《嫁给落魄反派后》 1. 汴城雨(一) [] 永宁元年的春雨,一连下了两个月。 积水渥烂了墙根,苔痕一直爬到窗沿。 宋矜坐在窗内研墨,这墨条成色不好,她磨了好久,才拿笔蘸墨作画。她惯来作画不快,等到描画出一小半来,外头的天色也暗了。 雨天黑得早,宋矜习以为常,收了画具去侧间熬药。 她抽开屉子,里面包着一大把晒干的药渣。将药渣攒在一起,也只能够再熬上一碗药,母亲的病情却没有半分好转。 宋矜叹了口气。 她上次寄售在画楼里的画,还没有卖出去,新的药钱自然也没有着落。 倒出药汁,宋矜穿过逼仄荒破的小院,进了正屋,绕入侧间。 窗户紧闭,房间晦暗。唯有床前帐子上挂着的风筝是明亮的,那是一只蓝喙红翎的燕子,春日里垂髫女童最爱的款式。 卧在被褥中的妇人病得悄无声息,在噩梦中蹙紧了眉。 宋矜走过去,将药碗放下,伸手握住妇人的手,轻声唤了两句,“母亲,母亲。” 妇人一下子惊悸醒来。 她灰败的脸做不出表情,浑浊的眸子满是惊恐,摸着宋矜的手喃喃,“怎么手这样冷……” 宋矜摇了摇头,喂谢夫人喝药。 谢夫人眸色黯淡,瞧着宋矜手上的烫伤、划伤、墨渍。过了一会儿,她很轻声说道:“沅娘,和何镂这桩婚事,应下倒也好。” 倒也好?宋矜微微一怔。 怕是母亲自觉时日无多,又觉得过不了多久,弟弟也会和父亲兄长一样死在牢里,想给她找一个落脚的位置。 可何镂关押着父兄,令父兄不明不白死在牢里。 宋矜只是摇头。 她将空药碗放下,又学着蔡嬷嬷照顾自己,一下一下按摩谢夫人的胳膊、肩背。 以往她时常生病,换季的时候总有几天昏昏沉沉,不得不一趟就是好几天。睡得久了,不仅头疼意识混沌,还会浑身酸痛无力。 但今年倒还没病倒过。 “你弟弟我是不奢望能活着出来了……”赵夫人哽咽了一下,慢慢说,“沅娘,你听话,我只有你了。” 没有父兄支应,担着罪臣之女的身份,一个女子落不到什么好去处。 家道中落,流落到烟花巷的大家闺秀比比皆是。 宋矜没有点头。 她规矩地坐在赵夫人跟前,换了只胳膊,继续给她揉按,只道:“等母亲病好了,我们便去城外踏青,拿风筝将病气放走,再寻个营生做小生意。” 赵夫人皱了皱眉,想要再劝。 “母亲从前不是帮着舅父管过花果铺子么,沿街卖花或是果子饮,生意都很好。”宋矜低眉,揉按的力气渐渐小了些。 赵夫人看向宋矜,女郎生得清瘦苍白,病弱得风一吹都能倒。 饶是赵夫人出身富贵,也知道这事不容易。别说风吹雨淋地沿街叫卖,就是卖果子饮,怕也是忙得一天脚不沾地。 她的女儿病得终日怏怏,吃不了那样的苦。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夫人狠了心,不肯宋矜赌这个气,只道,“你若是怨,就当不认我这个母亲。” 说完,赵氏就别过头不看她,只默默流泪。 宋矜也沉默着,她心口堵着口气,倒不是因为母亲,只是怎么也无法顺开。 外头风雨更盛,吹得破烂的窗框好像随时就会散掉,吱呀乱叫。 再不点灯,房间内就要彻底黑了。 宋矜起身,摩挲着找火石。她不太会用这个,也怕乱窜的火星子,弄了一会还没弄好,就听到身后的赵夫人道:“你伯母前日来了趟,说是族里要收回房产,要将我们赶出去。” 火花噗呲一下亮起,灯火跳出来。 宋矜心口那股气仿佛化为实质,成了一块巨石,砸了下去。 父兄幼弟入狱的时候,他们没有上门。父兄蒙冤而死,他们也没有上门。母亲病倒,她求到门口被赶出来,说分了家就无半分瓜葛! 如今,何镂逼她出嫁博名声,这些族人倒是急不可耐地上门落井下石来了。 “何镂到底有头有脸,总比那些族人要好些。”赵夫人嗓音幽幽。 宋矜站在一盏孤灯前,沉默了会。 然后,她去墙角翻出一只破了的灯笼,拿灯点亮了,就提着灯笼往外走,“阿娘,等蔡嬷嬷伺候你吃过饭,就早些睡。” 风雨太大了,宋矜先拿纸糊好灯笼,这才撑伞出门,上了马车。 雨夜潮湿,马车声辘辘,畅行无阻地转入城中显贵云集的坊间。宋矜撑着一柄竹伞,走在高檐下,冷得有些不受控制地哆嗦。 父亲昔日的友人同僚,能求的全都求过了。 但事到如今,她能求的只有次辅章永怡。 两个月前,章永怡的学生谢敛刚刚外调回京,任礼部的给事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弹劾她的父亲。但又偏偏,章永怡和父亲十几年前,是关系极好的友人。 她脑子里乱做一团,虽然明知道物是人非,还是一鼓作气走到了章家门前。 门掩着,旁边停了辆朴素马车。倒是门房还亮着灯,里间有咕嘟咕嘟的煮茶声,门房瞧见了宋矜,似乎打量了片刻,慢悠悠走出来,“小娘子……这是?” 对方居高临下,宋矜沉默,从袖中取出信。 门房觑了一眼信,面色微微变了些,说道:“雨大,小娘子进来吃口热茶吧。”说着,他替宋矜接过伞,语气还是谨慎,“老爷正在会客,这信我递进去,看看怎么说。” 宋矜知道自己来得不合时宜,只是点头。 接过信,门房匆匆走了。 这里没有多余的人,只有一盏炉子烧得旺,水声盈沸。 宋矜冷得厉害,她呆坐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小心往前挪了挪,将裙摆铺开,从帷帽里伸出手想烤一烤,外头就再度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门房撩帘而来,宋矜无声缩回手。 “宋娘子,您还是请回吧。”对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讪讪取出信,表情古怪,“老爷让我转告您一句话,说先大人早给您定了桩婚事,这婚事自然轮不到何大人,不必担心。” 她愣了一下,“婚事?” 宋矜活了十来年,还是头一次听说,自己有位未婚夫。 门房表情更古怪了,“是刑部侍郎谢大人。” 宋矜这回如坠梦里,半 2. 汴城雨(二) [] 宋矜收回目光,不再乱想。 宅院内却传来匆匆脚步声,蓑衣仆从提灯追来,一头钻进雨里,拦住了谢敛,“大人,老爷请您留步,还有桩棘手的事,要与您共议。” 仆从说完,又转过头来,瞧着宋矜道:“宋娘子,夜色深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宋矜十分难堪,她攥着袖子,“可是我真的有要紧事……” 如果见不到章永怡,她就真的没有人可以去求了。 母亲病得昏沉的时候比醒过来的时候多,弟弟才十岁,已经在诏狱那样的地方关了十来日。况且说是查案,那么久案子都没审讯,只是将她阿爹阿兄关在里头,再传出一个畏罪自杀的消息。 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她靠等等不到任何公正。 “世伯可曾看了我阿爹的信?老伯,求您让世伯看一眼……”宋矜十分紧张,连嗓音都有些哽咽,求道,“我父兄死在了审讯前夜,如何只有我弟弟……他才十岁。 ” 母亲遭逢两次打击,已经病得失去生念。 要是再来一次,她恐怕连明日都挨不过去,宋矜不敢想象自己失去仅有的两个亲人,她该如何。 仆人皱着眉,他抖了抖滴水的蓑衣,行了个礼,“节哀。”说完,侧身避开宋矜,提着灯笼请谢敛先行,“此时,没有人敢见宋娘子,望娘子见谅。” 宋矜冷得瑟缩一下,忍住了泪意。 她抓紧了裙裾,在门房一叠声的惊呼中,拐过门廊跟了上去。 “宋娘子,你这是擅闯朝廷命官府邸,是要拉去官府打板子的!”门房气得跳脚,蓑衣都顾不上披,一股脑追过来要拽住她。 谁能料到病弱闺秀能无赖起来! 门房想要拦住宋矜,偏偏少女身形轻盈,避开他往前扑去。 只是廊庑被雨水浇湿,宋矜的绣鞋滑过水痕,瞬间就要往前摔去—— 檐外冷雨浇入廊庑,灯火明灭间,走在她前面的青年广袖翻飞,隐现瘦削苍白的腕骨,缠着一道朱砂色的细绳。 慌乱间,宋矜一把攥住了谢敛的袖子。 湿透了,是冰冷的。 她滑扑向前,踉跄摔跪在湿漉的地上,头上的帷帽往后一栽,钩落她草草梳成的发髻,只剩帷纱盖在她乌浓的发上。 地上积水溅到她衣上脸上,宋矜狼狈得眼睫一颤。 谢敛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眸色清冷,垂眼看她抓住他袖子的手。青年弯腰,拨开她细白冰冷的手指,沉默片刻才说,“宋娘子,纵然老师见你,也无法为你父亲翻案。” 宋矜的眼睛蒙上雾气,她有些不甘地想,谢敛方才明明是让门房带她进去的。 可她喉咙堵得很厉害,说不出来话。 宋矜别过脸,避开他冰冷的目光,滚烫的眼泪顺着眼尾往下爬,痒得她肩头颤抖。 “可……”宋矜一个字一个字说,她哆嗦着,用沾了泥水的手攥紧衣摆,“谢大人,可我阿娘和弟弟,不能出事了。” 谢敛垂着眼,注视着眼前的少女。 他是记得宋敬衍的女儿的,自幼病弱,在京城外的别院养大。 她如今的困局,除了老师章永怡,确实也没有人敢出手帮她。能想到来求老师,也确实算得聪明,可偏偏她不知道其中的关窍,求人也求得这般无措。 “你的弟弟不会死。”谢敛道。 女郎微微一怔,蹙起的眉舒展了些,杏子眼里的雾又浓了。 她嗓音柔软,轻声问他,“真的?” 谢敛从她的神态中看出几分娇气,指腹掠过她凉腻的发丝,撩起几分痒意,他不动声色收了手。他居高临下,从她手里抽回最后一片衣袂,语气依旧冷漠,“你若想见老师,也不该与我一起见。” 果然,她克制住了本能流落的脆弱。 看他目光再度戒备起来。 宋矜脑海乱作一团,却又比任何时候想的东西更多。 弹劾阿爹的是谢敛,经手这件事的却是北镇抚司,就是要避嫌也不是这个避法。本属于刑部的案件,落在了北镇抚司,而刑部的谢敛却又这样告诉她。 这背后,恐怕与党系有关。 但靠她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朝堂上的事情。 女郎眼底的雾气还在变浓,仿佛随时会化作一滴露水,颤颤巍巍要滑落。 她又露出无措来。 “起来。”谢敛侧脸,淡声道。 宋矜仰起脸,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提被泥水浸透的衣裙。她一手抓着帷帽,一手抓着散落的乌发,还要提起裙裾,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眼看着要摔进泥水里去。 谢敛沉默片刻,隔衣扣住她的小臂,托她起身。 女郎眼底又是意外又是惊恐,着急着和他划分界限,猛地起身,却一趔趄往前扑去,险些栽入他怀中。 宋矜恐惧到脸色惨白。 她想也不想往侧面一避,猛地摔倒。 谢敛眸色微暗,神情如常,冷眼看她避如蛇蝎的眸色。女郎撞在木栏上,一声闷响,疼得本能倒吸凉气,但眼底的恐惧却散了。 谢敛收回手,再度捡起被她撞翻在地上的灯笼,彻底收回目光。 他抬眸看了一眼夜色,捡起灯笼转身。 宋矜靠在栏杆上,冰冷的雨丝往她脸上拍,好一会儿才浇灭她心口热度。 她整理好帷帽,正要戴上,原先跟着谢含之的仆从却又折返过来。他表情有些尴尬,顾左右言了几句其他,才不太确定地道:“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陈大人,为人最是豪爽,送娘子若是有什么难处,陈大人必然会秉公处理。” 不等宋矜回答,仆从便急急走了。 宋矜自小不是长在父母膝下,对朝堂上的事情甚至连耳濡目染都没有,此时才仿佛,真的抓到了一根稻草。 她出了门,捡起自己的破灯笼,折返回家。 到家已经很晚了。 只有厨房还点着一盏灯,宋矜推开门,厨房里也走出个胖胖的妇人。 妇人揉了揉发花的眼睛,连忙过来扶宋矜,嘴里喋喋地温声抱怨道:“娘子可真是吓死我了,本要去接你,家里的夫人又放不开。” 宋矜取下帷帽,周身都湿透了。 好在这些日子雨大,家里倒是不缺水,蔡嬷嬷早就给她热了洗澡 3. 汴城雨(三) 《嫁给落魄反派后》全本免费阅读 宋矜捂住额头,仰面叹息一声。 她脑子乱作一团,捞起长发拿发带系住,趿鞋裹了件阔袖褙子,扶着墙往赵氏的房间走。若是惊吓到了母亲,恐怕病得要更厉害一些…… 宋矜跌跌撞撞,往赵氏的房间走。 赵氏的房门被人恶意锁住,里头传来哐啷碎响,赵氏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宋矜扑过去,抵门喊道:“阿娘!” 大夫说过,赵氏的病多是忧思过重,千万不能够受刺激。宋矜打不开门,一面喊,一面往外要去推开窗,却被人一把抓住了头发。 二太太出身乡野,力气大得惊人拖拽着她宋矜往外,“……沅娘,你阿爹的事牵连别人。你若是不答应这桩婚事,执意惹恼了不该惹的人,这屋子别怪我们砸了。” 宋矜烧得浑身绵软,根本没力气躲。 她头疼得要炸了,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发黑。 “你要是不服,那就去见官。”对方早打点了官府,又占了文书的便宜,蛮横地说道。 宋矜脸色惨白,趴伏在矮几上。 她点头道:“好。” 宋家的族人都是普通的庶人,无缘无故来逼婚,肯定和父亲的案子有关。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松口,彻底让父兄含冤。 气势汹汹的妇人们一愣,狐疑地盯着宋矜。 宋敬衍出身寒门,却一路官至宰辅,他的女儿不应该是个蠢货。这样轻易地顺了她们的意,倒是有些奇怪。 不过…… 宋矜从小病弱怯懦,又没养在宋敬衍身边。 这样好欺负,反倒更正常。 她们安静下来,宋矜得以缓神。 真要是互相撒泼打架,她和蔡嬷嬷是赢不了的。要去官府,那就干脆去官府,她本来也是要去找北城兵马司的陈大人。 哪怕谢敛再不可靠,但这也是宋矜唯一能试着去抓的救命稻草。 她不能再一连失去两个亲人。 穿过坊市,一行人各怀心事,去往北城兵马司。 - 一墙之隔,衙门后。 檐下水槽生出翠绿水苔,青年弯腰,洗掉手上粘稠鲜红的血迹,露出一管冷白如玉的手。 陈大人倒好茶,小心翼翼碰了一盏到谢敛座位上。他思忖一会,对护卫使了个眼色,接过护卫取来的干净帕子,双手递到谢敛身前,“大人瞧着,倒不像是翰林出身。” 他就没见过,哪个清贵文官这么心狠手辣的。 审讯起人来,眼皮儿都不带眨的。 谢敛顿了顿,才接过那张帕子,慢慢揩干净了手,“确也不曾在翰林院待过多久。” 陈大人偷偷打量谢敛。 他虽然是武官,却也听说过谢敛……严格来说,谁不曾听说过谢敛呢?三年前,谢敛蟾宫折桂,成了历朝历代最年轻的状元郎,可谓名噪一时。 十七岁的状元郎,都够得瑟几千年了。 人人以为,他会留在翰林院,而后被座师提携,按部就班入内阁。 偏偏谢敛在翰林院任职不过半年,便外调出京,当什么劳什子的知县当了两年多,这才调回京都。也亏得他一纸弹劾,才重新被陛下想起来,调入了刑部任侍郎。 “这些流民严加审讯。”谢敛道,又想起什么来,似乎沉吟着要不要说。 陈大人没胆子追问。 他静静等着,却觉得外头越发吵闹。 谢敛撩起眼皮,斜睨了一眼院墙,端起桌上的茶盏道:“子重若是要忙,不妨先去。” 陈子重有些尴尬,拱了手,起身气势汹汹往外冲去。 在文官眼里,五城兵马司纯粹是一群军痞,平日就算有什么好差事也去找了京兆尹。如今难得谢敛肯赏脸,为了流民作乱,在这里和他查了好些时日。 既然谢敛来了,他自然也不能在六部跟前丢脸。 再说了,谢敛此人行事实在疯魔。 他那一纸弹劾,死的岂止宋阁老一家,京都上上下下被牵扯到的官吏平民,死的恐怕有几千人。若说他背后有什么人撑腰倒也罢了,偏偏他寒门出身,即便称呼章永怡一声老师……但章永怡在闲职上蹉跎了那么些年,如今也不过是刑部尚书,顶什么用? 多少人盯着,想方设法想将他拖下来—— 但他手腕强硬狠辣,又作风严谨低调到了极致,愣是让人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把柄。 这样的人,陈子重是怎么都没胆子去得罪的。 跨过门槛,外头吵嚷得厉害。 “怎么回事?”陈子重喝道。 百户连忙上前,低声解释,“是有人争家宅,小的已经安排好了,但是……” 陈子重顺着百户,瞧见角落里的少女。 帷纱罩住了容貌身形,但也看得出来,是个弱质纤纤的美人。 陈子重没心思搭理琐事。 听了百户的话,陈子重摆了摆手,呵斥道:“这点小事,你自己去处理,莫要闹得吵吵嚷嚷的。” 那少女却疾步上前,似乎要说些什么。 实在不知天高地厚。 这种想越级上报的人,陈子重见得多了。身侧随从上前几步,严严实实将女郎挡住,陈子重也不听女郎口中的呼唤,视若无睹转了身。 百户送走了陈子重,顿时安心起来,几步上前。 他面色傲慢,让随从堵住宋矜,“小娘子,无故撒泼,可是要拖下去打板子的。” 一个细声细气的孤身小姑娘,就是不说话,单单几个佩刀的大男人往前一站,对方恐怕就知道自己必然是要吃亏的,不敢计较。 何况……真要打板子,可是要掀了衣裳的。 不丢性命,也要彻底毁了名节。 女郎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 百户正要说些软话,将人连吓带哄赶走,就听见她道:“大人以刑法威逼……按当朝律法,治起罪来,恐怕是杖徙。” 对面的百户脸色凝了凝。 他就猛地想起来,这女郎是宋敬衍的女儿。 她方才说什么来着……谢大人……里间不正有一个谢大人么?但这个谢大人,虽然和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绝不可能伸手帮她。 但……万一呢? 那位谢大人,如今在京都可是能横着走的角色。 正游移不定,人群轻微骚动起来。 大概是出现得突兀,本能看向朱门内走出的青年来。 绯红宽大的官服被风吹得有些乱,青年头戴皂纱冠,隔着烟雨掀起眼帘来,漆黑的眸子藏着夤夜的几点灯火,正是那位炙手可热的谢大人。 青年皱眉,目光先是落在百户身上,继而是落在了宋矜身上 他不动声色,“过来。” 宋矜不知道他在说谁,没有动。 但谢敛很快朝她看过来,青年撑开一把素面油纸伞,宋矜才察觉到四周又落了雨。很快,青年走到她跟前,伞面遮住她头顶,他肩头便湿了一片。 青年居高临下,下颌骨线 4. 汴城雨(四) 《嫁给落魄反派后》全本免费阅读 谢敛似乎察觉出她的恐惧。 他侧身,不着痕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雨伞只有那么大,侧面卷来的风雨再度吹到她身上,冷得宋矜一激灵,险些下意识往他身边捱过去。 对方确实高大,简直挡住了大半冰冷的风雨。 谢敛伞柄微倾,遮住她头顶。 宋矜有所察觉,她轻轻看了谢敛一眼,觉得这很奇怪。 对方毫无所查,眺了眼黑沉的天幕,吩咐陈子重,“处理干净。”他敛了眉目,将伞收了,靠在矮墙边上,交代起旁的事情来,“流民作乱的案子,陛下如今正盯着,手脚若不麻利些,到时候刑部怕也要急起来了。” 宋矜盯着那把伞发怔。 她和谢敛没说几句话,但他的行为举止,处处都和她的设想不一样。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谢敛走了,她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宋矜又提起一口气来,她来这里不光是为了房子,还有阿弟今日要被审理了。 谢敛把人这么捞走了,她还怎么好开口? 再说了,谢敛能帮她,大概就是不想落个恶毒的名声。可她要是寸进尺,惹得谢敛不高兴就不好了,毕竟他稍微使些绊子,就足够逼死她了。 宋矜想抓住谢敛这根稻草,却又不敢抓得太紧。 她十分纠结,唉声叹气了一会儿。 思来想去,宋矜决定自己先去北镇抚司,探一探阿弟的消息,好再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雨大了点,但她浑身已经淋湿了。 宋矜瞥了一眼那把伞,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头冲入雨天里去。 也是奇怪,身后有小吏连忙追上她,捧着伞拦住路,“娘子,这伞……谢大人的。” 小吏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十分紧张。 这位谢大人什么人物?这么些日子,衙门里竖着进来的,都是带血横着出去,硬生生把作乱的流民镇压了大半,作风实在狠辣冷血。 京都流民乱了这么久,他们陈大人乌纱帽好端端的,背景靠谱吧? 见了谢敛,还不是跟孙子似的。 但谢大人很明显,对眼前这位女郎十分关照,他也当然得把伞送出去。 “嗯?”女郎明显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小吏硬着头皮道:“雨大,娘子先用着吧,免得淋湿了。” 那位瞧着不声不响的,但实在身份特殊,行事风格也过于诡谲,就连陈子重都整日战战兢兢。 寻常人,都不想触谢敛的霉头。 小吏觉得,无论是他,还是面前的少女,都该明白这个道理。 但宋矜不想收。 若无必要,她不想和谢敛有半点关系。 “雨大了,留给谢大人吧。”宋矜婉拒。 谢敛帮了她是一回事,但弹劾她阿爹的人,也是谢敛。在这种小恩小惠上,宋矜不愿意接受,也有些说不出来的膈应。 但小吏招了招手,角落租赁马车的老汉扣上箬帽,连忙套了马车过来。 “送宋娘子回去。”小吏交代道,又替她掀起帘子来,“这世道艰难惯了,有人对娘子多了几分善意,日子总好过一些不是?” 见她上了车,小吏趁机把伞塞进车里。 眼见宋矜还要拒绝,还不等她开口,小吏就替马夫一扬马鞭,高声道:“驾——!” 宋矜被弄了个措手不及。 她有些气恼,掀了帘子,对方却早就一路小跑回了衙门。 宋矜疲惫靠在车内,只好作罢。 她这几日奔波,比之前还清楚地察觉到,父亲的案子确实非常棘手。哪怕是位高权重于章永怡和谢敛,都要对她退避三舍,生怕提及。 一桩贪污案,哪怕牵涉的人多,总是要查的。 可这案子,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进展。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在牢狱里,或许等到宋家人死绝了,这案子也就落幕了。 这想法过于沉重,令宋矜又打了个冷噤。 - 去年旱了半年,又过了一个凛冬。 开年终于落雨,结果一落不停,硬生生闹出洪水来。 流民逐渐涌入京都,时常闹事。 谢敛这些日子待在兵马司,就是为了找出背后煽动的人。虽然看起来没什么规律,但顺藤摸瓜,他心里大概也有了底。 谢敛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名单。 陈子重瞧完了名单,抹了把汗,眼珠子乱飘,“大人?” “我去趟北镇抚司。”谢敛道。 “那剩下的人……”这事儿瞧着严重,陈子重连试探都不敢试探,又问他,“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谢敛看了他一眼。 涉及到皇家的争斗了,一般人确实没胆子查。毕竟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连陈子重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 “你不必管。”谢敛答。 陈子重霍然松了口气,抹了把汗,一股脑灌下整碗冷茶,才慢慢找回主心骨。但也只是淡定了一会儿,就猛地回神,直愣愣盯着谢敛。 夭寿了。 谢敛他妈的真正在查的到底是什么啊?! 别人回京是升官发财死老婆,他是回来寻死的吗? “下官确实也没那个本事,”陈子重察觉自己有些犯蠢,收了目光,嘟嘟囔囔道,“谢大人本事大,要查什么尽管查便是,但下官确实也帮不了什么忙……” 谢敛这些有学问的人总爱揽大事,陈子重见惯了,只要不牵扯到他身上就行。 不过,谢敛确实没怎么让他插手。 陈子重松了口气。 他又倒了半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想强迫自己别瞎想,但反而想得更多了。谢敛弹劾宋阁老这事儿,本也瞧着不简单…… 刚刚那姑娘,是宋敬衍的亲闺女吧? 陈子重越想,越是百思不得其解,干脆自己找个旮旯瘫着,什么也不想了。 谢敛也没怎么理他。 他收好名单,起身出了兵马司。 出门时,青年淡瞥一眼矮墙,那里的伞已经不见了。 他掀了帘子,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最近谢敛四处查案,车夫早把京都的路摸透了,也不需要谢敛吩咐,直接避开了闹事最多的拥堵路段,直奔北镇抚司。 谢敛来得不太巧。 北镇抚司指挥使何镂正在审案子。 他候在隔间外,一面吃茶,一面翻桌上的闲书。 里间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刑具用在皮肉上的声音闷而脆,还挺吵。但谢敛看书时很投入,眉都不皱一下,吩咐压根没听到。 他执着卷,坐在血腥气浓重的刑房外,有些古怪。 何镂从里间出来,就瞧见这么一幕。 “谢侍郎 5. 汴城雨(五) 《嫁给落魄反派后》全本免费阅读 小吏忙不迭应了,躬身下去。 不过片刻,门外的女郎便朝内走来,在帘外收了雨伞。细雨霏霏,素白细长的手指掀起帘子,乌发如雾,抬眸间如云出岫。 何镂先看人,猛地收回目光,去看那把伞。 那是谢敛的伞。 朝中只有谢敛作风最低调,连伞都是最素的,风里来雨里去只有这一把。但偏偏他这个人无论出现在那,都不可能低调,也就让人被迫记住了这把伞。 谢敛神情冷峻,手里握着半卷书,眼皮都没抬。 何镂有种说不出来的…… 不太舒服。 很像是本属于他,却又不在意的东西,某一天忽然被人染指了的膈应。 但他又忍不住,目光盯住下方的女郎。 她确实生得十分病弱,脆弱纤细得如同一枝细柳,被雨打湿的乌发浓黑,苍白的容貌楚楚动人。时下最好清雅纤瘦,唯独眼前的人,担得上冰肌玉骨。 哪里是传闻中的粗鄙村妇? 即便病弱,倒更如仙子般出尘脱俗。 “你在外头,等了多久?”何镂眯眼,盯着她问道。 宋矜倒也没等多久,路上遇到流民闹事,马车堵了许久。 比起谢敛,她反而更怕何镂。 谢敛太过捉摸不透,她对谢敛的感情十分复杂。但何镂不一样,从他查案的态度,眼下的神情来说,他禽兽得十分露骨。 毫不遮掩眼底的轻蔑、狎昵。 “民女刚到。”宋矜低头答。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不对,对方的目光露骨地落在自己身上。 风雨几乎将她浑身都打湿了,细窄的长褙子柔软,贴在肩头腰间。白皙精巧的锁骨沾着水珠,曲线玲珑柔软,纤腰细细。 宋矜想躲,却无处可躲。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僵硬,何镂轻咳了声,“你今日来,是怕你阿弟出事?” 宋矜松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只道:“民女自然相信大人秉公断案,”迎着何镂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宋矜语气温和,“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也不会让我阿弟出事。” 果然,这话一说完,何镂的表情就阴沉了下去。 宋矜心口砰砰跳。 何镂居高临下,眸色阴鸷,手按在染血的软鞭上。但反而证明,宋矜猜对了,朝廷中的各派对阿爹的案子是有分歧的。 若是阿弟再出事,何镂必然要担责。 “尖牙利嘴。”何镂嗤笑一声,瞥了谢敛一眼,不着痕迹倾身靠近宋矜,“……小字唤作沅娘?”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宋矜脸色发白,头晕得险些晃了一下。 她不直视何镂,但也不闪躲,只道:“我阿爹的案子,知情人只剩下宋闵。大人必然会善待宋闵,好调查出真相,毕竟大人负责此案,我不担心他。” 愣是半点不搭茬,好似看不出他话里的暗示。 何镂脸色阴沉得能滴水,幽幽看着她。 宋矜十分忐忑。 如果反对何镂的势力靠谱,她父兄死得也没那么简单,她又添了句,“何况,若是他真出了三长两短,我和阿娘恐怕也……” 她闷咳几声,喉间带起一阵腥甜。 宋矜自己也没料到,真咳出一口血来,顺着指缝溢出。 何镂不做声。 他本来表情极为阴沉,但几度变幻,不知道为什么又和缓起来,盯着宋矜。 因为掌刑狱的缘故,他见过不少病人,看起来令人生厌。但偏偏眼前的人,面色苍白憔悴,唇边鲜血红得如一抹朱砂,美得触目惊心。 之前听说她急得不行,没头苍蝇似的。 不过和谢敛有一面之缘,就猜到了关窍,还真是……有意思。 “自然不会。”何镂道。 他睨着宋矜,将搭在软鞭上的手收了回来。 想了想,便又道:“算起来,也快是一家人了,回头我去瞧瞧你母亲。”他伸出手,对她招了招手,“过来吃口热茶。” 女郎微微瑟缩一下,脸色更加苍白。 但她因为弟弟不敢拒绝,慢吞吞地伸手,要去接那杯茶。何镂放下了茶杯,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这只细白的手,顺势摩挲入手的触感。 “过来。”谢敛冷不丁道。 谢敛不知何时从书上抬了眼,眉宇凌厉肃杀,冷得惊人。 宋矜微微一哆嗦,连忙收回了手。 她轻轻看了谢敛一眼。 “去将伞拿来。”谢敛只瞥了她一眼,吩咐道。 宋矜如蒙大赦,她想也不想,转身朝外走去。躲在门口深吸了两口气,捡起靠墙的那把伞,她低着头避开何镂的目光。 但对方紧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宋矜尽量忽视何镂。 她走向谢敛,递出手里的伞,抢在谢敛开口之前,“大人,外头下雨了。” 宋矜不敢抬头。 她瞧着谢敛握着书卷的手,他似乎顿了顿,静静放下了那卷书,接过伞。在缄默中,他抬眼朝她看过来,目光落在她湿润沾了泥水的裙摆。 他不说话,何镂兴味盎然。 宋矜眼睫扑簌,藏在袖中的手迟疑着。 “稍后和本官一起走便是。”谢敛道,将伞放在了身侧。 宋矜身形一晃,以为自己幻听。 谢敛虽然看起来还算守礼,做派却冷漠得很,竟然真的帮了她? 她蓦地抬眼,本能看向谢敛。青年眉眼黑沉,反而是略加思索,对何镂道:“何大人,皇陵案虽然复杂,但京都流民越来越多,本官虽知道你是忙不过来,回去恐怕也不好交代。” 何镂脸色十分难看,强行移开目光。 他冷冷道:“你要如何交代?” “自然是瞧一瞧审案的进度。”谢敛淡睨他,语气毫不客气,“不少人弹劾何大人草菅人命,若真成了无头案,刑部少不得要插手。” 别说是何镂,就是宋矜都微微一惊。 他这话,是半点脸不给何镂。 何镂脸色乌青,险些冷笑出来,但不知道忌惮什么,硬生生又挤出笑容来,“谢大人要瞧,瞧便是。” 谢敛客气都不客气一句,劲直起身。 他走到刑房门口,撩开帘子皱眉片刻,瞥了宋矜一眼,“过来捧灯。” 宋矜想也不想,连忙跟上去。 经过何镂身边时,她小跑两步,一股儿凑到谢敛身后半步。然后端起墙上的一盏灯,捧到谢敛身侧,给他照亮脚底下的路。 她心跳得从没这么快过。 一边捧好煤油灯,一边小心睃巡,想要看一眼阿弟是否安好。 谢敛掠过少女紧张的模样,目光停滞片晌,不做声移开了。他步子迈得大,走了一半,才察觉到宋矜拎着裙摆,小跑着生怕落下半步。 好似后头的何镂是饿虎似的。 他不由放慢了脚步,身后的少女果然松了口气,急促的呼吸扑得灯火乱晃。 她好像也察觉了,笨拙地用手护住灯苗,慢吞吞调整呼吸。 先前沉着的样子,竟都是装的。 “到了。”谢敛道。 身后的少女猛地抬起头,看向牢狱内血肉模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