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怯春》 2、002 仆人话音刚落,便看见那一道身影。 那人如众星捧月,徐徐而来。 周遭下人见其腰间宝剑,忙不迭跪了一地。 “惊游贤弟?” 柳玄霜立马撒开怀中美人,从软塌上起身,“贤弟来驻谷关,怎不先派人打声招呼。我这什么都未准备,实在是有失远迎。” 二人先前在北疆结识,说起来,也算有些交情。 柳玄霜要长沈惊游五岁,嘴上虽唤他一句“贤弟”,但对这个后起之秀,还是十分忌惮的。 沈惊游原是江南世家子弟。 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改从了军,不顾家里众人反对,义无反顾地纵马去了北疆。 从籍籍无名的士卒,到参将、副将、总兵……他手执御赐宝剑,不知踩着多少敌寇的血泥,年方二十一,就已被万军拜为龙骧将军。 就是这样一个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郎君,手段也是出奇的残忍。 攻破韩城那天,他当着全将士的面,虐杀数百名叛逃的将士。 又将韩城城主的头颅割下,悬于城门之上。彼时正值盛夏,蝇虫成堆,尸臭熏天。沈惊游立于高楼之上,身形颀长如白鹤,端着茶盏的手指干净漂亮。 只是那双凤眸里,是无尽的冰冷与漠然。 “若有求情者,与韩氏一同陪葬。” 沈惊游,他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柳玄霜回过神,望向这个不苟言笑、心狠手辣的玉面郎君。 屋里燃着香炭,案前凝绕着薄薄一层雾气。 沈惊游问下人要了卷宗,在桌案前翻看。 “惊游贤弟,”柳玄霜也没有心思与美人亲热了,提心吊胆道,“可是户部那边出了问题?” 对方翻看着卷宗,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圣上派我前来驻谷关查军饷,近三年的流水记录,都先送到驿站。” 柳玄霜赔笑:“贤弟,驻谷关本就不是什么大地方,并未设驿站。如若贤弟不嫌弃,可以先在我后院西厢房中歇脚。” 朝廷命官问案,闲杂人不能留与旁侧。沈惊游睨了一眼软椅上的美人,也许是那眸光太过清冽,对方细弱的双肩抖了一抖。 她整理好衣衫,怯怯道: “大人,奴先退下了。” 周围仆人亦退散,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二人。 柳玄霜看着小娘子离去的背影,意犹未尽。 转过头,却见一袭雪氅之人已端坐在案前,粗略地浏览着刚呈上来的账本。 他虽未说话,却让人感到一阵压迫。 窗外的天色彻底黯淡下来,明月初升,灰蒙蒙的月色透过窗牖,不甚明亮。 案前燃着灯盏,柳玄霜顺着火光朝沈蹊身上望去,只见他身形清清肃肃,如松竹般不可摧折。月华先是坠在他耳环处,而后顺着雪氅落下,折射出一道莹白的光。 光芒温润,不甚耀眼,却让人看见了他腰际佩剑旁束着的白玉坠子。 那是一朵芙蕖花形状的玉坠。 柳玄霜盯着那芙蕖坠子,问:“惊游,上次北疆一别已有两年,你可有成家?” “尚未。” “惊游贤弟,你可莫怪我多嘴,如今你身边确实应该有个女人。有些事情,也只有女人才能做。” 说到这里,他不禁回想起方才殿中,与佳人依偎的场景来。 手指揽过美人细腰,嗅着她身上的娇香,带了汁水的橘子瓣儿轻压在女郎双唇之上。 柳玄霜回味着,“啧啧”了两声。 “不过我近日着实被一个美人给勾了魂儿。只是那女子先前是名门望族家的小姐,心性极傲。我打算先磨一磨她的性子。不过女人嘛,太听话了也不好,没意思。” “惊游,你当真不感兴趣么?我跟你讲,那小美人的模样、身段,当真是尤物啊,世间尤物……” 沈惊游无视他的话,面色未动,眸光清平落于账本之上。半晌,手指缓缓翻动一页。 浓云如墨。 侧门外,兰芙蕖跪了一个时辰有余。 眼看着又一场大雪要落下来,有奴仆终于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同她低声道: “姑娘,你莫要再跪了。柳大人与奴才们吩咐过了,今夜不能放你进去。你就算是再跪上一整夜,也进不去柳府的。” “今夜上头来了位大人,我家主子要忙着接待这位大人,姑娘,你还是回去罢。” “……” 冰涔涔的雪水透过布料,往兰芙蕖的膝盖深处渗去。她站起来时,眼前晃了一晃儿。 “小心。” 二姐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搀扶住。 “你先到床上坐着,我去给你打盆热水,用湿毛巾敷一下膝盖。你在雪地里跪了这么些久,膝盖都要冻坏了。用热的敷一敷,活一活血气。” 雪地里冻了这么一遭,少女唇上也无半分血色。 她将鞋袜脱了,坐在床上。一张小脸被冻得生红,膝盖处更是紫中带青。 二姐见了,攥着毛巾,险些落下泪。 见状,兰芙蕖还要安慰她: “二姐,不要紧的。我跪多了,膝盖结实,坏不了。” 她小时候也经常罚跪。 爹爹致仕后,在江南开了一家学堂。而沈惊游,是学堂里最让爹爹头疼的学生。 用阿爹的话评价他,此人不思进取,冥顽不灵。仗着有几分家业,竟连书都不愿意念了,将来定然成不了什么大器。 爹娘不准她与那沈家的混世魔王来往。 沈老爷也责骂沈惊游,说,不许带坏兰家的小姑娘。 兰芙蕖一直不明白,明明是沈惊游纠缠着她不放,爹爹罚的却是她。 对方一来找她,她就要被罚跪。 寒冬腊月,她跪在房门外,身子瑟缩不止。跪够了半个时辰,又在转角遇见那个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的少年郎君。 他锦衣玉带,腰际系着祖传的玉佩,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手里拎了只兔子。 不等她躲,那人已看到她,阔步朝这边走来。 “小芙蕖。” 沈惊游拎着兔耳朵,想把兔子扔到她怀里,却看见她的一双眼比兔子还要红。 她长得很乖,性子也软,像白乎乎的糯米,眼眶与脸颊处却是红通通的,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比较邪恶的想法。 沈惊游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 他弯下身子,歪着脑袋看着她,仔细端详片刻。兰芙蕖止住了抽噎,有些疑惑地望向身前之人。 对方若有所思,缓声道: “兰芙蕖,其实你哭起来,还挺可爱的。” “让人很想……打一拳。” 她一愣,对“沈惊游”这三个字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可自从听了大姐的话,亲了这家伙一口之后,沈惊游对她的态度悄然发生了转变。 他带着她,打兔子、骑马、逛集市、看花灯。 只要她在集市上多看了什么两眼,第二天,那东西保准儿出现在她的桌屉里。 他原本准备打来吃的兔子,也因为她而舍不得杀。 兰芙蕖的小院子里,每天都会多一只胖乎乎的小白兔。 兰芙蕖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攥着小糖人儿,看着面前的人,欲言又止。 沈惊游以为她是感动得说不出话。 眉目张扬恣肆的少年翘了翘唇角,语气佯作漫不经心: “小芙蕖,你要是喜欢,就亲哥哥一口。” 他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兰家那个爱哭的小姑娘是他沈惊游的童养媳。 “今日你爹又将我提亲的帖子撕了。” 兰芙蕖坐在水榭前,安静乖顺地听着身侧之人讲话。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没有那么怕他了。 见她不说话,对方也不恼,自顾自道道:“不过也不碍事,你如今还小,等你十五岁了,我就带上我在沈家的所有东西,去你家提亲去。谁要是敢拦着我,我——” 兰芙蕖右眼皮一跳,紧张道:“你就什么?” “我就——跪给他们看。” 沈惊游话音刚落,背后响起一道哭声。 一个与兰芙蕖差不多大的少年抹着泪跑了过来。 沈惊游是青衣巷的小霸主,许多孩子受了委屈,都喜欢跑过来找他伸冤。 “什么事,哭哭唧唧的。” “惊游哥哥,我被杀猪的牛二给揍了。” “揍就揍了,”沈惊游嫌弃地瞥了那人一眼,劈头盖脸一顿骂,“哭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谁知,对方竟指了指坐在水榭边,一脸乖巧的兰芙蕖。 “她也爱哭,你怎么不骂她。” 那一道清冽的目光落在兰芙蕖身上。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本来就是娘们儿。” 少年清朗声音顺着微风传来,蹭着她发红的耳垂。他身上有很淡的香气,一双眼看着她,低低地笑: “是我沈惊游的小娘们儿。” …… 膝盖上又一阵疼痛。 她从回忆里跋涉出来。 毛巾刚敷了没一会儿,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二姐跑进来,急切道: “三妹,你先穿鞋袜起来。柳玄霜派人来了,如今正在院子里面清点人。” 这一院子全是姑娘,且都是为人奴仆的姑娘。 兰芙蕖穿好鞋袜,理了理裙摆,匆匆小跑过去。 只闻一名黑衣男子高声道: “今日驻谷关来了位贵人,柳大人有令,叫南院挑一位姑娘送过去。” 兰芙蕖与其他姑娘一样,敛目垂容,规矩地站在廊檐之下。 “这可是上头来的大官儿,记得要好生伺候着,千万莫惹了贵人生烦。若是将贵人伺候高兴了,说不定能把你们从这里捞走。保你们后半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人群中有骚动之声。 有人惶恐地问道: “大人,这是来了多大的官儿啊。” 对方正在仔细挑人,闻声,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朝那边望了一眼。 他并未回答那人的话,步履缓缓,于一排垂首的姑娘们面前一一走过。忽然,男子脚步一顿,眼底升起惊艳之色。 他停在兰芙蕖身前。 女子身形窈窕纤瘦,鸦发披肩,眉睫乖顺垂下,薄唇轻抿。 虽未施粉黛,姿容却是昳丽出众,宛若出水芙蕖。 兰芙蕖垂眼看着,对方的衣摆在自己面前顿住。 须臾,一只冰冷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 西厢房。 星月乌蒙,雪色亮白。女子低着头,规矩地跪在床侧。 隔着一层纱帘、一道屏风,她能听见沐浴的流水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终于传来簌簌穿衣声响。只见一道身影,被月光剪着,投落在窗纱与屏风之上。 那是一个高大、年轻的男人。 肩宽腰窄,身材匀称。 只看那剪影,便也能猜想到,他身体有何等结实有力。 听说,他还是北疆的大将军。 她脸红了一红,脑海中回响着:“姑娘,你也千万要将这位爷服侍好了。这可是朝廷命官,若是你日后荣华富贵了,莫忘了我们的好。” 正在出神时,有人踩着木屐自屏风后走出来。 他只着了件里衣,衣料如水一般柔顺地垂下。男人未束发,湿润的墨发随意披散着,发尾上挂了些晶莹剔透的水珠。 走过来时,木屐之下踩了些水。他如同从水里升起的月亮,带着清冷的辉光,右手轻轻抬起珠帘。 只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床边的女子。 虽是寒冬腊月,她却穿得极少。浑身上下,仅用一块布裹着,夜风习习,送来她身上甜腻的艳香。 春菱怯怯抬眸,正巧见对方低垂下眼帘,朝她睨来。 四目相触的一瞬,少女曼妙的身形忍不住地抖了一抖。 “来人。” “主子。” 侍从闻声而入,看见屋里的情形时,先是一愣,而后将脸别到另一边。 沈惊游声音平淡: “带下去,扔到柳玄霜房里。” 3、003 兰芙蕖是在半个时辰后,被叫去柳府领人的。 半个时辰前,柳玄霜派人来挑姑娘,原本是相中了她。却被另一名叫春菱的丫头抢先一步,自荐枕席。 对方说她已经许了柳大人,不宜再服侍今夜这位贵客,请求带她前去。 她伶牙俐齿,只是言语中,隐隐有挤兑兰芙蕖之意。 黑衣男人上下打量了春菱片刻,转过头与周遭商量了阵,叫春菱去收拾打扮了。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兰芙蕖暗暗松了一口气。 谁知,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呢,柳家的人便要她前去领春菱。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能披上衣服,撑了把骨伞,冒雪前去。 路上隐约听见有人议论: “方才我听见西厢院叫声凄惨,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是柳大人送去的女子,好似惹恼了贵人,被退回去了。柳大人知道后,命人赏了那女子十鞭子。” “啊?为何要抽她鞭子?”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驳了贵人的兴致呗。听说那还是从北疆来的高官儿,可有来头了。……” 听着这些话,兰芙蕖步子微顿。引路的仆从见状,疑惑地转过头。 “姑娘,走呀。” 她死死攥着伞柄,木讷地点头,应了一声。 整整十道鞭子。 抽在少女单薄的衣衫上。 “衣服都抽没了,皮也都抽烂了,唉……” 她步子生钝,满脑子都是“皮开肉绽”那四个字。闭上眼,耳畔依稀有春菱凄厉的尖叫。 带路之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她道:“姑娘,大人让奴才将你带至此处,还请姑娘自己进院,去领春菱姑娘。” 白雪纷纷,坠落少女肩头。 兰芙蕖眼睫上蒙了一片雪,眼前一片朦胧之色。隐约的,她似乎嗅到了院内的血腥之气。 前面是一扇房门。 这是她第一次来柳府,不敢轻举妄动。她撑着伞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膝盖处传来一道刺骨剜心之痛,才终于走上前去。 站在门前,她莫名心跳得很快。 屋内还燃着灯,里面的人显然未歇,正坐在桌案前,不知在翻阅着什么。 一身氅衣,未束发,只看那窗上剪影,便能觉得他气质华贵,仪表不凡。 兰芙蕖虽然没来过柳府,却见过柳玄霜。 她皱了皱眉头,感觉屋里那人,好像……不是他。 正思量着,院子里又传来一道有些尖利的女声。 “你是何人,在此做甚?” 兰芙蕖下意识回头,只见一女子被丫鬟扶着,踩着月色缓缓而来。 她衣着阔气,气质慵懒华贵。一双丹凤眼微微勾着,正目不转睛盯着跪在房门前的少女。 她是柳玄霜的正室,孙氏。 身侧有仆从认出兰芙蕖,压下声音,在孙氏面前低语了几句。 那人的眸光十分锐利,宛若一把锋利的刀,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剜透。 “这就是勾.引三爷的那个狐狸精?” 她徐徐走上前,低垂下眼,伸手勾了勾兰芙蕖的下巴。 逼迫着少女抬起面颊。 她生得极美,月光施施然落下,衬得少女一张脸愈发白皙。兰芙蕖伏身跪在地上,衣着单薄,体态纤瘦。些许碎发覆在眼睫一侧,被孙氏用手指轻轻拨去。 完完整整地,露出这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听说三爷近日来,为了一名罪奴茶不思饭不想,这模样果真是标致。” 孙夫人问左右,“三爷是想收她为妾呢,还是收她为婢?” 下人不敢欺瞒,道: “回夫人,如今……尚是婢。” “当奴婢的跑到别人屋里算什么话,”女子轻瞥兰芙蕖一眼,懒散道,“跟过来领罚罢。” 她被孙氏带到一处别院。 院落很偏,屋子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孙夫人命人点了灯,一个眼色使过去,立马有下人会意。 “三爷收了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柳家的奴婢了。我们柳家收的罪奴,都要在后背处纹上一个‘奴’字。你既然来了,便也要循着柳家的规矩。” 女子高坐在堂上那一把梨木雕花椅上,理了理下衣的裙摆,眼神轻蔑。 “来人,先将她的衣裳扒了。” 房门被人牢牢关上,兰芙蕖被人按在地上,膝盖处又重重一磕,疼得她直不起腰来。 她紧蹙着眉心,手掌撑着地面,抬起一张清丽的脸。 额上隐隐有细汗,一双软眸乌黑,眼底似有倔强的光。 左右侍女迟迟不敢上前。 见状,孙氏怒喝一声:“怎么,都等着我动手么?她不过是一个罪奴罢了,你们当真以为能够仗着有几分姿色,日后欺压到本夫人头上来。瞧你们一个个窝窝囊囊的样子,平日里真是白养着你们了!” 言罢,女子转过头,朝心腹道:“静影,你去。” 一名看上去较为干练的婢女取了针,面无表情地上前。 对方手劲极大,兰芙蕖被婢女押着,浑身使不上力气。就在静影欲解开她衣扣的前一瞬,房门突然被人从外大力推开。 一道寒风涌入,孙氏看着来者,微惊: “三爷?!” 柳玄霜似乎是从正院匆匆赶过来的,衣肩上沾了几片雪,眸光乌沉,瞟了跪在地上的兰芙蕖一眼。 她衣着单薄,孱弱地跪在地上,让人看得又生起几分怜爱。 柳玄霜冷声:“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孙氏不慌不忙:“三爷,妾身在教训奴婢。” “奴婢,”男人哼了一声,“谁说她是柳府的奴婢了?” 身侧落下一阵风,柳玄霜当着众人的面,朝她伸出手。 少女跪在地上,唇色因疼痛而发白。还未回过神,对方已解下氅衣,披在她的身上。 站起来时,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男人氅衣上熏了暖香,兰芙蕖被这缕暖融融的香气包裹着,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她抿了抿唇,无声跟在柳玄霜身后。对方撑起一把骨伞,遮住了她头顶的簌簌飞雪。 “怎么穿得这般少。” 柳玄霜问她,“不怕受冻么?” 兰芙蕖垂下眼睫,轻声:“多谢大人挂怀。” 她的声音轻柔细软,宛若潺潺的流水,听得人心头一阵安宁闲适。柳玄霜至今也不明白,该如何去拿捏眼前这名美人的心思。 她是罪臣之女,是这里的罪奴。 却又生了一副极烈的性子。 先前,他曾经三次想要了她。 柔弱无骨的美人,却敢以死,向他明志。 直到她的生母染病,需要昂贵的药材医治。 这朵长在淤泥地里的芙蕖花,终于弯下身形。 她跟着柳玄霜,穿过堆满雪的前庭,来到正院。迈过门槛时,对方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腿。 语气中,似有关切之意。 “跪了这么久,膝盖怎么样了?” 兰芙蕖站在原地,低敛着双目,没有出声。 “你把这个丫头带回去,让她好生养着伤,她在这里也吃了不少苦。” 话音刚落,春菱浑身是血,被人架了过来。 她身上伤口还未愈合,血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滴,蜿蜒在银白的雪地上,好生渗人。 兰芙蕖瞳仁颤了颤,指甲刺入掌心,强迫自己安稳下心神。 柳玄霜看着春菱,叹息一声,可这话语分明朝她问的: “知道错了么?” 她嗅到一阵愈发浓烈的血腥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男人叫人取来两张卖身契,呈在她面前。 一张是为妾,一张是为婢。 “你自己选,本官不强迫你。” 她的手被人死死抓住,往春菱带血的伤口上狠狠一摁,大拇指上染了鲜红之色,须臾,拓印在那张卖身契上。 “这一回,可是心甘情愿?” 少女眉睫轻轻颤抖: “心甘情愿。” 柳玄霜满意地笑了笑,叫人将卖身契收下。 又转过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语重心长道: “你要记住,在这驻谷关,只有本官才会护着你。本官也是唯一能够保下你、保下你母亲的人。” 兰芙蕖闭上眼睛。 很久很久之前,依稀也有一个少年,温柔地同她说: 小芙蕖,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 柳玄霜今日似是格外开怀,特准了大夫前来为春菱治伤。 春菱软趴趴地瘫倒在床榻上,浑身没了力气,只剩下牙关咬得紧。 “兰芙蕖,为什么我要替你去受这一遭罪。” 她声音发着抖,有几分愤恨: “那官人不要我,柳大人就抽我鞭子,说我是不中用的东西。兰芙蕖,你真是命好。” “没有命不命的,是你自己要去。” 少女从椅子上站起身,淡淡道,“我出去倒水。” 她端着半是血水的盆子,来到后院。 这场大雪方停下来,院里的玉梅开得正好。雪白的珠子坠在梅花枝瓣上,夜风一吹,簌簌碎雪摇落,地上撒下一片银白。 有暗香幽幽袭来。 走至转角处,她的步子忽然一顿。 院中,一棵玉梅之前,长身鹤立着一名男子。 他一身玄衣,外披着雪狐大氅,正背对着她,不知在思索什么。 兰芙蕖下意识猜想,这也许就是众人口中那位“从北疆来的朝廷命官”。 她本想回避,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男子耳郭处的珠玉上。那是一对不甚起眼的耳环,戴在耳垂偏上些地方。月华寥落,耳环折射出一道莹白的光泽。 兰芙蕖的步子一下顿在原地。 脑海中似有回声: ——兰芙蕖,不准再送我这种东西。 ——可是你戴着……好看。 ——好看什么,丑死了。我是男人,戴耳环像什么话,娘们唧唧的。 …… 而如今,男子正背对着她。她看不见对方面容,一双眼紧紧盯着他耳上那对玉环。 “沈大人——” 匆匆一道脚步声传来,她急忙躲至墙后。 “沈大人。” 一名劲装之人走到院中,先是对那男人恭敬一揖,而后压低声音,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男人微侧着头,认真听着,片刻后,冷飘飘落下一句“一切照旧”。 “是。” 侍卫领命前去,沈惊游伸手拂去氅衣上的雪珠,徐徐转过身形。 墙角后的兰芙蕖震愕地捂住了嘴巴。 月色之下,他一双凤眸冷彻,泛着令她十分陌生的光泽。 可那张熟悉的脸,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5、005 兰芙蕖不敢抬头,却感觉似乎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比屋外的烈日还要灼热。 只一眼,她的浑身不由自主地热腾起来,热气从心底直往她的脸上倒灌,这一副身子却变得格外僵硬。 她手指紧握着盛着姜汤的瓷碗,因为过于紧张,骨节泛起了道青白之色。 须臾。 她终于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没什么。” 柳玄霜笑着请他入席。 今日宴会的主角是沈蹊,宴席的布置上更是别有一番心思。 宴席台上,设立了两张主座,一张是柳玄霜的,另一张则是为沈蹊准备的。 侍女恭敬迎他入座。 桌前摆着精致的佳肴、美酒,他一入席,立马有舞娘伴着乐曲声翩然而至。 女郎们素纱蒙面,穿着大胆香.艳,窈窕的腰肢引得席上一阵叫好声,柳玄霜也捏着酒杯,朝沈惊游望去。 久处军营,他的仪态很好,身量如一棵笔直入云的松。 沈惊游眸光平缓,不咸不淡落在那群舞姬身上,纵是那些女子再千娇百媚,他的眼中也不曾提起半分兴致。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眸光幽深寂静,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柳玄霜先叫下人上了热茶。 “喝不下姜汤,就先喝这个,暖暖身子。” 男人将茶杯递给她,少女低低应了一声,仍低着头:“大人厚爱,奴惶恐至极。” “都说过了,在我面前不许自称下人。你再这般,本官可就要罚你了。” 柳玄霜离她很近,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兰芙蕖知道,对方自诩宽仁,平日里很喜欢读佛文经书,氅衣里也有佛香萦绕。但不知为何,明明是温缓安神的佛香,竟让她觉得万分凌厉与蜇人。她被大氅包裹着,听了对方的话,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 柳玄霜只当她情怯,开怀地大笑一声。 他就是喜欢她这般羞怯的模样。 这笑声,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只见少女面颊绯红,娇柔的身形荫蔽于那一件宽大的氅衣中。不知男人说了什么,竟逗弄地她羞色涟涟,那一双美目如同掺了水般,看得人柔肠百转。 与之相对比的,是柳玄霜另一侧,孙氏愈发难看的面色。 宠妾灭妻。 好一出好戏。 听见议论声,沈惊游亦不冷不热地睨了这头一眼。 只见女郎坐在柳玄霜身侧,与他仅有一桌之隔,身上披着件玄青色的氅衣。大氅的带子未系,露出其下那件颜色极艳的裙衫。 这件裙子,是柳玄霜喜欢看的。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么鲜艳的颜色,总觉得有些俗气。可柳玄霜说,只有她才衬得上这般华美的衣裙。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强迫她穿上、来赴宴。 不仅是她的裙衫,今日兰芙蕖的装扮更是十分张扬夺目。她从来都没有涂过这么鲜艳的口脂,母亲教导过她,女子的妆容不易过分艳丽,大气得体才是上上乘。 小芙蕖记得很好,从前在兰家,她从来没有打扮过这般妍丽。 她着淡紫,着藕粉,着水青。 眉黛浅描,淡妆清丽,当真应了她的名——如一朵出水芙蕖。 沈蹊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这件颜色秾丽的衣裙上。 他捏着茶杯,手指莹白修长,完全不像行军打仗的用武之人。那目光也仅是在她衣裙上停驻了一瞬,须臾,男子面不改色地挪开眼。 日影穿过窗牖,投落在沈蹊面容上,他的神色很淡。 身侧有人凑上来。 问他,“沈大人可否成家?” “尚未。” “那可曾定下过亲事?” “也未曾。” 这一下,许多人开始推荐起家族里适龄的女子。 他只捏着茶杯颈,没再回应。 众人只见他微侧着脸,似乎在看什么地方,可那眸光晦暗不明,令人无法捉摸。 他少言,也懒得与周围人周旋。 静静地喝着茶,茶面倒映出那双冰冷的凤眸。 有微光,落在他的耳环处。 折射出一道清冽的光辉。 有人悄声议论: “要说亲事,还是柳大人眼前这一桩亲事让人惊羡。他身侧那名女子,当真是花容雪腮,窈窕动人……” 沈惊游的眉睫动了动。 他的睫羽很长,很浓密,垂下来时如同小扇一般,遮挡住了眼中的思量。 事实上,自他踏入宴席后,众人就从未见过他脸上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极为冷淡的上位者,漠然地看着所有人为他筹备这场的狂欢。 柳玄霜也听到了周围人的夸赞,心情大好,道: “美人兰氏,姝色无双。今日带她来呢,也是带大家认识认识。下个月,柳某便要纳她入门。” 正说着,柳玄霜转过头,正见兰芙蕖无声地坐于宴席之上,低垂着眉眼,乌发迤逦。 “蕖儿,”对方还以为她胆子小,柔和地唤她,“不要怕,有本官在。来,让大人们看看,你身上的这件‘月下湖莹’。” 桌前的热茶、佳肴还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隔着一袭弥散的雾,她的眉眼愈发楚楚可人。 “月下湖莹,可是百宝阁的月下湖莹?” “那可是世上难得的好料子,柳大人为博美人一笑,真是一掷千金啊。” 柳玄霜站起来,牵过她的手,“蕖儿,去给大人敬酒。” 月下湖莹,顾名思义,当光影落在料子上时,衣裙便会如月光落在湖水上般,泛起粼粼的光泽。 见她站着不动,柳玄霜又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力道有些重。 带着不容抗拒的分量。 似乎在警示着她什么。 兰芙蕖硬着头皮,走下台阶。 她走起来时,裙摆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裙裾微荡,像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芙蕖花。 看得不少宾客失神,还以为是仙子下了凡。 唯有一人沉默不语,神色平淡。 走到沈惊游面前,兰芙蕖捧着茶壶的手是抖的。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先前的梦,梦中男人用手铐将自己牢牢铐住,她挣脱不得。 除此之外,经年之后沦为罪奴的屈辱感再度袭来。 先前的兰三小姐,天之骄子,养尊处优。 她是骄傲的,是光鲜亮丽的。她一袭素裙淡妆,踩着青衣巷的石阶,从每家每户门前走过,都会得到邻里乡亲的喜爱与夸赞。 “兰家最乖巧的小姑娘又来啦,这回又是帮兰夫子取什么书?这小丫头真懂事,知书达理,看得真喜人。” “可不是呢,兰夫子家的姑娘,就没有让人不喜欢的。特别是三丫头,这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哟,真想抱回去当我家姑娘养。” 这一切,都终止在四年前的正月十五。 四年前,新春的喜意还未过,又到了元宵佳节,兰府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她攥着沈惊游的请帖,在院子里发愁。 “阿姐,沈惊游又来找我了。” 不光递了请帖,还送了一盏花灯。 花灯精致可爱,样式是她最喜欢的兔子,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 沈蹊约她,今晚在兰府后山见面。 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兰清荷嗑着瓜子。 年纪轻轻的二姐,深受民间话本子的荼毒,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看着左右摇摆不定地三妹,她直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问你,你喜欢沈惊游吗?” “我……” 兰芙蕖更加犯了难,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顶上多了一名紫衣少年。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方至酉时,天色便暗沉下来。 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笼罩了一道薄薄的光晕。 她的声音清澈,带了些软糯,很好听。 “我也不知道……不过,阿姐,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 “可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我是讨厌他,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把他狠狠抛弃。” “可如今,我却觉得……他很可怜。” 看见他的脸,看见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就会心虚不已。 虽然家里的仆人也待她好。 但兰芙蕖知晓,沈惊游同那些人不一样。 他会攒钱给她买喜欢的衣裳首饰,裙衫的颜色一定是偏淡的,珠钗的样式也一定是简单大方的。沈惊游知道她喜欢这些,喜欢兔子,喜欢风筝,喜欢芙蕖花,喜欢南巷尾那家铺子卖的槐花糕。 他的眼神,坦诚,真挚,炽热。 望向她时,好像在看一颗无价的明珠。 而那时候的她呢? 母亲告诫过她,日后寻夫君,定要找兄长那样的男子——她的兄长兰旭,如兰花般清雅温和,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与兄长相反的,是沈家七郎。 她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应该喜欢他,不应该喜欢沈蹊。 她害怕他,讨厌他,又可怜他。 过去的她,就好像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垂眼俯瞰着匍匐在山脚下的沈惊游。她什么都有,家世,才学,声望。而他,只是一个不能入流的纨绔子弟。 过去的兰芙蕖,是骄傲而清高的。 而如今—— 她放下身段,站在一排排低劣的目光中,穿着艳丽的衣裙,等待着宾客的审视。 而宾客中的他,已位极人臣。 他似乎也在等她。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朝她刺来。 将茶壶捧过去,她的手是抖的。 兰芙蕖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他人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这久居人下的生活。 直到她再遇见故人,他只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做,就重新唤起了她所剩无几的自尊。 她可以对着柳玄霜低声下气,但她不想在沈蹊面前这样。 她的手指发颤,双肩也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兰芙蕖咬着下唇,缓缓走到男人身前。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清香,很是冷冽,嗅之慑骨。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这是自沈惊游入宴以来,兰芙蕖第一次与他对视。 四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眉眼更凌厉了些,眼底全然没有少时的温柔与轻狂,一双剑眉入鬓,面上青涩的稚气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英朗的硬气,和阴冷的锋芒。 沈惊游垂眸,什么话都没说,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她。 细弱的光落在少女卷翘的睫羽上。 她好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又好似,下一刻就要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7、007 他的右手渗出血珠,顺着鞭子滑下,滴在地上。 蜿蜒的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兰芙蕖还没看清楚他的伤势,就被柳玄霜护着回到前堂。 筵席未歇,似乎为了缓和气氛,舞姬们再度上前,随着乐声扭动腰肢。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沈惊游迟迟未曾入席。 她微垂下眼,听着周围宾客谈论,他是用那根带着倒刺的军鞭抽的赤锋。赤锋伤得不轻,他的虎口处也裂了一道口子。 “除去用剑,沈将军还喜鞭。他有两条鞭子,一条黑鞭,一条青鞭。青鞭不轻易示人,只有审讯战犯的时候才会用到。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倒刺,只抽一鞭子就能让那些战犯皮开肉绽、痛哭狼嚎,可怕得很。” “那沈大人……可是被青鞭的倒刺所伤?” “正是。时间紧迫,沈将军不慎被青鞭所伤,如今正在上药包扎。不过幸好有沈将军出面制服烈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兰芙蕖鸦睫微颤。 “在想什么?” 柳玄霜已经缓过神,他似乎忘却了自己方才做过的事,凑过来想搂她。 少女双肩微微一缩,下意识想躲避。 男人的手顿在半空中。 “蕖儿。” 他沉下声音,“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男人端起桌上的热粥,扳过来少女的身形。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兰芙蕖的发丝微乱,几缕青丝垂下,愈发惹人怜惜。 柳玄霜一勺一勺,喂她喝粥。 兰芙蕖安静地垂着眼,双手熨帖地搭在双膝上。 她忍不住去想,沈惊游伤得重不重。 方才在猎场,她没有看清。 只嗅到一阵刺鼻的血腥味,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赤锋的。 兰芙蕖止不住地一阵心悸。 从前在青衣巷,沈惊游也很喜欢骑马,他的马骑得也飞快。 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被他抱上马背,那时候的她较现在更纤瘦些,第一次骑马,小芙蕖心底一阵惊惶。 “你抓稳这个,不要怕,我骑慢些。” 少年也坐上来。 那是炎炎夏日,她穿着薄薄的衫,感觉对方结实有力的胸膛贴了上来。不过也只是一瞬,沈惊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形稍微往后靠了靠。 可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他温暖宽阔的怀抱,能嗅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馨香。他身上的味道很干净,有些清冽,紧接着,对方的声音落在耳畔。 “抓稳了。” 即便是有所准备,她还是惊呼了一声。 “沈惊游,你、你骑慢些。” 她害怕,不敢睁眼,只感觉脸颊两侧是飒飒的风声。在如此燥热的夏日里,让她感到分外凉爽与舒适。 沈惊游笑:“小芙蕖,你睁开眼睛。” “我……我不敢。” 少年的笑声很爽朗洒脱,“不要怕,我护着你。要是掉下去了,我给你当肉垫。” 似乎担忧她受惊,沈惊游骑得慢了下来。 她犹犹豫豫地睁开眼。 花鸟,树丛,悠悠的蓝天,躁动的夏风。 兰芙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过往这么多年,她在兰家识字、读书、学规矩,母亲苦口婆心,教她女戒女则、敬慎淑行。即便是庶女,也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可逾矩,不得越界。 可如今,跟着沈蹊在一起,他说,若是想喊,就放声喊出来。 她从没有这般开怀得笑过。 笑得她浑身虚脱,身上失了力,软绵绵地趴在马背上。 “沈惊游,我笑得好累。” 她侧过脸,只见对方扬着下巴,自己恰恰看到他流畅坚毅的下颌线。闻言,少年勾了勾唇,他看上去有些得意,微风吹拂起他的衫袍。 端的是,翩翩如玉少年郎君,紫衣疏狂。 许是她发呆的模样太过娇憨可爱,沈惊游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就是要多笑,”他道,“不要总是哭,笑起来才好看。” …… 柳玄霜喂完了她热粥,沈惊游恰恰从门外走入。 走进来时,他步履轻缓,只是右手上多了一条绷带。 众人问及,他只说无碍。 沈蹊果真是宴会的焦点,他一来,话头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了。兰芙蕖与他只有一人之隔,安静地夹着菜,听他们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有些与北疆有关,有些与驻谷关有关,她都不甚在意。 沈蹊的话也很少,声音淡淡的,时不时应上几句,更多时间则是一个人静静地喝酒。 这场宴会一直进行到酉时。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宴散时,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今晚星月不甚明晰,夜光很黯淡。因为还未入柳府,她并未有侍女陪侍,一个人走在去南院的甬道上,也乐得个清闲。 方才宴席间,她坐在柳玄霜身侧,觉得心一直闷得慌。被道路上的冷风一吹,兰芙蕖竟觉得舒爽些。她放缓步子,踩着影子慢吞吞地走着,忽然,于岔口处撞见一个人。 他披着雪氅,背对着她。身侧也没有下人陪侍,一个人立在风口处,静静地出神。 只一眼,兰芙蕖就认出了那人。 她下意识地侧过身,方欲离去,突然听到夜色里传来低低一声: “遇见故人,连声招呼都不愿意打么?” 少女步子顿住。 沈惊游已转过身,一双眼望向她。 昏暗的夜色,衬得他眸光寂静而幽暗,飒飒冷风吹拂起男人的墨发与氅衣,月华坠在他腰间的芙蕖玉上。 他的玉,他的耳坠,都泛着泠泠的光泽。 思绪百转千回,到嘴边却又不知所言。兰芙蕖沉默了一阵,半晌,唤了声: “沈大人。” 没料到她思索半天,说了这样一句话。 沈惊游一怔。 回过神来,他无声扯了扯唇角,似自嘲般一笑。东风吹得树影摇曳,男人面上一片阴翳斑驳。 他回味着:“沈大人?” 她在怕他? 柳府梅树众多,他站在一片稀疏的树影里,半张脸被阴影笼罩住。 她为什么怕他? 男人垂着眸,凝望着她。夜色晦暗、逼仄,无端让她感到几分压迫。 他变了许多。 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少轻狂,将所有心事、全部的爱意都写在脸上的紫衣少年。 她呼吸一窒,紧接着,嗅到一阵酒气。 他好像醉了。 方才在宴席上,看他一直在喝酒。别人问话,他也鲜少答。 纵使风再猛烈,也吹不散他眼底凝结的醉意。沈惊游的眼睛很漂亮,凤眸的冰冷与威严之下,竟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一别四年,竟让她一时看得痴怔。 见她不说话,沈惊游缓缓闭上眼睛。他似乎有些疲惫,睫羽上的光影轻颤着。 许是他阖着眼,兰芙蕖大着胆子朝他面上望去。 男人的神色松懈了些,并没有方才席间那般冰冷。 他闭着眼,唇线微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她看着那一双耳坠,突然想问他,为什么还戴着。想问他在边关过得怎么样,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一定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 她还想问,四年前的元宵夜,明明约好了在兰家后山见面,他为什么没有赴约。 他去了哪里? 她一个人在寒风中等啊等啊,等到的却是官军踢开兰府大门。他们说爹爹贪污,拿着莫须有的罪状,将府邸上上下下抄了个干净。 父亲入狱,兰氏家眷流放边关。 母亲和姐姐不信,对着那军官一直哭。不少家仆被那群强盗砍死,血流了一地。 兰芙蕖的平安锁突然摔在地上,平日牢固无比,眼下竟登时摔成两半。她想要去捡,却被官军踢走,那群人猖獗地大笑着,从平安锁上重重踩踏而过。 ——小芙蕖,这是圣僧开过光的,不能乱丢。 ——它会护着你,岁岁平安,如意,顺遂。 …… 冷风灌入喉咙,她从回忆中挣脱,看着身前长身鹤立的男子。 他立在梅花前,闭着眼。 兰芙蕖婉声:“大人醉了。” 他“嗯”了声,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大人……幼时有胃病,不应当喝这么多酒。”她想起些小时候的事。 他没吭声。 兰芙蕖继续道:“奴去唤庖厨做碗暖胃的醒酒汤,往大人房中送过去——” 话音方落,对方兀地睁眼,突然来了一句: “你跟着他多久了?” 什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跟着柳玄霜,多久了。” 沈惊游问她,“他平日也是这般待你么?” 这句话一下子问得她眼睛酸涩。 兰芙蕖低下头,在冷风中站了太久,她面色有几分发白。 柳玄霜待她,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他能救安姨娘,能让姨娘和姐姐摆脱久居人下的生活,他还说愿意派人去打探她爹爹和兄长的下落。 她轻声道:“奴的身契在柳大人那里,大人您来的那日,他刚帮奴洗了罪籍。”至于柳玄霜平日如何待她—— 她抿了抿唇,方欲出声,身后突然传来句凉飕飕的:“沈大人。” 是孙氏。 “哟,这不是兰妹妹吗,怎也在此处?” 少女双肩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转过身,迎上孙氏那一双若有所思的眸。 …… 深夜。 她刚哄姨娘喝药睡下,就听到柳玄霜派人传她过去。 “三妹,”兰清荷忧心忡忡,“柳大人怎么这么晚还要传你,可是白日里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传报的人就笑,“这又能有什么事,大人在宴上喝醉了,大夫人和两位侧夫人都没传,就只传了兰姑娘一个前去服侍,足以见得大人对兰姑娘的看重。小的日后还指望姑娘您帮衬着提点提点……” 兰芙蕖披好衣裳,朝柳府走去。 “姑娘,到了。” 那人停在屋门口,她抬眸看了一眼屋内,昏黄的灯火里只坐了柳玄霜一人。 他正用手撑着头,于桌案前小憩。 听见脚步声,男人睁开眼睛。 “大人。” 他的目光流连过少女姣好的容貌与身形,像使唤宠物般招了招手。 “过来。” 兰芙蕖低垂着眉眼,乖顺走上前去。 他醉醺醺的,身上有很浓烈的酒气。桌案上放着一碗未动的醒酒汤,她想,柳玄霜如今唤她前来,应是想让她喂汤粥的。 却未曾料到,见她迈着莲步走来,柳玄霜心底里忽然升起一道厌恶感,右手一下抄起碗中汤勺,朝她恶狠狠地砸去。 “贱.人!” 兰芙蕖始料未及,也来不及躲避。一阵痛从额头上传来,让她牙关颤栗。 屋内燃着暖香,她疼得后背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那勺子摔在裙脚边,碎成两瓣儿。 她下意识去捡碎勺,对方突然站起身。他的影子庞大无比,一下笼罩过来。 柳玄霜伸出手,恨恨地捏住她的下巴。 “兰芙蕖,你和沈蹊是不是之前就认识。” 他低下头,手上力道又加重了些,捏得手指头吱吱作响。 柳玄霜沉声,咬牙切齿地逼问道: “说。” 8、008 兰芙蕖被他捏得下巴生疼。 她听到骨头“咯咯”的错位声,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 “你和沈蹊,什么关系?” “你和沈惊游,到底有没有私.情?!” 柳玄霜的声音很低沉,掺杂着浓烈的醉意。那力道太大,一寸寸往下滑,再往下些就要扼住她的颈。 她闭着眼,竭力以平稳的语气道:“妾与沈大人清清白白,没有半分私情。” 对方显然不信她。 兰芙蕖没办法,忍着痛,继续道: “妾……与沈大人是同乡之联谊,幼时有过几面之缘。除此以外,再无旁的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稍稍打着颤。她被捏得很痛了,眼眶胀得鼓鼓的,却又忍着泪、不哭出来。 柳玄霜似乎被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所打动,握着她下颌的手一顿,狐疑道: “当真?” 兰芙蕖被迫抬着下巴,一点下颌如玉般皎洁无暇。乌眸里盛着晶莹的珠子,唇色白得发紧。 “妾……不敢骗大人。” 对方这才松手。 她一下如断了线的风筝,浑身失了力,险险地踉跄了下。屋内的香炭烧得愈发旺,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架在火炉上烤,坐立难安之时后背已渗满了香汗。 见状,柳玄霜眸光温和了些,伸出手来扶她。 “蕖儿,”他道,酒气旋绕在她周遭,“你莫要怪我多疑,我也本非故意这般对你。你要知晓,如今的驻谷关不是过去的驻谷关了,他沈蹊奉了皇诏,前来彻查军饷。这若是没查出东西来,那倒也算了,若是查出了什么,日后谁还能保着你、护着你呢?” “本官自然是心疼你的,只是如今啊,千万不能让沈蹊得势。我们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么?” 他表面关怀,眸光中却尽是阴谋与算计。 这话听得兰芙蕖一怔,她没想到柳玄霜会这么直接地将跟她说军饷的事。他说得很理所应当,好像是真心实意为她好一般,兰芙蕖腹中隐隐有恶寒之意。 她被对方扶起来,微蹙着眉,不解地望向身前之人。 对方手上的力道软了些,爱怜地瞧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是极好的,螓首蛾眉,娇鬟堆枕。柳玄霜怎么也不信,纵使沈惊游再清心寡欲,被这样一双掺了水的明眸注视着,能忍住不动心。 他在兰芙蕖耳边,悄声: “蕖儿,去帮我办一件事,好不好?” 陡然一道冷风拂面,兰芙蕖身形微顿。 只听柳玄霜说:“你与沈蹊既是同乡,他对你应是存着几分情谊。你可否去一趟他屋里,将卷宗偷出来……” 她震愕地瞪大眼睛。 偷……卷宗? 还是去沈蹊房里偷? 柳玄霜捏了捏她素白的手腕。 “本官派人打听了,如今沈蹊正醉着,你假借送醒酒汤的名义去。” 一道凉意缓缓渗上后背。 他这是要让她……与一个醉了酒的男人,独处一室。 兰芙蕖不可思议地扬起脸,她知晓,自己之于柳玄霜,不过是一个空有副好皮囊的玩.物。签下身契的那一天,她就打算过起虽为人妾室,但也能让姨娘、姐姐安稳的日子。她不想与他的夫人们争抢,也没想过柳玄霜能待她多好。但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柳玄霜会用如此肮脏的手段去对付沈蹊。 可她偏偏又不能说半个“不”字。 夜风冰冷,她的后背紧贴着微微黏湿的衣裳料子,柳玄霜攥着她的腕,在她耳边温和地笑: “待事成之后,我会将你的母亲、妹妹一同接到柳府中,单独为她们建一个院落,让你的母亲好好颐养天年。” …… 兰芙蕖端着醒酒汤,站在沈蹊房门前。 雪又不知从何时下起来了,不一会儿,屋子门前就积了薄薄一层雪。兰芙蕖踩在雪上,犹豫了好些时候,待冻得快要受不住了,这才终于大着胆子敲了敲门。 屋内灯火很暗,那人应是还未歇下。 果然,门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谁?” 她耳边回响着柳玄霜方才的话。 “蕖儿不要怕,若是一会儿你进去了,沈蹊对你用强,你就把碗摔了、喊出声。本官安插了人在院外守着,听见响声,他们就会冲进去护着你。” 兰芙蕖抿了抿唇,轻声道:“大人,是奴。” 听见她的声音,那头似乎顿了一顿,紧接着道:“进来罢。” 她端着盘子走进屋时,沈蹊正欲解衣入睡。他一只手攥着衣带尾端,见她走进来,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 兰芙蕖一愣,面上登即一片烧红,忙不迭移开眼去。 屋内燃着暖香,她有些热了。 沈惊游也未穿那件雪氅,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乌发随意地披散在周遭,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风流与不羁。 “柳大人让奴来给您送醒酒汤。” 无端的,她的耳根子很红。 沈蹊凤眸微挑,眼中含着思量。 见对方并未拒绝,兰芙蕖便端着盘子走上前。凑近些,她能够闻见男人身上的酒气,似乎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一遭,他身上的酒气很淡了,没有柳玄霜那般令她不适。 她将冒着热气的醒酒汤从盘子里端出来,放到桌上。 又放置好了勺子,继而低眉退到一边。 刚刚走进来时,兰芙蕖便察觉到,沈蹊所宿的地方布置很简洁。一张床,一扇屏风,一面柜子,两张桌椅——一张是吃饭用的,另一张是写字抄卷宗时用的,除此以外,就剩些很典雅的装饰品。 若沈蹊不设防,用不了多大力气,她就能找到柳玄霜想要的东西。 她站在桌边沉思,一时间出了神,待反应过来时,沈惊游已经坐在桌子面前,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这才想起来,为了制服赤锋,他的右手被青鞭所伤。 伤的是右手,自然也拿不起勺子了。兰芙蕖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汤。 “奴……给大人喂。” 她右手轻轻颤抖,将勺子送到沈蹊嘴边。 他的嘴唇很薄,很漂亮,她曾在无意在话本子里头看到过,薄唇之人,最是性凉薄情。 沈蹊嘴唇未动,一双眼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兰芙蕖很害怕跟他对视,她害怕被他看穿,更害怕被他看穿后,自己所剩无几的、单薄的尊严无处遁形。 她局促不安地站立着。 对方目光掠过汤勺,忽尔问了声: “他想要你过来拿什么?” 兰芙蕖紧攥着汤勺,没说话。 她没说话,也没有狡辩。 不说话,就默认是受了柳玄霜的指使。对方要她带着这碗醒酒汤,来找他。 “卷宗,”他淡淡道,“还是我的命。” 兰芙蕖摇头道:“汤里没毒。” 闻言,男人扯唇笑了一下。 汤里确实没毒。 方才柳玄霜要她带着醒酒汤过来时,她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她在庖厨里亲眼看着厨子将这碗汤做好,又亲手送了过来。 听了她的话,对方竟真的将那勺汤粥咽了下去。月色昏沉,屋内的灯火也不甚明晰,兰芙蕖微垂着眼,一勺一勺给他喂着,沈蹊端坐在那里,她喂了,他便安静地喝下。 月华无声,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处。 兰芙蕖脖颈上隐隐冒出些香汗。 二人实在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听清楚自己的心跳声。一碗汤喂完,她将勺子兜了底,静谧的屋子里只剩下一阵怪异的沉默。 方才她喂汤时,沈惊游一直在看她。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月光太黯淡,衬得男人眼底一片光影恍惚。月色冰凉如水,他的面色也如水一般冰冷沉静。 正无声对峙着,院外突然传来一声。 “主子——” 沈蹊收回目光。 应槐进门时,就看见眼前这一幕暧昧的景象。 夜黑风高,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灯影摇曳…… 应槐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兰芙蕖也往后退了退,反倒是沈蹊,跟个没事人一样,安然自得地坐在桌前。 “查完了?” “主子,属下都查完了,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兰芙蕖。 沈蹊轻瞟她一眼,平稳道:“无事,说。” 应槐压低声音:“确实有一部分账对不上,甚至还牵扯到了户部那边……” 沈蹊的手指搭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听了应槐的话,他又转过头来,重新凝望向在墙角站得端正的兰芙蕖。 又不是罚她站。 站得这么直做什么。 他敲了一下桌子,道:“知道了。” 紧接着,一尾风声拂过,沈惊游从座上站起来。 沈惊游走来时,周遭好似带着一道风,将他的乌发拂得微卷。他越走近,兰芙蕖就感到越紧张。这种紧张与压迫感却与柳玄霜带给她的截然不同。 忽然,对方眉头一蹙,伸出修长如玉的指。 “大人……” 她低着下巴下意识躲了躲,却发现沈蹊仅是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紧接着,他眼神一暗。 “怎么弄的?” 沈蹊压低了声音,问她。 兰芙蕖低下眉眼,柔声道:“是奴不小心摔的……” 他显然不信。 少女眸光带怯,站在墙角,额上的青丝被他捻着,似乎不敢再出声。 屋内灯火太暗,又有头发挡着,方才他没有看清她头上的红肿。 这么大一片肿块,怎么能是碰的? 见他眼底狐疑神色,兰芙蕖往一侧躲了躲。 “雪天地滑,奴一不小心摔倒,头磕到门框上,就成了这样。” 她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 小拇指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勾了勾。 小时候,他们在青衣巷曾玩过一个叫“真假话”的游戏。 若是有人在游戏里说了假话,就要将小拇指向上勾起、其余四指收拢。 自此,她便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沈惊游目光缓缓垂下,落在她勾起的小拇指上。不知是不是屋内香燃得太暖,她脸颊涨得通红。 唯有那只小拇指,仍是莹白如玉。 他压下眼中思量。 见沈蹊松了手,兰芙蕖悄悄舒了一口气,转眼间却又见他望来。 “兰芙蕖,我给你一刻钟,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便让你拿走。” 闻言,她一愣。 应槐更是不解地高喊了句:“大人?!” 回过神来,只见沈蹊转过身,随意披了件氅衣,步步走出房门。 …… 兰芙蕖站在桌案前,发着呆。 这哪里用得了一刻钟?她刚在屋内走了一圈,就看见了平摊在书桌上、记载着军饷的卷宗。 四年过去了,他的字又好看上许多,比之前的更沉稳,也更有力道。 她回想起柳玄霜逼迫她的话。 “若沈蹊这回存心想绊倒本官,蕖儿,柳府可是你日后唯一的屏障。如果本官倒了、柳府倒了,你和你的母亲,还有姐姐,又要过上那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兰芙蕖手指颤抖,缓缓翻过卷宗一页。 他的账查得很有效率,也很仔细。 其上还做了不少批注。 完全不像当初那个成日逃学堂的纨绔子弟。 兰芙蕖不知道,沈惊游明明可以在江南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何突然从了军,还去的是北疆那般偏远苛刻的地方。 她翻动这卷宗,目光落在字迹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讨厌沈蹊,对方并没有做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甚至对自己还很好。只是周围人一直在告诫她,沈惊游是个坏孩子。 说他纨绔、低劣、丢沈家的脸。 兰芙蕖看了那卷宗许久。 终于不忍心将其偷走,右手将其一阖,却无意间翻到末页。 末页之上,些许墨迹还未干,零零散散的几个数字映入眼帘。 沈蹊好像在算着什么。 又好像在筹划着什么。 一个“二十六”被他用笔重重勾勒了一圈。 兰芙蕖蹙了蹙眉。 脑海中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下月二十六,是柳玄霜要迎她入门的日子。 10、010 兰芙蕖的脑子“嗡”了一声。 沈蹊眼看着,原本身前还怯生生的女子,不知为何身形猛地一僵。她仓皇地想往后退,却又无处可退,只有一张脸变得煞白。 按着下一步。 应当是柳玄霜的人冲进来,把她和沈蹊捉.奸在床。 一道十分强烈的冷风,震得门窗动了动。兰芙蕖缩了缩身子,吓得几乎要扑进沈蹊怀里。剧烈的风雪拍打在门扇上,像是有人叩着门窗。她提心吊胆了好半天,发现除了风雪声,院内根本没有其他响动。 根本没有所谓的,柳玄霜的人。 她回过神,才发现沈惊游在一旁挑眉打量着她。 少女面上一寸寸恢复血色。 对方歪着头,似乎看穿了一切。 “在等人?” 兰芙蕖一怔,下意识:“大人怎么知道?” 沈蹊轻轻嗤笑了声。 他的笑声很短促,在黑夜中淡淡散开。紧接着,他垂下浓密的眉睫,扫了眼地上的碎碗。 精致的瓷碗,碎得也很规整,恰好从正中央摔开,细碎的粉末撒在周遭,十分狼狈。 男人的笑声让她红了脸。 她想,沈蹊应该是能猜出来,柳玄霜要她摔碗做什么。 恍然间,兰芙蕖的脑海里回响起宴席散时,无意之间听到的一句话: 沈蹊此人,阴冷,狡诈,残忍,心机甚重,毫不留情。 在北疆摸爬滚打了四年,便已位极人臣。 她从心底里升起些对身前之人的恐惧感。 他弯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碗。 沈蹊弯腰时,水绸似的里衣倏尔又滑了开,隐隐约约地,露出男人结实有力的腹肌。兰芙蕖下意识看了一眼,月影之下,他的腹肌处似乎有一道旧伤疤,她立马浑身一热,赶忙别开脸。 空气中流动着燥热的气息。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与酒气。 她不自然地咳嗽了声,“大人当心手被划伤。” 正说着,他手上缠绕着的绷带就散开了。 沈惊游将碎碗放到一边儿,重新去缠右手上的绷带。见状,她便道:“大人睡前,应该要再上一次药、换一条干净的绷带。” 说完,她心想着现下大夫都已歇下了,沈蹊一个人又不太好处理伤口,便问:“大人这里有金疮药吗?” 对方神色淡淡:“就在卷宗旁边。” 兰芙蕖侧身从他身边绕过,取了药瓶。 一低头,就看见先前自己翻看的那本卷宗后面又多了一页。 墨迹未干,应是方才匆匆誊上的。 她不由得暗暗感慨,如今沈蹊的勤勉用功。 折返回来时,他已经将里衣带子重新系好。只是头发未干,发尾仍在滴着水。 沈蹊看着她走过来,抬了抬手。 少女微低着头,眉眼乖顺得不成样子。 解开旧的绷带,看到虎口处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兰芙蕖心中一骇。这条伤口极深,极长,她甚至看到从伤口里面翻出来的肉。 沈蹊也低眉打量着她,见她似乎不忍心下手,便伸出左手夺走了药瓶。 他用牙咬开瓶塞,像撒调料一样随意往伤口上抖了抖。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末了,把药瓶重新递给正在发着呆的兰芙蕖。 她回过神,结巴了一下,“奴、奴给大人重新绑上。” 沈蹊“嗯”了一声。 看着敷满药粉的伤口,她深吸了一口气,眸光轻轻发着颤。伤口本来就深,因是被布满倒刺的青鞭所伤,伤痕还很不规整。如今又敷了一层金疮药,疼起来必定是钻心窝子般的疼。 可他却哼都不哼一声,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想起来,刚刚无意间看到的,对方腰腹处的伤疤。 少女正缠着绷带的手一顿,一道无可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默不作声地将绷带缠好,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沈蹊看着手背上的蝴蝶结,似乎笑了一下。 “受伤后不可饮酒,”她仰起脸来,看着他,认真道,“饮酒后不可沐浴。” 沈蹊的动作也顿了顿,半晌,语气轻松道: “放心,死不了。” 兰芙蕖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他从容不迫地转过身,从一旁取来一把伞,递给她。 窗外风雪呼啸。 屋内暖雾弥散,呼吸寂寥无声。 她撑开伞,拢了拢衣裳,往外走。 浑然不知晓在自己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原本神色缓淡的男子,眸光忽然一冽。他冷眸看着桌案上的碎瓷碗,唤来应槐。 “主子。” “去跟那些厨子说,柳玄霜问起,就另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新碗给他。若是有人敢提及碎碗之事,”月色映着男人白皙的面庞,他眼神淡漠冰冷,“杀无赦。” …… 望晖阁。 柳玄霜背着手,审视着下人呈上来的、那只完好无损的瓷碗。 “这是昨日用来给沈蹊送汤的那只碗?” 他声音浑厚,带着几分压迫感。闻言,下人双膝跪地,低头回道:“是的,大人。” 男人将瓷碗接过,仔细端详片刻,不见丝毫裂缝了,才心满意足地挥手让厨子退下。 一侧心腹上前,“大人,瓷碗既然无损,看来沈蹊对兰氏并未有情,大人也可以放心了。” 昨日夜里,他压根儿就没有在院外安排人。 退一步讲,即便是沈蹊对兰芙蕖有意,兰芙蕖在屋里摔了瓷碗,他也不敢派人闯进去捉.奸。 如今柳玄霜的心情很复杂。 一面有些高兴,沈蹊对兰芙蕖没有兴趣,不会横刀夺爱,至于孙氏所言和他腰上的那块芙蕖玉皆是乌龙巧合。 另一面,他原本打算用兰芙蕖去要挟沈惊游的计划落了空。 哪怕沈蹊对她有一丁点儿的情,他都可以借题发挥。 罢了。 他低叹一声,旋即问:“蕖儿到了吗?” 正说着,兰芙蕖一袭绯裙,走入阁中。 这件裙子也是他从百宝阁带回来的,光鲜妩媚,兰芙蕖一走进屋,柳玄霜的目光一下顿住。紧接着,男人眉眼舒展开,看着她直笑。 她是被叫来问卷宗的事的。 少女福下身形,声音平稳:“沈惊游心性狡猾,旁人极难接近,妾没有得手。” 说这话时,她低着眉睫,似乎有几分自责,看得柳玄霜好一阵心疼,忙走下来将她搀扶起身。 “无碍,蕖儿。” 他看着面前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抑制不住心中的怜爱,“与沈蹊那样的人周旋,吓坏了吧,让本官看看这张可怜的小脸儿。不过这个沈惊游当真是可恶至极,不好好在北疆与义邙打仗,非要跑过来查什么军饷。军饷这东西,他能经得起细查吗?这水到底有多深,其中有多少人碰过、捞过油水、得到过好处,他也不动脑子想想。依我看啊,他这就是愚忠,对幼帝愚忠。” 兰芙蕖点着头,面上带着笑,心中却止不住发寒。她没有想到,能有人将贪赃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柳玄霜揽过她,语重心长: “不过他确实是个难缠的,本官也不想同你说这些,但你要知晓,眼下的处境如何。沈蹊是本官与蕖儿共同的敌人,我们现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听着,柔声假笑:“大人说的,妾都知道。” 见她如此乖巧懂事,柳玄霜欢喜得不得了。他捧过着一双柔荑,心疼道:“外边天很冷吧,这小手都冻得发紫。改日本官去百宝阁,给你挑件厚实的狐裘。这年关也要到了,按照规矩,过几日便要去佛堂祈福。” 正说着,他忽然严肃地扳过少女的身形。 “蕖儿,我想与你要个孩子。” 闻言,她的眼皮突突一跳。 柳玄霜看着她笑:“蕖儿,你给我生个儿子好不好?你这般美丽,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也特别好看。有了孩子,本官便可以将你扶正……” 正说着,孙氏端着一晚热气腾腾的汤羹走了进来。 柳玄霜立马止住话头打量了孙氏一眼,幸好她什么都未听见。来者也穿了件绯色的袄裙,这般明艳的颜色,却被她衬得有几分艳俗。 不等她开口,柳玄霜便挥手道:“不必说了,先把汤粥放下吧。过几日本官要与蕖儿一同上山祈福,你也一同陪行。” 孙氏立马放下瓷碗,欣喜道:“多谢夫君。” 旋即,又问:“可要一同带上二妹妹与三妹妹?” 说的正是柳玄霜那两房侧室。 “她们啊,”男人沉吟了一下,“她们就先不必叫上了。临近年关,府中事多,让她们帮衬着罢。” 孙氏福身,依依道:“是。” …… 三日后,玄灵庙。 马车在庙门后徐徐停下,柳玄霜率先走下马车,去扶车内的兰芙蕖。 一路上,三爷对这名还未过门的罪奴关怀备至,孙氏早有怨恨,如今又被第一个牵下马车,她恨得咬碎了一口牙,看向兰芙蕖的目光也愈发怨毒。 牵完兰芙蕖,柳玄霜才走过来牵她下马。 僧人已在庙门前候着了,几人前是去上了香,而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拉着兰芙蕖走到住持身前。 “敢问住持,可否给在下算一算子嗣?” 住持上了些年纪,须眉斑白,闻言,笑着颔首。 道,只要在纸上写下二人的生辰八字,便可算二人有多少子嗣。 柳玄霜问她要了八字,郑重地写好,递给住持。 原本满脸笑意的老者,在看到其上的八字时,忽然面色一转。须臾,他抬眼问道:“二位可是夫妻?” 柳玄霜浑然不觉住持的弦外之音,傻乐呵地点头。 住持看着纸上那一对八字,蹙了蹙眉。 这……不应该啊。 11、011 柳玄霜自然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只见住持眉头微皱,他还以为对方在算着二人日后的子嗣,住持思索得愈久,他就愈发期待。 半晌,住持将字条递了过来。 “如何?”柳玄霜兴冲冲地发问。 老者看了看他身侧的女郎,只见她肤白赛雪,柳眉如烟,与柳玄霜极不登对,只一眼便能瞧出她的虚与委蛇。可他又不好将其摆在明面上说,只好遗憾道: “二位施主有缘无分,日后怕是没有子嗣。” 闻言,兰芙蕖暗松了一口气。 柳玄霜震愕地瞪大眼睛,“没有一儿半女?住持,你可是算错了……” “贫僧从未出过差错。” 柳玄霜又不甘心,丢下兰芙蕖,牵来孙氏,重新写了张二人的生辰八字。 这一回,住持仍摇头叹息:“施主与这位夫人,亦没有缘分。” 玄灵殿外遽然刮过一道寒风,将窗牖吹得呼呼作响,柳玄霜的脸色比这东风还要冷。 回府路上,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到了望晖阁,孙氏“扑通”一声跪下来。 男人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手背爆出青筋。 脸色更是难堪到了极点。 这么多年来,除去如今府中的一位正室、两门偏房,他在外头也找了不少女人。南院的、青楼的、曲水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没一个肚子里头有动静。 他越想越烦躁,“嘭”地一声摔了茶盏。 下令,将兰芙蕖与孙氏关到佛堂。 “抄,给本官好好地抄经书,在菩萨面前反思反思,为何生不出本官的儿子!” 碎盏落在裙角边,粉末渣滓,一地狼藉。 兰芙蕖面色从容,倒是孙氏,哭得稀里哗啦。 “夫君,莫要听信那妖僧谗言,夫君——” 柳玄霜十分不耐,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出了望晖阁。 …… 柳府佛堂。 夜色微冷,皓月当空。 二人已在此处抄了一个多时辰的经书。 书香世家出身,兰芙蕖的字写得很漂亮。月色缓缓淌过桌案,她垂眸执笔,坐得端正。夜风盈满少女袖口,不过少时,笔尖便溢出一行端正清丽的梅花小楷。 女使在一旁瞧着,心中暗生慨叹。 除去这一手漂亮的楷书,提笔顿挫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气度与心性,让人一眼便能看出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自从被下放到驻谷关,兰芙蕖已许久未抄过经书。 此番柳玄霜罚她,她心中并未有太多波澜,权当来静心练字。相比之下,一侧的孙夫人就略显浮躁。 见她如此气定神闲,孙氏更加坐不住了。她搁下笔,恨恨地睨了过来。 察觉到孙氏的目光,兰芙蕖微微顿笔。只见对方不知与身侧那名叫静影的婢女说了些什么,静影捧过孙氏桌前的宣纸,趾高气昂地走了过来。 “啪”地一声,一沓宣纸摔在兰芙蕖桌上。 少女微蹙眉心,月光洒在她紧抿的唇线上。 兰芙蕖今日的妆容十分寡淡,口脂很浅,也未涂抹多少脂粉。就是这般清淡的妆容,愈发衬得她楚楚动人,月光与佛光映照着,少女衣衫清瘦,乌眸婉婉。 静影道:“我们夫人倦了,就赏你将剩下的全部誊抄一遍。” 兰芙蕖眉睫抬了抬,轻声:“大人只罚我抄眼前这一沓。” “那一沓,是大人赏给你的,这一沓,是夫人赏给你的,”婢女微扬着下巴,看着她哂笑,“身为妾室,理当为正室分忧,更何况你这还没过门呢,我们夫人就使唤不动你了么?” 正说着,对方随意捻起她刚抄完的一张纸。 “字倒是写得不错,只是心性确实浮躁了些,沉不住气。我们夫人赏你,也是希望你能磨磨这浮躁的性子,不要总是在老爷身上花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静影,”孙氏站起身,“莫跟她废话了,外头雪好像停了,扶我出去走走。” 陡然一阵冷风,吹得桌案上宣纸翻飞。几张纸跌在裙脚边,兰芙蕖搁下笔,弯身将其一张张捡起来。 周围的婢女也跟着孙氏去佛堂外赏雪了,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她一个。 好在她本就喜静,一个人也乐得个自在。柳玄霜要她们抄《观音普门品》,兰芙蕖缓缓垂下眼睫,重新蘸了蘸墨水。 一笔一画,誊抄:礼拜供养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 雪影上一点狐白,沈蹊原是在府院里散心,无意间竟来到佛堂之外。雪地里,男子身形颀长如玉,微偏着头,与下属交谈着正是。 忽然,他看见佛堂里那一袭清丽的身影。 沈蹊脚步顿住。 只见佛堂的大门微敞着,徐徐夜风拂动她衣袖微摆。如水的月华落在美人身上,她敛目垂容,安静得宛若一幅静止的画。 沈蹊对左右道:“先退下罢。” 殿内的灯火暗了几分,佛香萦在鼻息与指尖。兰芙蕖抄完了一整页纸,只觉得手腕发酸,便将毛笔搁下,一边端详着纸上字迹,一边揉着手腕。 好些年未练字,她的字写得大不如从前。 兰芙蕖眼底升起些惋惜之色,瞧着那一个“福”字写得还不够满意,方欲执笔重修,忽然一只手从身后将宣纸抽走。 她微惊,惶惶然回首,只见沈惊游一袭狐白氅衣立在身后,正端详着纸上的东西。 “大人?” 兰芙蕖一怔,他是何时来的? 沈蹊未回应她,眸光落于纸上。 她的字还跟小时候一样好看,只是先前她惯爱誊抄温韦诗词,如今纸上字字所书的,却是诚心求子。 沈蹊微微蹙眉。 阅罢,他手指捻着宣纸,低下头问她: “很喜欢抄这些东西?” 抄了一厚沓,桌案前,还有另一厚沓。 闻言,兰芙蕖低着眉眼,没说话。 见她不说话,沈蹊也不恼,兀自于桌案前坐了下来。兰芙蕖抿着唇,见他一页页翻阅过那些誊抄好的经文,半晌,才道: “不是奴喜欢抄,是柳大人和孙夫人让奴抄的。” 她的声音很轻,眸光稍稍翕动。 沈蹊执着经文的手一顿。 男人掂量了一番她大概抄了多少张纸,声音微低,“柳玄霜为何罚你?” 说到这个,兰芙蕖有些委屈。 “玄灵寺的住持说,奴生不出来柳大人的孩子……” 沈惊游听了就笑。 他一边笑,一边拿了些抄好的经文站起身。他比四年前愈发高大,月华清润,落在他腰际那块芙蕖玉上,男子周遭流动着矜贵的光泽。 兰芙蕖有些不敢看他。 忽然,沈蹊一伸手,将那些誊抄好的经文扔到一侧的火盆里。 此举看得兰芙蕖心中一骇,忙不迭从座上站起,用手去火盆里捡那些宣纸。 对方皱着眉头拉住她,“你干什么?” 她的力道不及男人半分,一下便被他拽住,只能看着火舌将经文席卷,不过顷刻之间,盆中便是一番惨经败卷。 她着急了,转过身,看着沈惊游,呼吸止不住地发抖。 火苗蹿得老高,星星浓烟呛鼻,沈蹊看了她一眼,弯下身,又要去丢剩下那一沓宣纸。 “不要——” 兰芙蕖慌忙去护,可她哪能比得过久居军营之人的反应速度。护不过,她便下意识去抢,沈蹊翘了翘唇角,将厚厚的经文高举过头顶。 “大人莫要逗弄奴。” 她有些生气,站起来跳了跳,根本碰不到。 少女仰着脸,感到十分无力,咬了咬唇角,倔强道: “请大人将这些东西还给我。” 她抄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抄满了一半儿,被他这一下子全都毁了。 说不生气是假的,就算兰芙蕖脾气再好,性子再温软,也很难不因此感到愠怒。 但她却又不敢对着沈蹊动怒、发火,只能无助地站在他身前,踮着脚,乞求他。 将剩下那一半宣纸还给她。 她的脖子发酸,手指亦是发麻。 手腕酸痛无力,这酸涩感慢慢从心头溢上眼眶,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再去够剩下的宣纸。 她跳起来,他就将东西举高,看着竭力去抓宣纸一角的兰芙蕖,他歪了歪头,突然喊了喊她的名字。 “兰芙蕖,”沈蹊眼睫微动,“就这么想给柳玄霜生孩子?” 冷风刮过,他耳骨上的玉环闪了闪。 “就这么想给他生孩子,就这么想嫁给他?”对方往前迈了半步,追问,“嫁给他,做妾室,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过一辈子?” “伏低做小,看人脸色。不光要看他的脸色,还要看孙氏的脸色。日后生得孩子,也只是个庶出。” 她忽然安静下来,站着不动了。 见状,沈蹊的眸光软了软。他放下手,将剩下的宣纸扔到桌案上,睫羽垂下,看着她。 看她眼底一片晶莹,却又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忽尔一道温暖的夜风。 带着他的声音,拂到耳边。 “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别忍着。我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哭的。”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身前的男子。恍然间,好似看到青衣巷中,那名紫衣翻飞,笑容温柔的少年。 “小芙蕖,”沈惊游弯下身,凝视着她的脸,轻声,像是在哄她,“你过得一点也不开心,对吗?” 12、012 听到这话,兰芙蕖怔了怔。 耳边吹着暖醺醺的炉风,带着沈蹊身上的味道,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呆呆地看着身前的男人,涟涟的泪珠子凝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竟忘了落下。 开心吗? 显然不。 自从家道中落,与父亲、兄长分离,来到驻谷关受人奴役,她就从未有一刻开心过。兰夫人的离世,姨娘的病重,数不完干不尽的活儿……只有在深夜熄灯时,她才偷偷从枕头下翻出来个小本子,咬着笔,将眼泪偷偷藏在里面。 她不敢哭太大声,怕吵醒姐姐和姨娘。 她很想父亲,很思念兄长。 自记事起,兄长的身子就很不好,他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也不知文弱的兄长独自一人在北疆,过得好不好。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感到酸涩,眼眶胀胀的,眼帘渐渐模糊。 下一刻,她终于哭出来。 她哭得很小心,几乎是不带声的,肩头轻微地耸动,将呜咽声吞咽到喉咙里。见状,沈惊游心底一阵揪疼,他想上前将她抱住、揉入怀里。 殿外的风声很大,这场雪,马上要落了下来。 兰芙蕖低着头,止不住地擦着泪,一双眼睫上沾满了水珠,睫毛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沈蹊说,她要是想哭就哭,别忍着,可以哭大声些。 她小时候很爱哭。 父亲罚她、沈惊游逗弄她,就连兄长兰旭咳出血来,她见了都忍不住暗暗抹泪。 兰旭并不是兰家的孩子。 他是被父亲一时怜悯、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刚到兰家时,他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身上穿得也破破烂烂的。下人领着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被乳娘牵着走到父亲跟前,少年眉眼竟意外得好看。 父亲给他取名,单字一个“旭”,字子初。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亦如初升的太阳,读书、写字、作诗赋,不过数载,已然是陌上翩翩的温润郎君,江南无数女子闺中梦里人。 母亲也对兰旭赞赏有加,不止一次对兰芙蕖道,日后寻夫婿,定要找子初这般清雅有礼的郎君。 母亲说这话时,兄长执着折扇站在廊檐下,闻声回首,朝她温柔地笑。 一想到兰旭,她愈发伤心了。边哭,边坐回桌前,抽噎着重新执笔。 见状,沈蹊拦住她:“你要做甚?” 兰芙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压平剩下那一沓宣纸:“把剩下的这些抄完。” 之前的烧了就烧了罢,她断不敢同沈蹊发火,再补回来就是了。 顶多就是……再多抄上几个时辰。 一阵清脆的环佩叩动声,玉坠子敲在剑柄上。他走过来,睨了眼桌上的佛经,伸手抽去她的笔,淡淡道: “抄得不开心,那就不要抄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沈惊游看着她,男人的眼眸隐于黑夜中,眸光如夜色一般晦暗不明。 兰芙蕖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低下头,如实道: “柳大人会罚我。” “柳玄霜?” 他嗤笑了声,目光中有不屑,“兰芙蕖,你是怕柳玄霜,还是怕我?” 说也奇怪,她明明两个都怕,可面对沈蹊,她却没有面对柳玄霜时的那种畏惧感,更多的反而是心虚。 正对峙着,只嗅见一道甜腻的香风,孙氏与周遭婢女调笑着走了进来。 “今年的雪可下得真大啊,刚出去没一会儿,这雪就突然又下了。满院子银装素裹的,真好看。” “可不是呢,夫人,都说这瑞雪兆丰年,明年咱们驻谷关——” 静影正哄着孙氏开心,忽然,就看到了立在桌案边的沈蹊。 她的话语一顿,一个“关”字在嘴里打着哆嗦,半天吐不出来。 只见男子一袭狐裘,腰间别着那把令人胆寒的尚方宝剑。原本是清冷淡漠的一张脸,如今面对着座上的女郎时,眉目间的温度竟融化了几分。 孙氏瞧着,也是面色一骇。周遭陪侍的女使一片寂静,昏黄的灯火映照着,沈惊游徐徐放眼望来。 只一眼,婢女们“扑通通”齐声跪地,只剩下孙氏一个苍白着脸,呆愣在原地。 静影轻轻扯了下她的衣摆子,“夫人。” 她这才回过神,哑着声音,恭从地问:“沈、沈大人怎么来了?” 沈蹊目光从兰芙蕖身上移开,站直了身,眼神冷了冷。 他睨着孙氏与婢女静影,虽未说话,可怕眼神却极具有压迫性。他好像就是天生的上位者,只一道目光,便足以让人忌惮与恐惧。 沈蹊未开口,其他人就一直在地上跪着。地板冰冷刺骨,寒气直往人膝盖缝里头逼。 如此“盛况”,兰芙蕖也抬起头,望向堂下。 她方欲起身向孙氏行礼,就听见沈蹊冷声,笑道:“孙夫人是被柳大人宠得连规矩都忘了,见到尚方宝剑,竟连跪都不跪了么?” 孙氏闻言,身形一抖,忙不迭跪了下去。许是跪得太用力,膝盖头猛地一阵痛,她咬着牙落下几滴汗来。 女子身形伏于地,瑟瑟发抖:“拜见……沈大人。” 沈蹊扬了扬下巴。 他虽是在笑,眼神却是十分冰冷淡漠。满屋子的人,除了兰芙蕖,都齐刷刷跪了一地,暗暗发着抖。 见孙氏她们跪得这么规整,兰芙蕖也觉得自己这么坐着好似有些不妥,便也要走下堂,去拜。 沈蹊被她给折腾笑了,眯着眼睛伸了伸手,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抓回来。 “你跪什么?” 她刚跑下去,又被沈蹊抓回身后。 “你犯错了什么错了么,说跪就跪。” 孙氏几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她们又断不敢忤逆沈惊游,兀自在地上跪了阵,跪得膝盖生疼,才小心翼翼道: “可否问问大人,民妇……究竟犯了何错?” 沈蹊乜斜孙氏一眼,抽过桌案上那一沓宣纸,扔到孙氏裙脚边。 “柳玄霜罚的是谁,方才本官进来,殿内抄经的又是谁。” 这话听得周遭人一愣,沈大人这是想插手女子后院之事,公然替一个未过门的罪奴鸣不平? 月光冰凉,映在他白皙的面容之上,他的唇极薄,声音亦是极淡,却令人止不住地一阵瑟缩。 “此乃柳兄内院之事,本官本不想插足。但本官听闻,前几日有人诽谤我与内院一女子有染。孙夫人,此流言究竟从何而来?” 孙氏本就跪得后背冷汗不止,听了这话,更是浑身抖成了个筛子。一边磕头,一边道: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民妇并非有意诽谤大人,大人宽宏大量,饶恕民妇这一回吧!” 她头磕着,脑门儿冒出血斑来。 兰芙蕖在一侧看了,心悸不止。 她抿着唇,坐在桌案前,身后是佛堂内供奉着的观音像,偌大的红莲菩萨,垂眸无声凝视着眼前这一切。沈蹊脚步轻轻叩响,走到孙氏身前。 他眉锋凌厉,用脚尖勾了勾匍匐在地的女人的下巴。 孙氏被迫着,仰面与他对视。 刚一抬头,就看见了男人腰上缠着的、长满倒刺的青鞭。 “在北疆,无故诽谤他人之人,是要被本官削鼻去舌,授以抽肠之刑。” 孙氏半边身子一软,几乎要吓晕过去。 静影见状,也吓得直抖。 几人压抑着哭腔,求了好一会儿的请,直将头都磕烂了,男人才收回右脚。孙氏见他收回脚尖,生怕自己的下巴污了大人的靴面,忙不迭去找手帕,给他擦拭。 “大人饶命,民妇当真是无心之言……还望大人看在往日与夫君的交情上,饶恕民妇这一回……” 她的声音里尽是颤音。 沈蹊转过头,看了身后的兰芙蕖一眼。她也面色灰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他这才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吓到她了。 沈蹊声音便不自觉温和了些,对孙氏道,“将柳玄霜罚你们的,只字不落地再抄一遍。不光如此,”他指了指正在出神的兰芙蕖,“她的那份,也抄了。” 孙氏赶忙点头如捣蒜。 “民妇记着了、记着了。” “若是柳玄霜问起……” 对方抢着应道:“民妇会用两种字迹誊抄经文,大人放心,柳大人不会问起。” 沈蹊这才满意,转过身,牵了牵正发着呆的少女的胳膊。 兰芙蕖还沉浸在那句“授以抽肠之刑”上,被沈蹊这么一牵,也忘了反抗,乖乖地跟着他走出佛堂、出了庭院。 院内的雪已经停了,庭院外,拴着一匹马。 他拍了拍马鞍上的雪,将马缰握在手掌里,回头见身侧之人面上冻得通红,便解下宽松的狐裘,披在少女身上。 兰芙蕖站着未动,由他将自己包成了个粽子。 身上暖和了些,陡然一道清香拂面,她缓回过神思。 “大人。” 她的声音很轻。 “大人这是要带奴去哪儿?” 沈蹊将她脖子上的衣带系成了个蝴蝶结,“我不喜欢你称自己为奴。” 她吸了一口气。 半晌,道:“大人要带我去哪儿?” 经书不用抄了,佛堂也不用跪了。 他牵马,是要带她去哪儿? 沈蹊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垂眸凝视着她。 兰芙蕖这才发现,男人的睫毛很长,很密,些许月光落在其上,他眼中有着薄薄的光晕。 他道,声音很轻,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以后受了欺负,不要自己忍着。兰芙蕖,你可以跟我说。” 13、013 夜风轻扬,他的目光深远而辽阔。 星星与月色交织着,落入他的眼眸中,明明是那般宁静如湖的眸色,湖心却悄然泛起一阵微澜。沈蹊的话就这样顺着晚风拂过她的耳郭,听得兰芙蕖微微一怔。她亦抬眼,朝男人望去。 她的脖子上,还系着沈蹊给她打的蝴蝶结。 沈惊游的狐裘对她来说很宽大了,兰芙蕖裹着,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对方见状,也不觉得地上的雪脏,拍了拍马背,示意她上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沈惊游,抿着唇,没出声。 兰芙蕖今日的妆容很淡,冷风一吹,嘴唇有些发白。 她还在想着刚刚对方的话,心中有些暖意,可一看见身前高大的骏马时,一阵无边的凉意又窜上脑海。兰芙蕖想起来,那日在猎场中的情景。 她亦是这般被柳玄霜抱上赤锋,原本还乖顺的红鬃马,不知怎的突然就发了疯,不顾一切地朝前冲撞。 她坐在马背上,吓得大惊失色。 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攥住手边一切能握紧的东西,背上却是一道外力——柳玄霜在把她往马下推!! 一想起来那天的事,兰芙蕖就止不住地后怕。 她对骑马,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 沈蹊已经整理好了缰绳,转过头来看她。 “怎么了?” 她咬着唇,眼中似有惊惧之色。 狐白色的毛领边蹭着她的脸颊,裘衣上是沈惊游的味道。他好似一块冷玉,表面上看着是清冷的,凑近些,方嗅见其上的暖意。 可即便如此,这暖意却不能抵消掉她心底的一片胆寒。 沈蹊低下头,认真地瞧着她。 须臾,轻声问:“你可是害怕?” 她的唇线抿了抿,好半晌才怔怔地点头。 她害怕。 害怕骑马,害怕马儿会受惊,害怕有人将她从马背上推下来。 沈蹊的身量很高大,兰芙蕖才堪堪到他胸膛处。似乎为了与她平视,男人弯下些身形。他仔细地瞧着女孩面上的神色,她一双娇眸带怯,眼底似乎藏着些柔柔的水雾,看得人心直软了半边儿。 他的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去,温声哄她: “不要怕,我抱着你。” 末了,又觉得自己这个“抱”字似乎有些逾矩,改口道: “我是说,我护着你,你不会摔着。” 少女的桃唇抿了抿。 风吹过她脖子前的蝴蝶结,结尾飘带翻卷。沈蹊看着,觉得她这样十分好看,又忍不住摘了朵旁边的梅花别在她鬓角上。 白梅素净,被她衬得倒娇艳了几分。 男人垂下浓密的眉睫,温声:“小芙蕖,好不好?” 兰芙蕖犹豫了阵儿。 在沈蹊的目光下,她终于朝骏马迈开了一小步,对方小心地扶着她,抱她上马。 再度坐上马背的一瞬,她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她道:“我……我想下去。” 她害怕。 沈蹊一下撩袍坐上来。 马背上兀地一沉,后背处的冷风亦被人截断了去。兰芙蕖的身形也被带着往下沉了沉,紧接着便听到耳边低低一声:“驾。” 马儿跑起来。 似乎是担心她害怕,沈蹊将马驭得很慢。 她有些惊惶,欲去拽缰绳,就听到对方一声笑:“莫怕,有我在。” 兰芙蕖裹着他的狐裘,后背与他贴得极近。 他攥着缰绳的手从自己身侧两边绕过,这使得她不得不坐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 这一声“驾”,牵扯着他的胸腔微震,沈惊游的笑声也低低的,有意无意地萦绕在她耳廓一侧,少女的脸颊有些发红。 她抿了抿唇,坐在马上,周遭雪景纵横穿过,风声呼啸,吹起她鬓角边的发。 驻谷关的雪下得极大。 如今雪停了,月光破云,落在莹白的雪地上,竟意外地好看。 沈蹊带着她,特意择了条无人的道。 鼻息下萦绕着的是腊梅香,还有从男子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馨香,竟让她莫名觉得有几分安适。 兰芙蕖坐在马背上,小声同身后的人道:“其实……也可以稍微快些。” 沈蹊的听力极好,闻言,果真一扬鞭。 她不备,惊呼了一声。 “太、太快了——” 身后的男人身量高大,稍稍一侧脸,便能看见她面上的神色。少女虽然嘴上惊呼着,可眉眼飞扬,似乎从未有这般快活过,见状,沈蹊又一扬鞭,“啪”地一声响,在浓墨似的黑夜中炸了开。 “慢些、慢一些,沈蹊——” 这是四年后,她第一次唤他的名。 少女口齿清晰,这两个字唤得字正腔圆,分外好听。男人的眉目亦舒展开,纵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飒飒风声穿林,直带着她往山上狂奔—— “沈蹊,慢些,慢一些——” 风声灌入喉咙,马速飞快,可她却并不怎么觉得害怕,只觉得冷。 她边唤他的名,竟忍不住笑了,笑声宛若铜铃般清脆悦耳,绕在沈蹊的马鞭上,攀附上他的心房。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声音温柔: “兰芙蕖,玄灵山上的雪好不好看?” “好看,就是太快了,”些许飞雪坠落在少女眉睫上,兰芙蕖眯了眯,笑得虚脱,“太快了,沈蹊,我快受不住了。” 她的腰纤软,笑得浑身失了力气,只想往马背上趴。见状,沈惊游便伸出手,去挠她咯吱窝。 “你、你莫动,”她坐直起身子,笑得更大声了,“我好痒。” 沈蹊只勾唇笑着。 他当然知道她痒。 男人右手挥着马鞭,左手朝少女腰间挠去,挠得兰芙蕖直在马背上打滚儿,伸手想去阻拦他。 “别挠了别挠了,我笑不动了,沈蹊,我再笑就要岔气了。” 少女的笑声撒在玄灵山上,这一瞬间,她好似什么烦恼都忘了。 没有姨娘的病,没有失散的父亲和兄长,没有柳玄霜,没有孙氏和静影,没有即将到来的婚期。 茫茫雪地里,月色间,只剩下她和沈蹊两个人。 沈惊游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垂眸亦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却不似那般清脆,低低的,沉沉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着。 兰芙蕖边笑边躲,“我要摔下去了——” 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腰身捞住。 一阵失重,紧接着,腰身又被人极有力量的一握,她被重新带回到马背上。这一回,兰芙蕖是彻底没有力气了,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浑身笑得瘫软,有气无力地趴在马背上。 后背早已出了一身汗。 沈蹊的手放在她的腰间,兰芙蕖身子骨一柔,声音亦是娇滴滴的,好似能掐出水。 男人扶了一把她,道:“坐直,你这样趴着容易出事。” “沈蹊,”兰芙蕖摇了摇头,气若游丝,“你让我趴一会儿,我累。” 周遭的风声忽然寂静下来,只余下她趴在马背上,抱着身前的东西,一点点缓缓吐着气。沈蹊的那件狐裘也被风吹散开,见状,对方又伸出手,重新将她包成了个粽子。 见沈蹊伸出手,兰芙蕖以为他又要挠自己,忍不住向后躲了躲。沈蹊笑了笑,只用了半分力道,便轻而易举地将她给捞了回来。 经过方才那么一遭闹腾,她完全卸下了对身前之人的防备。好似恍然之间,二人又回到了四年前,青衣巷里,对方带着她纵马穿过大大小小的街道,来到郊外。 郊外风声猎猎,玄灵山上,白雪皑皑。 “沈惊游,”她嘀咕道,“你是属牛的吗,力气这么大。” “兰芙蕖,”沈蹊也看着她,笑,“你的腰是豆腐做的吗,怎么一碰就软。” 此言一出,女孩子的脸“唰”地一红。她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见她情怯,沈蹊只低低笑了一声,纵马慢了下来,带着她,在玄灵山的小道上慢慢地走。 再往上跑些,便是玄灵山山顶。 听说山顶的风景很美,但她被下放到驻谷关四年,从未去山顶上看过。 兰芙蕖扯了扯身侧男人的衣角,轻声:“我想去山顶看看,好吗?” 月色下,她的眸光柔软而清澈。 沈蹊跳下马,牵着绳子,道:“好。” 他牵着骏马,马上驮着她,二人慢慢向山顶上走去,一时间,玄灵山万籁俱静。 夜幕深沉,待他们来到山顶上,已分不清如今是几时。 她心想,自己的时间不算时间,可沈蹊却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他肩上扛着皇命,却能来陪自己到山顶上看风景。如此思量着,兰芙蕖心中一暖,方欲出声,忽然听见他问道: “还难过吗?” 什么? 沈蹊侧过脸,一泓眸光如湖水般清浅温柔。 “兰芙蕖,你还难过吗?” 她回过神,陡然发觉,方才在佛堂里的烦恼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以前,很爱哭,很爱笑。 可自从兰家落难,她就很少再如此放肆地哭笑过。 见她摇头,沈蹊的唇角翘起了个浅浅的弧度。 玄灵山山顶上的景色果真很美,雪夜里看,别有一番风味。兰芙蕖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脚底下的景色,皑皑的雪,光秃秃的树木,纵横连绵的山层。 星子落在她眼眸中,忽然,她想起一些人来。 她想起父亲,想起兄长,还想起柳玄霜的卷宗。 问及柳玄霜会如何,沈蹊神色淡淡: “抄家,下狱。” 他丝毫不避讳她。 “贪污军饷可不是什么小事,只是其中的水太深了。” 不光如此,他竟然还查到了户部。 户部身后的,可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郢王。 沈蹊眯了眯眼睛。 “到时候,户部的人必将会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柳玄霜身上,圣上如何处置他,他能不能活下去,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十分冷漠,似乎根本不在乎柳玄霜的生死。这让兰芙蕖想起来世人对他的评价——沈蹊就是君上的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刀。 如此想着,她心中暗暗发惧,忍不住喃喃出声。 “那到时候……” 不等她说完。 沈蹊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她:“那到时候,兰芙蕖,你愿意和我去北疆吗?” 14、014 去……北疆? 兰芙蕖怔了怔,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按照沈蹊的话,柳玄霜犯了重罪,柳府要被抄家,那她亦是要被此桩军饷案牵连进去。到时候,她便是第二次连坐成罪奴之籍,是问斩,或是流放,都一概不知。 兰芙蕖也是今夜才知晓,柳玄霜犯了怎样的大错。 沈蹊那一句轻飘飘的“抄家、下狱”,听得兰芙蕖十分胆寒,也就是从听了这句话开始,她便悄然动起了旁的心思。 下个月二十六,是她过门的日子,一过门,她就是柳家新妇。为了不受到柳氏牵连,眼下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往后拖延过门,要么便是在这之前给柳玄霜定罪。 前者要靠她与柳玄霜斡旋,后者,则是要靠沈蹊。 可方才他问,要不要跟他去北疆。 兰芙蕖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望向身侧之人。 “大人想好……何时给柳玄霜定罪了么?” 一谈及军饷案,兰芙蕖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感。对方腰际御赐的宝剑,无一不在提醒她——身前玉立之人,是当今天子的钦封的龙骧将军,掌虎符,监军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沈惊游的眉眼里,显然有着自己的思量。 都说妇人不干军政,特别是她这样的罪奴,理应回避军政事宜。可沈蹊却没想着避着她,他站在月色下,身形挺拔如松,话语亦是清澈敞亮。 他言简意赅:“下个月二十六号之前,我将会代圣上降罪,将柳氏捉拿归案。” 他甚至都不用亲禀天子,那把尚方宝剑,赋予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 罪行一经查实,拟成卷宗,便是柳玄霜落马之时。 兰芙蕖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他。 没有树丛的荫蔽,山顶的月色分外皎洁明亮。莹白的月光施施然落下,坠在男子的眉眼、衣肩、腰际。银白色的剑柄生寒,折射出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他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如今的天之骄子已是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思量。 兰芙蕖知晓,如今的沈惊游,言出必随。柳玄霜入狱,整个柳家、甚至整个驻谷关都要殃及池鱼。那她呢,要随沈蹊一同去北疆吗? 等等。 北疆。 她的眸光闪了闪。 一个念头遽然从心底里闪过,如奄奄一息的火苗,让她瞬间又握紧了。少女仰起脸,看着站在夜色中的男人。他亦是垂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即便是穿着沈蹊的狐裘,冷风仍吹得她面色发白。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帮我寻找身在北疆的兄长?” 她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兄,兰旭兰子初。 一提到这个人,沈蹊的面色沉下来。 在青衣巷时,沈蹊与兰旭,一向不对付。 兰旭性子温和,儒雅文气,沈蹊虽飞扬嚣张了些,但二人总归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日他去兰家递婚贴,恰逢兰旭抱着书卷从廊檐下走过,兰老爷子将沈蹊的婚贴一撕,指着堂下的兰旭道: “吾女嫁夫,当觅子初这般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的郎君,绝非尔等纨绔之辈。” 听到这话,兰旭也徐徐抬眸望了过来,两名少年恰好对视上,旋即,兰旭朝他温雅一笑。 就是这一笑,年少气盛的沈惊游总觉得,对方这是在挑衅自己。 他便也睨向那个药罐子,灼灼烈日将少年衣衫衬得愈发单薄,兰旭一袭白衣如雪,眉目之间,隐隐有着久病的恹恹之色。 择婿当如兰子初? 沈惊游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这个情敌放在眼里。 直到一日,兰旭拿着他那张被兰父退回来的婚贴,走到他跟前,一本正经地道: “你这句话,骈文不工整,这句话行文不通顺,还有这句……” 然后沈蹊没忍住,把兰旭给揍了。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沈惊游显然不是君子,他不光动手,还动口。兰旭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灰溜溜地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兰芙蕖忧心忡忡地坐在兄长病床前,兰旭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语重心长:“沈惊游,小人也。” 说罢,又晕了过去。 急得小姑娘差点哭出来。 不过她不知道,后来元宵佳节,沈惊游偷偷翻进她的小院子。 少年一袭紫衣翩翩,坐在房顶之上,看着院内踯躅不已的少女。 他刚一来,就听到兰芙蕖说: “阿姐,你说……我要什么时候甩了沈惊游?” “我不喜欢他,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将他狠狠抛弃……可是我现在突然发现,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他,我甚至还觉得他很可怜……” 房顶上,他的手中,紧攥着那根芙蕖白玉簪。 这根簪子是半个月前,他带小芙蕖去逛集市,她多看了一眼的。沈蹊知道她喜欢,攒了大半个月的银子,终于赶在元宵节之前买来送给她。 “啪”地一下,袖子中的白玉簪突然断了。 锋利的簪尖狠狠刺向少年掌心,他手指颤抖,震惊地朝院中望去。血珠子顺着袖子滴滴坠下,少年却未感到分毫疼痛。他手指紧握着,身体止不住地发颤,震愕、愤怒、后知后觉地顿悟……所有情绪一下涌上心头,冲上脑海。 他恨不得立马冲下去,质问她,为何要这般戏弄自己。 这样戏耍他、捉弄他,这样欺骗他的感情,很好玩吗? 这一刻,他是恨兰芙蕖的。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少女青稚的面庞上时,他的满腹怒火却又变得无从宣泄。院子里,少女手里提着他送的兔子花灯,打扮得也像个白白糯糯的小兔子,可爱动人。 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未施粉黛,却像个小玉人似的漂亮干净。 紧接着,她以最天真烂漫的语气,说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我喜欢的,应当是子初哥哥那样的男子……” 兰旭,兰子初,那个小病痨子。 是夜,星子满天,沈惊游生着闷气,兀自牵了匹马跑出城。 原本约定好了与她在兰家后院见面,但他着实再没有那个心思,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句话: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那般的男子…… 他纵马奔到郊区,一口气跑上青衣山顶。 兰芙蕖,就是个小骗子。 沈蹊在外面如行尸走肉般过了整整三日,三日后,气终于消了些,他这才牵着那匹马缓缓走回城。 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会儿见到她,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谁知,城门外,百姓们却传着兰家被查家的噩耗。 “听说是贪污,就是元宵节当晚出的事。听说死了好多人呢,血都流了整整一地,兰老先生入狱,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沈惊游牵着马匹的手一僵,整个人如遭雷劈。 元宵当天,出的事。 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他纵马一路狂奔,竟忘却了喘.息,少年慌慌张张地跑回兰府,看着满地狼藉,空气中依稀残存着鲜血的腥味儿。 似乎有血水蜿蜒,至他的脚下,光秃秃的树影落在沈惊游青稚的面庞之上。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芙蕖,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芙蕖,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芙蕖,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记忆呼啸,寒风席卷。 无边夜色里,沈蹊闭上眼。 玄灵山顶的风声比山脚狂烈上许多,摧残着周遭光秃秃的老树,亦将他的墨发拂得翻飞。 四年过去了,他的眉目愈发锋利,俨然褪去了当初的青稚之色。当年听闻她流放到北疆,他便不顾家里人阻拦,义无反顾地从了军,去了条件最为艰苦苛刻的北疆。 他一边找她,一边一路往上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四年,他几乎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 这四年,他亦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勇敢。 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可以在天际翱翔,亦可以为身侧之人遮风挡雨。 他腰际的尚方宝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住心爱之人。 为了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这四年,沈蹊无不是在悔恨中渡过。 他痛恨自己,当年若是再成熟些,若是没有发那次小脾气。 若是能在元宵节与她赴约。 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虽然护不下整个兰家,但哪怕是拼尽这一条命,也要在那群豺狼虎豹似的官军手里救下她。 夜幕深深,空中忽然飘了些碎雪。兰芙蕖转过头,却见身侧男子紧抿着唇线,一言不发。 他闭着眼,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喉结坚实,微微滚动。 “下雪了,”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声音很轻,“沈蹊,我好冷。” 15、015 兰芙蕖的声音很轻。 轻飘飘的话语,就这般顺着絮絮的飞雪,飘到沈惊游的耳畔。 一下唤回他的神思。 沈惊游低下头。 正见小姑娘虽然裹着自己的狐裘,可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鼻尖儿也绯得可怜。她的身形纤瘦,好似一棵风一吹就能弯折的柳树。纷纷撒撒的雪粒子沾在兰芙蕖的睫毛上,没一会儿,就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珠。 她眨了眨眼睛,雪珠子扑簌簌地落下来。 雪好像又下大了些。 驻谷关极寒,雪都来得很快。沈蹊见状,伸手将她的狐裘拢紧了,道:“山腰处有一个山洞,我们先去避一避。” 山路陡峭,夜路又黑,生怕她摔下去,沈惊游牵着她往下走。 他看上去冷冰冰的一个人,掌心却是极暖的。 相反,她的手在寒风中被冻得发寒,平日里细细软软的手指,如今竟冻得跟个冰柱子似的。她就这般被沈蹊牵着,面上不禁一阵热烫。 时不时地,兰芙蕖偷偷偏过头去,在寒风中看到这样一张星眉剑目的侧脸。 到了山洞,里面有些干柴,应是前人遗留下的。沈蹊捡了一捧,生起了火。 周遭一下暖和起来。 地上却是湿漉漉的。 兰芙蕖小心翼翼撩开狐裘下摆,可即便如此,衣摆上还是沾染了些雪和泥土。她有些懊恼,自己方才走山路时明明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把沈蹊的狐裘弄脏了。 沈惊游生完火,朝这边走过来。他的狐裘在她身上,只着了一件玄黑色的锦袍。锦衣玉带,愈发衬得男人腰窄肩宽、挺拔硬朗。如今夜黑风高,她和沈蹊这双孤男寡女共处于一个山洞之下,兰芙蕖的脸颊有些发烧。 见她提着衣摆如此拘谨,沈蹊忍不住笑了。 “不过一件裘衣而已,你坐下罢。” “可是……” 这料子摸上去,定是价格不菲。 他手里捏着根枝条,走到兰芙蕖身前。见她犹豫不决,便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下来。 “一件衣服,脏便脏了。”火光扑朔,打在沈蹊侧脸上,“这场雪不知下到什么时候,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站着啊。” 话音刚落,山洞外的风雪声更大了。兰芙蕖缩了缩脖子,双臂抱住腿,将自己缩成一个球。 沈蹊似乎轻笑了两声。 他笑起来,声音没有先前那般沉,反而多了几分少年气。便是这少年气,如野草一般在兰芙蕖心底里恣意生长。她抿了抿唇,将眉睫低下来。 “还冷么? 沈蹊问她。 她小脸冻得扑红,很不诚实地摇摇头。 沈蹊垂下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将腰上的军鞭解了,又开始解衣带。 “你你……” 吓得兰芙蕖连连往后退,脸蛋上涨得通红,一双美目如含了水般,泪意涟涟。 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小动作,就能把她吓哭。沈蹊心想,她果真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娇气。可现下她哭起来时,却是不怎么闹腾的,她不喊,也不出声,鸦睫上水珠湿润,静静地等待他的审判。 真傻。 也不知在驻谷关这四年,她是怎么过下来的。 兰芙蕖闭着眼,感觉身上又是一重。沈蹊已解下那件锦袍,再度披在她身上。这一回,她彻底被包成了个粽子,肩上、胳膊上沉甸甸的,让她动弹不得。 她反应过来,慌忙道:“我……我不冷的,你这般会着凉。” 沈蹊往火堆里丢了根木棍,语气轻松:“小芙蕖,我的身体,是你意想不到得好。” 她回想起先前在沈蹊房里,无意间看到的,他腰腹上的刀疤。 还有腹部那些结实有力的垒块。 正出着神,沈蹊坐过来。这一眼对视,她面上又多了几分红晕。对方见状,忍不住笑:“胡乱想些什么呢?” 兰芙蕖小声回应:“没、没往那处想。” 沈蹊挑了挑眉。 不过他的身体好是真的。 这么多年,在军营上成日舞刀练剑,他的身材强壮而有力,但这精肉并不恐怖,反而有种匀称的美感。沈惊游虽然才二十一,这对于一个朝廷命臣来说,年纪尚还年轻,但他如今已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与心爱的女子在深夜独处,他亦会有属于正常男子的心动。 他挑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风声有些大,兰芙蕖却很安静,抱着臂,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沈惊游看着她,有时候也会去想,四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兰旭吗? 她会像自己想她一样,惦念着兰旭吗? 当年沈惊游将北疆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兰家的女眷,他万念俱灰,以为她已经死了。好多次,他也几乎要死在战场上。他恨自己,为何当年要那般与她置气。其实当初在青衣巷,沈惊游也能察觉出来,她并没有那么喜欢自己。 当他捧着小姑娘喜欢的桂花糕递到她面前时,她的眼中,似乎有惊惧。 他痛恨自己,故此每每上战场时,他都很卖力地以血肉剑影麻.痹自己。他还记得有一次,他腹部中了很严重的剑伤,严重到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血止不住地流,冰天雪地里,他的伤口几乎要被冻烂。 是应槐守着他,闯过了这道鬼门关。 那时候,沈惊游靠在死人堆里,闭上眼睛想,他找了她这么多年,她也许已经死了,她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可又是一转瞬,脑海里突然又蹦出个念头。 如果她没死。 可自己却死在这里。 那还有谁能救她。 他在北疆见过太多原本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因为家道中落沦为军娼。他知道军队里那些士兵有多凶残,他们是如何成群结队地玩弄那些女子,那些凶恶、残暴、淫.乱的行径,让他作呕。 心中惦念着她,沈惊游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呼啸的夜风吹打着火堆的星子,他回过神思,垂眸凝视了身前女郎许久,眼神中多了几分疼爱与怜惜。片刻,沈蹊放下手里的木棍,从怀里取出来一个小药瓶。 兰芙蕖也正在发着呆。 鬓角边的碎发忽然被人轻轻挑了开。 “大人?” 沈蹊用帕子擦了擦手,抿着唇,仔仔细细地给她上药。 男人的呼吸落在她眉睫处,她的眸光动了动。 他的动作很轻柔小心。 恍若眼前便是世间珍宝。 他的指尖有些凉,落在她鬓角侧,吐息却是十分温缓。半晌,沈蹊终于上完了药,眸光轻轻落在她鬓角上,用手指挑出些碎发,将伤口遮挡住。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用这个涂,以后不会留疤。” 对方将药瓶塞在她手里,兰芙蕖捏着瓶身,轻轻“嗯”了一声。 天色已经很晚了。 这场雪,似乎要下一整夜。 沈蹊将衣服铺在地上,拍了拍。 “你睡吧,我守着你。” 兰芙蕖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动弹。 见状,沈蹊便笑了,“你放心,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是小人。” 她的脸“腾”一下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笑起来,声音低低的,很好听。这笑声萦绕在兰芙蕖耳边,她躺下来,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听着风雪声,少女别过脸去。 沈蹊在山洞里又捡了些木枝扔到火堆里,方黯淡下来的火光烧得又旺了。他将周遭都弄得暖烘烘的,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她。 她闭着眼睛,微抿着唇,似乎已经睡着了。 男人在她身侧缓缓坐下。 见她裘衣松散了些,唯恐她会着凉,沈蹊便伸出手,重新给她系衣带。 忽然,碰到了她的手指。 像冰一样,一下震得他手指发麻。 他的脑子里“嗡”了声,正捏着衣带的手一松,光滑的裘衣顺势溜下去,坠在地上。 兰芙蕖正侧躺着,睡颜安静,腰线弧度曼妙。 狐裘散开,那腰线一路滑到臀.部,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材。她今日未穿束胸,如孱弱枝条上那朵开得饱满的夏花,花瓣娇嫩丰腴,这让沈惊游忽然想起—— 她已不是十四岁了。 她今年,虚岁十八。 他的喉咙间忽然发涩。 这涩意一路从心头窜上脑海,让他重新捻起衣带的手一顿,半晌才回过神来。 一低下头,就看见女郎那饱满的樱唇。 她的呼吸声很稳。 眼睫被风吹着,轻轻打着颤儿。 如同被鬼迷心窍,他竟一下忘却了自己是要做什么的,下意识屏住呼吸,弯下身。 汗水颗颗,滴在他喉结上,随着他的倾身而下,挂在他喉结的凹陷处。 这颗汗珠,迟迟滴不下来。 沈惊游就这般,凝视她许久。 凝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颊,她的粉唇。 体内一阵躁动,叫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愫,低下头去。 这一唇,极轻地落在她的鬓角上。 他的嘴唇碰了碰她的发丝,浑身忽然猛一激灵,他攥着衣带子坐起来。 冷风拂面,拍打着他的面颊,黑夜里,男人呼吸不稳地闭上眼。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 沈惊游想,自己果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甚至……与那些军营里肖想女子的士卒无异。 他的身体坚硬,坚硬得不成样子。 17、017 兰芙蕖知道他在插科打诨。 她也从小习惯了沈蹊的不正经,微风挠动着耳垂一痒,她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从她脖颈处传来幽香。 这香气很甜,却不叫人腻烦,在这寥寥深冬里,还夹杂着几分暖意。香气似乎是从她的脖颈间传来,又似是从她发端淡淡逸出。沈蹊没忍住,贪婪地吮吸了一口。 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又香又软。 沈蹊抱着她,她还羞,不知是不是怕人认出来,一张脸直往男人怀里钻。钻到最后,兰芙蕖一双耳根子通红,仍然能听到周遭的议论声。 “沈大人怀里抱得是哪家的姑娘?” “这我哪能知道。自从属下跟了沈大人,就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姑娘上过心,就连那姿容倾城的安翎郡主都入不了我们大人的眼。” “……” 沈蹊昂首阔步,择了条无人的小道,往南院而去。 他一路就这样抱着她,走了许久,却连喘都不喘一声。他的步履轻松从容,直到周遭无人,兰芙蕖才抬起头,在他脖子旁有些忐忑地问: “安翎郡主是谁?” 她是真的好奇。 沈惊游垂下眼睫,看了怀中少女一眼,嘴角稍稍翘了翘。 “大人笑什么?” 沈蹊瞧着她,似乎有些愉悦,声音慢条斯理地落下来: “吃醋了?” “没、没有。” 对方又短促地笑了一声。 眼看着南院便到了,兰芙蕖指了一条路,让他从后门绕进去。沈蹊步履轻缓,衣袍被风声吹得猎猎作响,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道: “先前圣上给我赐过婚。” 闻言,兰芙蕖的右眼皮不禁跳了跳。 “那时候我刚收复义邙占据的三座城池,凯旋时,恰巧路过清凤城。安翎郡主的母亲是清凤城城主夫人,我与城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谁知归京后,城主向圣上请愿,欲将千金许配给我。” 门当户对,才子佳人,自然是一厢佳话。 兰芙蕖抿了抿唇,心想,不对,沈惊游才算不上什么才子。 “彼时正在庆功宴上,皇命下得十分突然,幼帝登即赐婚,欲让沈、叶两家结秦晋之好。” 他的目光放远了些,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凯旋归京,幼帝龙颜大悦,宴席上赏赐了他许多东西。美宅,美田,美酒……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 男人目光平淡,眼中未曾有半分波澜。 直到幼帝赐婚。 这一纸皇命,忽然就落在了他头上。 见他这般模样,众人都以为他是高兴傻了,纷纷道贺。谁知,不过顷刻,他放下酒杯,于大殿之上撩袍跪下。 “然后呢,你说了什么?” “我说,”沈蹊顿了顿,看着她,目光温和了许多,“我有喜欢的姑娘,这辈子非她不娶。” “这辈子,我沈惊游只要她一个。” 周遭忽然寂静下来。 大殿寂寥无声,众人愣愣地望向殿上跪得端正的男子,须臾,幼帝也缓回神思。 问他,那姑娘是哪家千金。 沈蹊未言。 只是从那以后,全京城都知道,那名位极人臣的龙骧将军,是个实打实的深情种。不过也有人猜测,他心系家国,清心寡欲,一心只有北疆沙场,再无心去谈论儿女情长。 大殿之上,这只不过是他的推却的说辞罢了。 沈惊游,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兰芙蕖还在发着愣,沈蹊已经抱她走进了院子。 太阳虽还未落山,但院子里极冷,院内没有半个人影。她轻轻戳了戳沈蹊的胸膛,低声:“大人,我到了。” 东边数第二间,就是她的屋子。 沈蹊放下她,扫了一眼院内,皱了皱眉头。 “你平日就住这里?” 少女整理着衣摆,闻言,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南院破败,乃有罪籍的女奴聚居之地,屋子里面更是又小又挤。沈蹊看着,有些不忍,内心忽然生起一阵冲动。 还不等他开口,从屋里传来低低一声: “蕖儿?” 是安姨娘。 听见这声,沈蹊怔了怔。在他的印象里,安姨娘是个极为精致美丽的女人。在兰家,她虽是妾室,日子却也过得滋润快意。 他没想到,不过四年,对方的声音竟然变得如此老态沧桑。 屋里那头轻声咳着,气若游丝: “蕖儿,是你回来了么?” “姨娘,是我。” 兰芙蕖忍着脚上的痛,匆匆跑进去。 她掀开破旧的帘子,只一眼,便看见矮小床榻上躺着的妇人。见了兰芙蕖,安姨娘的目光亮了亮,床头放着一个破旧的小碗,碗里面残存着些还未喝完的药渣子。 少女弯下身,将碗勺捧过,皱眉道:“姨娘,这药你又没喝完。” “太苦了,蕖儿,我着实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得咽。” 兰芙蕖将碗放下,坐回到床边。看着榻上面黄肌瘦的妇人,她的心一揪,忍不住道:“姨娘,喝了药,病才能好得快。良药苦口,您莫使小孩子脾气。一会儿我再给您煎一碗,喂您喝,好不好?” 她将床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又觉得被褥子不暖和,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搭在姨娘身上。见状,对方便问: “蕖儿,这可是柳大人赏的衣裳?这么好的料子……你穿着,莫让我这一身病残之躯弄脏了它……” 姨娘挣扎着坐起来,想用手将狐裘拨开。此景看得兰芙蕖鼻子又是一酸,赶忙上前去,又找了件褙子将她盖住。 “姨娘,这件衣裳不是柳玄霜送的……” 她话音还未落,身后陡然一道凉风。 紧接着,便是那道熟悉的清香。 沈蹊已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安姨娘见到来者,震愕地瞪大双眼。她发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沈、沈……” “伯母。” 四年未见,他俨然是龙章凤姿,仪表堂堂。 安姨娘的目光恍惚了一阵,转眼间,便看见他腰际所佩的宝玉和长剑。 沈家七郎。 那个……不顾老爷子反对,一封封将婚贴递到兰家的,沈家小七郎。 她扶了一把女儿的胳膊,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哑声道:“蕖儿,扶我坐起来。” 兰芙蕖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搀过姨娘胳膊,又生怕她会着凉,将被褥子往上掖了掖,找了件衣服让妇人披上。 屋内的粗炭烧尽了,炭盆里的火苗奄奄一息。屋里潮湿寒冷,涔涔的冷意直从人脚底板往心窝里蹿。 姨娘看了沈蹊半晌,寻了个由头支开女儿。 屋子里,只剩下她与沈蹊二人。 风声呼啸,将窗牖拍打得噗噗直响,沈蹊也顺势朝那窗户望去——只见其上不知糊了多少层废纸,才堪堪将破败的地方黏糊牢实。门口还留着一道暗缝,寒风从缝隙间刮进来,将男子衣袍拂得微翻。看着身前那沈家小七郎,安姨娘又愣了半晌,眼底竟闪过一道泪光。 “沈七公子。” 她唤他,他便顺从地走到床边,低垂下眉睫。 安氏能感觉出来,眼前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态度很恭敬。他是全心全意把自己当做一个长辈对待,可即便如此,男子眉宇间久居上.位的矜贵之气,却是怎么也抹杀不去的。 他如今,已是天之骄子,身上全然没有当年游手好闲的纨绔影子。 “七郎,你如今……也是在柳大人手下当差么?” 沈蹊顿了顿,温和道:“伯母,我如今在北疆当差。” “北疆,”安氏道,“北疆那地方艰险,常年征战沙场,也难怪我看你与以前大不一样……” 她感叹了一会儿,须臾,小心翼翼道:“那你在北疆,可有一官半职?” “谋了个小职。” 安氏有些惶恐了:“那我如今,该唤你一声军爷。” 沈蹊赶忙道:“不高不低的职位,算不上军爷,伯母,您还是唤我惊游。” 听他这么说,安氏长舒了一口气,安下神思。她内心深处亦有一个想法,听见门口逼近的脚步声,便轻咳了声,朝外抬高声音: “蕖儿,我想喝药了,你去给我煎上一碗。” 她又将兰芙蕖支开了。 这一回,安氏再也忍不住了,她看着身前男子腰际的芙蕖玉坠,忐忑不安地发问: “惊游,一别四年,你如今可有家室?“ 听见安氏这么说,沈蹊立马反应过来她想问什么。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这四年时光,将她从一个明艳美丽的妇人蹉跎成这般模样。久病缠身,面黄肌瘦,她就像一朵开败了的、即将枯萎的花,稍一不留神,就要消逝在这凛冽的寒风之中。 沈蹊铁石心肠惯了,面对刑室里皮开肉绽、遍地求饶的战俘也不曾留过情,可现下,看着身前的妇人,他眸光微动,轻声道: “伯母,您放心,我会带你们离开这里的。” 安氏一愣。 下一刻,她慌忙摆手:“不必的不必的,你不用管我,你将蕖儿带出去就好。她还那么年轻,因为吃了这么多的苦……我知晓,当年兰家对你这般,我已没有脸面再去求你什么。我只求你将蕖儿带到身边,她听话懂事,什么活儿也都能做,我求求你了……” 说到最后,她掩面哭泣起来。 “还有清荷那孩子,也乖巧伶俐,是我害了她们……” 兰芙蕖端着药,一走进来,就看见眼前此番场景。 她端着药碗的手一滞,赶忙走到床边询问:“姨娘,您怎么了?” 沈蹊沉默了一会儿,将集市上买的衣裳放到床边,方欲出声,庭院里传来一声哨响。他眉头动了动,从窗户往外望去。 应槐正在庭院里,朝这边张望。 “主子,”应槐压下声音,神色凝重,“皇城那边有动静了。” 他这一路顺藤摸瓜,摸到了户部这条线,料那背后之人定会有所动作。 庭院里,男人眸光冷了一冷。 他走进屋,告了退,从后院匆匆离去。 屋子里,安氏牵起自家姑娘的手,兰芙蕖眉睫微低,听姨娘在耳边语重心长道: “蕖儿,你跟着沈蹊,这孩子重情义,会对你好的。不要再管姨娘了,你跟着他跑,跑得远远的。去北疆,或是其他处,天涯海角,总有柳玄霜抓不到你的地方……” 19、019 将兰氏母女双双抬入门…… 兰芙蕖的身形猛地一抖。 她站在墙后,听着这话,冷意从脚底一路窜上心头。紧接着,从腹部传来一阵恶寒,让她扶着墙壁,气得浑身哆嗦。 雪粒子扑飞,坠在少女面容之上。回想起方才所看到的、马车内的情形,兰芙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 ——她要杀了柳玄霜。 柳玄霜要她怎样、对她做出怎样的事情,她都能忍。 但马车里的,是她的姨娘,是她的亲生母亲! 母亲已年迈,又是重病缠身……她想起来雪地里被拖拽走的冬香,心中有恨意翻涌。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往望晖阁里走。 遇见守门的小后生,对方有些惊讶:“兰姑娘,您怎么又来了?” 她脸上挤出一抹笑,道:“不是柳大人传的妾吗,这么晚了,不知柳大人有何事寻我?” 对方显然不知道安姨娘已被抬进府了,闻言,一愣,立马又明白过来。 ——自然是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 仆役赶忙侧身,边笑,边恭维着她。只见少女笑靥如花般娇艳,颦笑之际,几乎能将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兰芙蕖顺利来到望晖阁前。 再往前走些,便是柳玄霜的寝屋。 经过先前那一番折腾,望晖阁又恢复了夜晚时分该有的寂静。见有人来,她侧身藏于石柱之后,转瞬便听到下人道: “可将那妇人收拾妥当了?” “回总管的话,已按着您的吩咐,叫人带她下去梳洗了。待梳洗打扮一番后,奴婢再差人将她送到大人屋中。” 对方十分满意:“好,动作快些,莫耽搁了咱们大人的兴致。” 待人都离开后,兰芙蕖才从石柱之后侧身走出来。 她知道哪间是柳玄霜的屋子,如今房间里头正灯火通明,窗纱之上依稀映出个人影。 他站在床边,正整理着衣襟。 有什么东西从袖口中滑落,兰芙蕖将其攥紧了,忍着脚下的痛,走到门前。 她轻叩了三声。 门那头传来脚步声,看见来者时,柳玄霜显然愣了一愣。 “蕖儿,怎么是你?” 少女含笑,一双柳眉弯弯,反问:“大人希望是谁?” 正说着,她走入寝屋中。 屋里燃着佛香,将男人的眉目伪造得温和而慈悲。柳玄霜穿得很少,外披着的大氅已经脱下,只留了件单薄的里衣。 看着面前神色婉婉的少女,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过来牵她。 “本官不知那个意思,本官只是没想到……蕖儿,你怎么来了?” “大人不希望妾来吗?” “不是,只是这天色甚晚——” 柳玄霜有些慌张。 他打心底里,是喜欢兰芙蕖的。他喜欢对方这张脸,为了这张小脸,他心甘情愿地将她与其他女子区别对待。可柳玄霜也明白,如今他想要的,是兰芙蕖的姨娘。同时迎娶这对母女过门,她怕是会闹。 所以他今夜叫人秘密将安氏接到此处,意欲先斩后奏。 先将生米煮成熟饭…… 他想将兰芙蕖支走。 可手指碰到她的手臂时,柳玄霜不可遏制地起了反应。他双唇有些发燥,口舌亦生涩意。兰芙蕖低着头,脖颈细长白皙,眉目淡淡的,眼底似凝结了几分哀愁。 此情此景,看得柳玄霜又躁又急,他欲稳住身前少女,哄道: “乖,本官明日再去看你,再带上百宝阁新进的几件衣裳……” 兰芙蕖抬眼,瞧着他。 一双美目,柔情似水。 “大人,您不是最喜欢妾了么,今日怎的执意要赶妾走。” 她的声音又柔又媚,听得柳玄霜身子登时软了半边。他虽是震惊,但终抵不过美色当头,一下子就被冲昏了头脑。 他放下懈怠,被引到床榻边,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咽了咽口水。 她的声音柔情脉脉,娇怯道: “大人闭上眼,妾羞。” 柳玄霜大笑了声,果真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那道清甜的香风也愈发近…… 骤然,少女袖间寒光一闪。 柳玄霜还未来得及反应,胸口处一道刺痛,他疼得睁眼,只见一把匕首已插入自己的胸膛! 匕首锐利,月色之下,锋芒闪烁。 男人忍不住,痛苦地嚎叫一声。 这一声,叫得兰芙蕖身子一震,她回过神,苍白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她第一次用匕首,更是她第一次用匕首杀人。 刀器刺入血肉的钝声,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惧,她这双手,一向用惯了文墨,何曾将锐器刺入过人的胸膛?即便现下她恨透了柳玄霜,匕首刺进去的那一刹那,她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抖。使得那伤口并不深,并未真正伤及到对方的要害处。 “贱.种!” 柳玄霜咬牙切齿,将匕首拔下。 血登即溅了他满脸。 听见异动,侍从破门而入,兰芙蕖肩上一痛,登时被押住。 少女身形孱弱,一张脸更是吓得面如死灰,然那双乌眸却是十分倔强,瞪着床前奄奄一息的男子。 柳玄霜手里紧攥着匕首,青筋爆出。 “本官待你不薄,你、你为何,要行刺本官?!” 医者匆匆赶来。 见此情景,也是一骇,忙不迭给柳玄霜止血。 她这一刀,虽未伤及要害之处,却也用了不小的力气。柳玄霜伤得不轻,势必要遭上好一阵的罪。 兰芙蕖被侍从押着,跪在地上,柳玄霜坐在床前,疼得喊叫不止。 豆大的汗珠从男人头上扑簌簌地落下,让他攥着匕首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医者将伤口处理好之后,他才忍痛,走到兰芙蕖身前。 她敛目垂容,模样乖顺,像一只……人畜无害的、纯良的小鹿。 “兰芙蕖,”对方拿着带血的匕首,抵在她下巴上,匕首锋利冰凉,逼迫着她抬起头,“本官是对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你今日竟想要了本官的命!” 这一刀未将他刺死,兰芙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她被抬着下巴,低垂着眉眼,没出声。 些许发丝从少女鬓角旁落下,夜色皎皎,打在少女雪白的面容上,此情此景,她竟有种凌乱的、病态的美感。 看得众人一阵失神。 柳玄霜捏起她的下巴。 就是这张脸,这张无辜的、不谙世事的小脸,让他觉得既愤恨,又震愕——她睫羽浓密纤长,如小扇一般安静地垂下。虽是跪在那里,可面上却没有半分悔过之心。那双眼是柔弱而倔强的,甚至带了许多恨意,却又在被押下的一瞬,变得云淡风轻。 似乎,已经不惧生死了。 她被逼迫着,抬起眼眸。 那眸光锐利,竟刺得柳玄霜心头一骇。他从未想过,一个还未过门的、乖巧怯懦的妾室,身上竟藏有这等锋芒。 柳玄霜能感觉出来。 就在刚才,她是真真切切,想要了他的命。 对方放在她下颌处的力道渐渐收紧,几乎要将她整个下颌骨捏碎。片刻,一道温厚的佛香落下,男人恨恨地命令: “说话!” 那手从她的下颌滑下,落在她纤细的颈上。她脖颈处的肌肤白皙、细腻,只一下,其上便多了几道绯红的手指印。 兰芙蕖被他掐着,眼尾微红,便是这一点红晕,宛若罂粟花靡靡盛开,她美得愈发惊心动魄。 她忍着痛勾唇,声音平静: “杀畜.生,还要什么理由么?” “你——” 对方气得,险些跌倒。 下人见状,匆忙将他扶稳了,“大人,您当心些,莫再扯到伤口了。这兰……兰氏,大人要如何处置?” “杀。” 柳玄霜冷冷挥袖,将那柄沾了血的匕首扔到下人怀里,“就用这把匕首,把她的皮剥了,挂到南院院门前,给那群人一个警示——对了,记得要生剥,千万别划坏了这张貌美的小脸儿。” 此话光是听着,就令人十分胆寒。 下人心头一悸,哆哆嗦嗦地领命:“是……” 柳玄霜转过身,“兰芙蕖,你若是现在求我,本官或许会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话音还未落,就听见身后“咣当”一声,似是有重物砸落在地。他疑惑地转过身,竟看见屋内众人扑通通地跪了一地。 “大、大人,这匕首……” 柳玄霜不解,皱眉:“不就是剥个皮,怎这般慌慌张张的。”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地上的东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 男人垂眼,捡起兰芙蕖裙边的匕首,瞳仁遽然放大。 他赶忙用袖子,擦了擦匕首上的血迹,直到刀柄上的图案完全露出来—— 这不擦还好,一擦,他捧着匕首的手一抖。 这…… 这怎么可能? 匕首上……怎么会有金纹游蟒?!! 他浑身一震,连忙望向跪在一侧的女子。 “这匕首,是从哪儿来的?” 兰芙蕖看着,不过顷刻之间,男人吓得面如死灰,执着匕首的手也哆哆嗦嗦,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金纹游蟒,乃皇家所用。 她一介罪奴,如何使得了这种东西? 见此匕首,犹见……幼帝。 柳玄霜深吸了一口气,浑身如一根绷紧的弦,却见少女面色平平如常,似乎压根儿不知这匕首的来历。 他的语气温和了些,将女人从地上搀扶起。 她的胳膊躲了躲,一双眼亦紧盯着那柄匕首。 那柄,明明刺入柳玄霜胸膛,却被他毕恭毕敬地、高高捧起的匕首。 她还未开口,身后便有仆从小心翼翼出声: “这柄匕首,奴才见过,是沈大人身上的,想来应是御赐之物。沈大人向来不喜人近身,这等御赐之物,怎么会在兰姑娘身上……” 柳玄霜眸光一变,吓得面色灰败。 “沈蹊?沈、沈蹊人呢?” “回大人的话,您让奴才紧盯着沈大人,他如今,已离开驻谷关,不知往何处去了。” …… 且说另一边。 皇命急召,沈蹊回京。 从驻谷关回京都,要途径清凤城,沈惊游带着应槐驭马疾行,终于赶在第二日日落之前入了城。 沈、叶两家婚事虽已作罢,可清凤城城主对这位后起之秀是极为赞赏,沈蹊作客,他自然好生招待了一番。只是不知为何,对方行色匆匆,丝毫没有留眷之意。 像是要急于赶往京都。 用完晚膳,他竟欲上马,日夜兼程。 此举看得城主十分惊愕,忍不住问:“沈将军此番进京,是有何等急事?” 正说着,有人轻轻叩响房门,只听一阵铜铃声响,一名姿容出众的女郎身披羽纱,缓缓走入堂中。 “沈将军。” 来者正是安翎郡主,叶朝媚。 对方朝他依依行礼,沈蹊亦回之一礼,举手投足,皆是从容大气。 城主一心想撮合沈蹊与女儿的婚事,见状,便找了个由头离去。 周遭女使退散,偌大的客堂内,只剩下沈蹊、安翎郡主与应槐三人。 叶朝媚是心思活络之人,先前便听闻沈蹊去了驻谷关查军饷。她深知,军饷案这一趟浑水有多深,他正在查案,突然被调回京城,定是京中出了异动。 查到了些,不该查的人。 周遭一阵静谧,叶朝媚打量着身前男人的面色。 “是圣上急召将军回京么?” 大堂之内,灯火明白如昼,沈蹊心中亦明澄如镜。此番查军饷,他一路顺藤摸瓜追到了户部,户部身后的那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郢王殿下。 定是郢王在幼帝身边吹了耳旁风。 他此番回京,实属无奈。 可君命难违,又不得不回。 “沈将军,恕安翎多言,军饷一案,牵扯之人众多,水至清则无鱼,将军查得太干净,反而会引火上身。” 沈蹊捏着茶杯,轻轻“嗯”了一声。 也不知,他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安翎本不想管他的闲事,奈何父亲一直将自己往沈蹊身上推,她便试着去点点面前之人。可话刚一落,她又骤然明白过来——这么通俗浅显的道理,自己一介女流都懂,沈蹊又何尝不明白? 月色穿堂,落在男子莹白的耳环之上,折射出点点碎光。 安翎郡主见了,便道:“将军这对耳环,倒是别致。安翎从未见过习武之人,也有这般七窍玲珑之心。” 忽然,院内传来异响。 沈蹊握着杯盏的手一顿,低低一声:“进。” 立马有暗卫破门而入。 叶朝媚惊愕地看着,那名黑衣之人闯入迎客堂,对方眼里似乎没有她这个郡主,只朝沈蹊匆匆一拜。 “大人,驻谷关出事了。” 沈蹊微微蹙眉。 只闻暗卫道:“柳玄霜将日子提了前,欲在后日迎兰姑娘入门。” 男人一下从座上站起身。 “沈大人,”叶朝媚看着他的背影,不解问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他阔步走到红鬃马前,声音清冽: “回驻谷关。” 此言一出,不光是叶朝媚,应槐亦是一愣。 “主子,可是圣上已召您回京……” 沈蹊全然无视他的话,将缰绳一握,一个利落的撩袍,翻身上马。 寥寥月色之下,他腰际芙蕖玉坠叩动长剑,发出泠泠声响。 “沈蹊,你这是在抗旨!” 叶朝媚追入庭院,不可思议地望向马背上的男人。只见他身形落拓,冷风吹得他衣摆微扬。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是在违抗圣命,是要杀头的!沈惊游——” 夜色如墨,他勒紧缰绳,眼神坚毅。 “驾!” 20、020 叶朝媚的声音犹在身后。 “你们主子这是不要命了,皇命在前,召他回京都,他竟敢抗旨不遵,这可是杀头的重罪。还有你,身为下属,竟也不拦着他,就这样看着你家主子去送死啊?” 沈蹊已驭马回关,应槐虽是无奈,却也知晓他的脾性。 他决定做的事,就算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还好本郡主没嫁给他,到时候圣上降罪,我也要跟着砍头。” 安翎郡主模样端美,嘴皮子却是个极利索的。此话听得应槐面色渐惭,他方一抬头,便看见那张明艳至极的侧脸。 女郎挑着眉,正朝沈蹊的背影望去。 “跑这么快,真是赶着去投胎。” 应槐不自然地轻咳几声。 只见玄衣男子朝郡主一揖,随后翻身上马。浓墨似的黑夜里,他玄黑色的披风翻飞不止。不过一瞬,便打马穿过庭院。 猎猎风声呼啸,犹如带了刃的尖刀,刮得人面颊生疼。 见客人突然折身而返,城主着急忙慌地跑出来,指着那一串马蹄印:“媚儿,这沈蹊……” “这沈蹊未免也太狂傲自大了些,竟敢将皇命都不放在眼里,”叶朝媚侧身,亦从院里牵了一匹马,一跃而上,“爹爹,女儿要进京面圣,再去找一趟太后娘娘。” …… 清凤城到驻谷关,要一日一夜的路程。 沈蹊回到驻谷关,已是第二日黄昏。 还未走进柳府,远远地便看见满堂的大红色,喜气洋洋的灯笼高高挂着,府邸门前铜锣喧天,鞭炮声此起彼伏。 前来祝贺的宾客亦是一波接着一波,各人面上各带喜色,真是好一番热闹的景象。 “主子。” 应槐随后跟来,勒了勒缰绳,见眼前情形,不由得担忧地朝身侧望去。 沈蹊紧攥着马缰,周遭温度极低。 月色皎皎如玉,洒落在他凌冽的眉眼处,愈发衬得他眸色生寒。他的唇很薄,乌发用一根玄色发带束着,寂寥月光寸寸打下,男人腰际闪过一道清冷的寒光。 “恭喜柳大人,鸳鸯壁合,永结同心。” “恭贺柳大人啊,哈哈哈——” “……” 沈蹊握了握腰间长剑,冷着脸,翻身下马。 “主子,不可冲动!” 见状,应槐赶忙去拦他,按住了沈惊游欲拔刀的手,“看样子花轿还未抬过来,如今军饷案尚未查清,主子,您千万不能贸然行事。” 沈蹊的手被他死死按住,刀鞘被扣紧,男人手上青筋隐隐。 应槐道:“冷静。” 无论在京都,或是在北疆,他一贯清平如水,冷静自持。 从未有任何事让他心乱过、冲动过。 也就是这副看起云淡风轻的狠劲儿,让朝野上下、让整个义邙,都对他望而生畏。 “不可。” 应槐压低声音。 看着沈蹊握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缓,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拂,玉坠叩在剑身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就这般踩着满地银白的月色,踏雪而来。 见了沈蹊,原本热闹喧腾的人群,立马安静下来。 众人愕然转身,只见月色落拓,男子身形亦是落拓颀长。他一身玄黑色的狐氅,腰际别着御赐的尚方宝剑,每一步都迈得无比矜贵、令人通体生寒。 “沈、沈大人……” 见宝剑,即见幼帝,更见他。 周遭人连贺礼都未来得及放下,忙不迭扑通通拜倒了一地。 沈蹊奉旨出关的消息,在几日前便传了开。 今日宴请的名单上,显然没有他。 守门的小厮试图道:“大人,您的请柬……” 沈蹊睨了他一眼。 他的凤眸生得极冷,眼尾狭长,微微向上挑着。初看只觉得美艳,再一眼,那久居上位的冷厉与贵气已是了然。只一瞥,小厮便哆嗦起来。 见状,应槐上前,冷叱道:“哪来的杂碎,胆敢拦我们大人的路,还不快滚!” 沈蹊阔步走入庭院中。 还未到望晖阁,远远地便看见窗户上贴着的“囍”字。艳丽的大红色,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显得尤为刺目。 沈惊游冷笑一声,捏紧了手上的扳指。 阁楼前已是笙歌一片,柳玄霜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招呼宾客。他手里捧着酒杯,站在宴席之间,旁人不知说了句什么漂亮话,引得他哈哈大笑。 一杯饮罢,他方理了理前襟,面色骤然一变。 不为旁的,只因——他看见雪地里,仗剑而来的男子。 沈蹊嘴角似是噙了一抹笑,然那双眸冰冷,没有丝毫感情。 “柳玄霜。” 对方只朝他唤了一声,新郎官头上的帽子险些掉下来。 “沈……惊游贤弟,你你你怎的来了?” 柳玄霜手忙脚乱,将帽子扶住。 探子不是说,他已上路去京城了吗,他怎的……又出现在此处? 一个念头在柳玄霜脑海中一闪而过。 ——莫非,是抗旨?! 他的心登时冷了半截。 柳玄霜曾与沈蹊有过几分交情,知晓此人的秉性。如今幼帝即位,年方十四的小皇帝与而立之年的郢王对峙,是沈蹊帮着幼帝在朝堂上打开局面,他是幼帝亲封的龙骧将军,更是当朝圣上的一把刀。 皇权之下,那把没有感情的刀。 于内,安郢王;于外,定义邙。 他忠君,忠主,忠于国,又怎会干出这等违逆皇诏之事? 柳玄霜将帽子刚一戴正,衣领子就被人恨恨揪住。 对方的力道极大,几乎是拽着他往望晖阁里走。周遭宾客见状,皆傻了眼——沈将军何时对柳大人积了这般大的怨气? “沈蹊,沈蹊——沈惊游!” 沈蹊拖拽着他的衣领,一脚踢开婚房的门。 房门空无一人,只剩满堂大红的喜色,一对红烛正摆于桌上,映出两人摇晃的影。 柳玄霜被他扔得摔在地上,帽子又摔斜了,一双圆目怒瞪,气喘吁吁: “沈惊游,你要做甚!我好歹乃朝廷钦定、驻守驻谷关的命臣,你胆敢这般对我——” “唰”地一声,沈蹊拔出长剑。 “她在哪儿,”红烛映着剑刃上的寒光,他的声音比这寒光还要冷,“说。” 剑锋抵在柳玄霜下巴上。 剑光吓得他手指一颤,喜帽终于从头上滚下来,柳玄霜也顾不得去捡帽子了,声音里发着抖。 不死心道:“沈蹊,你不敢杀我,你不敢动我。你说说,本官有何罪,不过是结个亲,迎个妾室入门。你这般用剑指着我,要是传了出去,传到圣上耳朵里——” “少拿幼帝压我!” 沈惊游斥道,“我最后问你一次,兰芙蕖,她人在何处?!” 兰芙蕖。 果真是……兰芙蕖。 柳玄霜的身子晃了晃,面色惨白。 当初看见那柄匕首时,便有人同他说,兰氏与沈惊游的关系不一般。不然这等重物,沈蹊岂会让她拿着?可他转念又一想,如若沈蹊真的喜欢兰氏,先前二人曾有过那么多接触,自己怎会毫无察觉?况且他还亲手送兰芙蕖去过醉酒的沈蹊的房间,两人也是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发生。 沈蹊怎么可能会对兰芙蕖有情。 她可是自己将要过门的宠妾。 沈蹊此人,冷厉无情,又极爱惜羽毛。柳玄霜 千算万算,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沈惊游居然会为了兰芙蕖违抗圣旨,再回到驻谷关。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瘫坐在地上,朝着身前的男人冷笑: “沈蹊,你果真对她有私情,本官怎就瞎了眼,这么长时间都未看出来你对她的心思。沈蹊啊沈蹊,你可真了不得,明面上唤我一声柳兄,背地里却肖想我的女人。你可真是卑.鄙,无.耻!” “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得了幼帝青睐,就能对本官怎样。本官知道,你这一剑刺不下去的。你这把剑,对着的也是朝廷钦定的命官,我无罪,你杀我,就是在辱没天子威严!” 他话音刚落,剑刃便刺入胸膛一寸,恰巧抵着他的旧伤,痛得他弯下身。 “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沈惊游——你敢动我?!” 沈蹊拔出剑,腥红的鲜血四溅,他修长的手指上也沾染了鲜血。 “我不敢动你?” 他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翘起唇角,哂笑。 “柳玄霜,我告诉你,我不光敢动你,老子还敢宰了你。” 月色凄寒,他一身玄衣,如从地狱里走来的修罗。 冷风吹得他发尾与衣摆共扬,他手握着尚方宝剑,用沾满血的剑身,拍了拍对方煞白的脸颊。 冰凉的刀身拍在柳氏面上,他瞳孔放大,佯作的镇定也彻底溃败,往日里的风度荡然无存。 他惊恐地,听见沈蹊嗤道: “你以为,我杀的朝廷命官还算少么?区区一个使者校尉,也敢在我面前叫嚣!我要杀你,你能如何?去幼帝那边告发我,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他冷笑着垂眼,用刀尖抵着男人的下颌,尖利的锐器在对方脖颈至下巴处划出一道可怖的血印,柳玄霜跪在地上忍着痛,不得不扬脸来仰视他。 那刀口,一路从男人的喉结,延至他的下巴,血珠涔涔,直往地上淋。 “柳玄霜,你能奈我何?” 这一剑,直从柳玄霜的下颌,往眉间划去! 对方捂着脸,痛苦地惨叫一声。大片鲜血从他指间溢出,痛得他哎哟叫了好半天。 沈蹊转过身,用长剑将窗户上的“囍”字挑去。 庭院内的宾客听见柳玄霜的哀嚎,又见窗牖上的花字被人揭走,心下明了——沈蹊这是要劫亲。他不光要劫走柳家还未入门的小娘子,甚至还让柳玄霜破了血。听着声音,柳大人定是伤得不轻。 真是……作孽啊。 众人心中暗暗叹息,却又畏惧着沈蹊,不敢上前。 应槐守在门口,冷眼看着面色各异的宾客们。 忽然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将原本寂静的庭院重新渲染得热闹起来。一架花轿被抬着入了院门,不一会儿,又是另一架花轿……轿夫浑然不知阁中惨况,只顾着欢天喜地地将新娘子们送入新房中。 看到应槐时,三四间花轿已抬入了院门。 “大、大人……” 为首的轿夫终于察觉气氛的不对劲。 应槐厉声:“花轿别抬进门,就放院里。” 沈蹊用帕子擦着剑身,走了出来。 当他目光落在花轿上时,眼底的寒意终于有了几分松动。他走下台阶,呼吸微屏,伸手掀开轿帘…… 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张陌生的脸。 春菱穿着大红嫁衣,于花轿内瑟缩不止,看见面前之人,更是吓得快要哭出来。 沈蹊攥着帘子的手一顿,一阖帘子,又快步走到第二间花轿前。 不是她。 第三间、第四间…… 都不是她。 他的心兀地一沉,右眼皮也跟着跳了跳,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呼吸遽然变得急促,沈蹊转过头,问轿夫:“兰芙蕖呢?” “兰、兰姑娘,”对方一脸茫然,“今日入门的姑娘里,没有兰姑娘啊……” 此话方落。 阁楼里突然传来男子尖利的笑声。 “沈惊游,你就别再痴心妄想了。她早已不在柳府,被本官卖去了左青坊。人是下午绑过去的,此时怕是已经——哈哈哈……左青坊啊,里面可都是贪官污吏,一个个都如狼似虎、色迷心窍的。 你不是要查军饷吗,你要抓的人、要抄家的人都在里面,沈蹊啊沈蹊,你不让本官好过,本官也要看你求而不得,憾恨终生。就是可惜了那样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必她在里头,一定十分快活吧……” 左青坊。 驻谷关第一大赌场。 第21章 021 驭马疾行,赶到左青坊,已是大雪纷纷。 沈蹊从柳府走得急,直接从庭院里牵了匹马便匆匆往左青坊而去。他紧紧攥着缰绳,手上青筋爆出。快马扬鞭,几乎要将马腿跑断。 出柳府时还未下雪,二人也未掌伞。 雪粒子越下越大,与昏暗不明的夜色一同坠下来,洒落在男人裘衣肩头。 方至赌场外,便听见左青坊里有人高声道: “这可是世间难得的大美人儿,这身段,这模样,上哪儿再去寻第二个。听闻这美人儿先前还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又娇又贵,各位爷要是再不加价,过了这个村儿,以后可就没这个店咯!” 那人声音十分高昂,话音方毕,左青坊里立马有人兴奋地叫价: “再加一百两!” “张家公子再加一百两,现下拍到了九百两——” “我加一百两!” “陈家公子再加一百两,一千两——” “我出一千二百两!” 坊内叫价之声,此起彼伏。 “王家公子出价一千六百两银子,还有没有叫价的。一千六百两一次,一千六百两两次,一千六——” 他还未定锤,大门骤然被人从外推开。 见状,有几个心性急躁的公子哥儿十分不耐,方欲回首大骂,眼前寒光一闪。 看见来者腰间佩剑,偌大的左青坊瞬时安静下来。 沈蹊踩着风雪,推门而入。 刺骨的寒风一下倒灌入坊中,男子眼睫处沾了些飘雪,又在顷刻间,化作冰冷的水珠。然驱之不散的,是他眉宇之间凝结的寒霜。 全场噤若寒蝉。 一双双眼里含着惧意,望向他。 生怕他是前来端赌场的。 怎料,沈蹊却问: “叫价到多少了?” “回大人,方才叫价到……一千六百两。” 男人微微侧首,身后的应槐立马从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掌事的见状,上前犹犹豫豫地打开,看见包裹里的金元宝,登即一个哆嗦。 “够不够?” “够、够……这位爷请,兰姑娘就在二楼左手第二间厢房,小的这就引大人过去。” 见美人身契被买下,许多人兴致阑珊,却又不敢上前去跟沈蹊抢女人。赌客们又一面顾忌着被他捉了去,只叹今日出门未看黄历,赶忙四散离去了。 沈蹊步子踩在台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走到厢房前,掌事一侧身,就在沈蹊欲推门而入的前一瞬,对方忽然唤了一声: “大人——” 男子步履顿住,面色有几分不虞。 掌事也不敢拦他,攥紧了手里的钱囊,哆哆嗦嗦一声:“您慢些进去……” 沈蹊让应槐候在门外。 推开房门,他下意识地秉住了呼吸。 一尾香风翩然而至。 屋内燃着香,暖意融融的,雾丝丝的甜风飘逸至鼻息下,叫人只吸一口,便觉得那香气在肺腑之间轻轻化开。 屋内的景致与左青坊大堂卓然不同,一入门,是一扇雅致的屏风。屏面上山水相间,花鸟交错。再往前些,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一侧只设了张桌椅,桌上摆放着一把古琴。 空地之后,是几道素色的纱帘。 沈惊游走进屋,轻唤了声:“兰芙蕖。” 屋中无人,她应是在帘后。 他将屋门轻掩住,以此隔绝屋外的寒风。转过屏风时,又温和唤道:“是我,我来接你了。” 帘后无人应答。 他觉得奇怪,走过空地,抬手掀开纱帘。 纱帘之后,又是一道轻盈的帘子,他一共掀了次,映入眸的,是一方床帷微垂的小榻。 帷帐有些厚,让人看不清榻上的情形,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个人影,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香风吹得帷帐微曳。 沈蹊立在帐外,等了少时,却不见榻上有反应,顿时心中生疑,便一抬手,匆匆掀开床帐。 “小芙蕖——” 这不掀帘子还不要紧。 一掀开帷帐,他登时僵在了原地。 ——少女浅施粉黛,安然躺于小榻之上,昳丽的青丝如枝蔓散开在周遭。她未盖被褥,浑身上下……竟只披了件薄薄的白纱! 白纱莹莹,如月华铺散而下,盖在兰芙蕖娇柔的身体上。那月色极白,极透,就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即将被风吹散的雾。 随着香风,白雾轻轻拂动着。山雾越过高耸的山峦,而后顺着温柔的春风吹散、一路缓缓滑下,再往下——沈蹊浑身一震,猝然偏过头。 不再……敢看她。 置于腰际刀柄上的手松了松,沈蹊闭上眼,喉舌热烫。 像是整整七日未曾饮过水一般,他口中生涩。那干渴之意从喉咙滑到心头,再冲到昏涨的头脑处。他眼前发晕,额上亦如同有炎炎灼日炙烤,烤得他呼吸停滞,耳后发烧。 他许是病了。 月光落在眉睫,轻轻跳跃。 他虽闭着眼,睫毛根部却微不可查地颤动着,脑海中也不禁浮现出方才一眼撞入的画面。 沈蹊背对着床榻,深吸了一口气。 温热的香风涌入喉咙,让他和着雾气,干咽了一下。男人的喉结也几乎是不可控制的滚了滚,下一瞬,心里竟荒唐地蹦出一个词。 可爱。 他回过神,反应过来,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 王.八蛋。 真不是个东西。 榻上人影稍动,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然而这一回,他却是不敢再转身了。隔着层层纱帘,他压抑下心头的燥火,柔声唤她: “小芙蕖。” 他试图,将她喊醒。 乍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沙哑得不成样子! 一连唤了好几声,沈蹊的头脑也稍稍清醒了些。见她还是不动,他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几经思量,男人终于一侧首,再度掀开帷帐。 画面再度在眼前冲撞开,那一层薄薄的轻纱,更为她增添了几分柔和的美感。光影轻柔,镀在少女周遭,她乌发披散下来,乖顺地垂在肩头。 有风无声穿过,吹得素纱一角轻轻掀了掀,露出她的腰窝。 还有,腰窝往下…… 她已虚岁十八。 俨然是一朵饱满的芙蕖花。 那双腿白皙,细长,纤瘦。素白色的纱网,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那脚踝处更是纤细不堪一握,好似一只手就能将她的脚踝全部握住,把她拖拽下来。 与一身莹白.粉嫩相反的,是她面上不自然的红晕。 少女檀口微张,鬓角微湿。沈蹊终于反应过来,她是被人喂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迷晕了、扔在这里,若是他再来晚上一步…… 沈蹊眸光一冷,面上依稀浮现出杀意。 片刻,他解下狐裘,俯下身,将她单薄的身子包住。 为她披衣裳时,他没有抽掉兰芙蕖身上那层纱。沈惊游只觉得,离她越近,自己的呼吸便越发灼热,什么破土而出,不可遏制。 他想起来,玄灵山上,自己亦是有这种感觉。 但他也知道,此时趁虚而入,那便与牲.畜无异。 即便身前的女子,是他少年时的肖想。他从小便喜欢她,想要得到她。面对眼前这一幕幕,他亦有冲动,他的嗓子发干、发渴,他想将小芙蕖揉入怀中。 想抚摸她的发丝,亲吻她的眉眼…… 可他不舍得伤害她。 沈蹊目光移下一寸,伸出手,将她身上的狐裘掖紧了。方欲撤出去,手指忽然被人一勾。 她的小拇指很软。 令他浑身犹如被闪电击中,热流蹿进四肢百骸。 “你中了药,我去拿解药,再叫女使给你擦擦身子,好不好?”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有人撩了撩自己鬓角的发,对方温柔的声音落在耳畔,如有春风拂过,撩动得她心头发痒。 兰芙蕖的小指动了动,不肯撒开他。 “听话。” “不要……” 她从嗓子里挤出一声,“不要女使,不要别人,我害怕。” 方才便是那群丫鬟将她狠狠禁锢住,逼迫她喝下那碗苦涩的汤汁。她们将她按在床上,不顾她的哭声与求饶,将衣裳一件件扯去。 回想起来,兰芙蕖眼前一片昏暗,只觉得在这无边的、空洞的黑夜里,终于有人缓缓朝自己靠近。 她不知道他是谁。 但能感受出来,他身上的气息很熟悉,让她安心。 她拼了命地勾住那人手指,想要哭,眼泪却如同干涸的湖,泪水怎么也落不下来。 只能如先前哀求那群丫鬟一般,干哑道: “不要女使,我害怕,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眼前一片黑暗。 她似乎,看见官军撞破兰氏府门,将爹爹、兰夫人还有姨娘通通押住。她的平安锁重重摔落在地,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拼命伸手,却只捞出了一滩烂泥。 “不要再丢下我,不要把我扔给别人,求你了……” 半晌,她听见有人在耳边,竭力隐忍道: “好,我不丢下你。” 那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面颊。 匆匆一阵脚步声,半晌,那人又坐回床边,屏息道: “我叫了水,先给你擦擦身子。” 她咬着干涩的唇,没吭声。 沈蹊垂下眼睫,轻声问:“还不要女使吗?” 她将下唇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轻哼了一声。 她在抗拒。 沈蹊侧首,望向门口时眸光顿时冷了几分:“下去。” “……是。” 他将少女打横抱起。 浴桶就立在屏风之侧,屏面上柳绿花红,自是一副好风景。 温热的水雾升腾而上,他垂下手,探了探水温。 刚刚好。 她颈窝的气息流连在鼻息下,香香的。 解开她身上狐裘的一瞬,他的呼吸亦是微抖。 身体浸入水中,兰芙蕖终于感觉舒服了些,裘衣脱落,那件薄纱亦是软绵绵坠了下去,铺散在水面上,又软软的让人捞不起来。 她沉入水中,时而探颈。 玉颈纤长,宛若天鹅。颈下那一对锁骨更是白皙精致,再往下些…… 水池里,若隐若现。 被喂了药,她的脖颈上有细汗,沈蹊取来一块干净的毛巾,沾了些水。 一点点,轻轻给她擦拭着脖颈。 很舒服。 她像小猫儿般,轻哼了声。 事实上,她是没有多少知觉的。 浸入水中,才堪堪觉着自己这具身子苏醒了些,触觉也慢慢恢复。 毛巾掠过脖颈,柔软得像一片云。 擦去她身上的水珠与细汗。 她安静地坐在水桶里,呆呆地闭着眼,很乖,不哭也不闹,任由他擦着。 沈蹊眸光微热。 他睫羽轻颤着,执着毛巾滑下。一寸寸,擦拭过她的后背。 她的后背很瘦,很平,平得让人舒心,他捏紧了毛巾,轻轻喘息出一口气。 再然后,是前面。 沈蹊不敢碰那些矜贵娇气的东西,只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 水面波澜不平,微微摇晃,倒映出他的脸。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般…… 这般情动的模样。 可目光一转,看见她呆愣着的那张脸,他心中又生起了杀意。 他自己,都舍不得碰的女孩子。 沈蹊将毛巾捏紧了。 他手指绷得发紧,身形亦是如是。清冷的月光落在男人的手指上,他一寸寸滑下,呼吸也一寸寸变得愈发热烫。 不敢再往下。 他扶住浴桶,缓缓呼出一口气。 紧接着,他将毛巾拧干,开始给她擦手。 小姑娘的手指亦是纤长细软,沈蹊小心地捏住,仔仔细细地、一根一根地擦。忽然,兰芙蕖睁开眼,卷翘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她虽是睁着眼睛,可那双瞳眸里,却没有任何生机。 兰芙蕖呆呆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男人给自己擦拭手指。先是指尖,而后是指腹,最后对方将她的手掌打开,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 原本热烫的身子,缓缓冷静下来。 后背也不流汗了。 她下意识伸出手,扶在浴桶边儿,往屏风望去。 好红的花,好绿的草。 好可爱的鸟。 忽然,她流下两行清泪。 她感觉到有人给自己擦眼泪,对方似乎有些慌乱,蹲下身在她耳边轻哄着。那声音很温柔,但自己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她呆呆地坐在浴桶里,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热,感觉不到疼痛。 目光空洞。 连落泪,都没有多少感情。 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流泪,泪珠子扑簌簌地落下,黏在她的睫毛、滑在她的脸蛋上。 沈蹊心口处一阵钝痛。 他忍住身体里所有的躁动,低下身,给她擦眼泪。 擦着擦着,她突然抬起头,眼底一片晶莹,低低喊了声: “蹊哥哥。” 就这一声。 他的身子毫无征兆地软了半边。 他的手指顿住。 因为常年练剑,沈蹊的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他的手心有老茧,手背却是漂亮干净的。方欲拿手指给她擦拭去眼泪,忽然,少女猝不及防地用力,将他拖入水中—— “小芙蕖——” 他不备,又怕自己用力会伤到她,被带得闷入水中,直接呛了一口。 有什么从鼻尖蹭过。 很柔软。 柔软得不成样子。 沈蹊来不及去想。 扶着桶壁,站起身。 方才那么一遭,他的头发微湿润,水珠从睫毛上颗颗滚落,男人扇了扇睫羽。 他抿着唇,丝毫没有不耐烦,温和哄了声,便要去取挂在屏风上的衣裳。 兰芙蕖只觉得自己很热。 又下意识地,不想让他走。 见他起身,她以为对方要丢下自己,着急忙慌地从浴桶里站起来。沈蹊微惊,下意识去接她的身子。她站起来时,身前带起那片薄薄的纱,纱布沾了水,愈发清透。 也让他看得愈发真切。 喉间一阵烫意,沈惊游咳嗽两声,别开脸。 她却不管不顾地贴上来。 那片沾了水的纱,就这般贴在她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她亦是几乎不带空隙地贴过来,贴着他腰间的长剑,贴着他的鞭。 贴着那块冰凉刺骨的芙蕖玉。 她张了张嘴唇,呵气如兰,香气隐隐。 那香气是摄魂的,她更是冰肌玉骨,即便隔着那层纱,也能完全要了沈蹊的命。他结结实实地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突然,对方又靠近了些。 他低哑一声,制止她:“不可。” 那股闷闷的气,落在她身上,激得兰芙蕖药效更甚。她迷茫着一双眼,望向身前的男子,几乎是哭着哀求: “我不行了,蹊哥哥……” 闻言,沈蹊低.喘出一口气,一下将她抱住。 他右手按着她的头,将她整个人埋入自己怀中。少女像一只小猫,迷茫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娇柔的声息。这一声声,勾得他头昏脑涨、整个人几乎要炸开。兰芙蕖的长腿带起那枚芙蕖玉坠子,稍一松,玉坠便叩在宝剑之上。 冰冷,清脆。 震耳欲聋。 震得他眸光激荡。 她就像从浴桶里生出来的一株芙蕖花,藤蔓缠绕着向上,勾住了他的身形。 她站起身,仰着脸,便要吻他。 唇珠上挂着水珠子,摇摇欲坠。 月色温柔,打在她眉骨处,少女乌眸中凝结着一团雾气,驱之不散。 她清甜的呼吸就这般落在唇角。 温热,魅惑。 像是青丘的狐。 就在她要贴上去的前一瞬,夜色清明,男人骤然清醒。 沈蹊放在她腰窝处的手一紧,须臾,匆忙将她推开。 又生怕自己会将她推到,手方松,紧接着将她又抱了回来。 “不可。” 他深吸一口气,呼吸不平。 竭力阻止着,“兰芙蕖,不可以。” 差那么一刻,就差那么一刻,他几乎快要缴械投降了。 “小芙蕖,” 沈蹊抱着她,嗅着少女身上的香气,声音低哑: “我不想你做你以后会后悔的事。” “乖一点,好不好?” 他忍耐道,浑身气血直往上涌。 却还是温柔地,一声声哄她。 他们可以。 但现在,绝对不可以。 第23章 023 日影灼灼。 沈蹊缓步,走在甬道上。 担忧着自己身上的血气会冲撞到兰芙蕖,他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自从从军之后,沈蹊便不喜欢太明艳的颜色,房中衣裳也几乎都是暗沉的玄黑色。挑了少时,他终于从角落里翻出一件紫色的衫。 他已有许久未穿过紫色。 先前小芙蕖曾说过,他穿紫衣好看。 陌上翩翩,少年郎君,一袭紫衫打马过。 沈蹊眸光动了动,将袍上的褶用手熨平了,又束起高高的马尾。 腰际一块芙蕖玉坠,耳骨之上,是她亲手送的白玉对环。 想了想,又恐腰上的青鞭吓到她,沈惊游将其取下。 只佩了剑,朝满香庭走去。 满香庭乃柳府别院,此处偏僻安静,不会吵到她休息。 也离他审讯柳氏之地相距较远,血光之气不会吓到她。 她胆子小。 换好衣衫走出院时,沈蹊余光睨见了躲在墙后的兰清荷。他未作反应,径直走向满香庭。院门清落,庭院里开满了梅花。 风一吹,便有暗香隐隐浮动。 彼时兰芙蕖正坐在床上,被女使监督着,喝下那碗补身子的热汤。 不知沈蹊是从哪儿找来的女使,竟这般一板一眼,非要盯着她将那碗药给喝了。对方身量在女子里面算是较为高大,站在床边挡住了些光。被这般凝视着,兰芙蕖也没法儿,只好一口口将药汤咽下。 还好,不算苦。 应是掺了些蜜粉,但也绝对称不上甜。 喝了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兰芙蕖感觉恢复了些力气。 可手腕却是有些酸疼,她撩起袖子一看,才发觉自己的腕间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鲜明的红痕。 像是被人用绳子绑的。 兰芙蕖自然不知这勒痕是从何处来。 昨日,她中了药,虽然擦了身子也喝了解药,可这等销.魂催命的媚.药却不是一刻钟就能解开的。她意识混沌,身体灼烧,躺在那如云似雾的帷帐里,浑身轻得像一片天上的云。 云雾里凝了些水珠,这场雨绵绵密密的,就要落下来。 沈惊游哪里见过这阵仗? 他原以为,她喝下了药,便会乖下来。谁知,她的反应更甚、更剧烈。 也更扰人心智,让人心乱如麻。 少女只裹着他那件松散的狐裘,裘衣带子未系,她一乱动,衣裳又松松垮垮地坠下来。她双肩白皙如玉,锁骨上沾了些汗珠,眉心微蹙着,一声声唤他。 真是好生……遭罪。 她唤着唤着,细软的声音彻底生了水,绵绵缠缠的,将人的呼吸都牵覆住。 沈蹊手忙脚乱,去给她盖衣裳,她却不肯,一边乱动,一边哭。 蹊哥哥,我要死了…… 他脖上青筋隐隐,一下攥紧双手,呼吸发难。 心里默默道,他也要死了。 那啼哭从嗓子眼里脆生生地挤出来,她啜泣着,嘤咛着,就要来抱他。 “小芙蕖。” 沈惊游按住她的手,“别乱动,马上就好了。” 她好不了。 她的脖子上、手臂上,都是汗。整个人如同在热锅里滚了一遭。少女就像一株被春水浇灌的、恣意生长的花,藤蔓缠着他的手臂,一路攀爬上来。 花颈细腕凝白,含着幽幽暗香。 缠住他的手臂、腰身,咬住他的唇。 沈惊游回过神,赶忙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边平复着呼吸,边道:“现在还不可以,解药生效约莫着要一炷香,一炷香过去了就好了。” 少女抱着他,两眼迷蒙,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他压下声息:“兰芙蕖,我也是个男人。” 她的眸光动了动。 温热的呼吸落在颈边,沈蹊按住她,无奈取出长鞭。 将她的手捆住,半晌,她才安静下来。 期间他用冷水洗了把脸,而后一直坐在帐子外。等帷帐内彻底没了声响,沈蹊这才走过去,恰好有人敲门,送来了身干净衣裳。 他有两道鞭,一条黑鞭,一条青鞭。 黑鞭质地柔软,没有倒刺。 他坐在床边,解开她手上的黑鞭,看着她细腕处的红痕,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但她的肌肤实在是太娇嫩了,勒痕久久不散,一直到了现在…… 兰芙蕖捏着袖摆,好奇地看着腕间痕迹。 她是被左青坊的人绑住、打了一顿吗? 正想着,忽然听到庭外的脚步声,有婢子福了福身形,恭敬道:“大人。” 沈蹊走进来。 一走入门,看见床上那抹靓影,男人的呼吸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一滞。他抿了抿唇,佯作淡定,走到床边。 兰芙蕖也抬眼,朝这边望来。 不知为何,看到眼前身量高大的男子时,她竟觉得身子燥了一燥,紧接着,便是耳根微红。 “大人——” 她下意识要走下床。 沈蹊看着她,温声:“柳玄霜已被我捉拿归案,驻谷关再没有旁人,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日后,唤我……的字便好。” 或是蹊哥哥,也成。 他心中暗道。 兰芙蕖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太敢看他。沈蹊垂下眼,忽然看见她半挽起来的袖口,以及淡粉色袖口一旁,微红的勒痕…… 他别开眼,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兰芙蕖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将袖摆理了理:“那姨娘呢,她如今在何处?柳玄霜有没有为难她?还有我的二姐——” 门外闪过一道人影。 婢子轻唤:“二姑娘。” “二姐!” 见对方无碍,兰芙蕖十分欢喜,她跳下床,牵过姐姐的手。 “二姐,你有没有事,可有被伤到?姨娘呢,柳玄霜有没有加害她?” “我无事,姨娘也无事,倒是你,”兰清荷捏了捏她的手,忧心忡忡,“左青坊的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还有柳玄霜那个王八蛋,他怎么能将你卖到那个地方。当初知道你出了事,可将安姨娘着急坏了。你在那里有没有受苦,他们有没有……” 不等她说完,兰芙蕖安慰道:“他们没有为难我,二姐,你看我现在不好着呢吗,是沈蹊把我从左青坊救下来的,我还没来得及谢他呢。” 言罢,少女依依转头,眉眼温婉,朝一侧紫衣玉带的男子袅袅一福。 沈蹊。 听到这个名字,兰清荷的手不由得抖了一抖。 方才她在庭院外偷偷看着,沈蹊走进屋,朝小妹走去。她唯恐对方做出什么伤害小妹的事,这才匆匆闯进来。 走进屋后,心中胆怯顿生,使得兰清荷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提半个“沈”字。 可偏偏,小妹又向着他。 她甚至还要感谢沈蹊,说着话时,她的语气里、神色里,皆是对这个男人的崇拜。 兰清荷恨铁不成钢,在心底里愤愤一声,这个沈惊游,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倒是把单纯善良的小妹哄得团团转。哼,这种手段,也就只能哄哄天真纯良的三妹了。 兰芙蕖自然不知道姐姐心中所想。 只觉得,对方捏住自己的手用力了些,忍不住道:“二姐,你掐得我手疼。” 兰清荷回过神来。 她余光瞅着,沈蹊淡淡朝这边瞥了一眼,吓得她赶忙撒开了小妹的手。就在兰芙蕖收回手的一瞬,她的手指不经意撩开了袖口,兰清荷目光一顿,登时捉住她的手腕。 “小妹,”对方满眼震愕,“你这胳膊……是怎么了?!” 怎么都是勒痕,像是被绳子捆绑过的一样。 她这个小妹,身子最是娇弱,肌肤金贵得很。每每父亲罚她跪祠堂,回来后她腿上的淤青总要好些时日才能消,她素日里也小心着,尽量不磕不碰。 兰芙蕖没想到二姐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怔。 下一瞬,已经被她握紧了手腕。 沈蹊见状,眸光微顿。他抿了抿微肿的唇,掩住眼底情绪,走出房门。 见沈蹊走远了,兰清荷这才紧张道: “三妹,你这手腕是怎么成这样的,可是沈惊游对你做了什么混账事?你若是真受了委屈,就跟姐姐说,千万不能一个人偷偷忍着。” 兰芙蕖打断她:“二姐,你误会他了。手上这印子,许是左青坊的人弄的。他人很好,待我也很好,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你怎知不是他弄的?”兰清荷道,“我听闻,那群人还给你灌了药。你迷迷糊糊的,他对你做出来什么事你都不知道。” 做出什么样的事? 兰芙蕖努力回想昨日的事,发现确实有一段记忆凭空消失了。 自从她被灌了药、扔到床上、听见推门声后,剩下的事情,她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的头有些疼。 少女放下袖口,将衣裳弄齐整了,替沈蹊辩解道: “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二姐急得直跺脚,“三妹,你可千万莫被他给骗了。你心思纯净,未经过什么大风大浪,可他沈蹊呢,四年前离开了青衣巷,短短数载,年纪轻轻的就坐在那样高的位置上。这般心思深沉,岂是你我随随便便就能捉摸得清的?你莫被他如今的风光霁月给蒙住了眼,都不知晓他暗地里……” 忽然,兰清荷噤了声。 兰芙蕖微微蹙眉,敏锐道:“姐姐,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他给那群犯人用刑。满院子的尸.体堆得满满当当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兰清荷身子仍是发抖,“他就站在院子里头,一身干净漂亮,从容不迫地施令,冷漠地看着那堆尸首……” 葱白的手指攥着酒觞,将玉液缓缓倒在那张桑皮纸上,嘴边甚至挂着残忍的笑…… 他虽然笑着,可那笑意却完全不渗入眼底。他好像没有听到那些求饶声、哀嚎声,稍一迈步,踩着地上之人的碎指,面色平淡走回侧屋。 兰清荷打了个激灵。 “三妹,你不知道他是有多残忍,多可怕。” 兰芙蕖亦抿了抿唇。 薄薄的日影穿过窗牖,落在少女白皙如纸的面上。她轻缓垂眸,冷静道: “沈蹊是听命朝廷的官爷,他给犯人动刑很是正常。” “可我从未见过这般给人动刑的!” “二姐,是沈蹊救下了你我、还有姨娘,就凭这一点,他是就个好人。至于那些刑罚,为了撬开那些犯人的嘴,沈蹊自然也……残忍些。但我们又没有做错事,没有犯错,他自然不会用这些刑罚对我们。” 兰清荷觉得她病得不轻。 小妹这是完完全全,被沈惊游骗了过去。 不行。 兰清荷回头看了眼空落落的庭院,心中顿时有了思量——她要找个由头,带三妹去看看,沈惊游有多残忍,多无情,多伪善。 “三妹,我带你去看看姨娘吧。” …… 今日太阳虽大,可昨夜的大雪还未融化。兰芙蕖披了件氅衣,换上干净的鞋子,跟着二姐的步子去找姨娘。 出满香庭时,守门的仆役没有拦着她。 太阳虽烈,可周遭仍有些冷风,她将衣裳拢了拢,踩着二姐的影子,步子有些着急。 二姐说,沈蹊下了令,让人好生照顾着安姨娘。 闻言,兰芙蕖便笑,说沈蹊这般照顾着她们,定然不是什么坏人。 气得兰清荷咬牙切齿,忍住没说话,却不知不觉带她来到了另一处庭院。 忽然,兰芙蕖闻到一阵血腥气。 右眼皮遽然跳了跳,她步子顿住:“二姐,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有血腥味,有哭声,还有哀嚎…… 兰清荷依旧沉默着,抓住她的手将她往里带。 “哎,二姐姐——” 入目的,是一间空落落的庭院。 院中无人,可院子里的血迹还未清扫干净,看见那殷红的鲜血,兰芙蕖骇了一骇,脑海中忽然闪过四年前,兰府被抄家时的情形。 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她的平安锁,就这要毫无征兆地碎在一片血与泥之中…… 兰清荷道:“看吧,小妹,我没有骗你。今天中午我看见的,比这还可怖得多。” 忽然,兰芙蕖脚下一沉。 似有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她的脚踝,让她一惊,低头看去。 竟是……柳玄霜! 他身上血迹斑斑,衣裳亦是破烂不堪,几乎没有多少完整的地方。抬头时,兰芙蕖清楚地看见他脸上那道刀疤,从他的眉心处,一路沿到下颌,些许红肉翻出来,看得人一阵心悸。 她苍白着脸,赶忙往后退了两步,想将他甩开。 柳玄霜布满红血丝的一双眼死死盯着她,手上也不肯松。 半晌,有气无力道:“蕖、蕖儿……” “你放开手。” 她这才发现,对方不是用手指握住的,而是用宽大的手掌将她的脚踝抓住! 他的手指软绵绵的,骨头私是已经被人敲碎了,一口牙亦是碎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舌头是完整的,红花花的舌头,绵软地吐息着: “蕖儿,求求你,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求求沈蹊,放过我吧……我受不了了,别再折磨我了。沈蹊他听你的话,你帮我,求求她,蕖儿……” 兰芙蕖往后退,想甩开他。可对方的力气居然出奇得大,她压根儿甩不掉。 柳玄霜一手攥住她的脚踝,一手就要伸过来抓她的裙尾。 “你……你松手!” 血流了一地。 柳玄霜痛苦地哀求着,“好蕖儿,就只有你能帮我了,沈蹊他听你的,求你……” 忽然,雪地里一点人影。 沈蹊紫衫玉带,出现在眼前。 见状,冷声:“松手。” 看见沈惊游,柳玄霜和兰清荷,不约而同地抖了抖身子。 下一瞬,便听他吩咐左右,“带下去。” 兰芙蕖愣愣地站在原地,裙边、脚边,都是柳玄霜的血。 见她面上怔忡,沈蹊顿了顿,他步履轻缓,从一片梅影里走来。路过兰清荷时,眸光稍稍一睨。 兰清荷吓得面色苍白。 对方却无视了她的存在,边走,边从怀里取出一方干净的小帕。 兰芙蕖还在发着冷,手就被人牵过去。 沈蹊手里拿着帕子,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男子眉眼温和,原先的戾气已然消逝不见。 擦完左手,又是右手,少女怔怔地仰起头,只见他神色认真,小心擦拭着。 而后,又一弯身,在她裙边蹲下来。 “沈蹊……” 她回过神。 那方手帕干净,一寸寸,拂过她裙摆、鞋面上的血迹。他动作轻柔,手指亦是干净,微风轻扬,拂过他的紫衫。 他就这样蹲着,未看被拖拽走的柳玄霜,亦未看兰清荷。 擦完,将沾满血的帕子递给应槐。 “这里不干净,我带你回去。” 第24章 024 兰芙蕖被沈惊游牵着,怔怔地往前走。 沿着矮矮的院墙,穿过窄窄的甬道。 对方就这样牵着她,两人的衣袖交叠在一处,衣摆轻晃着。 沈惊游的手指微凉,紧紧地牵着她,忽然,少女停下步子。 “怎么了?” 周遭是矮墙,遮挡了些日光。沈蹊面上落了些影,半张脸笼在阴翳里。说也奇怪,方才他站在亮出,眼神却出奇的阴鸷冰冷,令人生畏。而现在他立在墙边阴影下,兰芙蕖却没有那么害怕了。 其实也算不上害怕。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沈蹊这般,冷冰冰的上位者姿态。 见她停下步子,对方也站在原地,侧过身,眼底似有迟疑: “刚刚吓到你了么?” “有些。” 诚然。 她裙尾处的血擦不干净。 沈蹊面色微乱,面上似有心疼之色,低下眉睫。 “是我的错,对不起,小芙蕖。” 她站在光影中,面色白皙,漂亮、干净,像玉一样纯洁无瑕。 沈蹊道:“以后不会让你看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说的不是这个。” 兰芙蕖睫羽也闪了闪,“你不必自责,是柳玄霜吓到了我,他突然窜出来,握住我的脚踝,我、我是被这个给吓住的。” “他的身上、手上,全是血。沾得我裙角、鞋子上都是……” 说这话时,她的小拇指忍不住勾了勾。 她在说谎。 沈蹊垂下眼,打量了她片刻。兰芙蕖被他这般盯着,面色有几分不自然,转过头轻咳两声: “我们走吧,我想去看姨娘。” 他点头,“好。” 姨娘被安置在另一处别院。 院子布置得很雅致,院门前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定静阁。 沈蹊声音平稳:“伯母身子不好,此地离医馆较近,寻个郎中取个药也都方便些。只是这院子有些小,只有两间屋子,一间安姨娘住,另一间给你姐姐住,若是你再搬进来,实为拥挤了。” 闻言,兰芙蕖道:“挤一些没事的。我在南院便是与二姐共挤一张床。我从满香庭搬过来罢,别人照顾姨娘我不太放心。” 对方便笑,“这个你不必担心,我遣了医术最精湛的郎中,还有办事最得力的女使来照顾伯母。如若你想搬进来,定静阁一侧还有间小院子,那里也很清净,就是有些小,还需要再收拾一番。” “不必麻烦了,我还是与二姐共住一屋罢。这么多年也挤习惯了,不用再腾出旁的院子来了。” 见她意已决,沈蹊沉吟一声:“也好。” 兰芙蕖怎么隐约觉得,沈蹊不太想让她与二姐住呢? 她再未往细处想,心中惦念着姨娘,忙不迭推开屋门。 安氏正安静地躺在软塌上,周遭围了几个女使,床边桌子上,还放了一碗刚喝完的汤粥。 屋内熏着暖炭,淡淡的香气从暖炉中传来。沈蹊似乎还叫人燃了安神香,兰芙蕖只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便安定下来。 屋里暖意融融,安姨娘面上,终于有了几分红润之色。 见状,少女眼眶一湿,红着眼睛走上前。 “姨娘。” 见到女儿,安氏慌忙坐直了身子。她伸手握住兰芙蕖的双手,于掌心轻轻摩挲着。 这么多年,姨娘原先白嫩的柔荑已变得粗糙不堪。兰芙蕖抚摸着这双手,心中一道接着一道疼。看见她红了眼,安氏也慌了神,赶忙过来摸她的脸颊。 “蕖儿不哭,蕖儿不哭。” 姨娘声音微颤,“我的蕖儿是不是在外头受委屈了,跟姨娘说。” “没有,”兰芙蕖坐在床边,掖了掖被角,红着眼睛摇头,“姨娘,女儿是高兴得哭了。” 她高兴,她怎能不高兴。 柳玄霜终于伏法,她们的日子,也终于有了新的盼头。 少女握着姨娘的手,贴在左颊侧,一声声轻哄着姨娘,跟她说往后的日子会有多好。 听得安氏潸然泪下,她看着眼前生得跟个玉人似的女儿,知晓她定受了百般磨难、有满腹委屈。但在她面前,女儿通常都是将委屈一个人往肚子里面咽,只报喜,不报忧。 甚至在受了那般厄难后,想的还是如何去哄她高兴。 安氏收回神思,朝女儿身后望去。 从她一进门,沈蹊便站在那里,身形颀长,遮挡住门外灼灼的烈日。他未披氅衣,只着了一袭干净落拓的紫衫,腰间别着宝剑,气质矜贵出尘。 母女相叙,沈蹊没有走进屋打扰她们,可当男子听到那声“高兴”时,眉头却轻微蹙了蹙。他抿着唇线,神色极淡,眸底却闪过几分心疼之色。 兰芙蕖正跟姨娘说着,往后日子该怎么过。 柳氏已倒,朝廷会派新的使者校尉前来驻守驻谷关。 也不知这位新上任的官员,脾性如何,会不会再刁难她们。 有女使端着热汤,欲朝这边走来。 沈蹊伸手拦住那人,将汤碗接过,“你下去罢。” 他提了提衣摆,迈过门槛,端碗走过来。 姨娘见状,要给他行礼。 沈蹊止住她,将汤碗递到兰芙蕖手上,站在床边,温声道:“伯母,三姑娘,我已经买下了你们连同二姑娘的身契,如若伯母不想留在驻谷关,我在清凤城置办了一处私宅,可供伯母居住。” “清凤城离北疆极近,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不到半日我便可从北疆赶来。” 此话听得安姨娘一愣,兰芙蕖也怔了怔。 她没想到,短短一日,沈蹊便能将事情想得如此周全。 日影微斜,屋内的暖炭燃尽了,女使规矩地上前,又添了新炭。 见二人发着呆,沈蹊继续道:“如若……你们不喜欢清凤城,想要回江南也可以。只是原本兰府的宅子已被查封,我在江南也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宅子,还需要再筹备上些时日。” 兰芙蕖打断他:“不必麻烦你,听闻清凤城民风淳朴,小食众多,姨娘和姐姐会喜欢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一道温缓的风,却听得安氏蹙起眉头。 “蕖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与我们一起去清凤城?” 沈蹊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望来。 二人的目光恰恰迎上。 他的眼神温缓,似乎带着几分探寻,又似乎带着几分期待。只是那眸底幽深瞑黑,兰芙蕖看不太懂其中的情绪。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松,又像是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云。 沈蹊看着她,慢条斯理,游刃有余。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沈惊游的心思,旁人是猜不得的。 对方盯得她有些坐不住,安姨娘的目光亦是灼热。兰芙蕖咬了咬下唇,轻声道: “姨娘,我想随沈蹊去北疆。兄长在北疆下落不明,我想跟着沈蹊,一起去北疆找兄长。” 她的养兄,那性子如兰花般清雅的兰旭兰子初。 提起兰子初,安氏面上又多了几分恍惚之色。即便兰子初并非自己膝下所出,但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安氏亲眼见着,兰旭是如何从一个单薄的少年,长成那般文采卓然、霁月清风的男子。 也罢。 女儿跟着沈蹊去北疆,她也是放心的。 安氏看了兰芙蕖一眼,又看了沈蹊一眼,心中有了些思量。她叮嘱了几句,兰清荷恰好从定静阁外走进来,方喊了句姨娘,就看见立在屋子里一袭紫衣的沈蹊。 她的话语顿住,小心走到床边。 “姨娘,这是刚从张大夫那里取的药,放在床头了,您记得喝。” 兰芙蕖:“又取的什么药?” 二姐偷偷看了看一侧的沈蹊,小声:“大夫说姨娘体虚,开了些温补的药,每日一剂,对姨娘的身子好。” 兰清荷走入屋内后,沈蹊也并未多看她一眼。对待兰二,他的态度倒是有几分冷漠。几人坐在床边围着桌子,始终说不到一块儿去,没一会儿,应槐不知在沈蹊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便起身离去了。 沈惊游离开时,兰芙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的背影。 二姐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终于大了些:“三妹,别看了,人都走了。你呀,莫不真是被他给勾了魂儿。” 兰芙蕖低头,拢了拢耳边的发:“我没有。” “没有就好,如今柳玄霜被捉了,我们在驻谷关也都平安无事了。既然这件事都过去了,那不若让他就此翻篇。三妹,你听姐姐一句劝,日后莫再跟沈蹊纠缠不清了,他那样的人,有多心狠手辣你也是见过的。如今他装得这般温柔体贴,那日后呢,他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 “日后待他原形毕露,你若是敢稍微忤逆他的意、将他惹恼了,他有多少种手段对付你。光是那些冷冰冰的刑具,还有他那条又长又吓人的鞭子……三妹,你身子弱,吃不消的。” 此话听得安氏频频蹙眉,忍不住道:“清菏,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兰清荷不以为然,“话本子里说,像沈蹊这般位高权重的男人,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折磨女子的手段也十分残忍,什么抽鞭子、手铐脚链绳索,还有……” 兰芙蕖想起来她手腕上的勒痕。 忍不住道:“二姐,你莫说了。” 走出阁楼,沈蹊正立在院子里。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身形。 “你怎么还在这里,”兰芙蕖迟疑道,“你在此处站了多久?” 有没有听见二姐的话? 沈蹊道:“不久。” 她放下心。 忽然,她眸光顿了顿,看见对方微微肿起的唇。他嘴唇微肿,似是曾被人狠狠咬过,方才他一直站在阴影里,让她看不真切。 如今,他立在阳光下,兰芙蕖千真万确,看清了他的嘴唇。 他是……和谁激.吻过吗。 兰芙蕖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失神。 沈蹊方一转过身,就看见少女盯着自己的嘴唇,发着愣。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嘴上有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忽然,脑海中闪过些零碎的片段。 还有那虽凶狠,却又细腻的触感。 陡然一道凉风,兰芙蕖自知失礼,尴尬地别开脸。 见她面色窘迫,沈蹊轻声笑了笑,并未说亲吻他的女子是谁。 反而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带她去庭院里看梅花。 玉梅如雪,暗香隐隐。梅树上的雪已化了,此时反而愈发清冷霜洁。男子就这般站在梅树下,一时间,竟衬得那玉梅都黯然失色。 见她又发着愣,沈蹊伸手,将她发上的花瓣拂去。 微风徐徐,撩起他的紫衫。 男子动作轻柔,眸光更是温柔得一塌糊涂。 可兰芙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她想了大半个月,都没想明白。 这大半个月,沈蹊将军饷案查了个七七八八,人也抓了个九九十十。就在他准备复上时,一阵马蹄声骤然穿过。 只见马背上的人一袭红衣,手里捧着份皇诏,只一眼,便看见庭院里正在审讯犯人的沈蹊。 “圣旨到——” 叶朝媚轻勒了一下缰绳,微扬起光洁白皙的下巴。见沈蹊走出院子,这才翻身下马。 此行只有她一人,想必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看见她手里的皇诏,沈蹊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撩袍而跪。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神色亦是十分平静,似乎等待这一刻已多时。 男子微垂着睫羽,让人看不太清他眸底的神思。他虽然跪着,却是傲骨灼灼,这让郡主叶朝媚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片刻,才缓缓打开诏书。 红衣女子声音高昂而道: “圣旨到,沈蹊听旨——”:,,. 第25章 025(一更)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罪臣沈蹊,忤逆圣意,抗旨不遵,戴命擅离职守,懈怠职责,有负皇恩,大不敬宗庙社稷。然朕宽厚仁德,念其昔日功勋,免其死罪,赦其戴罪立功,彻查驻谷关军饷……” 日头灼灼。 腊梅开得正好,从庭院中飘来一阵幽香。沈蹊面色轻缓,垂眼跪得从容。 他神情淡淡,似是预料到了圣旨上的内容,平静地听着对方将皇诏宣完。光影斑驳,落在男子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末了,他行了一拜,上前将诏书接过。 “臣,接旨。” 见他这般,叶朝媚气不打一处来。 “沈惊游!” 烈日之下,少女一身灼衣,张扬贵气得不成样子。叶朝媚的母亲清凤城城主夫人,乃当朝太后的义女,有太后娘娘护着,她自然也娇气尊贵。 然,这“娇气”,只是她模样、身段看起来娇柔可人。 叶朝媚实在是个泼辣性子。 许是清风城城主是武官出身,叶朝媚耳濡目染,也跟着爹爹习武练剑。她的马术、剑术甚至都不输给男儿,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 她扬着下巴,睨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子。 “圣上虽说免了你的罪,却未免你的罚。你身为朝廷命臣,罔顾圣上威严,如若不是我进宫,在太后、圣上面前替你求情,你如今怕是已身首异处了。沈惊游,你说这恩,你该如何报答本郡主?” 诚然,当初叶朝媚见沈蹊公然抗旨,便火急火燎地上马,直奔京都而去。 进了宫,面见太后,从而一步步在幼帝面前替沈蹊求情。 圣上年幼,心思容易被旁人拿捏,一不留神儿便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去。 经叶朝媚这么一说,幼帝恍然醒悟。 这才保下了沈蹊一命。 但毕竟,抗旨也不是小事,圣上只免去了他的死罪,并未免了他的罚。 沈蹊接过圣旨,将其小心卷好,方言一句“多谢郡主”,便见对方笑吟吟道: “怎么谢?要不,你把我娶了吧。” 闻言,他身后的应槐没忍住,被冷风呛得咳嗽了几声。 叶朝媚不悦蹙眉,“本郡主救了你主子的命,怎的,连你也敢取笑本郡主。沈将军的命多值钱啊,难不成一句轻飘飘的,就这样谢过了?” 她明明长了张温婉可人的脸,声音却有几分尖锐,听得应槐不敢再吱声,尴尬地别开脸。 沈蹊并未搭理她的玩笑话,轻轻落眸:“在下欠郡主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需要,直接唤我便是。” 叶朝媚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得娇俏,又有几分得意。片刻后,她让下人将马牵入厩,而后歪了歪脑袋,问他: “究竟是什么事,竟让沈将军连皇命都不顾了。” 不光不顾皇命,甚至都不顾性命。 “圣上虽然免你一死,可昭刑间门那十一道刑罚却也不是谁都能挺过去的。圣上宅心仁厚,准许你用个月将这十一道酷刑走完。虽说给了你休养的时间门,但你可知这每走一道刑罚,就如同脱了一层皮……” 话音未落,她话头突然顿住。 是啊,北疆昭刑间门的酷刑何等残忍,身前这人又怎能不知?掌管昭刑间门的人,还是他沈蹊沈惊游。 反是经了他的手、入了昭刑间门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光是想着,安翎郡主便觉得一阵胆寒。 沈蹊却很平静。 这十一道刑罚,在北疆唤作“十一关”,乃昭刑间门活受罪却不至死的酷刑。其中又分为地牢、水牢、火牢各四关。 一般很少有人能坚持到水牢。 至于能见识到火牢刑罚的,更是寥寥无几。 叶朝媚十分好奇。 依她对沈蹊的了解,对方绝对不可能做出抗旨之举。此人虽年纪轻轻,但行为处事却十分老成,除非是遇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或是什么不得了的人…… 她眸光微凝。 紧接着,一双眼带着探寻,朝身前男子望去。 他今日居然穿了件紫色的衫。 沈蹊身形颀长,外披了件薄薄的氅,雪白的氅衣拢于紫衫之上,愈发衬得他骄矜贵气。 叶朝媚隐约觉得,他与先前有几分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沈惊游,你怎未佩青鞭?” 他腰间门空空如也,不光没有佩青鞭,甚至没有佩剑,只挂了一块芙蕖玉坠子。 沈蹊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腰际。 目光落在那块芙蕖玉上时,面色柔和了几分。 他道:“戴着累,便取下了。” 累? 对方蹙了蹙眉。 正疑惑着,从甬道一侧穿来一道人影。只见一名浑身裹得毛茸茸的少女踩着雪,蹦蹦跳跳地走过来。 叶朝媚先是注意到她的身形。 即便是被氅衣包裹得这般严实,却难掩其衣衫下窈窕的身姿。她亦是一袭纯白的狐氅,里头一件水青色的立领,再往上些…… 叶朝媚在皇宫里也见过许多模样好看的女子。 可看见兰芙蕖时,还是忍不住怔了一怔。 她原是两手捧着什么东西,踩过冰溜子时,小心翼翼地提了提裙摆。 有微风扬起她的衣角,和乌黑昳丽的发。 她像是冰天雪地里,盎然生长的芙蕖花。粉黛微抹,姿容便是清丽可人。明明是这般毫无攻击力的美.色,却有一种摄人心神的魅力。叶朝媚呼吸微滞,怔怔地看着她,竟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下一刻,兰芙蕖也看到了立在沈蹊身前的女子。 对方一袭红衣,生得高挑而美艳。她虽个子高挑,那双眉、那对眸,却如同被水淬过一般柔软。兰芙蕖忍不住捏了捏手里的东西,有些不太敢走过去。 她似乎……和沈蹊关系很亲近。 兰芙蕖端着手里的东西,有些迟疑。 听见脚步声,沈蹊回头看见了她。 男人手里攥着一道明黄色的帛书,见了来者,眸光亮了一亮。 “你怎么来了,院子里风大,你身子刚好不久,当心又着凉了。” 此话听得叶朝媚愕然。 沈蹊何曾用过……这般温柔的语气与人说话? 他拢了拢衣衫,低下头,离那少女极近。沈蹊身形高大,与那人说话时,他甚至会稍微弯下身。男子的发尾就这般随着温和的风,拂到兰芙蕖面颊上。 兰芙蕖感觉,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仿若想将她看出个窟窿。 她抿了抿唇,将手里头的东西递上去。 “小厨房做了甜汤,很香很好喝,我想着给你送一份过来。” 叶朝媚便眯着眼睛笑:“小妹妹,沈大人他不爱吃甜食,也不喜欢喝甜汤。” 话音刚落,沈蹊伸手取过汤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一饮而尽。 看得兰芙蕖一阵结巴:“不、不烫吗?” 来时,担心甜汤会冷掉,她走得极快。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 沈蹊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命人将空碗收了,轻笑了声:“不烫,好喝。” 不知不觉,就到了用晚膳的时间门。 欠了安翎郡主那样大一个人情,沈蹊自然要好好招待她一番。 客堂内置办好了晚宴,沈蹊喜欢清静,便未叫太多人来。 安氏抱恙,除去周遭仆从,桌上就只有他、叶朝媚和兰氏姐妹一人。 叶朝媚走得急,未带女婢,入席时,突然犯了大小姐的脾气,指了指桌上的汤碗。 “本郡主要喝甜汤。” 见状,一侧女使规矩上前,欲替她盛一碗。 “不要你服侍,”叶朝媚道,“听闻驻谷关有一对兰氏姐妹,天生丽质,秀色可餐,看着那张脸,本郡主都能多吃几碗饭呢。” 闻声,沈蹊面不改色,瞟了兰清荷一眼。 兰清荷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硬着头皮走上前。 也许是心中还在害怕沈蹊,兰清荷方舀满一勺,手忽然一抖。“啪”地一声,溅起热烫的汤汁。 兰芙蕖和叶朝媚皆往后撤了撤。 “一姐,”前者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握住她的手指擦拭,“烫到了吗?” 叶朝媚蹙了蹙眉头。 “毛手毛脚的,若是烫伤了本郡主,可是你能赔得起的?你,来服侍本郡主用膳。” 她挑出手指,指了指一侧的兰芙蕖。 这一道锐利的目光,亦是朝兰芙蕖望去。 少女怔了怔,下意识走上前,手还未碰到汤勺,就被人起身夺了去。 沈蹊的手臂极长,轻而易举地捞过长勺,截去了郡主后半句话: “她不是女使,不服侍旁人。” 叶朝媚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下一刻,沈蹊举起汤勺,问兰芙蕖: “要喝甜汤么?” “唔……” 她还未言,面前的碗已经满了。 叶朝媚咬着牙,戳碎了自己碗里的白米饭。 不过就是生得漂亮了些、说话软了些吗,她能跟着沈蹊去北疆吗,能在北疆吃的了苦吗。 哼,小花瓶罢了。 …… 用完晚膳,兰芙蕖撑开伞走在甬道上。 驻谷关又下起了雪,她接了一片冰凉的雪花,覆在手指上。方才一姐那一勺,溅得她手上被烫伤。自幼她便肌肤娇嫩,大小伤口如若不及时处理,便会一直留着疤。 她要去一趟医馆。 自从柳玄霜倒台,驻谷关大小事宜暂时由沈蹊接手,他也给了兰芙蕖一块令牌,有这块令牌,她可以去医馆随便抓药。 取了瓶药膏,她回到定静阁,又取出先前沈蹊给她的金疮药,准备一并涂抹。 担心被姨娘和一姐发现、让她们担忧,兰芙蕖特意去了侧间门屋子。 刚一推开门,庭院里响起脚步声。 沈蹊亦撑着一把伞,迎着月色、踏着满庭飞雪而来。 他氅衣雪白,衣肩上落了几片梅花花瓣,兰芙蕖见了,下意识想替他拂去。 还未伸出手,对方眸光忽然一闪。 看见了她手上的药瓶。 “怎么了?” 兰芙蕖摇摇头,“没事,就是将才不小心烫到手,涂些药便好了。” 她的手被人捉了去。 屋中昏暗不明,沈蹊一只手握着她,用另一只手点开灯。偌大的侧间门,一下便敞亮了,也让面前男子的眉眼愈发真切。 对方接过她手里的药瓶,捏住她细白的小手,轻轻涂抹着——他先是挖出些药膏,将乳白色的膏体涂到少女虎口处,紧接着用指腹将那药膏揉搓开来。 起初,她有些刺疼,咬着牙轻轻“嘶”了一声。 察觉到她疼,沈蹊放缓了动作。 揉着揉着,她感觉虎口发烫,脸颊也微烫,便忍不住道:“我、我自己来。” 对方未松开手。 他的手指修长,像玉一样白皙好看。若不是亲眼所见,兰芙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漂亮的手指,主人竟是那习武之人。 与手指、手背不同,他的掌心有一层厚实的茧。 忽然,她的肩头耸了耸。 沈蹊专心给她上着药,余光瞥见她动,忍不住也勾唇,道: “笑什么。” “痒。” 他在她虎口处打磨,磨得她痒。 “沈蹊,还是我自己来吧,你这样弄得我好痒。” 他还是没松手,只是手指上的力度稍稍加重了些,将药膏揉得愈发薄。 揉着揉着,膏体渐渐消失,一人指腹、虎口吻合,她素白的柔荑上,多了道鲜红的印痕。 忽然,庭外传来脚步声。 是一姐。 兰清荷边疑惑着,边朝这边走:“这灯怎么还亮着,门也没关……” 反应过来,兰芙蕖面色变了一变,也不管那药瓶了,抓着沈蹊的手就往书柜后躲。 书柜之后,是窄窄的一片空隙,再往里些便是靠近主房的窗牖。她拉着沈蹊,匆匆躲入缝隙中,空隙不大不小,刚好容下两个人的身形。 男人微微偏过头,虽是很乖地被她拽着躲起来,可面上仍有疑色。 见状,她悄声解释:“我一姐,她要进来了。” 进来便进来了。 沈蹊唇角微翘,一双眸瞑黑,眼底幽深而晦涩。 他的眼神在这黑夜中,却是极有杀伤力。 兰芙蕖松开他的手,不自然地朝柜子靠了靠,试图和他拉开些距离。可这地方实在是太窄小了,一人身形几乎要贴在一块儿,看得她面色微窘,耳根也微烫。 她咬了一下舌头,悄声解释道:“我、我一姐,她……不喜欢你。” 准确地说,是不喜欢她和沈蹊在一起。 若是对方看见她与沈蹊共处一室,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阵唠叨。 听见这话,沈蹊眼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又歪了歪头,恰恰看见从院内朝这边走来的人形。兰清荷提着裙角,迈过台阶,就快要走入侧间门。 他忍不住,短促地笑了笑。 “你一姐不喜欢我啊。” 沈蹊的声音很低。 一人又挨得极近,他的声音、他的气息,还有说这话时,他胸膛里闷闷的笑声,都如此清晰。 男人弯下头,“她不喜欢我,那你呢?” 她愣了一下。 庭中落着雪,月色昏黑,他身后是薄薄的轻纱,说这话时,对方朝这边倾了倾身子。 将她抵在身后的书柜上。 她被迫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眉眼在眼前缓缓放大。 这样精致到、几乎可以用美艳来形容的凤眸。 他垂下浓密纤长的睫羽。 温热的吐息,就这般落在她面颊上,他似乎是在笑着,端详着她的面上一寸寸发红。听着一姐的脚步声,愈发逼近…… 他的声音也随着身子压下来,落在兰芙蕖耳边。 嘎吱一声,一姐推开了虚掩着的屋门,朝这边走来。 沈蹊垂着眸,慢条斯理地看着她。 “那你呢,小芙蕖。” 他的声音低缓,随着这瞑黑的夜色,落在她的耳畔。 “你喜欢我吗?” 他似乎在憋笑。 她的心怦怦直跳。 忽然—— “呼”地一声,兰清荷吹灭了灯。 第26章 026(二更) 周遭彻底暗下来。 二人坠入一片黑暗,连周遭的风声都止歇。 兰芙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屋内灯盏灭了,他的眉眼不甚清晰,她只能隐约地,看见对方的轮廓。 在北疆从军这四年,他的轮廓愈发硬朗坚毅。沈蹊身上的氅衣很薄,抵过来时,芙蕖玉发出极细微的响声。 即便是如此轻微的声响。 敲在兰芙蕖的耳朵里,敲在她的呼吸上。 分外敏感、剧烈。 眼睛适应了黑夜,窗外的微光也透了进来,那一张脸在眼前一点点变清晰。 先是他的下颌,而后是他侧半边脸,再然后,是他的鼻翼。 他的唇。 他那一双,藏匿于黑夜中,分外动人的眼。 沈蹊垂着眼,那一双与生俱来的凤眸微挑着。他这双眼眸狭长,眼睫如小扇般细细密密的垂下,恰恰遮挡住男子眼中的思量。 可这温柔的眸光却是怎么也藏匿不住,只一下,便倾泻上兰芙蕖的心头。 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他在靠近。 她听到了芙蕖玉的声响。 清脆地一声,玉佩轻轻磕在书柜的边角上,这声音吓得兰芙蕖面色微白,忍不住低低喘出一口气。见状,沈蹊无声笑了笑,他伸出手臂,按着少女的手腕,靠上来。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 却也没有挥开他。 他弯下身,一寸寸地试探她,试探到最后,二人的唇靠得极近。直到一道温热的呼吸流连在唇角,兰芙蕖这才回过神。她睫羽轻轻颤抖着,匆匆将脸别至另一边。 纯澈的眸光,剧烈颤抖着。 方才那一瞬,她好像一只……无措的小鹿。 只有别开脸,不看见他那张脸,兰芙蕖才感觉呼吸稍稍顺畅些。 她不敢看沈蹊,瞧着窗外的夜色,听着二姐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 忽然,书柜那头的步子顿住,二姐自顾自地喃喃: “怎么还有药瓶子,谁没有收拾……” 方才兰芙蕖抓着沈蹊躲起来时,衣袖拂掉了桌上的药瓶,小瓶子叮铃桄榔地,摔了一地。 还有些药渣洒落出来。 兰清荷嘴上抱怨着,弯下身去收拾残渣。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二姐借着月光,慢吞吞地将药瓶捡起来,而后去找扫帚簸箕。 兰芙蕖侧耳听着,试图分散些注意力,可双颊却仍是滚烫无比。她咬了咬下唇,对方的声音猝不及防地落在耳边。 “小芙蕖。” 沈蹊突然喊她。 “嗯?” 她下意识地回头,唇角处忽然一软,温热柔和地轻轻擦过一物。 少女一下呆在原地,瞳仁遽然放大。 将才那道触感…… 温和的,柔软的,微热的。 像是一阵春风,拂得她心头一动。 呼吸再度窒住,她惊惶地抬起头,望向站在夜色里的男人。 他唇边的笑有些放肆。 雪白的氅,紫色的衣,恍然间,兰芙蕖好像看到了当年青衣巷里,张扬恣肆的少年。 可他现在的这双眸,这眼神,这微微挑起的眼尾,在深夜里着实致命。 兰芙蕖抿了抿唇角。 有些甜。 见她没有反抗,沈蹊彻底压下来。对方的手也从她的手腕转到腰身,按着她的腰,靠在书柜上。 这一回,他吻得很深。 男人要比她高上一个头不止,身量亦是十分高大。兰芙蕖被迫仰着脸,与他接吻。二人交换着呼吸,声息也愈发盛大,终于,她回过神来,轻轻哼了一声。 “二……二姐……” 沈蹊弯下身子。 亲吻她时,他需要低下头。兰芙蕖没有踮脚,这使得他不得不弯下腰。而对于兰芙蕖而言,沈蹊比她要高大上许多,她感觉自己纤瘦的身形被对方包裹住。暖流游走在周遭,她的面上更是滚烫不止。 同样发烫的,还有喉舌。 沈蹊无视她的话,微微偏了个角度,将她剩下的话语全部咽入腹中。 她的呼吸有些急了。 女孩的双手亦是从身体两侧移到胸前,她被吻得下意识闭了眼,完全不敢看身前之人。微风卷起身后的纱帐,拂在兰芙蕖脸颊上。 痒。 还有他的发,他的睫毛。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对方呼吸的游走与悸动,想要推开他,身子骨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忽然,又是嘎吱一声门响,让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她、她这是在做什么?! 漆黑的夜色,混乱的书柜,逼仄窄小的空隙。 她面色绯红,心乱如麻。 听见二姐再度走来,兰芙蕖想要推开他。 可沈蹊的力道其实她能抵得过的?她的手指被人紧紧握住,十指交叉着,抵在身后书柜上。恰恰一道风声至,卷起身侧帷帘,那纱帐就这般卡在二人手指间,纠缠不清。 她在心里喊:沈蹊、沈蹊,别…… 两只手却被人死死扣着,举在耳朵边。 既然无法反抗,她所幸闭着眼,只期望沈蹊能小些声,她能小些声。若是被二姐发现了,她会死。 可呼吸却是一寸寸加重,还有那水津之声。 兰芙蕖终于忍不住,被沈蹊咬着唇,发出声喘.息。 这声音刚一发出来,她便怔住。 在寂静的深夜里,这道声响,太过撩.人,也太过明目张胆。 她听到,二姐正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 紧接着,对方迟疑地,朝柜子这边走了过来…… 完蛋了。 她的手紧了紧,死死扣住沈蹊的手指。 见她紧张地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沈蹊低低笑了声。紧接着稍一挥袖,手指一弹,“啪”地一声。 门边的花瓶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二姐和兰芙蕖,都有些被吓到。 前者走过来的步子一顿,转过头,惊讶地看着碎倒在门前的花瓶。她心中生疑,冒出头看了眼庭院外,院子里空无一人。 许、许是……风吹的。 兰清荷脑子里,忽然闪过画本子中,女鬼现世的桥段。 深夜里,一阵幽幽的冷风,物什莫名其妙地倾倒,寂寥的庭院里飘来一袭红衣…… 兰清荷吓得面如死灰,连收拾都来不及收拾了,慌张推开门,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见状,兰芙蕖感觉身前的人像小孩子般得逞地笑了笑,那抹笑声前一刻还在耳边,下一瞬就落在了唇角。沈蹊掐着她的腰,意犹未尽道: “没有人打扰了,你现在可以叫了。” 这话说得着实混账。 兰芙蕖何曾听过这等浑话?她虽然虚岁十八,但一没像二姐那般涉猎过恩恩爱爱的话本子,二没见过多少男人。甚至于,她就没和几个男人说过话。 她的耳朵“腾”地一下全红了。 这一回,即便是被对方放肆地吻着,她却死死守着喉咙,不敢再发出声了。 她闭着眼,任由身前之人造次。沈蹊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亲得更深。 她下意识仰着脖子、踮起脚尖。 终于,她浑身泄了气,软绵绵地如一片云坠下来。 “沈蹊,不要了,好不好。” “沈蹊……” “蹊哥哥……”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书柜上。 她的腿好软,完全站不直,似乎也要走不动路了。 沈蹊见状,将她从书柜后拉出来。她一下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摸了摸嘴唇,兀自平复着呼吸。 沈蹊站在桌前,看着她,笑。 笑罢,要去点灯。 “不要!” 兰芙蕖匆忙制止住,“不要点灯,我不想看到……现在这样。” 她也怕,看见沈蹊如今的模样。 怕沈蹊也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弱,轻声道:“下次不许了。” 男人挑了挑眉毛,“兰芙蕖,你小时候不是挺能亲的吗?” 第一次,还是她主动去亲他。 彼时他一袭紫衣,打马而过,手里头正揪着她的辫子,小姑娘突然回过头,对着他的脸猛亲了一口 回忆起往事,兰芙蕖突然不吱声了。 她坐在桌子前,将头埋得很低。见她害羞得像个小鹌鹑,沈蹊也不忍心逗弄她了。男人看了一眼屋外头的风雪,又转过头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道:“走,这间房没燃炭,屋子里面冷。” 她根本不冷。 她浑身热得慌。 既然沈蹊要拉着她,她便也乖乖地跟着对方走。只是刚站起身,兰芙蕖突然想起方才那个碎花瓶。 “沈蹊,”她问,“你将才这样吓我二姐……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二姐的胆子,着实也很小。 “她都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对她好?” 他说得理所应当。 也是。 兰芙蕖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那她呢。 她还没有回答,之前沈蹊的问题。 她喜欢沈蹊吗? 走在门前,兰芙蕖步子顿住。 小时候,总有人告诉她,你不该喜欢沈惊游。 你应该喜欢兰旭那般的男子,觅得像兄长那般的夫婿。 爹爹如是,母亲亦如是。 而姨娘,她在兰府里头说不上什么话,似乎也是默认了。 她不应该喜欢沈蹊。 可不应该,难道就是对的吗? 见她步子顿住,男子亦回过身,问道:“怎么了?” “我……” 她欲言又止。 心思百转千回,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沈蹊垂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她在想什么,慢悠悠地勾唇笑了一下。紧接着,他撑开伞,将庭院的飘雪挡住,揉了一下少女的脑袋 “你怎么,也担心我会欺负你?” 方才她说,二姐不喜欢他。 他也说,既然面对着不喜欢自己的人,为何又要对她好。 风雪声大了些。 雪粒子洋洋洒洒,坠在他雪白的氅衣上。 “不一样的,兰芙蕖。” 沈蹊一手撑伞,一手牵过她的小手,声音平稳: “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对你好。”:,,. 第27章 027 一颗雪粒子从迎风飘过,黏在兰芙蕖眼睫。 说完这句话,对方便极为自然地牵着她,朝庭院外走。 风雪呼啸。 飞雪越下越大,吵得她心跳愈发剧烈。兰芙蕖侧了侧脸,看着自己左前方的男人。 对方只给她留了半张侧脸,夜色朦胧,他下颌光洁而坚毅,没有一丁点胡茬。 步履轻缓,从容。 在她面前,沈蹊似乎一向游刃有余。 牵着她手时,对方刻意避开了她虎口处的伤,只轻轻捏着她的手指,刚一走出侧院,就看见了应槐。 对方也在找他。 “主子。” 应槐一身玄衣,朝身前男子拜了拜。 见他半晌未言,沈蹊将手里的伞递给兰芙蕖,垂眸道:“你先回屋,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夜色里,她脸上的红晕看不真切,很乖地抿了抿唇,将伞攥着。 走到拐角时,她还回头看了眼。 直到看着兰芙蕖远去,应槐才识眼色地汇报道: “主子,柳玄霜死了。” 死了? 沈蹊虽挑了挑眉,但并不意外。 夜色里,他转了转食指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死的。” “主子,属下都按着您的吩咐,每上一道刑都留了他一口气。他许是受不了,方才趁着属下们不注意,一头撞到溶了铁的火盆里,自尽了……” 场面一度惨烈。 经了这么多天的折磨,柳玄霜已完全没了个人形。可偏偏沈蹊还要留他一口气在。每日的严刑拷打,柳玄霜哭天抢地地求死,但凡一听半个“沈”字,整个人就会下意识地犯了痉.挛。 而那个残忍的男人,会坐在简易搭建的刑室里面,穿着干净整洁的紫衫,淡漠地看着他。 半晌,轻轻呷一口冷茶。 明明已经招供完了,可他仍痛不欲生。 柳玄霜知道,沈蹊这是在故意报复他。 对方就是这般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周围人去火盆里捞他时,他半张脸几乎都化掉了。 堂堂朝廷使者校尉,生前有何等荣耀?坐拥驻谷关,一呼百应,妻妾成群。死后却是这般惨不忍睹。 “主子,那柳玄霜的尸身……” 应槐拿捏不定。 沈惊游神色淡淡:“扔去喂狗吧。” 至于那孙氏,和柳玄霜的两门偏房,都一并连坐,由主子摇身一变,入了罪奴之籍。 处理好这一切时,离新年不到半月。 沈蹊将卷宗誊好,柳氏等人的罪状清点清楚,而后一并遣人呈入京都。 去北疆的当天,兰芙蕖起了个大早,打算去集市上逛逛。 虽然驻谷关地处偏僻,但北疆更是荒凉之地,条件艰苦、物资匮乏,一些东西需要提前备好。 走在集市上,迎面撞来一人。 叶朝媚穿着件颜色娇艳的红衫,外披着毛茸茸的白色氅衣,正与摊铺前边挑边逛。她虽贵为郡主,却不喜欢带着女使和侍从,一个人走在道路边,自在悠闲。 片刻,叶朝媚脚步微顿,也看见了兰芙蕖。 她歪了歪脑袋,而后高傲地扬起下巴。 兰芙蕖记得,她是安翎郡主,与沈蹊……曾经险些成亲的那位。 少女神色恭从安静,走上前,朝对方福了福身。 “郡主金安。” 兰芙蕖隐约觉得,面前此人,是不喜欢自己的。 可她的不喜欢,与先前孙氏的不喜欢大不相同。 孙氏会刁难她、让她一直跪着,会罚她抄厚厚的经书,会让丫鬟扒她的衣服。 但安翎郡主, 她只是站在那儿,微抬着下巴,目光中带着审视,打量着她。 对方丝毫不避讳对她的考究。 见她还行着礼,叶朝媚道: “行了,起来罢。本郡主不喜欢这些繁琐的礼仪规矩。” 兰芙蕖低着头,应了声是。 “本郡主一个人逛这集市,甚是无聊,你陪我一起逛。” 对方收回目光,仍是扬着头,走在前面。 郡主千金之躯,兰芙蕖不敢违抗,只得在叶朝媚身后跟着。安翎郡主东瞅瞅、西看看,却是什么也没买,似乎有些兴味阑珊。 她转过身,兰芙蕖低着头没看路,差点儿一头栽她身上。 叶朝媚扶了她一把。 “冒冒失失的,连个路都走不好,”她十分嫌弃地看了兰芙蕖一眼,“就空有一张小脸儿,也不知沈惊游是怎么看上你的。” 少女站稳了,闻言,面色微窘。 她抿了抿唇,没应声,跟着叶朝媚在一家摊铺前停下。 准确地说,是停在一家刀器行前。 兰芙蕖有些惊讶。 只见对方眼眸忽然一亮,走到一对雌雄双股剑前。 “这对双股剑好帅,掌柜的,取下来我试试。” 那掌柜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来者乃一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便忍不住笑: “这对剑看起来不重,却着实有些分量,姑娘,我怕你拿不起来。” 叶朝媚怒了,“好,那就把你们店里最重的兵器给我拿过来。” 她一拍桌子,甩下一袋银子,兰芙蕖与那掌柜皆是一愣,片刻,一把大刀被两名后生抬了过来。 这把刀生得着实吓人,寒光闪闪的,让兰芙蕖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见此刀还需两名男子抬,叶朝媚嗤笑一声。 “起开。” 她面容白皙,一双美目生得媚眼如丝,轻轻朝那大刀一瞥,而后噙着笑,走了过去。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腰若细柳的少女,稍稍一使劲儿,竟极为轻松地将那把长刀举了起来! 迎着日光,叶朝媚将其扛上肩,轻蔑地朝掌柜努努嘴: “这把刀,还有那对双股剑,我都要了。” 大汉回过神,擦了擦额上冷汗,匆忙应道:“好、好……姑娘当真乃女中豪杰,是在下有眼无珠。” 叶朝媚懒得理他。 扛着刀,转过身,朝一侧正发着呆的女子问道:“喂,小白兔,这把刀好不好看?” 兰芙蕖往后躲了躲,差点儿被她劈到脑袋。 “好看。” 兰芙蕖被这寒光闪得眼睛痛,“只是郡主您这样拎着,着实……有些不太文雅。” “喔,我自己不用,”叶朝媚让人将刀收好了,语气轻松道,“我送沈蹊。” “这把大刀,多威风啊,沈惊游一定会喜欢的。到时候他带着此刀上战场,一刀能砍死三个义邙人。人未到,刀先至,啧啧,霸气啊。” 兰芙蕖听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打断她。 遽然一道狂风入户,卷起安翎外披着的氅衣。只一眼,便让她看见了,少女腰间别着的长鞭。 兰芙蕖微怔,一双眼锁着鞭子,看了少时。 直到叶朝媚注意到她的眼神。 对方见状,将腰间长鞭取下。兰芙蕖见过沈蹊的青鞭,鞭子极粗,鞭身上还长满了可怖的倒刺,而安翎手上的这条,却与那青鞭截然不同。 它没有那般可怕,细条条的一根,却很有韧劲儿。 “你别多想,这鞭子不是他送我的。” 叶朝媚道,“他喜欢用鞭,我喜欢他,就跟着他也买了一条。他的那条叫青鞭,我这条叫小青鞭。爹爹说,他也曾在沙场上征战了这么多年,但从未见过比沈蹊鞭法更好的男子。 “于是我就买了这条鞭子,想让他教我,想让他带我上战场。” “郡主,”兰芙蕖不可思议道,“您……想上战场?” “是啊,”叶朝媚点点头,“谁说只有男子才可以上战场杀敌,方才你不也见着了,那群废物还没本郡主力气大,居然还敢嘲笑我。除了这条小青鞭呢,我还有条小黑鞭,小白玉耳环,小芙蕖玉坠子——” 说到这儿,对方忽然一顿。 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过往的记忆,一下串联起来。 芙蕖玉。 沈蹊爱不释手、常常别在腰际的那枚芙蕖玉坠。 而面前此人……也叫兰芙蕖。 兰芙蕖靠着柜子,正听得兴味正浓,安翎却陡然止住了话头。对方蹙起眉头,又将眼前这个“小白兔”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不知怎么的,又生气了。 她转过身,气鼓鼓地大步迈出兵器行。 兰芙蕖见状,便去追她。 “郡主,安翎郡主——” “你别跟着我。” “可是您的刀还未扛……” “都说了让你别跟着我,”叶朝媚陡然停下步子,“兰芙蕖,我不喜欢你,你以后离我远一点,还有,离沈惊游也远一点。” 烈日之下,对方眸光灼灼。 “喂,我跟你说,沈惊游是不会一直喜欢你的,他只是……一时被美色蒙蔽了双眼。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跟他去北疆吗?即便你跟去了北疆,黄沙漠漠,你也是个小拖油瓶。久而久之,他就会嫌弃你,厌烦你,嫌你是个累赘。” 冷风扬起她的衣角。 亦扬起兰芙蕖的发。 “你听到了吗,小累赘。” 闻言,兰芙蕖捏了捏衣角,轻轻“嗯”了一声。 “好,我不跟着您,”她长得很乖,声音也很乖,认真点头道,“您记得把刀扛回去,别伤着人……” 安翎郡主冷哼了声:“不必你提醒。” 叶朝媚走后,周遭便安静下来。兰芙蕖踩着雪,忽然觉得没了安翎,一个人逛集市也有些无聊了。 她正欲往回折返,眸光兀地一闪,提起裙角欢喜地朝一家小摊跑了过去。 是耳环! 她想起来,沈蹊耳骨上那一对耳环,似乎戴了许多年。 唔,他好似挺喜欢戴耳环的。 方来到摊铺前,小贩热情地迎上来。 “姑娘,来看看我们家的耳坠子,物美价廉,都是当下京都最流行的款式。你喜欢什么样式的?有白玉的、纯金的、还有这珍珠的……” 她垂下眼睫,仔细地挑选着。 沈蹊的皮肤白,戴这一对应该很好看。 挑选好了耳坠,付了钱,她将其方入一个小包囊中。 刚欲往回走,身后传来阵极轻的脚步声。 还有一道冷风。 她攥着包囊回过头,又与叶朝媚险些撞了个满怀。 兰芙蕖下意识将包囊往背后藏了藏。 “藏的什么东西?” 安翎郡主眯了眯眼,命令道: “拿出来。”:,,. 第29章 029 沈蹊离开军帐后,兰芙蕖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将耳环送给他。 一个人坐在帐中,她倍感无聊。便走出帐、一路问过去,鬼使神差地来到此地。 此处地处偏僻,看上去十分阴森。 铁门颇高,正下降了一半儿,恰好能容人弯腰挤进去。铁门里像是有一条极长、极幽暗的通道,再往里些,兰芙蕖便看不清了。 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竟这般渗人。 她有些好奇,忍不住朝里头多看了两眼。 见状,叶朝媚一侧身,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 对方的语气有些沉:“我也未看见沈蹊,你去军帐里等他吧。” “可是——” 她方才好像看见,沈蹊走了进去。 “没有可是!” 叶朝媚“腾”地一下转过头,不知为何,她声音很尖锐,“能不能好好待在军帐里,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吗?来人,给本郡主把她拖下去——” 左右对视一眼,知晓她是沈蹊带回来的女人,皆不敢上前动手。 安翎怒目:“本郡主的令,你们都听不进去了吗?应槐,给我把她带回军帐。” 闻声,兰芙蕖也愣住,不知所措。 她……怎么忽然发这么大的火? “安翎郡主,是我错了,我不该胡乱跑,”不等应槐上前,兰芙蕖将耳环偷偷收了,抿了抿唇,恭从道,“我现在就回去。” 与此同时,幽深狭窄的通道里,传来一道鞭笞之声。 那鞭子抽得极猛,声响亦是极烈,穿过通道,竟抽得叶朝媚浑身一抖。下一刻,她面色煞白如纸,眸光也轻轻晃荡。 看得兰芙蕖心生疑惑。 郡主这是怎么了? 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应槐别过头去,低声:“郡主,叫人将铁门关着吧。听不见声……或许能好受些。” 今日所行的,是地牢刑罚中的鞭刑。 鞭刑。 这种刑罚,她与沈蹊最了解不过。 兰芙蕖怔怔地看着,不知为何,面前的女子忽然红了眼睛。她紧紧攥着原本盘在腰际的长鞭,猛地一抬头,朝她吼道: “你怎么还不走?” 兰芙蕖赶忙低下头。 “我这就走。” 她踩着厚厚的雪,又有些放心不下安翎,几步一回头。对方压根儿没有看她,将脑袋别至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安翎的眼眶红红的,却没有落下泪。 冷风卷起兰芙蕖的衣摆,她拢了拢衣裳,猜想,此地应是北疆审讯犯人的地方。 传闻,北疆刑罚严苛,有一地名昭刑间,进去活人,出来白骨。 待沈蹊回军帐时,已是黄昏。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早,他披着星辉,踩着月影而入。看见坐在军帐子里的兰芙蕖时,愣了一愣。 似乎没想到她还在这儿。 此处乃沈蹊的军帐,他平日休息安寝之地。至于兰芙蕖,则是与一姐同处一帐。 按理来说,如今这么晚,她应该在别的帐子里歇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兰芙蕖瞧着,对方看到自己时,正掀着军帐的手一顿。 他逆着月色,迎着帐内昏暗的灯火。 面色有些发白。 屋内昏黑,兰芙蕖看不太清他的状况,起身解释:“先前看你帐中有些乱,桌子上积了灰尘,便留下来打扫打扫。” 末了,见对方没吭声,兰芙蕖唯恐他误会,道:“不过你放心,你的东西我都没有动,也没有乱看。我就是擦擦桌子扫扫地,还有铺铺床……” 沈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抿抿唇,没说话,只低低“嗯”了一声。 他走进来。 屋内的灯火很暗,兰芙蕖调着灯盏,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这灯许是有阵子没用,不知哪儿出了毛病,灯油也不够了,暗是暗了些,但还能凑合用用,明日你记得加些灯油。” 身后窸窸窣窣。 沈蹊坐回到床上。 他回来时未穿盔甲,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衫。单薄的衣衫外裹了件雪白的氅衣。 他坐在床上时,未将大氅脱下。兰芙蕖转过头,正见沈蹊倒了水,靠着床头的柜子,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他的马尾有些松,索性便将发带解了,乌发顺势披下来,散落在周遭。 兰芙蕖攥着手心的东西,走过去。 灯盏放在军帐边的桌上,她的身形挡住了些光,原本乌沉沉的帐子里也愈发昏黑。沈蹊低着头,让兰芙蕖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他就这样坐在床前,雪衣乌发,身形莫名有些许单薄。 她决定鼓起勇气,将耳环送出去。 走到他身前,轻轻唤了声:“沈蹊。” 女孩子的声音很轻,很柔和。男人缓缓抬起眼眸,朝她望过来。 这一回,兰芙蕖才发觉,他的唇很白。 不止是唇,他的面色亦是虚弱苍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看得兰芙蕖微惊。 “你怎么了,”她犹豫着上前,“是生病了么?” 他的氅衣上熏了很重的香,似乎为了掩盖某种味道。 沈蹊披散着头发,斜斜靠在桌子边,闻言,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简单地吐出几个字:“水土不服。” 他的呼吸不太稳。 闻言,兰芙蕖惊讶得眼睛圆了圆。 “水土不服,你从驻谷关重新回到北疆,也会水土不服吗?” 她的神色认真,且无辜。 沈惊游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嗯。” 他的声音也很轻,嗓音底带了些哑。兰芙蕖凑近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见状,沈蹊闭上眼睛,很乖地配合。 他阖眼时,乌黑的鸦睫乖顺地耷拉下来,浓密纤长,像一把小扇子。兰芙蕖屏住呼吸,摸了摸他的额头,男人身上很冷,额角却隐隐有细汗。 “你额头好冷,”她离沈蹊很近,整个手掌贴在对方额上,声音里满是担忧,“我去给你找大夫,你们这儿有没有医馆?” “你先躺着别动,我去问应槐,你身上太冷了,被子也盖厚实些。还有这水也冷了,我让人给你烧壶热水。” 见她忙前忙后,沈蹊眉睫微动,轻声道: “不必。” 兰芙蕖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往下靠去。 沈蹊背上吃痛,微微蹙眉。 手上扶着的胳膊明显一僵,兰芙蕖吓得撒开手,转瞬间,身前男子面色又煞白了几分。 他皱着眉,额上豆大汗珠扑簌簌地坠下,滴入他乌黑的发间。 兰芙蕖完全没想到,沈蹊如今竟是这般虚弱。 “你……是我伤着你了么,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疼不疼?” 迎面而来一阵香,从少女身上传来清清甜甜的味道。 与他身上那件刻意熏了许多香、用来遮掩血腥味道的氅衣混在一起。 “无碍,”男人稍稍摆手,温声,“不是什么大病,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那我坐着,陪你一会儿。” 沈蹊唇角微翘,笑意氤氲至眼底:“嗯。” 北疆的风沙很大,特别到了晚上,天气更是愈发严寒。兰芙蕖盯着沈蹊身上那件氅衣,总觉得这衣裳的香气过浓,仔细问问,似乎还有某种奇怪的味道。 她自然是不知道。 昭刑间里,那根血淋淋的长鞭,是如何抽在沈蹊背上的。 行刑者都是他往日属下,见其这副模样,也是不忍。可沈蹊毕竟是触怒了龙颜,一道圣旨下来,谁都不敢违抗天命。 地牢里的鞭刑,抽完第一个十一鞭,便会往犯人裸.露的伤口上撒上一层盐。 再十一鞭下来,则是往鞭子上涂抹一道厚厚的油脂;最后十一鞭,乃铁链置于火炉上炙烤,待铁链子烤得滋滋直冒烫气,再用此行刑。 四十八鞭下来,犯人伤口溃烂不止,遍地流脓。 少时,有人提着盐桶而入。 紧随其后的是安翎郡主叶朝媚。 叶朝媚走进来时,行刑官正欲往沈蹊伤口上撒盐。受了刑的男人正安静地阖着眼,这十一道鞭子,似乎折损不了他身上的灼灼傲骨。 安翎走进来,止住那人手上动作。 “盐桶撤了罢。” 她朝左右吩咐道,“油桶、还有火炉,也都一并撤了。” 左右有些为难:“郡主,这是圣旨……” “圣上派我来监刑,若是有人问起来,你们就说是我让撤的。” 受刑之人终于动了动:“多谢郡主,盐桶、油桶、火炉,都不必撤。” 他扛得住。 “沈惊游,”安翎嗤笑一声,“你如今又在逞什么英雄,年关将近,此时正是与义邙交战的时候。倘若义邙来犯,你因受了刑卧床不起、无人行军,从而丢了疆土,你说圣上还会不会网开一面、免你一死?” 对方一阵静默。 他紧阖着眼,刑室内没有光,只有从过道里传来的、极暗沉的灯火。昏黄的灯光映在沈蹊面上,衬得他面颊更是一片煞白。叶朝媚见了,心一揪,恨铁不成钢地问: “沈惊游,你还未回答本郡主,当初在清凤城,你为何要抗旨?” 沈蹊自然没有告诉她。 受完了刑,行刑之人赶忙迎上前来扶他。男人微微弯着身,走入另一间房。 碰到些棘手的犯人,他通常都要住在昭刑间。 故此,在昭刑间里,也有他一间小屋子。 稍微收拾了些,他走回军帐,谁知,刚一走入帐,就看见乖巧坐在帐子里面的兰芙蕖。 她笑靥如花,似乎在等他。 …… 兰芙蕖安静地陪了他一会儿,终于将一直藏着的小包囊取出来。 “沈蹊。” 她轻轻唤了声对方的名,“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男人放下茶杯,望过来。 灯火晦暗的军帐里,他的眸色更是幽深不明,只是那双眼,仍是出奇的精致好看。兰芙蕖面上微烫,将耳环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那日在集市,刚好看见有人在卖耳环,想着你喜欢戴,就给你买了一对。” 她手指捻着耳环,置于对方面前。 黑夜里,沈蹊的眸光闪了闪。 “只是这玉算不上什么好玉,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 他道,声音温柔,“我很喜欢。” 兰芙蕖满心欢喜。 迎上灯火,她望入男人双眸。对方那双漂亮的凤眸微挑着,眸底氲着柔和的光。只是他的唇色确实有些发白,看得她很是心疼。 兰芙蕖看了眼他的耳朵。 沈蹊似乎不喜欢把耳环戴在耳垂上,反而在耳垂上方些位置打了耳洞。她瞧着,对方如今所戴的玉环,还是先前在青衣巷、自己送他的那对。 手上耳环冰凉,她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问: “那……要我给你戴上吗?” 沈蹊含笑: “好。” 兰芙蕖坐过去。 见状,沈蹊也侧了侧身子,先留了左耳给她。男人雪白的氅衣徐徐坠下,头发亦是披散着,乌黑的发将耳朵全数遮挡住,兰芙蕖定下神思,探出手。 他的乌发很顺滑。 手指缠绕上发丝的一瞬,兰芙蕖的呼吸竟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紧接着,她手指轻轻地,拨开对方披散着的头发,指腹若有若无地,蹭过他微烫的耳垂。 沈蹊的呼吸,似乎重了一下。:,,. 第30章 030 兰芙蕖并未察觉。 她挑开沈蹊的发,将先前那对白玉环摘下。 他的额头虽然凉,耳根子却是烫的,相反的,少女的手却是微凉。沈蹊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手指,轻轻蹭过自己的耳背,袖口的香气亦随之隐隐传来。 手指是软的,香气是清甜的。 她亦是十分认真,像是心无杂念。 反倒令沈蹊感到几分罪恶。 他的唇有些干涩,身形亦坐得挺直。就在此时,兰芙蕖已将一只耳环戴在他耳朵上。 沈蹊的耳朵跟他的人一样漂亮,他耳背处的肌肤更是白皙。兰芙蕖看着,也忍不住抿了抿唇,恋恋不舍地将头发放下来。 “沈蹊,”她轻声,“另一只。” 她面色有几分赧然。 幸好沈蹊瞧不见她的神色,也看不见她脸上的羞赧。片刻,兰芙蕖将两只耳环都戴好了,对方顺势转过身。 翡翠绿,终于衬得他面上稍有了气色。 兰芙蕖坐正了,打量少时,由衷赞许道: “好看。” 他长得好看。 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耳环,都好看。 沈蹊也扯唇笑笑。 “等等,”少女伸出手,“你有根头发缠在耳环上了,我替你理一下。” 沈惊游道了声好,歪过头。 二人呼吸就这般缠住,他温热的声息亦是迎风扑来,回过神,对方的眉眼已近在咫尺。 兰芙蕖捏着他的发丝,睫羽微颤。 呼吸遽然发急。 心跳声,亦是盖住了帐外呼啸的风声。男人的眸光轻缓,落在少女饱满的樱唇上。 她下意识地闭眼。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蹊低下头吻了上来。 唇瓣相贴,她的心跳亦是加剧,一声声怦怦,让她松开正捏着对方发尾的手。沈蹊做足了气势倾下身,却只在她的唇上浅啄,可即便如此,那道酥.麻之感还是游走在兰芙蕖的四肢百骸。 麻。 心尖麻。 带着她眼皮也动了动,睫羽轻颤。 她就这样扬着下巴,任由沈蹊亲着。不吵不闹也不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须臾,他含笑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极短的吻。 对方笑意一路蔓延至眼底,他瞧着面前脸颊微红的少女,轻声笑道: “小芙蕖,今天怎么这么乖啊。” 说这话时,对方一直在看她的眼睛。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兰芙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是主动朝沈蹊索吻! 脸“腾”地一下发红,烫意从脖颈,一路攀上两颊。 少女攥着衣袖,不敢于黑夜里看对方的眼睛——诚然,他这双眼、这目光,还有将才那句话,都太具有杀伤力了。让她面上生烫,一颗心也狂跳不止。 她这般窘迫,沈蹊不但没有安慰她,反倒还轻笑了声。 就是这声游刃有余的笑,让兰芙蕖愈发羞躁——自己方才闭着眼的那一幕,他一定牢牢印在脑子里了,才叫他笑得如此得意! 沈惊游闭上眼睛,也学着她那样,向她索吻。 “这样,你亲我一次,我们扯平。” 他闭眼的时候很乖,睫毛浓密而柔软,乌发也乖顺地垂下来。 薄唇上带着病态的白,他一袭雪氅坐在床边,将下巴微扬起。 兰芙蕖犹豫地迈了一步。 沈蹊坐在床上,要比她稍微低一些。她垂下眸,看着对方的双唇,他的鼻梁,他的眉眼。 她凑近,再凑近些…… 呼吸凝住,她盯着沈蹊的唇,迟迟不敢低下头。 忽然,坐着的人终于不耐,一下从床上站起身,捧着她的脸将她吻住。 兰芙蕖微惊,下一瞬,呼吸已被对方尽数咽入肺腑。他歪着头,稍稍错开了一个角度,光影悸动,沈蹊半张脸笼在阴影处。 她也闭上眼。 一吻作罢,沈蹊松开她。 兰芙蕖已经被亲得没有了力气,眸光也软绵绵的。少女站稳了身子,支吾着问他: “刚刚……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算我向你索吻,”沈蹊看着她笑,“算我求你亲我的。” 唔,她抿了抿发甜的唇角。 心想,这还差不多。 …… 不知道怎么了,沈蹊今天晚上看上去病恹恹的。 穿入军帐的冷风一吹,他便弯腰咳嗽。那咳嗽声似乎牵动着整个肺腑,听得人十分担忧。兰芙蕖心想,他此时应该需要充分的休息,在给他倒了杯热水后,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军帐了。 本欲回到住处。 可走到一半儿,她心中仍放不下沈蹊的“病情”。 虽说水土不服通常没有什么大碍,可方才沈蹊看上去着实很难受,瞧那模样,似乎是犯了胃病。沈蹊的胃一向不好,小时候便经常犯胃疾,疼起来也是这般浑身发冷。兰芙蕖心中担忧,便一路问着医馆过去,终于在一处,寻到几个白色的帐篷。 这些帐篷都比方才路上的军帐要大上许多,帐子口也未立什么牌匾标志。兰芙蕖在帐前站了会儿,见有受了伤的士卒攥着药包走出来,这才确定了,缓步迈入帐中。 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中药味。 还有男子身上的汗臭味。 好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她忍不住捏了捏鼻子。 在一群男人堆里,突然出现了个小姑娘,还是个如此貌美的小姑娘,这一道道目光自然都落在了兰芙蕖身上。 有好奇,有探寻,有被她的美貌所惊艳,还有…… 一些卑劣的、带着考量的眼神。 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着,还是被这么多男人注视着,她只觉得十分不自然。 兰芙蕖方欲打退堂鼓,转念又想起来,军帐里沈蹊发冷的身体,和苍白的脸颊。 “小妹妹,”有人迎上来,“你就是我们将军带回来的那名女子罢,你是染了什么病、需要什么药?” 一听她是被沈惊游带来北疆的,立马有人收回了不尊重的目光。 兰芙蕖这才感到舒服些。 她唇角扬起一抹笑,缓声朝那人道:“是我,不过不是我生病了,是其他人生病了,我来取一些药。” “生的什么病?” 她的笑容甜甜的,声音也甜甜的。 “他说……是水土不服。” 兰芙蕖心想,沈蹊生病,应当是不想让手底下的将士们知道。 以免扰乱军心。 对方问:“水土不服?” “嗯,就是浑身发冷,额头生汗,面色也很苍白。对了,他从小胃就不太好,兴许也跟这个有关。” 医者捋了捋胡须,思索片刻,“若是水土不服,也无须吃药,可自行调节饮食、多注意休息即可。平日里记得多喝水,保留先前的饮食习惯,避免食辛辣油腻的食物。” “至于姑娘您说的,浑身发冷、额头生汗等症状,应是他因为水土不服,导致的胃疾发作。这样,鄙人给姑娘您开个养胃的方子,您拿着药方子去前面抓药。” 言罢,对方大笔一挥,唰唰地写下一剂药方。 在驻谷关,兰芙蕖自学过一些医术,虽不甚精通,但也能看懂对方开得都是温补的药方。回想起将才沈蹊面色苍白的模样,她心想着他应是要多补补身子,不过是从驻谷关到北疆,就虚弱成这副模样。 真是个纸老虎。 兰芙蕖攥着药方子,在心底里轻哼了一声。 紧接着便往里面走。 里面是一个大药铺,药铺子旁边坐了几个中年男人,大腹便便的,正磕着瓜子唠嗑。 见了兰芙蕖,两眼一放光。 一侧立马有人咳嗽两声:“这是大将军带回来的女子,你们千万莫懈怠了,若是惹得人家姑娘不高兴了,当心大将军扒了你们的皮!” 那几个大汉闻言,打起精神,连连应是。 趁对方抓药的时间,兰芙蕖往里头那间帐子望了望。 厚实的帐子隐隐露出来一个角,军帐里面窝了很多人,大多都是些受了伤的士卒。有休憩的、有正给自己换药的,还有些扭打成一团、不知在做些什么。 里面的味道更熏人。 “姑娘,您的药。” 她回过神,轻轻唤了声:“谢谢。” “姑娘客气了,这都是在下应当做的。还望姑娘回去之后,能在沈将军面前替鄙人说几句好话——” 这厢话音未落。 里头那间帐子突然吵闹起来。 “好啊你,居然敢偷老子的东西!上次那顿打没让你长记性是吧?你个小白脸,还敢顶嘴,给老子往死里揍他!” 紧接着,便是拳头砸落在人身上的重捶声。 虽然挨着打,可被打之人却没有发出一丁点求饶与哀嚎,这让那些混混愈发不爽,骂声也愈发难听。 兰芙蕖微微蹙眉。 “里头这是怎么了?” 抓药之人赔笑:“没什么,里面那些军爷在闹着玩呢,姑娘,这都是些粗人,千万别冲撞了您。” 帐子里又传来一阵重捶声。 “大哥,他好像要没气儿了……” “这小白脸皮实着呢,就这几下,打不死他。八成是在装死——都给我狠狠地打!” 兰芙蕖再也听不下去了,掀帘而入。 “哎,姑娘!” 抓药之人匆匆追上来。 看见兰芙蕖,军帐里的士卒们都一愣神。只见少女长得娇娇软软的,语气却十分严肃: “你们怎可这般欺负人,哪有把人活活打死的——” 她话音还未落。 已然看见了,一堆人围着的、已被打得吐血的男人。 寒冬腊月里,他衣衫却是十分清瘦,身形亦是单薄如纸。他趴在地上,脸上、身上都是血与灰,被人狠狠押着,他却未出声求饶,反而无力地垂着一双眉眼,似乎有些认命。 听见女声,地上之人亦抬头朝帐子口望来。 只一眼。 只此一眼。 兰芙蕖与那人,都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下一刻,她听见自己颤抖到发哑的声音: “兄……兄长?”:,,. 第31章 031 这一声,在偌大的军帐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兰芙蕖目不转睛,看着趴在地上的男人。 听见她这一句,对方浑身明显一震。他的头发披散着,遮盖住了半边瘦削的脸颊。可即便如此,兰芙蕖仍能在茫茫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她的兄长。 那位文质彬彬的、清风霁月的、如兰花一般清雅的兰家大公子,兰旭兰子初。 兰府里,他多喜素衣,尤嗜青白之色。 喜字画,善诗文,风度翩翩,儒雅俊俏。 他的眉目是温柔的,声音亦是温和轻缓。他常年喜欢站在水榭边,捧着一本书卷,腰间佩一块莹白温润的玉,让人放眼望去,只道公子如玉,俊雅无双。 每逢她过来吵闹,兄长便会将书卷一阖,唇边挂着无奈又宠溺的笑,用书卷一端轻轻敲打她的小脑袋。 “母亲在休憩,小妹不可喧哗吵闹。” 兄长是极宠她的。 兰旭会手把手地教她诗文、教她抚琴,会记得她爱吃的每一样点心,甚至在兰芙蕖不小心犯错后,也会主动替她在父亲面前担责。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小妹还小,不懂事,长大些便好了。 兰芙蕖是庶女,虽然兰夫人不怎么苛待她,但兰府里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下人。相较于二姐,兄长也更心疼这个庶妹、更偏心她。 男子靠在水榭边,手里握着本书,安静地闭目小憩。他广袖木屐,身侧是朦朦胧胧的水雾。穿堂风微扬,拂过他青白色的、宽大的袖袍,桃花簌簌落下,坠落于他的衣摆。 听见脚步声,兰旭徐徐抬眸。 他的嗓音慵懒,光影映衬着他面上有了几分病态。兰子初面容泛白,双瞳却比一般人要瞑黑上许多。 水雾将他衣上的花瓣沾得微湿,男子伸手将那一抹绯色拂去,唇角带着薄薄的笑: “小妹,过来。” …… 兰芙蕖总觉得,兄长这般好的男子,是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他就像是天上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际,温柔而明亮。 青衣巷里,旁人一提到“君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而如今—— 兰芙蕖拨开人群,朝他冲去。 兰旭受了极严重的伤。 他两手撑着地,背上被打的都是血,看得兰芙蕖一阵心悸,慌忙将他扶起来。 “兄长。” 他的身子很硬。 当兰芙蕖的手落在对方手臂上时,她能明显感受出来,男人的手臂僵了僵。他身上有很浓郁的药味,还有很刺鼻的血腥味儿。兰芙蕖搀住他,让他靠着自己站稳身体。 兰旭回过神,别开脸,没有看她。 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的气息很虚弱。 站稳了,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兰芙蕖微怔。 这力道不足以将她推开,却能让她感觉到,兄长在抗拒与她相认。 他头发披散着,单薄的衣衫背后渗出许多道可怖的血痕。帐内燃着灯盏,昏黄的灯火落在兰旭面上,他原本孱弱的身形如今更显病态。 兄长自幼体弱。 又是一个文人。 想也不用想,这四年,他在北疆定是受尽了欺负。 见他要走,兰芙蕖忙不迭追上前。 “兄长,你受伤了,我扶着你慢些走。” 她攥着先前那医者开的药,跟着兰旭往帐外走去。 对方虽然步子迈得急,但总归是带伤之人,没几步便被兰芙蕖追上来。 兰旭不理她。 “兄长——” 她知晓,兄长是不愿这般难堪地与她重逢。 皎皎清月坠落淤泥,还是如今狼狈的场面,换做谁,都不愿意再见到故人。 但兰芙蕖也知道。 如若此时不跟着兄长、不帮他处理伤口,他会死。 北疆的风比驻谷关还要烈,也愈发寒冷。夜风中裹挟着北疆的沙土,兰芙蕖被呛到,忍不住弯腰咳嗽了几声。 听见咳嗽声,兰旭步子微顿。 少女弯下身,这一声声牵动着肺腑,咳得她面红耳赤,满嘴都是沙子。 终于,身前一道黑影,兰旭缓缓走到她身前。 他浑身摸索着,想要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 可身上却处处是脏污,带着血,带着泥。 兰旭十分局促,有些慌地低下头。只见兰芙蕖终于平缓了呼吸,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这一回,死死不肯放手。 身前男子的眸光颤了颤。 即便在这般狼狈不堪的情形下,兰旭的眸光仍是清润温柔。他的瞳仁比一般人要黑一些,这反而衬得他眼神干净清澈。便是这般明澈的眼眸,与他这一身污秽格格不入,也愈发让她心疼。 她忍不住伸出手,将男人的发往耳后别。 夜光里,月色下。 露出这样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的三庭五眼长得标致而正气,英眉入鬓,双唇饱满。相较而言,沈蹊的凤眸狭长,唇也生得有些薄,这使得他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几分散漫与轻佻。 正在出神,兰旭将头扭开。 声音很轻:“莫看了,脏。” “不脏。” 她赶忙道,“兄长,你如今宿在何处,我扶着你过去我带你去上药,再带你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不必了。” 兰旭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憔悴,“我住的地方……不干净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别去了。” 诚然。 他这四年,在北疆混得人不人鬼不鬼。他体弱,在战场上立不了功勋,甚至连提兵器都有些费劲。久而久之,便受到其他士卒的排挤与欺凌。 他骂不过、也打不过那些粗人。 言罢,他便欲往回走。 兰芙蕖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看着兰旭身上的伤,她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兄长,我很想你,姨娘和姐姐也很想你,我带你回军帐看二姐好不好。你身上这么多伤,一定要上药的,等到伤口发炎、溃烂就不好了。” 她的眼眶红红的,“我这里有金疮药,还有些温补的补品,兄长,你不要不认我,我是你的小妹,是你最疼爱的三妹。你是我的兄长,我不可能不管你的,我带你去疗伤,好不好?” 正说着,冷风一吹,兰芙蕖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哭起来时,只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极低的呜咽,像猫一样。少女的脸颊被冷风吹得红红的,眼尾亦是红了一大片,看得人好生心疼。 兰旭终于伸出手,想给她擦眼泪。 可一看见脏污的手指,又将胳膊缩了回来。 片刻,一声叹息:“我不想……让二妹也看见我这般,如今我在灶间做庖厨,灶间后院有一处小屋子,那儿也有炭火,算得上干净暖和,待我将这一身脏污处理干净,再去找你和二妹,可以吗?” 茫茫人海,兰芙蕖唯恐会再次与兄长失散。 便道:“我跟着兄长你一起去,我这里有些药,其中有温补之材,你一道煎着喝了。” 兰旭拗不过她。 只好无奈应是。 这一路,他忍住许多次想要抚摸她发,沈蹊带了一个女人来北疆,还对其百般珍重,想来,应当是小妹了。 心想到这里,兰旭的眸光闪了闪,隐隐有情绪翻涌上来。 身侧的小妹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目光单纯干净。 到了灶间,兰旭将外头的门闭上,在屋内生起了灶火,以此抵御严寒。 回想起方才在医馆看到的一幕幕,兰芙蕖还是忍不住道:“兄长,你可是生了什么病,需要用药?” 他怔了怔。 “不是大病,还是些陈年旧疾,需要些药材温补。平日里我就在灶间多烧些火,赚些铜钱,攒起来,一个月去一次医馆。” 再往下,他忽然沉默不语。 即便兄长不说,兰芙蕖也能大致猜到后面的事。 兄长如此修养,是做不出偷盗之事的,定是那群混混看他体弱、好欺负,想要霸.占他买药的钱财。 兰芙蕖将买的药分了类别,取出些他能喝的药材,倒入罐中煎好。 见状,兰旭想要拦:“这些都是你的药……” “这不是我的,是沈蹊的药,他犯了胃疾,我想着来医馆给他找些药材补补。”说罢,她又记起些什么,从身上掏出一个小药瓶,“这也是他给我的金疮药,兄长,你拿去疗伤。此药效果很好,我原先磕伤的地方已看不出什么印痕了。” 兰旭沉吟: “沈惊游……” 这些年,他亦是在北疆听闻沈蹊的事。 对方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一路往上爬,只用了不到四年,就站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其实这些年,兰旭可以去找沈蹊。 但回想起当年在青衣巷的事——那时候的他,是天之骄子、所有人赞颂,而沈蹊,却是人人喊打的“不成器的东西”。 兰子初是有些傲气的。 他不愿去求沈蹊,不愿跪倒在对方脚底下。 煎药时,兰旭一直沉默不语。 兰芙蕖以为他累着了,便也没主动去找话头。看着他将药乖乖喝下,她这才放心。 而后,她背过身,隔着一道厚厚的帘子,兰旭在里面上药。 一道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而后便是水流之声。 待他从帘后走出来时,已是格外清爽。 兰旭逆着月色,让兰芙蕖面上又几分恍惚——好像这么一瞬间,她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君。 屋外头突然下了很大的雪。 雪声呼啸,冰粒子砰砰砸落在窗户上,见状,兰旭便道: “我这里没有伞,如今风雪甚大,隔间有一处供庖子休息的厢房,你先歇下罢,就是可能要委屈你……” 兰芙蕖笑:“不委屈,兄长。找到了你,什么都是值得的。” 见她这样说,兰旭也笑了。 他揉了揉少女的头,“睡吧,我守着你。” “那你呢?” “我不困,睡不着,”兰旭道,“我看着,这雪什么时候停了,再喊你。” 兰芙蕖轻轻“嗯”了一声。 她眯着眼,感觉灶子里的火又温暖了些。兄长去柴房又添了几根柴火进去,一瞬间,满屋子被烤得暖意融融的。 她身上十分舒服。 兰旭睡不着,她也睡不着,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妹,你是如何来北疆的?” “是沈蹊带我来的,我跟姨娘说了,要和二姐一起,来北疆寻你。” “那你先前的罪籍……” “沈蹊帮我洗了罪籍,兄长,如今我、二姐,还有姨娘,都是自由身了。” “沈蹊,”他无声苦笑了下,“如今倒要沾他的光了。” 窗外风沙席卷。 听着雪粒子的敲打声,兰芙蕖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只是在睡梦里,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在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梦里,那人站在花丛里,一袭雪白的衣,朝她伸出手。 “小妹,我带你去摘花。” 他的声音很温柔,眉眼里也尽是宠溺之色。 她欢喜地迎上去,甜甜唤了声兄长,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原本明媚的天竟变得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夹杂着雷声,从天际闪过。 紧接着,兰芙蕖看见了从马背上走下来的沈蹊。 他一袭玄衣,撑着一把伞。 雨水淅淅沥沥,从冰冷的伞骨上流下,沈蹊衣摆上沾了些水珠,那寒气亦凝结在男子眉眼里。 他神色阴冷,看着站在兰子初身侧的少女。 一向温和的眉眼里,陡然闪过一丝令人惊悸的戾气。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将男人的面上照得一片透白。他的眉眼在阴雨里寒得刺骨,竟让兰芙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沈蹊站在一袭雨帘之中。 雨水落下,将他的声音亦打得透亮。 他冷着声,以不容回绝的口气命令道: “小芙蕖,过来。”:,,. 第32章 032(一更) 轰隆一道阴雷声。 兄长攥住了她的手。 兰旭的手掌没有什么温度,掌心却将她抓得极紧。兰芙蕖被其拽住,压根儿动弹不得。 不知道为什么,在梦中,她能感觉到自己此刻竟十分慌张。少女偏过头,方欲开口,就听到兄长在耳边蛊惑: “小妹,不要过去。” 沈蹊撑着伞,步步走了过来。 他的身形颀长,挺拔得像一棵松,雨水坠在他的衣摆,男人的眉眼低下来。 沈蹊垂眸,凝视着她,眼底是她看不懂的寒凉。 还有那……几近疯狂的占有欲。 兰芙蕖蹬了蹬腿,从梦中惊醒。 醒来时,还不到寅时。兰旭用手撑着头靠在床边,正在浅眠。 他的睡眠极轻,听见声响,掀了掀眼皮。 这一双瞳仁瞑黑,眼中似有倦意。 见她醒来,又关怀地迎上前。 兄长的声音很温柔:“怎么了,小妹,可是着了梦魇?” 夜色里,她迷茫地摇摇头。 自从再见到沈蹊,兰芙蕖时常便会梦到对方。她的梦通常都荒谬得不真实,梦境中的男人也与现实里截然不同。 在梦里,他冷血,残忍,狠厉。 他唇角勾着一抹笑,那笑容却十分凉薄,氤氲不到眼底。对方就这般看着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那最不容人置喙的话。 男人眸底贪.欲更甚,眼神幽暗而逼仄。 俯下身,狠狠将她吻住,一寸寸咽下她的哭声。 …… 深夜里,兰芙蕖抱紧了胸前的氅衣。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兄长端了一杯热水走过来。 “小妹,刚烧的水,喝了暖暖身子。” 兰芙蕖“嗯”了一声,垂下眼睫。 她两手捧着杯子,雾腾腾的水面上倒映出她一双眉眼。她还未从方才的梦境中回过神,眸光轻轻晃荡着。 察觉出了她的心神不宁。 兰子初于床前坐下,温和地看着她:“小妹,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诚然。 兰芙蕖抬眼,看着兄长,诚实道:“我方才梦见沈蹊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看见兄长正理着袖摆的手微微一顿。 兰旭的手与沈蹊的手一样漂亮,骨肉匀称,骨节分明。 他的两根手指夹着衣摆,将其捋平整了,须臾,抬起一双浓黑如墨的眼。 “你与沈蹊……如今很亲近吗?” 兄长似是无意发问。 他语气轻缓,兰芙蕖也没多想,方欲解释,转念又想起先前定静阁里、军帐里,与沈蹊单独相处的一幕幕。 如若,连亲吻都变得极为自然。 那算是亲近吗? 兰芙蕖脸颊微红。 沈蹊很喜欢咬她嘴唇。 他的牙齿有些锋利,像狼一样,却不伤人。 对方喜欢咬着她的嘴唇,在她鼻息间慢悠悠地喘气,喜欢用那低沉的、微灼的声息,诱得她呼吸不稳,双颊生烫。 而后,再瞧着她面上的红晕,游刃有余地轻笑一声。 游刃有余。 用这个词来形容沈惊游,真是最合适不过。 他是天生的上.位者,亦是自傲到了极点的主动者,相比之下,兰芙蕖的羞赧变得十分局促而蹩脚。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峙都是由沈蹊的引导开始的,她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笨拙地闭着眼睛,到最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在这过程中,兰芙蕖是有些害怕沈蹊的。 这惧意竟牵扯地她心中一阵悸动,四肢也变成了那柔软无力的棉花。 她推不开他。 兄长这一席话,让兰芙蕖愣了一愣。 开始重新反省与沈蹊现在的关系。 确实过分亲昵了。 但她也不反感与沈蹊的接触,不反感他的牵手、他的拥抱。 甚至是他的吻。 见小姑娘发着愣,兰旭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寒风将炭火吹得微黯,周遭好似冷下来。 兰子初试探道:“小妹,你是不是喜欢沈惊游?” “我不知道。” 她摇摇头。 夜色里,兰芙蕖的眼神十分茫然,她抿了抿唇,决定在兄长面前吐露心声。 “兄长,之前在青衣巷,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少女微声道,“我辜负了一个人的感情,每每回想起来,我都又悔又怕。” 兰旭揉了揉她的发的这个人,是沈惊游么?” “嗯。” 她看着身前的兄长。 “我骗了他,说我喜欢他,但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这种话,不能如此随便地说出来。” “悔恨之余,我便暗暗决定,以后不能再随便说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我要好好地去思量,去斟酌,不能将‘喜欢’这个词轻.贱了。” 闻言,兰旭笑了,眼底是柔柔的光。 “我的小妹长大了。” “兄长,”夜色里,兰芙蕖的声音很微渺,轻得像是一片云,“那你呢,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男子忽然沉默了一下。 片刻,他未启唇,闷闷“嗯”了一下。 如若不仔细听,可能听不见他的声音。 兰芙蕖眼睛亮了亮,歪着头,像小时候问兄长诗词那样认真发问: “兄长,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喜欢她呀,”兰旭鸦睫轻垂,掩住眸底情绪,“想接近她,寻遍理由、想无时无刻不与她在一起,当她过来找我时,我会很开心,看见她与其他男子亲近时,也会伤心、会吃醋。” “我喜欢看她崇敬我,却不想让她只是崇敬我,我想为她做更多事,却又害怕太过唐突,会让她害怕、会伤害到她。” 兰旭声音微沉:“在北疆的这些日子,我会想她,月满之时,我会想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她还像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哭。小妹,但我太没用了,除了这支笔,我几乎没有什么擅长的东西。我也……给不了她什么。” 虽然如此。 即便如此。 有风入户,拂起男子宽大的袖摆,他的发随着思绪轻扬。 “可即便如此,我还想为她争取些什么。” 哪怕抛去这一身皎皎如月的身骨。 兰芙蕖用手捧着脸,似懂非懂地听着。她不明白,这句“争取”背后的真正含义,但光是看着兄长这张脸,她就感到无比的舒心与安定。 这是只有兄长才能给她的、独有的安全感。 渐渐地,她终于有了困意,眼皮子耷拉下去,沉沉坠入梦乡。 殊不知另一边,沈蹊也做了一个梦。 一个困扰他许久的、几乎要成为心疾的梦。 梦里还是青衣巷,他一袭紫衣,偷偷爬上兰府的高墙。 刚一翻上房顶,就听见院子里面传来那困惑又稚嫩的女声: “清荷姐姐,我不喜欢沈惊游,我做不到像你说的那般,先让他爱上我、再将他狠狠抛弃。” “我是讨厌他,是烦透了他,但我……我不想再这样继续骗他。” “他好可怜。” 他好可怜啊。 元宵佳节,灯火璀璨。 小姑娘歪着头,天真道:“我喜欢的,应是兄长那样清雅温润的男子……” 兰老爷撕了他的第二十一道婚帖,怒斥:“就算是兰家的庶女,也断不会嫁给你这般无能、无为的小儿!” 黑暗里,他捡起破碎的婚贴,牙关咬得极紧。 回沈府,一路上,听到邻里乡亲的引论: “这沈家小公子又被兰老爷赶出来了啊。” “都第多少次了,这沈七郎也不长长记性,兰家那样书香门第,岂会将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纨绔顽劣之徒。我听闻那兰老爷,将兰公子捡入府,一开始便是当女婿培养的。” “兰三姑娘虽是庶出,论模样、秉性、学识,却样样都是上乘,兰家岂会看上他。兰公子与他,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唉,莫说了,他走过来了。这孩子也是可怜……” 他好可怜。 少年攥紧了手中的婚贴,拖着步子,走入沈宅。 刚一进门,母亲怫然大怒。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说,若是再敢去兰家,就把你的腿打断!你当真是不知道羞啊,没有听见旁人是如何议论你的?沈惊游,你是翅膀硬了、无法无天了?!” “……” 晨光乍现。 他是被背上痛醒的。 第一缕晨光落在男子纤密的睫羽上,他扶着榻站起来,听到帐外有将士的晨练声。 昨日那四十八道鞭子,他未喊一句疼。 醒来时,胸口处却闷闷的。 洗漱完,沈惊游将发束高、显得自己精神些,又穿上银盔,准备去督查将士晨练。 盔甲很坚硬,隔着衣衫,有些硌着他背上的伤口。 他取了枪,走出军帐。 “将军。” 帐外,麾下候他有片刻。左右有知晓他受刑之人,见他这么早起身晨练,还有些担心。 熹微晨光落下,却见他除了面色稍白些,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 沈蹊游刃有余地提着枪,面色平静。 他方欲往大营走去,应槐从一侧走来。 “主子,兰二姑娘说,昨夜兰姑娘一宿未归。” 沈蹊步子一顿,面色终于有了波澜。 他蹙眉,声音有些急促:“一宿未归?” “是,”应槐道,“属下已派人去找兰姑娘了,有人说,兰姑娘昨日好像去了医馆。她取了一些药,又朝着西北灶间的方向走了。” 沈蹊目光一沉,将枪扔给身侧之人,道:“去北灶。” 这一路,他走得很急。 耳畔是飒飒的风声,宛若一把把尖利的刀,直往人脸上刮。 他从医馆的方向,沿着西北灶间,一路问过去。 庖厨们素日都在灶间,很少见到大将军,看见沈蹊时,吓得愣了愣。 皆异口同声道,没见着,不在这里。 应槐能感觉出来,身侧的男人紧张到了极点。 他紧抿着薄唇,手上隐隐有青筋。 终于,在他欲厉声发作的时候,有一人结结巴巴地站了出来: “将、将军,我倒是见着平日里灶间生火的那个人,昨夜带了个姑娘回来……”:,,. 第34章 034 帐外日光晃眼。 二姐那句尖叫,落在兰芙蕖耳朵里,在这原本静谧的军帐中显得格外刺目。 沈蹊忍无可忍。 他眼见着,身下的小姑娘闻声缩了缩身子。兰芙蕖听出来二姐的声音,下意识想要躲。 可周遭只有床榻桌椅等寥寥几件物什。 她根本藏不住,与沈蹊纠缠着的身形无处遁形。 一道阳光透过军帐,照过来。 兰芙蕖涨红了一张脸,下意识将身前的男子推了推。可对方的胸膛犹如一堵墙,无比坚实,兰芙蕖根本推不开,反而被他捉住了手腕。 她红着脸,小声:“有、有人……” 有人看见了。 还是她的二姐。 兰芙蕖将脸扭到帐子里面去,不去看兰清荷,也不让沈蹊亲她。 对方的呼吸声游走在少女脸颊处,愈发蒸地她右边脸颊生烫。沈蹊将她压在身后的桌案上,手掌撑着桌面,高高的马尾亦垂下。 见屋内情形,兰清荷瞪圆了眼睛。 忍不住叫道: “三、三妹,你怎么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 叶朝媚冷着一张脸,将她从帐子口拖走。 周遭又恢复了先前的沉寂。 二姐方才被拖走时,未将帐子揭下,半边军帐挂在一侧的木墩上。这使得帐外的日光仍能穿过缝隙,照耀进来。 日头渐升。 晨光也愈发明亮,照耀得帐中一切更加清晰明了。 帐子外无人。 晨起的士卒已赶去晨练,特别是沈蹊的帐子前,已然没有半个人影。可即便如此,晨光照落进来,兰芙蕖仍觉得羞躁,再加上刚刚历经了安翎郡主与二姐那么一遭,她愈加感到情怯。 她像一只小鹌鹑,缩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沈蹊垂下眼睫。 二人之间几乎没留什么空隙,这让他们两个人的脸挨得极近。沈蹊能清楚地看见,少女原本莹白面颊上诱人的红晕,还有那水光粼粼的双眸、娇艳欲滴的唇…… 半晌,只闻耳边低低一声笑。 “不要怕,她们人都走了。” 二姐与叶朝媚的脚步声已远去。 兰芙蕖眼睫动了动,抿抿微肿的唇。 “我没有怕。” “那是什么?” “我……” 我羞。 她眸光闪烁。 帐子外不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人披了件粗布衣裳,踩着风雪一路走来。远远地,他便看见二妹被一个红衣女子拽着胳膊,走出一间军帐。那红衣女子眉目柔婉,却披着一身甲胄,看上去英气十足。 他刚想唤一声二妹。 兰清荷一脸恼怒,被那女子拽着往疾步离去。 只留下一地脚印。 兰旭微垂下眼睫。 风极大,他的嗓子亦是微哑。男人拢了拢衣裳,本欲追着二妹走,可来到那间军帐前时,不知受了什么指引,竟让他朝帐子里面望去—— 帐帘一角,正挂在木墩之上。 这使得兰子初一偏过头,便与帐子里的男人对视上。 沈蹊抬起眼眸。 他唇边原是带着笑,只一瞬,忽然看见站在军帐外面色微滞的兰旭。对方俨然看清了屋里的情形——正对着帘帐口,放置了一方不高不低的桌案,一名身穿粉白衣衫的少女正被压在桌案之上,腰肢柔软,几乎要贴着那桌面。 而桌前的男子正垂眸,歪着头在逗弄她。不知他又说了什么含着荤的混账话,惹得本就纯情的小姑娘面上烧红,羞赧地朝屋里面偏过头。 看见兰旭,沈惊游缓缓眯起凤眸。 太阳完全出来了,昨夜下了那般大的雪,今日的阳光竟格外明媚。暖意融融的光晕落在兰旭脸上,竟衬得他面色极白。 沈蹊只与他对视了一瞬。 紧接着,他若无其事地俯下身。 兰芙蕖靠在桌案上,眼瞧着,沈蹊唇角的笑意更甚。他低下身来,将她的脸颊捧过,声音里亦含了些笑: “方才你说,我只是你的恩人。小芙蕖,如此大的恩情,你说你该如何报答我呢?” 眼前男人的身量高大,完全遮挡住了从帐外透来的光晕。听沈蹊这么一说,兰芙蕖亦是一愣神。 如何报答? 面前此人,有权,有势,有钱。 他好像什么都不缺。 而她呢? 她……只有一副身子。 想到这里,兰芙蕖不由得紧张了几分。她下意识伸手攥了攥衣领子,下一刻,手指却又被他轻轻拨开。 她的身上更烫了。 心跳声怦怦,仿若雷鸣。 就在兰芙蕖心理防线溃散之际,对方含笑道: “不若你亲我一口,当作报恩。” 他的唇离她很近。 唇很薄,唇瓣微动着,似乎在引.诱着她。 “你亲我一口,我便将你的兄长调出北灶,”沈蹊的声音很低,低得刚好只能让兰芙蕖一个人听见,“好不好?” 都说君子远庖厨。 兰芙蕖自然也其中道理。 兄长那般高洁文雅之人,他的这双手不该用来杀鸡宰羊、生火掌勺。 她有些犹豫。 沈蹊进一步蛊惑道: “我把他调出北灶,让他同应槐一样,住北疆最好的营帐。到时候他就不必成日与那些柴火打交道,不必烧火做饭,不必再泡在那些柴米油盐里面。” “小芙蕖。” 他愈发将唇压近些,不光是他的声音,连同他的唇、他的眉眼,都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好不好,嗯?” 兰芙蕖闭上眼睛。 回想起方才与沈蹊亲吻的感觉,他唇上的温度与香气,她再也禁不住这般诱.惑。心中又念着兄长的事,索性将心一横,胳膊往上一抬—— 双臂攀附上男人脖颈,径直吻了上去! 她闭着眼睛,心跳怦怦。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去吻沈蹊,这与先前被动的感觉很不一样。她明明是吻在沈蹊嘴唇上,可心尖却蓦然颤了一颤,像是一场春雨倾洒下来,将她的眸光打湿得柔和、迷离。 帐外,兰子初震惊地凝望着这一切。 凝望着,他那乖巧、本分的小妹,忽然站直了身子,主动将唇瓣压在男人双唇上。 她吻得很轻。 还有些笨拙。 但沈蹊却丝毫不在意,他低垂着眼睫,看见少女正紧张地阖着眼。她的呼吸很重,很急促,反之,他的眸光却是慢悠悠的。 慢悠悠地,朝帐外睨了过来。 沈蹊的余光,再度与兰旭撞上。 他伸出手,握住身前少女的双肩,目光却落在兰子初面容上。沈蹊的眼神里,有一种慢条斯理的轻蔑,他就这般站着未动,任由女孩子踮着脚、将他的唇吻得愈发牢。 兰旭没看错。 沈惊游并未动。 是他的小妹主动迎上去。 主动踮脚,去亲他。 看见兰旭眸光中剧烈的颤意,沈蹊唇角边的笑更甚。 这一回,兰旭算是看出来了。 沈惊游,他在向自己宣誓主权。 他的轻蔑,他的不屑,还有他眼底浓烈的占有欲。 尽在不言中。 可他又偏偏只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好像稍微一勾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让身前的少女亲吻自己。便是这副得心应手的姿态,让兰旭愈发不自在,他抿了抿唇,面色愈发灰白。 这是只有二人心领神会的、无声的硝烟。 而另一边,兰芙蕖全然没有注意到这般剑拔弩张的对峙。她的面色潮.红,心无旁骛地亲吻着身前的男人。 她亲得很轻,不敢去撬开对方的唇齿,更别说去碰他的舌头了。这道吻,没有一丁点攻击性,柔和,小心,谨慎,又带着令人悸动的羞怯。 可即便如此,兰芙蕖的睫羽还是颤抖地不成样子。 她紧张。 即便先前,已与沈蹊来回了许多遍。 但二人的博弈,都是他主导的。兰芙蕖只需要闭着眼,乖乖受着。 而如今,兰芙蕖攀在男人脖颈处的小臂僵硬,宛若一块石头,只是这颗热烫的心还剧烈地跳动着。她不知道沈蹊为何站着不动、为何不去回应她,她不敢提醒,也不敢去问。 香热的吐息从鼻息逸出,兰芙蕖的唇愈发灼烫。 见小姑娘这般羞涩拘谨之状,沈惊游终于低低笑了声。这笑声沉沉落在兰芙蕖耳朵里,竟显得万分蛊惑。 她忍不住了,红着脸,松开他。 “这样……可以了吗?” 兰芙蕖亲得认真,自然没有注意到帐子外的兄长。 沈蹊也不再看兰旭,转过头,再度压下来。 目光缱绻,盯着她红得不行的嘴唇。 以来势汹汹的吻,回答了兰芙蕖的话。 兰旭瞪大双眼。 与小妹截然不同,沈惊游吻得很凶。他几乎是掐着小妹的腰,将她死死抵在桌案上。同时的,兰芙蕖的身子仿若一滩水般软了下去,柔柔地弯折在桌面之上,任由沈蹊压下来。 她未抗拒,头发在桌上铺散开,青丝迤逦。 此形看得兰旭忍不住想上前,方冲动地迈了一步,又立马顿在原地。他站在明媚的阳光下,眼睁睁看着沈蹊弯下身,先是狠狠啮咬过小妹的双唇,紧接着是纤细的脖颈。 沈蹊是习武之人。 他力道大,蛮劲儿也大。 没一会儿,小妹就受不住了。 她轻轻推了沈蹊胸膛一下,可那力气却软绵绵的,像轻飘飘的棉花。 她道:“沈蹊,可以了。” 她的唇几乎要被磨破。 少女的声音轻而柔,随着风,飘进兰旭耳中。他怔怔地望着帐中情形,听着那低沉的吐息声、呼吸声、水渍声,听见小妹求饶似的轻唤: “可以了,沈蹊,够了。” 不够。 他的声音沉下来。 完全不够。 兰芙蕖根本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使了这般大的力气,她的腰身也成了浸了水的棉花,软软的,绵绵的。 怎么也捞不起来。 有寒风凌冽刮过。 吹起沈蹊的发。 他细长的手指掐了一把少女的腰,低声道:“小芙蕖,叫声蹊哥哥。” “蹊……” 她根本不受控制。 “蹊哥哥……” 哥哥。 这两个字,在兰旭耳中炸开。:,,. 第35章 035 沈蹊的吻一路落她下巴上。 这使得兰芙蕖可以仰着脸、张着唇,吐出些声息。 有风簌簌,吹鼓军帐一角,传来布料摩挲声。 隐隐有光晕落在沈蹊身上。 兰芙蕖睁开眼,目光下意识想绕开沈蹊身形。 几乎是同时。 沈蹊挡住了她的视线。 “认真。” 察觉出她在分心,对方面色有些不虞。 脸颊就这般被人捧了过去。 兰芙蕖能察觉到,沈惊游对她,似乎有种莫名的占有欲。 尤其是在二人接吻的时候。 沈蹊会注意到她每个微小表情的变化,他甚至想要掌控她。掌控她的呼吸,掌控她的喘声,掌控她每一寸面红耳赤的心跳。 兰子初在原地呆愣了许久。 久到日光将他的身形笼了个严实,他脚边似有银雪融化,渐渐地化成一滩冷冰冰的水。 待兰旭走后,沈蹊才停下这个吻。 兰芙蕖已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感觉嘴唇也被磨破了,双唇又干又疼。她站起身,揉了一把腰,却见面前的男人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他甚至连气儿都不带喘,慢悠悠地耷拉下眼皮,打量她。 她红着脸,道:“下、下不为例。” 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 兰芙蕖心想。 不可以,再这般……引.诱她。 引.诱完她,又作出一副平淡无波的样子,故意打量着她面上的局促不安。 沈惊游这个人,真是坏透了。 兰芙蕖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迎上沈蹊的笑:“那就说好了,你将我兄长调出北灶,你可不许反悔。” 男人唇角噙着笑,轻轻“嗯”了声。 “不反悔。” 那就好。 她将衣裳、头发都收拾妥当,又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刚准备走,又突然想起些什么。 沈蹊靠着桌边儿,看着刚被自己亲傻的小姑娘,又红着脸退回来。 “唔……沈蹊,你的胃怎么样了?” 昨天夜里,见他面色煞白,好似大病了一场。 如今瞧着,他的精神气儿比昨日好上许多,脸色、唇色,都没有那么吓人了。 对方道了一句无碍,兰芙蕖放下心,再一迈步时,身后之人突然问: “先前在驻谷关,我给你的那瓶金疮药,你还留着吗?” “金疮药?” 她想起来了,“我留在兄长那儿了。他身上受了伤,医馆里的金疮药都卖完了。” 兰芙蕖说的都是实话。 北疆地处偏僻,医疗物资补给时常不足,尤其是这种金疮药、冻疮药,更是粥少僧多。闻言,沈蹊淡淡垂下眼睫,他眼中似有情绪。 兰芙蕖看不懂。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可以吗?” 沈蹊颔首,“可以。” 走出军帐,她的脸仍是红的。 回到二姐那里,远远地便见军帐帘子敞开着。还未走进去,就看见坐在桌子前的安翎郡主与二姐。 还有……她的兄长。 兰芙蕖回想起来,方才被郡主和二姐撞破的一幕。 冷风吹得她脸更烫了些,少女立在原地,忙不迭将衣衫、头发整理好,提着一颗心走了进去—— “兄长,二姐,我回来了。” 帐内三个人的目光“蹭蹭”落在兰芙蕖身上。 她低着头,像一个刚被捉.奸在床的小媳妇。 头发、衣裳,显然是精心整理过的,可唇上的红肿却难以消却。她的面上尽是红晕,眼眸里也淬着柔柔的光,兰旭只看了她一眼,便匆匆别过头去。 这一副……刚被欺负完的样子。 真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过去的。 兰清荷咳嗽了声,伸手道:“小妹,你过来。” 兰芙蕖乖乖走上前。 她的步子很轻,秉着呼吸,路过兄长身侧时,连头都不敢抬。 虽然,看见她与沈蹊亲昵的,只有安翎郡主和二姐。 二姐牵过她的手。 方才那一幕,又冲撞上兰清荷的脑海,让她忍不住低低咒骂了几声。饶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一向乖巧的三妹,竟然能在军帐里与沈蹊做出那样的事。她与沈蹊无名无分,就这般急不可耐,算是什么?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捏了一把妹妹的手。 小妹的手很软,跟她的性子一样软。故此,兰清荷问她的第一句话是: “三妹,我与兄长都在这里,你同我们说,你是不是被沈蹊欺负了。他有没有威胁你什么?” 此言一出,不等兰芙蕖开口,一侧的安翎郡主倒不乐意了。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不是你这当姐姐的,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威胁她,你没看见这郎有情妾有意的,算哪门子的威胁。怎么还把屎盆子往沈惊游头上扣呢?” 兰清荷也不服气:“什么叫给他扣屎盆子,我自家的小妹我自己最清楚,若非沈蹊胁迫她,她怎会与那人做出那样的事?不信你问问我兄长,三妹自幼最是乖巧规矩。这无名无分的,沈蹊就这般对她。若是传出去了,我小妹一个女儿家,清誉就毁了!” 言罢,她又将兰芙蕖牵近些,担心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有兄长一个男人在身边坐着,兰清荷也不好再往深里面去问,只攥着她的手,止不住地叹气。 “什么叫毁了清誉,你瞧见沈惊游对她做什么了吗?再者,若是沈蹊真对她做了什么,也没说不会对你妹妹负责。” 叶朝媚冷声道,“还有,什么叫传出去会毁了她的清誉,我们几个都不说,还会有其他人知道吗?你这般吵吵嚷嚷的,是生怕旁人听不见么?” 红衣女子站起身,低下头冷睨着兰清荷。许是她的眸光有些锐利,震慑得后者一时哑口无言。 见状,叶朝媚也觉得无趣,提着枪,凶巴巴地瞪了兰芙蕖一眼,快步走出军帐。 偌大的帐子内,只剩下他们兄妹三个。 兰旭握着一杯茶,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一直沉默不语。 兰芙蕖站在二姐前,半晌,身前的女子也泄了气。 “罢了,不说他了,小妹,让我看看你伤着没有。” 她的唇上一片红肿。 唇角也破了皮,足以见得那人的凶狠。 兰清荷将她的衣领子往下撩了撩。 兰芙蕖吓得惊呼了声:“二姐——” 衣领之下,雪白的脖颈之上。 蔓延出好一大片红渍。 凉风吹到她颈项间。 兰芙蕖闭上了眼睛。 听见这声呼唤,兰旭也下意识望了过来,只一眼,便看见她脖子上的印痕。男子捧着茶杯的手一顿,半晌,原本平静的茶面终于泛起了波澜。 方才座上。 听着二妹训斥三妹。 兰子初一直未言。 实则,他嗓子口有些发哑,思绪里满满都是军帐前看到的那一幕。 还有三妹那一声娇颤到不行的:蹊哥哥。 见她脖颈上那一大片吻.痕,兰清荷有些害怕,忍不住: “沈蹊他怎可这般凶残地对你……” “二妹,”兰旭握紧了茶杯,故作轻缓道,“少说一些。我们兄妹四年未见,说些旁的事,不要再提沈惊游了。” 听了兄长的话,兰清荷悻悻然,安静下来。 正无声对峙间,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来者乃沈蹊身边的应槐。 果不其然,兰旭从北灶掉到了北边的步兵营。听到这个消息,兄长愣了一下,显然十分震惊。 应槐是个神经大条的,没有注意到帐子里面三人的情绪,通知了沈蹊的意思后,便走出了军帐。只是在转身之时,忽然撞上一人。 少女一袭红衣,灼目得像火。 听见身后脚步声,安翎拎着枪转过来。 幸好应槐眼疾手快,差一点就被她戳出个窟窿。 “应将军。” 安翎转过头,“是沈蹊派你来的么?” 应槐点点头,恭敬作揖。 “郡主为何在此处徘徊,不入帐?” “里面的人吵得我头疼。” “何人?” “兰芙蕖她姐。” 叶朝媚拎着枪。 “她确实……有些吵。” 今日阳光正好,粼粼撒在少女灼红色的衣上,她长枪红缨,神采飞扬。 日光落在银枪上,亦折射出一道光芒。 应槐觉得有些晃眼。 他本也不想多待,方欲回去同自家主子复命,忽然,少女出声唤住他。 “应将军,沈惊游的伤怎么样了?” 昨天受了那样的折磨。 今天一早,又做那样的“运动”。 叶朝媚又气又恨。 应槐如实道:“这四十八道鞭子下去,伤势确实眼中,不过好在主子身体本就硬朗,静心养养,这伤也就过去了,只是……” 说到这儿,他一顿。 后面的话,安翎郡主也能猜出来。 这次的伤还没养好。 下一次行刑的日期将至。 叶朝媚实在想不明白。 沈惊游是知道抗旨的下场,也知道这十二道刑罚是最轻的惩罚,可他为何还要那般? 见应槐要走,她下意识拽住了对方的胳膊。 少女的手指又细又长,白得像一块冷玉,应槐步子一顿,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郡主,还有何事?” 他态度恭敬,不着痕迹地移开手臂,与安翎郡主分开。 这些天,因为沈蹊的事,她也来来回回缠着应槐不知道多少遭。她狂热地像是一捆烧不尽的火,应槐却是个直愣愣的,不知道如何回应安翎,只知道躲着。 叶朝媚未曾留意身侧男子面上的神色,正欲出声,忽然,从帐子里面走出来一道靓影。 少女一袭粉白色的衣裙,低着头,双颊上的烫意驱之不去。走出帐时,她下意识地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遮挡住脖颈上的印痕。 见了她,叶朝媚敏锐地眯起眼眸。 想起今早的事情,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指着兰芙蕖,问应槐: “沈惊游抗旨,是不是,为了她?” 果不其然,闻言,应槐面色微微一顿,脸上终于有了难色。 另一边,兰芙蕖也一脸迷茫,朝着二人望了过来。 第36章 036(一更) 叶朝媚的声音并不大。 兰芙蕖只看着,安翎郡主不知为何突然与应槐纠缠在了一起。 两个人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 不知在说些什么。 兰芙蕖望过去,恰好对上二人视线。 几乎是一瞬间,安翎郡主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所有线索串联都起来,而这线的源头…… 果然是她。 竟然是她。 叶朝媚气血直往上涌。 沈惊游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女人,竟连性命都不顾了,公然违抗圣旨?! 他是疯了么?!! 叶朝媚的目光中不自觉带了些愠意,这引得兰芙蕖微微一怔,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了郡主。 她方欲问出声,就见应槐快步上前,将安翎胳膊拽住。 “郡主!” 应小将军眉头紧锁,面露难色。 应槐着实不太会说话,于他而言,能用武力解决的,就绝不多费口舌。从前他跟着沈蹊,向来都是直来直去地闯荡,如今面前突然多了两个女人,他实在是束手无策。 一个是喜欢主子的女人,另一个,是主子喜欢的女人。 叶朝媚被他拽住,话生生噎在嘴边。 安翎就这样看着一脸纯净的兰芙蕖,看着她清澈的美目,看着她红肿的唇角。 安翎承认,自己现在心里确实很不是滋味,但她的难过竟大于了愤怒与嫉妒,她并没有太妒忌兰芙蕖,只是觉得愤恨。 愤恨沈蹊,那自己的命去开玩笑。 兰芙蕖也看着叶朝媚。 她也知晓,安翎郡主是喜欢沈惊游的,但她却并不觉得郡主碍眼。她甚至十分欣赏眼前这个一身灼衣、银枪红缨的女子,兰芙蕖欣赏她英气、洒脱、勇敢,对方的身上有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豪气。 兰芙蕖在心底里,将安翎当成了一个大姐姐。 一个英姿飒爽的、值得信赖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姐姐。 比如现在—— 安翎郡主执着枪,瞪她: “兰芙蕖,你过来,本郡主问你一件事。” 她看了眼安翎身后欲言又止的应槐,乖乖走上前。 “我听闻,你将沈惊游给你的金疮药,送给了兰旭?” 兰芙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个。 她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闻言,叶朝媚似乎更生气了。 她的凤眸与沈蹊一样狭长,日影斑驳而落,她眼底亦有情绪。 “你把沈蹊给你的药,就这样送给了兰旭?” “兄长他受了伤,医馆没有金疮药,我便将药给他了。” “你把药给了兰旭,沈蹊他用什么,你可知——” 应槐赶忙重重咳嗽一声。 这道咳嗽声,提醒叶朝媚止住了话头,可即便如此,兰芙蕖仍是敏锐道: “可知什么,沈蹊他怎么了?” 沈蹊他为了你,要受昭刑间那十二道酷刑。 叶朝媚在心中恨铁不成钢地道。 她先是看了眼身侧的应将军,而后又睨向兰芙蕖。红衣少女眼中似有不满,片刻,安翎闷声: “沈蹊他也受伤了。” 兰芙蕖的右眼皮跳了跳。 “兰芙蕖,”叶朝媚道,“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挺讨厌你的。虽说本郡主也随身带了金疮药、沈蹊那儿肯定也会备药,但你给他的,总归是和别人给的不一样。” “他与兰子初都受了伤,你却将他给你的药送给了你兄长。我要是他,该有多伤心,若是我再心眼小些,连杀了你兄长的心都有了。” 兰芙蕖忽然想起来,驻谷关那一晚。 她闯进沈蹊的房间,看见他敞开的衣衫下,腹部那一道长长的伤疤。 这么深。 一定很疼吧。 “对不起,”兰芙蕖低下头,声音很轻,目光也微微颤动,“我不知道他也受伤了。他……伤得如何,是怎么伤的?” 应槐提心吊胆地看了安翎郡主一眼。 沈蹊不希望让兰芙蕖知晓,他为了她,违逆圣上。 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昭刑间那“十二关”。 用沈惊游的话说。 兰芙蕖本来就爱哭,若是她知晓了,自己就更舍不得去受剩下的刑罚了。 叶朝媚顿了顿。 “他……军营里练枪练的,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会受些伤。哎呀,你别问了,反正他伤得不轻。你与本郡主来,我平日会在身上备些药材,帐中还有金疮药,你拿着去给沈蹊送过去。” 言罢,兰芙蕖看着对方又转过头,扬起下巴对应槐凶巴巴道: “你,不许告诉沈惊游。” 应小将军乖乖“噢”了声。 安翎这才满意,提着枪,大步往外走。 兰芙蕖赶忙跟上她的步子。 她低垂着眼,日光簌簌而落,坠在她浓密的睫羽上。这一路,兰芙蕖忍不住回想先前与沈蹊独处的每一个画面。 他的面色确实不好,尤其是昨日,声音还有些虚弱。 夜里回帐,一直靠着桌子,低着头喝水。 问他话,他似乎也很疲惫,半答不答的。 他受伤了。 为何不与她说? 为何要骗她,说是水土不服? 正出着神,安翎突然停下脚步,兰芙蕖又一头撞了上去。 “对、对不起。” 她看上去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 眼底隐隐有着自责与不安。 见她眸中一片柔软,叶朝媚也心软了几分,可她嘴上仍嘀咕道: “真是个小拖油瓶。” 安翎郡主取了一瓶金疮药,递给她。 兰芙蕖却有些犹豫。 “怎么了?” 兰芙蕖问:“沈蹊他如今,人在何处?” 安翎如实答:“他此刻一般在练兵,你去他帐里也寻不到他。等晚些吧,晚些时候你再过去,将金疮药送给他。” 她此时过去寻他,便是耽误他练兵。 兰芙蕖略一思忖,忽然又道:“郡主,你说平日会在身上备些药材,您可有备着龙骨与血蝎?” 叶朝媚:“有是有,你要这两味药做什么?” “我……略懂些医术,想趁着这些时间,给他再做瓶金疮药还回去。昨日我去医馆,馆里就缺了这两味药材,不过您放心,这两味药材昂贵,我将我身上的东西抵押给您。” 她取下一对耳环。 而后又将手镯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剩下的,等我日后慢慢攒,我给您立个字据,一定会还给您。” 兰芙蕖不想借花献佛,再借着安翎郡主的东西、送给沈蹊。 闻言,叶朝媚十分惊讶:“你还会做金疮药?” “嗯,先前在驻谷关略学过一点医术,姨娘总是病着,久病就成医了。” 说这话时,兰芙蕖的声音很轻,面色也很平淡。 好似驻谷关里遇见的人、发生的事、历经过的厄难。 都已归入漫漫前尘了。 叶朝媚回过神,只拿了她的手镯。 兰芙蕖赶忙道:“这镯子不值钱,郡主,您多拿些。” “说你笨你还真笨,哪有上赶着往别人怀里送东西的,”叶朝媚用镯子轻轻敲了下她的头,“好了,本郡主就喜欢这一只镯子,其他的都看不上。我去给你取龙骨和血蝎,刚好今日本郡主空着,跟你学学如何做这金疮药。” 她们二人从医馆买了剩下的药材。 龙骨、血蝎,还有、没药、香白芷……总共七八种药材,于碗中捣碎、研磨成细粉。 再然后过筛。 兰芙蕖力气小,捣龙骨的时候很费劲。 叶朝媚“唰”地一下拔出长刀,将其切了个稀碎,在少女倾慕的目光之下,扬着下巴、颇为骄傲地将龙骨捣成兰芙蕖想要的样子。 “喏,小拖油瓶。” 兰芙蕖欢喜地接过,甜甜到了声谢。 看着少女唇边的小梨涡,叶朝媚不自然地别开脸去。 这小姑娘,真是甜得让人腻得慌。 受不了。 叶朝媚想不明白。 沈惊游这么爷们的一个人,竟喜欢小芙蕖这么软的小女郎。 她坐在一边,瞧着兰芙蕖半挽起袖子,认真地过筛。 她的袖口向上翻着,露出一小截纤细洁白的手臂。少女安静地垂着眼眸,日影斜斜落下,她鬓角边也垂下一缕秀气的碎发。 “兰芙蕖。” 坐在一侧的安翎忽然道,“其实……我有点嫉妒你。” “沈蹊他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你可能都意识不到他究竟有多在乎你。” 叶朝媚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 正在研磨药粉的兰芙蕖手上动作一停,直起身子,有些茫然地望了过来。 “喂,”对方唤了她一声,“小芙蕖,你一定要对沈蹊好,听见了没有?” 虽不知道安翎郡主为何突然这么说。 兰芙蕖还是低着头,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不过你也不要掉以轻心,本郡主可是会与你公平竞争的,总有一日,我会让沈惊游也发现本郡主的好。到时候——” “到时候什么?” “到时候,他就会教我鞭子了,嘿嘿。” 兰芙蕖勾唇,轻笑了声。 “我这就让他去教您鞭子。” “我才不要你去跟他说,你这是施舍。” 叶朝媚从桌子上跳下来,“我要让沈惊游亲眼发现,本郡主到底有多好。” 兰芙蕖分完了筛。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装药,一边抿着唇浅笑应和:“郡主您一直很好。” “我要让他清楚,我叶朝媚,比兰芙蕖好上百倍千倍万倍。他沈惊游不喜欢我,真是瞎了他的狗眼——呃,我也不是要骂你啊……” 少女将袖口轻轻放下来。 兰芙蕖的手指极白,捻着药瓶收好。 闻言,她又笑了笑,没吭声。眼见天色不早,沈蹊应该是要回军帐了。 她和安翎两个人,一路边说边笑,在帐前等了一会儿,不过片刻,便远远地看见一道身形。 来者身形颀长,并没有穿银盔,而是披了一件袍。 见了兰芙蕖,沈蹊有些意外,亦有些惊喜。 他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稍一伸手,小姑娘立马迎了上去。 “等我多久了?” 兰芙蕖看了一眼立在帐外的安翎郡主,叶朝媚道:“你们好好聊,我就不进去了。” 下一刻,兰芙蕖就被沈蹊牵着,乖乖回了军帐。 “也不久,我与郡主姐姐在外面刚聊了一会儿,你就回来了。” “郡主姐姐?” 沈蹊回味了片刻,忍不住笑,“你与她,怎么这般熟络了。” “她是个好人,性子又好,旁人自然喜欢与她亲近些,”她垂下脸,将袖子中的小药瓶取出来,“我今日来,是给你送这个。” 沈蹊耷拉着眼皮看了药瓶一眼,而后将其接过。 “金疮药?” 他有些讶异。 “嗯,”少女点头,诚恳道,“沈蹊,我不知晓……你也受了伤,这药是我与郡主姐姐一起做的,还给你。” 男人面色微动。 他低下头,也看着身前之人素白干净的面庞,眼底隐隐有笑意滋生。他的笑容也与她一般,很浅,很淡,但兰芙蕖知道,沈蹊如今是高兴的。 很高兴,很高兴。 “我听郡主说,你受伤了,你伤哪儿了,要不要我替你涂——” 沈蹊眸光忽然闪了闪。 他攥着药瓶,下意识想躲:“不必……” 兰芙蕖以为他在羞躁。 她亦十分羞躁,整张脸也在一瞬间涨得通红。她心想,既然沈蹊脸上没有伤,那这伤应该是在身上,如此思量着,她的手指下意识揪了揪沈蹊的衣带…… 他腰上一沉。 几乎是同时,沈蹊的眼眸与呼吸亦是一沉。他垂下眼,看着小姑娘红着脸,又羞又怯地颤抖着细软的手指头,将他的衣带子“唰”地一声扯了开。 他无奈,低叹一声。 亦几乎是同时—— 男人一伸手,轻而易举地将身前少女拦腰抱起。她不备,整个人一下挂在对方身上,那人的声息落了下来。 “兰芙蕖,”沈蹊抱着她,咬牙切齿,“大白天的就脱本将的衣裳,你是不是在找死啊?” 第39章 039(一更) 兰芙蕖凝望着那人。 他步履缓缓,将伞压得有些低,伞面盖住了他的眉眼,露出那极薄的下唇。 腰间芙蕖玉坠轻叩着宝剑,伴着步子,传来沙沙踏雪之声。 见了兰芙蕖,沈蹊将伞撑高了些,终于露出一双淡漠的眉眼。 她仰着脸,雪粒子从空中落下,砸在少女眼睫处。 望向他时,兰芙蕖的声音不自觉发了些抖: “沈蹊……你从哪儿回来的?” 男人立在身前,面色似乎有些疲倦,望向她时,原本冰冷的眸底终于有了分柔意。 他平淡道:“昭刑间。” 说这话时,恰有一道冷风拂过,吹得他衣摆微动,其上的血迹愈发惹人注目。 沈蹊见她盯着那血迹发愣,伸手将衣摆往后撩了撩,垂眸道: “今早审讯了几个犯人,我身上不干净,进去换件衣裳。” 说罢,便要掀开军帐一角。 兰芙蕖转身,攥住他的袖。 “怎么了?” 沈蹊停下步子,垂眼时,眸底有幽暗不明的光。 他撑着伞,伞面被寒风刮得微倾,男子回过头,瞧向她置于自己袖口处的手。 兰芙蕖手指泛冷。 方才看见沈蹊身上那一滩血,她便觉得不妙。又听闻沈蹊是从昭刑间来,心中想法愈发剧烈。她见对方面色隐隐有些不大对劲,便试探道: “沈蹊,我的兄长,今天早晨被人带走了。” “有人看到,是昭刑间的人。” “兰芙蕖。” 他弯下腰,手指轻柔抚过少女鬓角,将她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再问了。” 他袖袍中有暗香盈动,比梅花上的碎雪还要清冷。 兰芙蕖一愣,低低地“噢”了一声。 见她这般,沈蹊似乎也是不忍,他眉睫微动,将她带入军帐。 帐内燃着暖炭,没一会儿,就将身上烤得暖意融融。 对方背对着她,将沾了血的外袍脱下。兰芙蕖也赶忙转过身,只听着一阵窸窣之声,片刻,他无奈道: “呆站着做什么,坐下来。” 少女又“噢”了声。 她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她的手指熨帖,指尖泛着淡淡的粉白色,如此乖巧规矩,倒看得沈蹊一阵笑。男子眉眼又温和几分,走过来时,带了一尾清风。 即便是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那块芙蕖玉坠,仍然佩在他腰间。 沈蹊弯下身,轻轻勾了勾少女的手指。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昨日夜里,有人趁着将士们都在过小年,在北灶以北的树林里与义邙人接头。所幸我们的人发现得及时,才没有让他将军中情报传去义邙。昨天深夜与今早,抓了几个可疑之人,其中,就有你兄长。” 兰芙蕖抬起乌眸,似懂非懂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一愣神,继而蹙起秀眉。 “兄长?” 她震惊道,“你是说,兄长他与义邙人接头,他是敌国的奸细?” 沈蹊颔首:“暂且还未下定论,不过昨日深夜,兰子初 确实去了灶间北边的小树林。” “兄长先前便经常宿在北灶,许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昨夜回去取了。” 男人低下眼睫,听她继续道。 “或是……有什么误会与巧合,沈蹊,你了解我兄长的秉性,他是绝不会做出这等通敌叛国之事的。” 兰芙蕖了解兄长,他是被爹爹一手带大的,与爹爹的性子一样,都洁雅得高傲不堪。她相信兄长不会通敌叛国,亦如同她相信当年父亲没有贪赃枉法,其中定有冤情。 然,沈蹊仅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但愿如此。” 他似乎不是很相信她的兄长。 回想起沈惊游衣袍上的血迹,她有些心急。 忍不住道:“那你们……这是将他关在昭刑间了么,你们会对他怎么样,会用刑吗?” “我听说昭刑间里面,设有赫赫有名的‘十二关’,对于那些不听话、或是犯了重罪的犯人,都会施以地牢、水牢、火牢之刑……” “你也知道‘十二关’?” 沈蹊的眸光微动,声音轻得让人听不出来其中情绪。 “当然了,”一想到这些,兰芙蕖面色亦是微白,似乎是在害怕,“我听闻,那地牢里面有狼,水牢里面还有蛇呢,火牢更是能将人炙烤得熟透了,凡是进去之人,都没有能活着出来的。这‘十二关’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真是好生残忍……” 说完,兰芙蕖才发现,对方一双乌眸沉沉,正定定地瞧着自己。 她赶忙解释道: “我、我不是说你心狠手辣。” 沈蹊扯扯唇角,无声笑了笑。 香炭冒着细烟,徐徐往上翻卷,男人一双瞑黑的眸中,亦是有情愫涌动。 帐角未阖,有粼粼光晕落在他白皙的面上,小扇似的眉睫翕然垂落,他眼睑处有淡淡的翳影。 垂下的睫羽掩住了男人的情绪。 他抿着唇线,那笑意并未从凉薄的唇蔓延上眼眸。兰芙蕖只觉得他眸光幽深而晦涩,他似乎在隐藏着什么情绪,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冲动。 少女就这般,小心翼翼地凝望他片刻,终于,男人若有若无一声叹。 “小芙蕖,”沈蹊慢悠悠地道,“过来。” 此时此刻,她不敢违抗,只得乖乖迎上去。 他沉吟:“你也觉得,我心狠手辣么?” 她眼中是有惧意的。 然而,这惧意却与她先前面对柳玄霜时大有不同。 面对柳玄霜,她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一双眸里也透露着些倔强。而如今,沈蹊定定瞧着她,望入少女的眼底——除去这一层惧怕,他竟能从她的眼中瞧见,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担忧。 忧虑,关切,提心吊胆。 她在怕他,会伤了兰旭。 沈惊游一阵沉默。 男人抿着唇,面庞被帐外的飞雪映衬得极白。 兰芙蕖仰起脸看着他,只觉得他凤眸美艳,神色却有几分恹恹。他像是受了什么累,脸上气色看起来很不好,身上还有这血腥之气。 方才,他都是寡言。 沈蹊低下头,懒懒地探了探手,小芙蕖立马将自己的手放在对方掌心。男人把玩着她的手指,轻声: “我今早去审讯了几个犯人,昨日那些人,我并未将他们关到昭刑间,我也还未来得及对兰旭动刑。”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莫名有些低弱。 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今早并未审兰旭,而是去了十二关,在叶朝媚的监看下,受了一道刑罚。 先前的鞭刑未愈,他受罚的过程是痛苦且漫长的。 方一受完罚,应槐便道北边小树林出了事。 沈蹊挑了件宽松的氅衣,匆匆赶过去,背上疼痛难耐,他只审了几个人,便先让应槐将剩下的先关在牢狱中。 择日再审。 他刚一转身,就看见同样被手下押来的兰子初。 对方亦是一袭雪氅,身形在寒风中愈显萧瑟瘦弱。见沈蹊此番形态,兰旭一愣神,还未出声,便被手下押入狱。 沈惊游眉目轻缓,捏着身前少女的手指。 她的手指素净,白白的,软软的。听见“兰旭”二字时,兰芙蕖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那你们会对我兄长如何?” “审。” “如何审?” “先给他主动坦白的机会,如若他不肯,再用刑。” “可是——” 沈蹊捏着她手指的手加重了些,径直截去了少女后面的话。 “不要说了。昨天是小年,大家都很开心,我还不想提他。” “可是——” 沈蹊一下弯身,将她吻住。 刚到嘴边的话语,顿时又被吞入腹。男人吻得并不深,牙齿却啮咬过她唇上的旧伤。兰芙蕖被他如此抱着,肩头轻轻一耸,下一瞬,沈蹊放开她。 她被亲得头脑微微发胀,仍不死心道:“沈蹊,但他是我的兄长,我不能不管他——唔……” 这一回,他用了十乘的力气,重重将少女压在桌面上。 兰芙蕖始料未及。 剩下的话在顷刻间被咬碎,她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帐外是簌簌飞雪之声,风声呼啸着,一如他的手,熟稔地从她腰间摸上来。 才第二次,他就轻车熟路了。 只是这一次,她全然处于被动。她根本不想与沈蹊谈情,只想替兄长辩驳几句。感受到她的情绪,沈蹊眼神更冷了几分,芙蕖玉狠狠撞向桌角,他涨得饱圆的手亦一收紧。 有什么,再度从他指间溢出。 他低下头,声音低涩。 “兰芙蕖。” 她刚艰难地呼吸了一口气,嘴巴又被对方堵住。 “我说了,不想听他,”他的声音落在唇边,有几分暴躁,“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沈蹊的手掌很宽大,恰好与她的大小很是登对,只是在他突然收拢掌心时,她会难以遏制地感到一阵胀.痛。那痛意与唇上的痛意一样,袭来得猝不及防。兰芙蕖想躲,可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就如此被他轻易地拿捏了去。 她下意识,用手去推他。 手腕又被人捉住,“嘭”地一声落在桌面上。 他是生气了。 他气,无论从小到大,她的眼里始终有兰旭的一席之地。此时此刻,哪怕兰旭犯了天大的错,她也坚信对方是清白的、无辜的,还要出声为他辩解。 但沈蹊也知晓。 她如今认知里的兰子初,还是当初那个高洁、文雅、温和的兄长。 妹妹相信兄长、替兄长发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他还是生气。 除了恼怒,妒意如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从心头一路窜上脑海,让他的头脑生热。沈蹊忍着背上的剧痛,手掌愈发放肆。兰芙蕖总归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他揉得疼痛,更觉得羞耻与委屈,“啪嗒”一声,落下泪来。 眼泪珠子从滚烫的脸颊侧坠落。 滴在正磕碰的芙蕖玉坠上。 声响连绵不断,敲打着她的耳膜。 感受到她的泪水,沈蹊手上动作一顿。 第40章 040 少女的哭声与泪水一道落下来。 起初,她哭得很小声,咬着唇,努力不使自己发出什么声音。可这耻辱感与满腹委屈,让她再也抑制不住眼眶的泪水。 决了堤的泪珠倾泻而下,终于,身上男人手掌松了松。 他像是刚刚回过神。 低下头来,看她。 ——兰芙蕖躺在桌面上,腰身摧折得不能再弯折。所幸她的韧性极好,只是这腰上不疼,嘴上、胸前却疼得厉害。她还是个小姑娘,什么情怯的事情都没经历过,被人突然这么推在桌上,她亦是慌乱了神。 乌黑的秀发散了一桌,她平躺在那里,像一朵开得妍丽的花。 沈蹊停下手。 几乎是同时,眉心动了动。 他蹙着眉,看着躺在桌上哭泣的少女,浑身也一寸寸冷静下来。他的恼怒、他的嫉妒、他的呼吸……周遭缓缓发冷、发寂,只剩下温热的香雾拂面,丝丝萦绕上他紧锁着的眉头。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对小芙蕖做了什么。 掌心似乎仍有温存的弧度,那种饱满的、盛放的感觉,全然不能消除他内心深处的妒意。漫天的妒忌在一瞬间滋长得枝繁叶茂,在那一刻,沈蹊只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杀了他,杀了兰旭。 即便兰子初,是偶然经过那片小树林。 他也可以顺水推舟,以惩治奸邪之命,杀了他。 在北疆,杀死一个人对于沈蹊来说,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可那啜泣声忽然让他清醒。 见沈蹊停了手,桌上的少女愈发觉得委屈,她的哭泣从一开始的无声,转为阵阵呜咽。 这一哭,便是涎玉沫珠,杏雨梨云。 直将人的心都哭软了。 沈惊游也明白过来,自己将才做得太过了。手指动了动,想要倾下身替她拂去泪。 方一出手,胳膊又顿住。 半晌,男人站在桌案边,低哑着声音: “小芙蕖,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言罢,他没忍住背上的痛,转过头咳嗽了一声。 再吸气时,寒冷的北风刮入军帐,如一把军刀,一下捅入沈蹊的喉咙里。 沈惊游弯着身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咳完了,他唇色发白,一转过头,小姑娘已从桌上坐起来。 她脸上泪痕未消,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好像下一刻,她又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见沈蹊望过来,兰芙蕖吸了吸鼻子,眼底有着惊慌失措,这一回却是长了记性,不再敢提兄长了。 她只求沈蹊莫要那般……凶狠地捏她,莫要这般凶恶地对她,她感到羞耻,感到难受。 感到痛。 方才她在桌上哭,一低头,就能看见男人手上的青筋——他捏得极紧,呼吸凌乱,像一只野兽。 男人迟疑着,缓缓迈了一步。 果不其然,坐在桌面上的少女缩了缩身子,有些怕他了。 沈蹊想要的不是这样。 他只想,兰芙蕖莫再提兰旭,想让她多关心关心自己,想让她的眼神为自己驻足、停留。方才他吻下去时,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先前青衣巷里听到的话。 所有人都说,他不如兰子初。 说他不如兰旭。 他不在乎旁人怎么说、怎么看。 他只在乎她。 现下看兰芙蕖哭得伤心,沈蹊面上也多了几分不忍,他的心疼得仿若在滴血,终于,沈蹊忍不住,从袖中掏出一块帕。 还未递出去。 就看见帕子上面的斑斑血渍。 男人手指滞住,将帕子捏紧了,决定用手指去拂她的泪。 感受到沈蹊的目光柔和下来,兰芙蕖闭着眼睛、没有去躲。他的手指很凉,凉得让她心慌,也就是在今天,她终于见到沈蹊那可怕的一面。 对方擦拭着她的眼泪,哑声:“抱歉,没控制住情绪,吓到你了。” “没有,”她先是下意识地摇摇头,而后又点头,委屈得像一只小狗, “沈蹊,你弄疼我了。” “哪里疼?” 他看了一眼她的嘴巴,又看了眼她的胸前。 “哪里都疼。” 沈蹊把她从桌上抱下来,又平平稳稳地放在床榻上。 “那我……给你揉揉。” 他迟疑道。 兰芙蕖又缩了缩脖子。 “不、不用揉了,”她吓得犯了结巴,声音仍掺了水,“它自己会好,自己会……不疼。” 沈蹊垂下目光。 一阵尴尬的静默。 仿若经了将才那件事,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 兰芙蕖掏出帕子,低着头将眼泪一点点擦干净,末了,又捏着帕子往嘴皮上痛处点了点。 果不其然,素白的绢帕上多了星星血迹。 沈蹊将她的唇咬破了。 男人也坐在床边,微垂着眼,瞧着她手上动作。清醒过来之后,他亦感到十分懊悔,只能沉默地看着她。 有风再度涌入军帐。 吹得心帘翻飞不止。 亦吹得沈蹊睫羽轻颤。 须臾,他闷闷道:“兰芙蕖,我不喜欢他。” 少女素白的手指蜷了蜷,还未开口,又听那人一声: “不是不喜欢,是很不喜欢。” “这件事,你本不该知道的,无论是北灶树林,或是兰旭将要受刑,你都不应该知道。这是机密,在奸细还未捉出来之前,我都不该和你解释这些。” “退一万步讲,即便兰旭没有通敌叛国、昨夜出现在树林里纯属巧合,该审的,我都要审干净,否则便是渎职。” 他低下头,语气柔缓。 “小芙蕖,这些,你能明白么?” 床榻上的少女抬起一双乌眸。 登时,她反应过来——沈蹊是在哄她。 她抿了抿唇,轻轻“嗯”了声。 对方这才笑了。 可那笑意仍未氤氲至眼底,他眸中仍有思绪。 半晌,他侧过身子,将兰芙蕖的衣领往上提了提,将其脖颈间的印痕遮住。又伸出手,将她的头发理平整。 “你很关心他么?” 很关心兰子初么? “嗯。” 她点点头,“他是我的兄长,虽然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却是与我一同在兰家长大的。他待我如兄如父,小时候,我父亲不喜欢姨娘,顺带着不喜欢我,我的字都是兄长教的。还有,很多次我犯了错事后,都是兄长替我解围。那时候他总说,我还小,还不懂事,他身为兄长,理应保护我。现在我长大了,该轮到我保护他了。” “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些自不量力,但他是除了姨娘、二姐、父亲以外,我在世上所剩无几的亲人。我亲眼目睹了兰夫人的死,那种创伤,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抹消掉的,沈蹊,我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她慢慢说着,止住了哭腔,声音缓缓。 “兄长的身体不好,幼时经常生病,且每次都是生大病。还几次……险些没有救过来,我真的很害怕,因为一个怀疑的由头,就将他抓住、对他用刑。沈蹊,我与兄长是一道长大的,我很了解他,清楚他不会做出通敌之事。” 兰芙蕖也仰起脸。 “我这样说,你也能明白吗?” 冷风拂过男子眉眼。 沈蹊闭上眼睛,轻轻点头,听闻了兰芙蕖的话,他努力将那些可怕的妒意从心底驱散。 见状,她攥着手帕笑了。 她的笑也是无声,很恬淡,唇角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可那笑容也很轻,很小心,似乎在怕自己笑得太过放肆、又会突然惹恼了身前的男子。 沈惊游睁开眼,突然问:“你说,你的字是兰旭教的?” “是。” 她着实写得一手好字。 一手好字,也能让她记得一辈子。 “小芙蕖,”男人忽然凑近了些,他身上又淡淡的香气传来,萦绕在少女鼻息间,“那我也教你一样东西吧,你想学什么,只要我会的,我都教给你。” 用鞭、用剑,或是其他的。 见他突然这么问,兰芙蕖也是一愣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没有什么想要学的啊。 “因为我嫉妒兰旭,”沈蹊垂下眼睫,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也想让你记住我。” 哪怕是以后天各一方。 我也想让你记着我,一辈子。:,,. 第41章 041 他的声音微低。 说这句话时,带着若有若无地叹息,莫名让兰芙蕖心一揪。 因为他嫉妒兰旭。 因为他嫉妒兄长。 沈蹊眼中似有冰霜,说到后半句,目光又柔和下来。就在将才那一瞬,兰芙蕖竟能从他的言语里察觉到几分冰冷的恨意,他的手指亦是冷冰冰地,抚上她的眉眼。 指尖缱绻,一寸寸掠下来,点过她被咬破了的唇。 他的手有些用力。 兰芙蕖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方的目光里,除去那一层温柔,还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我会记着你,”少女敛目垂容,乖顺地回应他,“即便你不教我什么东西,我也会一直记着你,沈蹊。” “你对我有恩,是你将姨娘与二姐接出驻谷关,你是我的恩人,这份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只算是她的恩人么? 他的眸子黑漆漆的。 半晌,他勾唇,轻笑了一下。 “情?” “兰芙蕖,你要跟我谈情啊。” 她分明说的是……“恩”情。 少女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身前之人一弯身。 “好啊。” 沈蹊眉眼中似有戾气。 “反正这北疆也是我说了算,不若我们先来谈谈情,说不准儿我一时开心,就答应了你什么事。” 他捏了兰芙蕖一缕青丝,在手指上绕着把玩,“你说呢?”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暧昧。 语气太过勾人。 兰芙蕖怔了少时。 终于,她鼓着勇气,闭着眼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啄上去,嘴唇碰到他颊侧,兰芙蕖的唇还是痛的。 她闭着眼睛,从他的脸颊吻到嘴唇,见对方还不动,她的手指生涩地探向男人的腰间。她笨拙地扯了扯沈蹊的衣带,引得男人眸中又一阵幽暗晦涩。他的衣带子系得极紧,兰芙蕖一时扯不开。 只能颤抖着声音,问他:“是、是这样吗……” 他腰间系着牢牢的结。 沈蹊感觉她都要哭了。 她确实是害怕的。 她虽未经人事,却能明白,沈蹊所谓的“谈情”是什么。她在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话本子里以身报恩的桥段也不算少数。或者再早些,自从她与沈蹊偷瞒着二姐亲吻,与他做了那样亲昵的事后,兰芙蕖便想,自己这一辈子,应该是他的。 她想,就这样跟着沈蹊,也挺好的。 更何况,现在哄他高兴了,他能救兄长,不是么? 方才她被按在桌面上,就察觉到对方强忍着的冲动。她不排斥与他亲吻,却没想过要在婚前与沈蹊行鱼水之欢。尤其是在眼下,被他这般审视着,她有些屈辱,有些不甘。 她的唇又被自己咬破,渗出血珠来。 然而此时此刻,兰芙蕖却全然感觉不到唇上的疼痛,与那衣带殊死拼搏了许久,她终于将它扯了开。 少女眸光剧烈地颤抖。 脱了外氅,还有里衣。 她重复着先前的动作,就在里衣摇摇欲坠的前一瞬,沈蹊终于按住了身前女人的手。 她的手指,已经滚烫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 兰芙蕖眼里挂着泪,却又不敢让泪水落下来,只得拼命昂起头,“这样,你不喜欢吗?” 不能让他高兴吗? 男人瞧着她眸底的晶莹,平缓道:“我身上有伤,不想褪里衣。” 兰芙蕖想起来,他背上也有伤口,不知有没有好。 她轻轻“噢”了声,低下头,去扯他的裤。 一滴泪“啪嗒”,落在上面。 沈蹊瞧着那滴泪,在布料上淡淡化开。 终于,他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捉住少女欲继续扯衣裳的手。 “兰芙蕖,有时候你确实挺让人生气的,”他咬牙切齿,“不过偏偏让老子稀罕得要死。” 兰芙蕖被他捉住手腕,扬起一张素白的小脸。 继而,他将氅衣一拢,站起身。 “过来。” “干什么。” 沈惊游咬着牙,“带你去见兰旭。” 言罢,他转身就往外走。 刚到军帐口,却见少女愣愣地坐在那儿,脸上泪痕未干。 他不由得皱眉问道:“怎么不走了,不想见你兄长了么?” 兰芙蕖的音底有几分惊慌:“你不生气了吗?” “气啊,”男人站在帐口,一掀开帘,立马有飞雪倒灌进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兰芙蕖,我迟早要被你气死。” …… 她被沈蹊领着,看了一眼兄长。 那些人果真没有对兄长用刑,只是在狱里,对方看上去有些憔悴。周遭光影幽暗,听见脚步声,坐在草蒲上的兰旭不咸不淡地抬起眼眸。 看见三妹时,他不可思议地一怔。 那目光仍是缓淡、温和,犹如极轻的春风。 她只匆匆看了兄长一眼、确认兄长在这里没有受到□□。 还未出声,沈蹊当着兰旭的面、从身后揽过她的腰身。 男人的手极为自然地搭在她的腰窝上,如宣告主权般,将她往自己怀中拢了拢。兰芙蕖没有站稳,一下子靠在沈蹊怀里,嗅到了对方从怀里传来的、淡淡的清香。 兰旭盯着沈蹊搭在她腰窝的那只手,看了良久。 他们离狱中的兄长还有些距离,沈蹊在她耳边轻语:“我没有对他用刑、没有苛待他,也没有刁难她。但是北边那片树林在许久之前便是北疆的半个禁地,他私闯入此,我还是要依着军令对他处罚。” 不等她反应。 对方握着她楚腰的手又一紧。 沈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一人五十军鞭,抽下去,不死也会掉一层皮。不过我心善,兰芙蕖,你若现在亲吻我一下,我便免去他十道军鞭。” 他的声音在这幽黑的走道理,像是一种蛊惑。 只要当着兄长的面、亲吻他一下。 沈蹊便可以免去他十道军鞭。 这个筹码,太具有诱惑性了。 沈蹊懒懒地垂下眼帘,果不其然,那个香吻如约而至。 兰芙蕖不敢去看兄长,只红着脸、踮着脚,两手捧住身前之人的脸颊。 一吻作罢。 “剩四十。” 沈蹊的声音轻悠悠的。 空寂的走道上,灯火微晃着,她的心跳不止。 一想到此举也被兄长注视着,她感到无比情怯与羞躁。然而,身前的沈蹊却是一副平淡无波的模样,他居高临下地、面不改色地凝视着她。 兰芙蕖深吸一口气。 再度踮脚—— “剩三十。” 身后传来一声:“小妹——” 沈蹊压根儿没理会狱中男子,弯下身形,直视着她的乌眸:“兰芙蕖,还剩下三十道军鞭,还要继续吗?” 三十道。 落在兄长那具病弱的身子上…… 她不敢去想。 心尖猛然一颤,她咬着已经痛得不行的唇角,艰难道:“继续。” 这一回,她刚吻上去,沈蹊忽然抱着她转了个身子,将她抵在身后的墙壁上。 他低着头,握着少女的下巴,狠狠咬着她的唇。 兰芙蕖几乎要被他夺去所有呼吸,心跳声也在这一刻加剧到了极点。他这个吻缠绵、狂热,让她无法抵挡,也不能抵挡。 沈蹊的吻技已经很熟稔了,能撩.拨得她眸光紊乱、呼吸不平。 她忍住心头的悸动,在心底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在此时被沈惊游魅惑。 事实上,她俨然没有了抵抗力。 少女闭着眼睛,任由对方的吻放肆地落下来。恍然间,她仿佛听到兄长在唤她——可她却不能睁开眼,因为此时此刻,她正面对着兄长,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寸情动,都如此清晰地落入对方的眼眸中。 兰旭震愕地瞪圆了眼睛。 他从未见过小妹……如此不矜持的模样。 她的脸红透了,被沈蹊亲吻得一下又一下吐息,浑身也绵软无力,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墙壁上软绵绵地滑下去。 相反的,沈惊游身形高大、游刃有余。 这个吻持续了许久。 久到,狱外的风雪下了又停。 身前之人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沈蹊缱绻的眸光掠过她红肿的唇,看着她眼底的迷离之色,微哑着声: “小芙蕖,还有二十下……” 她主动贴上来。 勾着男人的脖颈,闭着眼,落下第四个吻。 踮脚时,她的小腿忽然一软,整个身子就这般坠下来,被沈蹊眼疾手快地捞入怀中。 她的呼吸灼热,一寸寸传到兰旭耳中。 少女檀口微张,温热的声息在幽暗的牢狱里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她如一朵开到极致的、糜烂的花,同时牵动着两个男人的心神。 将两个男人的思绪打乱,一声一声,让人无法抵御。 她撑着墙,努力站稳身子,声音已经很娇柔了:“沈蹊,还有最后一下。” 言罢,兰芙蕖又要摸索着、闭着眼亲上来。 这一回,沈惊游却止住她,他爽朗地笑了笑,温柔道:“可以了,小芙蕖,大舅哥还在里面呢,先不要闹了。” 他微微弯身,揉了揉少女的发。 “口脂都亲花了,我带你回去重新涂涂。” 他的声音很大,很清朗,恰好落入兰旭耳中。 这道话刚说完,身前的男人又压下声,在兰芙蕖耳边低声哄道: “免去四十道鞭子就行了,兰旭去了禁地、连一道鞭子都不罚一下,怕是会扰乱军心,也会有损我在军中的威信。” 兰芙蕖似懂非懂,被对方掐着腰,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兄长。 她心里想着,沈蹊说的确实有道理,减免了四十鞭子,只剩下十鞭子,兄长总归能好过些。 然而,幽深走道里,沈蹊内心想的却是: ——什么威信不威信,即便只有十道,这鞭子,兰旭一定要受。 而且,他要亲自行刑,他有的是手段让兰子初不好受。 第42章 042 大雪又下了两日。 白羽纷飞,连绵不绝。甚至有些霜雪凝结成了冰雹,将军帐敲得闷闷作响。 这两日,沈蹊都准许她前去探望兰旭。 但经历了上一次、她当着兄长的面与沈蹊激吻后,兰芙蕖却不再敢面对兄长了。她自幼跟着兰旭长大,父亲不喜欢她,对方待她亦父亦兄。他教她写字、读诗、作画,教她礼义廉耻。 可她却当着兄长的面,与沈蹊做了那般不知廉耻的事。 兰芙蕖依稀记得,幽暗的牢狱过道里,他的掌心是如何搭在自己腰际。 回到军帐,她仍神思恍惚。 二姐心急如焚地凑上来,“小妹,沈蹊可说了什么,兄长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一大早上的,竟被关在那样的地方。 眸光刚一落下来,却见身前少女发丝微乱,坐在妆台前往唇上涂抹着口脂。 “三妹。” 兰清荷唤了好几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抿了抿唇,将兄长与北灶树林一事说了出来。 “怎么可能!” 兰清荷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斩钉截铁道,“其中定有误会,兄长怎么可能做奸细。”从前在青衣巷,兰旭便是这一群孩子中,性格、秉性最好的。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端的是少年翩翩如玉,皎皎如辉月。 他的性情,他的才情,都是高洁清雅的。 父亲也经常对他赞不绝口,夸赞他是君子。 而后再顺便痛骂几句沈惊游。 兰芙蕖也猜到了姐姐的反应。 她坐在镜前,先在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粉、将肿胀之地尽量遮住,这才抿起唇脂来。二姐一心惦记着兄长的事,完全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半晌,兰芙蕖才轻声道: “姐姐,你也放心。沈蹊定的刑罚不是很重,挨十道鞭子,兄长就可以放出来了。” “十道?”兰清荷不可思议,“十道鞭子……这还少?!” 兰芙蕖压低声音:“原本是五十道……” 她亲了沈蹊四口,这才降为只用抽十下。 后半句话,她自然没有与二姐说。 听闻兄长要受刑,二姐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兄长的身子本就不好,这十道鞭子……落下去恐怕兄长也得大病一场。眼瞧着马上就到新年了,就不能少折腾些事儿出来吗,兄长也是,知道是禁地还往小树林里面跑,还有你,你也是……” 兰芙蕖又抿了抿唇,低垂下眼睫。 …… 行鞭刑之时,是在两日后的一个艳阳天。 兰旭等人违抗军令,擅闯禁地,为肃整军纪,这鞭子是当着众将士的面行的。 一排排违令之人被押上来。 跪在千军之前。 他们大多数人都受了审讯,衣衫算不上很规整。沈蹊一身银盔,漠然地看着那些人低着头、跪在自己身前。 今日的阳光甚好。 好得,甚至有几分毒辣。 北疆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烈的太阳。 日光金粼粼的,镀在男人的银盔上,他肩甲处的狼头愈发阴冷凶悍。只听应槐一声令,那军鞭声立马落了下来。因是许多人同时受刑,这鞭子声一道紧接着一道,听得人愈发心生敬畏。 五十道鞭子。 起初,受刑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背上炸裂了开,鞭子毒辣地落在身上,那痛感也越来越明显。渐渐地,衣衫被抽碎、皮肉也被抽裂开,红肉的裂缝中溢出殷红的血,哭嚎声此起彼伏。 这声响,也传入兰芙蕖的帐里。 她原是在用着膳,只听一道鞭笞声从远方传来,紧接着,那鞭脚如雨点般砸落,让她执着筷子的手,一块小白菜“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 她正在与安翎郡主用膳。 红衣少女端坐在自己身前,见她面色有异,也放下筷子。 “怎么了?”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她发现,安翎郡主是一个性子不错、极好相处的人。 “我……” 兰芙蕖将袖口往里掖了掖,轻声,“我好像听见鞭子声了。” 叶朝媚给她夹了一块排骨,岔开话题: “这道菜是应槐做的,你尝尝,你这么瘦,就应该多吃点肉。” 又是极响烈的抽鞭之声。 兰芙蕖的睫羽轻颤。 她咬着唇,看着碗里的米饭与排骨,听着那鞭子落在人身上,忽然感觉到很害怕。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沈蹊已经免去了兄长的四十道鞭子,还说只要自己让他开心、他就不会苛待兄长。 可她还是害怕。 或许是在担忧兄长。 或许是天生的畏惧。 她胆子小,这直烈烈的鞭声落入耳中,也像是在抽打着她身上的肌肤,让她生了几分共情。 见状,叶朝媚放下筷子,温声:“你在担心兰旭吗?” “是。” 也不尽然是。 兰芙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叶朝媚想起沈蹊在昭刑间受过的鞭刑。 而兰旭只用挨这十道鞭子,相比之下,简直是不值一提。 于是她又出声,安慰了小芙蕖几句,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让叶朝媚压下声音,试探性地问道: “兰芙蕖,我说如果,如果今日受刑之人不是你兄长,而是沈惊游,你也会这么害怕、这么提心吊胆吗?” 兰芙蕖想也不想:“当然会。” 安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兰芙蕖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这般发问。 但一想到这火辣辣的鞭子落在沈蹊背上,她也忍不住眼眶发涩。 见身前少女微红了眼眶,安翎更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了。她微微倾了身子,又给她夹了一块排骨。排骨刚夹到碗里,只听这五十道鞭子终于罚完了,一阵空隙,又是噼里啪啦的抽鞭子之声。 兰芙蕖在心里头数着。 一、二、三……九、十、十一…… 不是兄长。 什么时候轮到兄长? 她不敢往下听。 此时此刻,她很想冲到沈蹊身前,告诉他,只要能免了兄长的罚,要她怎么样都可以。她可以乖乖听话,可以顺从他。 她浑然不知,沈蹊这边,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全程,他都冷漠地站在一边、冷眼瞧着。男人面上没有过多神色,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旁观者,漠然地注视这一切。 应槐发号施令。 直到那人被架上来。 兰子初穿着一件极薄的白衫,这两日的牢狱生活让他的面色看上去十分憔悴。见着沈惊游,对方神色也是平淡无波,一双沉重的眼皮稍稍掀了掀,望向那长身鹤立之人。 一袭银盔。 更衬得对方十分冷厉。 应槐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对于兰旭是不是奸细,沈蹊自然有考量。但他这次只打算抽对方鞭子,抽完就放人。 不审,也不问。 对此,应槐十分疑惑。 “主子,就只是抽鞭子这么简单? 幽暗的刑室里,男人的神色莫辨。 当然不是抽鞭子这么简单。 只是——他想起来军帐里、过道里,兰芙蕖投怀送抱的那个吻。 沈惊游眉目幽深晦涩,他要放长线,钓大鱼。 …… 万军之前,沈蹊看着被步步抬上来的兰子初。 对方自幼身形孱弱,他还记得,幼时自己曾忍不住性子,揍了兰旭一顿,对方登即卧床不起。 大大小小的病,都能要了眼前这个人性命。 他实在是太病弱了。 光是站着,几乎都要迎风咳血。 即便只有十道鞭子。 他不一定能完全受得住。 沈蹊冷眼睨着,他被押着趴在那里,日光倾落在兰旭清俊的面容上,对方闭着眼睛。 却没有人敢上前,给他行刑。 等不到鞭子,兰子初皱着眉头抬眼,轻声问:“沈惊游,你还要做什么?” 沈蹊扫了他一眼。 慢条斯理地吩咐:“赐青鞭。” 青、青鞭?! 便是沈蹊身上那条、浑身长满倒刺的青鞭?! 应槐垂着眼,恭敬地将鞭子呈上来。男人修长的手接过鞭子,捏着鞭子一头,踩着雪,缓步走了过来。 “旁人都是普通的鞭子,为何我是青鞭?” 兰旭显然不服气。 “还是说,沈将军对我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早有不满,意欲公报私仇?” 听着质询声,沈蹊未急着应答,只是轻轻勾了勾唇。 他右手捏着青鞭,手背上隐隐有青筋突出,光是让人看着,便感觉到一阵令人恐惧的压迫感。他踩在融化了一半的雪上,步履轻缓,走到兰旭身前,垂着眼皮用鞭尾拍了拍对方的脸。 “怎么想都随你。” “啪——” 一声巨响! 这响声,比先前所有鞭子加在一起的声音还要烈、还要猛。远处兰芙蕖捧着碗的手又是一抖,瓷碗登即坠地,碎成两半。 兰旭痛苦地抱着身前的东西,猛然咳出一口血。 只这一下,他背上的衣衫全部被抽开,那倒刺深深扎入男子的血肉,待收鞭时,那红血在空中抛出一道弧度,点点血痕溅在沈蹊脸上。 他的面色清冷,眼底更是寒凉得不成样子。 就一下。 兰子初险些背过气。 他垂着头,忍着背上的剧透、艰难地喘着粗气。 一声,一声。 血迹也一滴滴地落下来,坠在男人脚边,终于蜿蜒成一道可怖的小溪。 “你说的没错,本将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男人站在那瘫血迹前,居高临下,声音里尽是轻蔑。 须臾,他歪了歪头,笑。 “兰旭,你今天才知道啊。” 第43章 043 从青衣巷,到北疆。 他早就看兰子初不顺眼了。 沈蹊的声音不轻不重,就这般不加遮掩地落在兰旭耳边,引得后者再度抬起头来。经了那一道鞭子,兰旭的双唇惨白,殷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听着沈惊游的话,闭着眼睛,咬了咬牙。 “啪!” 男人的背又被打得塌陷下去。 沈蹊抽的是青鞭,光是这鞭子,就比普通鞭子叫人受折磨得多,他的力道又比先前行刑之人大。面对故人,这两道鞭子沈蹊并没有手软,兰旭背上衣衫被倒刺刮开,里面一片鲜血淋漓。 “啪!” “啪——” 整整十鞭。 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每一鞭都恰恰落在前一道鞭子上面,这让那伤口愈发深、愈发溃烂。抽完十下后,沈惊游这才停手,他气定神闲地收回鞭子,将其递给身后的应槐。 青鞭之上,满是血渍。 血液从鞭身上流下来。 兰旭受完了刑,被人架着,从长凳上站起来。 冰天雪地里,他衣衫如破絮,唯有那双眉眼清俊。兰旭忍住疼,感受着冷风刮在后背上的创痛感,忽然有人踢了脚他的膝,让他一个不备,跪下来。 就这般,跪在那人脚边。 有下人递给沈蹊素帕,男人眉目冷彻,仔细擦拭着手指上的血迹。 动作矜贵,气度悠然。 相比之下,兰子初微喘着气,模样狼狈。 隔近些,兰旭看清了他手帕上绣着的那朵芙蕖花,只是沈蹊在擦拭血渍时,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朵芙蕖,片刻后,他终于垂下眼帘。 睨向跪在自己脚边的男子。 说不耻辱是假的。 兰旭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白袍点雪,血渗出来。 然,即便受了此等刑罚,他还要闭着眼睛,忍住心中情绪,艰涩道: “叩谢将军不杀之恩。” 兰旭声音很低,很哑。 原本就孱弱的身形,此时更像是风一吹就倒。 听见这一声,沈蹊漠然地轻扫了他一眼,只见男子将唇线抿得极紧,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他也不屑去查究对方的情绪,只慵懒地耷拉下眼睫,道: “兰子初,你应当知道,本将因何不杀你。” 兰旭的双肩动了动。 沈蹊懒得再与他周旋。 他掀帘走入军帐,将身上溅了血的银盔褪下,又重新换上干净的衣衫。 来到兰芙蕖那里,帐内兰清荷不在,许是去接兰旭了。 只剩下少女一个人坐在炉子前,煮着药。 看见有人走入,兰芙蕖怔了怔,忙从桌子前站起来。 “抽、抽完了?” 她捏紧了手上的小扇子,声音微低。 他来时,带起一尾帐外的风。 沈惊游低下头,只见小姑娘眼眶微红,像是刚哭过。她咬了咬微肿的下唇,似乎有些不太敢看他。 “嗯。十鞭子,抽完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兰芙蕖也轻轻“嗯”了一声,恰在此时,炉子上的热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连忙弯身去揭盖子。因是心神不宁,她的手指被升腾的热气烫住,让她下意识吃痛出了声。 沈蹊眉头微蹙,赶忙过来捉住她的手。 手指被烫红了,所幸没有水泡,也没有出血。 他取出随身的药粉。 涂抹上一层,手指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就在对方准备将药粉收回去时,兰芙蕖忽然反应过来: “沈蹊,你随身带着这药瓶做什么?” 男人正收着药的手一顿。 这药粉,是他平日里涂抹在背上、用来止痛的。上次涂抹完,就顺手塞在这件衣衫里。 “不过这药粉涂上去冰冰凉凉的,止痛效果很好。”兰芙蕖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低垂着眼睫道,“沈蹊,谢谢你。” 正说着,兰旭被二姐搀扶着走进来。 看见屋内长身鹤立之人,那二人也是一愣,沈蹊面无表情地侧过身子,只一眼,兰芙蕖便看见兄长身上的伤。 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好生……骇人。 兰芙蕖吓得脸色发白。 沈蹊在耳边轻声道:“只抽了十鞭子。” 北疆的刑罚都这么残酷吗。 只抽了十鞭子就这样了……兰芙蕖不敢再去想其他的。 沈蹊给他传了大夫,安心医治背上的伤。可即便如此,兄长还是发了一日一夜的高烧。兰芙蕖与二姐忧心忡忡地守在床侧,终于等到兄长转醒。 他耷拉着眼皮,神色恹恹,看上去病秧秧的,没有什么气色。 兰芙蕖在床侧照顾着兄长,忙得有好些时日未见沈蹊。 而对方也趁着阳光好,一直在大营练兵,没有来找她。 在某种程度上,两个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终于,二姐忍不住了,道:“三妹,这些天北疆的人跟疯了一样找我们的茬,克扣口粮也就罢了,还不让人往帐里送炭火了。还有兄长的药,也都全让断了,如今兄长卧病在床,屋里的剩药也没有多少了。三妹,你是不是得罪了沈蹊,让他这般对我们……” 得罪沈蹊? 她垂下眼睛想了想。 也不算得罪。 就是这些天,一直照顾着兄长,没有主动去找他。 闻言,少女抿了抿唇,从枕头下掏出一些铜钱。 “二姐,你先照顾着兄长,我去医馆再买几服药。” 刚一走出帐,便是一道极为冷冽的寒风。 兰芙蕖拢紧了衣衫。 走到一半儿,她隐约觉得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似乎有人一直跟着她。 到了医馆,掌柜的面色很是为难:“姑娘,这里的止疼药和金疮药都卖光了,您还是下次再来吧。” 兰芙蕖指了指他还未来得及阖上的药屉子,问:“都卖光了,那这些又是什么?” 对方支支吾吾:“姑娘,不是小的不想卖,实在是不能卖。您就莫再为难小的了……” 兰芙蕖还欲与之周旋。 掌柜话音刚落,她的胳膊上忽然一道外力,已有人拉着她,走出医馆。 帐外是飒飒的风声。 耳边传来玉佩叩动宝刀之声。 沈蹊一袭玄色雪氅,眉眼低下,抓着她的胳膊质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为什么故意绕着他走,为什么故意冷淡对他? 对方眉目间似有愠意,却又抑制着没有发作,只是攥着她胳膊的那只手背上,隐隐凸出青筋。 他问:“兰芙蕖,你求那些医馆的人,都不愿意来见我一下吗?” 紧接着,不等她反应。 沈蹊径直将她拦腰抱起,扛着她就往外走! 兰芙蕖吓得小脸发白,横在他怀里,两只手忍不住扑腾。 “哎,沈蹊,沈惊游!你放我下来呀——”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 他像是真生气了,拍了一下兰芙蕖的屁.股,少女一声“呜”卡在喉咙里,只能乖乖地任他抱走。 男人力道极大。 一手拦腰抱着她,一手牵来马。 兰芙蕖被他放在马背上面,她刚一坐稳,对方的胸膛就贴了上来。 “驾!” 马儿开始狂奔。 这一回,他将马驭得极快,似乎在宣泄着某种怒意。吓得兰芙蕖惊慌失措,直往男人怀里钻。 她被倒放马背上,后背朝着马头,直感觉自己在逆行。她双腿岔开坐着,整个人吓得猫在沈蹊怀里、揪住他的衣领子。见状,对方垂下眼皮轻悠悠看了少女一眼,手上动作却不停歇,猛一扬鞭—— “驾!!” 她抱住沈蹊的腰身。 “我错了,你快、快将马停下来,沈蹊,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故意对你冷淡,我不敢了。” 她一张小脸儿煞白。 闻言,沈蹊冷哼了一声,一手搭在少女腰间、将她往上提了提。 鞭子却未停。 这种逆行感让兰芙蕖感到害怕,更令她恐惧的,是身前男人的情绪。她不敢找他、不敢面对他,因为她不知晓在经历了鞭罚兄长的事后,该与沈蹊说什么。她知道沈蹊没有错,他是在公事公办,但不知为何,这种居高临下的、冷冰冰的态度,让兰芙蕖对他又生了几分畏意。 她害怕眼前这个男人。 兰芙蕖原以为,这四年时光,不会带走太多。 也是听着这鞭声,她才第一次发现——沈蹊变了,他完全变了。从前因为自己连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杀的少年,俨然变成一个位高权重、心狠手辣、不可忤逆的男人。 她从沈蹊怀里颤颤巍巍地仰起脸。 看见他洁白如玉的下颌、紧抿着的唇线,再往上些,是他冷淡的凤眸。兰芙蕖很害怕,她却也只能紧紧抱着身前男人的腰身,一声声求他,慢一些。 她害怕。 终于,他停下马。 耳边风声乍止,兰芙蕖抱着他的腰,喘.息。 男人目光落下,看着她又红又白的小脸。她似是瑟缩着,肩头微微发着抖。少女一双乌眸盈满了水,水雾之下,是横生的怯意。沈蹊终于忍不住了,道: “你为什么不见我,兰芙蕖,我断了你的炭、扣了你的粮、绝了兰子初的药,就是为了让你找我。你宁愿去与那些杂碎周旋,都不愿来帐子里见我一面么?” 他的目光垂下。 看着少女红肿的唇,慢声: “还是说,你在害怕什么?” 她平复呼吸,眸光一躲闪。 马儿停在一棵大树之下。 风一吹,便有飞雪簌簌,从枝丫上落下来,坠在少女的眉眼之处。 “没、没有。” 兰芙蕖有些结巴,不知如何去回答,更不知道该如何去看他。 只得小心翼翼地道:“我没有怕你。” 沈蹊凝视着她。 须臾,男人伸出强有力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望入她的眼。 “兰芙蕖,那你为何故意躲着我,”他沉声,问,“还是说,你在怪我抽他?”:,,. 第45章 045 虽是冬日,梅树仍开得正好,树影葱葱,将男人左半侧的脸颊遮挡住。 兰旭将那些铜钱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往兰芙蕖手心里塞。 “我受了刑,这些天一直都是你和二妹照顾我。身为兄长,我实在羞愧。既然被你看见了,那这些铜钱,你拿去跟二妹买些小东西,吃的、玩的、用的胭脂水粉。兄长没有什么用,没有多少月份钱,也攒不下来什么,你与二妹不要嫌弃少。” 说这话时,恰有一道冷风穿过梅树林,寒风拂起男人衣摆,兰芙蕖看着眼前高了自己一头有余的男人,鼻腔泛起酸意。 兄长本就瘦弱。 如今受了刑,面色不好,冷风拂动,更显得他衣衫下瘦骨嶙峋。 兰芙蕖心头情绪微动,愈发微自己方才恶意揣度兄长的想法感到羞愧。 对方目光怜爱,将装着铜钱的匣子递给她。 见少女只发着愣、未接木匣,兰旭面色微顿。须臾,他抿了抿发白的唇,声音很轻。 “小妹,兄长知道,我……太过无能。无法保护好我的两个妹妹,更无法替父亲洗清冤屈。” 兄长踩着雪,衣摆坠在泥土里,眼睫颤动。 “我不及沈蹊,他年纪轻轻,便已封侯拜相,兄长没有他那般有能耐。甚至这四年里,我在这里过得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士卒。” 他的语气微沉,听得兰芙蕖亦是不忍。她攥紧了木匣,看着兄长那张苍白清俊的脸,试图劝道: “兄长,您莫再说了。” 兰旭苦涩一笑。 从这笑意里,她看出了许多不甘、遗憾,与……自嘲。 青衣巷里,他是天之骄子,而沈惊游却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如今时移世易,物非人非,说不感慨是假的。 兰子初垂下眼帘。 兄长的瞳仁较其他人要深一些,这也愈发衬得他的眼神幽深寂静。男人的眸光宛若一潭湖,微风动时,湖心泛起一圈圈淡淡的涟漪。那水波哀愁而干净,看得兰芙蕖也莫名感到一阵悲伤。 他声音沙哑:“是我无能,比不过沈蹊,也保护不了小妹。沈惊游如今这般风光,你愿意与他相近,也是应当的。我就害怕若是他伤害了你,依我这般,怕是不能替你讨回公道。” 正说着,兰旭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发顶。 男子动作轻柔,声音亦是缓缓。 兄长向来都是这般温暖,宛若春风。 他手指修长,目光缱绻而下。瞑黑的眼眸衬得他睫羽微微泛棕,风声飒飒,兰旭轻声叹: “我的小妹,一定要开心、幸福。” 不等兰芙蕖回应。 林间陡然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沈蹊一袭玄青色的袍,率着应槐,面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 见了二人,兰旭亦是微惊。 他的手还搭在兰芙蕖头顶上,手指亲昵地摩挲过少女发丝。沈蹊目光陡然落在那五根手指上面,凤眸稍稍眯起。 来者穿过林间,恰恰站在一片光影交接之处。 风声带动树枝上的积雪,珠霜泠泠而下,他眉眼浸寒。 察觉到沈蹊的眼神。 兰芙蕖心头“咯噔”一跳,下意识往后倒退一步,躲开兄长的手。 兰旭的手掌就这般僵硬地滞在原地,须臾,他反应过来,自嘲般地笑笑。 沈蹊的眼神仍是微冷。 看得兰芙蕖后背发寒。 她隐约觉得,此时沈蹊是生气了。 外人之前,他向来都是不露声色,连愠怒都是这般不易令人察觉。但偏偏兰芙蕖能察觉出来。 她有几分心惊,望向站在一片树影里的男人。 对方不动声色地朝她伸了伸手。 少女眸光婉婉,立马走过去。只一瞬,她的左手就被人牢牢牵住,沈蹊睨了眼呆愣在一侧的兰旭,平声:“带走。” 兰芙蕖赶忙仰起脸。 “沈蹊,你要把兄长带到哪儿去?” “私闯禁地,屡教不改,关入刑狱听候发落。” 沈惊游的手指极长,将她牢牢地攥住,让她的手动弹不得。兰芙蕖就这般被他拉着,一路走出树林。寻着喘.息,她着急道: “沈蹊,你误会了,兄长是为了给我与二姐送这个。” 正说着,她将木匣子举到对方眼前。 “新年将至,兄长攒了些铜钱、埋在树林里面。这次来也是为了给我取这个,他不是义邙的奸细。” 沈蹊根本不听她的话。 应槐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就叫人将兰旭押下去了。 听她一直为兰子初求情,沈惊游终于停下脚步。 他眼神冰冷,眼皮子懒懒地耷拉下来,轻飘飘看了那木匣子一眼。 “兰芙蕖,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好骗? 少女抱着木匣的手一滞,微微蹙眉。 沈蹊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慢条斯理。 “兰旭他骗的了你,骗不过本将。新春将至、替妹妹挖树林里的存钱,兰芙蕖,你是不是个傻的。” “这怎么傻了,”她不解,“兄长在北疆艰难,这些都是他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月份钱。哥哥攒钱,给妹妹送新年礼物,很合情合理呀。” “嗯,”对方点头,赞许,“借口确实合情合理。” 兰芙蕖:…… 她不明白,沈蹊为何一直要与兄长对着干。从小在青衣巷就是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少女小手细软,扯了扯男人的衣袍一角。 沈惊游微微侧首,看着她紧紧攥住自己衣裳的手,目光微凝。一转眼,只见她面色微白,似乎在方才被自己吓到了。男人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些,弯下身来。 他虽柔声,眉眼里却是遮掩不住的冷意。 这种冷意并非刻意造作的,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姿态。他垂下眼帘,有条不紊道: “至于是实情,还是借口,本将自有办法查清楚。兰芙蕖,你不要再为他求情了,不得入此片树林是北疆禁令,明知故犯之人不止有兰旭他一个,还有你。” 她的手指微僵。 下一刻,对方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沈蹊凤眸漂亮精致,瞧着她。 陡然一阵冷风拂过,男人轻轻一声叹。 “怎么就一直气我呢……” 他的声音极低,低得像是一道来去无踪的风。兰芙蕖心底冷意刚泛上来,又被这夹杂着宠溺与无奈的声息压制下去。对方紧紧地牵稳了她的手,带她穿过层层阴暗的树丛,站在阳光下面。 前方,是应槐押送着兄长离去的背影。 兰芙蕖握紧了木匣。 她知晓,兄长没错,沈蹊亦没错。一边是兄妹情深,另一边是军纪如山。她夹在其中,不好掺和什么。只能期望着,这次沈蹊下手能轻一些。 可她分明能看出来,沈蹊望向兄长时眼底乍起的杀意。 那比腊月的霜雪还要冷。 是夜,她惦念着沈蹊与兄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梦见兄长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 殷红的血染红了他的雪袍,顺着破絮滴滴落下来,流到脚边,汇成浅浅的溪河。 她将装着铜钱的木匣放在床头,半撑起身子,盯着破旧的匣身,忽然跳下床。 帐外,晨光未明。 冬日的天总是亮得很迟,天方还未泛起鱼肚白,她已走出军帐。 不知为何,兰芙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 心口处也是遽然一阵疼,紧接着眼皮也疯狂跳动。 不知不觉地,她竟走到沈蹊帐前。 帐内无人,他应是早起去练兵了,听应槐说,他一般都起得很早,要先去大营督兵,而后去兀自练剑。 沈蹊的鞭术好,剑术亦是北疆一绝。 兰芙蕖在帐外等了少许,只等到冰冷刺骨的寒风。她坐在木墩旁,终于不耐,踩着雪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积雪松软,许多已经融化成水。 兰芙蕖小心翼翼避开那水洼,唯恐它们沾湿了裙角。 走着走着,忽然见前方有一串脚印。 脚印很新,像是刚刚踩上去的。 似乎某种感应,她踩着脚印串儿快步朝前小跑而去。这路——竟是通往昭刑间? 是他吗? 是沈蹊吗? 她一颗心忽然怦怦跳得发紧。 沈蹊一大早去昭刑间做什么? 是……审问兄长,还是有别的事? 兰芙蕖蹑手蹑脚,跟上前。:,,. 第46章 046 果不其然,于不远处,兰芙蕖看见了沈蹊的身影。 对方正背对着自己,将走到昭刑间大门前。这是兰芙蕖第一次来到此处,只见那石门紧闭着,门两侧还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 定睛一看。 居然是应槐与……安翎郡主? 叶朝媚仍是那一袭红衣,与应槐一并站在昭刑间大门口。一人目光都落在沈蹊身上,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兰芙蕖。 相隔太远,她听不清几人在说什么,只觉着郡主姐姐的神色有些凝重。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直到后半夜雪才消停些。沈蹊踩在雪上,脚步轻缓,相反的是安翎。 她忧心忡忡望向身前之人。 男子一袭玄氅御雪,氅衣之下是薄薄的黑衫。黑衣染血,没有白衣那般令人触目惊心,可叶朝媚与应槐仍是心惊胆寒。 今日是他受刑之日。 沈蹊面色清淡,仿若即将要受刑的并不是他本人。两道有士卒见其,亦是恭从而规矩地行礼。天际终于缓缓泛明,沈蹊略看了眼时辰,平声:“开门罢。” “沈惊游。” 叶朝媚喊住他,“圣上给了你三个月的期限,你也不必这般着急,实在不行,我也可进京在太后娘娘跟前替你说几句好话,请求幼帝宽恕……” 这般着急地领罚,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是吃不消的啊。 她说这话时,石门已应声缓缓升起。昭刑间的大门极高、极为牢实。仅是升起一半儿,便能容一人微微弯身经过。 见大门抬起,沈蹊手指随意解开氅衣,丢给身后应槐。 晨光里,他皮肤白皙,面容微白。 见他要往石门里走。 兰芙蕖心头一紧,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玄色氅衣褪下,露出里面黑色的长衫。衣衫清瘦,这一身玄衣衬得他愈发严肃冷峻。仅仅是看着如今这个背影,兰芙蕖心生了许多敬畏之感。他的手指修长如玉,亦缓缓解下腰际青鞭…… 昭刑间,北疆的鬼门关。 最外层是最普通的牢狱,越往里走,刑具越严苛。 昭刑间最里侧,便是赫赫有名的“十一关”。 石门敞开,透出些幽寂的光。清冷的光辉落于男人侧颊处,沈蹊面色不带任何波澜。 就在他即将迈过门槛的一瞬—— 突然同时响起两道女声。 “沈惊游!” “沈蹊——” 男人步子微顿。 他微微蹙眉,转过身,下意识去寻兰芙蕖。只见一片冰天雪地里,小姑娘裹着厚厚的雪氅,朝这边跑来。 她身上毛茸茸的,像一个白乎乎的毛线团,可那张清丽的小脸却冻得扑红。 见了来者,周遭皆是一愣。 下一瞬,少女已挟着一尾甜甜的清香,小跑到他面前。 她走得急,像是一路跟过来的,带了些喘。沈蹊眼底闪过一瞬情愫,单薄的衣袖已被对方捉了去。 兰芙蕖望向深不见尾的昭刑间。 心底一阵瑟瑟,让她将眼前之人的衣袖愈发揪紧,低低唤了声:“沈蹊。” 听见她的声音,男人眉眼不可抑制地柔和下来。 沈蹊弯下身,风将他的衣衫吹瘦,可见其身骨。 “怎么了,”他问,“怎么跟过来了?” 小姑娘眸光里藏满了不安,神色亦是紧张到发慌。见她这般,沈蹊心头亦是一紧,还以为是应槐将自己受罚之事说漏了嘴。 便将身形又弯低了一寸,方欲宽慰出声,却见她紧咬着下唇,目光摇晃不止。 时而侧首,朝昭刑间里望。 终于,抢在他开口之际,身前少女颤声,紧张道: “你……今日起得这般早,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沈蹊一愣,轻轻“嗯”了声。 “是要……审讯我兄长吗?” 男人面色微僵。 昏暗的走道里,灯火明灭恍惚,石门外晨光亦是昏暗,将他的面色照得愈发渗白。闻言,沈蹊眉心蹙起,藏于袖间的手指亦是蜷了蜷,他抿着薄唇,不语。 身侧应槐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兰姑娘,昭刑间不容外人踏足,您还是快些回去吧,牢狱里血光冲天,怕是会冲撞了姑娘。” 沈蹊抿着唇线,凝视着她。 那眸光幽沉,兰芙蕖看不明白,只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他是在默认,便小心翼翼道: “今日是要审讯兄长吗,你们……会如何罚他,可以、可以……” 她想替兄长求情。 可此时此刻,看着沈蹊的目光,兰芙蕖却莫名开不了口了。 她从未见过沈蹊这副模样。 他站在一片阴影里,身形单薄,沉默无声。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可那眸光却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男人呼吸微顿,身影亦是滞住。半晌,对方终于开口。 却是轻飘飘的一声。 如何罚他? “打入十一关,受地牢之刑。” 兰芙蕖身体震住。 沈蹊能清楚地看见,当他忍痛咬出那几个字时,少女眼底乍起的惧意,紧接着,她惶惶然仰起脸,攥着他袖子的手也是一紧,有几分失神地喃喃: “十一关,地牢之刑……” 第一关,便是足以令人生不如死的鞭刑。 那可不是普通的鞭刑,是昭刑间撒盐、涂油、使火鞭的刑罚。这一关关、一道道走下来……兰芙蕖吓得双肩微颤,不敢往下去想。 “不审讯,直接、直接上刑吗。” 沈蹊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垂下眼,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忽然,他眸底也染上几分极淡的悲哀之色。 他未着氅衣,垂下眼问她: “兰芙蕖,你心疼了吗?” 一侧的应槐、叶朝媚,皆不敢出声。 他们不敢同小芙蕖说,昭刑间里根本没有她的兄长,兰旭还未提审,而那将要受地牢刑罚的人,是站在她身前的沈蹊。 是此刻眸光晦暗,声音微沉的沈惊游。 他凑近了些,嗓音微哑,声息落在她耳边。 “见他要受刑,你是心疼了吗,兰芙蕖?” 少女面色发白,亦站在光影交织之处,见他这般,尤其不敢应声。 沈蹊垂眸,浓密纤长的眼睫亦如小扇一般垂下,薄薄的光影在他凤眸间翕动,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如今更是多了几分攻击性。 美得摄人心魂。 兰芙蕖被他捏住脸颊。 她的脸蛋被对方冰凉的手指握住,挤出些婴儿肥。石门之下,少女神色惶惶,她虽未答他,可那眼神、那表情,分明在告诉沈蹊——她是在心疼那个男人。 不知是心疼。 更是关怀。 是信任。 是偏爱。 是他从未得到过的偏爱。 沈蹊手指微僵,捏着她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 “兰芙蕖,”他唇角翘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他是你兄长,是与你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男人,你信他,情有可原。可本将已铁石心肠,在北疆摸爬滚打数载,已然不信世上什么真情与信任。他兰旭是否通敌、是否叛国,自然会有鞭子替本将撬开他的嘴,有这些刑具替本将剥开他的皮、挖出他的心。” “兰芙蕖,任你再怎么求情,再怎么心疼,再怎么……费尽心思地讨好本将,”他一顿,冷笑,“本将亦不会放过他兰子初。” 言罢,对方松开她: “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沈蹊!” 她这才回过神。 满心、满脑子,都是那句——撬开他的嘴,剥开他的皮,挖出……他的心。 肩上重重一痛,叶朝媚将她押住,欲言又止。 得了空,安翎才悄声道:“兰芙蕖,你先出去。” 她咬着发白的下唇,看着男人背对着她的、冷漠的背影。 “将她带下去,昭刑间行刑,不容外人踏足围观。尤其是行十一关,别让她看见那脏污的血。” 任凭她如何求情,如何哭得伤心,沈蹊的身形始终站得笔直,一直到她被人拽出石门,他始终未曾回头。 兰芙蕖蹲在雪地里。 她的身形小小的,在一片素净的雪上,只留下一点影。她抱着臂,除去知晓兄长即将要受地牢之刑,另一句让她难以接受的话,即是沈蹊那句: “兰芙蕖,你费尽心思讨好本将……本将亦不会放过他兰子初。” 讨好。 她的睫羽忽闪了一下,一滴热烫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沈蹊怎么能认为,自己是在讨好他呢。 怎么能认为,自己只是为了兄长,“费尽心机”地讨好他呢。 她忍不住,抱着肩低低啜泣。 乌发垂下,披在肩头,不知不觉,哭得天光终于敞亮,叶朝媚皱着眉毛,走了过来。 在安翎郡主面前,她不敢太过放肆。 只好背对着她,小声哭。 对方面色似有不忍,将她拽起来。兰芙蕖便被她拖拽着,边走边擦眼泪。 “外头风凉,你先坐在帐子里,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兰芙蕖坐在桌案前,点点头,软声:“好。” 吃完饭,她伏在案上,趴着发呆。 见她这般伤心,叶朝媚也不能告诉她实情,只觉得心中烦闷,不好再面对她,索性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帐内又剩下兰芙蕖一人。 她索性,也落得个清静,哭着哭着也累了,又趴在案上,迷迷糊糊地闭了闭眼睛。 恍惚之中,她似乎听到鞭声。 不知过了多久。 帐外响起脚步声。 她原以为是安翎。 可那脚步声发乱,像是有人神思紊乱,朝这边步步走来。 脚步声太重,终于,她被吵醒了,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一睁眼,才发现,自己居然坐在沈惊游的帐子里! 安翎怎么把她带到沈蹊的帐子里?! 她站起身,下意识地往外走,可还未走出帐,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人。 她的鼻子重重装在对方肩头,突然嗅到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 和……浓郁的血腥味儿。:,,. 第48章 048 兰芙蕖看着沈蹊背上的伤,愣神。 一瞬间,所有片段串联起来,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安翎郡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驻谷关、又为何会跟着他们,一路来到北疆。 前来驻谷关,是传达圣旨。 前来北疆,是督诏。 屋内的香要燃尽了,炉子里的炭火奄奄一息。她回过神思,抿着发白的唇,看了眼侧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手指轻轻将他的衣衫盖好、又将被角掖好了,兰芙蕖退到炉火旁,低下眉梢,轻手轻脚地添炭火。 北疆的天很寒,比驻谷关还要寒。 炉内不添香炭,人在深夜几乎无法入睡。 忽然,床榻上的人又动了动。 似乎压到了伤口,沈蹊微微拧眉,却未从昏睡之中转醒。片刻,他从喉咙里挤出低低一声: “兰芙蕖。” 小姑娘正铲着炉灰。 听见有人喊自己,下意识“嗯”了声。 听见回应,沈蹊这才放心,唇角动了动,再度陷入昏睡。 打点好这里的一切,她吹灭了灯,走出军帐。 北风呼啸,帐外黑云压天,冷得发紧。 她今日穿了件狐白色的小棉袄,未披氅衣,也未盘发髻,青丝垂搭下来,又被冷风吹得飞扬。 这一路,兰芙蕖走得有些艰难。 她吩咐了庖子做好醒酒汤,脚步又一转,朝安翎郡主的军帐走去。 却不料,竟在安翎帐外看见徘徊不前的应槐。 “应将军,” 兰芙蕖疑惑,“您怎在此处?” 对方面色微红,手里还攥着一条青鞭,见了兰芙蕖,亦是有些惊讶,眼神下意识地躲了躲。 但他终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见躲闪无望,便如实道:“今天下午我在军营教郡主用鞭,她的小青鞭落在我那里了,也不知郡主有没有休息下,我不敢上前打搅她。” 应槐是一根筋,说话也直来直去的。兰芙蕖看了那鞭子一眼,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帐内忽然传来道极为慵懒的女声: “谁呀?” 应将军眸光微动,脸上忽尔浮现一道极不自然的红晕。 听见了脚步声,男人有些慌张地将小青鞭往她怀里一塞,逃也似的躲到一边儿。兰芙蕖还未反应过来,军帐已被人从内打开,叶朝媚打了个哈欠,走出来。 “小芙蕖?” 屋内燃着香炭,对方穿得少。 一袭红衣勾勒出少女窈窕动人的身形。 看见兰芙蕖,安翎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下午将她丢在了沈蹊帐中。 “呀,”她叫了一声,“我下午被旁的事耽搁了,都忘了还将你丢在那儿。怎么了,小芙蕖,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又偷偷哭了吗?” “没、没有。” 兰芙蕖被对方迎入帐。 她将小青鞭还给安翎。 “路上碰见应槐将军,他说你将鞭子落在他那里了,便要我顺带着送过来。” 小芙蕖衣裳毛茸茸的,身上很香,叶朝媚喜欢极了,抱着她爱不释手。 “喔,还鞭子呀,我还正准备跟你说呢,下午就是被这事儿给耽搁了。你也知道,我一见了这些玩意儿就走不动路,不过应槐的鞭术好虽好,却离沈蹊差远了——” 安翎口快,那两个字说出来时,话语才稍稍一顿。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有些担心地望向身前之人。 只见兰芙蕖敛目垂容,闻言,抿了抿唇,很客气地淡淡笑了笑。 她就像是一朵极清淡的芙蕖花,清丽,淡雅,摇曳在寒风中,能让人平添几分保护欲。 安翎牵过小姑娘的手,示意她坐在床边。 “发什么呆,心神不宁的。” 叶朝媚瞧着她。 兰芙蕖眼睫极长,浓密的一层,掩住眸底的思量。她顿了半晌,才轻声问: “郡主姐姐,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不是当问不当问。” “问。”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 “今天晚上,他喝了些酒,醉得厉害。我给他盖被子的时候,看见了他背上的伤……郡主姐姐,沈蹊是受刑了吗?” 叶朝媚没想到她是来问这件事的。 不由得别开脸,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不知为何,她不说。 兰芙蕖便缓缓说着自己的想法。 从驻谷关第一次遇见安翎郡主、到她手上的皇诏、再到北疆……终于,叶朝媚忍不住了,转过头来。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沈惊游,他不让我同你说。” “他怕你知道了,会觉得有负担,他怕你伤心、怕你难过。” 安翎道。 “你还记得先前在驻谷关时,他曾离开过一些时日么?那是他被圣上急召回京都,刚到清凤城,就听闻你出事了。后来——” 对方也抿了抿唇。 “后来他抗旨、违了皇命,去驻谷关救你。” 叶朝媚清楚地看见。 当那句“抗旨”落入小芙蕖耳中时,她原本软和的眸光,忽然激烈一颤。 兰芙蕖蹙起眉头,不可思议地望向身前之人。 好半晌,才愣愣地喃喃:“抗……抗旨?” 沈蹊为了她……抗旨? 违抗皇命,那可是杀头的重罪!! 见状,安翎赶忙道:“不过你放心,他是幼帝的心腹,圣上免去他死罪,派我来北疆督刑。” “什么刑罚?” 安翎低声:“十二关。” 北疆昭刑间,地牢、水牢、火牢,十二关。 “今天早晨你见他时,他正要去受刑。” 这一句句话重重落在兰芙蕖心坎上。 她不可置信。 沈蹊居然能为了她这样。 抗旨,受刑,忍着那样的剧痛,受着那样的磨难。 她完全低估了沈蹊对她的感情。 沈蹊没有同她说过爱,他的那一句“喜欢”,也是四年前、青衣巷里,孩童般的打趣。四年过去了,她在驻谷关的这四年,家破人亡,父离兄散。 她见过太多真情破碎。 也受过太多嘲讽、揶揄。 酒足饭饱思□□。 也只是酒足饭饱后,才肯思□□。 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她只求能活下来,家人平平安安,姨娘、二姐、兄长都平平安安。 哪里敢奢求什么真情呢。 “小芙蕖,” 见她发着愣,安翎牵过她的手,“其实我很嫉妒你,沈蹊能为你做到这种份儿上,是真的很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怕他,兰芙蕖,你是不是没有安全感?” 冷风透过军帐的缝隙。 吹拂到少女面颊上。 她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声。 “郡主姐姐,我害怕。” 兰芙蕖没有好意思说,自己与沈蹊亲密接触时,她既想要,又害怕他。 “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呢?” 她抬起眼眸。 她想—— 首先,姨娘、二姐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其次,能与父兄团聚,一家人像四年前那样,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地在一起。 至于她与沈蹊。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过在苟且偷欢,与沈蹊尝得是一时欢愉。 用二姐的话说。 沈蹊那样冰冷无情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真情的。 她还说。 自己以往是世家女,是千金小姐,如今却是罪奴之身,即便脱了罪籍,也与沈蹊门不当户不对。要是与沈蹊在一起,自己只能成为沈家的妾室。 不止是不敢渴求真情。 更多的,还有自卑。 “我还记得与他再次重逢,是柳氏的宴席上,他高冠白玉,器宇轩昂,而我只是一个下人。郡主姐姐,我不敢面对他,你能明白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遇见曾见的熟人,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少女眼睫闪了闪。 过去的她,是清高的,是骄傲的。 而如今—— “我不敢去想。” 兰芙蕖长发披肩,将头轻轻靠在叶朝媚肩膀上,“郡主姐姐,我不够好,我配不上他。”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道虚无缥缈的晚风。 “他亲我,抱我,我不反感,郡主姐姐,我想我大抵是喜欢他的。可我没有品尝过深入骨髓的爱,也不敢妄图惊天动地、海枯石烂的爱情。是我自私,我只想抓住眼前、我所剩无几的东西,我的姨娘、我的二姐、我的兄长……我害怕我再渴求太多,连原本拥有的东西都弄丢了。”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少女肩头微动。 低下头,轻轻啜泣。 “郡主姐姐,我好害怕。” “我怕兄长真的叛国,怕沈蹊会误会兄长,更怕将来有一日,我要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做出抉择。郡主姐姐,沈蹊对我越好,我就越心悸。我怕他只是逗我玩玩,可今天晚上,我看见他身上的伤、听到那些伤因我而受,我更害怕了。我怕他死,我怕我无法再面对他。” 似乎怕惊扰到旁人,她哭得很小声。 一声声极低的呜咽,听得人心中不忍,安翎坐直身子,扶稳她的肩膀。 “深入骨髓的爱,现在你有了。” 红衣女子凝视她的眉眼,认真道。 “说实话,我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或许你可以问问兰清荷,她看的话本子多。” “不行不行,”兰芙蕖红着眼眶,摇摇头,“我不能与她说,二姐不会同意我与沈蹊在一起,我想先瞒着她。” 安翎叹息一声。 “小芙蕖,你就是性子太软了。你要坚定一点,想要什么,就努力去争取,不要瞻前顾后的,别怕,有什么还有本郡主替你兜着呢!” “虽然嘛……我也不是很喜欢你,但若是沈蹊真敢伤了你,本郡主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至于他与兰旭,若是兰旭当真叛国,我不会心慈手软,可若沈蹊公报私仇,故意折磨你哥哥,你放心,有我呢。我会护你兄长周全。” 闻言,身侧的少女终于破涕为笑 “安翎姐姐,你真好。” 兰芙蕖伸出手,抱着她,身体香香软软的,靠在对方身上。 “我要是个男人,我一定会喜欢上你。” 叶朝媚也勾了勾唇,垂眼瞧着她。 “我要是个男人,也会喜欢上你。” “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漂亮,”对方伸手掐了一把她的小脸,“又白又软,可爱死了。我要是个男的啊,就把你拐回家当小媳妇,天天捧着你,宠着你。你这么乖,让人一看就很想保护你,拿两颗糖就能把你哄骗了去,这买卖谁不做,是不是?” “而且呀,听沈蹊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是么,他真这么夸我了?” “是啊,先前还不认识你的时候,他跟我提起过,他在江南的那个小童养媳,说你字写得可漂亮了,诗文也写得好,他上学的时候可嫉妒你了。怎会有这般有才情的女子,不光会写诗作画,还能歌善舞……” 兰芙蕖抿唇浅笑,靠在安翎身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翌日,她醒得很早。 和安翎一般早。 今日沈蹊还要受刑。 听郡主姐姐说,他着急赶在春节前将地牢之刑受完,是为了腾出时间带她去清凤城、带她去找安姨娘。 沈蹊想带着她,与姨娘一道,迎接新年的到来。 “收拾好了吗?” 安翎提了剑,转过身,见黄铜镜前的少女还在出神,忍不住轻唤了句。 “小芙蕖,又不是以后与他再也见不着了,你不必这般紧张拘束,你放心,昭刑间都是我们的人,不会让沈蹊受太多的苦。” 兰芙蕖这才从缓回神思,轻轻“噢”了一声。 她揪紧了手边的衣裳,一颗心也跟着忍不住揪起,朝帐子外望了一眼。 帐外风雪漫天。 与昨日一样,雪很大。 兰芙蕖撑开伞,与安翎一道走在风雪里、朝昭刑间走去。 冰天雪地里,一前一后两道身影。 一红一白,前者英姿飒爽,后者婉婉动人。 “小芙蕖,说好了,今天见了沈惊游,可不许哭喔。” 风雪之下,兰芙蕖攥稳了掌心的糖果,认真地点点头。 第48章 048 兰芙蕖看着沈蹊背上的伤,愣神。 一瞬间,所有片段串联起来,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安翎郡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驻谷关、又为何会跟着他们,一路来到北疆。 前来驻谷关,是传达圣旨。 前来北疆,是督诏。 屋内的香要燃尽了,炉子里的炭火奄奄一息。她回过神思,抿着发白的唇,看了眼侧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手指轻轻将他的衣衫盖好、又将被角掖好了,兰芙蕖退到炉火旁,低下眉梢,轻手轻脚地添炭火。 北疆的天很寒,比驻谷关还要寒。 炉内不添香炭,人在深夜几乎无法入睡。 忽然,床榻上的人又动了动。 似乎压到了伤口,沈蹊微微拧眉,却未从昏睡之中转醒。片刻,他从喉咙里挤出低低一声: “兰芙蕖。” 小姑娘正铲着炉灰。 听见有人喊自己,下意识“嗯”了声。 听见回应,沈蹊这才放心,唇角动了动,再度陷入昏睡。 打点好这里的一切,她吹灭了灯,走出军帐。 北风呼啸,帐外黑云压天,冷得发紧。 她今日穿了件狐白色的小棉袄,未披氅衣,也未盘发髻,青丝垂搭下来,又被冷风吹得飞扬。 这一路,兰芙蕖走得有些艰难。 她吩咐了庖子做好醒酒汤,脚步又一转,朝安翎郡主的军帐走去。 却不料,竟在安翎帐外看见徘徊不前的应槐。 “应将军,” 兰芙蕖疑惑,“您怎在此处?” 对方面色微红,手里还攥着一条青鞭,见了兰芙蕖,亦是有些惊讶,眼神下意识地躲了躲。 但他终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见躲闪无望,便如实道:“今天下午我在军营教郡主用鞭,她的小青鞭落在我那里了,也不知郡主有没有休息下,我不敢上前打搅她。” 应槐是一根筋,说话也直来直去的。兰芙蕖看了那鞭子一眼,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帐内忽然传来道极为慵懒的女声: “谁呀?” 应将军眸光微动,脸上忽尔浮现一道极不自然的红晕。 听见了脚步声,男人有些慌张地将小青鞭往她怀里一塞,逃也似的躲到一边儿。兰芙蕖还未反应过来,军帐已被人从内打开,叶朝媚打了个哈欠,走出来。 “小芙蕖?” 屋内燃着香炭,对方穿得少。 一袭红衣勾勒出少女窈窕动人的身形。 看见兰芙蕖,安翎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下午将她丢在了沈蹊帐中。 “呀,”她叫了一声,“我下午被旁的事耽搁了,都忘了还将你丢在那儿。怎么了,小芙蕖,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又偷偷哭了吗?” “没、没有。” 兰芙蕖被对方迎入帐。 她将小青鞭还给安翎。 “路上碰见应槐将军,他说你将鞭子落在他那里了,便要我顺带着送过来。” 小芙蕖衣裳毛茸茸的,身上很香,叶朝媚喜欢极了,抱着她爱不释手。 “喔,还鞭子呀,我还正准备跟你说呢,下午就是被这事儿给耽搁了。你也知道,我一见了这些玩意儿就走不动路,不过应槐的鞭术好虽好,却离沈蹊差远了——” 安翎口快,那两个字说出来时,话语才稍稍一顿。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有些担心地望向身前之人。 只见兰芙蕖敛目垂容,闻言,抿了抿唇,很客气地淡淡笑了笑。 她就像是一朵极清淡的芙蕖花,清丽,淡雅,摇曳在寒风中,能让人平添几分保护欲。 安翎牵过小姑娘的手,示意她坐在床边。 “发什么呆,心神不宁的。” 叶朝媚瞧着她。 兰芙蕖眼睫极长,浓密的一层,掩住眸底的思量。她顿了半晌,才轻声问: “郡主姐姐,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不是当问不当问。” “问。”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 “今天晚上,他喝了些酒,醉得厉害。我给他盖被子的时候,看见了他背上的伤……郡主姐姐,沈蹊是受刑了吗?” 叶朝媚没想到她是来问这件事的。 不由得别开脸,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不知为何,她不说。 兰芙蕖便缓缓说着自己的想法。 从驻谷关第一次遇见安翎郡主、到她手上的皇诏、再到北疆……终于,叶朝媚忍不住了,转过头来。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沈惊游,他不让我同你说。” “他怕你知道了,会觉得有负担,他怕你伤心、怕你难过。” 安翎道。 “你还记得先前在驻谷关时,他曾离开过一些时日么?那是他被圣上急召回京都,刚到清凤城,就听闻你出事了。后来——” 对方也抿了抿唇。 “后来他抗旨、违了皇命,去驻谷关救你。” 叶朝媚清楚地看见。 当那句“抗旨”落入小芙蕖耳中时,她原本软和的眸光,忽然激烈一颤。 兰芙蕖蹙起眉头,不可思议地望向身前之人。 好半晌,才愣愣地喃喃:“抗……抗旨?” 沈蹊为了她……抗旨? 违抗皇命,那可是杀头的重罪!! 见状,安翎赶忙道:“不过你放心,他是幼帝的心腹,圣上免去他死罪,派我来北疆督刑。” “什么刑罚?” 安翎低声:“十二关。” 北疆昭刑间,地牢、水牢、火牢,十二关。 “今天早晨你见他时,他正要去受刑。” 这一句句话重重落在兰芙蕖心坎上。 她不可置信。 沈蹊居然能为了她这样。 抗旨,受刑,忍着那样的剧痛,受着那样的磨难。 她完全低估了沈蹊对她的感情。 沈蹊没有同她说过爱,他的那一句“喜欢”,也是四年前、青衣巷里,孩童般的打趣。四年过去了,她在驻谷关的这四年,家破人亡,父离兄散。 她见过太多真情破碎。 也受过太多嘲讽、揶揄。 酒足饭饱思□□。 也只是酒足饭饱后,才肯思□□。 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她只求能活下来,家人平平安安,姨娘、二姐、兄长都平平安安。 哪里敢奢求什么真情呢。 “小芙蕖,” 见她发着愣,安翎牵过她的手,“其实我很嫉妒你,沈蹊能为你做到这种份儿上,是真的很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怕他,兰芙蕖,你是不是没有安全感?” 冷风透过军帐的缝隙。 吹拂到少女面颊上。 她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声。 “郡主姐姐,我害怕。” 兰芙蕖没有好意思说,自己与沈蹊亲密接触时,她既想要,又害怕他。 “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呢?” 她抬起眼眸。 她想—— 首先,姨娘、二姐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其次,能与父兄团聚,一家人像四年前那样,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地在一起。 至于她与沈蹊。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过在苟且偷欢,与沈蹊尝得是一时欢愉。 用二姐的话说。 沈蹊那样冰冷无情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真情的。 她还说。 自己以往是世家女,是千金小姐,如今却是罪奴之身,即便脱了罪籍,也与沈蹊门不当户不对。要是与沈蹊在一起,自己只能成为沈家的妾室。 不止是不敢渴求真情。 更多的,还有自卑。 “我还记得与他再次重逢,是柳氏的宴席上,他高冠白玉,器宇轩昂,而我只是一个下人。郡主姐姐,我不敢面对他,你能明白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遇见曾见的熟人,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少女眼睫闪了闪。 过去的她,是清高的,是骄傲的。 而如今—— “我不敢去想。” 兰芙蕖长发披肩,将头轻轻靠在叶朝媚肩膀上,“郡主姐姐,我不够好,我配不上他。”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道虚无缥缈的晚风。 “他亲我,抱我,我不反感,郡主姐姐,我想我大抵是喜欢他的。可我没有品尝过深入骨髓的爱,也不敢妄图惊天动地、海枯石烂的爱情。是我自私,我只想抓住眼前、我所剩无几的东西,我的姨娘、我的二姐、我的兄长……我害怕我再渴求太多,连原本拥有的东西都弄丢了。”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少女肩头微动。 低下头,轻轻啜泣。 “郡主姐姐,我好害怕。” “我怕兄长真的叛国,怕沈蹊会误会兄长,更怕将来有一日,我要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做出抉择。郡主姐姐,沈蹊对我越好,我就越心悸。我怕他只是逗我玩玩,可今天晚上,我看见他身上的伤、听到那些伤因我而受,我更害怕了。我怕他死,我怕我无法再面对他。” 似乎怕惊扰到旁人,她哭得很小声。 一声声极低的呜咽,听得人心中不忍,安翎坐直身子,扶稳她的肩膀。 “深入骨髓的爱,现在你有了。” 红衣女子凝视她的眉眼,认真道。 “说实话,我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或许你可以问问兰清荷,她看的话本子多。” “不行不行,”兰芙蕖红着眼眶,摇摇头,“我不能与她说,二姐不会同意我与沈蹊在一起,我想先瞒着她。” 安翎叹息一声。 “小芙蕖,你就是性子太软了。你要坚定一点,想要什么,就努力去争取,不要瞻前顾后的,别怕,有什么还有本郡主替你兜着呢!” “虽然嘛……我也不是很喜欢你,但若是沈蹊真敢伤了你,本郡主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至于他与兰旭,若是兰旭当真叛国,我不会心慈手软,可若沈蹊公报私仇,故意折磨你哥哥,你放心,有我呢。我会护你兄长周全。” 闻言,身侧的少女终于破涕为笑 “安翎姐姐,你真好。” 兰芙蕖伸出手,抱着她,身体香香软软的,靠在对方身上。 “我要是个男人,我一定会喜欢上你。” 叶朝媚也勾了勾唇,垂眼瞧着她。 “我要是个男人,也会喜欢上你。” “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漂亮,”对方伸手掐了一把她的小脸,“又白又软,可爱死了。我要是个男的啊,就把你拐回家当小媳妇,天天捧着你,宠着你。你这么乖,让人一看就很想保护你,拿两颗糖就能把你哄骗了去,这买卖谁不做,是不是?” “而且呀,听沈蹊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是么,他真这么夸我了?” “是啊,先前还不认识你的时候,他跟我提起过,他在江南的那个小童养媳,说你字写得可漂亮了,诗文也写得好,他上学的时候可嫉妒你了。怎会有这般有才情的女子,不光会写诗作画,还能歌善舞……” 兰芙蕖抿唇浅笑,靠在安翎身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翌日,她醒得很早。 和安翎一般早。 今日沈蹊还要受刑。 听郡主姐姐说,他着急赶在春节前将地牢之刑受完,是为了腾出时间带她去清凤城、带她去找安姨娘。 沈蹊想带着她,与姨娘一道,迎接新年的到来。 “收拾好了吗?” 安翎提了剑,转过身,见黄铜镜前的少女还在出神,忍不住轻唤了句。 “小芙蕖,又不是以后与他再也见不着了,你不必这般紧张拘束,你放心,昭刑间都是我们的人,不会让沈蹊受太多的苦。” 兰芙蕖这才从缓回神思,轻轻“噢”了一声。 她揪紧了手边的衣裳,一颗心也跟着忍不住揪起,朝帐子外望了一眼。 帐外风雪漫天。 与昨日一样,雪很大。 兰芙蕖撑开伞,与安翎一道走在风雪里、朝昭刑间走去。 冰天雪地里,一前一后两道身影。 一红一白,前者英姿飒爽,后者婉婉动人。 “小芙蕖,说好了,今天见了沈惊游,可不许哭喔。” 风雪之下,兰芙蕖攥稳了掌心的糖果,认真地点点头。 第49章 049 此去昭刑间有些距离。 一路上,兰芙蕖心情忐忑。 一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沈蹊,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即将受刑的沈蹊。 好在有郡主姐姐陪着。 还未到石门下,她远远地望见从另一边的雪影里走来一人。 昨夜醉酒,他精神气并不大好,神色恹恹,眉目间依稀有倦意。 可那身板依旧挺直,如松如竹,屹立不倒。 沈蹊白玉高冠,乌发高高束着,玄青色的氅衣宽大,冷风徐徐,磨不灭一身铮铮傲骨。 几乎是同时,兰芙蕖与他对视上。 男人步子微顿,原本平淡的眸光中闪过一寸错愕。 寒风亦吹拂起兰芙蕖的发丝,她裹着厚厚的袄,衣领有一圈毛茸茸的棉絮。小姑娘乖巧立于安翎身侧,一路行来,她的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让人看了颇生几分爱怜。 沈蹊没料到,她会再次出现在此处。 出现在昭刑间的石门之下。 见状,安翎扯了扯她的袖,小声:“去呀。” 兰芙蕖抿了抿唇,瞧着男人微拧的眉心,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上前。 她的步子不甚大。 沈蹊安静垂眸,数着她的步子。 用了整整十二步,她来到自己面前。 冷风扬起她荷叶形的袖边,兰芙蕖抬起头。她一双乌眸如同搀着柔软的春水,风过之处,泛起层层涟漪。 沈蹊立于身前,没说话,只轻缓垂眸,凝视着她。 这一双眼,有几分探究,更多的是一种极冷漠的压迫感。他就这般不动神色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她的问询。 她来做甚? 沈惊游琥珀色的瞳眸流动着淡淡的思量。 他的神色亦极淡,淡到令兰芙蕖感到陌生。她知道,他是生气了,是以生气,昨日受刑之后才喝得烂醉如泥。昨日买醉时,沈蹊暗暗心想,自己不要再见着她了,日后即便再见上,也要对她冷漠些。 她不过就是仗着自己的喜欢,恃宠而骄。 昨天他忍着背上的剧痛,想了一下午。 他是北疆的大将军,是当今幼帝身边的红人儿,家缠万贯,权势滔天,多少人上赶着前后应承。无论是京中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或是民间别具风情的小家碧玉,只要他想,什么样的女郎他得不到?为什么偏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她兰芙蕖,虽然漂亮了些、可爱了些、稍才情了些…… 虽然他,好像就好她这一口。 但是天涯何处无芳草? 想他一介堂堂襄北侯,圣上钦此尚方宝剑的龙骧大将军,何曾有这般低声下气、自降身段的时候?为了她,抗旨不遵,为了她,受尽昭刑间折辱,到头来还要千方百计地想法子、哄她开心。 为了她,他甚至可以放过兰旭。 为何要这般? 自己为何要这般?! 当场,他一时脑热,唤来左右。 命人前去映春营挑几个姑娘。 左右一脸懵:“将、将军,要什么样的姑娘?” 跟着沈蹊数载,将士们从未见过他动过男女之心。 沈蹊略一思量:“模样俊俏、身段窈窕……要挑比她兰芙蕖长得好看的。” 对方看着紧捏着酒杯的沈惊游,犯了难:“怕是映春营,没有长得比兰姑娘好看的姑娘。” “啪”地一声,沈蹊摔了酒盏。 “那就挑长得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子像她的,嘴巴像她的……” 言罢,他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什么话,按着记忆、醉醺醺地朝自己军帐走去。 他只记得,下一次要是再见到兰芙蕖,他一定不会再说什么好话。 …… 而如今,风雪喧天。 男人凤眸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 稍有晨光降落,坠于他耳环之间,映射出一道刺骨的寒光。 凌冽的寒光刺入少女瞳眸中,她的身形下意识抖了抖。 沈蹊垂下乌眸。 瞧向她被风吹得通红的脸蛋。 她来做什么,又是来替兰子初求情的么? 即便知晓答案,他的心还是难以遏制的微痛。 仿若有锐器刺破胸膛,狠狠扎入他那颗心房的最柔软之处,下一瞬便是血流不止,遍地生痕。 他在心中冷笑。 兰芙蕖看着,男人原本平淡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哂笑。也不知是轻嗤,还是在自嘲,他的凤眸亦眯起,身上隐隐有戾气。 沈蹊抬了脚,没理会她,腰间芙蕖玉坠叩动宝刀,发出清脆的声响。 欲与她擦肩而过。 下一瞬,衣袖忽然被人攥住。 她的力道很轻。 轻得像棉花。 “沈蹊。” 轻落落一声,就如此坠入他的心房。 少女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不起。” 他的脚步再度顿住。 紧接着,他感受到对方极软的手指一点点拨开他的掌心,似乎是被风冻到了,兰芙蕖的手指很冷,终于,他的手掌里多了一物。 是糖。 包着外衣的一颗酥糖。 她垂着眼睛,似乎有些不大敢看自己。 声音又轻又柔。 “从前在驻谷关,每次我感觉撑不过去的时候,姨娘就会给我一颗糖。姨娘说,吃了糖,就不会感到苦了。沈蹊,我在这里等你。” 她扬起脸,目光真挚,眼眸里依稀有水影流动。 “等你出来。” 他攥着糖,眼神愕然。 一瞬间,从心底里忽然涌上些暖意,沈蹊难以置信地抬头,匆匆望了石门下的安翎一眼。红衣女子站在不远处,双眸含笑,注视着这一切。 见他不动。 兰芙蕖又取出一块糖,剥开糖衣,踮起脚尖。 纤纤玉手凑到唇角。 飘来一道淡淡的幽香。 男人眉睫轻颤,看着那块抵在唇边的酥糖,怔了须臾,终于动了动唇。 甜意化在双唇之间。 兰芙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她笑得很浅、不敢太用力,身后的石门缓缓升起,沈蹊凝望她半晌,哑声:“你都知道了?” “嗯。” “知道多少?” “全都知道了。” 他沉默少时,道:“兰芙蕖,你真讨厌。” “我讨厌,是我讨厌。沈蹊,都是我不好。我昨夜想了许久,有好些话要同你说。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再同你说好不好?” “不好。” 他从嗓子里挤出低低一声。 兰芙蕖一愣。 男人别过头,“你莫在这里等我,你在帐里等我,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受刑之后的模样。” 少女眉头微蹙,眼中隐约有泪光。 “兰芙蕖,”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柔和下来,“你去帐中等我,有什么话,到时候你再同我说。不要看见我这般,很脏,很……狼狈。” 言罢,他深吸了一口气,朝里面走去。 “沈蹊——” 他的背影通往深不可测的暗道。 “蹊哥哥——” 暗道深处,灯火明灭不清。 她在身后着急地喊。 “蹊哥哥——” 声音清脆,从石门处传来,在狭长的暗道里回荡着。 “我喜欢你。” 沈蹊背对着她,脚步虽未停下,唇角却翘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于无人处,他轻声。 “我也是。” 第50章 050(一更) 兰芙蕖听着沈蹊的话,乖乖坐回到军帐中。 帐内燃着香炭,暖雾朦胧。 她回想着方才在昭刑间石门下。 飘雪纷纷而下,她眼前也是一样的雾气弥漫,她站在通道外,朝暗道里喊。 前十余年来所有勇气仿若在这一刻悉数汇集,让她踮脚翘首,向他吐露心声。 她说,蹊哥哥,我喜欢你。 一想到这儿,兰芙蕖还是忍不住情怯。她的手指绞着帕子,心亦如刀绞。自己的声音并不大,不知沈蹊有没有听见。 她喜欢沈蹊。 昨夜,兰芙蕖靠着安翎姐姐入睡,想了一晚上。 她是从何时开始喜欢沈蹊的? 明明沈蹊根本不是她想象中,未来郎君的模样。 从小,父亲母亲便同她说,兰家是书香世家,即便她是庶女,未来也会好好替她在京城里择一位良婿。他定会是像兄长那般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的男子,儒雅、温和、谦逊,如兰花清雅,似明月高洁。 而沈蹊,像是一团火。 像是一匹狼。 他似乎根本不懂什么是诗词歌赋中的花前月下,也不会与她研墨、调琴、阅金经。无论是爹爹、兰夫人还是一姐,他们都一遍遍地同她说,不应当与沈惊游这样的纨绔子弟来往。 可他们的“经验之谈”,便是对的么? 她一向很乖,听从姨娘、一姐、爹爹的话。 可这一次,兰芙蕖却生了叛逆的心思。 正出着神,军帐被人从外掀开。 那人与风雪一道而来,扑面的是淡淡的血腥味,以及凌冽的冰霜气息。 沈蹊一眼便瞧见坐在桌案前、两手托着腮发呆的少女。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愣愣地出神。 少女面前摆着金疮药,听见声响,侧过头望来。 乌发,软眸,白净的、秀气的面庞。 她安静地坐在案前,很乖。 这是兰芙蕖向沈蹊表明心意后,第一次与他对视。 情愫比她想象的来得还要猛烈,心潮汹涌澎湃,四肢却僵硬得不敢动弹。她怔怔地抬眼,望向走入军帐的男人,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迎上那双让她时而欢喜、时而胆怯的凤眸。 他似乎在受完刑后,特地打点整理过。 玉冠未歪,发带束着,除去面色有些发白,看上去依旧是一副屹立不倒、清冷矜贵的模样。 走进来,看见少女。 沈蹊下意识伸了伸臂弯。 却见她紧抿着唇线,愣愣地望向自己。 似乎不知该如何与他开口。 沈蹊压下声音,率先打破沉寂: “兰芙蕖,你再不来扶我,我就要摔死了。” “喔喔!” 她遽然缓过神,忙不迭上来扶他。 手指方搭在男人臂弯上,便感觉无端生起一道酥麻之意。 她咬了咬唇瓣,扶着沈蹊,坐到床边。 他的面色很平静,唯有眸光微动。 沈蹊的凤眸很漂亮,眼尾狭长,每当对方审视她时,都能让兰芙蕖感到一阵摄人心魂的压迫感。这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眸,配上浓密纤长的睫羽,愈发衬得他眸光幽深寂静、深不见底。 不知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今天早晨的话,他有没有听见。 兰芙蕖下意识躲开他的眼神。 “我备了些金疮药,给你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在昭刑间受刑,身上就没有不留下伤的。 对方瞧向她探往自己衣带的手,“嗯”了声,算是允了。 兰芙蕖先解下他的氅衣。 紧接着,便是一件袍衫。 等里衣彻底露出来时,她隐约可见棉布上渗出的血渍。伤口虽已经过简单处理,可仍能透出些斑斑血迹。探向男人里衣衣带时,兰芙蕖的手暗暗发抖。 一方面,这是她第一次解男人的里衣。 另一方面,她不知沈蹊里衣之下,遮掩的是怎样伤痕累累的身体。 衣带扯落的前一瞬,对方忽然按住她的手。 手背上兀地一烫,兰芙蕖听见沈蹊道:“不好看,会吓到你。” 少女抿着唇,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将男人手指拨开。 沈蹊侧过身,背对着她。 雪白的衣衫簌簌而落,露出结实的后背。 他是习武之人,却没有那般可怕的大块垒块,他身材匀称,背上却是纵横的伤口,看得兰芙蕖一阵心悸,即便心里面有过准备,还是忍不住眼眶一红。 眼泪“啪嗒”一声,恰好滴在男人的背上。 感受到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他双肩扩了扩,无奈轻笑: “兰芙蕖,受刑的是我,你怎么倒哭了。” 小姑娘红着眼睛。 “我,我替你哭。” 这柔柔的一句话,一瞬间,让男人的眸光也柔和下来。他唇角无声动了动,闭上眼:“先上药吧。” 她去取金疮散。 药明明是撒在沈蹊伤口,兰芙蕖的双肩却不受控制地跟着耸动。少女手指细软,一寸寸抚过他的疤痕,须臾,哽咽着声音: “有没有弄疼你?你……伤口还疼不疼?“ 话音方落。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蠢话。 谁知,对方竟轻松道:“不过是些小伤,养养便好了,只伤了皮肉而已。” 沈蹊将叠在腰际的衣裳往上拢了拢,转过身,便看见这样一张泪眼朦胧的小脸。 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明明是他受着伤,却还来温声哄她: “放心,哥哥死不了。” 她的脸上好像有什么机关。 一捏,眼泪就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 “蹊哥哥。”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对不起,我不知道把你害成这样,把你害得伤得这么重。我还误解了你,以为你要对兄长用刑……我我,我给你吹吹,蹊哥哥,你打我骂我吧……” 沈蹊低下头,看着坐在床边啜泣的少女,有些手忙脚乱地打断她。 “怎么又哭了,不怨你的,不怪你的,是我一意孤行。” 他后背的里衣拉上去,衣带却没有系紧,光影斜斜而下,坠落于男人腹部的垒块。他腹部有道很深的伤,此时伤口稍稍变浅了些,见她还在哭,沈蹊也来不及穿好衣服,取过她的手绢,弯身低头给她擦眼泪。 “真的不怪你,小芙蕖,你也不要因为这个,对我怀有愧疚之心。兰芙蕖,我不想让你把我当作恩人,以身报恩、以命相许。” 沈蹊眼睫垂下。 “听到了么?” 莫再将他当恩人。 因为愧疚,而去迎合他,装作去爱他。 少时,因为惧怕,她假装喜欢他、亲了他一口。 自此少年满心欢喜,等到的却是元宵夜的心声吐露。 即便被欺骗过。 他却不恼,收敛了眉目间原有的戾气,轻轻为她擦拭着泪。 “倘若我真的喜欢上你了呢?” 沈蹊手指一顿。 “你说什么?” “我说,”她深吸了一口气,微红着脸重复,“倘若小芙蕖,真的喜欢上蹊哥哥了呢?” 不是惧怕。 不是报恩。 是男欢,女爱。 倘若她真的感觉到心动,真的感觉到爱。 沈蹊的手指一紧。 他指节泛着青白色。 “你喜欢我什么?” 对方似乎有些不信,“明明在你眼里,我不及兰旭好。我不解你的风情,不会与你吟诗作对,更不会与你对乐抚琴。我是一介粗人,只会甩鞭、用剑、和人打架,像只狗一样乱咬人。我心眼儿又多又小,我算计,凉薄,残暴,铁石心肠。” 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笑了,歪了歪脑袋道: “兰芙蕖,你想好喜欢我什么了吗?” 男人坐在床上,凤眸微挑着,凝视着她。 沈蹊嘴上虽是在打趣。 那眸光落在她身上时,却是格外认真。 “我喜欢……” 迎上那视线。 她的脸颊“腾”地红了。 下一瞬,沈蹊惊讶地看着,原本怯生生的少女,忽然扑过来。 她原是想抱着男人的后背,却又想起来他的伤,双手一下落在他肩头上,揽着他的脖颈,于他嘴唇轻啄了一下。 沈蹊深不见底的眸光泛起波澜。 兰芙蕖闭着眼,抱着对方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亲着,用嘴唇临摹对方嘴唇的形状。沈蹊眼睛微圆,下意识地抱住了她的腰身,只一下,她压下来。 一吻作罢。 她的脸颊、耳朵,都红透了。 “我喜欢这样亲你。” 喜欢与他拥抱,亲吻,喜欢与他亲近。 喜欢陪着他,跟着他,看着他练兵,跟他说话。 小芙蕖眸光忽闪,紧张道: “算理由吗?” 沈惊游凝视着她。 他的面上,有错愕,有震惊,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欣喜。 半晌,他哑声: “算。” 腰身忽然被人握实,兰芙蕖被狠狠地揽着、贴向对方。这动作行云流水、轻车熟路,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果不其然,沈蹊的吻迫不及待地落了下来。 “你想好,”他唇角在少女耳鬓厮磨,“过了这会儿,以后就不能反悔了。” 她闭上眼睛,“嗯”了声:“不悔。” “这次也不能骗我。” 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哄骗他。 沈蹊咬了咬她的耳朵,“你今日说了喜欢我,以后就要一直喜欢我,不能反悔,不能作废,更不能诓骗我。不能再喜欢上其他人——尤其是兰旭。你兰芙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能喜欢我一个,都只能抱我一个人、亲我一个人,你的心是我的,人是我的,你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你要是敢骗我——” 他话语微沉,“你要是敢骗我,你就死定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心眼儿小的,我妒忌,我残暴,我心狠手辣,铁石心肠。从今夜开始,老子就是你的狗,谁咬你,我咬谁,你要是敢带着旁的野男人一起咬我,老子就捉.奸捉一双,先当着他的面把你要了,再当着你的面把他杀了。把你们都咬死!” “好,”兰芙蕖听得胆战心惊,连忙乖巧应声,“我不会喜欢野男人,我只喜欢你。” 闻言,他这才满意,笑了。 ——他阴狠,狡诈,算计,心狠手辣。 ——他只对兰芙蕖一个人好。:,,. 第51章 051(二更) 见沈蹊笑了,兰芙蕖也翘起唇角。 她笑起来,唇角边有一个浅浅的小梨涡。梨涡并不深,笑容也浅浅淡淡的,让人很容易生起一阵保护。 沈蹊那话说的吓人。 乍一听,她也一骇,回过神来,也忍不住抿抿唇。少女眼底藏满了笑意,感受到对方低下头,便也闭上眼睛。 那就这样,把这颗心交付出去罢。 “小芙蕖。” 沈蹊又像从前那样唤她。 “你现在怕我吗?”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呃,怕。” 她很实诚地点头,道。 脸上是红的,嘴上却是无比诚实的。见状,沈惊游放声笑了笑,凑过来抱她。 就要把她压在床上亲。 兰芙蕖忍不住,叫出声: “哎!你的伤——” “小伤,”沈蹊丝毫不在意,“放心,要不了我的命。” “别、别——唔……” 她的嘴唇被人咬住,那人的手也摸索着探了上来。男人似乎有些心急,恨不得将香软的她尽数吞入腹中。兰芙蕖有些情怯,又害怕会扯到他的伤口,忍不住道: “你才受了刑,带着伤,还有力气吗……” 沈蹊不屑一顾地轻嗤一声。 还有力气吗? 男人将她的手腕捉住,扯着她从床上坐起来,暧昧不清地道: “你把我想的太弱了,放心,哥哥我有的是力气干其他的事。” 干……嘛? 她一下被对方捉起来。 “走。” 沈蹊穿好衣裳,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怎么了,” 见她还呆愣着,对方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胡想什么呢?” 兰芙蕖一噎,赶忙红着脸澄清: “没、没胡想。” 沈蹊勾勾唇。 帐外飞雪连天,她方一探头,就被冻得缩回了脖子。 “天已经暗下来了,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来,”沈蹊一时未答,一手撑开伞,一手与她十指相扣,“小芙蕖,今日是除夕。” 除夕。 她竟忘了! 今日是除夕,明日便是新的一年。 不远处,停落一辆马车。 心中忽然有了预示,果不其然,兰芙蕖见着,从马车上跳下来一名红衣少女。安翎披着火红的氅,腰间别着“小青鞭”,欢天喜地地唤她: “小芙蕖,小芙蕖!” 叶朝媚见了兰芙蕖,比见了沈蹊还要亲。 “等你俩半天了,帐子里面磨磨唧唧做什么呢,”安翎迎着她入马车,“快上来,我们快马加鞭,可以赶在明天日落前进城。” 正说着,沈蹊亦前来一匹骏马,一跃而上。 马车缓缓驶动。 “高兴傻了吗,”见她不说话,安翎兴冲冲地道,“沈蹊特意为你准备的马车,说是新年带你回清凤城见见姨娘。本郡主也跟着一起沾光咯!刚好我想爹爹也想得紧,想吃爹爹做的炖猪脚。对了,小芙蕖,你喜不喜欢吃猪脚?” 安翎话很多,叽叽喳喳的,俨然没有了当初那副郡主架子。 她说话时,兰芙蕖悄悄掀开车窗帘子一角,偷看沈蹊。 他身量笔直,高坐于马背之上,冷风吹拂起他氅衣衣摆。 “喂。” 身侧的安翎在唤她。 兰芙蕖回过神,想着对方将才的话,温温柔柔道:“我不太爱吃猪脚。” “那你喜欢吃什么?” 她认真答:“胡萝卜。” “还有呢?” “黄萝卜,”兰芙蕖看着对方逐渐不耐烦的眼神,顿了顿,“呃,还有白萝卜。” 叶朝媚:…… 得,这还真是个属兔子的。 兰芙蕖又看了眼沈蹊,风吹得她有些冻手,便将窗帘子放下,转过头问安翎: “就我们三个回清凤城吗?” “不啊,”安翎郡主努了努嘴,“还有前面那个驾马车的,应槐应将军。” …… 马车疾行。 马蹄声飞快,踏着飞雪,朝清凤城疾驰。 马车里,兰芙蕖靠在安翎肩头,听对方讲清凤城的趣事。 一夜一日,终于,他们赶在城门落下之前进城。 马车缓缓停下,有人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探出手。 兰芙蕖被他牵着走下来。 “到了。” 许是一直驭马,沈蹊的手被风吹得有些发冷,马车正停在叶府大门之前,兰芙蕖方一站稳,便有仆人拥上前来招呼。 “沈大人。” 这小厮认得沈蹊,极有礼数地恭敬一礼,而后又拜见自家小姐。 “听闻沈大人前来,我们城主特意备了好酒好菜招待大人,不知这位是——” 兰芙蕖见对方望向自己。 她不知该作何介绍,也不等沈蹊开口,安翎抢先言:“她是我朋友,听闻她的母亲便寄住在府内,可是在安澜院?” 听小姐这么一说,那下人想起来了: “是,是在安澜院。” “那你带她过去罢,新春佳节,让她与母亲一起过个好年。你们置备些菜品佳肴跟着一起送过去,喔,记得多炒些萝卜。” 兰芙蕖急着见姨娘,闻言,感激地朝安翎点头。 安翎也笑着道:“快去吧,姨娘在院里等着你呢。” 她又看了眼沈蹊。 男人玄青氅衣翻飞,闻言,亦颔首朝她微笑。四目对视的一瞬,兰芙蕖看见他用嘴型轻声:“去吧。” 安澜院中。 安氏孤零零地坐在桌前,任由下人一盘盘地往桌上上菜。这些时日,叶城主当贵客一般招待她,所以当兰芙蕖走进来时,只见姨娘面色稍红润了些,整个人也多了几分精神气儿。 不似先前在驻谷关那般,病体缠身,奄奄一息。 少女越过下人,含泪喊了声:“姨娘。” 妇人木讷执筷的手猛地顿住,眼底一下放了光,朝门口望。 “蕖儿。” 乍一眼,便是热泪盈眶。 安氏右手颤抖着,筷子方夹起的菜啪嗒掉在桌上。只嗅见一缕清香,少女裹着毛茸茸的袄走至眼前。 “姨娘。” 她轻声唤。 安氏握住她的手,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的好蕖儿回来了。来,快坐下,有没有吃饭?我看你都瘦了。二姑娘呢,她有没有跟着一起回来,有没有找到你兄长,他过得可还好?” 一日三秋,安氏有格外多的话。 兰芙蕖唯恐姨娘担心。 只说了二姐近来一向很好,也在北疆找到了兄长。只是他们来时较为匆忙,只有她一人跟着沈蹊与郡主回了清凤城。 “是沈蹊带我来的。” 说出这个名字,她下意识打量了眼姨娘的脸色。 听见这两个字,安氏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一心只想着女儿在边关可有吃饱、穿暖,兰芙蕖想了想,决定先不告诉姨娘自己同沈蹊的关系。 他们现在,唔,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她自己也搞不清。 是爱人吗?有过这般亲昵的举动,又互相表白了心迹,她应当算是沈蹊的爱人。只是转念想到这两个字,她还是会下意识地情怯。诚然,她与沈蹊有太多的路要走。 姨娘、二姐、兄长……还有沈家的人。 他们会同意自己与沈蹊在一起吗? 当下,兰芙蕖想不了太多。 下人们上了菜,按着郡主姐姐的吩咐,几乎每一道菜品里面都有萝卜。萝卜炖牛肉、萝卜焖番鸭、香菇虾米烧萝卜、萝卜烧小排、鲫鱼萝卜汤……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萝卜。 姨娘坐在身侧,笑吟吟给她夹菜。 “对了,蕖儿。明日你引我去拜见沈小七郎,如今我们这般,全是受了他的恩惠、享了他的福气,当年兰家那般待他,他还不计前嫌、接应我们,我们也要知恩图报。” 兰芙蕖乖巧地点头: “姨娘说得是。” “对了,这些天我一人在安澜院,成日清闲无事,便为你织了件衫子。一会儿吃完饭,你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还有哪里需要改动。” 闻言,她心疼道:“姨娘,您的眼睛不大好,就莫做这些针线活。我的衣裳够穿的。” 安氏如同一个受了大人轻斥的小姑娘。 手足无措,只低声道:“我想你了,就给你做了。每想你一次,我就做一点……不知不觉就做好了。” 正说着,下人轻轻叩门,上了一份萝卜烧肉丸子。 安氏忙不迭给她夹菜。 “蕖儿,莫跟我说了,你也快吃。都是你爱吃的菜。大过年的,你莫生我的气了。” 她没有生气。 只是心疼姨娘。 姨娘的针线活做得极好,她的绣艺便是同姨娘学的,也知晓,绣这些东西有多费神、费眼睛。安姨娘年纪上来了,时而两眼昏花,先前在驻谷关,兰芙蕖便不让姨娘绣这些东西,二人分离一阵子,对方竟又重拾针线,也不顾自己花了眼,给她做了一件衫子。 兰芙蕖叹气。 正欲开口,忽尔听见院子里有仆人交头接耳。 “今日前堂怎这般热闹,灯火如昼,可是有贵客来了咱们府?” “可不是嘛,听说是咱们老爷亲自挑选的未来姑爷,如今老爷正在前堂招待着呢。设了洗尘宴,还取出了珍藏许久都舍不得喝的罗浮春。” “未来姑爷?” 院子里的女使一听,纷纷来了兴趣。 “什么模样,可曾见着?” “没见着模样,听闻是北疆来的高官,年纪轻轻,便已是人中龙凤……” 院内一道脚步声,随着闲言碎语,缓缓行远了。 “蕖儿。” 安氏也听见了院内那些下人的话,心中没在意,转头却见自家姑娘唇线微抿着,似乎在出神。 她有些疑惑,不免又轻唤了声:“蕖儿?” 怎么有些心神不宁的。 这一回,终于唤回少女神思。 只见兰芙蕖猛一回神,她正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眸光微闪。 望向姨娘时,她掩下神思,声音仍是婉婉,柔和问:“怎么了,姨娘。” 安氏稍稍蹙眉,提醒道: “丸子掉了。”:,,. 第52章 052 一颗圆滚滚的肉丸滚到她手边。 兰芙蕖轻“喔”了声,垂下眼睫,将其收拾干净。 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竟能听到从前堂传来的筵席声。 隐隐有丝竹管弦飘至安澜院,热闹的喧腾与清落的院间大相径庭。女使们给这边上好了菜,安澜院彻底落了个清净。 皎洁的月光穿过窗牖,投落在案几之上。 安氏也攥紧筷子,望向身前的女儿。 自从听到那些女使的议论声后,她就一直心不在焉。 不知在想什么。 窗外忽然响起爆竹声。 声势浩大,让正在出神的兰芙蕖稍稍一骇。 爆竹声里,耳边却不自觉地响起:咱们老爷亲自挑选的未来姑爷来咯…… 兰芙蕖戳了戳面前的白米饭。 “蕖儿,可是饭菜不合口?” 姨娘瞧出来她有心事,“怎么不开心了。” “没有。” 她摇头,看着姨娘笑:“您也多吃些菜,将身子养好起来,以后女儿也好多在姨娘身边尽孝。” 闻言,安氏也抿着嘴笑。 她这个女儿,最是乖巧孝顺,先前在青衣巷便是,自己不受老爷的宠,顺带着连蕖儿也不受老爷待见。好在蕖儿听话懂事,俨然出落得亭亭大方。 如今找到了子初那孩子,她们又在沈蹊的帮助下脱了罪籍,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给蕖儿寻个夫家。 她也老大不小了。 一直再这般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方才院内下人们嘴碎说的话,安氏也听见了。 她心里头估摸着,那位“叶家的未来姑爷”,应是与女儿同行而来的沈蹊。 在叶家这么多天,安氏多多少少也听了些叶家千金与沈蹊的事。传闻二人曾有过婚约,也不知晓是真是假。如今看着女儿出神,安姨娘便试探道: “蕖儿,你可是在想沈小七郎?” 心思被戳破。 兰芙蕖鸦睫轻颤。 她向来不会说谎话,又不知晓姨娘对沈蹊的看法,只好沉默。 “沈蹊对我们有恩,先前姨娘也说过,他若能带着你出驻谷关,你就跟着他。诚然,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只是眼下,时过境迁,姨娘突然又有些担心,你跟着他,会吃苦。” 安氏净了净手,牵着自家女儿坐近些。 “姨娘听闻,他与叶家千金有情。不知是真是假——” 兰芙蕖赶忙替他们解释,道:“那些都是下人胡说,沈蹊与安翎郡主只是朋友,沈蹊待我很好,安翎姐姐也待我很好。” 安氏面上露出了些许疑色。 “当真?我听闻安翎郡主对沈小七郎一片痴心,我就是怕……” 说到这儿,姨娘适时顿了顿。 她要说什么,兰芙蕖大约猜到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安氏语重心长: “蕖儿,我们兰家的处境不必以往,如今你是罪臣之女,即便脱了罪籍,跟了沈蹊,依着身份也只能做个妾室。他日后会有门当户对的夫人,也会有新的、沈家的主母。我知晓,沈七郎重情重义、会对你好,但一辈子为人妾小……这种滋味姨娘最清楚不过。你若喜欢沈蹊、想跟着他,姨娘不拦你,但我的好蕖儿,你千万要想好——日后你在沈家,是旁人口中的兰姨娘,你要一辈子学着忍气吞声、向他的正室夫人低头。” 沈蹊的……正室夫人。 兰芙蕖的右眼皮突突跳了跳。 姨娘说的,她都明白。 沈蹊日后一定是要娶妻的。 而自己如今的身份……就连去沈家做个妾室,都是肖想。 再深切的爱意,经过日复一日、柴米油盐的消磨,到那时她也朱颜辞镜、年华不再,沈蹊还会喜欢她吗,还会这样护着她吗? 姨娘在兰家,仿若爹爹饲养的一只鸟儿。 开心了,逗一逗,自以为“大发慈悲”地赏赐些吃食。大部分时候却是将姨娘晾在别院,甚至大半年都不来看姨娘一眼。 所幸,兰夫人心善,待她、待姨娘极好。 她不由得在心底暗暗思忖,日后沈蹊的夫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说也奇怪,想到这里时,兰芙蕖心底里思量的竟不是日后沈蹊的夫人待自己好不好。 而是,沈蹊的正室夫人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想着想着,胸腔之中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意。 沈蹊也会与他的夫人牵手、拥抱、亲吻,会做出更多更亲昵的事。他们会花前月下,会海枯石烂,百年之前合卺共枕,百年之后连理齐眠。 一想起沈蹊还会与另一个女人,做同样的事。 他们更光明正大,更亲密无间。 …… 烟火在院外嘭地一声炸开。 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响动,让兰芙蕖的一颗心随之颤了颤,她方一抬眸,忽然有人在院子里轻轻叩着窗。 “何人?” 她疑惑。 那头传来低低一声:“是我。” 熟悉的声线,声音微沉,兰芙蕖一下听出是沈蹊。 她转过头,下意识朝姨娘望去。 安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少女放下手帕,缓步走至窗户边,窗牖只开了一线,隔着一道矮矮的墙,她嗅见一缕梅花香。 沈蹊站在窗户那边,垂眼含笑瞧着她。 兰芙蕖有些惊讶:“你不是在前堂吗,怎、怎么过来了?” 男人身披玄青色氅衣,负手而立。烟火适时地停歇,只余下皎皎月色汹涌而下,坠在其耳坠之处,散发着莹绿色的光。 沈蹊微微弯身:“我装醉,偷偷跑出来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有几分得逞的喜悦,像个成功哄骗了大人的小孩子。 他的身上果真有淡淡的酒气。 酒气被风一吹,飘至兰芙蕖鼻息下,这酒意却不让人感到反感,倒是清清冽冽的,隐约浮动一阵梅花香。 对方从身后提起一样东西。 “宴席上的槐花糕,我尝了一块,很甜。喏,你也尝尝。” 正说着,男人修长如玉的手指捻起一块糕点,糕点很酥,融化在少女口齿间。 “甜么?” 沈蹊温柔垂眸,期待地看着她。 兰芙蕖舔了舔嘴唇:“嗯,甜!” 他勾勾唇,笑了。 “甜就好,这些都是你的,慢慢吃。” 她的怀里立马多了一个用纸包着的小包裹。 兰芙蕖不禁笑出声:“堂堂北疆军爷,还偷偷摸摸藏宴席上的糕点。沈蹊,你就不怕被人笑话。” 她似乎能想象出当时的画面。 对方道:“这怎么能叫偷呢,兰芙蕖,你是不是就成日盼着我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冤枉人,我可没有。” 她又夹起一块槐花糕,赞叹道:“好好吃呀。沈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他轻松道: “像你这种小丫头,就喜欢吃甜的。” “还有哪个小丫头?” 还有哪个小丫头也爱吃甜的? “兰芙蕖,还有兰芙蕖这个小丫头。” 她从小就爱吃甜的。 他记得。 小姑娘娇俏地哼了一声。 她只吃了两块,把剩下的糕点包起来。 沈蹊挑了挑眉毛,有些不解:“还剩这么多,怎么不吃了?” 兰芙蕖认真道:“不吃了,吃太多了,会长胖。而且这些吃完,就没有了。我给姨娘分一半儿,剩下的留着自己慢慢吃。” 正说着,她又拿纸将槐花糕方方正正地包起来。 她的手指又细又白,轻轻将其捏住。 沈惊游忍不住笑。 他刚准备说,不过是几块槐花糕,没了再找厨子做便好了。可低头一件少女认真仔细的神色,这话便一下顿在嘴边。他垂眸,柔和的目光落在兰芙蕖脸颊上,等她将糕点收好了,男人又忽然伸出手。 “干嘛!” 察觉到他在搂自己的腰,兰芙蕖像只小兔子般轻轻跳了跳。 “别、别这样,姨娘在……” 莫要这般亲昵。 那只手方一碰到纤软的腰窝,还未落上一瞬,小姑娘的脸便红了。 “怎么?” 他靠近了些,上半身几乎要从矮矮的窗户那头探过来。 沈蹊毛茸茸的鸦睫轻垂,温热的声息亦带着梅花香,那双唇也离她越来越近。 他的唇很薄。 也很漂亮。 鸦睫、凤眸、唇齿……他一寸寸凑过来,看着少女的脸色一寸寸愈发涨红,男人似乎很是受用。 沈蹊喜欢极了她这副纯.情的模样。 莹白月光里,她的小脸粉扑扑的,娇艳欲滴的唇瓣不安地轻抿着。见身前之人越凑越近,那张脸几乎要狠狠地贴过来,兰芙蕖乌眸更是软得快要溢出水来。 她眸光扑朔,紧张、情怯、不安……还有那清纯的羞赧。尽数顺着皎皎月色,映入那双美丽的瞳眸中。 她的心跳怦怦。 呼吸亦不受控制地屏住。 梅香盈盈,她脸上的绯色,几乎快要溢出来。 沈蹊就这般,凑近了半晌,那张脸偏偏又不贴过来,只与她保持着近得灼热的距离。 那美艳的凤眸,噙着笑凝视她。 离得极近。 打量她。 却又什么都不做。 一道幽香拂面,吹得她闭了闭眼睛。兰芙蕖立马感到口干舌燥,再度睁眼时,又迎上这双美得惊心动魄的凤眸。 顿时,她反应过来了—— 沈蹊在勾引她。 他当着安姨娘的面,在勾.引她! 见她愈发羞,男人眼底的笑意也愈发耐人寻味。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她的脸蹭地一下又红了。沈蹊的手就这般悄悄探向她的腰际,于姨娘看不见的地方,将她的腰身牢牢握住。 他握得极紧。 掐着她,靠向自己。 香气,酒气。 幽香,清冽。 沈蹊在她耳边低低笑。 男人的笑声低沉磁性,在暗夜里散开,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引得她再度闭上眼,想躲,却能感受到腰上的力道愈发收紧。 “兰芙蕖,” 对方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问。 “你刚刚,是不是吃醋了呀。”:,,. 第53章 053 温热的气息贴过来,几乎在灼烧着兰芙蕖整个耳背。 腰上的力道也逐渐收紧。 她硬着头皮,不敢回首去看姨娘,整张脸更是涨得通红,嘴硬道:“没、没有。” 她才没有呢。 沈蹊垂眸瞧着她,只轻轻地笑。 忽尔一阵晚风,带着梅花香气。她的腰身被人一揽,上半身一下撞入对方怀里。 “哎!沈蹊——你要干什么!” 兰芙蕖不备,叫出声。 ——沈蹊居然,直接把她从窗户里头捞了出去!! 听见声响,安姨娘也朝窗边快步走来。只一眼,便看见自家女儿一脸通红地倒在一个男人怀里,来者一袭玄青大氅,端的是身姿颀长如玉,沉稳贵气。 见到姨娘。 兰芙蕖赶忙松开抱着沈蹊的手。 沈蹊亦正色,朝姨娘恭敬一礼。 在姨娘面前,他难得正经。安氏倚靠窗望去,目光落在男人身上时又柔和了几分。她老了,也累了,便挥挥手,任由他们两个年轻人去闹。 沈蹊带她离开别院。 “我们去哪儿?” 男人牵着她的手,手掌宽大,手指亦是修长有力。 “今日清凤城夜市不歇,要不要去逛逛?” “要!” 清凤城虽离北疆近,却也算是个富饶的地方。夜市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兰芙蕖跟在沈蹊身侧,东瞅瞅,西望望。 “喜欢什么?” 一时间,二人仿若回到从前在青衣巷里。 尚是少年的沈惊游,带她逛江南集市。 对方很细心,兰芙蕖多看一眼什么,他都会注意到。 没一会儿,她的手里头就多了好几个小玩意儿。 什么胭脂首饰、灯笼兔子、馋嘴糕点……她看一眼什么,沈蹊就买什么,到最后她自己两只手都拿不下了,赶忙揽了揽身侧之人的胳膊。 “别买了,够了。浪费钱。” 沈蹊摸了摸她的头。 “不怕,蹊哥哥有的是钱。” 对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小姑娘提着灯笼兔子,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忽然,路过一家店铺,男人步子停下。 兵器行。 兰芙蕖眨了眨眼睛,跟着沈蹊走入店。 似乎看出沈蹊是习武之人,店小二很是热情。谁知,沈蹊却扯过她,问道:“你们这儿有没有姑娘能用的□□?” “弓.弩?” 兰芙蕖不解。 “是给我买吗?” 沈蹊:“是呀,小芙蕖,我教你弓.弩好不好?” 他的声音温和,微微倾身,瞧着她的眼睛询问她的意见。 “为何突然要教我弓.弩?” 她想起来,先前安翎姐姐总缠着他学鞭子,沈蹊以太麻烦、没时间为由推脱。 自己相较于安翎姐姐,更没有什么功底,沈蹊教起来会更加麻烦。 正说着,掌柜的挑来几把弓.弩、摆在桌案上。 男人仅是轻扫了一眼,便不满道:“取你们这里最贵的那把弩来。” 他语气虽不咸不淡,气势却让人感到几分敬畏之感。掌柜的闻言,面色有些为难。 “我们这儿确实有一把镇店之宝,但要这个数……” 对方比了个“三”。 沈蹊道:“无妨,尽管取来。” 集市上虽人来人往,却鲜少有人在兵器行驻足。兰芙蕖不免揪了揪对方的衣袖,歪了头问:“你给我买□□做什么?” “先前你说,兰旭教过你写字,”沈蹊低垂下眼睫,“我教你用弩,好不好?你力气小,使不惯旁的兵器,我多教你一门保身之道,日后我不在你身边时、你遇上什么麻烦,也好防身。” 不过少时,那掌柜取来“镇店之宝”,她掂量了一下,确实有点沉。 “把箭搭在这里,然后叩动这个地方,对,按实了,就跟打弹弓一样,是不是很简单?” 兰芙蕖摇摇头:“我没有打过弹弓,我只看过你打弹弓。” 对方摸了摸她的头,笑出声:“我回去慢慢教你。” “可是我笨手笨脚的,也没有什么底子……” 安翎姐姐不是说,沈蹊惯没有耐心么。 “无妨,”沈蹊柔声,“这个用起来很简单的,我手把手的教你,肯定能学会。” 兰芙蕖“嗯”了一声,点点头:“那先试试吧。” 她在北疆甚是无聊。 多学一门本领也不错。 她忽然有些期待,跟着沈蹊学练弩的日子。 听说他在大营里,脾气不是很好。 冷冰冰的,像一块石头,那眼睛更是寒得吓人。 那到时候,沈蹊会不会觉得她笨,会不会凶她? 兰芙蕖攥着手里的弩,不敢问。 走出兵器行,只见夜市上依旧人来人往,摊贩的生意兴隆,兰芙蕖看着手里的一大堆东西,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沈蹊,你在这里等我。” 她将东西全部放在男人怀里,笑靥如花。 “你做什么去?” “秘密!” 她欢快得像一只雀儿,飞奔入人潮中。 独留男人站在兵器行前,看着少女的背影,宠溺一笑。 今日是大年初一。 沈蹊带她买了这么多东西,她平日里也攒了些银钱,打算给沈蹊也买个新年礼物。 只是……送些什么呢? 她在夜市上,边走边逛。 其间路过几个首饰铺子,本想着沈蹊喜欢戴耳环,再给他送一双,可转念又一想,总是送耳环未免也太过无趣,这次得换个新鲜的玩意儿。 荷包、香囊?她看了看那针脚,还不如她自己的针脚细致。倒不如日后再给沈蹊亲手绣一个。 兰芙蕖一面挑着,不知不觉,兀自行了老远。 也逐渐偏离夜市中心。 周遭渐渐清落,她仍是未挑出心仪的礼物。这是她同沈蹊表明心意后第一次给他送礼,须得好好精挑细选一番。 正看着,身侧忽然传来道脂粉味儿。 一个妇人含笑,拍了拍她的胳膊。 “小姑娘,在找什么呢?” 兰芙蕖应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衣着艳丽的妇人,一手捻着梅红色的手帕,朝她挥了挥。 少女步子微顿,有些警惕地望向那人。 对方满脸堆着笑,头上宝玉翠珠,甚是晃眼。 “是逛夜市呢,没挑到心仪的东西吗,要不要来我们阁里看看,都是些稀罕玩意儿。” 她本欲绕道走,一听那人的话,又忍不住问: “什么稀罕玩意儿?“ “姑娘是给自己挑么?” “我……”她微红着脸颊,“我给我郎君挑。你们那儿有什么?” “原是给心仪之人挑礼物呀,那姑娘可问对人了,我们那儿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珠宝首饰,绫罗衣裳,保准儿有姑娘看得上的。” “还是算了吧,”兰芙蕖摇摇头,“我身上的银钱并不多。” “都说是集市上买不到,虽然稀罕了些,可价钱并不贵。我们阁讲的是个物美价廉,姑娘不若先来看看,毕竟是给心仪的小郎君挑选,万不可唐突了去。” 那妇人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身前这名姑娘。 只见她生得明眸皓齿,姿容昳丽,虽被厚厚的袄子裹着,却难掩其窈窕的身段。妇人看得欢喜,又见其眉目纯善,像是涉世未深,单纯稚气得很。 兰芙蕖也觉得对方有些不大对劲。 至于哪里不对劲…… 太热络了。 她感觉对方千方百计地,往自己身上凑,像是刻意引诱着自己上钩一般。 可她又不太会冷着脸拒绝人,只好客客气气地摆手道:“不必了。” 那人一把将她的胳膊挽住。 “姑娘来逛逛嘛,我这儿正有我们阁里新制的胭脂水粉,姑娘你且看看这质地……” 正说着,妇人打开一盒胭脂。 兰芙蕖下意识瞟了一眼。 一道浓烈的香气,登时窜入鼻息。 她下意识蹙眉。 可那香气不但扑鼻,更一下窜上她的头脑,搅得她眼前发晕。兰芙蕖直道不好,四肢如同灌了铅一般,迈都迈不开。 两眼一黑,直朝前栽去—— ……:,,. 第54章 054 她的四肢酸软无力。 头脑亦是昏昏沉沉,整个人晕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之间门,她似乎听到有人拨动着算盘珠子算账的声音。 有人道,这可是“好货”,无论是姿容,还是身段,都是上上之乘。 兰芙蕖再睁开眼,只看见头顶四四方方的帐,她被绑在一张床上,动弹不得。 她身侧,是那名用胭脂拐她的妇人。 如此柳绿花红,庭外嬉笑连连,调.情声此起彼伏。兰芙蕖怔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她是被人拐到了青楼!! 而身侧,正是前来调.教她的妈妈。 城中惯有人.贩子,拐.卖形单影只的姑娘,一旦入了这香云阁,便是有来无回。 老鸨眉眼含笑,打量着床榻上乌发披肩的少女。 模样是极好的。 至于这身段,更是该纤瘦的地方纤瘦、该饱满的时候饱满。 也难为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迷.晕她。 单是这双纯情又无辜的眉眼,莫说是男人了,就算是她一个妇人见了,也忍不住一阵心动。 对方拍了两下手,立马有人鱼贯而入。 “你们要做甚?” 床榻上的兰芙蕖警惕地抱起被子,护住胸前。 对于刚拐到这里的姑娘,老鸨们有的是法子让她们放下身段,先使软,再用硬的,如若不成,便直接将她灌了春.药、扔到贵客的床上去。这一旦第一回成了,姑娘也就安分下来了。 望着眼前这棵摇钱树,老妈妈不舍得让她破皮。 于是语重心长地哄骗她。 “姑娘,你不是没钱吗,只要跟了我们这里的恩客,有的是银子打赏姑娘。姑娘也就不愁吃穿了。” 妇人走上前来。 伸出一根手指,轻.佻地挑了挑她的下巴。兰芙蕖皱着眉头躲闪。 “你们这是逼良为娼,就不怕旁人去报官吗?” 闻言,对方用帕子掩住唇,“噗嗤”笑了声。 “报官,小姑娘,你如今身在我们香云阁,如何报的了官?再者,就算是这官爷,也会有七情六欲、体尝儿女情长,姑娘这等温香软玉,不若替妈妈我多拉拢几个官人,我们也好一起富贵呀。” 老鸨说话时,身上飘来浓郁的脂粉味儿。 惹人反感。 兰芙蕖虽在驻谷关待了四年,好歹小时也是在世家长大的贵女,自然能分清楚胭脂脂粉的好坏。她抿着唇,声音冷了冷,装腔作势道: “拉拢官人?怕是你们有眼无珠,就算是金枝玉叶的官人贵客到了你们面前,都认不出来。” 说这话时,少女乌眸柔软,声音却泛着清冷之意。听得那老鸨一怔,下意识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兰芙蕖坐直了身子,拢紧衣裳。 “我的意思是,你与其拉拢官人,倒不如来攀附攀附我。” 只闻她声音硬气,有条不紊,好似……真有几分底气。 这话引得屋内之人一阵迟疑。 不由得在心底里猜测她的来路起来。 “你,你是何人?” 屋内熏着气味浓郁的香,那香味,直往兰芙蕖衣衫子上扑。她扫了周遭面色各异之人,佯作着镇定。 然,心底早已着急忙慌。 此处是什么地方,吃姑娘的青楼。 是清凤城内的青楼。 如若她说沈蹊,且不说香云阁的老鸨认不认识,就算知晓沈蹊的大名,恐怕也会觉得她是在开玩笑说大话。 “你究竟是何人?!” 见她丝毫不慌乱,老鸨声音发了抖。 兰芙蕖只想着,能拖一阵是一阵。沈蹊等不到她,一定会派人来寻她的。 如此,她便道:“我是清凤城城主的表亲,安翎郡主的远方表妹。” 果不其然。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吓得面色灰败。 唯有老鸨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眼——只见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打扮得也是粉嫩可爱。只是这腰间门并未佩玉,发髻上的首饰也并非稀世之物。 回想起先前拐她时,她那句“我身上没有多少银钱”,对方冷笑了声,一口咬定她在撒谎: “小妹妹,你这谎话说得可真是信手拈来呀,你当妈妈我傻呢,我从未听说过安翎郡主有什么表妹!” “都说了是远方表亲,外人不知道很正常,我这次过年也是投奔我表姐而来,你若是不信,大可去城主府周遭打听打听,昨夜是否有一辆马车进城、投奔城主府邸。” 说这些话时,兰芙蕖有些紧张。 她向来不会撒谎,右手小拇指下意识蜷了蜷,又揪住了手边的被褥。 “你们不信也无妨,那就看看,你们这偌大的秦楼楚馆,赌不赌得起。” 言罢,少女半倚下身子,斜斜靠着帐子,镇定又悠闲地眯了眯眼睛。 周遭有姑娘面露难色:“妈妈……要不,我们把人放了吧……” “闭嘴!” 快要到嘴的鸭子,岂有让她飞走的道理?更何况这还是只肥鸭子。老鸨怒斥道:“她说什么你就信,方才咱们也都搜过她的身,她要真是城主大人的表亲,何至于身上连个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周围的姑娘被她训斥得不敢吭声。 但又没人真敢得罪城主和安翎郡主。 老鸨前后思量,看着床榻上的少女,思索了阵。 终是同左右道:“先好生招待着她,再派几个人去城主府邸旁边打探打探口风。要是真被她骗了——” 妇人冷哼一声,眼中有了狠意。 “有她好果子吃的!!” …… 沈惊游在兵器行前等了许久。 一边等她,一边把玩着刚买来的弩。 手上的弩小巧精致,做工更是细腻无比。他想了想,决定过几天再去找个雕刻师傅,在弩身上雕刻一朵芙蕖花。 小芙蕖太瘦弱了。 她的力量太小、太过于单薄,可他身侧却是险象迭生,在北疆有敌军义邙人,入了京都更是有沉浮的官场。他自己虽然能护着她,却又不能时时刻刻保她周全,万一遇见了什么危险,她需要学一门技艺来防身。 北风呼啸,夜色汹涌。 沈蹊立在门侧,等了许久,估摸着时间门,却左右候不到她。男人微微蹙眉,不免有些担忧。 她该不会是迷了路。 片刻后,沈蹊同兵器行掌柜打了声招呼,又将手里东西暂且搁下,起身去找兰芙蕖。 对于这个貌美的小姑娘,许多摊主都有印象。沈蹊一路问过去,忽见一人支吾不敢言语。 那人正是角落处买甜糕的小贩。 这摊位正在街角,十分隐秘,看见沈蹊走过来,那小厮面上带了几分心虚。 他无端地,害怕眼前这名衣着贵气的男子。 只见其腰间门佩着长剑,长剑之侧又佩了块芙蕖玉坠子。这使得他每缓行一步,便是一阵琅琅声响。明明是温润的白玉,到了他这里,却让人感到一阵清冷与促狭,似乎发现了那小厮的不对劲,沈惊游走过来。 他站在一片光影交织处,目光审视,落下。 “你可曾见过这般高,身穿雪白色短袄,头上盘着两个发髻的姑娘?” 对方不敢看他的眼睛。 “没、没有,街上人太多了,官爷,小的不记得了。” 他今日穿得是常服。 也许是这气势太具有压迫性。 那人下意识将他当作了官爷。 沈蹊凝视着对方垂下的眼。 淡淡一声:“是么?” 如同严苛的酷吏,正在审讯犯人。 听得小厮后背直冒冷汗。 不过须臾,便缴械投降。 “官爷,官爷,”对方扑通一声跪下,“小的将才看见,有人迷晕了一位姑娘,约摸着就是您要找的那位。小的方才不敢说,是怕被人捉住了报复,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迷晕了?” 沈蹊懒得与他斡旋,眉眼冷了几分。 “什么样的人,往哪儿去了?” “往西南方向去了,的人。” “香云阁?” 男人眼神微疑,显然不明白香云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好似……是外地来的人。 见状,对方偷偷咽了咽口水。 却又恐再招惹旁的祸端,只好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位“军爷”的神色,提醒道: “香云阁,便是城中最大的青.楼……” 秦楼楚馆,烟花柳巷之地。 沈惊游的右眼皮,猛地跳了一跳。 …… 大年初一的夜,寒得渗人。 一时间门,他仿若回到当初从清凤城赶回驻谷关的那个夜晚。 也是这般凌冽的被风,从脸颊侧呼啸而过。 柳玄霜说,将她卖到了左青坊。 那时候的他亦是压制住了想要杀人的冲动,一袭氅衣,冲入赌坊。浑身僵硬紧张,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快些,再快一些。 害怕迟上一步。 笼于袖中的手,手背早已青筋爆出。 香云阁的姑娘一见了他,顿时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招呼着他往里坐。几个姑娘拥上前,纷纷往他怀里凑,招呼着,娇笑着,扑面而来一阵浓烈的胭脂水粉味儿。 沈蹊眉头微锁。 “这位爷,是第一次来我们香云阁吧,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要不要来看看我们这里的头牌。嫣儿,快过来——” 妈妈扭着腰肢上前。 见了他,眼睛都直了。 上下将这位“恩客”打量着,只见他模样俊美,气质矜贵出尘,单单是看他腰间门那佩剑,便知晓其定不是什么寻常人。 要么是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要么便是在官场中身居高位。 听见唤,那名叫嫣儿的姑娘娇羞上前。 一手捻着帕子,几乎要扑进他怀里。 声音也娇滴滴的,仿若下一刻就要掐出水来。 “这位爷……” 不等她娇笑着唤完。 眼前骤然冷光一闪。 一把匕首抵上她的下巴,硬生生划出一道血来。:,,. 55-74 第55章 所有人始料未及! 那寒光逼仄, 分外骇人,吓得嫣儿双腿一软, 从男人怀中摔下去。 “官、官人……” 她几乎要哭出来。 周围人见状, 亦是一愣,妈妈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想要上前来拦, 却又畏惧着他手上的匕首。 “这位爷,这是要做什么。可是不喜欢嫣儿, 我再给您挑旁的姑娘,您是喜欢什么样的, 乖巧清丽的,妖娆妩媚的——” 沈蹊垂下眼, 瞟了眼正搭着自己胳膊的那一双柔荑。 “我不喜外人近身。” 那双素白的手一抖, 赶忙从他身上撤了下来。 身前燕瘦环肥, 柳绿花红, 他只觉得厌烦, 嗅着那廉价的胭脂香,胃中隐隐作呕。 他凤眸冷彻, 声音亦是彻骨的寒。 “你们今天晚上, 迷晕了一个姑娘, 如今她人在何处?” 一听到这儿。 妈妈心中“咯噔”一跳。 脑海中不禁回响起来那句——我的意思是, 你与其拉拢官人, 倒不如来攀附攀附我。 那小丫头…当真是有后台么…… 正出着神, 忽然听见匕首收入鞘的声音。 仅是这个收刀的动作。 听得老鸨浑身一震,忙不迭道:“有的、有的, 那姑娘我们不敢轻慢, 只请她来我们阁中坐一坐, 如今正在三楼最北边的雅间里,有人好水好茶地伺候着……” 沈蹊没有听到她的后半句话。 只听着那句“三楼最北边的雅间”,心急如焚,匆匆走上楼梯。 眼前这一幕,与左青坊陡然重合。 也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风雪夜,唯恐慢了一步。 一推开门,沈蹊微微愣住。 只见少女斜斜倚在榻上,面前一杯热茶、手里捧着一把樱桃。身后站了名女使,正贴心地给她按捏着肩。 听见门响。 兰芙蕖侧首望来。 果不其然。 她唇角扬起一抹笑,甜甜喊了声:“蹊哥哥!” 终于等到他找来了。 她吐了吐樱桃核儿,命身后女使下去。 一张脸笑靥如花,望向立在房门侧,正发着怔的男人。 他眉头微锁。 “快来吃这个,可甜了,比安翎姐姐府里的樱桃甜。还有这个……” 对方捉住她的手。 沈蹊仍有些不放心,将她上下打量了番,不解问道: “老鸨将你迷.晕,带到这里之后,可有为难你?”为何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不但没有为难她、欺负她,反而还将她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将才走进来时,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闻言,少女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 “我说,我是安翎郡主的远房表妹。她们畏惧城主与郡主姐姐,自然不敢来动我。” 老鸨一时不敢动她。 至于其他的,就看沈蹊什么时候找过来了。 兰芙蕖未想到他找得这么快。 还以为自己要在此处过夜呢。 对方眸光软了软,轻轻垂下,又伸手将她鬓边一缕发别至耳后。他的声音轻缓,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指慢慢捏住,压低声道: “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将才一路赶来。 他急得快要疯掉!! 幸好。 失而复得的欣喜感令沈蹊一时哭笑不得。 她乖乖地站在那里,任由对方抱着,屋内燃着熏香,暖意融融的。隔着衣裳,兰芙蕖能听见对方怦怦的心跳声,跟着他的呼吸一同落下,落在少女纤细的颈项间。 挠动得她脖颈发痒。 半晌,兰芙蕖柔柔道:“沈蹊,你太紧了,抱得我胳膊麻了。” 对方这才撒手。 窗外月色乌蒙,屋内灯光亦是恍惚。昏暗的月色与灯火交织着,笼在少女温软的眉眼处。她抿了抿唇,瞧着面前一脸关怀的男人,乖巧道: “不过经过这一次,我也知晓,虽然我如今有了蹊哥哥,但你也不是万事都在我身边。我也要学会一门本领,来保护自己。” 她扯了扯男人的氅衣,仰面。 “蹊哥哥,我想学弓.弩。” 这一回,是真心实意地想学。 沈蹊点头,道:“好。” “我还想学剑、学鞭、学——” 沈蹊止住她,“先学一项,不能急功近利。” 兰芙蕖笑了声,将脸埋入他怀中。 “蹊哥哥,我说着玩儿呢。” 她叫蹊哥哥时,声音又轻又软,听得沈蹊一颗心直直融化了半边儿。 他将脸低下,嗅了嗅小姑娘发上的清香,温和道:“那我带你先离开这里,回叶府,好不好?” “好。” 她点点头。 先前在屋里坐着,兰芙蕖身上有些发热,便解了件袄。她转过身,乌发亦是迤逦了一背,沈蹊瞧着,呼吸微滞。 正如那妈妈所说。 她的身段,着实勾人。 该纤瘦的地方纤瘦,该丰腴的地方丰腴。 忽然,楼道处传来喧闹之声,紧接着便是姑娘奉承的笑,迎着一名喝醉了的贵客步入雅间。 “爷,您慢些,小心台阶……哎呀,当心脚下——” 姑娘扶着恩客入房,这在香云阁,本是件最正常不过的事。 男欢女爱,鱼水之欢。 恩客与姑娘各取所需,一批走了,又换着下一批。 兰芙蕖刚披上衣裳。 忽然有女使端着饭菜走进来。 老鸨亦是跟进房,前来赔礼道歉。没一会儿,桌子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饭菜,青.楼里的饭菜,讲究的是一个精致。果不其然,兰芙蕖的目光被碟子里的东西吸引住,她理了理衣摆,手指被人捉住。 沈蹊道:“坐下来尝尝。” 老鸨胆战心惊地上了酒。 继而,一群人退散了出去。 桌子上的饭菜着实诱人。 不光闻起来香,那模样更是做得精致,兰芙蕖动了动筷子,夹起一个白乎乎的“小兔子”。 “这是糯米包肉丸子。” 她一边吃,一边道。 先前在兰家,她向来很守规矩,遵循了“食不言寝不语”,但跟沈蹊在一起,兰芙蕖竟一下忘却了先前的规矩,尝着面前的饭菜,与沈蹊说说笑笑。 “我还想喝这个。” 她忽然指了指男人手边的杯子。 沈蹊扫了其一眼,阻拦:“这是酒。” “我想尝尝,就尝一口。” “兰芙蕖,”对方看着她,忍不住勾唇笑,“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放浪形骸了。” 先前乖得要命,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碰。尤其是在青衣巷时,兰老头面前,她更是唯唯诺诺。 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如今还敢问我要酒喝了。” “这哪里是你的酒,这是青楼妈妈送我的酒。” 她眨了眨眼睛,“沈蹊,你给我倒一点点,就一小口,我想尝尝。” 起初,沈蹊哪里肯给她喝这个。 她从来没沾过酒,想也不用想,定是一碰就倒。 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软了。 那一双美艳的乌眸,更是眨巴得他心尖儿发软,终于缴械投降:“行,就只准喝一口。” 他真就倒了一口。 舌头刚一碰到酒水,她就辣得说不出来话。紧接着,咳嗽得整张脸都红了。 “说你不能喝,你还要尝尝,兰芙蕖,你别跟着叶朝媚学坏了。” 沈蹊给她倒着水。 男人手指修长好看,捏着杯身,递过来。 忽然,隔壁间传来桌子碰撞的声响。 紧接着就是女人娇媚的声音。 “爷,您莫要心急嘛~奴家扶您回床上……唔——” 激烈的水渍声传来。 兰芙蕖和沈惊游皆是一愣。 那声响愈演愈烈,二人甚至听见了……衣裳被撕烂的声响。 似乎有人心急地将女子压在桌案上,衣裳散开,桌子腿儿也被磨得吱吱作响。那动作带着声音,从隔壁间传来,女人似乎还在欲迎还拒,推搡着。 “爷,您弄伤着奴家了……” 兰芙蕖手里的杯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也不是醉的,还是羞的,她的脸涨得通红。说也奇怪,这声音明明是从隔间传来,她却不敢再转过头去看沈蹊。这声响和势头逐渐浩大,让人怎么也回避不住。 深夜,低吟,娇嗔。 兰芙蕖咬着下唇,声音发抖:“这屋子,隔音似乎有些不好……” 哪里是有些不好? 她和沈蹊将隔壁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不单是女子的声音,还有那“恩客”的叫骂声,亦是一清二楚。“啪”地一声拍打,巴掌打在那身体之上,女人更加雀跃,模糊之间,兰芙蕖似乎听到挤动的水声。 她的脸低着,几乎快要埋在地上。 坐在身侧的男人亦是轻咳了一声,提议道: “要、要不,我们走吧。” 兰芙蕖愣愣地点头,声音细若蚊鸣:“好。”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可二人谁都没挪。 女人的声音如同猛浪,阵阵袭来。 如一把火,烧得她身体灼热。 兰芙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她从小被教导着,礼义廉耻,而隔壁间正进行着的,是爹爹和兰夫人口中最“不齿”最“下作”的事。兰夫人告诉她,女子断不可与除了夫君以外的外男亲密,一切亲密之举,都须得在成婚后进行。 不可不孝,不洁,不贞。 她记得很好。 所以先前与沈蹊亲密接触时,她既觉得想要迎合,又觉得无比羞耻。 除去如何与外男保持距离。 再没有人跟她说过,何为男女之间的“亲密之举”。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听,男人与女人欢.爱之事。 眼前隔着一堵墙,身侧坐着她动心的男人。 兰芙蕖第一次明白,原来,这件事是这般凶狠,几乎到了凶恶的地步。兰芙蕖觉得那男人几乎要将女人全部吞入腹中,隔壁的女子叫着,哭着,明明哭得那般可怜,却让她隐隐听出了对方那几分欢欣之感。 她不禁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望向身边身量高大、自幼习武的沈惊游。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他的脸颊笼于灯火之间。 月色灯光交织着, 在男人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翳。沈蹊显然也听见了那声音,神色有些不自然。 这声响, 先前在北疆时, 他不是没有听过。 军中有军.妓,然,对于这些他向来都是不齿。 沈蹊眼睫微垂, 只见身前少女面上一层绯色的红晕。兰芙蕖本就生得白皙清丽,这使得那绯影愈发明烈显眼。隔壁粗.暴的声响似乎吓到了她,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乌眸中水光微晃。 清澈的眸影跟着那声响, 阵阵摇荡。 下一瞬,她就被沈蹊牵过去。 对方的手搭在她腰间, 刚一碰到, 兰芙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她莫名回想起, 先前在驻谷关、沈惊游带她骑马时的那句: 兰芙蕖, 你的腰是豆腐做的吗, 怎么一碰就软。 回过神。 沈蹊牵着她往外走。 二人十指相扣,袖摆有意无意地刮蹭着。兰芙蕖跟在沈蹊后面, 看不见男人的神色, 只觉得他的手指烫得厉害。 当天晚上, 兰芙蕖做了一个梦。 这是她第一次做这般大胆而瑰绮的梦。她躺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如一只小船在水上飘着。 沈蹊即是那来势汹汹的渡河人。 大雾漫天, 春风拂过河面, 带起阵阵涟漪。他拨开云雾,撩开她的青丝, 眼睫轻垂时, 矜贵的右手探了过来。 她咬着唇, 任由沈蹊动作。 翌日醒来,窗外日头正好。凌冽寒冬里难得有这样一个大晴天,姨娘的心情也格外舒爽明媚。她备了些点心,掀开帘帐,正见女儿方梳洗完,昳丽的青丝披散着,神色慵懒。 只是不知为何。 小芙蕖脸上挂着阵红晕。 姨娘走过来,问:“可是被褥太厚了,蕖儿的脸怎么这么红?” 不光红,还烫。 闻言,她右眼皮跳了跳,莫名心虚。 摸了摸脸颊,支吾道:“有些、有些热……” 这一双眼,愈发媚态横生。 她本就生得明艳美丽,如今这双乌眸更是像掺了水一般,妩媚羞怯得不成样子。好在安姨娘并未多想,放下糕点便出门去扫雪。 在安澜院里,即便有下人,安氏也闲不下来。 兰芙蕖站在窗户边,推开窗。 任由凉风涌入,好散一散面上的热意。 她在床上醒来时,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不禁在心里头思索,昨夜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也许是……在香云阁里受了“耳濡目染”。 回想起昨夜。 她依稀记得那女人的叫声,好似有些痛苦,又好似很是欢愉。 男人的巴掌拍在她身体上,引得兰芙蕖阵阵心悸。 那姑娘似乎有些受不住。 哭着,求着,喊那官人停手。 兰芙蕖在隔间,除去面红耳赤,还有些怕。 在梦里,沈蹊似乎也很凶。 他是习武出身,本就比寻常男子力气大上许多,身形更是优越。他的蛮劲儿很大,似乎拿出了在昭刑间审讯犯人的架势,着实有些……磨人。 最磨人的,还是梦里,大雾中,对方那双清冷矜贵的凤眸。 她好像从未见到沈蹊失控过。 特别是在驻谷关重逢之后,即便二人敞开心扉,在兰芙蕖的视角里,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的姿态。故此在梦里,兰芙蕖也想象不到沈蹊为爱失控的模样,他悠悠地渡着河,气温是灼热的,他的眉眼、神色却是清冷的,那般镇定自若,那般悠然自得。 兰芙蕖见过沈蹊亲吻她的模样。 却未曾见过他额上生汗、表情畅快的失控之状。 正发着呆,忽然一直手重重握住她的细腰,少女下意识尖叫了声,身子已经被人揽过去。 是沈蹊。 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兰芙蕖总觉得,沈蹊有时候冷得像雪,可每次抱她时,又烫得像一块热炭。窗牖很低,大开着,对方揽住她,看着她面上的神色。 “脸怎么这么红?” 男人手指微冷,探上她的脸,关切道:“可是生病了?” 沈蹊先是摸了摸脸蛋,而后又探往她的额头。这一系列的关怀惹得她十分心虚,忍不住低下头,“没,没有。就是刚刚在屋里站着,有些热。” 沈蹊往房间里望了一眼。 屋内虽燃着香,可那香炉里的热气却是奄奄一息。房子里面并不热,身前少女的脸颊红得可疑。 兰芙蕖别开视线。 刚准备找借口,下巴忽然被人轻轻捏住。 他的手指修长,骨肉匀称,很好看,也很有力量。 沈蹊缓缓眯起凤眸,看着她晨起还未束起的发髻。 声音低下来: “小芙蕖,脸这么红,是不是刚刚梦到我了?” “没有。” 她快要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 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蹊勾唇,无声笑了笑。 好在他并没有计较,也是,纵使对方再怎么往别的地方想,也不会料到她做了这样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梦。更要命的是,明明是她臆想出来的梦,在梦里放肆的却是她。这样的梦让她觉得十分羞愧,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 更有些不太敢面对身前的沈蹊。 微风拂过,惹得梅香阵阵。 男人又从袖中取出一物。 “喏,槐花糕。” 他眼下似有乌青之色。 兰芙蕖不禁也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眼睛:“你昨夜没有休息好吗?” 她的指腹碰到对方的眼睫,毛绒绒的。 他垂下睫毛,“嗯”了声。 “从北疆走得急,营中还有许多事未处理,昨天便熬了会儿夜。” 沈蹊声音很轻,落在耳侧,像是一阵风。 兰芙蕖仰了仰脸,看着他略微有些憔悴的面色,又想起来他身上的伤。 心底隐隐生疼。 “什么事,很急吗?” “嗯,也不算很急。” 沈蹊熟稔地揉揉她的腰身,“昨夜睡前想起来了,索性便处理干净了。” 她忍不住伸手,半搂住男人的脖颈。 “你因我受了伤,身子本就虚弱,又这般熬夜,再这样折腾下去身子会坏掉的。” 少女声音温软,落在他脖颈间,带动着他的眸光也软了软: “无妨,不过熬一两次夜,身子坏不了。” “那也不能这般折腾呀……” 兰芙蕖下意识道。 沈蹊勾了勾唇。 “担心我呀?” 他压下身,几乎要把少女抵在窗柩上。瞧着她粉嫩的唇瓣,忍不住轻啄了口。 兰芙蕖“唔”了声,被对方咬着唇,眸光涟涟。 “是,我担心你。若是知晓你昨天晚上有要事要处理,我便不让你带我去逛夜市了。” “夜市不好玩么?” “好玩,”她点头,“可是你因为陪我玩,回去要点灯熬油,蹊哥哥,我心疼你。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还要不要再上药?” 正说着,一双手试探性地朝男人腰间探去…… 沈蹊腰身微僵硬,咬着牙捉住她乱动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且有力,一下便扣住少女细软的手指,温热的气息就这般拂下来。 “兰芙蕖,有没有人告诉你,男人的腰不能随便乱摸。” 他眼底蕴藏着危险的讯息,见她清纯的乌眸,愈发生了些小心思,便捉着兰芙蕖的手往自己腰际探,“不过蹊哥哥的腰可以摸。” 她的手指好像撞到了一堵墙。 这堵墙十分结实牢固,撞得她脸颊登时“腾”地一红,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可那只手却又被沈惊游牢牢攥住,她根本动弹不得。 兰芙蕖结结巴巴:“蹊、蹊哥哥。” 她连连往后退,红着脸蛋,好像一只清纯的、不谙世事的小兔子。 这副模样,让沈惊游分外受用。 从小他就喜欢小芙蕖这样一副乖巧极了的样子。 先前在青衣巷,她就是这般。青衣巷的所有小姑娘里,小芙蕖是生得最白净、最标致漂亮的。 粉雕玉琢,像个小瓷娃娃。 声音也是又细又软。 甜甜的,像蘸着糖水。 后来与她亲吻时,她的唇齿更是生甜,那蜜糖似的甜味儿在口腹中一路化开,少女整个身子更是越碰越软。天知道他是如何忍住心中悸动、压下心头的燥热。 而如今—— 隔着一道矮矮的窗。 沈蹊捏了捏兰芙蕖的手指头。 那眼神怯生生的,声音更是脆生生的。愈发让沈蹊低下头,带着她的手往腰窝探。 “躲什么。不是关心我的身子么?” 沈蹊笑得有些得逞。 他外披着一件厚实的氅衣,可即便隔着这么厚实的衣裳,兰芙蕖仍能感受到对方坚实的腰身。看她面上羞得愈发红,男人却未停手,一边压下来,一边带着她的手穿过外氅。 芙蕖玉叩动腰际宝剑。 泠泠声响,落于耳中,她的呼吸也清晰可闻。 “来,看看,哥哥的身子硬不硬实。” 他的身形果真很优越。 肩宽腰窄,腰身十分有韧性。 兰芙蕖有些害怕。 手指不由得蜷了蜷。 沈蹊唇角噙着笑,逗.弄着她,只见少女咬着粉嫩的下唇,软眸中的水多得快要溢出来。 “蹊、蹊哥哥。”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她的掌心贴在男人腰窝处,小拇指无意间拨了拨那芙蕖玉坠子。 一堵墙。 一堵很结实的墙。 又有冷风穿过,带起一阵梅花香气。沈蹊见她的脸颊红得不能再红了,才缓缓松手。 就在她刚抽手之际…… 忽然,手掌无意间摩挲上一物。 起初,兰芙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借着那道力,按着挣扎站起身。随着动作下去,却看见对方的身形震了震,猛地,她回过神。 她一时呆住。 半晌,舔了舔唇角,怔怔道:“呃,硬实。” 沈蹊的脸色“唰”地一下黑了大半边。 “……”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掌心是坚实的触感。 借着力, 兰芙蕖一时间忘了撤。 待反应过来时,那灼烧的潮意一路从掌心往心头上窜, 她的手指一烫, 面颊烧红。 面前的男人几乎要石化掉。 就在按下的那一瞬间,兰芙蕖能明显感觉出来,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掌心的东西又硬朗了几分。 沈蹊咬紧了后槽牙,太阳穴突突直跳。 感觉到不妙。 趁着对方还未发作, 兰芙蕖侧了侧身子,欲一溜烟儿跑掉。 脚底还未滑出去, 胳膊被人一把抓住。 男人身上危险的气息拂上来。 “兰芙蕖。” 他几乎要将她的名字咬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她能清楚地看见, 沈蹊眼中乍起的欲.望。 方才那触感, 让她猛然惊醒——身前这人, 已经及弱冠之年, 他俨然是有情有欲的男人, 对于自己,也有着一个男人该有的情.欲。 他早已不是青衣巷里, 那一袭紫衫、单纯青稚的少年。 千钧一发之际, 应槐急匆匆找到沈蹊。 “主子, 北疆有异。” 玄衣之人面色紧张, 俯身而拜。见状, 兰芙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只瞧着应将军不知在沈惊游耳边说了什么,后者面色微凝。 “传消息过去, 今日我便启程。” 清凤城四人行就这般匆匆结束了。 兰芙蕖告别了姨娘, 刚准备上马车, 城主忽然将沈蹊拦下。对方似乎还惦记着沈蹊与自家女儿的婚事,还欲斡旋,安翎从后堂提枪走来。 “爹!” 叶朝媚一袭红衣胜火,语气中隐隐有埋怨之意。 “您莫催了,女儿也不是这般恨嫁。” 闻言,城主着急地跺了跺脚。 可安翎根本不理他,牵了兰芙蕖的手,往马车上走。 坐在马车里,安翎郡主将枪放下来,对方似乎有些不太放心她,安慰道: “小芙蕖,你莫听我爹爹胡说,我与沈惊游根本没有什么亲事,即便有,沈惊游也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说这话时,安翎的语气轻松。 再回到北疆,正是黄昏。 一路风尘仆仆,让兰芙蕖有了困意。马车停下时,她已靠在安翎腿上睡着了。就在叶朝媚准备叫醒她的时候,马车帘被人从外掀起,沈蹊目光停在少女身上。 紧接着,他轻轻“嘘”了一声。 叶朝媚识眼色地移开。 回来时,他们乘的是叶家的马车,十分宽敞阔气。沈蹊弯了弯腰,将兰芙蕖打横抱起。 见状,叶朝媚小声提醒道:“你的伤……” 他好像不甚在意。 说也奇怪,安翎心中暗想,自己应当是喜欢沈惊游的。可如今看着沈惊游抱小芙蕖,她内心竟没有半分酸涩感。她仰慕了沈蹊两年,见过他在军帐里运筹帷幄,在官场上八面玲珑,更见过他在沙场上挥斥方遒。 自此,便再没有等闲之辈能入得了叶朝媚的眼。 沈蹊之外,皆是等闲之辈。 看着他这样小心而呵护地抱另一名女子,她应当难受,应当吃醋的。 如今叶朝媚却感受不到分毫嫉妒。 兰芙蕖睡得沉。 沈蹊把她抱回自己的军帐,一路上,遇见些下属。 那些军卒看见他怀里抱着的姑娘,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冬季的天总是黑得很早,浓黑的夜色里,唯有沈蹊面色平淡,缓步走入帐,将她平放在床榻上。 兰芙蕖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很软地轻哼了声。 她很乖。 睡颜安静。 男人忍住心头悸动,在她眼皮上轻啄了一下,而后替她脱掉鞋、盖好厚实的被褥。帐外冷风飒飒,眼看着一场大雪又要落下来,他撑了一把伞,走出军帐。 应槐递来消息。 关押兰旭的地牢里,有新的进展。 …… 兰芙蕖醒来,分不清现在是几时。 她穿好鞋走下床,发现自己身处在沈蹊的军帐里,想也不用想,定是沈蹊将她从马车上抱回来。 睡足了,兰芙蕖有些饿。 她先往帐内炉子里添了两块炭,而后掀开军帐衣角。外头的天很黑,乌云倾压下来,似乎有一场大雪将至。 沈蹊不在帐内。 不知人如今在何处。 兰芙蕖想起来,此番他回来得很急,而北疆的心腹大患便是义邙,应当是义邙那边出了事。 一想到义邙。 她就想起来兄长。 听说,沈蹊将他关入地牢。 似乎顾及着她的情面,沈惊游并未对兰旭用刑,只是地牢阴暗潮湿,兄长身子不好,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私心里,她是希望沈蹊早日替兄长洗清冤屈的。 可如今不知怎的,她右眼皮发跳得厉害,心中隐隐生怕。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 就在沈蹊去清凤城的这几天。 义邙对北疆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袭.击。 所幸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失,倒让他们捉住了几个义邙人,如今那几个人也被沈蹊关在地牢里,他今日着急前去,便是审讯这几个杂碎。 往常这种级别的战俘,沈惊游都不会亲自动手,只在闲暇时于一旁看着,可即便如此,单是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足以令战俘望而生畏。 在沈蹊之前。 北疆对战俘相较友好。 可一贯的温善,让义邙人愈发猖獗,沈蹊上.位之后,重新启用昭刑间,对待那些战俘的手段可谓是残忍至极。 他今日来到昭刑间,不是为了那几个杂碎。 他的目标是兰旭。 他特意命人将兰旭也提了来,审讯义邙战俘时,就让兰子初在一边看着。一道又一道酷刑落在那几人身上,没几遭,那些义邙人就没了个人样。 也许是身子不好的缘故。 兰子初的面色惨白。 终于,一人忍耐不住,被沈蹊撬开了嘴。 他手指颤动,奄奄一息,声音极为模糊。沈蹊轻飘飘看了一侧的兰旭一眼,而后命人松开那战俘。 昏暗不明的牢室里,战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了身前之人的大腿。 那人的手上、脸上,尽是血水,沈蹊见状,嫌恶地皱了皱眉。 下一刻,便听对方用义邙话求饶道: “军爷,放、放了我吧,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我真的受不了了。” “是他……就是他,你审讯他,莫审讯我——” 那人指了指兰子初。 在北疆多年,沈蹊会些义邙话。 可兰旭一副听不懂那人言语的模样,唯有在那手指举过来时,他才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片刻,兰旭好似明白过来了什么,笑:“沈将军,这种严刑逼供下的指认,您也相信?” 沈蹊用帕子擦了擦衣摆的血,丢给左右。 应槐闻言,便笑着替他说话: “兰公子多虑了,我家主子自然是相信您的清白。这不,便要替您好生惩治那些污您名誉之人呢。” 玄衣之人神色缓淡,拍了拍手,一排崭新的刑具又被人端了上来。 看见那铁器,兰旭一震。 沈蹊仅是轻描淡写地一抬手,吩咐下去,刑室里又响起了惨叫声。 崭新的铁器上,立马血迹斑斑。 一件是抽骨,一件是剥皮,另一件……被沈蹊拿在手上把玩。男人的手指修长,气质清冷而矜贵。他无声地看着眼前这一场惨剧,听着哀嚎声,面色没有分毫动容。 “这件不错。” 沈惊游把玩了那铁器一阵,赞许道,“那就留给那还未开口的几个人罢。” 应槐微微弯腰:“是。” 一道血迹溅在沈蹊面上。 男人微阖双目,立马有下人过来,替他将眼下的血迹擦拭干净。 不过少时,刑室内那一具具尸.体被人抬了出去。 “这么经不住折腾。” 暗室微灯。 沈蹊的神色亦是恹恹。 “没劲。” 兰旭知晓沈蹊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蹊手底下审讯的人,被折磨着这副模样。 他后背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兰公子,”沈蹊转过头,目光定定,看着面色煞白的兰旭,笑得温和,“受惊了。” …… 且说另一边军帐里。 兰芙蕖坐在帐子里等了沈蹊许久,却是半点儿人影都未见着,一时不由得有几分着急。 她猜想,对方应是去了昭刑间的。 罢了,她自己去小厨房热几个剩下来的饭菜吃。 帐外虽是乌沉沉的天,可这场雪还未来得及落下来,兰芙蕖找了把伞,方欲撑开。忽然听见帐外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似乎是……女子的调笑。 兰芙蕖正撑着伞的手一顿。 除去二姐与安翎郡主,她再没有在北疆看见其他女子。 北疆也没有旁的姑娘,除非…… 她脑海里有了个猜测。 可听着这脚步,似乎在朝沈蹊的帐子走过来? 不是一个女子,是一群女子,七七八八的,有些聒噪。 这群姑娘身前,是引她们前来的男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将士,先前得了沈蹊的话,给他从映春营挑姑娘。 ——将、将军,要什么样的姑娘? ——模样俊俏、身段窈窕……要挑比她兰芙蕖长得好看的。 ——怕是映春营,没有长得比兰姑娘好看的姑娘。 ——那就挑长得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子像她的,嘴巴像她的…… 于是乎,他替自家将军挑了一大堆映春营的军.妓。 无论是眼睛像兰姑娘,或是鼻子嘴巴像兰姑娘,只要是能与她沾上边儿,他一并都挑了过来。 听闻能服侍沈惊游,这些军.妓异常兴奋,跃跃欲试。 “我们几个姐妹都等了好些日子了。沈将军真是今夜回来?” 几人说说笑笑,来到沈蹊军帐前。 “我们大将军如今在昭刑间,不若你们先去帐内候着他,我就先走了——” 这厢话音还未落。 姑娘们迫不及待地掀开帐子,鱼贯而入。 帐内的灯盏亮着。 兰芙蕖只闻见一阵胭脂味儿,下一刻军帐便被人从外掀了开,只见一名模样清丽的少女站在桌案前,手里捏着伞柄,看着鱼贯而入的莺莺燕燕们,一脸惊讶: “你们是……” 众姑娘:? 怎么还有个比她们先到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补昨天的更新,今天的还在写,睡前写完发出来,可能会在半夜,早睡的不必等喔 下章更新之前,评论区撒一波红包 第58章 一道道目光落在兰芙蕖身上。 如此逼仄, 带着几分狐疑与审视,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将那句未问完的话说完: “你们……是谁?” 眼前着一排排穿红戴绿, 风情妩媚。 和香云阁的那些姑娘没什么两样。 她的语气很轻,声音脆生生的,很柔和。 与她的长相一般, 没有什么侵略感。 为首的粉衫子姑娘闻言,觉得有些好笑, 掩着帕子咯咯笑出声。 她俨然将兰芙蕖当作与她们是一类人。 只见眼前这小姑娘妆容很淡,可眉目却是婉婉如画, 身上亦有番不入世俗的气质。映春营的姑娘们见了,心中皆是暗暗感叹。 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这号人物, 她虽瞧着面生, 这模样、这气质, 却能让人一眼记住。 不会是映春营新来的姑娘吧? 为首那名军.妓眼中露出些许憾色。 多好的女孩子, 就这样被北疆这一群臭男人给糟.蹋了, 唉。 如此想着。 兰芙蕖竟在对面的眼中看到几分怜惜。 粉衫子姑娘走上来,打量着少女温软可人的眉眼, 叹了口气。 “你这是第一次么, 看着如此稚嫩青涩。不过第一次跟了沈将军, 总归是好的。对了, 你叫什么名儿?” “兰芙蕖。” 她很乖地答。 “兰芙蕖, 巧了, 我也是花儿,我叫芍药, 这叫秋菊, 这是连翘。” 对方显然没听过兰芙蕖的名字, 热络地介绍着。 “你以后若是遇见什么难处,大可以来找我们几个。虽说入了这一行,算不上什么好姑娘,但她们几个都是心地善良、靠得住的姑娘。若是有什么不会的,也可以来问我们。” 兰芙蕖反应过来了,连忙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 不等她说完,肚子“咕噜”叫了声。 她顿时有些尴尬,咳嗽了下。 “你在这儿等沈将军多久了?” 这么晚了,等得连饭都顾不得上吃。 “我、我也不大清楚。” 她确实不太清楚。 她连自己什么时候醒的、现在是何时,都不知道。 芍药:“我知晓,营里的姑娘都有难处,但北疆的那些军爷是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得自个儿把自个儿当人看。怎的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的身子都给折腾坏了。我们营里曾也有个好端端的姑娘,脑子犯糊涂喜欢上了军营里的军爷,每次服侍完那军爷,竟连药都不肯喝,最后被那军爷逼着打了三个孩子,那场面,血淋淋的,真是好生吓人……” 一名穿黄衫子的姑娘推了推她:“芍药姐姐,你莫说了。” 一阵唏嘘。 兰芙蕖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芍药见她低垂着眼睫,心头微软,忍不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指。小姑娘的手很细嫩白皙,惹得人愈发怜爱。女子微低下头,廉价的耳坠子晃了一晃儿。 “虽不该说她,但她也是有些小手段的。我同你讲,这对待男人啊……” 一连串大胆的言语,听得兰芙蕖面红耳赤。 她别过头,那烫意一路烧到了嗓子眼儿。 终于,兰芙蕖忍不住了,道:“我还未、还未与男人那样。” 她的原意是,暂且用不上这种手段。 希望芍药莫再说了。 谁知,对方一愣,竟误解了她的本意。 “妹妹是第一次么?那第一次可得当心了,若是要服侍沈将军,可得要小心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这种习武的男人蛮力最大,对了,我这里有一瓶药膏。” 兰芙蕖掌心多了一物。 芍药:“这是涂抹那里的,若是日后感到撕裂、胀痛,用这药膏可以止疼。姐姐们总归是用不上了,就送给你啦。” 正说着,周遭忽然一凉。 众人回首,发现沈蹊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后。 帐外天色乌沉,却未下雪,沈蹊手上的伞也无用,正收得好好的,攥在手上。 这一袭氅衣宽大,乌发用一根金带高束,自带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芍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沈蹊。 她慌忙引着众姑娘俯身跪下来,一颗心却怦怦跳个不停。 满屋的姑娘。 满屋子的春色。 唯有一人未跪,直愣愣地站着。 芍药见状,慌忙去扯她的衣摆,压低声音道:“芙蕖,快跪呀!” 见着大将军不跪,是不要命了么?! 只见沈惊游目光越过那些女人。 径直落在她身上。 也就是这一瞬,那道清冷的眸光一下柔软许多,他无视那些女子,走到兰芙蕖面前,带起来一尾风。 “等我多久了?”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沈将军,竟用么温柔的语气与一名“军.妓”讲话,芍药连翘等人惊得瞪圆了眼睛。 被一群人这般注视着。 她硬着头皮,温声道:“有些时辰了。” 肚子又咕噜,叫了一下。 “饿了?” “嗯。” “我去叫小厨房再做些吃的,想吃什么?” “都可以。” 言罢,沈蹊似乎才注意到跪了一地的女人。 只见她们穿红戴绿,俨然是一副精心打扮之后的模样,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胭脂水粉味,沈蹊对这些一向感到烦躁。 兰芙蕖在,他才没有直接将人赶走。 只指着为首的芍药,微沉着脸道: “你们是何人?”虽然这样问,但光看这装束,沈蹊心中已有答案。 果不其然。 芍药:“将军,奴家是映春营的人。” 映春营的军.妓。 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帐子里? 似乎看出来他的疑惑,芍药答:“大将军 ,您在年前,曾同吴三说,要在映春营挑几个姑娘前来服侍您。” 此言一出,兰芙蕖右眼皮跳了一跳。 她望向沈蹊,心口处涌上一道难以名状的情绪。 将才芍药同她讲,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对于投怀送抱的女人更是来者不拒。 如今,她成了沈惊游“碗里的”,芍药连翘等人则是“锅里的”。 兰芙蕖忽然感到有几分酸涩。 不过以沈蹊这样的身份,倒也正常。 她在心里强行说服自己,去接受眼前的事实。 然而,沈蹊却一脸迷茫。 “吴三,哪个吴三?”他何曾说过这话? 男人下意识望向身侧的少女。 只见她薄唇微抿着,眼睫低垂,沈蹊知道,她是不开心了。 这一回,他声音微冷,寒意亦是漫及眉梢。 “胡言乱语!本将不可能——” 忽然,脑海中涌上些片段。 受刑,醉酒,大营。 沈蹊后半句话猛地顿住。 他好像……还真让人往他帐子里送女人…… 可当初他完全是酒醉之后的气话,转眼间就将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却不曾想这样一句话能被属下记得牢牢的。 沈蹊:…… 他忽然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你们都先出去。” 军.妓们你瞅瞅,我望望,一脸迷茫地退下了。 偌大的帐子里,独留下兰芙蕖与眼前的这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 见沈蹊此番情态,她愈发笃定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不甘,小心问道:“真是你叫她们来的吗?” 沈惊游顿了顿,“是。” 竟是如此。 她抿了抿粉嫩的唇瓣,失落道:“噢。” 她像一朵被雨水打得蔫巴的芙蕖花。 小心翼翼,可怜兮兮。 却又什么都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 兰芙蕖拢了拢衣裳,声音很轻:“沈蹊,我不饿了,我想回我自己的帐子里去了。” 他一阵心疼。 一下将小姑娘的手臂攥住。 她被拉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男人身上原本味道很清冽,如今又多了些暖香,像是刚熏上去的一般,两种香料混合在一起,反倒让人觉得分外好闻。兰芙蕖想起来,每每沈蹊审讯完犯人后,为了遮掩住身上的血腥味儿,都会在身上熏一道暖香。 不知他将才又提审了何人。 不知他是喜欢芍药,秋菊,还是连翘。 于男人怀中,兰芙蕖轻轻吸了吸鼻子。 下一刻,就听见他着急解释道:“我错了,我不是想要她们。那日我被你气到,跑去喝醉了酒,说了些混账话,被属下听了去,谁知他真的给我去映春营找姑娘。小芙蕖,是我不好。我真的没找过姑娘,我只喜欢你一个姑娘。” “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要你一个姑娘。” 言罢,他举起手指,发誓,“若我再有旁人,不得好——” 不等他说完。 兰芙蕖着急地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将那个“死”字捂住。 “不要乱说。” 她好像气消了,眼神有些惊恐,“这种话,说不得,一说就很灵验的。” “有什说不得,”沈蹊将脸往上抬了抬,绕开她的手,高昂着声音重复, “我不得好死我不得好死我不得好死!!!!” ……这话怎么越说越奇怪呢。 兰芙蕖急红了眼眶。 她跺着脚道: “可是你以后,会有你的夫人,有你的正妻——” 她的声音顿住,沈蹊声音也顿住。 半晌,他微垂下眼睫,看着身前泪眼朦胧的小姑娘,问:“我为什么会有别的夫人?” 因为我与你门不当户不对。 因为我配不上你。 因为…… 心思千回百转。 却有口而难言。 兰芙蕖咬着微微发白的下唇,没有吭声。 可那一双柔软的乌眸,却是水雾沉沉,藏满了含蓄的心事。 “是因为我家里人吗?” 沈蹊冷静地发问。 果不其然,他看见面前的少女眸光一躲闪。她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又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正如同他所言。 也如同姨娘所言,沈蹊如今身居高位,日后定有一位与他举案齐眉、门当户对的正室。 谁知,沈惊游却不屑一顾地哂笑了声。 “小时候,他们就管不住我喜欢你,如今老子长大了,倒还要听着他们管了。” 作者有话说: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我要喜欢你=w= 第59章 说这话时, 沈蹊是笑着的。 可那双眉眼认真,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兰芙蕖很好哄, 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后, 一下就消了气。只有那眼眶仍是微微泛着红,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看得沈蹊心头一软,捏了捏少女的脸颊, 吻了上去。 “莫乱想其他的,” 对方一手极为熟稔地搭在她的腰间, 气息缱绻温柔,“听到了么?” 兰芙蕖被他亲得阖上眼睛, 手指尖忍不住蜷了蜷。 她扑在男人宽大的怀抱里,一面听话地“嗯”了声, 一面贪婪地吮吸着对方身上的香气。只是隐约之间, 兰芙蕖似是嗅到了些血腥味, 那味道极轻, 淡得让人很难察觉。 不过转瞬, 一尾风声动。 暖香将那血腥气息完全压制下去。 兰芙蕖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除去那一道暖香,沈蹊身上原本的味道很清冽。 可他的吻却是热烫, 如浪潮, 层层袭来, 将她单薄的身子包裹。 没一会儿。 兰芙蕖就有些受不住了。 在某些方面上, 他似乎有一点就通的天赋。譬如此时, 他另一只手扣在兰芙蕖后脑勺上, 随着这一吻的加深,手亦扣得愈发深入。小姑娘不得不仰起脸、去迎合他的吻。 沈蹊的吻往往都带着一种侵.略性。 让她无法抵抗, 也无路可逃。 她被吻得换不过气, 下意识躲了躲, 男人微微蹙眉,又将她的脸扳正。 “听见了么?” 他问。 兰芙蕖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对应的是那句“我不会有旁的夫人”。 少女舌头几乎要打颤。 “听、听见了。” 沈蹊这才满意,笑了声。 帐外响起脚步声。 “主子。” 听这声音,是应槐。沈蹊神色微敛,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紧接着,清了清嗓子,沉稳道:“何事?” 兰芙蕖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上一刻方与自己调.情的男人,此时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开始与下属谈起公事来。 这让她有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 应槐闻声,走入帐。 看见兰芙蕖时,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匆匆别开脸,给沈蹊汇报起工作来。 二人言语交谈,完全不避讳着她。 兰芙蕖本无意偷听,转过头下意识摸了摸嘴唇,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兰旭。 沈蹊派人搜了兄长先前的住处。 闻言,她下意识侧了侧首,恰好迎上沈蹊的目光。 他几乎也下意识望过来。 四目相触的一瞬,兰芙蕖抿了抿唇,轻声:“你们谈,我先退下了。” 沈蹊神色微顿,嘴唇动了动,话将落在嘴边又陡然打了个旋儿。 他唤来左右下人,吩咐道:“带兰姑娘去小厨房,多做些饭菜。” 兰芙蕖知道,这是沈蹊不想让自己在他与兄长之间为难。 待少女走后。 沈蹊从她背影中挪过目光,看着应槐奉上一物。 “主子,属下在兰旭屋中,发现了这个。” 北疆的舆图。 …… 一个庖厨,在房间里私绘北疆舆图。 沈蹊接过应槐手中之物,将其缓缓展开。 幸好,舆图还未绘制完。 “主子。” 帐外突然刮起了狂风,将帘帐一角卷起。浓黑的夜色落入男人瞑黑的凤眸中,他神色冷静。 “这张舆图兰旭藏得甚是隐蔽,第一次搜查时就将他查漏了。将才险些又将其遗漏了去。主子,您看这兰旭该如何处置?” 沈惊游将舆图铺平。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其一端,看着图纸,静默须臾。 沈蹊与兰旭,也算是老相识。 他虽对兰旭怀有偏见,但知晓对方通敌叛国之时,也是大吃一惊。 兰旭是兰老夫子一手带大的。 兰夫子何等清正廉洁,怎教导出这样一个污浊之辈。 起初,他是不屑,是冷嗤。 可后面越想,越发觉得此事不对劲。 在北疆好好的,兰旭何故通敌叛国? 沈蹊垂下眼帘,凝眸沉思。 舆图上清楚地绘制了北灶以北、也就是与义邙接壤的那一带地形,如此一片地带,却只占用了画面的小小一块儿。兰旭铺陈硕大,似乎想要将整个魏都板块装载下,沈惊游记起来,从先在学堂里,兰子初的记忆力堪称一绝。 他要做什么? 然,仅是思索了片刻,玄衣之人挺直身形,冷静道:“带人,下昭刑间。” 听闻这话,应槐并未立马起身,反倒踯躅了一阵。 沈蹊不满,微微蹙眉:“还有什么事?” 应槐有些犹豫道: “主子……属下觉得,如此严刑拷打,兰旭未必会说出实情。” 见状,沈蹊不免冷笑:“你也心疼起他来了么?” 诚然,兰旭身子不好,从小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若他入了昭刑间,怕是一道刑都未受住,就奄奄一息了。 但沈蹊也知晓。 兰旭此人,表面纯良无害,心思却极深,极能忍耐。 譬如上一次,在小树林里捉住他时,对方正跟着兰芙蕖、挖树下的木匣子。 与其说,他是被兰芙蕖发现了自己挖木匣子,倒不若说他是故意引着小芙蕖挖这东西。 北疆与外界不同,军营里流通的每一件物件,都是由军营外按批次送来的。 木匣的样式,沈蹊仔细查看过,是近些日子的款式。 兰旭口中那句“这是我存了四年的铜钱”显然不可信。 兰旭定然也知晓,如此粗陋的借口,一定会被沈蹊轻而易举地识破。但他并不在意,他不需要沈蹊相信他,而是要他的妹妹——兰芙蕖相信他。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兰芙蕖在跟踪自己。 或是说,他故意出现在兰芙蕖面前,将她往这一条“歧路”上去引。 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装出一副兄妹情深之状。 小芙蕖与他自幼一同长大,视他如兄如父,自然轻易被他蒙骗了去。 兰子初也很清楚,她是沈蹊身上的突破口、沈蹊的软肋。 只是令沈蹊从未想到的是。 兰旭,居然会利用兰芙蕖。 作为一个男人,沈蹊能看懂兰旭望向小芙蕖时,眼底那一层若有若无的情愫。 那情绪,那欲想,远远超过一位兄长之于小妹的感情。 ——兰旭喜欢兰芙蕖。 喜欢她,爱慕她,却又利用她。 想到这里,沈蹊捏着舆图的手紧了紧。 男人手背青筋隐隐爆出,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又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半晌。 他唇角勾起一抹略微残忍的笑意。 既然如此。 也休要怪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昭刑间的灯光一向幽暗。 灯火摇晃着,明灭恍惚,倒映入男人幽深而冷静的瞳眸中。 沈蹊站在刑架之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的兰子初。 他审讯了兰旭三天。 这三天里,兰旭从未下过刑架一次,未喝一滴水,也未进一粒米。 若说先前那十道军鞭只是松松皮肉,那这一次,兰旭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沈蹊的手段。 虽然如此。 正应了应槐所言,兰旭仍是一口咬定那舆图不是他藏的。对方似乎拿捏准了他不敢杀了自己,整整三天下来,没有再多吐露半个字。 沈蹊倒也不急。 鞭笞之声道道传来,抽打在人身上。兰旭被绑在那里,面色煞白。 他抿着同样发白的唇,眉心微凝,即便面色很是虚弱,但也阖着眼睛,默默受着这份痛苦。 兰旭的眼睫极长。 纤细,浓密,轻悠悠垂搭下来,像一个安静的死物。 终于,玄青氅衣的男人从下人那边接过鞭子,迈步缓缓走过来。 “三天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沈蹊手指修长,把玩着鞭子,歪了歪头。 “兰旭,你真以为本将不敢杀你?” 闻言,一直垂着脑袋的男人终于抬起眼睫。 他的眼皮沉甸甸的,只瞟了一眼沈蹊,旋即又耷拉下来。片刻,虚弱道:“……该说的都说了,实在再无他言。要杀要剐,但凭沈将军心意。” “好,”沈蹊睨了一眼血淋淋的他,不紧不慢,“换青鞭。” 昭刑间里,响起一道穿透皮肉的鞭笞之声。 沈蹊的力气本就比一般人大,再加上用的还是长有倒刺青鞭,这一鞭子下去,比抽十鞭子还要疼。兰旭痛苦地皱了皱眉,那疼痛之感从皮肉直直刺入骨头深处,他张了张皲裂的嘴唇,喘了一声。 沈蹊手上的鞭子,顿时沾满了鲜血。 血淋淋的,打湿了他半边袖子。 他就这般,站在昭刑间里,逆着光,使着那带着倒刺的鞭子,如同地狱里索命的修罗。 兰旭两手被绑在架子上。 下意识地掀了掀眼皮,看他。 望向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异常无情、狠辣,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男人。 就这般在外人看来异常残忍的手段。 却只能摧毁他的肉.体,无法给他灵魂深处那致命性的一击。 兰旭不怕他。 即使他身居高位,即便他手腕阴狠,兰旭却丝毫不怕他。 刑架上的男人甚至勾了勾唇,虚弱一笑。 就在此时。 从刑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小卒快步走过来,于沈蹊耳侧,道: “将军。” “兰姑娘……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兰芙蕖是提着一盒温热的饭菜进来的。 小姑娘仍是画着淡淡的妆, 嘴唇微粉,眉黛浅描。身上那件衫子的颜色也极为淡雅素净, 裙摆微微荡开着, 步履轻缓。 走进来时,她带了一尾香风。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沈蹊与兰旭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沈蹊同周围人吩咐过了, 准许她来昭刑间,兰芙蕖便做了些青菜虾仁粥, 特意给兄长送过来。 兰旭和沈蹊一样,不喜欢吃甜食。她便做了咸粥, 配了两个清淡的菜。 方一迈进来,便嗅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紧接着, 兰芙蕖看见男人被鞭笞得鲜血淋漓的身体。 衣衫如败絮, 遮掩着兰旭的伤口, 男人面色煞白, 有气无力。 两只胳膊被牢牢地绑在刑架上,憔悴得让人心疼。 果不其然, 沈蹊看着, 少女眸光闪了闪, 眼底氤氲上一层柔软的水雾。 她咬着同样发白的下唇, 抑制住颤息, 同身侧高大清冷的男人道:“我来给兄长……送饭。” 沈蹊微微侧身, 没有拦她,声音平稳, 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把他放下来。” 这是这三日以来, 兰旭第一次下刑架。 他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 艰难地走下来。 兰芙蕖见状,下意识去扶他。 “兄长。” 兰旭朝她摆了摆手,要自己走。 兰芙蕖知晓,兄长这是怕自己身上的血渍弄脏了她。 “小心。” 兰旭于桌前坐下。 兰芙蕖也坐下来,取出咸粥与菜,而后又取出来一双筷子,递给他。 全程,沈惊游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 那目光阴沉而锋利,宛若一把尖刀,看得左右之人心底暗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向自家主子示意,而后忙不迭退下。 应槐也一俯身,告退。 一时间,偌大的刑室里,只剩下三人。 可即便如此,刑室却不空荡,周遭摆满了刑具,看得人心慌。 兰芙蕖硬着头皮,没敢看沈蹊。 只将饭菜摆好,坐在一边,静静地守着兄长。 兰旭动了动筷子。 他只身坐在那里,头顶是晃荡的、幽暗的灯,将他的影子笼下来。男人垂着眼,眼睑处有一片乌青色的翳影,筷子方夹起菜,忽然扭过头去。 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兄长皱着眉,咳得弯下身形。 兰芙蕖递过去一块帕子。 一块干净的素帕,其上绣着一朵芙蕖花。兰旭下意识地接过,用其掩住嘴唇。 不过顷刻之间,素帕上便多了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般殷红的颜色,看得兰芙蕖一阵心悸,兰旭亦是反应过来,犹豫道:“小妹……弄脏了你的帕子……” “无妨。” 她的声音很柔。 沈蹊轻轻敲了下桌子。 不耐烦道:“够了。” 兰子初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当沈蹊敲响桌子时,小妹的肩膀明显缩了缩,她似乎在怕沈蹊。 似乎……对沈惊游心怀畏惧。 兰旭眼中闪过一道情绪。 他知道,小妹对面前这个男人或许有些敬畏,却未曾想她竟害怕沈蹊害怕到如此地步。这让他不禁往下思索,平日里,沈蹊可否曾有欺负她、苛待她,可曾有……恐吓她? 小妹坐在那里,长发披肩,乌眸柔软。 安静,乖巧,胆怯。 小芙蕖的胆子一向很小。 闻言,她咬着唇,不敢再看沈蹊,只摆了摆面前的饭菜,声音发着抖:“兄长,您慢些吃……” 她面上,似有难言之隐。 声音、双手,皆打着颤。 兰子初紧紧捏住筷子,一个想法自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的右手手臂上亦爆出青筋。 “小妹,”他压下声,紧张道,“沈蹊可有对你不好?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沈大人平日待我很好。” 她忙不迭摇头,打断她。 说这话时,少女慌张地看了沈惊游一眼。 这让兰旭愈发觉得,沈蹊平日就是在欺负她。 第一次,兰子初眼中有了恨意。 这是自他被关入昭刑间以来,沈蹊首次在他面上体察到情绪。他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方嘲弄一笑,旋即又看见坐在一侧的兰芙蕖。 不舒服。 从心底涌上一阵酸涩之意,让他捏紧了右手上的青鞭。 鞭身血迹仍未凝固,湿哒哒的,顺着鞭子滴下来,无声落在地上。 昭刑间的夜很是幽静。 兰氏兄妹那边静悄悄的,沈蹊亦是安静地瞧着他们。瞧着兰旭每吃一口饭,那目光便在少女身上流连一阵,终于,他又冷声提醒道: “还有一炷香。”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兰子初已经吃完了饭。 见他身上伤得厉害,兰芙蕖取出一瓶金疮药。她举着瓶身,问沈蹊:“涂这个,可以吗?” 沈惊游站在一片阴影里。 没说话,只侧过脸去。 无声,便是代表了默认。 她小心翼翼挑开兄长手臂上的破絮,先从他的胳膊开始上药。 暖融融的香气自少女身上传来,沁人心脾。 兰旭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她俨然长开了,如一朵美好昳丽的芙蕖花,乖顺地给自己上着药。她皮肤很白,身上很香,垂搭下来的睫毛更是纤长浓密。男人的手指微动,轻轻绕了绕她落下的青丝。 一缕发,就这样被他攥在手中。 “兄长,换只胳膊。” 兰旭点头:“好。” 胳膊上完药后,兰芙蕖有些为难。 男女有别,虽说面前此人乃自己的长兄,她却也不能不着规矩。可兰旭这般,根本无法自己给自己上药,更罔论后背上那一大片伤…… 她攥了攥瓶身。 沈蹊冷漠道:“还有半炷香。” 兰芙蕖将瓶子塞到兰旭手中。 “兄长,你自己处理一下伤口。” 言罢,她便低下头,欲收拾桌上饭菜。 谁知,右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惊愕抬头,对上对方那一双隐忍又关怀的眼眸。 他的瞳仁比一般人都要深一些。 这显得他的瞳眸愈发幽寂深邃。 “小妹,沈惊游可有为难你?” 他提着一颗心、一口气。 那眸光关切而温柔,看得兰芙蕖仓促别来脸颊,想要把手抽回来。 可她越抽,对方却攥得越紧,最后她的袖子上也染上些血迹。 “兄、兄长。” 这一回,她是真的有些怕了,颤颤巍巍道,“沈蹊没有为难我,您也松开手……” 一侧,沈惊游定定地看着二人纠缠在一起的手。 兰旭似乎有某种执念。 死死攥着,就是不松开她。 兰芙蕖也不知道,一向病弱的兄长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力气,她挣脱不掉,只好道:“兄长——” 这一声软嗓。 沈蹊沉下乌眸: “过来。” 兰旭却好像要偏偏与他作对。 她急了,几乎快要跺脚,眼看着兄长手臂上爆出青筋,那力道也愈发大。 “您捏得我疼了……” 沈蹊逆着光,提着青鞭,走过来。 “啪”地一声响,血溅在兰芙蕖脸上,她满脸震愕,看着兄长痛苦地蹙了蹙眉头,身形终于晃了一晃。 沈蹊披着玄青色大氅,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松手。” 兰子初咬着牙,恨恨抬起一张脸。 他一向是和善的,是温润的。 宛若江南湖水上那丝丝离离的晨雾风,清淡,温柔,又与世无争。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兰旭第一次去“争”。 即便面对的是,如今已实力悬殊的沈蹊。 即便他知晓,一旦惹恼了对方,自己随时毙命。 即便这一道青鞭,已深深刺入到他的血肉,刮着他的森森白骨。 他还要争。 还要……与沈蹊争。 若说一开始,兰芙蕖是在配合沈蹊演戏、诓骗兄长,如今她是真真切切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 她的脸颊上、眼睑下。 沾着的是……兄长的血。 而沈蹊站在一边,冷漠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脚已踏入鬼门关的兰旭,面色冰冷,没有丝毫动容。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面前的兄长, 让她有些不认识。 而眼前的沈蹊,更让兰芙蕖神思恍惚, 陌生之余, 她感到几分畏惧。 兰芙蕖不知道,这畏惧感,是源于眼睑下兄长的血, 还是来源于沈蹊周遭那清冷的气氛。 刑室内灯火幽暗不明。 男人身上亦笼罩着一层沉沉的光。 她的右手被兰旭死死攥着,目光却落在沈蹊身上。一时间, 兰芙蕖忘却了呼吸。 也忘记擦了那道血迹。 “啪!” 又是一道鞭。 兰旭的身形猛地一晃,面色又是一白。 兰芙蕖道:“兄长, 求您了,快松手。” 她怕——沈蹊会将他抽死!! 兰芙蕖也不知道, 兄长到底在坚持什么, 她挣脱不开,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道鞭子抽在男人单薄的身体上。到最后, 她吓得眼眶里溢满了泪。 终于, 兰旭受不住了。 手上力道一松,二人也得以解脱。 沈蹊垂下眼睫。 他的眸光很淡, 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兰芙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下意识闭上眼睛, 果不其然, 脸上一道冰冷的触感, 沈蹊用指腹擦去那斑斑血痕。 起初, 他只是擦着她脸上的血。 到最后,那手指抹上她的眼角, 擦拭去那一片晶莹剔透的泪花。 “哭了?” 沈蹊说出这两个字时, 一侧有气无力的兰旭, 又撑着身子,恨恨地瞪向他。 “沈惊游,你放开她。”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将她也牵扯进来。” 沈蹊的手指仍恋恋不舍地在她脸上摩挲。 兰芙蕖睁开眼,看他。 她不敢大声吐息。 在男人身后,是冰冷而的铁器,幽暗的刑室里,他声音亦是轻幽幽的。良久,他一叹息:“当真是兄妹情深呢……” 这话语中的深意,兰芙蕖听不懂。 她只能隐约觉得,沈蹊似乎在影射什么。 紧接着,她就被男人牵过去。 他的手指冰冷,像是一块没有感情的、又矜贵无比的玉。沈蹊一只手把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举着那鲜血淋漓的青鞭,抵上她的下巴。 “沈惊游!” 兰旭目光颤栗,“你要对她做甚?!!” 相比于对方的歇斯底里,沈蹊俨然轻松、闲适,游刃有余。 即便知道这是在演戏。 当那血淋淋的鞭子抵上来的那一瞬,兰芙蕖的双肩还是下意识地一抖。 “沈蹊!!” 兰旭在那边红了眼眶,理智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兰子初千想万想,千算万算。 也不会料到,沈蹊竟然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逼迫他开口。 ——沈蹊是小人,兰旭早应该明白的。 他眼睁睁看着,在这潮湿而又阴暗的地牢里,高大的男人将身形单薄的少女牢牢钳制在角落。对方穿着宽大的玄青色氅衣,腰间坠着一块干净的芙蕖玉坠,弯腰倾身时,芙蕖玉轻轻叩响御赐宝刀,发出刺耳的声响。 “兄妹情深。” 她的下巴被青鞭抵着。 ——与其说是抵着,不若说,这鞭子只是错了个角度,但在兰子初看来,那长满倒刺的青鞭正紧紧贴着自家小妹的肌肤。晦涩的灯光之下,男人唇角边勾起一抹凉薄的笑。 可即便如此。 鞭子上的血,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那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躲什么?” 他笑。 “不是喜欢与他亲近么?” “不是很喜欢与他亲近么?” “这鞭子上,沾着他的血,兰芙蕖,本将有的是工夫,看你们两个慢慢亲近。” 他眼底醋意打翻。 一瞬间,兰芙蕖分不清,对方眼中的占有欲,究竟是不是演戏。 “沈蹊!!你当真是……心狠手辣,龌龊至极!” 竟能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女子。 兰子初牙关颤栗着,因为腿上的伤,他站不起身来阻止。 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白净的下巴上也沾染上一层腥红的鲜血。她呆呆地站在那儿,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 而始作俑者仅是一笑:“过奖。” 这场博弈,兰旭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 他垂下头,缴械投降。 “沈蹊……我说。” 沈惊游这才松开她。 兰芙蕖看了眼沈蹊,一时间,欺骗兄长的负罪感、预示到真相的无力感、演戏之余的惊惧感……五味杂陈,纷纷涌上心头。 男人扔下鞭子:“说。” 兰旭:“但我有一个条件。” 沈蹊:“你不配跟我谈条件。” ……这倒也是事实。 可即便如此,兰子初微黯的瞳眸里也全是倔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唯一的条件便是,你放芙蕖与清荷离开北疆。” 沈惊游哂笑一声:“痴人说梦。” 见兰旭不再言语,他又走到堆满刑具的刑架前,随手挑起一件,再度朝兰芙蕖走了过去。 见状,男人赶忙道:“别!你别这样对她,……我都告诉你。” …… 回到军帐,兰芙蕖仍神思恍惚。 她已将身上的血迹清理好,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安静地坐在桌案前,任凭呼啸的北风将军帐吹刮得呼呼作响。 面前,下人呈上的饭菜,她亦是分毫未动。 终于,等到有人掀帘而入。 他也换了身衣服,身上没有了血腥气,看见满桌子纹丝不动的饭菜时,愣了愣神。 沈蹊走来,带起一尾暖香。 “又熏香了么?” 兰芙蕖问。 男人怔了怔,压低声音:“嗯。” 熏香,代表着他染上过血腥,想要将身上的血气压一压,怕吓到她。 少女扬了扬下巴,“我兄长……都招了么?” 沈惊游目光又沉了几分,仍是低声:“嗯。” 舆图是他绘制的。 北灶以北的小树林,亦是他与义邙人私.通之地。 兰芙蕖忽然明白了,都说君子远包厨,一向清高的兄长,为何突然去了北灶、当了个厨子。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她仍是想不通,以兄长的秉性,为何会与义邙人私.通,为何会通敌叛国。 “兰旭他……还说了什么?” 她连称谓都变了。 沈蹊知道她要问什么,撩了撩衣摆,坐在她身侧。 “他说,在江南娇生惯养惯了,他忍受不了在北疆低人一等的生活,再加上常年身子不好,便与义邙人沆瀣一气。义邙人会给他好处,给他送药、送补品。许诺日后若攻占北疆后,会给他在义邙封个官位。” 此话听得兰芙蕖一阵心寒。 “竟是如此么?” 叛国的原因,竟是这般简单么? 感受到了她的失落,沈蹊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莫想他了,你呢,方才吓到了么?” 诚然,兰芙蕖点点头:“有些。” 在去昭刑间给兰旭送饭前,沈蹊已经跟她说过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可即便有了心理准备,面对这样残忍冷漠的男人时,她还是会下意识地畏缩。 沈蹊弯下身,抬了抬她的下巴,仔细凝视着。 她有没有被青鞭所伤。 “沈惊游。” 少女忽然唤他。 “你会对兰旭如何?” 男人捧着她下巴的手微顿,继而如实道:“在大魏,通敌叛国将受车裂之刑。” 车裂。 她绞了绞手边的衣角。 沈蹊抱了一下她:“不过我不会让他走得太痛苦。” 少女于他怀里乖顺地闭上眼,抽搭了一下,“沈蹊,谢谢你。” 虽说这通敌叛国之罪已定,但此事事关重大,如今兰子初仍是关在昭刑间里。沈蹊道:“若是你想再见他,可以去探望探望他,做些他爱吃的饭菜,也好让他度过这最后一程。” 她没出声。 “兰芙蕖。” 男人欲言又止。 “怎么了?”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沈惊游,今日在刑室的我,才是如今真正的我。正如那些人所言,我残忍,冷血,龌龊,下.贱,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兰芙蕖,先前所有的温和良善都是我装出来的,沈蹊就是这般卑鄙无耻的小人。阳奉阴违是我,冷血残忍是我,无耻无情是我。” 他早已不是青衣巷里,一袭紫衫,轻狂恣意的少年郎。 取而代之的,是明面上位极人臣风光无限,背地里阴冷算计自私凉薄的小人。 “兰芙蕖,”沈蹊的呼吸里带了些抖,小心翼翼地发问,“你还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这是第一次, 沈蹊如此坦率地在她面前敞开心扉。 他坐在那里,帐外响起了飒飒飞雪之声, 狂风呼啸着, 直叩在她颤抖的眼睫上。 沈蹊说,他阴险狡诈,自私自负, 残忍无情。 说这话时,他唇角边没有一丝笑意, 反而在很认真地看着她。他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已入穷途末路的少年,等待着审判或是救赎。 可兰芙蕖却不这么觉得。 她抬起眼帘, 望向身前的男子。 “我不觉得你自私凉薄。” 闻言,沈蹊震惊地望向她。 少女亦坐在桌案前, 袖摆微垂, 冷风穿过军帐的缝隙, 吹刮过来。 “你说什么?”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 道: “我说, 沈蹊,我并不觉得你卑鄙无耻、残忍冷血。” 并不觉得他不择手段、阳奉阴违。 幽暗的夜色里, 男人瞳眸深邃如墨, 暗潮翻涌。 幽寂的光笼在少女面容上。 衬得她肌肤愈发如牛乳般莹白干净。 兰芙蕖的目光亦是干净纯粹, 微微仰着脸, 凝望向身侧一袭氅衣之人。 她的声音清落落的。 一字一字, 叩在沈蹊心扉之上。 “相反, 若是换作旁人站在你这个位置,”兰芙蕖的声音微顿, 继而道, “我想, 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她看见男人的目光亮了一亮。 他是沈惊游。 天子钦封的龙骧将军,威名震震、掌管昭刑间的襄北侯。 若没有些手段,若不能心狠,如何镇压得了那些牛鬼蛇神? 兰芙蕖知晓。 在沈蹊这个位置,不怕心狠手辣,而怕优柔寡断。 帐外的风声愈发大了。 沈蹊回过神,将她抱住。 兰芙蕖乖顺地靠在男人胸膛上,侧着脸,将脸贴得愈发牢实。除却帐外凌冽陡峭的寒风,她还听到了对方温热的心跳声。她靠得愈紧,那心跳声就愈鲜活、愈温热。他的身上有清冷的香,怀抱却是暖的。 他心狠,却不心冷。 是夜,她宿在了沈蹊帐子里。 对方没有与她同床共枕,而是坐在桌案前仔细审阅着兰旭的口供。他点了灯,又用厚实的氅衣将灯火遮挡住,背对床上的兰芙蕖,手执狼毫。 一边审阅,一边批注。 时而搁下笔,按压一阵太阳穴。 忽然,远方响起人仰马翻之声。 沈蹊的听力极好,敏锐地蹙起眉头。他回首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少女,吹了灯,摸黑走出去。 “何事?” 走出帐时,刚好撞上应槐。 对方作了一揖,压低声音:“主子,义邙人从北边偷袭过来了。” 北灶以北是北疆与义邙的交界之处,自从幼帝即位,义邙人的狼子野心愈发昭然若揭。 沈蹊留下了一队精兵在帐外保护兰芙蕖,而后披上银盔、提起银枪,闯入这一袭风霜之中。 今夜下了好大的雪。 兰芙蕖躺在床上,抱着沈蹊的被子,被褥厚实,帐内暖炭亦充实。 可她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梦里,她轻唤了声“沈蹊”。 回答她的是远处铁器的铮鸣之声,兵器交接,落了一地银白的素雪。 第二天一早,兰芙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帐门口的士卒得了沈蹊的命令,怎么也不让她走出军帐。 问起来,对方只答:昨夜北疆与义邙交战,沈将军率领北疆将士,前去剿灭敌寇。 这一剿,就剿到了正午。 雪停了,阳光明灿灿的,将地上的雪晒得融化。她着急地在帐内徘徊了好一阵儿,用了诸多借口,士卒迟迟不让她踏出军帐半步。 她只好坐在帐子里面,看着桌案上分毫未动的饭菜,莫名感到心悸。 这是自她来北疆之后,第一次听闻沈蹊与义邙人开战。 听闻义邙人都生得高大威猛、骁勇善战,尤其擅长围猎之术,也不知沈蹊好不好应付。 正午时分,终于有人掀帘而入,给她送来热气腾腾的午膳。 兰芙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问:“沈蹊怎样了?” 对方是个年轻的小后生,看了看桌上完全凉透了的早膳,面露难色: “兰姑娘,小的只是个厨子,不知晓前线军情的。不过沈将军特意叮嘱小的,您要好好用餐,否则小的会被罚的……” 他说得十分委屈。 兰芙蕖只好端起热粥,舀了一勺囫囵吞下去。 小厨子目瞪口呆:“兰姑娘,烫——” 她只觉得心慌。 右眼皮突突跳得厉害,她在帐内来回踱步,越等,越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种感觉,在四年前亦有过。 慌张,着急,还有……绝望。 兰芙蕖很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即将要失去兄长,她不想再失去沈蹊了。 情绪濒临崩溃,她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 有人用剑柄挑开军帐。 阳光穿过来的一瞬间,少女侧过脸,只见那人一袭银盔长剑,逆光而来。 银盔之上,血迹斑斑。 她像是失了控一般,几乎是不带任何思考,直接扑入那人怀中。 沈蹊微惊:“兰芙——哎,血……” 他回来的急忙,没有来得及擦盔甲上的血迹,亦未在身上熏暖香。 这使得男人身上那道清冽的、熟悉的味道,裹挟在一片浓的血腥与剑锈气里。兰芙蕖还记得,自己先前在驻谷关闻到血味会干呕,而如今,她将脸埋在这个充斥着血腥味的怀抱里,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欢喜与委屈。 沈蹊本想下意识推开她,说一声“脏”。 可手指触碰到女孩单薄的、耸动的双肩时,却不再舍得下手了。 他就这般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任由兰芙蕖抱着。 良久,男人无奈垂眼,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手心上却全是血与汗。 “小芙蕖,怎么了?” 见她这般,沈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 兰芙蕖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抱着他结实有力的腰身,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终于,沈惊游听到她一声极低的啜泣。 她在哭。 男人彻底慌了神,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又让人将军帐拉上。一时间,偌大的帐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沈蹊握住她的胳膊,哄道:“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是啊,他回来了。 他与义邙人交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兰芙蕖突然觉得自己哭得很丢人,赶忙从他怀里撤出来,抹了一把泪。 她哭得小脸红红的,眼睛也红通通的,愈发像只小兔子。 沈蹊见了,心里头一软,又忍不住笑:“别哭了,乖。哥哥在战场上一个打十个,出不了事的。” 兰芙蕖知道这声打趣是他在安慰自己。 又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吸了吸鼻子。 沈蹊换下银盔,净了手,过来抱她。 “小芙蕖。” 男人伸了手,将她的腰身揽过来。少女的腰很细,很纤软,让人一下便完完整整地抱入怀里。紧接着,他的目光拂下来。 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眶,忍不住道: “你哭得像个小寡妇。” “……” 她的小脸一下拉下去。 见此模样,沈蹊又赶忙补充:“像个貌美的小寡妇。” 好了,她更不开心了。 这一回,兰芙蕖是真的不想理他了。 她别开脸,轻哼了一声,什么人嘛,怎么净咒自己死的。 少女咬了咬下唇,不再说话。 沈蹊却开怀地笑了,又宠溺地揉揉她的发顶: “放心,我死不了。不会让你做小寡妇的。” “战场上的我英勇神武,那模样,你没见过,别提多威风了。有你等我,我不会死在战场上的,要死——” 沈蹊目光往下移,忽然变得不正经, “我也要死在你怀里。” 兰芙蕖推不开他。 只能任由他抱着,听他说着浑话。 任由帐外风声呼啸,暖香拂动。 任由他轻轻吻下来。 兰芙蕖忽然觉得,没有比“劫后余生”再令人心安的词汇了。 …… 他受了些皮外伤。 所幸伤得不是很重,兰芙蕖也可以给他简单处理一下。 只是给沈蹊包扎伤口时,他还是不正经得很,时不时低下头亲她一口,惹得她也不好发作,一张脸涨得通红。 “够了。” 她打了个蝴蝶结,而后抬起眼帘,“你再亲我,我就叫外面那群男人给你处理伤口了。” 对方这才乖下来。 然而,最让兰芙蕖担心的,并不是沈蹊这次在战场上受的伤。 而是明日他要受的水刑。 兰芙蕖已大致知晓,沈蹊为了她抗旨,要受昭刑间的“十二关”,前四道地牢之刑已经领受过了,接下来,便是四关水牢之刑。 他受了这样的伤。 要是伤口浸在水里…… 兰芙蕖执着金疮药的手微抖。 替沈蹊上完药,她去找了郡主叶朝媚。 对方正在与应槐练鞭,兰芙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安翎姐姐看见她、走过来。 “怎么了,小芙蕖?” 她收了那条“小青鞭”,许是练了鞭子的缘故,气息有些不稳。 她身后的应槐亦是红着脸,面色不太自然。 兰芙蕖看了一眼应槐,叶朝媚立马会意,驱他离开了。 “什么事呀?” 面前模样秀丽的少女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可是沈蹊欺负你了?” 她忙摇摇头:“没有。安翎姐姐,我想问问明日沈蹊要受的水牢之刑。” 第一道水牢之刑,便是将人关在满是水蛇的池子里。 池中水漫及人胸口,水蛇也一寸寸缠绕上来,遍布人全身。 光是听着这文字,就令人不寒而栗,更罔论水牢里的画面。 幽暗的水牢,成百上千条蛇…… 然而,接下来兰芙蕖的话,却让叶朝媚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她听见一向柔弱的小芙蕖说: “安翎姐姐,明日之刑,我替沈蹊去受。”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什么?!! 安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瞪圆了眼睛。 “你说什么,要替沈惊游去受刑?小芙蕖, 你是被爱情冲昏脑、变成傻子了吧?” 且不说, 她能不能替对方去受这些刑罚。 明日沈惊游要面临的,不止是一池子的水,还有那满满一池子的水蛇! 即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叶朝媚, 也觉得害怕。 她也喜欢沈蹊,也倾慕沈蹊, 但她从未想过要替沈惊游去受刑。没有多少人不害怕这一池的水蛇的,更何况还是面前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经常哭鼻子的小姑娘。 兰芙蕖咬了咬下唇, 未应她的话。 可那目光却是无比的坚定,似乎早已暗下决心。 “小芙蕖, 你当真要去替他受水蛇之刑?那可是慢慢一池子的蛇, 你要与它们待上一晚上……” “我知道的, 安翎姐姐。” 她的声音轻柔, “你不必再劝我了。昨夜蹊哥哥与义邙人交战, 身上受了好严重的伤,还有先前的鞭伤也未愈合好。我在想, 若是他再在水里泡上一整晚, 怕是会出大事。” “他如果出事了, 谁来与义邙人交战, 谁来守护北疆呢?” 安翎将手里的“小青鞭”捏了捏。 “那也不行, ”安翎郡主义正辞严, “他一个大男人,让一个小姑娘替他去挨罚, 这像什么话!且不说我准不准你这样做, 沈惊游也不会让你替他去受刑的。更罔论这是皇诏, 是圣旨。兰芙蕖,你莫想着胡来。” “可是他是因为我才要去受刑的。” 说到这里,她的眸光微软。 眼底依稀有水光晃动。 她本就生得极美,美目潋滟,溢满了清丽柔软的春水。这一双粉唇微抿,眼底似有柔怯的光,更看得叶朝媚一颗心就这般塌陷下去。 安翎想,若自己是个男子,定会与沈惊游抢小芙蕖的。 兰芙蕖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觉得安翎姐姐的面色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红衣之人垂下眼帘。 “小芙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若是撑不过水蛇之刑,你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子,又如何熬得过这一夜?” “你知道,这一夜有多长吗?” 兰芙蕖:“我知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安翎一默。 她捏着鞭子,手上的力道忽然加紧。紧接着,鞭子一用力,竟将一侧的梅树抽得颤抖。兰芙蕖不知晓安翎姐姐在生什么气,只好乖顺地站在一边儿,低着头。 半晌,她终于听见安翎郡主道:“你回去罢,我会安排好。” 少女眼眸一亮,忙不迭点头。 “谢谢郡主姐姐。”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 方欲走出去,兰芙蕖忽然又脚步一顿,折返过来。 “还有何事?” 叶朝媚一张脸紧绷着,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 “安翎姐姐,水蛇有毒吗?”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望过去。 “我会被咬死……吗?” “死是不会死,”安翎沉着脸,声音也不由得放冷了些,“为了让犯人更痛苦、避免他们在受刑其间死去,池子里的水蛇都是微毒,你被咬多了只会觉得疼,不会被咬死的。” “最多就是出现些幻觉。” 闻言,兰芙蕖稍稍安下心。 她言了声谢,提了提裙摆。 见状,安翎唤住她:“怎么,是害怕死了么?兰芙蕖,在昭刑间最令人害怕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你若是现在害怕了,本郡主也可以——” “不是,”她一只手将衣角攥紧,打断对方的话,垂下眼睫道,“我是害怕我被毒蛇死了,蹊哥哥会伤心。” …… 这是安翎第二次感到恨铁不成钢。 第一次,是因为知晓沈蹊因为一名女子违抗皇命、触怒龙颜。 第二次,则是因为此刻,一向胆怯的兰芙蕖竟拼了命,要替沈蹊受刑。 真是疯子配傻子,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红衣女子抱着臂,咬牙。 “郡主,这样做……当真可以么?” 一侧,正在往池子里注水的狱卒面露难色,“昭刑间从来没有一刑两受的先例,更何况这件事若是让沈将军知晓了……” 他话语顿住。 与沈蹊亲近些的狱卒都知道,兰姑娘是他们大将军视若珍宝的宝贝。 若是让沈将军知晓,他们给兰姑娘用刑…… 大将军怕是会杀了他们吧。 安翎厉声打断他:“让你注水你就注,废什么话。若是沈蹊责问起,便说是本郡主的主意。” “那圣上那边,郡主您准备如何应付?” 毕竟她是奉了皇诏,前来督刑。 安翎取出小青鞭,“啪”地抽了下池子上面的台阶,气势汹汹。周遭狱卒登时不敢再言语,着急忙慌地注起水来。 至于圣上那边…… 叶朝媚也有些头疼。 罢了,沈蹊昨日刚打了胜仗,就先修书一封,将捷报传入京都罢。 …… 翌日。 天黑得很早。 兰芙蕖先沈蹊一步,在日落之前入了昭刑间。 叶朝媚更早一步在昭刑间里候着,见了她,没吭声,只使了个眼色。 她跟上对方。 “你让我瞒着沈蹊,本郡主也没同他说你要替她受刑的事。只是你要知晓,那池子里的水很深,若是受不住了,千万别撑着。记得要开口,同我说。” 兰芙蕖点点头。 “好了,”对方背过身,“脱了鞋,进去罢。” 周围没有再多的人。 就连一个多余的狱卒都没有。 兰芙蕖抿了抿唇,将鞋袜脱去,脚掌实实地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北疆的冬日本就严寒,昭刑间里更是寒得刺骨,她脚掌刚一踩上去,身形便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见状,一侧的叶朝媚道: “别硬撑。” “我知道的,安翎姐姐。” 她走入水牢。 池中只注了一半儿的水,刚好到兰芙蕖的小腿肚处。 池子里面,也并未有水蛇。 叶朝媚在一侧解释道:“这水是慢慢升上来的,蛇也是慢慢放进来的。到时候水位上升,会漫过你的头顶,待你快要窒息之时,水位会缓缓下降。” 就在上升、下降的过程中。 水蛇涌入。 因为水潮的涌动,水蛇会愈发感到兴奋,从而在犯人身侧游走。待水位下降时,蛇群会缠绕上犯人的腿肚、腰身、脖颈…… 惊惧、窒息……就如此,循环往复一整夜。 安翎站在池子边,望向站在水池中央的少女。 “我最后再问你一声,你当真是要替沈蹊受这样的刑罚?如若你现在后悔,本郡主可以放你出去。”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后悔。” 替沈蹊受刑,她不后悔。 兰芙蕖相信,若叶朝媚的这句话是问当初背旨离城的沈蹊,他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话音刚落。 她看见了一条蛇缓缓游过来。 这是一条有两指粗的小蛇,正吐着蛇信子游过来。它并不强壮,甚至有几分纤弱,却足以威慑到兰芙蕖,让她往后退了几步。 池水冰凉,漫过她的小腿肚。 兰芙蕖感觉到,有人在满满往池子里注水。 随着水面的上升,那条蛇也游到了池子中央,紧接着,它如同发现了猎物般,与站在水池角落的少女对视。 兰芙蕖看见它藏满危险讯息的眼睛。 “滋滋滋。” 又是蛇信子发出的声音。 它摆了摆尾巴,召唤出另一只强壮的同伴。 就在两条蛇游过来的一瞬间,兰芙蕖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后背紧贴着墙壁,脚上、后背、手指,却是冷的。紧接着,她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贴上自己的小腿,那冰冷黏湿的触感,让她不寒而栗。 不过少时。 另一只更强壮的蛇,缠绕上她另一只腿。 水面有了明显的上升,渐渐漫过她的大.腿,溢向她的胯。兰芙蕖还记得安翎姐姐劝自己的话:这水牢是为男人设计的,你是一名女子,身形本就比男人要低,等水池溢满时,冰冷的池水会漫过你的头顶、涌入你的耳朵,你在水牢里承受的痛苦,会比那些男人多得多。 甚至,会有纤细些的水蛇钻进你的耳朵…… 她咬着唇,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忽视腿上那缠得愈紧的触感。 第三条蛇、第四条蛇、第五条蛇…… 水位上升,没一会儿,就已经漫过了她的胸膛。 兰芙蕖浑身被打湿,衣裳与水蛇一起,黏腻地贴在身体上。忽然,有什么钻入裤脚,吓得她浑身一抖,连连往后退了半步。 可脚后跟已牢牢实实地抵着墙角! 她无路可退!! 同样的,水面已漫到她锁骨处。 她想忽视那钻进裤脚的东西,可那冰冷的、黏湿的感觉,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兰芙蕖咬着唇,身子冷得发抖,在心底里绝望地祈祷。 不要过来。 不要钻进来。 求你了。 不要…… 求求你们了。 水蛇顺着少女纤白的脚腕,往小腿上缓缓爬行,一寸一寸,漫过她的膝盖,如葡萄藤蔓一般缠绕着,她的大.腿面亦有了触感。 她已无力再去看眼前的状况,更无力去数到底有多少条蛇进了池子。 进昭刑间之前,她也想做一个坚强的人,独当一面、替沈蹊撑起他的一片天。她不想哭,不想求饶,更不想退却。 可事到如今,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牙关颤栗着,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闭着眼睛,等待着冰凉刺骨的水将池子溢满,等待着水蛇一条条缠绕上来、缠绕上她的全身。 兰芙蕖吓得面色发白,两腿也发软。 她哭着,咬着唇,攥着手指。 幽暗的水牢里,注水声,蛇信子声,啜泣声。 还有她在心底里,唯一的声音—— 蹊哥哥,我好没用。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她也曾想保护沈蹊。 想要做一个勇敢的、无畏的、像安翎姐姐那样英勇潇洒的女子。 沈蹊为她承受了那么多。 她也想为沈蹊承担些什么。 水潮蓄满了整个池子, 将她的身子覆没。兰芙蕖浑身湿透,在水面涨上来的前一瞬深吸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 每一根头发丝, 都沉入了冰凉刺骨的水中。 随着水面上涨, 一些水蛇亦顺着漂浮上来,从她的小腿,游走到小腹。紧接着, 她的手指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吓得她汗毛竖立, 却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涌动的水流让周遭的蛇群愈发兴奋,它们在兰芙蕖身侧游着, 摇着尾巴,吐着信子。她的头发披散着, 湿哒哒地黏在肩头, 衣裳也全湿了, 薄薄一层, 贴着前胸后背。 有人往水池里继续放蛇。 水蛇已蓄满了水池的十之有三。 水面起起伏伏, 蛇群源源不断地涌入水池,朝少女瘦小的身躯拥挤过来…… 先前那条钻入她裤脚的蛇, 顺着她的腿, 再度攀爬上来。 她想弯身, 将其扯开, 忽然又是另一条灵活如泥鳅的水蛇, “蹭”地一下钻入另一条裤腿。 紧接着。 她再无力去思索, 方才从擦着小拇指而过的是什么东西。 憋气,窒息。 冷冰冰的潮水倒灌入耳朵。 体力不支。 兰芙蕖觉得, 她可能要死了。 …… 就在晕死过去的前一瞬。 幽暗的水牢外忽然闪过一丝光亮。 她听到有人着急地朝这边快步跑来, 紧接着是狱卒的惊惶之声。那人脚步极快, 极沉,“嘭”地一声,踹开了水牢的门。 沈惊游气息不平。 今日,叶朝媚忽然跑过来跟他说,他不用受水刑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敷好了药,便下意识地朝昭刑间走去。 去昭刑间的路上,他途径兰芙蕖的帐子。 她并不在军帐里。 当时他并未多想。 沈蹊本欲再提审一次兰旭,周遭狱卒见了他,却支支吾吾、甚是奇怪。终于,在他逼仄的目光下,对方吐出了真相。 ——沈将军,兰姑娘她……在水牢替您受刑。 什么? 他的呼吸遽然一紧,不再敢往下去想。 那可是水牢,是连一个正常的大男人都无比惧怕的水牢。 简直是胡闹!! 男人快步朝水牢奔去。 只一眼,便看见蓄满的水池,池面上飘着些水蛇,还有几条不安分的蛇爬出水池、爬到岸上来。 池子里,已放满了一半的蛇。 一颗心骤然提到嗓子眼,让他红着眼睛,朝耳房吼出声:“放水!” “停下!!!” …… 意识流失之际,兰芙蕖终于感受到水面在缓缓下降。 紧接着,有人从岸边快步迈下来,也不管周遭有多少条蛇,他奋力踏入这“泥塘”之中。 少女腰肢纤软,本就盈盈不堪一握,如今更是绵软无力。她闭着眼睛,身形被人打横抱起。从池子里回到岸上。 对方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 见状,兰芙蕖眯了眯眼睛,她的头脑有些发晕,看不太清楚面前的情形。只觉着有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挡着头顶的灯火,见她用力又小心地抱着。 “小芙蕖?” 她听见男人着急地唤她。 “沈蹊,”她掀了掀沉甸甸的眼皮,“蹊哥哥……是你吗?” 她的蹊哥哥,怀抱又香又暖。 还很宽实,让人心安。 小姑娘将身体缩成一团儿,窝在男人怀里,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沈蹊今日仍是未熏香。 即便如此,原本那道清冷的香气,却让兰芙蕖嗅出几分暖意。 昭刑间每个刑室都有耳房,作为督刑官监听、休息之用。而沈蹊更是有独属于他的独自的耳房,房间直连着各大刑室,他经常坐在耳房里,听着刑室里面的动静,面色平静地抄录卷宗。 沈惊游抱着她,就近去了一间耳房。 一进去,便是冷冰冰的刑架,架子上堆满了刑具。房间不大不小,最里侧摆了一张床。虽说周围的刑架铁器看上去并不太体面,可那床铺却是干净整洁,与周遭的陈设一对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蹊将小芙蕖平放上去。 又转到另一边,往炉子里加了好几块炭。 她的身上都湿透了。 与沈惊游亲近些的士卒们都知晓,他们大将军向来不准人踏入昭刑间的私人耳房,更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旁人弄乱、弄脏。他有洁癖,被褥、床榻俱是干净,而如今女孩身上都是冷冰冰的水,池水湿哒哒地往下淋,将男人的被褥打湿。 他却丝毫不在意。 “小芙蕖。” 他唤她。 “别睡过去。” 兰芙蕖闭着眼睛,发着抖。 见状,沈蹊又拿褥子将她裹实了些。唤来下人,去取一身干净的衣裳。 她的头发也被池水打湿。 沈蹊决定,先给她将头发上的水擦干净。 取来毛巾时,他的手指仍在发抖。 他万万没有想到,即便是男子都惊恐万分的水牢,兰芙蕖这般纤小瘦弱的女孩子都能在里面挺过一遭。幽暗不明的牢房,涨涨落落的池水、蓄满池子的水蛇……沈蹊双眉间的凝结打不开,眸光愈发颤抖。 知晓她为自己受罪的那一刻。 他害怕,他害怕极了。 生怕来晚一步,又害怕看到她受刑的场面。 没有预想中的哭天抢地、肝肠寸断。 水牢里,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朵被人掐断脖颈的、没有声息的芙蕖花。她清丽,安静,淡雅,却散发着倔强的生命力。 沈蹊心如刀绞。 为什么? 为什么要替他去受刑? 她明明这么瘦小,这么害怕。 明明这么爱哭。 沈惊游还记得,她可是连指甲盖大小的虫子都怕。 更罔论一池子的水蛇。 沈蹊竭力抑制住呼吸中的颤抖,扶着她坐起来、给她擦干头发上的水。 一边擦拭,一边小心地哄道:“小芙蕖,别睡。” “蹊哥哥,我好冷。” 一双手将她的身形结结实实地拢住。 “蹊哥哥,我身上好冷,衣服都是湿的。”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有干净的衣裳了。” “蹊哥哥,我好怕。” “蹊哥哥,我……我怕得要死,好深的水,好多的蛇。可我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你,一想到你,我就不怕了。” “蹊哥哥,你替我受罚时,也会害怕吗?” “也会……想我吗?” “蹊哥哥……” 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 像一道温柔而有力量的雾,缠绕上他的心头。 自此,爱意如大雾弥漫,再也无法散开。 就在沈蹊准备说什么回应她时。 身前少女身子忽然一抖,她打了个喷嚏,紧接着抱住双臂。 “还冷吗,”他赶忙道,“你等我一下,我再加些炭。” 兰芙蕖没理他。 就在沈蹊欲站起身的一瞬,一只手忽然探出,揪住了他的衣袖。 少女侧坐过身,一脸迷茫地朝他望过来。 “小芙蕖?” 男人微微蹙眉。 而后,那被褥、那氅衣,顺着她的肩头滑落。 沈蹊看见那一身被打湿的、单薄的衣衫下,少女姣好的身形。 兰芙蕖喜欢穿淡色的衣裳。 如今身上这件,亦是清清浅浅的颜色。 衣料子紧紧贴着身体,衬出一片妩媚的好春光。就这一眼,让沈蹊呼吸再度一滞,回过神来,男人匆忙别过脸颊。 她…… 实在太美了。 一朵艳丽的芙蕖花。 一朵饱满到了极致的芙蕖花。 沈蹊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禽.兽。 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几次,身体有了异样之感,他凝着呼吸,想要用被子将她的身形裹住,温柔唤了声:“小芙蕖。” 谁知,手指还未碰到那被褥,少女忽然冲他笑了笑: “我不是小芙蕖,我是小鸭子,嘎嘎!” 沈蹊手上动作一顿。 紧接着,他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睫。 正如叶朝媚先前所说,在昭刑间最让人感到害怕的并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故此,水牢里的蛇都是微毒,若是被咬了,并不会致死,而是会致.幻。 而如今,她正是出现了幻觉。 以为自己是一只鸭子。 沈蹊既气愤,又心疼,又无奈。 他碰了碰少女的肩膀,小芙蕖又惊恐地“嘎”了一声,瞪圆了一双眼睛。她好像正在凝视着他,又好像并未凝视着他。那起先惊慌的、而后逐渐变得纯澈的眼,让沈蹊很想知道,小芙蕖把他幻想成了什么。 一只鸭子,一只猴子,还是一只猪? 沈蹊耐心哄着她:“小鸭子,我先给你换衣裳。” 小芙蕖“唔”了一声,乖乖靠进他怀里。 转瞬,又像是发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般,“腾”地一下弹跳起来。 小芙蕖指着他的裤子,惊慌失措: “有一条蛇!有一条大蛇蛇!” 水牢里的蛇爬出来了,也钻进他的裤腿了!! 沈惊游满脸黑线:…… 算了,现在什么也解释不清楚。 沈蹊伸手去抓被褥。 谁知,男人方一伸手,面前的小姑娘咬牙切齿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那条“大蛇”,恶狠狠地道: “你个害人的东西,本鸭咬死你!” 下一瞬,她头一埋,“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沈惊游:!!#&@ 作者有话说: 小芙蕖,这可不兴咬啊O.O 第65章 好在小芙蕖的力气并不大。 她目前意识尚不清醒, 可谓是正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这使得她这一口徒有架势、并没有多少力气。她一头栽下来, 更像是一只绵绵软软的纸老虎, 还没趴下,就已经散了劲儿。 这一口“咬”,登时变成了空有架势的“包裹”。 那条“凶神恶煞”的水蛇, 被她奶凶奶凶地裹住,小姑娘张着嘴, 蹙起眉心。 兰芙蕖感觉,这东西像是受了惊, 猝不及防地弹跳了一下。 好像……还变大了诶!! 真是可恶啊! 小芙蕖回想起来,自己被关在水牢里时, 这些个玩意儿是怎样折腾她自己的。冷冰冰的水池里, 凉水倒灌、将她整个人淹没, 而那些蛇群却兴奋地吐着蛇信子, 游到她身侧。 先是打量她。 而后宣誓主权。 那些冷血动物攀附上她的双腿、胳膊, 想要咬死她、勒死她。 当时,身处幽暗的水牢里, 她害怕极了。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她!重生成了一只鸭子!要!一!雪!前!耻!! 要把这些坏东西, 都咬断!咬死!! 男人也被她这动作一吓, 下意识地想扯开她。却见小姑娘明明是一脸深恶痛绝, 嘴上的力道却是软绵绵的。软得……让人酥.麻, 让人心痒。 沈蹊的身子, 也不自觉地软了半边。 小芙蕖如今意识不清,但沈蹊却很清楚, 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做一件, 何等危险的事情。 兰芙蕖生得好看。 眼睛大大的, 嘴巴却小小的,一点点,像红红的樱桃。 如今这樱桃包着那一道布料,将水蛇裹挟着。她用不出来什么力气,去能让沈蹊觉得,自己正在被她牢牢拿捏着、桎梏着。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竟让他觉得浑身汗毛颤栗,紧接着,便是一阵异样的畅.快之感。 他垂下眼睫。 幽暗的耳房里,灯火不甚明晰。 男人的目光隐于这一片深沉的夜色里,晦涩不明。 他想伸手去止。 可偏偏,又开始享受着这道细细密密的、如雨水滋润般的吮.吸。 沈惊游的睫羽如小扇一般垂下,他的鸦睫纤长浓密,睫根轻轻打着颤。紧接着,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少女的头顶。 这个动作刚一做完。 他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在……做什么? 他方才,为什么会有——把她摁下去的想法?!! 罪恶感油然而生。 尤其是现在,在小芙蕖意识尚不清醒之时,在小芙蕖刚刚为自己受过水刑之时。如今她正是虚弱的,无力的,需要保护的。他要做的应当是安抚她、呵护她。 而不是这样! 沈蹊的手指动了动,想要将她的身子从身上抬起来。 “小芙蕖,你身上湿着,我给你换身衣裳,昭刑间里夜寒,当心着凉。” 他方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沈惊游别开脸。 小鸭子却十分固执,紧紧抓着那条蛇不放。 一边用嘴,一边恶狠狠地念叨,咬死你,坏东西,大坏蛋,嘎嘎嘎。 沈蹊无奈,太阳穴突突跳了跳:难缠。 真难缠。 小鸭子奋力与那条蛇作斗争。 看她气势汹汹,大有“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势。 沈蹊拽都拽不开她。 终于,小芙蕖一番折腾,也折腾累了。她手指动了动,紧紧攥住男人一侧的裤腿。 沈蹊的氅衣被她撩起来。 青鞭叩着芙蕖玉坠子,泠泠拂了一拂。 她呜呜了一声:咬不死。 怎么咬都咬不死。 “小鸭子”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沈惊游以为她终于要放弃了,谁知,下一刻她又埋下头,用手扼住那水蛇的咽喉! 沈蹊:??!! 紧接着—— 她惊恐地看着。 蛇蛇膨胀了!! 小芙蕖:哇~~~~~>O< 沈蹊:…… 要命。 …… 这一场昏天黑地。 她终于没了力气,两眼一黑,晕过去。 恰在此时,下人叩了叩耳房的门,送来一套干净的衣裳。 沈蹊黑着脸,走下床。 见他此番模样,对方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敢多言语,送了衣裳后,赶忙溜之大吉。 沈蹊手臂上青筋微突。 他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如今安静得不成样子的少女,半晌,轻轻吐出一口灼热的气,上前去给她更衣。 这件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 只是如今,他愈发觉得灼热、难捱。 整个人就像要炸裂开。 那东西还是兴奋着。 即便他别开脸,尽量不去看她,可落在手掌里温热暖腻的触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在肖想什么。 更完衣裳,沈蹊一刻也不停,匆匆走出房间。 他觉得,自己或许要去水牢里面清净清净。 …… 醒来时,兰芙蕖头疼欲裂。 她躺在自己的军帐里,周遭是暖醺醺的香气,将她的身形包裹得分外严实。一睁开眼,二姐正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本话本子。 见她醒了,对方放下手里的东西,凑过来。 “怎么样,三妹,头晕吗?” 二姐从桌上取过一碗驱寒的热汤,兰芙蕖撑着身子,坐起来。 “晕。” 她诚实地答。 而后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那碗还温热着的汤羹。 “怎么搞的,人好好的,突然晕了过去。”兰清荷回想起沈蹊抱着自家小妹入帐的情形,一脸狐疑,“是受了风寒吗,还是怎么着……” 药粥苦涩,着实难以下咽。 兰芙蕖抿了抿唇,不想喝了。 面对二姐的疑惑,她也不想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替沈蹊受刑,在刑室里面晕了过去。 等等…… 受刑? 她微微蹙眉。 脑海里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她怎么记着,自己这一整夜的水刑并未受完呢? 正思索着,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掀帘而入,帐内传来一阵清冽的冷香。 他身上带着几分梅香,走进帐里来。 见了沈惊游,兰清荷仍是有几分畏惧,朝对方行了一礼,而后匆匆收了碗、退下了。 沈蹊也驱退身后的应槐。 一时间,军帐里只剩下兰芙蕖与他两个人。少女方转醒,面色看上去有几分虚弱,沈蹊走进来时掀起帘帐,带了一尾凉风。 凉意直入肺腑,让她冷不丁地咳嗽了几声。 男人赶忙做过来,继续给她喂汤粥。 “这药是驱寒的,你在水里受了凉,喝了对你的身子好。” “好苦……” 沈蹊早有准备,取出两块方糖放进碗里,用勺子搅了一搅。 兰芙蕖不听二姐的话,却是很听沈惊游的话。 特别是每当面对着对方这般温柔的眼神,她总会不受控制地点头。 乖乖喝了一口。 汤药果真变甜了。 随着汤药下肚,兰芙蕖好像想起了一些事。 “沈蹊,这水刑,我没有受完么?” 一提到水刑。 男人的面色变了一变。 “嗯。” “我想起来了,我正在水里,你从外面冲过来,把我抱到一个房间……” 再然后呢。 “我好像还做了个梦。” 小芙蕖歪了歪脑袋。 “我梦见了一只鸭子,和一条蛇。” 沈蹊把汤勺放到她嘴边,冷冰冰地打断她:“喝药。” “噢。” 她又乖乖含了一口。 咽下去。 又想起了什么,兰芙蕖补充道:“那条蛇,好像还会膨胀……” 沈蹊:“不喝完这一碗不准说话。” “可是好苦哎……” “喝。” 一碗饮罢。 她回味无穷。 少女兴致盎然地坐过来,饶有兴致地发问: “蹊哥哥,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种蛇吗?竟然还怕一只鸭子。我记得那鸭子死死咬着它的脖颈,那蛇不但没有被她制服,反而越涨越大,越涨越结实。” 男人收着碗勺,假装听不见。 “不过我讨厌蛇,都是恶心的脏东西。” 沈蹊打了个喷嚏。 “但经过这一晚,我好像不那么怕蛇了。” 她坐在床上,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幕幕。水牢,刑室,池水,蛇群…… 虽然心有余悸。 但兰芙蕖觉得,自己竟战胜了内心最深处的那一层恐惧。 她好像真的变得勇敢了。 若是现在要她再去水牢里,为沈蹊走上这么一遭,她一定不会像昨夜这般害怕,这般瑟瑟发抖。 少女扬起唇角。 正准备向面前之人邀功,却听见他道: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做这种事。”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 他的面色亦是十分严肃。 兰芙蕖神思一顿。 帐外有大风呼啸着刮过,日光晃了一晃,落入少女眸色之中,荡漾起一阵涟漪。 “可是……” 她咬了咬唇,道: “可是我也想保护你。” 沈惊游亦是顿了顿。 他站在一片光影交界处,一袭玄黑色大氅,腰间佩着青鞭与御赐的尚方宝剑。周遭的一切,无一不在向她声明着:面前此人,是威名赫赫的朝廷命官,是北疆的大将军。 向来都是他保护别人、庇护别人。 她走下床,走到沈蹊面前。 紧接着,伸出手,将男人的腰身抱住、扑进他的怀里。 “我想向蹊哥哥保护小芙蕖一样,”她认真道,“去保护我的蹊哥哥。” 即便功高如此。 即便威名如此。 他也不是铁打的,他也是血肉之躯。 也有脆弱之处,有时候,也需要旁人去关心、去关怀。 闻言,沈蹊目光微凝。 他垂下眼,眸中凝结的冰霜因为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登时化作了万顷春水。 紧接着,他伸出手,将女孩子揽住。小心翼翼地、视若珍宝地轻住,嘴上亦不由自主地轻轻叹息了声。 “傻子。” 他心中微微有痛意。 一惯都是他保护旁人。 保护北疆,保护大魏,保护她。 “怎么会有像你这么傻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兰芙蕖不知道的是。 四年前, 他回青衣巷的那一夜,原本稚嫩青涩的少年, 历经了怎样的蜕变。 怎样在一夜之间, 长大成人。 兰府的血流了一地。 蜿蜒至紫衣少年的脚下,他呆愣愣地攥着马缰,藏在袖子里、原本碎成两半的白玉簪, 又“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粉末混在血泥之中。 也就是在这一晚。 后悔,遗恨, 痛苦。 他开始恨自己。 一是恨自己赌气,二是恨自己无能。 沈家亦是江南一大世家, 他有兄长在朝为官,也有族亲在江南为商, 家境殷实。 一向娇生惯养的沈小公子, 平日里做的最多的, 就是逃课、骑马、玩剑、打鸟。 他会些武艺, 但不精;天资聪颖, 却也不喜欢读书入仕。 有人说,兰老先生许是惹了某些不该惹的大人物。 兰先生早年入仕, 而又致仕, 在江南开了个学馆, 对外不参与党政。他一生清廉, 古板而严肃, 更罔论受贿贪污。即便是沈惊游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 兰家这是受了无妄之灾。 日月昭昭,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趟这一趟浑水, 愿意为兰家发声、替兰家翻案。 江南从未下过这般大的雪。 白雪纷飞, 铺满了整个青衣巷, 兰府外一片银白。 少年眉间点雪,眼尾洇红。 他开始恨,恨这个看上去白日青天的世道,更恨自己不能救她、不能替兰家沉冤昭雪。 梅花探入芸窗,孤茔葬了红颜,一杯黄酒而下。 自此世上少了恣意轻狂的沈小公子,多的是一人一马一剑。 他拜将封侯,鞭指八荒。 从江南,到北疆,他不知在寻何人,不知在守谁的冤魂。 旁人道,沈蹊心如蛇蝎。 然而他的心,早就死在了若干年前那个冰冷的雪夜。 这四年,沈惊游踩着森森尸骨,浑浑噩噩地往上爬。 刀剑无眼,残酷的沙场根本不顾他先前的出身,不管他从前是何等的锦衣玉食。他也不是铜墙铁壁之身,身上不知留了多少处伤疤,不知多少次,从战场上奄奄一息地爬回来。 他心中只有一个执念。 ——他要变强。 他要在这波诡云谲的宦海仕途中,有说上一句话的资格。 只有变得羽翼丰满,只有站在万人之巅,他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他也要守着她的尸骨,护着她的芳魂。 归京,翻案,昭冤。 他的姑娘,生前光明灿烂,死后也应当是干干净净的。 兰芙蕖这三个字,染不得半分尘埃。 至于自己这一身腌臜,这一双沾满了血与泥的手,待到忘川河边上洗净后,再去奈何桥见她罢。 …… 而如今,身前的小姑娘却微红着眼,倔强地说,要保护他。 要像蹊哥哥保护小芙蕖一样,护着他。 “世人说你冰冷无情,说你残忍狡诈,你却默默护着北疆,护着魏都,护着天下苍生。” 她于沈蹊怀里,扬起一张清丽纯净的小脸。 “被世人误解,还要护着他们,一定很累吧。” 男人垂下眼睫,凝视她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很累。 毕竟他只想保护世间这唯一一朵花。 可花儿的根.茎深埋于大魏这片泥土里。 于是乎,他也要守好这片土地,守着这世间昌平。 有风悠悠袭来,拂起男人身上清冽的冷香。兰芙蕖很喜欢闻他身上这道与生俱来的冷香,于是便将脸埋得更深了些,贪婪地吮吸着。 沈蹊下意识伸出手,放在她后脑勺处,将小姑娘往怀里揉了揉。 她的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胸膛,声音也柔柔的,带了些鼻音。 “蹊哥哥,你要是累了,记得一定要跟我说。” “嗯,”他低低应了声,言罢,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正式,认真地补了句,“好。” 小芙蕖这才满意了。 她伸出手,环住男人结实的腰身,将脸颊压下来,抿着唇轻轻偷笑了下: “那就说好了噢,蹊哥哥保护其他人,小芙蕖保护蹊哥哥。” 保护他,这颗坚硬又柔软的心。 沈蹊唤来下人,将药碗撤了,而后又拉着她坐在妆台前,替她梳了发。 紧接着,男人牵过她的手。 “来。” “干什么呀。” “不是要保护我吗,”沈蹊含笑,“我教你弓.弩,好不好?” 在清凤城买的那把弓.弩,沈蹊一直替她收着。 第一次用这东西,兰芙蕖一脸茫然。 “你握着这里,先这般举起来。” 沈蹊绕到她身后,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手心里却有着一层厚厚的茧,兰芙蕖知晓,这是他常年练剑的痕迹。 “看这里。” 他缓缓搭了弩。 考虑到她力气的缘故,沈蹊没有教她长弓,弩.箭小巧精致,可即便如此,兰芙蕖仍感觉有些沉甸甸的。 “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射弩与打弹弓同理,拉弦,搭箭,抬臂,目对望山,指扣钩括,则箭矢出。” 所谓望山,乃弩上用来瞄准之物;钩括是弩的扳机。沈惊游话音方落,兰芙蕖只听着“咻”地一声,一支梅花从梅树上坠落。 沈蹊撤回手。 他未穿银盔,宽袖间有暗香盈盈。便是这一袭清冷矜贵的装束,让他看上去分外轻松,分外游刃有余。 兰芙蕖“哇”了一声,由衷地赞叹:“沈蹊,你真厉害。”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百步穿杨”。 小芙蕖夸人时,一双眼明亮亮的,这一双软眸流动着倾慕与崇拜,让沈蹊十分受用。 日头下,他勾了勾唇角,眉目之间的意气风发,让兰芙蕖恍然看见了青衣巷里,那一袭紫衣打马而过的少年。 他高高骑在马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故意拖长了尾音,懒懒叫她: “小——芙——蕖——” “小芙蕖,带你去打兔子去。” “小芙蕖,走,带你去放花灯去。” “小芙蕖——” “小芙蕖,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吗?” 青衣巷的风甜腻腻的。 他一袭紫衫,乌发束成高高的马尾,一手撑着脸,歪着脑袋看她。 许是少年过于大胆赤诚,吓得小姑娘面色赤红,不敢看他。 “我喜欢你,我好喜欢好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眉毛,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嘴巴……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小芙蕖,你也喜欢我吗?你想……与我成亲吗?” “你想嫁给我吗,你想做我的夫人吗?” “我不会再故意惹你,不会再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故意去做那些混账事,不会揪你的头发,不会下学堂去拦你。我要把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阳都给你。小芙蕖,我会把我的一颗心,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你。” “我的心在你手里了,我整个人这辈子就栽在你手里了。” “我不会给旁的姑娘打兔子、放花灯、戴平安锁,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个人好。谁欺负你,我就欺负回去,谁让你不开心,我就让谁不好过。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心眼儿小,骂我是小人了。我就是心眼儿小,就是小人。我心里面都是你,我这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是你的人。” “我生是你的人,就算百年之后,我与你去了阎罗殿,就算是阎王爷要欺负你,老子变成厉鬼也要与他拼一拼。” 如果没有四年前兰家那场无妄之灾。 她想,还是会爱上沈蹊的罢。 爱上这样一个单纯的、良善的、热忱的,满眼都是她的少年郎。 见她在发呆,沈蹊开口唤了声,打断她的神思。 兰芙蕖回过神,望向身侧一袭氅衣,剑眉入鬓的男人。 他成熟了许多。 眉目间的沉稳,愈发给人一种安全感。 兰芙蕖循着沈蹊的话,将箭搭上去。手指扣动钩括,箭矢却不及方才有劲儿,软绵绵地飞出去。 后果可想而知。 沈惊游揉了揉眉心。 “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不要着急,等箭搭稳了再发力。” 他极有耐心地教着。 这一次,箭是射了出去,落点却与设想的目标差了好大一截儿。 兰芙蕖终于明白,沈蹊为什么死活不肯教安翎姐姐鞭子了。 当师傅,着实很累人。 沈蹊从地上捡起箭矢,又绕到她身后,从后面将她的手臂抬起来。 这一道温热的呼吸,亦落在兰芙蕖耳侧,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廓。 沈蹊手掌包裹着她的小手。 温热的触感,灼烧的呼吸,怦怦的心跳声。 察觉出她的异样,沈蹊在她耳边道:“认真,不要分神。” 这一句话他说得极淡,像是一种命令,兰芙蕖立马敛住神思,认真地咬了咬唇。 见状,耳边的男人低笑出声。 他的笑声很轻,微沉,还有些吊儿郎当的,顺着风声飘浮过来。又不过顷刻,对方又立马正色,“咻”地一下,箭矢飞出。 第二支梅花。 “三点一线,目标对准。” 她点点头。 好像稍微有了些感觉。 见她如此认真乖巧,沈蹊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而后撤到另一边去,抱着臂,悠闲道:“你自己再试一次。” “先把箭射出来,不必急功近利。” “好。” 兰芙蕖就这样练习了一下午。 全程,沈蹊在一边耐心地教着,没有一丁点儿不耐烦。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他才捡起地上的箭矢,递过来一方帕子让她擦汗。 他当真是一个好老师。 温柔,细致,有耐心。 “想什么呢?” 男人把玩着箭弩,问她。 “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教安翎姐姐用鞭。” 沈惊游扯了扯唇,笑了下:“教你一个就够累了,怎么,还要替我揽活儿啊。” “没有替你揽活儿,现在有人在教她呢。” 言罢,兰芙蕖又低下头,小声嘀咕:“不过这样也好。”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她面色微红。 沈蹊扬了扬眉,见她这般,又忍不住道: “兰芙蕖,你以为我真是嫌累啊?” “不是累是什么?” “自己想。” “……噢。”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这些天, 兰芙蕖一直跟着沈蹊学箭.弩。 作为北疆大将军,沈蹊一向很忙, 除去练兵, 他还要处理昭刑间的诸多事宜。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她一个人在军帐外练弩。 她学起东西来很快。 小时候,兄长就经常夸赞她冰雪聪明。 兰芙蕖站在帐子外, 若是不下雪,她几乎可以练一整天。只是她力气小, 体力又不支,反反复复地捡箭、搭箭、射箭, 额头上已然是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却并不怎么觉得累。 时而,安翎姐姐见了, 也会指点她一番。 只是一边指点着, 一边故意笑吟吟地说那些“酸溜溜”的话, 诸如沈蹊只教你不教我、他只收了你一个小徒弟, 沈蹊他怪会偏心你。 “应小将军也偏心郡主姐姐。” 兰芙蕖话音刚落。 她清楚地看见, 叶朝媚的脸“蹭”地一下红了大半边。 女郎一身红衣,站在灼灼的烈日之下, 一向潇洒恣意的脸颊上, 竟浮现出羞怯的神色。叶朝媚不自然地轻咳了下, 小声道: “小芙蕖, 莫要胡说。” “应小将军他就是块木头, 才不会偏心我呢。” “那他为何天天教你练鞭?安翎姐姐, 你都说了沈蹊教我是偏心,那应小将军这般费心费力地教你, 这不是偏心, 又是什么?” 叶朝媚摇摇头:“不一样的, 他就是替沈蹊分分忧、完成完成主子布置给他的任务。只要他教我了,我就不会去缠着沈惊游,这才不是什么偏心呢。” 说罢,她轻悠悠叹了口气。 恰在此时,一支梅花“啪嗒”一声坠了下来,落在安翎裙角边。 她弯身,素指纤纤,将梅枝捡起。 有暗香袭来,盈满衣袖。 “罢了,不提他了。” 兰芙蕖瞧着,不过转眼之间,身前女郎眉眼里的郁色一扫而空。她捏着梅花枝,将其簪在小芙蕖鬓角,道了声“好看”,而后扬唇: “小芙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些日子北疆捷报频传,圣上龙颜大悦,已经免了沈蹊水牢剩下的刑罚。” 闻言,兰芙蕖的眼睛亮了一亮。 “真的?!” “骗你做什么,”叶朝媚道,“不过火牢之刑还要受的,虽说是在冬天,但火牢里的刑罚比水牢要更难捱、更不好受。你去和沈惊游说一声,我也在昭刑间那边准备准备,看看能不能再通融斡旋。” 一提起火牢那四关,兰芙蕖再次感到阵恐惧。 她不知晓,昭刑间的火牢是怎样的。 但她大抵多少听说过“炮烙之刑”。 这是殷纣王所创的一种火刑,即命令犯人光着脚走在被火烧得通红的铜柱上。铜柱之下是熊熊烈火,犯人禁不住灼烧,失足跌入火盆中,登时化作一缕焦烟。 朝代更迭,几经演变,这一刑罚也简化成将犯人绑在一根烧得通红的铜柱、铁柱上,或是将人关在铜器、铁器之内。 大火灼烧,再加上铜器铁器的升温,犯人哀嚎不止、痛不欲生。 叶朝媚也见过沈蹊如何处置关押在火牢里的犯人。 比起所谓的“炮烙之刑”,沈惊游的手段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无意间闯入火牢,亲眼见着沈蹊命人在战犯的头顶凿处一个小洞,而后往小洞里注入灯油。灯油点燃,焦味不止,叶朝媚险些扶着墙壁、干呕出来。 但她也不知道,昭刑间这“火牢”的第一关是什么,沈蹊将会面临着些什么。 回到军帐,兰芙蕖心神不宁。 她将箭弩藏起来,不想让二姐看见。 这些天,二姐同样在为兄长的事忧心。 兰清荷说什么都不愿相信兄长叛了国,一口咬定其间定是出了什么误会。兰芙蕖也不敢告诉二姐,兰旭如今所犯的,是死罪。 他或许,会被沈蹊亲手处死。 她不敢再往下想。 她能理解沈蹊,能理解他所谓的“心狠”,能理解他的铁面无私。但是二姐却一直与他不对付,若真是沈惊游亲手处死兄长,二姐怕是会恨他一辈子。 当然,沈蹊压根儿就不在乎兰清荷这不轻不重的“恨意”。 但兰芙蕖害怕。 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沈蹊同她道:“你莫担心,我会替兰子初求情。如若他能提供一些关于义邙的、有利的情报,我会努力给他争取活命的机会。” 只是这死罪或许能免,活罪却是要好好遭一趟的。 彼时,兰芙蕖靠在沈蹊怀里,乖顺地“嗯”了声。 见状,他不免有些讶异:“你就不想再同我说些什么,或是……替他求求情吗?” 少女摇摇头,温声:“我相信你。” 她相信沈蹊会为她争取最好的结果。 她相信,她会一直相信。 但兰芙蕖却未曾想到,兰旭竟这般不配合。 兰子初道,自己只是一时的利欲熏心,不知晓义邙人旁的事,更罔论军.事.情.报。说这话时,他坐在昭刑间阴暗的牢房里,身披破絮,面色却是一片清淡。 似乎已经无畏生死。 又似乎在赌,沈蹊不敢动他性命。 兰芙蕖也曾去牢狱里看望过他几次。 她准备了温热可口的饭菜,走进去时,对方却只看她一眼。 继而挪开视线,闭上眼。 兄长像是在怪她。 欺骗她,利用她。 又像是真的累了,眉心微蹙着,双眉之间一片疲惫之色,怎么捋都捋不平。 兰芙蕖将饭菜摆开,无声地退出去。 昭刑间外,雪下得很大。 她不知道这场雪要下多久,急匆匆地撑开伞,任由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 第二日,是沈蹊第一次受火刑。 一场大雪过后,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兰芙蕖不知道沈蹊将要面临什么,只能心急如焚地坐在帐子里,等他回来。 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炮烙之刑”残酷的场面。 她心慌得紧。 就这般,她从早上一直等到了日落黄昏,也迟迟不见对方踏着余晖而归。兰芙蕖连练弩的心思都没有了,此时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 ——她要见他。 欲念有声,如山崩地裂,铺天盖地而来。 她登即动身,披上雪白的外氅,着急忙慌地走出军帐。 兰芙蕖拐去医馆买了药。 又一路小跑,微喘着气来到昭刑间的石门下。 “兰姑娘?” 守门的士卒认得她。 她将手里的药瓶攥紧,问道:“沈蹊如何了,他现在可还在受刑?” 对方先是下意识点点头,继而面露难色。 见状,她便道:“我不进火牢,我就在火牢边的耳房等他,可以吗?” 夜幕已至,点点星光落下,少女娇靥微抬,眉睫轻颤。 一张清丽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惊惶。 左右士卒能看出来,他们大将军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很上心。 沈蹊也提前说过,若是他不在时,北疆里,任何人都要顺着她的意。 所以……他们现在应该放兰姑娘进去吧? 兰芙蕖道:“你们放心,我不打扰你们行刑,我带了些药.粉,还有药膏。我就在一边房间里守着他、等他受完刑回来。” 士卒们互相对视一眼,放她进去了。 昭刑间甬道黑暗且深长,担心她找不到路,还有一人在前面引着她。 她路过熟悉的地牢、水牢,紧接着……就是火牢。 对方指了一间屋子,道:“兰姑娘,您就在这里面等着吧,我们大将军受完刑会过来更衣。” 兰芙蕖点点头:“多谢。” 紧接着,她推门而入。 入目的是狭小黑暗的房间,屋里并无床榻,反而立着了一排排的铁架。 铁架子上是一排排刑具,她光看了一眼,就看到手铐、脚链之类的铁具,还有一排架子上专门放着各式各样的鞭子。 兰芙蕖绕过这一排刑架。 她回想起来,先前沈蹊告诉她的:昭刑间每个刑室都有耳房,作为督刑官监听、休息之用。而沈蹊更是有独属于他的独自的耳房,房间直连着各大刑室,他经常坐在耳房里,听着刑室里面的动静,面色平静地抄录卷宗。 这应该是沈蹊的私人休息之所。 也不知这间耳房,又连通着哪里的刑室。 事到如今,兰芙蕖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查究,找了一圈儿,终于在一侧的刑架边,找到一对桌椅。 她将药瓶放上去,心急如焚地等着。 …… 且说沈蹊这一边。 他受了刑,行刑的狱卒显然是留了一手,并没有加多大的火,也没有让他受多少罪。 整趟下来,相较于先前的地牢之刑,这火牢于他而言显然是松松皮。 即便如此,受罚的过程却也是要一道不差地走完的。 比如——在受这道火刑之前,有狱卒颤颤巍巍地,捧来一碗热茶。 “将军,请用。” 沈蹊知道这是什么。 秦楼楚馆、烟花柳巷之地,使人烈火灼心的春.药。 昭刑间的火刑与旁的火刑不同。 每个犯人受刑之前,都将饮上这样一碗“药”,受刑时,药效恰好发作。外有烈火炙烤,内有肺腑灼烧,二者齐齐发力,更能令受刑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蹊受完了刑罚,披上衣服,问狱卒要解药。 对方愣了愣,结结巴巴道:“将军,此药……无解。” 昭刑间从未有过此等先例,自然也从未准备过此药的解药。 沈蹊右眼皮跳了一跳。 见其面色不虞,对方慌忙道:“不过您放心,此药无毒,就是要稍微地忍上一忍……” …… 罢了。 沈蹊忍住心头燥热,咬了咬牙,系好衣带往火牢外走。 为了折磨犯人,狱卒准备的药都极烈,沈蹊刚往外走了几步,就感觉有点头重脚轻。 随着步履动,那股感觉更像沸水一般,在四肢百骸间滚烫。 他气息微粗,照例走到那一间房外,丝毫未察觉房间里还亮着灯。一手扶着门框,“嘎吱”一声,入目一排刑具,他头昏脑涨地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要来啦!你们都懂的~ 第68章 兰芙蕖只听见一声门响。 紧接着, 便是沉甸甸的脚步声。 对方的步子不太稳。 她知道是沈蹊回来了,赶忙攥住药瓶, 从冰凉座上起身去迎。不知为何, 沈蹊的步履沉重,呼吸听上去也不甚顺畅,兰芙蕖没有多想, 拐过这一排挡在眼前的刑架—— 忽尔一尾幽香。 她身上的味道很甜,这是一种清甜的香气, 自少女的双袖间袭来。沈蹊刚将房门闭上,立马被这香气侵袭, 扑面而来的除了这道人为的香囊香,还有少女身上独一无二的味道。 宛若潮水而至。 在这一瞬间, 冲上沈蹊脑海。 几乎是同时, 他闭上眼, 感觉自己的理智如山倒一般轰然坍塌。待看清楚身前之人, 他愈发觉得口干舌燥。沈蹊知道——这不仅仅是那一碗药的作用, 更是他的本能,是他的欲想。 是他的贪念。 “沈……蹊哥哥?” 小芙蕖被他吓到, 愣了下, “你怎么了?” 他额上冒出细汗。 那细水从他的鬓角流下, 蜿蜒成一道不甚明显的水痕。暗室幽灯, 屋内一片沉寂。对方亦没有回应她的话, 只是这灼热的吐息于堆满刑架的、逼仄的刑室内, 显得格外清晰。 兰芙蕖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瞬。 望入男人这一双微红的眼。 他像是竭力忍耐着什么,道:“出去。” 声音喑哑, 带着涩意。 沈惊游的眼睛很漂亮, 眼尾狭长, 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冷冽感。他眯起眼时,精细的凤眸里又带着几分考量,令人望而生畏。 但小芙蕖现在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他的眸光是冷的,神色是冷的,甚至连唇角边噙着的笑也是冷的。 但他的一颗心却是滚烫的、柔软的。 故此,见沈蹊赶她,兰芙蕖以为他是受了刑、不愿被她看见。 于是便耐心地温声道:“我在医馆买了些治烫伤的药膏,你可是哪里疼?我替你擦一擦——” 话音未落。 沈惊游握住她的手。 兰芙蕖不备,整个人被他一下拖拽入怀中。 他的力道大而狠。 像是穷凶极恶的饿狼,饥肠辘辘时见了柔弱的羔羊。男人衣带未系,随着动作,氅衣“唰”地坠落。 与昏暗的灯火一道,落至脚边。 “沈、沈蹊?!” 兰芙蕖惊地叫了一声。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男人倾身吻下来。 如恶狼啮咬羊羔,沈蹊吻着她的唇,吐息倾覆而下,一切突然得让兰芙蕖没有丝毫准备。 她下意识地哼了声,仰起脸。 在沈蹊面前,她一向很乖。 她起初也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地吻。可越往下,她越发觉得心慌——不对劲,沈蹊他太不对劲了。 他的呼吸,他的啮咬,还有他掐住她腰身、扣住她后脑勺的力气。 兰芙蕖有些慌张,着急问: “蹊哥哥……蹊哥哥,你怎么了?!” 他将头深深埋下来。 前阵子,兰芙蕖趁着练弩休息间,给自己绣了个小香囊。香囊里装的是梅花,将其绑在腰间,衣服上残存下一道沁人心脾的梅花香。衣衫之下,是少女独有的、极淡的体香。 沈惊游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吮吸了一口。 香气扑鼻,顿时在口齿之间充斥、盈满。温热的茶水化作了火,在五脏六腑中翻滚。兰芙蕖脖颈上一痛,下意识地仰起脸。 她的脖颈纤细,白皙。紧接着,便是那一双精致的锁骨。 兰芙蕖逐渐体力不支,右手下意识地扶住身侧之物,冰凉的触感自掌心传来,身侧的刑架被她推得一晃儿。“咣当咣当”地,一双手铐掉下来。 没有人去捡。 或是说,夜色寂寥,暗灯昏暗,兰芙蕖耳边只剩下双方的心跳声,她轻轻推了身前之人一把,对方却将她钳制地更紧。 “蹊……蹊哥哥,你做什么?” 她真的害怕了。 沈蹊将她抵在刑架侧面,稍用些力,刑架就像要散架似的发出吱吱呀呀地声响。兰芙蕖心中也像是有蚂蚁在爬,悸动的痒意啮咬在心窝上,让她惊惶之余,感受到无比的情怯。 还有羞耻心。 她已然不是单纯的小姑娘,很明白,沈蹊如今有多么危险。 怎么突然……像发了疯一样? 借着灯火,她终于看清了沈惊游的眼睛。 他凤眸依旧精致美艳,只是一贯清明的眼底,蒙上了一层迷迷离离的雾气。他眼底有情动,有痴贪,有凶恶的占.有欲。忽而,眼中雾气消散,沈蹊猛地回过神。 他在做什么?! 他左手扶着刑架的手臂上青筋爆出,右手已从她的衣摆下探进去。男人生得极高,屋子狭小,使得那灯光轻而易举地打在他的脸上。下一瞬,沈蹊看着眼前这一张楚楚动人的小脸,咬牙解释道: “我中了药。” 他命令:“兰芙蕖,离开我。” 他很危险。 不止是危险。 沈蹊如今更像是在受着那第十三道酷刑,额上汗珠滚落,他紧蹙着眉心。 像是……生不如死。 兰芙蕖刚准备走出房间的脚步一顿。 就是在这一瞬间,她从内心深处涌上一个大胆的想法。下一刻,站在光影中的沈蹊震惊地看着,小姑娘咬了咬唇角,继而迎上来,捧住他的脸、吻住他的唇。 她见不得他这样受难。 她见不得他这般,在自己眼前受难。 这一星微弱的火苗,在寂寥的暗夜里,迎上狂风的呼啸。火势与心跳声一并愈演愈烈。 这一回,烧得一片天昏地暗。 …… 兰芙蕖从小跟着兰夫人,学《女戒》《女训》《女德》。 即便她是庶女,兰夫人也在很认真地教她这些书。对方说,她是兰家的女儿,要学会敬、慎、淑、贞。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可逾矩,不得越界。 彼时她还是小小一只,乖顺地坐在桌案前,仔细地听着。 每每讲到那个“贞”字,小芙蕖总会觉得羞耻。她别开脸,手里紧紧攥着笔杆子,不敢多落下一个字。 兰夫人教诲,在与夫家成婚之前,断不可与外男过分联络。不能与外男单独见面、幽会,更罔论亲密之举。 即便是与其有了婚约,只要有一日未成婚,就不可逾越了规矩。 她很乖顺,记得很好。 知道这些都是不应当的。 故此,在沈蹊解她的衣裳时,少女的身形下意识往后退了一退。可身后是那一排冰冷的刑架,她抵在上面,迎上对方深沉的一双眼。 她知晓,只要自己不想做,沈蹊就不会强.迫。 但若是……她也想呢? 若是她也想,化作飞蛾,扑入这一场大火呢? 于是她没有喊住沈蹊。 看着他的目光逐渐混沌,兰芙蕖知道,那药的劲头完全上来了。 她从小听着父亲母亲的话。 做一个乖顺的庶女,要好好读书,不能给兰家丢脸。 不能与沈惊游玩耍。 沈家那个小纨绔,不成器。跟他一起玩,不光名声会被败坏,还会学到其他的劣习。 因为沈蹊,她躲了无数次,也跪了无数次。 可这每一次跪,分明都不是她的错。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与沈惊游都没错。 可父亲还是看不惯他。 大魏重武轻文,父亲先前入仕时做了文官,常与朝堂上的武将不对付,总说他们净逞匹夫之勇。 政途上保守迂腐的思想,让他对沈惊游这个“不学无术”的少年有了许多偏见。 可事实上,兰芙蕖知道,沈蹊既没有行偷盗之事,也没有杀人放火。 他只是单纯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在青衣巷里恣意潇洒地打马穿梭。 有时候,她也会羡慕沈蹊。 许是他在家里排行老小,沈家男儿众多,家里人也不怎么束缚着他,任由他这般胡乱“造次”。也许在沈老爷看来,沈家其他几位公子已光照门楣,至于这个最年幼的孩子,便由着他去闹、去玩罢。 只有她,一直被束缚。 一直被父亲、母亲、兄长姐姐说:你以后要找一个何等的夫君,不能与这样卑劣之徒往来。你须得记牢自己的身份,你是兰家的女儿,是兰青之的女儿。 你要乖,你须得记住这些,不得去碰那些…… 如今,昭刑间里。 她被沈惊游按在那里,后背贴着冰凉的刑架。 刑架之上,是镣铐,是枷锁。 可她竟感觉十分轻松,内心深处,隐隐有得以释放的叛逆感。 坦诚之下,她抱住沈蹊的后背。 沈蹊是习武之人,她知道对方的身量比一般男人要强壮一些,却未曾想过,他的腹部竟是这般结实有力。借着昏暗的灯火,兰芙蕖看见他腹上那道长长的疤痕,不由得又感到心疼。 她伸出手,想要去碰。 可沈蹊却没有给她多余的时间。 几乎是同时,少女的身形一颤,紧接着那手指还未碰到疤痕,指尖便是一阵蜷缩与颤抖。这种陌生的、突然涌入的感觉,让她额上亦冒出细细密密的汗,她下意思推了一把对方的腰腹,力道却是出奇地绵软。 他的腰身很是坚实。 像一块墙。 身后亦是有刑架组成的“墙”,兰芙蕖的后背贴在上面,登时便被这刺骨的凉意吓得一缩。衣衫除却,这凉意更甚,兰芙蕖曾在驻谷关里见过沈惊游的腰腹,就觉得很有力气。 如今,她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习武之人”。 沈蹊迎上来,她往后靠去,刑架已温热,其上的刑具跟着一摆,又有什么叮铃哐啷地掉下来。 兰芙蕖没有去看,也没有精力去看。 她哼了声,黑夜被撑开一个极大的口子。 有蛇爬行,钻入这漆黑的夜色。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兰芙蕖见过水牢里的蛇。 受刑时, 她曾透过冰凉的水面往下望。 蛇群蜿蜒而过,蛇身黏腻, 游过她的腿, 只一下,便让人通体生寒。 而如今,黑夜里的蛇身却是热.烫的。这不是柔弱无力的小蛇, 而是一条成熟的、凶恶的猛蛇。比先前水牢里的那些,要坚.硬、要来势汹汹得多。 沈蹊睁开眼, 看着她。 夜色本就昏沉,狭小的刑室内灯盏更是晦暗不明。沈蹊将她眼前的光尽数遮挡住, 只余一缕极微弱的寸辉,光亮微薄, 她却不敢看向身前之人。 她怕蛇。 却又偏偏, 不受控制地迎上来。 男人手掌宽实, 辗转到她的面颊之上。沈蹊抚摸着她的脸颊, 掌心处有一块厚厚的茧。仅是轻抚了一瞬, 对方又撑下去找支点,刑架猛地一震, 她叫出声。 那条长疤在他腰腹间。 收拢, 舒平。 再收拢, 再舒平。 无边的黑夜被扯开了一个口子。 有什么倒灌进来。 兰芙蕖这副模样, 沈蹊先前也见到过。他没有同她说, 之前在左青坊里发生的一切。他害怕她会感到耻辱, 感到被冒犯。毕竟她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还是花一般的年纪, 他怕会让她难受。而现在, 他真真正正冒犯她时, 小芙蕖却说不出什么了。 她只咬着唇。 沈蹊见过青衣巷的花。 见过京城的花。 也见过清凤城的花。 江南的花清丽婉约,京城的话尽态极妍,清凤城与北疆的花却时常受着风雪的摧残,被拍打,被折损,却依旧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这是沈蹊第一次见眼前这朵芙蕖花开。 第一次目睹这种,无法名状的美丽。 往先的种种景色,在这一刻都黯然失色。 她面容明明是清丽的,这一朵芙蕖花却开得饱满、尽态极妍。少女鬓角碎发黏着细汗,更显得她愈发妩媚动人。几经摧折,她发出些声息。她的呼吸是脆弱的,却又带着强劲的生命力。刹那间,她盛开到了极点。 沈蹊将这朵花抱住,又被这朵花裹挟。 幽暗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还有狱卒懊恼的言语:“早知道,就不应该给将军上那一碗药。安翎郡主都吩咐咱们悠着点儿行刑,那药可比映春营里的药烈多了。咱们将军正是年轻气盛,又怎么能受得住。” “都怪你,非要说什么过一过流程,既然是走个过场,随随便便应付一下便行了。若是将军责问起来,可有我们好果子吃的。” 兰芙蕖不知道沈蹊受不受得住。 她只觉得,自己将要没有好果子吃了。 …… 刑架吱吱嘎嘎。 沈蹊平日里,鲜少来这间屋子休息——这间耳房通连着火牢,但一般犯人受十二关时,往往坚持不到火刑。故此屋内没有摆床,只摆了一双桌椅。 沈惊游站着,将她抵在刑架之上。 刑架上摆满了一排排铁具,鞭子、手铐、脚链、圆环、烙铁……透过这些刑具,兰芙蕖仿佛能看见沈蹊平日里一袭氅衣,立在昭刑间。他是北疆的大将军,是昭刑间的主人,于外,他铁面无私,冰冷残忍,不近人情。 偏偏是这样的人,却在这逼仄的刑室里,与自己做着这样的事。 兰芙蕖忍不住去想。 若是他们被发现了,会这么样。 沈蹊下次审讯犯人时,会不会记得这间刑室里的温存? 惊险之余,她竟觉得刺.激。 好像自从认识了沈蹊,她就经常与他做一些刺.激的事。 见她这般,沈惊游显然有些不满,用力了一下,“认真。” 她的脚离地了一瞬。 膝盖微微弯曲,她听见沈蹊淡声道:“还有心思想去分神?” 他好像恢复了神智。 方才那一场解.放,让他的药劲得以缓冲。兰芙蕖看着,面前的男人平复了面色,眸光也逐渐清明。 相较于兰芙蕖的迷离,他显然更加镇定。 小姑娘的身子软趴趴地,抱着他,仰脸咽了咽口水:“没、我其实也挺认真的。” 这不是停下来了么? 她出会儿神,没关系吧? 沈蹊短促地笑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狼藉,回想着方才的事。实际上,他的头仍有些疼,但如今已好受上了许多,方才他也一直隐忍着,怕她会受不住。 所以动作都很轻。 他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轻声说了句:“我先抱你去另一间屋子。” “不用,”她仍是喘着气,摆了摆头,“蹊哥哥,我自己能走的。而且我的身子也没有那么娇弱,我觉得我还有些力气。” 沈蹊挑了挑眉。 她没看清男人的神色,站稳了身子,小腿仍有些酥.麻,但还是强撑着道:“其实也没有那么累。” 沈蹊“哦”了声:“是么?” 她顾着傻乐呵:“嗯呐!” 这一个“呐”字刚离了嘴。 她的腰被人猛地一揽,紧接着,再度被人抵在刑架之侧。 对方再度吻下来。 兰芙蕖原以为,之前是一个极点,却未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 只是一个牛刀小试。 呜呜呜,她再也不想跟练武的人玩儿了。 小芙蕖的身子一颠儿一颠儿的,手指蜷缩,眼底也蓄满了泪。 她伸出手,有气无力推了沈蹊一下。 推不开。 男人声音里似乎带着促狭的笑,落在她耳边: “挑衅哥哥是吧?” 她错了。 “蹊哥哥、蹊哥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蹊哥哥——” “蹊,蹊哥哥……” 她就是朵小白花。 一朵没经过什么风吹浪打的小白花。 一朵根本不知道世道险恶的小白花。 她哑着声音,软绵绵地哭喊了许久,指甲陷入对方的后背。黑夜里的痛楚让她的声音愈发放肆,终于,沈蹊餍.足地松开她。 小白花可怜兮兮地抽搭了一下。 她虽是落着泪,但并不觉得难过。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将要变成一块糖、一片云,就这般融化在沈蹊的怀抱中。 兰芙蕖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觉得,自己好像要晕死过去。 小白花浑身蔫蔫儿的,花叶也要散架开,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小心翼翼问道:“蹊哥哥,够了吗?” “没,”他道,“架子太散了,要起来不得劲儿。” 小芙蕖:……QAQ 诚然。 刑架吱吱呀呀,跟她的骨头一样松散。沈惊游都不敢用多大劲儿,生怕会将刑架弄倒。 于是乎—— 小芙蕖被他抱着,从刑架侧,转到了墙壁一侧。 她的头发全散了,钗子也摇摇晃晃的,沈蹊所幸将她头上的发簪拔了,小姑娘如瀑一般的青丝倾泻下来,搭垂在她光洁白皙的肩膀上。 愈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第三次—— 兰芙蕖想起来,青衣巷里,沈蹊带她骑马。 那时候她的身形比现在还要瘦小柔弱,面对这样烈马“庞然大物”,她心里自然充满了恐惧。一侧的沈蹊却是十分游刃有余,他吊儿郎当地把玩着马鞭,同她笑: “不要怕,小芙蕖,这匹马很亲人,很好玩的。” “来,我扶着你。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伤着。” 那是一个春天。 她第一次坐上马背,紧接着,身后的少年也靠上来。 空气中有青草味道,他身上传来清淡干净的皂角香。 对方带着她,在小道儿上狂奔,逃出青衣巷。 风声呼啸在耳边,马蹄哒哒,二人衣袂交织,少女鸦发松散。 沈蹊就这样,带着她跑。 逃出兰家,从青衣巷到青衣山,马蹄应和着鞭声,阵阵落在她心坎上。 她的心软绵绵的,身子骨更软得像一滩水,就这般趴在马背上,好半天都坐不起来。 见状,少年轻轻扶了一把她,道:“坐直,不然会栽下去。” “你说过我栽不下去,伤不着的。” 他便笑出声:“小芙蕖,我说了,你就听呀。” 她脸红了,没回应对方的话,看着眼前穿梭的花草、树丛,忽然感觉无比的畅快。 沈惊游说,如若高兴,就喊出声,不必藏着掖着。去喊,去叫。 兰芙蕖鬓角边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细长的脖颈上亦是细汗。刑室里,灯火昏暗,她紧紧闭着眼,不敢看沈蹊。终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极诱人的一声。 沈蹊一愣,动作顿住。 没想到一向乖顺、清纯的她竟是这般……妩媚近妖。 紧接着。 兰芙蕖的脚跟就离了地。 她的脚尖不自觉地踮起,连膝盖都打着颤。她的后背紧紧贴着墙面,感觉到一阵失重后,双脚已失去了站立的作用。 眼看着少女软绵绵的,就要滑跪下来。 沈蹊一把将她捞住,摆放好。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的了,咬着牙,声音却情不自禁的流溢出来。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直接扑上去抱着沈蹊的脖子,喊出来。 沈惊游也没见过这架势。 但他隐约觉得,小芙蕖是在给自己打气。 于是他也不藏着掖着了,一手抬了抬少女的腰身,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得跟紧些。 …… 兰芙蕖感觉太阳快出来了。 然,刑室密不透风,她压根儿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终于,耳畔落下低低一声:“别叫了。” 真的很要命。 沈蹊又压低声音,“隔壁有人。” “啊——唔?” 什么人? 兰芙蕖回过神。 二人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如今身处在昭刑间刑室的耳房,这间耳房不仅连通着火牢,更连通着另一间刑室…… 也就是说,如果那一间刑室里面关了人,对方也许听了他们一整晚…… 身前男人垂下眼帘,看着她涨得通红的小脸儿。 “我想想。” “……” “是你兄长。”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兰旭在隔壁听了一整晚。 起初他听见异动, 虽觉得奇怪,但也未往其他方面去想。自从他受刑后, 便被沈蹊关押在间密不透风的牢狱里。 周围皆是铜墙铁壁, 只有一面连通着耳房,隔壁的声响清晰可闻。 有拍击声传来,夹杂着细微的水声。 落入兰旭耳中。 他自幼养在兰家, 被兰青之教养得很好。 知廉耻,守礼节, 懂进退。 如今听着隔壁龌龊不堪的声响,他微蹙眉心, 只觉得不齿。 可没多久。 隔壁传来极虚弱一声:“蹊哥哥……我遭不住了。” 兰旭身形一下顿住。 他没有听错。 这声音的主人,是他的小妹——那一向乖巧懂事、从不逾矩的兰芙蕖。 这一声娇滴滴的哥哥, 仿若下一刻就能从嗓子眼儿里掐出水来。 柔肠百转, 千娇百媚。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好似悬浮在夜色上空, 透过这坚实的、冰冷的铁墙, 弥散在兰旭周遭。 与之一道的,还有沈惊游的低笑: “什么遭不住了?” 少女支吾, 不敢言语。 隔壁那间屋子, 吱吱呀呀。 立着的刑架好像要散架。 兰子初闭上眼, 竭力克制着情绪。 可那两道温热的、缠.绵的吐息, 却轻而易举地穿透这堵铜墙铁壁, 清晰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落入他的思绪中。 小芙蕖在唤别人, 哥哥。 唤他,蹊哥哥。 唤得很是亲.密。 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娇柔妩媚, 先前在兰家时, 小妹也喜欢黏着他撒娇。小姑娘的声音甜腻腻的, 唤出的却是那一句端庄尊敬的“兄长”。她好像不喜欢叫他“哥哥”,兰旭也觉得这一句“兄长”要比“哥哥”听上去规矩些。 可如今。 她却在隔壁,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呵气如兰地娇唤:蹊哥哥。 兰旭走到墙边,想说,放开她。 不过片刻,似乎某种感应,沈蹊抱着小芙蕖压上了他正对着的那一堵墙……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 她的身体离自己,仅是一道薄薄的铁墙。 兰旭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他将手掌僵硬地放上去,能感受到从对面传来的拍打的震动。她的声息随着拍打声轻颤,呼吸压下,短促而柔软。 他掌心被震得微麻。 那道酥.麻之感从手掌、传到小臂、再到他的肩胛骨……一路游走而上,让兰子初咬紧了牙关。 昏黑的夜色里,他垂下一双黯淡的眸。 长夜如磐。 兰芙蕖感觉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压根儿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时辰。 她的呼吸软绵绵的,身子也软绵绵的,任由沈蹊用氅衣裹好,抱着去另一间屋子冲水。 全程,她像个破布娃娃,被人一扯一动。在澡桶里,她忽然感觉四肢发软,不禁抱住身前男人的脖颈。 “沈蹊,我好累啊。” “我好想睡觉啊。” 男人低下头,仔细地给她擦洗着。 闻言,又温声哄她。 兰芙蕖便懒洋洋地趴在浴桶里,心想,到底是谁放出谣言,说沈蹊冰冷自私不近人情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好嘛。 一边想着,她一边又伸出手,搂着男人的脖子猛亲了一口。沈蹊被她亲得双手一顿,抬了抬眼皮,“还想要?” “……” 小姑娘赶忙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不想不想。 她会死的。 …… 第二天,兰芙蕖彻彻底底地累瘫在了床上。 这一瘫,就瘫了整整三天。 她浑身像散架了一样,连人带骨头拼凑在床榻上。 这几天兰芙蕖也不能练弩了,索性便窝在榻上编织起香包来。她的手很巧,针脚细致绵密。她一开始想在香包上绣一朵芙蕖花,后面也不知怎的,竟不知不觉绣成了一对鸳鸯。 二姐端着药走进来。 见状,兰芙蕖赶忙将香包藏在枕头底下。 二姐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还以为她是受了风寒、染了病,赶忙去医馆给她卖药、逼着她喝下。 面对这一碗碗苦涩的汤汁。 迎上二姐关怀的目光。 兰芙蕖一咬牙,无奈将其一饮而尽。 对方这才满意,收了碗,离开了。 不过一会儿,帐外又传来脚步声。 这一回,沈蹊掀帘入帐,看见男人,小芙蕖的脸“腾”地一红,拘谨地直起身子。 他带了些补药。 坐到床边,沈蹊打量了她一会儿,脸上满是歉意,小声问: “小芙蕖,你……还疼吗?” 疼,怎么不疼。 那后劲儿,她直到现在都还没缓过神。 她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 沈蹊慌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凶狠的。下次,下次我会注意的。” 兰芙蕖瞪大了眼睛。 什么?他还想有下次?? 她憋起气来,像一只圆滚滚的豚鼠。 看得沈惊游心窝儿痒,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小手,问:“小芙蕖,你的身子什么时候能养好呀?” 她红着脸想了想:“其实……其实养得大差不差了。” 实际上,她偷偷用了芍药姐姐塞给她的药膏。 起初她还不知道怎么用,捧着瓶子发了好一会儿的愣。后面干脆一咬牙,用手指挖出一块乳白色的膏体抹在疼处,不过少时,只觉得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生生压住了那道灼烧的感觉。 沈蹊高兴地命人给她上菜。 菜品丰盛,都是温补之物。 对方坐在床边,看她吃完。而后凑过来,给她仔细地擦嘴。 兰芙蕖被他盯得十分不好意思,“我自己来。” 沈蹊一把将她抱住。 “小芙蕖,我好高兴。从今以后,你全须全尾、彻彻底底都是我的了。等这场仗打完,从此你在那儿,我便去那儿。我沈惊游对天发誓,我要一辈子跟着你,护着你,宠着你,绝对不干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如有半句假话,我不得好——” 兰芙蕖惊恐地捂住他的嘴巴。 “呸呸呸,又要胡说了。” 他微垂下眼,笑着“呸呸呸”。 她养身子的这些天,沈蹊和义邙人又打了一仗。 他大胜而归,回来抱着她好一顿亲。 兰芙蕖终于能下了床。 五天后,是沈蹊第二次受火牢之刑。 她在帐子里踯躅了好半天,回想起先前沈蹊中了药后,竭力隐忍着的神色。 终于,她还是不忍心,披上衣服,走出军帐。 帐外日头未落,她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赶忙折回身。小姑娘坐回妆台前,抿了抿唇,取出胭脂水粉。 末了,又觉得自己的妆容有几分刻意。她转过头,找了方小帕子沾了水,将口脂擦淡了些。 而后裹紧了棉袄,往昭刑间的方向走。 她到时,沈蹊刚好受完了刑。 有狱卒对刑室内正在系衣带的男人传报道:“将军,兰姑娘她又来了。” 又来了? 沈蹊仅是一愣,立马反应过来。 紧接着,他弯了弯唇角,唤来今日行刑的狱卒。 “今日我未饮药之事,不许同人说。” 狱卒们觉得上一次,自家将军遭的罪有些过,于是这次用火刑之前,并未让其饮下那碗春.药。反正安翎郡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圣上嘛……大将军捷报连连,圣上定舍不得沈蹊在此时身体出了毛病。 闻言,狱卒虽不解,却也不敢多问,连连应道: “将军您放心,小的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还有后几次行火刑,也莫要与旁人说我未喝药。” “是。” 沈惊游这才满意,抬了抬手:“你们都下去罢。” “那兰姑娘……” “领她去水牢左边第二间私室。” 下人点头:“是。” 兰芙蕖被狱卒引着,七拐八拐,于一间刑室外停下。 把她送到了地方,对方赔着笑说了几句奉承话,而后离开了。 她推门而入。 这一次的房间,与上一次很不一样。 虽说依旧有刑架,刑架依旧很挤,其上依旧有令人心悸的手铐、脚链、小鞭子…… 但这间屋子,总归有了床。 床榻干净,被褥整洁。 兰芙蕖想起来,先前沈蹊同她说过,他有时在昭刑间忙到很晚,所幸便在牢狱里住下,也方便他半夜起来处理公务。 看见那张床,她脸上的热意更甚。 她不敢再靠近床榻半步,只好守着门,听着脚步声。 终于—— 一阵纷乱的步履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对方力气依旧很大,兰芙蕖的身形被人一带,猝不及防地跌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他身上,是温热到灼烫的气息。 只迎上这声息,兰芙蕖的腿就软了。沈蹊抵着她的身形,轻车熟路地将她按在墙上。 “在等我啊。” 微弱的灯火从侧面照落来,他垂下眼睫,用手轻轻挑起少女的下巴。 她抿着粉.嫩的唇,亦微垂着眼。 这张清丽的小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沈蹊忍不住笑了下,表扬道: “好乖。” 而后,他直接将衣带解下,抱着她上榻。 昭刑间的床,比一般的床要硬些。 沈蹊压下来,亲吻她。 兰芙蕖的头发一下摊开,鸦发铺散了满床。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轻轻推了他一下。 沈蹊不解,半撑起身子来,看她。 男人的身形强壮,手臂发力时,胳膊上隐隐有结实的青筋。兰芙蕖红着脸,指了指墙壁。 他反应过来,笑了声。 “放心,这回隔壁没有人。” 这一回的沈蹊,要比前几次更为轻.佻。 兰芙蕖不知道他究竟是清醒着,还是晕着。只觉得那一双瞳眸精细,唇角也带着几分得逞的笑意。许是看她今日精心装扮了一番,沈惊游时不时微侧开脸打量她。打量着她的表情,她的神色。 她愈发觉得难耐。 终于,紧靠着床榻的刑架受不了他们,嘎吱一声,接连着便是“咣当”一声响。 一对手铐落下来。 她下意识,小声提醒道:“手、手铐。” 沈蹊:“喔。” 他歪了歪身子,从地上将其捡起来。 紧接着—— “咔哒”一声,沈蹊给她戴上。 小芙蕖:? ……我是让你给捡,不是让你给我戴。 作者有话说: 沈蹊狗东西 第71章 然, 不等兰芙蕖出声,沈蹊已压下来—— 她手腕上带着这道“枷锁”。 铐链不算很沉, 却让她很难再去推开身前的男人。她的嘴唇被人堵住, 紧接着,对方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举过她的头顶。 她的双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被他牢牢按着, 动弹不得。 昭刑间的灯火一直很暗,四周都是冷冰冰的铜墙铁壁, 给人一种逼仄的压迫感。沈蹊更是压迫着她,周遭气息流动, 这一场雨又落下来。 狂风呼啸。 梅枝摇摆。 刑室摇曳着的灯火明灭恍惚。 兰芙蕖双手越过头顶,随着动作, 腕间的铁链发出叮铃桄榔的响声。那声响与男人的呼吸一同拂下, 她咬着牙, 颤动一路蔓延至舌根。 她在心里偷偷骂了句。 狗东西。 跟没吃过肉似的。 …… 两个人折腾到很晚。 直到她累得受不了了, 沈蹊才停下, 抱她去洗澡。 全程,她乖巧地窝在男人怀里, 像一只听话的小猫儿。 第二日。 她醒来时, 沈蹊已不在身侧。 对方替她备好了梳洗的物具, 又在桌上放了几块点心。兰芙蕖揉着腰下床, 看着桌案上的槐花酥饼, 抿唇笑了下。 她笑起来时, 唇角边有一对很浅的小梨涡。 沈惊游曾跟她说,很喜欢她这对梨涡, 正说着, 又抱着她深吻下来。 彼时, 小芙蕖被他亲得意.乱.情.迷。 根本没有机会同他说: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嘴巴,喜欢你—— 这一次次地深入中,她将沈蹊的被抱得愈发紧,也愈发觉得,自己这颗心在与对方紧紧相连。 她爱沈惊游。 爱这个将全部柔情都给了她的男人。 兰芙蕖收拾好,又将衣领子往上拉了些,遮挡住脖颈处的绯痕。 不用想,昨夜那一场鏖战,定然在她身上留了不少的“印痕”。 即便沈蹊会顾及着她的感受,也没有一下使用出全身力气,但她的肌肤实在是太娇嫩了。兰芙蕖还想起来,小时候自己经常被父亲罚跪,无论罚跪的时间长与短,她的膝盖处总会留下红红的痕迹。 走出刑室。 她循着记忆,往外走。 忽尔,听到几道鞭声。 兰芙蕖侧过头,只见一间行房里透着幽暗的灯光。刑室房门敞开着,不一阵儿,便是犯人痛苦的哀嚎。 他们说的是义邙话。 昭刑间新抓了几个义邙人,如今沈蹊正在刑室里审讯。 从门口掠过,她下意识看了眼立在屋内的男人。 他一身玄黑色的衣,庄严而肃穆,即便是一个背影,也让人看出他那不可侵犯的威仪。听着刑架上那人说话,沈蹊歪了歪头,百无聊赖地转了下扳指。半晌,待屋内重新恢复沉寂时,他平淡道: “拖下去,埋了吧。” 兰芙蕖不知道那义邙人说了什么话。 听见那一句“活埋”,她吓得呆愣在原地。须臾,一尾清冽的冷香至,有人摸了摸她的脑袋。 “怎么醒得这么早。” 沈惊游声音明显温和了许多,“吃东西了吗,要不要再让北灶做点儿?” “喂,小芙蕖?” 她回过神,摇摇头:“我吃了,不饿。” 见她这般,沈蹊微微一愣,旋即道: “抱歉,以后我会关着门,尽量不吓到你。” “没事的。” 兰芙蕖回想起来,从前在驻谷关,柳玄霜定罪后来抓自己裙角时。 对方也是这般温柔,弯下身,为自己擦拭去其上的血与泥。 沈蹊牵着她,走出昭刑间。 昭刑间外虽然刮着冷风,但周遭却没有那么冷了。恍然间,兰芙蕖才发觉,自己来北疆已一月有余。 春天快要来了。 “也不知,你与义邙这场仗会打到什么时候。” 一句无心感叹,竟让沈蹊目色顿了顿。 他说,等平定了义邙之乱,便会带她归京,而后回江南。 八抬大轿,迎娶她进门,让她做沈家的夫人。 “对了,”沈蹊转过身,又轻轻捏了下她的手指,“你兄长的罪证我已呈到京城,应该过几日,我便要派人押送他入京受审。你这几日……可以多去看看他。” 在北疆,沈蹊可以因为她,留着兰旭一条命。 但他身上毕竟担着职责,为了北疆和大魏,他不可能知情不报。 一但兰旭被押送回了京城…… 生死难料,前路未知。 可能眼下,是她与兄长最后相处的机会了。 她点点头,道:“我知道的。我会说服兄长,坦白从宽。” 沈蹊亦是颔首,不知怎的,面上依稀有疲惫之色。 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还不等沈蹊派兵押送兰旭回京,倒是有人先一步来到了北疆。 对方一袭锦衣,打扮得奢华贵气,腰间别着一块令牌,自高高的马背上一跃而下。 “襄北侯沈蹊听旨——” 是从京城来的人。 兰旭的卷宗呈入了京城,引得天子格外关注。罪臣之子叛国,其中可否又有旁的牵扯?圣上登即派了钦差大臣,日夜兼程赶往北疆。 此人名叫郭琮懿,手里捧着皇诏,许是奉了圣命,他看上去有几分趾高气昂。 沈蹊跪下,听完旨后,平静地接了诏书。 “沈大人,”对方朝他笑了笑,“承让了。” 沈蹊没怎么理他,神色是一贯的冷淡。 郭琮懿表情一顿,脸色沉下来。 从前在京都,他就与沈蹊有些过节。 郭琮懿惯会投机取巧、趋炎附势,而沈蹊向来不喜这般不入流的手段,一来二去,便在京城中得罪了不少事。 当然,这些小事,沈蹊都记不得了。 郭琮懿却记得一清二楚。 他咬了咬后槽牙,看着双手接过皇诏的男人,忽然道: “沈大人,还有一事。圣上这次派下官前来北疆,除了押送犯人,还要在北疆督查沈大人接下来的刑罚。” 督刑? 一侧的叶朝媚蹙起眉头。 “圣上已经派了本郡主来北疆督刑,就不劳郭大人费心了。” “那可不行,”郭琮懿道,“毕竟是圣上派下官来的,这天命,在下也不敢违背。” 接着他转过头,唤来左右,问:“沈大人的十二关,过到哪一关了?” “回钦差,还剩……两关。” “行,就剩两关。恰好本官后日带着兰旭归京,这剩下来的两道刑罚,就在今明两日受完罢。” 沈蹊的眸光冷了冷。 闻言,叶朝媚更是出声制止:“郭大人,您怕是不知晓这昭刑间的火刑有多熬人。圣上先前已给了沈蹊三个月的时间来受完这十二道刑罚,如今还有一个多月,时间绰绰有余,您也不必如此催着沈蹊受刑。” 郭琮懿便笑:“安翎郡主,下官从未犯事,自然是不知道昭刑间有何等刑罚。至于先前圣上如何说的,在下,在下只知晓,圣上此次派下官来,就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押送通敌叛国的罪犯,其二,便是督查叛旨之人用刑。” “郭琮懿,你不要欺人太甚!” 就在安翎要发作时,沈蹊伸手拦住她。 他眉目平淡,缓声:“无妨。” “可是——” “不过两道火刑,我受得住。” 就在方才几人斡旋之际,沈蹊回忆起些往事。 他依稀记着,眼前这名杂碎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不光是受了幼帝旨意,而且他似乎还是郢王的人。 沈蹊与郢王更是一向不对付。 沈蹊受幼帝之命行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与郢王互为桎梏。 接下来的两天,他几乎都在昭刑间度过。 有郭琮懿在一边盯着,狱卒自然也不敢再放水。男人一身素白薄衣,坐于刑架之上,头发披散下来。 郭琮懿在一侧悠悠地喝着热茶。 看了沈蹊一会儿,得意道:“时辰到了,上刑罢。” 安翎皱起眉头,示意狱卒不要上茶。 那一簇火,在铁器上炙烤开来。 没一会儿,男人汗如雨下,他紧闭着双眼,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拳攥着,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见他这般受苦,安翎不忍再看,便转过头,兀自发了会儿愣,又走出昭刑间。 火刑从下午,行至深夜。 又是一整个晚上。 兰芙蕖在军帐里久久等不到沈蹊,发现了异样。 于是乎,昭刑间外,安翎忽然看见一点人影自不远处中跑来。她穿着厚厚的袄,浑身上下毛茸茸的,像一只白兔。 “安翎姐姐!” 兰芙蕖也看见了她,率先出声:“安翎姐姐,你知道沈蹊在哪儿吗?”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只是此刻听上去,又有些着急。 “我找了他许久,他一整夜未归,我便找到这里来了。安翎姐姐,你可知沈蹊现在在何处,他可是在督刑?” 安翎看了一眼她,不知怎的,神色有些凝重。 她抿了抿唇,觉得此事终究也瞒不过她,便将对方的胳膊拽过来,道: “小芙蕖,朝廷那边派人来了。” 少女仰了仰脸,显然没明白她这是何意。 安翎压下声音: “沈蹊他,如今正在受刑。” 受刑? “受什么刑?” 可是……沈蹊不是前几日才刚刚受过刑吗? 兰芙蕖记得,圣上那边的旨意,要沈蹊三个月受完这十二道刑罚便好,而如今只过了一个多月呀。 安翎眼睫垂下,第一缕晨光落下,红衣女子眼下一片昏黑之色。叶朝媚也是一整宿未眠,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她的神色亦十分不忍: “不知沈蹊是不是先前得罪了他,那人非要他将剩下的两道火刑连着受完。如今正在行十二关的最后一关。” 紧接着,她满脸歉意,又道:“对不起,小芙蕖,我拦不住他……不过你放心,刚才我走的时候,偷偷将他的茶换成了沈蹊的。哼,他敢欺负沈惊游,本郡主也要让他不好受!”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对不起, 小芙蕖,我拦不住他……不过你放心, 刚才我揍的时候, 偷偷将他的茶换成了沈蹊的。哼,他敢欺负沈惊游,本郡主也要让他不好受!” 叶朝媚说的那碗“茶”, 自然是昭刑间行火刑之前,递给犯人的那一碗春.药。 昭刑间的药比青.楼的还要烈。 服下之后, 烈火焚身,极难忍耐, 除非能寻得个女子…… 叶朝媚凝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快意。 然,兰芙蕖却不想知道那杂碎的死活, 一心全在沈蹊身上。见她要走进去, 安翎慌忙拦住她。 “小芙蕖, 你还是别进去了吧。” 里头确实……还挺吓人的。 叶朝媚道:“如今朝廷派了人来, 你最好先不要露面。你放心, 即便是有那狗官看着,刑狱里都是沈蹊的手下, 他们不会太让沈惊游遭罪的。” 兰芙蕖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她知道, 安翎姐姐是在安慰自己。 “那我不进去, 我就在耳房里面坐着等他, 可以吗?” 叶朝媚凝眉, 看着她。 神色严肃, 让兰芙蕖想起来学堂里那些夫子。 她只好乖乖地从袖间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安翎姐姐:“那……郡主姐姐, 麻烦您将这瓶药膏转交给蹊哥哥。” 叶朝媚接过。 掌心除了一个药瓶, 还有一颗酥糖。 “劳烦您将这个也转交给他, 跟他说,我在军帐里面等他回来。” 叶朝媚点头,道了声好。 兰芙蕖拢了拢袄衫,循着路往回走。 今夜并未下雪,路上仍有寒风,拂得她发丝翻飞。少女伸手将碎发拢至耳后,忽然看见地上那一袭人影。 明月星火。 将地上的人形拉得老长。 那人就这般,不近不远地在她身后跟着,脚步有些跌撞。 兰芙蕖又试探性地往前快步走去。 果不其然,对方又疾步跟上。他的目标很明显,寒风袭来,兰芙蕖的右眼皮跳了一跳。 不远处,就是沈蹊的军帐。 沈蹊喜净,周围并未设有大营,甚至没有其他帐子。如果她此时开口呼救,不仅喊不来其他人,说不定还会激怒对方、让他做出更出格的事。 他是谁? 为何跟踪自己? 可是朝廷来的那一批人?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军帐就在面前。 狂风呼啸,寂寥的夜色朝她涌来。兰芙蕖心跳声怦怦,听着那脚步声也愈来愈近…… 就在五步开外—— 兰芙蕖“腾”地一下掀开了帐帘,从右手边的桌案上摸出一把弓.弩。 无边漆黑的夜色里。 她终于看见了那人的面容。 看见她手上的武.器时,郭琮懿显然一愣神。紧接着,不屑的笑意在他唇角边扩大。 “哟,还挺硬气。” “小美人儿,这把弩有多沉,你举得起来吗?” 夜黑里,少女一双瞳眸清澈而倔强。 郭琮懿打量了她一路。 方才在昭刑间,他无端觉得心头无比烦闷,身子里似乎有一道燥火上下乱窜着,让他走出昭刑间外透透气儿。这一下,便看见刚离去不远的兰芙蕖。 少女一身雪白的袄。 这般厚实的衣裳,依旧难以遮掩她姣好的身材——那楚腰纤细,盈盈不堪一握,腰肢再往上些…… 郭琮懿口干舌燥。 而如今,这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妹妹,手里正举着一把沉甸甸的箭.弩,对向他。 郭琮懿嗤笑了声: “小美人儿,别闹。当心自己被这东西给伤到了。” 兰芙蕖:“站住。” 明明是一道厉斥,却因为她软绵绵的声线,显得并没有多少气势。对方俨然也未被她威慑住,扬了扬眉毛,轻.佻地朝她走过来。 他的眼里,燃着同沈蹊一样的火。 大火燃烧之下,却分明是两种不一样的情愫。沈蹊是欲念,是占有,是爱意汹涌;而面前此人,贼眉鼠眼里只流露着令人作呕的贪意。 她举平了箭.弩。 命令道:“别过来!” 郭琮懿不以为意,调笑着:“你知道这东西怎么玩儿吗,要不要本官来教你——” 下一瞬。 “蹭”地一声—— 利器划破黑夜。 郭琮懿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兰芙蕖赶忙捧着箭弩,往后退了半步。 “你个小浪.蹄子,胆敢伤了老子。”那一支箭擦着他的大腿而,刺得并不深,对方捂住了伤口,愤恨地过来抓她。 吓得兰芙蕖赶忙举起箭弩。 ——“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射弩与打弹弓同理,拉弦,搭箭,抬臂,目对望山,指扣钩括,则箭矢出。” ——“小芙蕖,不要怕,先将胳膊抬平,对准目标。” “蹭——” 钩括震动,她的手指也感觉到一阵颤意。 下一刻,她看见男人面色一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扑簌簌而下。 …… 叶朝媚放心不下兰芙蕖。 她匆匆朝沈蹊军帐这边走,临近帐子时,突然听到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声。她心头一紧,立马领着士兵快步跑过来,只一眼,便看到眼前血流一地的惨状。 倒地的竟是郭琮懿。 安翎目瞪口呆。 紧接着,她冷静地指挥左右将郭琮懿抬走。 “小芙蕖,”安翎姐姐走过来,“小芙蕖,你……可有伤着?” 兰芙蕖这才回过神。 她捧着箭.弩,面容白得宛若一张单薄的纸。少女垂下颤抖的眼睫,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这一片狼藉。 “安翎姐姐。” 她的声音亦打着颤,“我,我好像惹事了。” 叶朝媚柔声道:“不会的,沈蹊会处理好的。况且这也并不是你的错,小芙蕖,只要你人没事就好。” “安翎姐姐,”她咬了咬下唇,心惊胆战道,“那个人他会死吗?” 她是不是杀人了? “你先不要想这些,我去让人将此地处理干净,”迎上这一双惊惧的软眸,叶朝媚又捏住她的胳膊,安慰道,“方才我进来时看过了,你虽然射了一箭,但他的气息尚足,不会死。” “可是……” 小芙蕖顿了一下。 “我好像……我好像射到了他的那里。” “哪里?” “就是那里。” 兰芙蕖咬了咬牙,匆匆往下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叶朝媚愣了愣,参悟过来后,她惊得险些跳起来。 “那里?!!” 安翎又瞪大了眼睛。 “……嗯。” 她埋下头,声音小小的: “我也不是故意往那儿射的,安翎姐姐,我射不太准……” “不,不是不准,”谁知,安翎竟赞许她,“小芙蕖,你射得太准了。以后你要是再遇见坏人,就往那儿射。嗖嗖嗖,保准儿一发毙命。” 一发……毙命? 兰芙蕖连忙摇摇头:“我不想杀人。” “你这招不是杀人,胜似杀人,”叶朝媚拍了拍她的肩膀,见她脸上怯意消散,才感叹道,“不得不说,沈惊游教你箭.弩还是很有用的。对了,你刚才有没有被箭.弩伤到?” “没有。” “那便好。” 正说着,几名军卒前来,将地上的血渍处理干净。叶朝媚又哄了一会儿她,见小芙蕖不再后怕,才靠在椅子上放肆地大笑了声: “也不知那个姓郭的,现在是什么感受。” 刚体验极致的燥火焚身,立马又体验断子绝孙。 “可他毕竟是钦差,我这般……会不会牵连到蹊哥哥?” 闻言,叶朝媚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少女的手指很软,细白修长,每个骨节都精致得恰到好处。 “就这点破事儿,还能难倒他沈惊游不成。” 不过就背地里使些手段。 反正对方也不知这射箭之人姓谁名谁,到时候随便抓个犯了重罪的替死鬼,应付一下便是了。 再者—— “说不定郭琮懿都不愿深究此事呢。” 小芙蕖不解地眨了眨眼:“这又是为何?”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射死的那玩意儿,不光是男人的命根子,更是男人的面子。今日你若往他身上其他地方射了一箭,他或许会大张旗鼓地处罚你,可你却不偏不倚,恰恰好射死了那东西。是个男人,谁会告诉旁人,我没了儿孙,成了个阉人?这要是传出去了,以后他的面子往哪儿搁?就算别人明面上不说什么,但也肯定会在暗地里头笑话他。” “郭琮懿不敢明面上抓你,就只能背地里面耍些手段,暗害你。但很可惜,他玩阴的是玩不过沈惊游这等小人的。” 听了这话。 兰芙蕖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 “我在笑,你说蹊哥哥是小人。” “他本来就是小人。”安翎倒了杯水。 兰芙蕖抿唇笑笑,没有再接她的话。 少女回想起来,方才郡主姐姐谈论到的“命根子与面子”。 她认真想了想。 沈蹊的面子,好像还挺大的。 …… 茶水是凉的,叶朝媚见她安然无事,便留下几个人照拂她、自己起身往昭刑间督刑去了。兰芙蕖将他们驱退到帐子外,偌大的军帐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小姑娘站起身,将箭.弩重新取过来。 且说这一边。 安翎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刚把沈蹊从刑架上放下来,就将今晚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干净。 她的声音激动,且高昂。 于是乎,全昭刑间的人都知道,沈大将军喜欢的女子,也跟他们的沈大将军一样勇猛过人。 一把弓弩,一发即中,让那狗官断子绝孙。 着实是……女中豪杰啊。 沈蹊的唇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 紧接着,他无奈垂眼,道:“扶我出去罢。” 受了整整两日的火刑,他的身子很是虚弱。 出了刑室,男人迎着陡峭寒风,走回军帐。 一路上,他都在思量,一会儿见了小芙蕖该如何安慰她。 正想着,他一手掀开帐子—— 帐子内少女正把玩着箭弩,没想到有人会在此时走进来,几乎是同时,将其缓缓举起—— 沈蹊步子一顿。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护住了那处。 作者有话说: 老婆,别走火了。 第73章 兰芙蕖呆呆地看着身前之人, 眨巴了一下眼睛。 然,不等她多反应, 对方的身形晃了晃, 扶着身侧的帐,好似下一顺就要倒下。 兰芙蕖忙放下手里的弩,前去扶他。 “蹊……蹊哥哥!” 他受了整整两日的火刑。 男人的乌发只用一根带低低束着, 大氅之下,是极单薄的素衣。帐外风声不止, 兰芙蕖将他带入帐,扶到床边坐下。 “我给你擦药。” “欸——” 不等沈蹊拒绝。 兰芙蕖“唰”地一声, 扯下对方的外袍。 沈蹊有些无奈,将她的手按住:“不必, 我自己来。” 男人手指修长, 泛着些凉意, 像是一块冷玉。 兰芙蕖知道, 沈蹊是害怕自己的伤会吓到她。 少女轻轻推了推他的手, 道:“无妨。蹊哥哥,我给你涂。” 后背有些伤他也难自己涂抹上药。 沈蹊终于没拦她。 兰芙蕖并膝坐在床边, 手指解开他的衣带, 揭开他的衣裳。 少女葱白的手指置在对方腰间。 她能感觉出来, 沈蹊的呼吸明显重了一重。 有绯意漫上面颊, 叫兰芙蕖轻轻咬了下唇瓣, 绵软的布料坠下来, 她挖了一块药膏。 面前,男人后背有被灼烧的痕迹, 洇红一片。 看得兰芙蕖既心疼, 又心悸。 “蹊哥哥, 我给你上药了。我不怎么知轻重,若是你疼了,就跟我说一声。” “嗯。” 男人声音里有沉沉的鼻息,于沉寂的夜色间氤氲开来。兰芙蕖手指探上他后背,对方肌肤很烫,触及生痕。 药膏冰冰凉凉。 兰芙蕖垂下眼睫,手指微抖,耐心地轻抚着他后背的伤疤。 不止是烫伤。 不止是这几天那新鲜的烫痕,沈蹊背上,还有许多旧伤疤。有的还刚刚结痂,有的已在岁月的冲洗下褪了些颜色。却无一例外地让她心口微钝,一颗心就这般柔软地塌陷下来。 她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其上一道长痕。 “这是鞭伤吗?” 伤疤颜色很重,应是新伤口。 当她的手指触碰上去的一瞬,男人的腰身微僵,须臾,沈蹊低低一声:“嗯,是鞭伤。” 在北疆,一向都是沈蹊用鞭子伤别人。 若是想问他什么时候被旁人用鞭子伤过——定是在昭刑间地牢了。 他的声音很淡,语气也很轻松。 仿若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泪水蓄满了少女的眼眶。 看着他后背的伤。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兰芙蕖垂下眼,光影在她睫羽上轻颤,于她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翳。 有暖风袭来,炉间生香。 她忍不住低下脸,看着那伤痕,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肉眼可见地,他后背上的肉紧了一紧。 男人后背灼烫,兰芙蕖的唇瓣亦是温热。她的嘴唇轻蹭着那道伤疤,细密缠绵的气息喷洒上面。 沈蹊不备:“兰……小芙蕖。” 他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哑了下去。 兰芙蕖就这般,亲吻着他的伤痕。双唇如一剂温柔的良药,抚慰着他的伤痛,让他下意识闭上眼。 一朵花在后脖处盛开。 男人的衣衫叠在腰腹间,露出他结实富有力道的上半身。空气中游走着暧昧而又躁动的气息,片刻,他低低一声: “痒。” “哪里痒?” 兰芙蕖还以为,他的“痒”,是伤口的“疼痒”。 于是红着脸,坐直起身子,伸出手探往他的腰腹。 少女的手指细软。 被她触碰过的地方,更是酥酥.麻麻的。 像是一场春雨簌簌而落。 沈蹊喉间一涩,终于道:“别摸了,再摸……我就真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么? 不等她的手撤开他的腰腹。 对方转身倾压下来。 她一惊,毫无防备地、身形已被人牢牢禁锢住,顷刻之间便动弹不得。男人眸光亦落下来,幽深寂静的夜色里,他美艳精细的凤眸中汹涌着如潮水般的爱意。 “你……你的身子。” 他刚受了刑,还是连着受两道火刑!兰芙蕖记着,安翎姐姐曾同她说过,昭刑间的刑罚极为残酷,特别是火刑,单单是受一道便足以让人生不如死,更何况是两道火刑连着受? 她知道沈蹊身体好。 但他毕竟也是肉体凡胎,如今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 似乎瞧出了她的心事。 沈惊游咬住她的耳朵,“干得动你。” 衣料簌簌然而落,她满脸惊恐地被男人捉了去,床边的药瓶“叮铃桄榔”落了一地。 一场春雨落尽。 兰芙蕖小腿微微颤抖着,推了身前之人一把。 “沈惊游,你不要命了吗?” 她的呼吸急促,气息不平。 方才她来不及拒绝,就被男人按在床板之上。她甚至来不及说一个“不”字,话语刚到嘴边,又情不自禁地软了下去。 男人下巴上的汗滴在她锁骨上。 沈蹊头发微湿,少女脖颈上亦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蜿蜒成一片水渍。 听了她的话,沈蹊垂下眼睫,也问了句:“你呢,你还要么?” “我要!” 她当然要命。 沈蹊点头:“好。” 紧接着,她的腰身又被人一提。 兰芙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不是这个还要! 她的浑身都要被汗水浸透了。 头发也湿得不成样子。 渐渐的,这一双软眸再度弥散上一层迷离的光泽,她檀口微张,吐露着声息。如若不刻意去想,兰芙蕖早就忘了身上之人刚刚受完刑罚。 二人抱得极紧。 直至天明。 第二天,郭琮懿果真没提及昨夜的事,兰芙蕖也不敢走出军帐,生怕遇见对方、再想起些不好的事。 她也不知道,那狗官到底有没有像安翎姐姐说的那样“断子绝孙”。 皇命在上,期限已至。即便是带着病体,郭琮懿也不得不艰难地入京复命。 兰子初就这般被押送上刑车。 他的手上、脚上,戴了重重的镣铐。深冬腊月,他就这般立于寒风之中,衣料极为单薄。 兰芙蕖前脚刚送别了兄长。 后脚又回到帐中,安慰已哭成泪人的二姐。 时至如今,二姐依旧不肯相信,兄长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可证据如山,沈惊游也不会故意冤枉他。 但令兰芙蕖存疑的一点是,自己自幼与兄长一齐长大,青衣巷里,兄长是人人交口称赞的、风光霁月的兰公子。无论是才学,或是秉性,兄长都是极好的。不过短短四年时间,他又为何通了敌、判了国? 直觉告诉她。 其中另有蹊跷。 可究竟是什么蹊跷,其中又有哪些玄机?兄长不肯说,沈蹊无论施以何等的重刑,也审问不出来。 这可能是沈蹊这四年来,遇到的第一个,令他感到棘手的犯人。 车队是下午走的。 她安慰完二姐,从帐里走出来时,夜色深深。 沈蹊昨夜十分有劲,异常凶狠,今日再见时,面上依稀有了些恹恹之色。他裹着玄黑色的氅衣,迎风轻咳了几声。就在兰芙蕖准备说活该时,对方又望过来。 接连两天受刑,昨天又做了一通宵。 他这身体,不倒才奇怪。 沈惊游走来时,带了一尾温和的风。 对方知道她难受,伸出手,将她轻轻抱住。 兄长被郭琮懿带走了。 北疆之外,生死难卜。 见她满脸忧色,沈蹊微垂下眼睫,声音平缓:“京都那边我打点好了,他在刑狱,不会受太多的苦。” 兰芙蕖点点头,靠入他怀里。 沈蹊的怀抱很香,很暖,和宽实。 她贪婪地吮吸着对方身上的味道,心底隐隐有安心之感。 对方任由她抱了一会儿,又牵着她入帐。 “陪你用完晚膳后,今夜我要早些休息。” 他按揉了一下太阳穴,又温声问道,“小芙蕖,你是睡这里,还是回去睡?” “我回去睡罢。在这儿我怕打扰到你。” 他笑了笑,“好。” 谁知。 二人前脚刚用完了膳。 后脚,应槐着急忙慌地入帐。 “主子,大事不好了!” 沈蹊放下筷子,目光凛了一凛。 “发生了何事?” 应槐:“您派去的探子将才回报,郭琮懿的车队刚出了北疆,六矾山下突然冒出来一大群人马,将马车劫了去。那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别的没劫,光劫走了、劫走了——” 兰芙蕖忍不住从座上站起身,着急问道:“劫走了什么?” “劫走了兰旭的刑车!!” 听见此话,兰芙蕖脑子里“轰隆”一声。 如有雷劈。 沈蹊亦是蹙紧了眉头,追问道:“只劫走了兰旭?” “还有些金银钱财。不过属下以为,对方劫走钱财,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沈蹊从桌上抄起长剑。 兰芙蕖赶忙追上前,“蹊哥哥,你要做何?” “去六矾山,追人。” 沿着北疆到六矾山的路,前去追回逃犯。 “可是你——” 沈蹊转过身,安慰她:“你放心,我回追回你兄长,我也不会出事。小芙蕖,你就在这里等我。” 他穿上银盔,涌入茫茫夜色中。 …… 这一夜,兰芙蕖担惊受怕到了极点。 一方面是担心兄长,不知兄长被何人所劫。 另一方面,她担心沈蹊。 他依旧好几夜未合眼。 她坐在床边,心里头算着时辰。 突然听见帐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沈——” 她赶忙掀帘出帐,令她意外的是,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沈蹊,而是一个军卒打扮的人。 他穿着军装,身形有些矮小,上下打量了兰芙蕖一眼,道:“你就是兰姑娘罢。” 夜色深深。 只一眼,她看见深沉夜色里,对方那双瞳色显然要暗于常人的瞳眸。 她警惕地望向对方。 如若她没有记错。 沈蹊曾告诉她,这种瞳色较常人而言深一些的……是义邙人。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兰芙蕖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潜伏进北疆的。 夜色深深, 将那人的瞳眸衬得愈发暗沉。 兰芙蕖的右眼皮跳了一跳,下意识去摸藏在帐子后头的弩。 不等她碰到那冰凉的弩身—— 对方立马出声:“兰姑娘莫要惊惶, 在下前来, 是带姑娘去见一位故人。” 细细听,他的中原话还是有些蹩脚。 故人? 什么故人。 不等对方回答。 有人踩着水洼,翩然而至。 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斗篷, 篷帽宽松地垂搭下,尽数遮挡住他的面容。远远望去, 只见其步履平稳,身形颀长。月色倾洒而下, 散落在他周遭。 冷风拂动他的袖摆,玄袍微展, 像一张精细的、密不透风的大网。 兰芙蕖的呼吸一下顿住。 紧接着, 先前那名士卒利落地转身, 用义邙话与对方交谈。来者轻轻“嗯”了声, 立马望向她。 望向呆愣在军帐前, 已将箭.弩攥紧了的少女。 她面容清丽,小脸素白。 被冷风侵蚀着, 少女鸦睫打着颤。 男人的步子顿了一瞬, 紧接着, 摘下篷帽。 “小妹。” 月色之下, 兰旭完完整整地露出这一张脸。 在昭刑间受了这么多道刑罚, 他的面色仍发白。冷风一吹, 斗篷之下男人轻咳了两声。他嗓音微哑,眉睫低垂着, 一双眸安静地瞧向她。 兰芙蕖这才发觉—— 他的瞳眸乌黑, 这色泽, 介乎与中原人与义邙人之间。 兰旭的瞳色,较中原人的瞳色重些。 但也不比义邙人眼眸幽深。 即便先前兰芙蕖就发现了兄长的瞳色。 但她也并未往其他方面去想。 每个人的瞳眸有深有浅,况且兰旭的瞳色也没有那么明显。 他从小在兰家长大,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父亲在大街上随手捡的乞儿。 那时候的兰旭,确实也是个乞儿。 那一个个谜团终于有了结果——兄长为何通敌,为何投靠了义邙人,为何…… 一颗心一寸寸发冷。 到最后,少女眉眼里似乎闪烁着寒光。 见状,兰旭眸色微动,他似乎想解释什么,终也是无力地张了张嘴唇,发不出声音。 兰芙蕖站在原地,望向他。 攥着箭.弩的手紧了紧。 兰旭俨然也看到那箭.弩,片刻,黯声:“小妹,我知道你有许多困惑,日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好吗?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二妹,你跟我走,我带你们去义邙。” “去义邙干什么?” 少女倔强地看着他,“当逃兵么?” 对方顿了顿。 “不是逃兵。” 兰旭轻声:“这些战乱,本应该与你无关,我不想让你也牵扯进来。我带你去义邙,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可我是大魏人,不是义邙人。我有我的家乡,有我的根。” 兰芙蕖道。 “况且,沈蹊说过他会保护我,我跟他在一起,就不会不安全。” 见其这般,兰旭轻轻蹙了下眉毛。无乌黑的瞳眸中是一片黯淡的翳影。他的瞳色稍深,这使得男人的目光愈发幽暗,愈发晦涩不明。 “若我说,”他一沉吟,“他此刻,不一定安全呢?” “什么意思?” 她后背一凉。 “义邙的人已经去围堵他了,我想他如今的状态很不好。纵是沈惊游有百般能耐,也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兰芙蕖的右眼皮突然跳得飞快。 诚然。 兰旭说的是实话。 她的眸光骤然变得锐利了些,兰旭站在月影之下,怔忡地看着身前之人——小姑娘明明是微红着眼眶,眼神中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锋芒。 她将箭.弩攥得更紧了些。 兰旭直觉,她在恨自己。 心口处忽然撞上一道钝意,不过须臾,身后又小跑过来一行人。 “还不走?” 那人睨了兰旭一眼,流利地与他交谈。 “你大费周章地闯进来,就是为了带走一个女人?” “磨磨唧唧像什么,来人,给我把她绑了——” “怎么,不让绑她,心疼了?” “你看上她了?” 对方叽里呱啦,像个炮仗。 兰旭没应答几句,微垂眼帘,似乎在思索什么。 “好了,放心。我们主上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这个女人,还有你在魏都的那个老头父亲,主上都会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别磨叽,主上还等着呢!” 兰芙蕖听不懂那义邙人的话。 只听见兰旭淡淡应了声:“好。” 对方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 紧接着,他绕过兰旭,饶有兴趣地走到兰芙蕖面前。 弯下身,眯着眼打量着她。 “哟,长得还挺俊。” 对方仍是一口义邙话,兰芙蕖听不懂,只是从他的神色间猜测,他应当说了什么不好的词。 不然,一侧的兰子初怎么突然将眉头皱起来。 那义邙人啧啧了声:“难怪,让我们兰大公子动心。” “不是动心。” 兰旭纠正:“是妹妹。” “是妹妹你脸红什么。” 义邙人嗤笑了声,扬了扬手,“带兰大公子的妹妹走!” …… 兰芙蕖就这般被他们“押”上了路。 她知晓,如今自己势单力薄,不能冲动行事。 北灶以北的树林外停了架马车,马车简陋,拉车的马匹却有些高大。她看出来,这是义邙那边的马车。 “兰姑娘,请吧。” 她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马车里,听见马车轱辘滚动声。 寂寥的夜色,无边的黑暗,狭小的、逼仄的马车,未知的道路。 还有马车前,高昂坐于一匹马上的,她从未看清过的“兄长”。 兄长是义邙人。 父亲在江南,捡了个义邙小孩。 她回想起来,兄长刚来兰家时,身上脏兮兮的,瘦得像个猴子。没有人察觉出来他并不是中原人,他虽少言寡语,但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再加上他不深不浅的瞳眸。 所以…… 他应当是中原人与义邙人生的孩子。 方才兰旭又说,蹊哥哥怎么了? 她闭上眼,竭力平复着心情,呼吸却不可遏制地发急,发促。 一颗心跳得很快。 马车之外,那义邙人仍喋喋不休。 “喜欢她啊,中原女人,也可以,长得是不错……什么?不喜欢,兰大公子,你就别骗我了。若是你真的喜欢她,到了我们义邙,让主上赐个婚,也不算什么难事。” “就是中原女人,娇气,没有我们义邙女人得劲儿。怎么啦,兰大公子生气啦?行行行,我不聊她了。我们就来聊聊,抓了沈惊游,一会儿怎么去主上面前邀功。” 马车行了许久。 兰芙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就在一行人越过一个山岗时,车帘子被人从外掀起。映入眼帘的是兰子初那张儒雅温和的面容,他声音很轻,问她: “你还好吗?” 她如何能好? 兰芙蕖咬了咬下唇,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 兰旭又捏了捏车帘,低低道:“快要到了,你别怕,有我护着你……” 不过少时。 马车终于停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不知日头何时能亮起来,兰芙蕖走下马车,被人引着,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义邙这里,也建造着一顶顶帐篷。 这里的风沙要比北疆大得多,帐篷亦高大上许多。高大的人和马,一望无垠的土地,时不时有羊群穿梭…… “你现在这里休息,好吗?” 兰旭带着她于一间帐篷里坐下,“我先去处理些事,一会儿会有人上饭菜。你莫怕,若是需要什么,直接拿着这个令牌来找我。” 紧接着,他跟着那名义邙人走出帐。 先前伪装成北疆士卒的义邙人走过来,不知在对方耳边说了些什么,帐外响起一声震愕: “什么?她是沈惊游的女人?!” 兰旭:“……” “你他娘的大费周章,就为了救沈惊游的娘们儿?!!” 对方激动地跳脚。 “兰旭,你行,你真行!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们主上的!你给我们主上想要的东西,待主上攻占魏都、成就霸业,到时候我们自会给你你所想要的东西。如今仅仅只抓住了一个沈惊游,兰子初,你千万莫要以为自己姓兰,就被旁人牵着鼻子走了。” 男人眉目淡淡,似是而非地“嗯”了声。 不等对方再开口。 一名身形强壮的中年男人,被一群人高马大的义邙人簇拥而来。 一见到那男人。 左右立马恭敬地行跪拜礼。 跪拜礼,是义邙人面见他们的主上、他们的王时,必须要行的礼数,以此表示对主上的尊敬。不过顷刻之间,在场的人通通跪拜了一地,唯有一人除外。 他身形笔直,从容拱手,行的是大魏的拱手礼。 夜色透过寒枝,薄薄的一道光洒落在兰旭安静的面容上。 见其这般,有人不悦地蹙了蹙眉头,刚准备出声呵斥什么,却见他们的主上淡淡一抬手。 “不必行礼了。” 义邙王望向兰旭。 后者淡淡颔首,声音平稳地没有多余的感情:“舅舅。” 义邙王“嗯”了声。 “沈惊游呢?” “在刑室。” “帐子里面是谁?” 他都看到了。 他的侄儿,带回来了一个中原女人。 兰旭这回只垂眼,不答。 “不能说?” 对方依旧不答。 “喜欢的姑娘吗?” 义邙王笑了笑,“有喜欢的姑娘,是件好事,不若领着本王去见一见,本王也好放心,将自己的侄儿交到那姑娘手里。” 正说着,他欲往帐内走。 兰旭侧身拦住:“舅舅,她身子不适,如今已歇下了。” “也好,那本王今日便不打扰她了。” 男人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改天令我见见,若是合适,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恰好过几日是我新纳侧妃的日子,双喜临门,不若一同将婚事办了罢……” 紧接着,他迈步走向刑室。 “我去会会那个乳臭未干的中原小儿。” 作者有话说: 75-102 第75章 义邙的牢狱里。 灯火幽暗, 空气中弥散着铁锈与血腥气息。 义邙的图腾是马。 每间牢室的铁锁,都被做成马匹的形状。地牢更宛若一间庞大的马厩, 铁链、缰绳、马鞍样式的刑具……应有尽有。 义邙王往最地牢深处走。 还未走到最里间那扇门前, 便听见一声怒斥: “什么?人跑了!你们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他沈惊游一个吗?一群废物!” 义邙王步履一顿。 有人颤颤巍巍地跑过来,跪在他脚边。 “主上, 属下无能,沈惊游他……他打晕了这边的狱卒, 换上衣服……跑了。” 兰旭逆着光,走进来。 他也听到那人的话, 眸色微动,须臾, 平淡道: “你们几个, 下去领罚。” 义邙王紧紧握着手杖, 未侧过脸看他。 中年男人手背上尽是突起的青筋, 兰旭知道, 对方这是起了杀心。 “舅舅,沈惊游生性狡猾, 且精通义邙话, 周围狱卒掉以轻心, 让他逃了去。但想必他还未逃多远, 我们进行地毯式搜寻, 纵使他有三头六臂, 也插翅难逃。” 拓拔颉也走进来,听到了这一席话。 此人乃义邙王的亲信, 也是先前在马车外, 与兰旭打趣的义邙将军。 他一向看兰旭不顺眼。 作为义邙王的心腹, 拓拔颉能隐隐察觉出来,兰旭并不及自己对主上的半分忠心。对方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两面三刀,心里头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他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主上,也并非为了义邙。 而是为了他兰旭自己。 “主上,此去北疆必须要经过赤鼎山,属下这就派人严格把守赤鼎山,将沈惊游捉拿归案!” 闻言,义邙王看了拓拔颉一眼,忍住心头怒火,沉声道: “去。” 几人走出马厩般的牢房。 “再多派些人我周围搜寻沈蹊的下落,但切记,本王喜事在即,莫要惊扰了旁人,也莫要乱了军心。” “属下明白。” 夜色更替,将至鸡鸣之时。 冬日的天亮得很迟,一行人折腾了一整夜,面上也有了倦意。但他们还不能懈怠,拓拔颉一边派人在义邙地界内搜寻沈惊游,又一边派人围住赤鼎山。 做完这一切,第一缕曙光自东方亮起。 兰旭抬眸,望了眼天际。他的眸色幽深,看着天边的光彩,男人脑海中浮现些尘封许久的回忆。 青衣巷里,兰家府邸内。 他换上新衣,被下人引着拜见那名将他捡回来的男子。 对方捧着热茶,满面慈祥,眼中凝结着和煦的善意,让人下意识地想亲近。 对方问他的姓名。 他的母亲是义邙人,父亲是中原人。 母亲怀他时,被那狠心的男人抛弃,故此,他只跟着母姓,姓亦是义邙的大姓。 少年眼神闪烁,犹豫不决。 听闻,那男人抛弃母亲后,母亲便疯了,经常一个人抱着他站在悬崖边,有了轻生之意。而后母亲带他逃出了义邙,一路入京、跌跌撞撞地往魏都走。路上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她一介弱女子,出逃时也没带多少银钱。还未到魏都,便死在了江南。 从此,他成了“孤儿”,也成了乞儿。 好在,母亲会说中原话,也教会他说中原话,兰旭乞讨的日子才没有这么苦。 这一路上,他也见到了中原人,对义邙人怀有多大的偏见与恨意。 见他犹豫不决,男人以为他没有名字,便抚了抚胡须,片刻,温声道: “以后便叫你兰旭,如何?” 兰旭,阿旭。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有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兰先生待他越好,他就越感激,越感激,就越愧疚。终于,在一个雨夜,他跑到兰青之屋里,吐露出真相。谁知对方只是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一切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明白。 知道他是义邙的小孩。 少年呆呆地站在桌案前,热泪盈眶。 从那一刻开始,他便暗下决心,要用此生,报答兰先生的恩情。他发奋读书,待日后入朝为官、报效父亲。从此世上少了名乞儿,少了名义邙少年,多的是他兰旭,是他身为中原人、身为兰家人的兰旭兰子初。 他曾当着兰青之立下血誓。 会用自己一生,报答兰先生,保护二位妹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一缕晨光落下,男人思绪纷飞,直到拓拔颉吹了声口哨,他这才回过神。 “想什么呢?” 对方挑了挑眉。 兰旭不语。 “兰公子,我有一计,或许能捉回沈惊游。” “什么?” 拓拔颉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 兰子初立马沉下目光: “不要打她的主意。”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十分冰冷,引得拓拔颉一愣神。对方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面色顿了一顿。 兰旭冷冷地扫了一眼他,抿着唇线,拂袖离去。 拓拔颉站在原地,回过神,朝他离开的方向“呸”了声。 …… 兰芙蕖一醒来,就听闻义邙王下令活捉沈蹊的消息。 她昨夜一宿未眠,几乎是在床上坐了一整晚。她尝试过如何逃出去,可这里的士卒将她的军帐围得水泄不通,她根本没找到机会。 清晨,帐外响起脚步声,有人站在帐外用蹩脚的中原话问了声好,而后端着早膳走进来。 少女头发披散着,坐在床边,眼下一片乌黑。 那人摆好饭菜,多看了她两眼,心底生起一阵惊艳之意。 在义邙,已经传遍了,兰公子带了名中原女人回义邙。 而这名中原女子,似乎还是沈惊游的女人…… 昨晚夜色昏黑,没有看清这女子的面容,只觉得她肤色极白,身段亦是玲珑有致。如今大白天的,晨光落入军帐,攀上她精致清丽的眉眼,那义邙人心中感叹着天仙下凡,怔怔地愣在原地。 难怪,沈惊游与兰公子争着抢她。 这位中原女人,生得何止一个“美”字。 她微蹙着眉心,看着那份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晨光施施然而落,她披散着乌黑秀丽的长发,美艳,乖巧,纤弱。 楚楚可怜。 好像冷风一吹,这份令人心软的美人便会随风飘去,弥散在烟云之中。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兰芙蕖下意识望了过来。 那名小卒立马收回眼神,咽了咽口水。 用蹩脚的中原话,结结巴巴地同她道:“这、这些都是兰公子让属下送过来的,都是中原人的口味,姑娘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兰芙蕖坐在原地,未动筷,也未应声。 只是眉心仍蹙着,让人看了愈发怜惜。 见其这般,他顿了下,心软道:“兰姑娘,你莫要害怕,兰公子特意同属下们吩咐过,要照顾好你的安全、任何人不得伤害你。虽说……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但你完全可以把我们当作你的亲人。若是你有什么吩咐,也大可对我说。我……我的中原话说的不是很好,中原菜也做的不是很地道,希望您不要嫌弃。”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也不知兰姑娘能不能听懂。 事实上。 兰芙蕖完全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她一心都在沈蹊身上。 “兰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终于,她开口。 “外面是在做什么?” “喔,外面啊。过几日便是我们主上纳后的日子,如今大家都在忙着主上的喜事。姑娘若是觉得吵闹,我同他们说几声。” “我不是说这个,”兰芙蕖顿了顿,“外面……是在抓什么人?” 那小厮立马噤声。 见其反应,她心中已有答案。 少女神色恹恹,从桌案前站起,又坐回床上。 她头发未束,昳丽的乌黑之色披散下来,垂在胸前。 “把这些撤了吧,我不想吃。还有,谢谢你的好心。”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和。 也很脆弱。 士卒心有不忍。 “兰姑娘,外面是在捉沈惊游。您……不要太难过。兰公子说了,要小的看着您将饭菜吃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姑娘别把身子给饿坏了。” 这饭菜是他做的。 昨天,他研究了一整晚的中原菜。 终于做了几道稍微能拿得出手的菜品来。 少女垂下眉睫,眼下有一片淡淡的翳影。 “我不想吃。” 对方皱眉。 她这是……准备绝食吗? “兰姑娘,您这般,兰公子会心疼的。” 她抱着胳膊,侧过脸,不再理他。 罢了。 “小的叫月帜,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家乡菜,可以同小的说。这些菜……我先摆在这里,待中午我再来。” 言罢,他叹了声气退下,又去研究新的菜品了。 到了中午,他一脸殷勤地送来几道新菜品。 兰姑娘未动筷。 到了傍晚,他又送来几道新菜品。 兰姑娘仍未动筷。 到了深夜—— 有人在帐外唤了唤:“兰姑娘——” “你别来了,我不想吃。” 她声音冷淡,谁知,对方竟道:“属下不是来送饭菜的。” 那人掀帘入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大红色的喜服。 殷红的衣裳,红得像血,分外刺人眼。 兰芙蕖看见对方手里捧着的东西,一愣。 “这是什么?” 来者不是月帜。 是另一名,同样也会说中原话的义邙人。 他身形高大,将衣裳呈上来,对着她笑得十分奉承。 “兰姑娘,这是主上让属下送过来的。此乃中原款式的嫁衣,主上想着,中原人讲究个‘双喜临门’,您与兰公子又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不若在后天与兰公子一道,将婚事办了,也算是了却我们主上的一番心事。” “听说在你们中原,有三聘六礼,这边置办得匆忙,过些时候再将兰公子的婚书送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义邙人娶妻成亲, 并不似中原那般繁琐。 中原人讲究的“三书六礼”,到了义邙, 也就剩下简单的纳征、请期、亲迎。至于所谓的婚书, 义邙这边更没有人会去特意准备。义邙的新郎官会列一份类似于礼书的礼单,除去房契、地契、奴契,剩下便是牛羊马匹之类的聘礼。 兰芙蕖坐在帐子内, 木然地看着那些义邙人进进出出地置备东西。这一门亲事定得匆忙,周围人亦是忙得像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周遭锣鼓喧天, 为寂寥清冷的冬日,增添了一份欢快的喜气。 “兰姑娘, 这是礼单,您过目。” 她坐在桌案前, 冷冷地瞧了那单子一眼。 月帜见状, 递给对方一个眼色, 上前接过礼单, 用蹩脚的中原话念了起来。 兰旭的舅舅, 是义邙的君主,这场喜宴自然置备得声势浩大。礼单上的东西也不少, 考虑到她也用不着活牛活羊, 兰旭还贴心地将这些牲.畜等价换作了金银珠宝。 月帜念完。 将礼单压平, 放在桌上。 这几日义邙的天气甚好, 阳光暖融融的, 穿过帘帐, 落在人身上。光影落在少女面上时,她清丽的面庞上是有气无力的生气。这是她绝食的第三天, 明日, 便是她与兰旭的婚期。 这些天, 她水米不进。 以自己单薄的方式,无声抗议着。 她这般倒是急坏了月帜。这小后生在帐外来来回回踱步,锲而不舍地研发新的菜品,只为讨得她的欢心。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煞费苦心,兰姑娘始终未动一下筷子。 这几天,兰旭也没来看她。 兰芙蕖知道,他这是在躲着自己。 兰旭不敢见她。 她很清楚,自己与兰旭的婚事不知虚实,但义邙王以此逼迫沈蹊现身,才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在以自己为诱饵,引诱沈蹊上钩,在这险象迭生的敌营之内,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 但她还对兄长抱有一丝念想。 众人散后,帐内只余月帜清点账目。他频频侧过头,朝案前撑着脸小憩的少女望去。短短几日,她消瘦了许多,整个人也变得郁郁寡欢,好像一朵将要凋零的芙蕖花。 “兰姑娘,其实,嫁给兰公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月帜道。 “我们公子一表人才,还是主上的亲外甥。不仅如此,他对您也很细致周到。如今不来见您……许是要事在身,着实走不开。兰姑娘,我们义邙这边还有个规矩,新婚夫妻在大婚的前三日,双方是不能见面的。” “所以,兰公子他不是故意不来见您。您……多少也吃吃饭,就算是不吃饭,不能连水都不喝了,这样您的身子会扛不住的。” 兰芙蕖压下眼睫。 片刻,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虚弱:“外头如何了?” “喔。外头啊,还在准备明日的婚事呢。双喜临门,甭提多热闹了,姑娘要出去看看吗?” 兰芙蕖摇摇头。 她问的不是这个。 “人……捉到了么?” 月帜一愣。 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还没有捉到沈惊游。” 赤鼎山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拓拔将军派去的人马,没有搜寻到沈蹊。很有可能的是,沈蹊并未出义邙,还藏在军营里。 这些天,拓拔颉大肆宣扬兰旭与兰芙蕖的婚事。 听闻,她稍稍放下心,下一瞬又有些心慌。一道冷风吹刮入帐,她抚着心口,咳得很凶。 嗓子又干又疼,她索性也不再言语。兰芙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日,心中只记挂着,沈蹊,快逃,千万不要回头。 …… 大婚这日,是一个雨天。 艳阳高照了多日,喜事将至,天际竟开始飘起絮絮的雨。起初这雨势并不大,不过半个时辰,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帐外是哗啦啦的雨水声响。 兰芙蕖呆滞地坐在帐内,任由妆娘摆布。 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义邙女子喜欢将细眉描得粗粗的,装扮上也略显英气些。然而她身形娇柔,紧赶出来的嫁衣也不是很合身。便有妆娘半蹲下来,拿着针线再在她身上改装,待一切收拾妥当,已至黄昏。 义邙的婚仪与中原大不同。 新娘不是由花轿抬入婚房,而是新郎官在大婚当日纵马、来到新娘子的闺房。 一夜春宵过后,第二日再将新娘抱上马车,行至马面坛前,拜天地、祭祖宗。 穿上大红色的嫁衣,戴上华丽的凤冠,兰芙蕖像个木偶似的静坐在床前。 周围妆娘见其模样,满意得不得了,说了几句恭维话,终于退出军帐。 帐子上,贴满了大红色的喜字。 婚床之前,是一对红烛,无声泣泪。 兰旭是跟着那一袭雨声一同入帐的。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乌黑的发被高高束起。他眉心处贴着义邙独有的云钿,只是这腰际并未佩玉,而是别着一把锋利的长剑。 许是这一身红色,衬得他精气神儿好上许多,看上去也没有从前那般病恹恹。 婚房里,恹恹没有生机的是她。 众人调笑着,簇拥着兰旭入帐。有下人上前,给二人递上一盏喜酒。 “请二位新人共饮交杯酒。” 兰旭目光落在她身上。 兰芙蕖抬眼的一瞬,看见对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过顷刻之间,那杯喜酒已呈少女眼下。她淡淡垂下眼睫,瞧着微晃的酒面,轻轻唤了句: “兄长。” 她的声音很轻。 兰旭手指微蜷,将杯子放下,吩咐左右: “她身子不好,不能饮酒。将这些都撤了罢。” “可是……”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啊。 兰旭执意:“把酒撤走罢。” 众人没法儿,只好撤下喜酒。 交杯酒之后,便是结发。 兰芙蕖站在原地,漠然地看着司仪捧着鸾剪上前。对方手指在她发间穿梭,须臾,剪下一缕发。 而后又剪下兰旭一缕发。 那司仪手指灵巧,将二人头发分成两份,系在一起,又以红绳打结,分别递给二位新人。 兰芙蕖并未伸手去接。 司仪用中原话轻唤了声:“新娘子?”继而强硬地将她手指掰开。 她的手指很冷。 像一块冷冰冰的玉。 少女一袭嫁衣,娇艳明丽,美得不成样子。见她并不配合,司仪皱起眉头。 “新娘子,吉时已至,你如今已是新郎官的妻。既为夫妻,便要齐心同力,琴瑟和鸣。哪有新娘子在新婚之夜,既不合卺,也不结发。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 司仪苦口婆心劝道。 新娘子仍不为所动。 她收回手,将手指紧紧缩回衣袖里。对方的话语有些锐利,小芙蕖默默受着,一声也不吭。 兰旭道:“把那一份也给我罢,剩下的仪式也不必了,辛苦司仪。” 新郎官都不深究,司仪也不再好多说什么,只好将另一束发也递到兰旭手里,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军帐里。 只剩下兰芙蕖与兰旭二人。 往日里和睦的兄妹,此时二人都一言不发。一时间,帐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兰旭静默了少时,垂下眼看她。 他的目光很温和。 落于她的凤冠、花钿,最后流连于她乌青色的眼睑处。 这几日,她并未好好休息。 也并未好好吃饭。 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兰旭只觉得心疼,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抱抱她,却不知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抱她。 是兄长,是敌人。 还是……夫君? 床前,一对红烛无声流着泪,帐外雨声烦闷,隐隐有雷声轰鸣。 他解释道:“我前几日……不是不见你。我被——” 话说到一半,兰旭忽然叹息:“罢了,不提这个了。这里还有些酥饼,你要不要先……” “不必了。”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兰旭一怔。 “那我给你倒些水喝。” 他满满倒了一杯,递到少女面前,对方抬起一双疲惫的、却也明亮的眼,倔强地看着他。 她的眼底,竟……有了戒备。 兰旭扯了扯唇,苦笑道:“你是怕我下.药么?” “小妹,我还没有这么不堪。” 兰芙蕖只瞧着那水面,须臾,终于哑着嗓子出声: “兄长,过去我敬你,爱你,仰慕你。敬的是兄妹之敬,爱的是兄妹之爱,仰慕亦是如仰高山、慕景行。我向往的是同气连枝,仰慕的是君子如珩。我心昭昭,从未生片刻不齿。” “我……知道。” “你把我带到这里,与我成婚,引诱沈蹊现身。兄长,我没法儿不怨你。” 她抬眼,仰望着他。 “我没法,不去恨你。” 对方的面容,“唰”地一白。 “你是应当恨我。” 风雨之下,他的嗓音亦被淋得微湿。男人垂下眼睫,大红色的袖摆被冷风吹得扬了扬。他想要去看身前的少女,却又不敢再直视她。龃龉半晌,黯声道: “就当当年兰先生,捡了个白眼狼罢。” 是他无能。 是他恩将仇报。 这四年漂浮,他又何尝有一刻不恨自己。 风雨吹得烛火摇摆,兰子初眼底眸光亦是晃荡。这一刻,迎上小妹单纯的、倔强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自己一颗卑劣的心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他是无能之辈,更是龌龊的小人。他并非小妹口中的君子,并非那高山仰止的圣人。 他不圣洁。 他有欲念。 起初,他只是想单纯地保护小妹,将她带到义邙,也是不希望她卷入这场纷争之中。谁知,义邙王竟为他们二人置办婚宴,还将他自己关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不变的是周而复始的痛苦。 而如今,身前小妹一袭嫁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与复杂。 她说,兄长,我先前敬你,爱你,仰慕你。 现在我没法不去恨你。 烛光里,兰旭的身形晃了一晃。 轰隆一道雷声,紧接着便是呼啸的狂风,竟将帐子里一只红烛吹灭。帐内暗了一暗,帐子上忽然多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沈蹊一身风雨,浑身淋湿,拎着长剑,破窗而来。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寒光落在长剑之上。 剑身闪着锋芒, 如执剑之人一般锐利而耀眼。沈蹊披散着乌发,踏着夜色而至。淅淅沥沥的雨水倾盆而下, 那道寒气更弥散在他周遭。 他的肩头被雨水淋湿。 衣袖湿哒哒的, 水珠顺着剑柄坠下。 见了那人。 兰芙蕖眼底终于浮现些生机。 “蹊哥哥!” 只见少女一身大红色嫁衣,鲜艳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那衣裳并不是很合她的身,裙角拖在地上, 沉沉的凤冠上亦缀满了珠玉。 然,仅是唤了一声, 兰芙蕖立马又反应过来—— 沈蹊这是上了钩!! 若不出意外。 不过少时,立马有义邙士卒鱼贯而入, 将他当场捉拿归案。 她提心吊胆,还未出声, 就听见沉沉一句。 “沈惊游, 你不该来。” 开口的是兰旭。 他亦穿着大红色的喜服, 头发高束着, 腰间别着长剑, 温和的眸色里难得有了几分锋芒。 帐内只余下一只红烛,烛火昏暗, 衬得来者面色更沉了些。沈蹊攥紧剑柄, 手背青筋隐隐, 应道: “吾妻在此, 不忍弃之。” 他咬重了“吾妻”两个字。 兰旭目光晃了晃, 片刻, 轻嗤: “蠢笨至极。” 心思缜密如沈惊游,又何尝不知晓, 这是义邙王诱他现身的计策。可即便如此, 男人目光仍是坚定而决绝。他没有胆怯, 没有畏惧,更没有退缩。 兰芙蕖怔怔地看着,对方朝自己伸来一只湿淋淋的手。 那双手骨肉匀称,骨节分明。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莹白色的扳指,月色倾落,他的指尖泛着清冷的光泽。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 她牵稳了沈蹊的手。 男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把她牵着、护在身后,继而睨向满室鲜红的喜帐,和喜帐之内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兰旭。 沈蹊的身上湿透了,手心亦是冰凉一片。 但如今被他牵着,兰芙蕖竟觉得无比安心。 即使下一瞬,将是万劫不复。 兰旭微微蹙眉:“小妹。” 沈蹊也哂笑了声: “你还知道她是你妹妹啊,大舅哥。” 他虽歪着头笑着,可那笑意没有半分氤氲至眼底。沈蹊面色冰冷,眼神更是冷冰冰一片,知晓此地不能久留,他一手牵着小芙蕖,一手以剑指着兰旭,命令: “让开。” 兰旭未移半步。 沈蹊冷声:“本将的青鸣无眼,保不准儿会伤了细皮嫩肉的兰大公子。” 兰旭未看那剑,平声道:“沈惊游,只要你一走出这军帐,便是万箭穿心,命丧当场。” 兄长声音平淡。 听得兰芙蕖心头一悸,忍不住抓紧了身侧之人的手。 万箭穿心。 当即丧命。 兰旭道:“帐外刀剑无情,你大可以这条命去闯一闯。但我是不会让你带她犯险,沈惊游,你若真的喜欢她,就不要做这等傻事。” 帐子内的烛火晃了一晃。 “沈惊游,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赶紧逃了罢。我会答应你,照顾好小芙蕖。此地不是北疆,是义邙人的军帐,他们可是铁了心地要捉拿你,现在根本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 见他面上神色并未有丝毫松动,兰旭苦口婆心地劝道:“至于小妹……我与她成婚只是权宜之计。我不会伤害她,也不舍得伤害她。如今北疆万分凶险,义邙人已获得北疆的舆图,不如便会率军攻打,将她留在你那里,只会令她深陷困境。不若让我先将她带到稍微安全的地方,我与小妹……也只会是名义上的夫妻。” “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沈惊游!” 兰旭蹙眉,“难怪父亲说你冥顽不灵,你……真的是固执得无可救药。” “兰子初,”沈蹊牵着她,亦冷笑道,“你还有脸提兰先生?兰青之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般报效兰家的养育之恩?兰子初啊兰子初,本将先前真是小瞧了你。我还以为你只会些吟诗作赋,未曾想你竟献媚到义邙人跟前去了,兰大公子,你的本事真是叫人眼前一亮啊。” 被沈蹊这般说了一通。 兰旭面上有些挂不住,面色更是白了一白。 “随你怎么想,总之她不能走。你要送死,就一个人去死。帐外挑个风水好的地方躺下,莫要牵扯上旁人。” “是谁将她牵扯进来,谁心中有数。” 男人剑气一划。 “给我。” 什么? “手上那玩意儿。” 沈蹊的剑刃又移进了几分。 冷声:“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兰旭手里紧攥着的,是将才二人所结之发。 沈蹊紧紧盯着那绺交缠在一起的发束,眼底露出嫌恶的神色。见对方迟迟不肯交,他直接将刀尖抵至兰旭脖颈。只一下,兰子初的喉结上便见了红。 兰旭一身喜服,站在原地,眼中亦有倔强。 沈蹊歪了头,“不给?” 余光所见,兰子初右手亦动了动,似乎想拔剑。 “想动手?” 男人嗤笑了声。 话音刚落,刀光“唰”地闪过,凌冽的剑影让兰芙蕖一颗心提到了嗓眼,紧接着“咣当”一声,兰旭手上的剑颓然坠地。 他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几步。 “恶心。” 沈蹊手里捏着夺来的那团发,将其置于烛火上燃烧干净。 而后连看都没看靠在桌边的兰旭一眼,拉着兰芙蕖往外走。 “沈蹊!!” 兰旭急得叫了声。 “莫出去,有人!!!” 为时已晚! 帐外尽是乌泱泱的伏兵,手指长矛,朝二人涌来! 刀光剑影,不寒而栗。 雨水滂沱而下,冰凉的水线坠在兰芙蕖面庞上,将她的鸦睫淋得一片模糊。她亦紧张唤了句“蹊哥哥”,只见男人执着长剑,迎上那一道道刀光,将她结结实实地护在身后。 “乒乒乓乓”地,尽是兵戎交接之声。 她高高的凤冠坠落在地,珠玉碎裂在水洼里。眼前这一幕幕,让兰芙蕖恍然回忆起四年前兰府被抄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冷寂的、寒凉的夜,官军粗.暴地踹开兰府府门,一行行官兵如土匪般涌入,手执长剑,指向呆愣在中府门前的父亲。 她逃不出那个长夜。 梦里,记忆里,漫天的雨夜里。 她的平安锁坠在一片血与泥里。 小姑娘慌慌张张,想要去捞。 可眼前走来一群官兵,鞋履践踏,直将那平安锁践踏成粉末。到最后,唯一残存的碎片也不知被人踢到何处去了。兰芙蕖哭着,喊着,哀求着,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爹爹。 求求你们。 求求你…… 浩瀚的回忆里,碎片汹涌而至。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芙蕖,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芙蕖,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芙蕖,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同样的雨夜。 温热的血溅在少女面上,兵器之声乒乓作响。 那道身形紧紧护着她,同她说,小芙蕖,快跑! 小芙蕖,快逃! 快逃,逃出这雨夜的桎梏,向黎明奔去。 终于,一道剑影刺入肉.身,沈蹊的身形晃了晃,她抹了把泪,声音凄厉。 “沈蹊——” 蹊哥哥!! 同样的记忆,同样的声息。 汹涌而至。 她提着裙摆,慌张地喊,不要伤他。我跟你们走,不要杀他。 求求你们。 我嫁给兰旭,我不会再逃,求求你们放过他——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兰子初提着剑,从军帐里走了出来。 他面色仍发白,手里寒光凛冽,见了他,周围士卒终于停下手,沈蹊啐了一口血,直起身子望向那人。 沈惊游脚边,是数不清的尸.体。 大雨滂沱,血流成河。 兰旭步步走到他身前,慢慢地,将剑举起。 “兰子初,”沈蹊笑了笑,“你他.妈是不是也想死?!” 众人见着,新郎官手里紧紧握着剑柄,他眼中似乎有恨意,走至那“不速之客”身前,似乎要捉他。 兰旭往前走。 沈蹊带着兰芙蕖,慢慢往后退。 就在刀剑落下的前一瞬—— 兰旭压低声音道: “那棵树后有马车,带着她快跑!” 沈蹊一愣。 短暂地愣神过后,男人立马反应过来,飞快从地上捡过一把长矛,往兰旭所在的方向一抛,紧接着抓住少女,朝树后飞驰而去。 兰芙蕖提着裙摆,身后是义邙的追兵,还有兄长疾厉地呼喊声:“快、快跑!!” 追兵乌泱泱地赶来。 兰芙蕖快速钻入马车里,沈蹊顺手扯下腰际上的青鞭,“啪”地一声,马儿受惊,发了疯地朝外冲去。 兰旭亦纵马,前来“追”他们。 寒风穿梭在雨夜,马儿惊蹄,身后追兵不止。 再往前。 再往前,就是赤鼎山。 “驾!!” 兰芙蕖在心中焦急呼喊。 沈蹊,快一些,再快一些。 再往前,应槐和安翎会率追兵接应他们。 快些,再快些! 忽然—— 沈蹊震愕地瞪大眼眸。 不为旁的——只因为这条路已走到了尽头,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男人惊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猛一勒缰绳。 “吁——” 可那马儿被青鞭一伤,已经受惊,竟完全不听使唤。 以一种利剑出鞘的冲力,急速朝断崖奔去。 “沈蹊!!” 兰芙蕖也看到了那断崖。 身后的兰旭,亦看到了那断崖。 兰子初吓得浑身发抖,声音止不住地打颤,急忙喊道: “沈蹊,停下!” 快停下!!! ——马车早已停不下。 就在连人带车将要跌落悬崖的前一瞬,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忽然回过头,他的衣袖见寒光一闪,下一刻,兰芙蕖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肝胆欲碎地喊了句“不要”。 她的叫声,回荡在空谷。 沈蹊掏出匕首,回过头,深深地凝望了她最后一眼。 袖间匕首,斩断绳索。 冷风掀起车帘,完整地露出他那一张脸。 那张稚嫩的脸,坚定地道,小芙蕖,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那张轻佻的脸,亲昵地呢喃着,再亲哥哥一下,哥哥有的是力气。 那张决绝的脸,在最后一刻义无反顾地砍断绳索,纵身悬崖。 最后一瞬。 他目光复杂,沉重,深情。 所有的爱意,在这一瞬间,不言而喻。 周遭的一切,突然没了声息。 兰芙蕖跌跌撞撞地跑下马车。 雨夜里,她的身形微不足道,火红的衣衫被雨水浸湿。 兰旭也未想到沈蹊会这般,目瞪口呆了片刻,赶忙走马背上跳下来。 兰芙蕖失魂落魄地站在悬崖边。 就在兰旭即将走上前的一瞬,他眼睁睁看着,身前的少女忽然提起裙角,往下纵身一跃—— “小妹!!!” 耳边风声蓄满,她已听不见兄长撕心裂肺的嘶吼声。 兰芙蕖闭上眼,扬起唇。 即使天崩地裂,粉身碎骨。 蹊哥哥, 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要慌张,下一章就甜起来了,是he,我是亲妈! 第78章 整个身形往下坠。 眩晕感, 失重感,萧瑟的冷风, 如刀片般刮蹭着她的脸颊。 兰芙蕖已感受不到害怕。 少女裙衫殷红, 坠入这一片茫茫雨夜里。她衣袖翩飞,乌发与衣衫盘旋交织着,如飞蛾撞入熊熊火舌, 孤勇而决绝。 这盛大的花开,宛若一场凄美悲壮的献祭。 断崖岸上, 男人瞪圆了双眼,震愕地看着那道身形坠落。 他的指尖残存着一片袖纱, 嫁衣上的纱布,宛若殷红的血。 回过神来, 兰旭面如死灰, 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 往悬崖边跌跌撞撞而去。 “兰公子——” 有士卒冲上前, 拦住他, “兰公子,不可!” 这底下可是万丈深渊! 悬崖又陡又深, 一眼望不到头。 再往下看, 只望见一团似云非雾的白气。仅此一眼, 足以让人见之胆寒。从来没有人探究悬崖底下是什么, 因为它实在太深、太高了, 从上面跳下去, 便是真的尸骨无存。 别说尸首了。 怕是连骨头都碎成渣。 兰旭目光呆滞,失魂落魄, 两眼越过那些士卒, 死死盯着断崖峭壁。 不过少时, 拓拔颉率着另一行人追赶而来。 看见眼前这番场景,他亦是一怔。 大雨瓢泼而下,往日里清冷而矜贵的兰公子如今竟瘫坐在一片雨与泥里。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方断纱,另一道袖间,是一封还未拆开的婚书。 婚书字字未述情字,笔墨被冰冷的雨水淋湿,最后一句就这般氤氲开来: 白袍点墨,终不可湔。 …… 兰芙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眼皮子更是沉甸甸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恍惚之中。 她听见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妇人与孩童的笑声、私语声。周遭的喧嚣落在耳畔,一切突然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躺在床上,她微微蹙眉。 听见周围有人悄声盘算道:“这不知是这个月第几个失足落下悬崖的,看这衣裳,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族长,还是先问清楚他们的身份么?” “还有跟她一起掉到海里的男人,身上更是穿金戴银的,光那玉佩、玉扳指就值许多银子呢!看来这一笔,真的是赚大发了。” “嘘,小声些,人要醒了……” 耳边的话语逐渐清晰。 兰芙蕖抬了抬胳膊,睁开眼时,床前围坐着一群山民打扮的人,见她转醒,纷纷望了过来。 “姑娘,醒啦。” 为首的是个胡子发白的老者,让人倒了杯热水,递上前。 兰芙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日。 口干舌燥,浑身乏力,脑子也是混混沌沌的。少女方木讷地接过水杯,忽然间,有什么片段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让她“腾”地坐直了身子。 沈蹊! 眼前,仍是沈蹊坠崖前那个表情。 千钧一发,他果断地斩断绳索,以自己的粉身碎骨,换得她生还的可能。 这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只有在回首之时,眼底终于浮现几分不舍。 沈蹊衣裳湿透了,鬓发粘着雨,鸦睫上挂着水珠,整个人与这场雨一齐坠落下山崖。 “姑娘,你是在找什么?” 山民见她此般慌张,便闻到: “姑娘是不是在找那个与你一同坠崖的男人?” 兰芙蕖赶忙点头:“是,是。他现在在哪里,可有——” 她的嗓子沙哑。 每说一个字,犹有刀刃在嗓子眼上划。 “姑娘不要担心,那名公子也被我们救下来了。只不过当初救下他时,他身上有很严重的剑伤。人又在海里面泡了这么一遭,伤口发了炎,如今正在养着呢……不过姑娘放心,我们族长精通医术,他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尚在昏迷之中。” 对方这一番话,听得兰芙蕖一颗心提起又坠下。 她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将这一席话听完整后,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少女抿了抿干涩的唇,陈恳道: “多谢族长,多谢各位救命恩人。” 有名穿花袄子的妇人凑上前,朝她眨了眨眼: “姑娘是哪里人?看你这打扮,像是义邙那边逃婚过来的?那男人又像是中原人,可是你的情郎?”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兰芙蕖总觉得,对方刻意咬重了“情郎”二字。 村里人似乎以为他们二人是“私逃”出来的。 实际上,他们这也算是“私逃”。 兰芙蕖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些村民心底里真实的想法。 此地乃丹丘谷,山谷中建有丹丘村。村中以族长一人为尊,由于地形地势的原因,丹丘村嫌少与外界联系。 村中物质匮乏,丹丘谷又不适合种植农作物,若想长期发展,亟需的是银钱。 “好在”村子落座在赤鼎山的悬崖峭壁之下。 时常会有人在途径赤鼎山时,失足坠崖。 或是有人在山谷间迷了路,被村子里的猎户绑去。 而这些坠崖“得救”的、被猎户绑来的,都会被村里人逼迫着,与家里人通风报信,以重金换取这些人生还。待获得一笔钱财后,丹丘村民则会“卸磨杀驴”,杀人灭口。 看着眼前这一对“私奔”出来的男女。 族长目光微沉。 既然是私奔,便是铁了心地与家里人断绝联系。 既然是断绝联系,那这一笔“买卖”,就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了。 族长敲了敲拐杖,咳嗽两声,离开屋子。 周围村民见状,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杀。 不会有人来送赎金。 花袄子妇人袖间的匕首闪了闪。 就在她准备上前动手之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一名约莫有七八岁的小男孩满脸欢喜地跑过来,边跑边叫: “阿娘,阿娘,漂亮哥哥醒了!” 听到这话。 不等妇人反应,兰芙蕖猛地掀开盖在腿上的被褥,朝外跑去。 昏暗狭小的房间里。 男人坐在床上,背靠着床栏。 屋内燃暖炭,他只着了一件里衣。重重的磋磨让他的唇色发白,面色看上去也是十分的虚弱。不过少时,他便听见由院内传来的、那道匆忙的脚步声,似乎猜到了步履的主人是谁,沈蹊将背更靠直了些。 “吱呀”一声响。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熹微的光影破门而入,她的身形顿在房门边。坐在床上的男人稍稍抬眼,他眼睫细密纤长,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翳影。 他就这般,坐在那里。 单薄,安静,孤寂。 只一眼,兰芙蕖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蹊也朝她望过来,他原本平静的眸色里有微光闪动,少女吸了吸鼻子,走到床前。 有香风隐隐,拂了他满面。 男人微抬起眼帘,唇角噙着笑,看她。 “怎么哭了?” 他胸口缠着纱布,声音微哑。 “跟个小花猫似的。” “你才是小花猫。” 劫后余生的情绪无从宣泄,让兰芙蕖一下哭出声。泪水决堤而下,一串一串的,如晶莹剔透的珍珠。 “沈惊游,你真讨厌,都什么时候了还故意笑我。” 她想扑上前,将男人抱住。 又害怕自己的莽撞会触碰到他的伤口,再次伤了他。 不过一会儿,小姑娘就哭成了个泪人。 “来,过来。” 沈蹊牵过她的手,拍了拍床边。 她很乖,顺着男人的指引,在床侧坐了下来。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香,还有草药香气。 兰芙蕖想起先前那族长的话。 ——只不过当初救下他时,他身上有很严重的剑伤。人又在海里面泡了这么一遭,伤口发了炎,如今正在养着呢…… 想到这里,她愈发难过了,眼泪更是止不住,难以控制地落下来。 见她哭得更凶,沈蹊终于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来哄她。 “别哭了,别哭了。小芙蕖,是我伤着了,你哭什么。” “你是大男人,你不能哭。我帮你哭。” 她抽搭了一下,“沈惊游,你是不是傻啊,怎么还有一个人闯进敌营的呢?那明明就是义邙人的计策,故意引你上钩的。你明明不该来,更不该、不该……”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似乎有些不忍再说。 沈蹊垂眸,温柔地凝视她许久,也勾唇笑了下。 “那你呢,你这是什么,也跟着我跳下来。” “兰芙蕖,殉情啊。” “傻不傻啊你。” “无药可救。” 他一连串,说了许多话。说到最后一句,兰芙蕖终于扬起脸,鼓足勇气: “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无药可救。” 她脸上挂满了泪痕。 “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为了我,不可以轻易放弃自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很爱你很爱你的人。她不能离开你。” “蹊哥哥,没有了你,在这世上,我也不愿独活。”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兰芙蕖话音还未落。 身形已被拉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对方低下头, 吻住她的唇。 兰芙蕖不备,整个人几乎要扑倒在那人身上, 扑鼻的是一阵冷冽的清香, 带着草药香气,弥散在她鼻息之间。她的嘴唇被人轻轻含住,紧接着便是一阵磨损感的啮咬, 她忍不住轻哼了声,喷洒出温热的声息。 沈蹊咬着她的嘴唇, 微微蹙眉,“不要胡说。” 什么殉情。 什么不愿意独活。 他白皙漂亮的面容上, 眉心紧紧蹙着,似乎十分不满意她方才说的那一席话。不过片刻, 他嘴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揽着少女的腰, 把她整个人拽过来。 她的身形很轻, 腰身软绵绵的。 眸光、呼吸, 也轻悠悠、软绵绵的。 被沈蹊这么一掐,兰芙蕖的身形更是软了半边,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倒在对方身上, 又怕伤到了他的伤口, 少女微红着脸颊撑起身子。 耳边碎发垂下, 光影入户, 倾泻在那那一泓幽深的瞳眸中。 沈蹊凝视着她, 眉心蹙意不减,问:“怎么也跳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跳下来的。” 他嘴唇动了动。 “猜的。” 坠入崖底, 他听见呼啸的水声。 身体拍打出一片剧烈的浪花, 在昏睡前的一瞬间, 模糊的余光里,瞥见那抹殷红自悬崖上一跃而下。 他心底一悸,方欲呼唤什么,意识已被猛浪侵蚀。河水倒灌入耳鼻,胸口处刀伤刺痛,再下一刻,已是天崩地裂。 兰芙蕖撑着胳膊,头发扫在他下颌处。 “我想跟着你,蹊哥哥,我想与你一起。”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了些鼻音。 语气却是异常坚定。 “我知道你又要骂我傻了,但是……但是我不想被义邙人抓回去,不想被逼着与他人成婚。我只想做你的妻,我只想嫁给你。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你离我而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沈蹊看着她,无奈:“先前是哪个傻瓜说‘死’字晦气,现在倒还一直挂在嘴边了。” “是,是,我就是傻瓜,傻瓜离开了你,什么是都做不好了。你之前说过,你不会让我做小寡妇,蹊哥哥,你娶我好不好?我……我想嫁给你。” 她红着脸,像只小猫儿躲到男人怀里,将脸深深埋下。 贴着他结实的胸膛,深深吮吸了一口。 “蹊哥哥,我只想成为你的妻。” 她身上的香气亦温软,那绯意一路从脸颊红到耳根,沈蹊笑了笑,用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 这不捏还好,一捏,整个耳垂都粉透了。 她更像一只猫,愈发因为羞怯,抬不起头 沈蹊也放轻了声音,道:“哪有姑娘家先开口向男人提婚事的,小芙蕖,矜持呢。” “我不矜持了。” 她摇摇头,“已经死过一遭了,我什么也不怕了。在跟着你一起跳下来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前半生所有的经历竟都在我的脑海里过了一遍。青衣巷、学堂、兰家、驻谷关、清凤城、北疆……只有你,是我蜉蝣之年里唯一的愧对与遗憾。前半生明明是我对不起你,明明是我辜负了你的真情,你却依旧对我这般好。先前我总是想太多,有太多的顾虑,总是畏首畏尾,不敢直视自己的真心。蹊哥哥,我现在什么也不管了,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是啊。 连死都不怕,还会再畏惧什么呢? 说完这一席话,小芙蕖闭上眼,安静地靠在蹊哥哥怀里。 不知不觉地,她竟流下泪来。 那泪水止也止不住,从兰芙蕖的眼角,顺着脸颊一路滑下。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坠在二人绵软的衣摆间。见她哭了,沈蹊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没有应她的话,忙慌神道: “不哭不哭,小芙蕖,我娶你,我明天就娶你。” 男人手忙脚乱,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我们不要父母之命了,也不要媒妁之言。我立马就与你成婚,至于其他的聘礼,待我养好伤回去一并给你。我有些房产,还置办了些田地。圣上赏赐的珠宝金银,我都作为聘礼给你。” “若你觉得还不够……等我打完了仗,圣上赏我的金银、田地、房契,我也都给你。小芙蕖,我什么也不要,以后就是你掌管着家里的钱财。你想要什么,想买什么,尽管去挥霍。你把钱都挥霍完了,我就再去出征打仗。你别哭了,小芙蕖,我舍不得你哭。” 他的手指温柔抚过少女眼睑。 细心地,为她拂去那一滴滴泪。 闻言,她终于破涕为笑: “不要父母之命……沈惊游,你心可真大。” 哪有成婚还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咱们不管他们,”沈蹊抱住她,“我只要你,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无论金银珠宝、房产田地。 或是……他那颗热忱滚烫的心。 男人话语真挚,目光更是清澈而坚定。这一番话让兰芙蕖的鼻腔又泛酸,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忽然听到一声轻“嘶”。 她忙道:“我是碰到你的伤口了吗?疼不疼,要不要我去喊族长……” 沈蹊的面色仅是变了一瞬,而后轻松地摆摆头:“小伤,不碍事的。” “这哪里算得上小伤,在义邙军营里,我分明看见那把剑穿过你的胸膛……” 他流了好多的血。 在满城风雨里策马,带着她狂奔。 兰芙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逃出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了。 沈蹊将她又重新搂在怀里,听着她的娇嗔,恣意地扬起了唇角。少女语句虽是问责,却没有埋怨他孤身一人独闯敌营。只是说起那日,她仍是眼泪汪汪的,话语里仍是焦急。 外人都说他算计。 说他阴狠,说他薄情。 他怎么能、怎么能一个人,就闯了进来呢。 沈蹊抱着她,不说话,只是笑。 二人就这般,一直独处到了黄昏。 傍晚时,族长前来见了他们一面,并热情地端上当地的菜肴。对方明明十分热络,但不知道怎的,兰芙蕖总觉得这些村民的表情有些奇怪。 沈蹊松开抱着她的手,瞥了眼那饭菜。 而后随意摘下手上的扳指,放在桌案上。 “我夫人不喜荤腥,换碗清淡些的来。” 族长一愣,先是收了扳指,在手里掂量了下,继而赶忙侧首,将沈蹊的意思吩咐下去。 沈惊游看着他们将前一碗倒掉。 片刻后,又端来新的一份饭菜。 屋外—— 族长将那块扳指紧攥着,周围村民拥上,瞧着那屋子,七嘴八舌。 “随随便便就掏出这样的扳指,定是有钱人。” “我看见了他的鞭子,那样式,应当是个军官,还是个不小的军官。” “族长,那我们还要不要下.药……” 就在老者思虑之际。 忽然又有人从屋子里跑出来。 “族长,族长。” 那人手里掂这一份装得鼓鼓的钱囊。 “那男人又赏了这么多银钱,说,他家夫人吃得很开心,还感谢大家的救命之恩。” 周围村民们目瞪口呆,看着那一大袋银钱。 村长更是愣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他……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待他养好了伤,会派人送一大笔银钱来,作为这阵子我们收留他们的报答。对了,族长。那男人还说,明日要想为他的夫人办一场婚宴,烦请我们替他打个下手。” 婚宴? 在丹丘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办婚宴? 花袄子妇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 “族长,我们要不要给他们办……” 老者顿了片刻。 而后一敲拄拐,扬声道: “好,既然他要办,咱们就给他办。” “我们不但要办,还要隆重地办,办得喜庆,办得热闹。” “好!” …… 收钱办事,丹丘村的动作异常迅速。 村里针线活儿好的,更是连夜替兰芙蕖赶制了一件嫁衣。 虽然嫁衣的模样、款式有些粗糙,大小也不是很合身。 但总归算是有了件成亲穿的衣裳。 兰芙蕖被妇人们帮衬着换上那件“嫁衣”,又有人站在她身侧,热络地替她上妆、编发。 热情。 要热情了。 热情地让她感到十分不自然。 吉时乃黄昏,夕阳西下,大红的喜色蔓延到了天际。 沈蹊是在一片喧闹声中推门走进来的。 推开门时,周围的妇人们还在围着兰芙蕖打转,看着妆镜前的女郎,妇人们喜欢得不成样子。 “兰姑娘生得可真好看,这张小脸儿啊,不施粉黛便已美艳至极,这一上妆容,更是能要了人命。” 有人接着笑:“可不嘛,真能要了那位沈公子的命。” 房门从外推开,那位“沈公子”逆着光影,站在屋门前。 周围人见状,忙识眼色地退散开,独留二人相处。 周遭一瞬寂静下来。 沈蹊站在房门口,面上恍惚了片刻,继而噙着笑,朝她走来。 兰芙蕖也很不好意思,将碎发别至耳后,害羞道:“你刚刚站在房门口,怎么不进来,是在发什么愣?” 对方目光中蓄满柔情,在她身上流转。 闻言,便毫不避讳地笑道: “刚刚我在想,夫人绝色无双。为你死,也是值得的。” 兰芙蕖佯怒,一双眉眼明艳,娇声道:“你看看,你又在说胡话了。” “没有说胡话。” 沈蹊咽了咽口水,佯作镇定地走过来,搂住她的腰。 少女身形被他一带,软软地跌入男人怀抱中。 软眸,软腰。 对方的气息扑面,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哑声缱绻道: “沈蹊愿死于夫人裙下。”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他的语调温柔。 话语却很不正经。 说那句话时, 不知有意无意,沈蹊咬重了那个“死”字。说也奇怪, 这明明都是二人不愿提起的词, 如今听着,竟有种致命的诱惑与杀伤力。 兰芙蕖一颗心怦怦直跳。 暧昧的气息游走在周遭,顷刻之间, 她面上便是绯红一片。黄昏的光影穿过窗牖与门缝,照落进来。金粉色的霞光, 镀在她这件大红色的裙衫上。 更衬得她愈发美艳动人。 兰芙蕖自然知道,他说的“死”, 是何种死法。 是牡丹花下,是做鬼风流。 见她面上一片羞怯, 沈蹊轻轻笑了声。他的笑声很轻, 嘴角翘起一道淡淡的弧度。凤眸温柔氤氲, 金粉色的粼光亦跳动在他的纤长卷翘的睫羽上。 他拿来一对红烛。 虽有村民帮衬, 这场“婚宴”举办得仍有些粗糙。 但二人都不在意。 一对红烛, 大红衣裳,还有映入眼帘的、满室喜红的帐。不知不觉间, 夜幕落了下来。 沈蹊将红烛点燃。 屋内有一对草蒲。 二人跪拜于其上, 双手合十, 如同完成一场圣洁而庄严祷告。 “昭昭擎苍, 神灵在上。” “我沈蹊。” “我兰芙蕖。” “愿与兰芙蕖结发为夫妻。” “愿与沈蹊结发为夫妻。” “尔后以红叶为媒, 载明鸳谱。惟愿宜室宜家, 同心同德。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尔后以白首为盟, 永结鸾俦。惟愿伉俪情深, 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共系同心。” 继而便是以温茶代酒合卺。 一杯茶饮毕。 兰芙蕖竟有几分醉了。 而面前男人的眼睛更是亮亮的,清澈温柔的瞳眸里倒映出她的一袭红衣。少时,沈蹊将她手中杯子接过,含笑问她: “如今该唤我什么了?” 新娘子面色一红。 好半天,才从嗓子里低低挤出一声:“夫君。” 这两个字,她唤得柔肠百转,摄人心神。 沈蹊喉舌热烫,径直将她打横抱起,朝床边走去。 男人身形压下,一边亲吻着,一边解开她大红色的嫁衣。 他今日未束发。 乌黑的青丝与他的身形一道坠下来,散落在少女周遭。 兰芙蕖被他勾着下巴,与他深吻。 沈蹊的吻很清甜。 缠绵得像和煦的夜风,带着盛夏芙蕖花的香气,轻轻地啮咬着她的嘴唇。起初是很轻的浅吻,越往后,那吻意越加深,兰芙蕖受不住了,轻轻推了他一下,喘出一口气。 沈蹊双手撑着床榻,瞧着她笑。 漂亮的凤眸里,是遮掩不住的欢喜。 沈蹊喊她,“夫人。” 沈夫人。 这称谓听得兰芙蕖无端害臊,她眼睫扑闪着,眼底有缱绻的光晕。 继而,沈蹊又压下来,抱着她,喊,“小娘子。” 又是一个绵长的吻。 男人再起身时,兰芙蕖忽然轻轻“嘶”了声,原是她的头发丝儿卡在沈蹊的耳环上。不知不觉间,青丝已与玉环纠缠在一起。 不知绕了多少圈。 兰芙蕖嘴唇微肿,双手去理耳环上的头发丝儿。 沈蹊也顺着她的动作,低下头,微微侧首。 “解开了么?” “没……” 好难解。 兰芙蕖急得咬了咬嘴唇,又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棉被就这般滑下来,露出一片雪白的好颜色。 见状,她面上又是一红,手忙脚乱去拉被子。 沈蹊按住她的手,“羞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他的大手顺势抚过,掌心微糙,手指拨弄了下那双玩意儿。 兰芙蕖急了,结结巴巴:“你……你莫乱动,莫扰乱我!” 对方便笑:“好,我不动了。你快弄好了吗,怎么解个头发都要这么久。” 兰芙蕖微微挺起身,将脸凑得更近些,以便去看清头发丝与耳环缠绕的情况。 她一坐起,那东西又从棉被间跳出来。 沈蹊低着头,目光在其上流连,目光也愈发幽深。 她将被子拉得很高,可不知是她的肌肤滑,还是那棉被滑,雪巍巍的小白兔又含苞欲放。在她面前,沈蹊向来毫不遮掩自己的欲想,此时此刻,少女手指抚弄着他微红的耳垂,被子边角露出的东西更像是一种引.诱。 沈惊游低下头,张嘴。 兰芙蕖惊得叫了声,手上的动作一颤,刚解开一层的头发丝又与耳环纠缠在了一起。他这一低头,带得她整个人又往前靠了靠,下一瞬,她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嘬。” 他咬了口葡萄。 沈蹊向来不喜欢甜食,兰芙蕖还记得,小时候在青衣巷里,她便经常缠着姨娘要槐花糕。城南邹记桃花铺子家的糕点当真是一绝,姨娘不给她买,反倒是沈惊游,不知从哪听来了她喜欢吃那玩意儿,从此她便有吃不完的槐花糕点。 那时候,她与沈蹊坐在青衣巷的台阶上,小姑娘怀里抱着一盒糕点,想与他分。 少年摇摇头,一本正经:“这么甜的东西,也只有你们小姑娘才会喜欢。” 他怕倒牙。 而现在,沈蹊闭上眼,这葡萄……太甜了。 自从与兰芙蕖在一起后,他竟也开始喜欢吃甜食了。 淡粉色的葡萄珠,被他一口吃下去,连籽儿都不带吐。如此寒冬,葡萄并不是应季,眼前这葡萄明明瞧上去青涩,轻咬一口却熟透了。他的牙齿上也带了几分磨损感,直将那甜丝丝的味道尽数咽入喉舌。 八月到十月,是葡萄成熟的季节。 南方的葡萄熟得更早些,六七月时,饱满的葡萄珠便挂在藤蔓上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珠果上裹了层水渍,良久,沈蹊才恋恋不舍得放开她。 兰芙蕖靠着床栏,小臂都麻了。 那东西还没有解开。 她回过神,娇嗔了声,他笑意反倒更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杰作,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耳朵上一热。 她像只小狼一样,不服输地咬上来。 一口咬住了他的耳环。 “哎,哎,硌牙——嘶……” 他伸出手,想要止住这只小奶狼。 可耳垂上一道温热的触感,他的身子就这般毫无征兆地麻了下去。兰芙蕖轻咬着他的耳环,那只他明明嘴上嫌弃,却戴了许久的、莹白色的耳坠子。 兰芙蕖的牙齿也被这块玉硌到了。 忍不住低低叫了声:“好硬……” “什么?” “这只耳坠,好硬,硌到我的嘴了。” 沈蹊的目光闪了闪。 他唇角翘起一道浅浅的弧度,漫不经心地“哦”了声,而后压低了声:“还有更硬的,夫人,要不要试试?” 紧接着,不等兰芙蕖反应。 对方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身形往下压去。 ……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红烛摇晃。 明灭恍惚的烛光, 将二人的身形投落在墙壁上。 交缠的人影随着灯火摇曳,起伏的波浪于夜色里荡漾开, 喜红色的床帷无风自摇。 沈蹊很喜欢在做这种事时来吻她。 淅淅沥沥的, 屋外好似下了一场春雨,兰芙蕖的呼吸也在这场大雨中迷失。她憋着气,因过于羞怯而不敢叫出声, 要命的是,对方偏偏将她的下巴捏住, 逼迫她去迎合,去深吻。 去将一切呼吸打乱, 去将所有的桎梏冲破、从喉咙深处放出自然的声息。 她的软嗓带着灼烧的温度,逸散在男人的唇齿间。 温热的气温, 与清冽的香气交错混合着, 竟有种摄人魂魄的吸引力。那声音逐渐冲破喉咙, 像是迎接春雨后破土而出的笋, 又娇又嫩。 愈演愈烈。 听见这声音, 兰芙蕖也觉得羞耻,索性便闭上眼睛, 不去想。 只用手将他的后背牢牢抱住。 沈蹊的后背是令人心安的结实。 少女微微仰面, 而后又将脸深深埋入对方的胸膛里。小芙蕖的腰身被掐着, 一声声唤他, 蹊哥哥。 像是某种求饶。 沈蹊游刃有余地低下头, 在她耳边吹气, 引导着:“叫夫君。” “夫……夫君。” 她的舌根打颤。 对方带着茧的手掌满意地轻抚过她的脸颊,拂了拂她从鬓角流到下巴上的汗珠。 沈蹊的后背上、额头上也有汗。 她终于按捺不住矜持了, 又有气无力地唤了句夫君。她一睁开眼, 便看见他乌发间莹白色的耳环, 那耳环迎着夜色,散发着皎皎清辉。 还有他的眉眼。 他的薄唇。 他强壮的胸膛,他的后背,他带着伤疤的腰。 他身上的一切,无不散发着一种男性的魅力,令她沉沦。 终于,他半撑着胳膊,支起身含笑问她:“夫人可是累了?” 诚然。 她很诚实地点点头,瘫在床上,像一朵蔫巴了的芙蕖花。 而“始作俑者”看上去仍是神采奕奕,他用干净的手帕替她擦了擦汗,又侧过身,抱着她笑。 小芙蕖躺在他怀里,抓了抓他的手指。 “渴不渴,饿不饿?”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想喝水。” 她的头发微湿,抱怨道:“我的嘴巴都要被你吸干了。” 闻言,他又闷声笑了笑,随意用衣裳将身子一裹,去给她倒水喝。 “没有热水了,凉水可以吗,要不要我再去给你烧?” 他看上去仍旧很有精神。 小芙蕖摆摆头,温声道: “不用了,蹊哥哥,凉水也可以。” 对方将杯子递到她面前,捏了把她发烫的小脸儿,“都说了,从今夜起改口,叫夫君。” 她的小手捧着杯子,浅浅抿了一口。 又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很认真地问:“改口吗?可是如果我们在外面、也要这般喊吗?” 他露出了一个“不然呢”的表情。 “可是……” 她有些难为情,“会不会不太好。” 他坐下来,问:“有什么不好的,与我沈惊游成婚,很难堪吗?” “不是难堪,”她慌忙道,“就是……蹊哥哥,我好羞。” 一想起来她要在二姐、安翎姐姐、应将军面前,甜腻腻地喊沈蹊夫君。 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 特别是刚刚,一喊到那两个字,她就脸红。仿若做了什么极为刺激的、又极为出格的事。想到这里,兰芙蕖攥紧了杯柄,诚实道:“蹊哥哥,我有些说不出口。” “哦,刚刚不是喊得很带劲么?” “刚刚是刚刚,现在——” 对方忽然接过她的杯子,打断她,“喝完了没有?” 小芙蕖不知所以,愣愣地点了点头。 沈蹊修长干净的手指将杯子重新放回到桌案上,而后边解衣裳,边走过来。 “叫不出口么?” 他坏笑着一把将她捞过来,“刚好夫君还没有尽兴,我教你慢慢叫,慢慢帮你改口。” 兰芙蕖的腰身被男人大手钳制住,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压下来。直到她将所有的羞怯抛却,浑身被一种疯狂包裹着,到最后眼泪汪汪地喊他夫君。 她一共喊了三十二声。 每一声都喊得娇声颤颤,让人恨不得将心窝儿都掏出来。 到最后,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喊叫了,沈蹊这才放过她。男人目光垂下,看着她,又低下头去亲吻。 她只觉得锁骨上痒痒的。 闭着眼睛,轻轻唤了声:“郎君,我要死了。” 他的头发扫下来。 双手将她的腰身亲昵地环住,微哑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 “怎么办呢。” 沈蹊叹息,“小芙蕖,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忍不住想要拥有你。想要一遍一遍地拥有你。” 少女靠在他怀里,闻言,却没有力气再去应答,只微弱地轻轻哼了声。 男人将她抱紧。 “你别这么乖,别这么迁就我。你这么迁就我,我就更想得寸进尺,更想……把你弄哭。” 听完这话。 兰芙蕖的脊柱更是一麻。 她下意识想说,不可这般,可内心深处里,竟隐隐生发了几分向往感。她是很累了,可脑海深处竟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蛊惑着她,让她再去迎合,再去与沈蹊一起,至死方休。 兰芙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般令人羞耻的想法。 可这年头驱之不去,久久盘旋在她脑海里,让她咬了咬下唇。 而沈蹊将才的话语,更让她的整颗心、让她的所有骨头如同泡在水池里融化掉,软软地再也捞不起来。 她是哭了。但她并没有感觉到难受,相反的,那是一种令人心情愉悦的和谐感。正如沈蹊喜欢与她亲近,她更是愿意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他、与他共赴这场爱的盛宴。 毫不违心地说。 与他在一起,就连她的头发丝儿都是欢愉的。 她喜欢与沈蹊在一起。 就连这一切进行完后,他的动作、他的目光、他的声音更是十分温柔而体贴。沈蹊抱着她,像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般温和地安抚她。不知过了多久,兰芙蕖四肢终于可以动弹了些,她从被子里探出小脑袋,偷瞄了一眼身前的男人。 他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憩。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蹊睁开那双漂亮的凤眸,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红着脸,低低应了一声。 他勾了勾唇,继续把眼睛阖上,温声道:“闭上眼睛,早些休息。” 她并没有第一时间闭眼。 反而看了他好一会儿,等到沈蹊重新抬眸看她。 “怎么了?”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笑腔,挑挑眉,“还想要?” “不是不是。” 兰芙蕖忙不迭摇头,摇完后,又大着胆子嘴硬道,“都好几次了,你还能——” 话还未说完,凉飕飕一道目光扫过来。 她赶忙闭嘴,噤若寒蝉。 沈蹊的手指慢慢从被子下伸出来,捏了捏她的脸,哂笑了声: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不能。” 他可是受了两天火刑后,又揣起枪替她去追兰旭的人。 沈蹊手上的力道并不重,捏完她脸蛋后,又替她将碎发别至耳后。 “今天不再折腾你了,刚刚你哭得眼泪汪汪的,啧,眼睛红得跟个兔子似的。” 说罢,他又拍了拍她。 “小白兔,早点睡。”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半撑起身子来。 沈蹊也掀了掀眼皮,极有耐心问道:“何事?” “你等我一下。” 兰芙蕖爬起来,也用衣裳裹住身子,在桌台上摸索了好一阵儿,终于,满意地勾了勾唇。 “来。” 她递过来一把鸾剪,朝沈蹊眨眨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沈蹊立马会意。 兰芙蕖披着衣裳, 迈着小碎步小跑过来,男人顺势坐起身子, 只听着“咔嚓”一声, 兰芙蕖手里已多了一截头发。 那是沈蹊的头发。 说也奇怪,他明明成日在北疆风吹日晒的,头发竟比女子还要顺滑。她小心翼翼攥着沈蹊那绺发, 抬起秀丽的下巴。 她的下巴小巧玲珑,脖颈更是纤细白皙。只是这宛若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 多了几道鲜明的红渍。 兰芙蕖看不见,也毫无察觉。 沈蹊目光淡淡落于其上, 看到那些他留下来的痕迹时,眸光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抿抿唇线, 坚硬的喉结亦是滚动了下, 紧接着, 他佯作镇定地伸出手、接过少女递来的鸾剪。 小芙蕖乖巧坐下来。 背对着他, 将头发也披散下。 他的手指穿梭过她的发间。 沈蹊修长的手指, 残存着柔和的余温,有意无意拂过她的耳背。陡然一道暗香扑鼻, 她耳背边的发被人轻撩起来, 他像顺一只小猫儿的毛发般将她的青丝顺了顺, 继而剪下一段碎发。 他的手指灵巧, 先将头发分为两绺, 再紧紧系在一起。 拜堂、合卺、结发。 寻常夫妻成亲做的事, 他们也做得一件不落。 兰芙蕖手指紧攥着两个人系在一起的头发,满足地笑了笑。 少女的笑容很轻, 却溢满了整双明亮亮的软眸。就这般无声傻笑了阵, 她将结发藏在枕头底下, 尔后又缩回沈蹊怀里。 “睡吧。” 对方低下头,轻吻了下她眼角,亲昵道。 语气中,满满是欢喜与满足。 窗外的雨好似下了一整夜。 雨声轻柔,衬得她的呼吸愈发安稳而绵长。她像一只小猫儿般窝在沈蹊怀里,在梦中时而用额头蹭蹭男人的下巴。即便这动作很轻微,沈蹊还是会被她惊醒。面对着睡觉不怎么安分的小芙蕖,他没有丝毫不耐烦,反倒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探出手将她的被子拉好。 他不算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更不算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只有她,是沈蹊所有的例外。 ……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 空气中弥散着清新的气息,这一场春雨散尽,气温也愈发暖和了些。转眼间寒冬便要过去,取而代之的将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春和景明。 兰芙蕖与沈蹊醒得很早。 离开了北疆,沈蹊不用军练,抛去诸多繁忙的杂事,他也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她。 譬如,一起床,看着妆台前的小芙蕖,沈蹊突然生了为她描眉的心思。 见他执拗,兰芙蕖虽有羞怯,还是由着他去了。 她便坐在妆台前,取出来墨丹和黛砚,温声细语地同他讲着。 “先将墨丹置于黛砚之上,研磨成细腻的细粉,而后再调以温水,最后再涂在眉毛上。这描眉,也称为画眉,下笔时须得注意轻重缓急,力道不宜过重,我喜欢细长一些的眉形。” 沈蹊依着她的话,耐心地磨黛。 兰芙蕖还记得,小时候沈蹊虽然经常逃课,可他的字却写得很漂亮,画也画得不错。 想必这“描眉”之事,他也能做得得心应手罢。 于是乎,她放心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压下来,而后是眉上温凉的触感。这双素来拿惯了刀尖军鞭的手,如今攥起这么细致的玩意儿、小心翼翼地描绘着,沈蹊的动作很缓,一点儿也不着急,终于,她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对方终于松开她。 “看!” 他的声音里带着雀跃。 兰芙蕖满怀期待地睁开双眼,朝铜镜望去—— 清丽的小脸,微粉的软唇,淡雅的瞳眸之上…… 两条黑黢黢的……蠕虫?!! 沈惊游看上去居然很骄傲,得意洋洋地问她,是不是很好看,有没有很惊艳。 兰芙蕖顿了半晌。 决定还是先不打击他的热情。 她隐晦地旁敲侧击道:“是很好了,但我觉得你描得还是有一点点粗。” 闻言,他苦恼地歪了歪头,“不喜欢么?” 又往后退了几步,端详片刻,自言自语:“是有些粗了。” 他毕竟是拿惯刀、用惯枪的。 尔后试了许多次,总是描不好。 兰芙蕖见状,忍不住捂嘴偷笑。沈蹊倒也不气馁,重新取了一块墨丹,重新研磨成粉…… 他弯下身,温热的气息再度拂来。 与之一起压低下来的,还有他耳边的碎发、他耳上的耳环。 看见那一对莹白的耳环,兰芙蕖无端感到心窝痒。 于是她也百无聊赖地伸出手,去把玩。 他的耳垂微凉,与那耳环一样,泛着些冷意。 手指轻轻一捏,其上登时泛起一阵粉晕。 她玩得开心,沈蹊却微微蹙眉,轻声:“别乱动。” 她根本不听,不亦乐乎。 手指轻拂过男人的耳廓,谁知轻悠悠地一下,那耳环竟松了个口,一下掉落在她手心。 “也许是昨天咬松了。” 兰芙蕖道,“你莫动,我再给你戴回去。” 似乎察觉到自己在画眉这件事上没有什么天赋,沈蹊终于放弃了,听着身前小姑娘的话,安静地坐下来。 她脸颊微热,避开那双视线,用手指挑开他的发帘。 他的耳朵上,有一个小小的洞。 右耳洞口是空的,兰芙蕖对准位置,轻轻穿过那一个小孔。 手指捏住他的耳垂。 他的发丝微动,有意无意拂过她的手指,很痒。 兰芙蕖被那头发丝搅得急了,不过脑子地喊了句:“你莫动。” 沈蹊的笑声清朗:“我没动。” 她尴尬地咳嗽了声,好半天,终于要将耳环戴上了。 就在套上去的前一瞬—— 沈蹊忽然搂着她的腰身压下来,在她耳边隐晦道: “现在想动了。” 兰芙蕖的脸“腾”地一红,结结巴巴: “大白天的,莫、莫乱来。” 沈蹊根本不管她。 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在她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继而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着她满脸的红晕,忍不住笑:“小芙蕖,你怎么这么不经说,逗你一句就要脸红。” 她咳嗽了两声,别开脸,面上烧意未褪。 忍不住嘀咕道:“谁叫你总是逗我。” 明明始作俑者是他。 “小时候你就总喜欢逗我。” “小时候你也总是脸红。” 沈蹊大手按住她的腰,把她揽在怀里。男人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笑眯了眼。 “逗你跟逗小猫儿似的。” 下巴被人这么一挠,她竟也下意识地像只猫般眯了眯眼睛。继而才反应过来沈蹊又在捉弄她,兰芙蕖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记凶狠的眼神……着实没有什么杀伤力。 对方装作被她吓到,往后缩了缩身子,就在兰芙蕖得意洋洋欲撤走之际,沈蹊忽然又压下来。 搂紧她,咬着她的耳朵笑:“小猫儿才没你好玩。” 他的声音微哑。 整个耳背都被他震得一片酥酥麻麻。 她还未来得及质问好玩儿是什么意思,男人已再度吻下来。相较于拥抱,沈蹊更喜欢与她亲吻,也许这样的方式更为直接,也更为炽热。 更让人的呼吸紊乱。 就在她一口气将要喘不上来的前一瞬—— 房门“嘎吱”一声,猛地被人从外推开。 她一惊,像只受了极度惊吓的小兔子,“蹭”地一下窜到沈蹊身后。 不会吧。 不会才来丹丘村第二天,就被抓住干坏事了吧。 不会给影响到丹丘村朴实无华的民风民俗了吧。 她忙不迭闭上眼睛,不敢去想。身前之人却优哉游哉地整理了下衣裳,整个人看上去从容不迫,丝毫没有点被“捉.奸在床”的自觉。 闯进来的。 是一个七八岁的小毛孩。 他叫金金,他的母亲是那名花袄子妇人,叫翠婶。 金金边高喊着,边推开门: “哥哥姐姐开饭啦——呃……” 许是沈蹊望过来的眼神太过吓人。 他推门的手一抖,下一刻,又“啪”地一声将门带上。 就在兰芙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屋外响起震耳欲聋的一声: “娘亲,娘亲!刚刚我看见那个漂亮哥哥把漂亮姐姐按在桌子上面,好像要吃了她,呜呜呜,好吓人哇!姐姐吓得脖子都红了,整个人像个小红薯!!” 兰芙蕖:…… 你才是小红薯。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短短一瞬间。 熊孩子“惊天地泣鬼神”的嗓门响彻整个丹丘谷。 于是乎, 整个丹丘村都知道,这对逃婚掉下悬崖的小夫妻, 一大早上爬起来就做那种事。 兰芙蕖拉着沈蹊, 不敢出门。 直到晌午,翠婶过来送饭,笑眯眯地敲开房门。 许是受了沈蹊的打点, 对方热络得几乎可以用“恭维”来形容。除却饭菜,她还送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沈蹊剑伤未愈, 除了外敷药,服用药粥会好得更快些。 “这是族长特意为您熬制的药汤。族长说了。您的伤口经过水泡、发了炎, 他便在里面加了些消炎化瘀的草药,都是珍稀昂贵的药材, 公子, 您慢用。” 翠婶刻意咬重了“昂贵”那两个字。 下午, 她终于跟着沈蹊出门透透风。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间小院, 来到山谷之中。 此处山环水绕, 四面的断崖峭壁,是丹丘村得天独厚的荫蔽物。山村傍崖而居, 地势十分陡峭, 山坡上枯树环绕, 干秃秃的枝须一路盘虬于地, 让兰芙蕖每一步路都走得十分小心。 她被沈蹊牵着。 他的手指、手掌, 十分有力量。 绕了山坡一圈儿, 他们始终找不到出去的路,反而兜兜转转、转回到了原点。兰芙蕖有些苦恼, 等沈蹊养好了伤、他们该怎样出丹丘谷?正想着, 她茫然地望了望天际。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 沈蹊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忍不住笑了声: “放心,不是让你飞出去。” “那是怎么出去?” 他仿佛已经寻找到了答案。 “方才一路走过来,你有没有看见脚边的这条溪流?” 听了沈蹊的话,她便朝此望去。 丹丘谷周围都是水,一条溪流,又有什么稀奇? 兰芙蕖刚想问。 忽然想起这一路而来,眼前这条溪流,先前也曾是汪洋一片。 而眼前,目光所及之处,却是越来越窄。 她原以为,丹丘村乃丹丘谷最底端。 如今看来—— 兰芙蕖不可置信道: “你是说……出口是在这水底下?” 沈蹊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错。” “所以,”兰芙蕖接上他的思路,“你带我出来,并不单单为了透风散步,而是为了寻找出村的路?” “可以嘛,现在都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他凤眸微微眯起,“要不你再猜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唔。 闻言,兰芙蕖下意识地再度抬头,恰恰望入这样一双精细而幽深的瞳眸。 男人晦涩的目光垂下,有意无意掠过她樱粉色的唇。 这眼神太过于暧昧。 他逼近时,拂来了一尾温热的气息。 她太容易脸红。 沈蹊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靠近她、贴向她,少女胸膛忽然起伏不平,呆呆地看着身前之人靠近。 他想做什么? 虽说周遭没有人,可这毕竟算是郊野地带,花草树木也算是生灵。 兰芙蕖伸出手,想推开他。 可那气息太过撩人,他太过于迷人。 让她没有一丝抵抗力。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瞬,听见身侧之人笑了一笑,他的气息再度拂下来,“我想——” 微哑一声。 热气弥散上她的耳朵,为她的耳廓镀上一层淡绯色。 沈蹊深处后,捏了下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回屋吃饭。” 兰芙蕖“腾”地一下睁开眼。 见他坏笑着抱了抱胳膊。 “别多想,走啦。” 他像哄小孩儿似的,牵牢了她的手,神色自若地朝村里走。 独留她面红耳赤。 吃饭就吃饭,干嘛搞出这种氛围!! 她被沈蹊拖拽着,恨得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村门口,撞上一群小孩。 为首的那个兰芙蕖还记得,就是喊她“小红薯”的金金。 她更恨了。 小孩子们在山坡上玩游戏,手里执着木棍做的“长.枪”,像是在扮演行军打仗的将军。 一部分手腕上绑着红色布条,另一部分则是绑着蓝色布条。 其中一名戴着蓝布条的小孩儿朝金金叫出声:“沈惊游!缴械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全部包围了,速速放下武器,饶你不死!” 金金大义凛然:“本将军忠肝义胆,是不会当叛徒投降的!与其让我受降,你不如杀了我!” “你倒是条汉子,硬气得很。你是在等什么,你的援军吗?沈惊游我告诉你,他们在半路上已被我军全部剿灭!若不速速受降,你也是这个下场。” 他们一口一个“沈惊游”,听得兰芙蕖忍住笑,频频朝身侧男人望去。 他的神色很平淡,即便那小孩对他破口大骂,也像是习以为常。 而金金的义愤填膺、宁死不降,也让兰芙蕖对他多了许多好感。 春日将近,周遭也温和起来。金金小小一只站在山坡上,头顶着烈日,手执着长.枪。 愤慨道:“不要白费口舌了,我沈惊游宁愿死,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兄弟们,给我上!” 两队人马乒乒乓乓地交起手来。 金金生得瘦弱,话虽喊得有气势,武力上根本不占什么优势,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虽然打败了,小男孩面上仍是不服输的倔强,他咬了咬牙,也顾不得拍掉身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来。 “我沈蹊是不会投降,也不会认输的!” 又是长“枪”交接。 沈蹊本欲带她离去,忽然间,男人眸光一凛。兰芙蕖只觉身侧一道凉风,回过神时,沈蹊已徒手接过那支木棍。 “蓝布条”显然也没想到木棍会从手里飞出去,吓得面如土灰。 还好沈蹊眼疾手快地接住,金金的面部才没被木棍划伤。 周围小孩见状,以为要挨训,忙不迭四散逃开了。 只剩下金金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金金认识面前这个漂亮哥哥,是族长在河边救回来的。 他漂亮哥哥薄唇轻抿着,面上表情很淡,木棍在他手心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金金吓得赶忙弯腰,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谁料,漂亮哥哥竟然没生他的气,反而平声道: “木棍削得这么尖,很容易伤到人。” “枪也不是这么拿的。” 沈蹊弯下身,从地上捡起长“枪”,教他。 “这里握枪,用这里发力,出枪,收枪。” 兰芙蕖站在不远处看着,沈蹊像当初教自己弓.弩那样教金金。 小孩子学起来也很快,没一会儿,就学得有模有样。 金金扬起稚嫩的脸颊,满眼崇拜道:“哇,好厉害!哥哥是从过军、打过仗吗?” 沈蹊直起身子,没打算骗小孩,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金金更来了兴致: “那你有没有见过沈蹊大将军?!” “见过。” “他长什么模样?是不是有三头六臂、金刚不坏之身?我好喜欢他的,呜呜呜,要是能见上他一面就好了。” “你喜欢他?” “是呀,他是我最崇拜的人!!” 沈蹊有些讶异,“为什么喜欢他?听说他很残忍不仁,很多人都骂他。” “为什么要骂他,”金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残忍些怎么了,对抗坏人就是要以暴制暴,优柔寡断才不好呢。就是因为他,义邙人才不敢来犯北疆,我和大白都很喜欢他,他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兰芙蕖站在一片夕阳的残影里。 她能清楚地看见,男人眼中似有光影流动。 翠婶出门叫金金吃饭,把小男孩领走了。 “你在想什么?” 他踩着斜阳,缓缓走来。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沈蹊面容上,衬得他目光柔和些许。闻声,兰芙蕖扬了扬下巴,对上这一双温柔的眉眼。 “我在想……你以后也会不会这样教小孩子。” “小孩子?” 沈蹊勾唇笑了下, “小芙蕖,你想与我生小孩子么?” 对方伸出手将她的身形捞过来,他身上的气息拂面,笑意间带着些调味。 兰芙蕖别过头,面颊微烫:“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蹊勾住她的手指,带她慢慢往回走。 他的步履平缓,声音亦很轻: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小孩子。若你不喜欢,我也是不乐意让你生的。” “为什么?” 沈蹊微垂下眼帘:“我的母亲在生我时难产,险些要了半条命去。后来虽说从鬼门关上救回来了,人也落下了些病根。” “我没有保护好你,已经让你这么苦了。小芙蕖,我不愿让你再受这些苦。”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话语却十分诚恳。 她眼眶微热,不知为何,眼泪竟在眼眶里头打转了。 “反正我排行第七,有前几个哥哥传宗接代就够了。” 他轻松道: “我也没有什么好遗留给下一代的。” “我脾气臭,性子倔。” “倒是你,模样漂亮,性子好,若是以后的孩子像你就好了,定不要学我这般顽劣。” “你还知道你顽劣。” 兰芙蕖忍着泪,哼了声,“不知道惹我父亲生了多少气。” “嗯,我顽劣,”沈蹊道,“我也想性子安顺些,让你父亲多喜欢我一些,这样也许我在四年之前,就能把你娶进沈家了。” 她也不用再受这四年颠沛流离之苦。 说这话时,他言语间隐隐透着几分憾意。 那声音听得兰芙蕖心情微沉,瞧着他面上的神色,她有些心疼,便勾紧了男人的手指头,急忙道:“不必安顺,我就喜欢坏的。” “喜欢坏的?”沈蹊一怔,右手掐了下她的腰,“多坏的,要不要再坏一点。” “你的手上还有伤呢!” 兰芙蕖回过神,想起来他方才空手接过那尖利的木棍,“别摸我裙子,你伤得重不重,我去帮你处理一下——” 她还未说完。 对方突然伸出手,在她脸上抹了一下。 她的小脸儿一下花了。 看着她鼓起来的腮帮子。 沈蹊忍不住扬起唇角: “快躲我怀里,我给你护着呢,旁人看不到你。” 她佯怒,不理他,转过身就走。 沈蹊在她后面跟着,轻而易举地与她并肩,又轻而易举地伸出长臂,将她重新捞回来。 “小花猫别生气啦,回屋我帮你舔干净,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来啦,今天更新迟了,评论区发一波红包。顺便推推朋友的书,也是古言哦~《可我夫君他眼盲》/风起吹游鱼 文案: 施玉儿双亲早亡,被族中二叔代为抚养。 寄人篱下的日子难熬,她小心翼翼,于虎狼环伺中保全自身。 直至那日,她不慎中药,与府上一眼盲的教书先生有了夫妻之实。 事情败露后。 叔母气愤不已,要将她以家法示众,表哥阴险狡诈,要纳她做妾。 施玉儿咬咬牙,选择去寻那个眼盲的夫子,她哭哭啼啼揽住他的腰身——夫子,你要负责的。 · 沈临川年少入仕,为百官之首,是京中人人敬仰的存在。 但无人知晓,他一年前遭人暗算而眼盲,只能偏居一隅做个教书先生掩人耳目。 在那段时日里,他与一女子有了夫妻之实。 他虽眼盲,看不见那女子模样,却知她肌如细绸,该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直到后来,他重伤被救回京。 无数个夜里,心中挂念的还是她。 思量良久,沈临川默着回到二人曾经住过的小巷。 恰见一妇人装扮的女子袅袅而来,见着他时却是一怔,手中的木盆摔落在地。 施玉儿红着眼眶伏在他的胸膛,泣道:“夫君,你回来了……” 沈临川的手轻轻拨弄她额边的碎发,只是这次将她眼底的小心与胆怯看得透彻。 他笑了笑,温声道:“受了什么委屈,为夫替你讨回来。” 而面前的女子神色忽然一僵,随即退避三舍。 怯怯望着他,语气里满是心虚: “你、你不瞎了?” 第84章 沈蹊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抓回屋内。 夕阳西下, 窗牖透着金粉色的光晕,洒落在二人身上。面前男人力道极大, 却没有伤她分毫, 兰芙蕖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已搂着她的腰、将她抵在桌案边。 她气鼓鼓的,想用手去擦脸上的东西。 男人抬手止住她。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 将兰芙蕖的手按在桌脚边缘。她的手腕极细,极白, 轻而易举地就被对方给桎梏了去。不仅如此,沈蹊的身量更是比她高大上许多, 这使得兰芙蕖被他的影子笼罩着,整个人不得动弹。 他想做什么, 都是轻而易举。 见身前之人弯下腰, 兰芙蕖下意识闭眼。 粉里透金的光影温柔坠下。 落在她颤抖的鸦睫上。 她的睫羽又长又翘, 如今正乖顺地垂搭着, 睫尾的轻颤暴露出她羞赧的少女心事。 沈蹊弯下身, 凑近,嗅了下她身上的清香。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 小芙蕖的睫毛又颤了颤。 他忍不住用手指蹭了蹭她的脸, 慢条斯理道: “真要我舔啊。” 听完这话, 小芙蕖“噌”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的面上带着红晕, 看上去委屈极了:“是你弄脏的。” 怎么又不负责了呢。 她双眸微圆, 瞳影清澈。 沈蹊忍不住又揪了揪她的脸蛋, 笑得将她抱紧了。他的胸膛极宽实,能将少女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搂住。兰芙蕖像一只滑湫湫的小鱼儿被他抱着, 前胸几乎不带任何空隙地贴向他, 全身也被他搂得暖烘烘的, 那热意一路窜上脖颈。 男人垂下眼睫,手指轻拂过她素净的脸颊。 紧接着,面上是一道温热的触感。 酥麻。 沈蹊用舌尖,轻轻舔舐着。那直击脊背的酥麻之感登时游走在兰芙蕖的四肢百骸间,让她一下子,腿就软了。 她不受控制地娇哼了声。 许是那声音太过娇艳,男人的喉结一滑,轻轻掀了下眼皮,声音里也掺了笑: “在叫什么?” 光舔一下脸蛋就受不了了? 他的声音微沉,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热气弥散在她耳边。 兰芙蕖向来禁不住沈蹊的撩.拨,特别是他在自己耳边说这句话时,手还摁在她的腰上。他的手掌很大,能将她纤细的腰身整个握住,握得她楚腰颤颤,直往桌角蹭。 “乱叫什么?” 那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软嗓,仍在沈蹊耳畔驱之不去。 他呼出一口热气,轻轻掐了她一下。 兰芙蕖没有听清他的话,被掐的瞬间,下意识地喊了句:“哥哥。” 她听成了“叫我什么”。 她的声音娇柔妩媚,可偏偏那双瞳眸却又清纯得要命。 沈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能受得住? 他只是怔了一瞬,像一只饿狼扑下去。 方桌上的东西全被人推开,兰芙蕖的头发亦铺散在桌面之上。她手腕被人牢牢攥着,根本推不开身前之人。男人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和锁骨……少女檀口微张,声息微弱。 “哥……哥哥……” 她没有劲儿了。 沈蹊仍然不放过来,捏着她的下巴,再度深吻。 啮咬过她的粉唇。 小芙蕖被亲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明明是要哄她,怎么到头来又开始欺负她了,呜呜呜…… 等这一切做完,已是深夜。 沈蹊终于从桌案上直起身子,看着桌上满身绯痕的小姑娘,眼底情动在夜色里缓缓褪去。 窗外好似下起了春雨。 朦朦胧胧的,透着迷离的光泽。 屋内未点灯,他的瞳眸却十分明亮,沈蹊目光垂下,看着平躺在桌子上,像被剥了壳一般的小芙蕖。 见对方在看自己,兰芙蕖慌忙去遮掩。 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沈蹊按在桌上做了一顿,整个人又懵又疼。倒是他,仍是一副若无其事、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取来一块面巾擦了擦汗,终于弯下身来抱她。 若说她先前想一个小红薯,那现在就像个玉米苞谷。 苞衣摊开着,又被她羞赧地卷起来、想将自己包得严实。 虽与沈蹊同.房过许多次,兰芙蕖还是受不了对方将她衣裳摊开后、几乎是审视的目光。 或许,那也不是审视,也不是打量。 是不自觉的被吸引,是难以遏制的情动,是春雨洒落后如野草般疯狂滋长的念想。 但她还是羞怯。 相较而言,沈蹊大方了不止一点点,他随意找了件衣裳,将自己的下半.身裹住,又弯下身形将她连人带衣服全部抱起来。 窗外的雨声很大。 她浑身没有力气,索性也不再动弹了,任由沈蹊摆弄,侧着脸眯着眼睛听雨声。 丹丘谷的雨,似乎比山谷外的更响亮些。 她忽然有些想江南。 青衣巷总是烟雨朦胧,那层雾气也总是经久不散、漂浮在她的梦中。回想起先前旧事,兰芙蕖愈发觉得惬意,她闭上眼睛,轻声呢喃: “沈蹊,这些年回过青衣巷吗?” 对方替她擦身子的手一顿,须臾,声音淡淡:“回去看过三次。” 她不解,转过头问:“为何是三次?” 他将手巾放在床头。 月色透过窗纱,同夜雨掺杂着,投在帐上是灰蒙蒙的一片。他眼睑处亦有翳影,一瞬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酸涩、怅惘、悔恨…… 还有,无尽的思念。 他以为她死了。 可见不到尸首,他根本不愿在北疆放弃寻找。 他在青衣巷,为她建了个小小的衣冠冢。自此奔波于北疆,不再敢下江南。 唯有元宵之夜,才敢撑着一把伞,于她的坟头倒上一碗酒。 也只有在这一天。 他才敢回去。 多看一眼青衣巷的石子,他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如云似雾的纱帘里,他神色晦涩不明。 许是察觉到周遭氛围的沉重,兰芙蕖将话头岔开:“先前说的是带我回屋吃饭,如今折腾了这么久,连口饭都没吃上。蹊哥哥,我饿了。” 恰在此时,她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噜”叫了声。 沈蹊摸了摸她的头,“好,我去给你找吃的。” 村东头翠婶儿家里的灯还亮着。 沈蹊用身上的碎银换了些点心,正欲离开时,对方忽然将他的袖子抓住。 “沈公子。” 翠婶仍披着那件花袄子,朝他呵呵地笑。 “沈公子,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养伤的这几天,族长在您身上用了不少珍稀的药材,那都是些十分昂贵的宝贝,您说……” 她瞄了眼男人的面色。 见其神色平淡,并未愠怒,才敢去提要钱一事。 虽然沈蹊之前也给了他们不少银子。 那村里人忙活着筹备了两个人的婚宴,也算是两清了。 这买药的钱…… 沈蹊略一思索,欲再从身上找些银两。 谁知,妇人竟拦住他,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直往他耳朵上望去。 “我觉得,您这对耳环挺好看的,要不先那它当了买药钱……” 她话音未落。 对方陡然扫来一道冷飕飕的目光。 那目光……阴沉,凌厉,仿若被触碰到了什么禁区,令翠婶身子一抖,立马噤若寒蝉。 “我开玩笑呢,哪敢要您的耳坠子。时候不早了,我去照看着金金歇息下了,下雨天路滑,沈公子您慢些走。” 沈蹊没理她,兀自丢下一样物什作抵,便撑伞离去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 一个村民冒雨跑进村。 夜雨越下越大,他脚步匆匆,声音更是响亮无比,吵醒了周围入睡之人。翠婶也不耐烦地打开门,朝那边厉斥了几声。 谁知,对方即便被骂了,也十分亢奋。 “大家伙儿猜猜,我今日出村,遇见了什么人?” 没人理会他的故弄玄虚。 那后生便自顾自地道:“我今儿出村时,撞上了一对军队,其中有个会说中原话的义邙人问我,有没有见过一对跌落悬崖的男女。说那女人身上穿着大红嫁衣、从义邙出逃。我这寻思着,可不就是那位沈公子和兰姑娘吗。你猜对方说什么?他说如若发现那对男女的踪迹,重重有赏!” 一听到赏钱,翠婶儿来了兴致。 “多少赏钱?” 那男人用手比了个数。 周围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那你有没有说,那对男女就在我们村儿?” “我这哪敢直说啊,不是回来同大家伙儿商量商量吗。怎么样,咱们要不要交人?那些义邙人给的不少,足以让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一阵子了。” 有人顾虑道:“可对方是义邙人。咱们当真要将沈公子和兰姑娘交过去……” “义邙人怎么了,只要是不食言、能给咱们钱,那就是好人、诚信人!不过我也担心那些义邙人反悔,要不咱们先把那女人交给义邙,待拿到一部分钱后,再将男人也绑过去?” “可那男人看上去人高马大的,像是不好惹的。况且他出水也阔绰,像是富贵人家。” 翠婶摇头道:“什么富贵人家,他就是糊弄咱们呢。我刚才问他要药钱,他连身上那对耳环都不舍得给!若真是富贵人家,怎会在意小小一对耳环?依我看,就按着李三柱说的去做,先将那女人抓起来,那女孩子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定是极好对付。” “至于那男人嘛,还得从长计议。” “对!” 周围村民应和道,“那男人的伤不知要养多久才好,等他家里人送钱来已是猴年马月了。倒不如先干了这一票。但无论是义邙,还是旁的人,切莫透露了咱们进村的出入口。”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献计献策。 说到兴头时,翠婶比了个“嘘”的手势: “小声点儿,别吵醒了我家金金……”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沈蹊有晨练的习惯。 即便如今还在丹丘村养伤, 他依旧起得很早。兰芙蕖醒来时,身侧已无人。桌案上摆了些她爱吃的甜口点心, 她揉了揉眼, 从床榻上爬起来。 少女青丝昳丽,披在肩上。 昨日入睡前,沈蹊正与她谈, 何时回北疆。 虽说在丹丘村的日子很惬意。 没有公事,没有战争, 整个世界单纯得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可他们总是要回去的。 沈蹊给外界传了信,又继续去找出村的路。 梳洗完毕, 兰芙蕖捏着糕点,想起来沈蹊今日的药还未煎。 她便从小屉里取出那一包药, 拨了一部分倒入碗里。他们所居住的院子没有伙房, 她只能端着药碗, 跑去翠婶院子里煎药。 对方正在喂金金吃饭。 小男孩一见到她, 欢快地朝着她叫红薯姐姐。 兰芙蕖尴尬地抠了抠碗边儿, 幸好翠婶即使止住他,往金金嘴里头塞了个大花卷。 “兰姑娘, 又来煎药啊。” “嗯。” 翠婶把小男孩赶回屋里, 走过来帮衬她。 倒水, 生火。 一边摇着蒲扇, 一边询问沈蹊的伤好得如何了。 兰芙蕖知道沈蹊身子硬实。 但人终究不是铁打的, 想到这里, 她也有些担忧。 “他的伤口还有些发炎,用药粉敷过了, 还不大见好。” 翠婶道:“我忽然想起来, 村南头有一户人家先前是个医户, 他那里兴许有些草药,一会儿我带你去他家里头看看。” 闻言,兰芙蕖的眼眸亮了亮。 “可以吗?” 日头渐升,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撒下一层薄薄的影。转念,她又垂下眼睫道: “可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先将这个手镯抵在大婶你这里。” 对方客气地笑笑:“不着急,我们先去看看,不一定有你用得上的药。” 兰芙蕖就这般跟着她,往村南头走。 羊肠小道越走越崎岖,昨夜一场大雨,也使得地上愈发泥泞。兰芙蕖小心提着裙角,不让鞋子沾上一点儿泥水。相较于她,翠婶儿倒是大大咧咧的,毫不在意裤腿被泥水溅脏。 “到了。” 入目的是一户空落落的庭院。 许是在丹丘村最南头的缘故,这些院房坐落得十分偏僻,看上去也冷冷清清的,鲜少有人至。 “翠婶儿,”兰芙蕖将信将疑,“这便是那医户家?” “是啊,”妇人拉着她,往门里头走,“你是不知道,他这个人脾气怪得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平时这屋门也紧紧关着。来,我带你进去见他——” 翠婶敲了几下房门,只听“吱呀”一声。 不等兰芙蕖再反应。 门后之人冲上来,在她肩头猛地敲击了一下,她眼前一昏,整个人软绵绵地朝后栽去…… 再醒来时,已是一片天昏地暗。 她的手脚用麻绳紧紧绑着,眼上蒙着紧紧的布条,嘴巴上也被人粗.暴地堵着。她双手动弹不得,更发不出什么声音,小腿刚蹬了蹬,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好像不在屋里头。 对方没有发现她醒来,与同伙低声谋算着。 “待会儿人来,咱们先把钱清点清楚,之后再交人。” 风声穿过树丛,发出簌簌的声响,兰芙蕖猜测,自己被绑在了林间。 周遭似有潺潺流水之声。 她听出来翠婶的声音。 他们为何要把自己绑过来,这是要做什么,把她交给谁? 忽然,有什么在脑海间一闪而过。 她立马警铃大作,凉意从脊柱窜上心头。 他们……是窜通了义邙人吗?! 兰芙蕖还未回过神。 忽然有人喘着气,匆匆跑过来。 “族长、族长!咱们的出村口儿突然多了好些身披银盔、手执长.枪之人。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泉水口,气势汹汹的,把咱们村子都围起来了!” “什么?可是义邙的军队?” “看上去不像是义邙的军队,领头的是个女人,中原话说得很利索。她坐在马上,手里拿着长缨,腰间还别着鞭子,正带着人找泉口……” 领头的女人? 兰芙蕖心中微喜——是安翎姐姐! 翠婶儿回头看了地上的少女一眼,忧心道: “族长,出村的泉口被人堵住了,咱们怎么把她带出去?” “先给她灌了药,把她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交给义邙人。” 这头正商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从村头又传来一声惊呼。 “族长,翠婶,不好了!那沈公子回去发现这女人不见了,正从村东头开始找呢。咱们的动作要不要再快些……” “不怕他,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后生,我们一村子的人难不成还怕他一个?你们几个,先把她带回地窖。” 兰芙蕖的身子被人抬起来。 她想挣扎,可四肢绵软无力,喉咙更是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鼻息间有奇怪的异香。 好似是迷.药。 眼皮沉甸甸的,再也抬不起来。 她陷入一场冗长繁杂的梦境中。 在梦里,她听见踏踏的马蹄声,汩汩的流水声,有人长.枪及地,拖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兰芙蕖闭着眼睛,嘴里的东西被人摘下来,苦涩的汤药往她喉咙里灌。 她想咳嗽,想反抗,咳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迷迷糊糊的,有一只粗糙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那只手带着浓烈的欲.望,像抚摸一颗珍珠般,轻柔爱怜地覆上来。她能嗅到对方袖间的腥臭味儿,让她隐隐反胃。 翠婶见状,叱道:“做什么呢李三柱,收收你那色胆!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啊。” “我不吃,我不吃,”男人嘿嘿一笑,“我就摸一摸,摸一摸脸。” 这张小脸儿,虽然被布条蒙着眼,可光看那嫩白的肌肤,粉嫩的嘴唇,秀丽的鼻尖和下巴,便足以让人一阵目眩。李三柱坐在昏睡过去的女人面前,看着她,痴痴地笑着。 “翠婶儿,你说那义邙人万一反悔了,怎么办?” “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那后生的目光在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眷恋: “婶子,我在想,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娶个媳妇儿了……” 花袄子妇人朝他啐了一口。 “做你的春秋大梦!” 二人正打趣着。 院外忽有异动。 翠婶和李三柱皆一惊,不约而同地朝着外头望过去。 是泉口那边传来的声响。 莫不是叫那群人发现了入口? 翠婶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转过头朝李三柱吩咐:“你先看好她,我去外面打探打探情况。” 走了两步,又不忘折回来警告,“别对她动手动脚啊!” “知道了知道了。” 男人随意应付着妇人,把她送到地窖口,又转过身,瞧向正靠着桌子昏睡的少女。 他咽了咽口水。 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皮肤白,眼睛大,嘴巴小。 更重要的是,那身形玲珑有致,即便是隔着厚实的衣裳,也分外勾人。 她靠着身后的桌腿儿,整个人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鬓角有碎发坠下,愈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哪个男人能顶得住。 恍惚间,兰芙蕖感觉有人凑过来。 又是那难闻的味道。 对方用手掌,再度摩挲她的脸颊。 依依不舍道:“义邙人花了重金要你,如若不是他们给的太多,我可真不想把你送出去。” 少女的眼睛被布条紧紧蒙着,眼前更是一片黑暗。她无从得知面前的情形,却能感觉到身前之人的逼近。她腹中一阵恶寒,想往后退,可绵软无力的身子根本不听她自己的使唤,就在那人的手再度触碰过来之瞬,地窖被人慌张打开。 “怎么这般慌慌张张的?!” 被人打断,李三柱显然不满。 虽是冬日,来者却跑得满头大汗。地窖光影昏暗不明,可即便如此,少女面上仍是瓷白一片。见兰芙蕖还在地窖里,闯入之人松了口气,颤颤巍巍地道:“李三柱,我们还是把她还给沈公子吧。她那夫君好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带着一群人把咱们村子给围了。就村外那些官军,全都是他的人!” 全都是他的人? 李三柱一愣。 何人能调动的了大魏的官军? 他还以为对方在说笑话。 谁知,来者一脸严肃,眉目之中尽是忧色。 “即便是把咱们村子都围了起来,那他也找不出我们绑了他女人的证据,更找不到这地窖罢……” 他仍心存侥幸。 女人和钱,他都想要。 地窖外,一群人还在斡旋。 另一群人马,已找到了泉口,鱼贯而入。 昨夜一场风雨,如今才倒灌入丹丘谷,风声呼啸,乌云遮天。 应槐和叶朝媚率领北疆军队,涌入丹丘村。 “属下来迟,还望大人赎罪!” 见了沈蹊,应槐恭敬下马,朝他跪拜。 叶朝媚坐在马上,紧紧攥着手里头的缰绳。 那日,听闻他与小芙蕖坠下悬崖。 她心头一震,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一个是她喜欢的男人,另一个,是她当作妹妹般宠爱的女孩。 应槐也不相信自家主子坠崖身亡,二人便率人前来丹丘谷,即便是死,也要找到沈蹊与兰芙蕖的尸首。 看着眼前的男人,失而复得的欣喜涌上叶朝媚心头。 在这之前,她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然而,她却发现,村里只有沈蹊,小芙蕖却不见了踪迹。 面前只有人群之首的族长、惊慌的村民,还有……村头刚被爹娘抓回来、抱在怀里的小孩。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如若不交出她,本将便屠了这丹丘村。” 沈蹊站在烈日之下,神色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此言一出。 在场之人, 包括叶朝媚与应槐,皆是一愣。 站在村民之首的是年过半百的族长, 他两鬓斑白, 声音疾厉: “竖子!岂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他们丹丘村,世世代代,隐居与此。 而面前这个男人, 身后是铁骑,是精兵, 是长.枪与长矛。 站在这里,神色冰冷, 威胁他们,要将全村赶尽杀绝。 安翎郡主蹙眉道:“沈蹊, 你冷静。” 沈惊游根本不理会她。 头顶烈日, 光影倾洒而下, 也让那一片翳影坠在他眼睑之下。于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 男人眼尾微扬起, 凤眸阴冷,不带有任何感情。 也不带有任何的……宽仁与慈悲。 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 沈蹊也不再与他们周旋, 朝后淡淡吩咐:“动手。” 身后属下虽有迟疑。 但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上前捉了几个人。 一名军卒将翠婶与她怀中的小孩强行分开。 金金惊惶地瞪大双眼, 显然没理解他口中“屠村”的含义。在他看来, 眼前这个漂亮大哥哥虽然看上去冷冰冰了些, 却是面冷心热的。他会为自己挡下飞来的木棍、会教自己练枪。 而如今。 他只身站在那里, 神色冷漠,面对着一大片辱骂声、哭泣声、叫喊声, 根本不为所动。 有村民哭着劝族长。 老者圆目怒瞪, 拄着拐杖的手臂上青筋爆出。 “屠村, 你敢!” “在下沈蹊,有何不敢。” 这厢话音刚落。 被军卒桎梏着的金金,满脸惊愕地望了过来。 沈蹊,沈惊游。 他的……沈大将军。 烈日之下。 他微微觉得目眩。 沈蹊没有看那男孩子。 周围人也没有想到他会动真格,皆是一颤栗。 刀剑寒光夺目,直朝这边逼来。 而那个男人长身鹤立,站在一片日影与寒光之中,微微垂下眼睫,看着身形佝偻的老者。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人,还是不交?” 族长气得胡子打颤,眼底隐隐有惊惧之色,却强撑着镇定。 如此执迷不悟…… 沈蹊薄唇轻启,“杀。” 仅一个眼神。 应槐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 应将军扣了扣腰际的长剑,步履平稳,与安翎擦肩而过的一瞬,袖子被她一拽。他匆匆转过头,用嘴型递给她一个“莫怕”,而后直逼族长而去。 毕竟是习武之人。 他的力道十分大,一下便将族长制服。周遭响起一阵惊慌错乱之声,有将士拔刀,对准骚动的人群。 冷冰冰的刀刃,贴在族长下巴之上。 刀身抽动之际,对方吓得面色扭曲。那人还未来得及吃痛,殷红的血珠已顺着刀身滚落,他双腿一软,险些晕死过去。 应槐也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将他从地上强拉起来。 对方已如一滩烂泥,吓得动都不敢再动,双唇打着哆嗦,面如死灰。 “我说、我说……在城南头最里面那件院子、靠东侧屋子里面,有一间地窖……” 族长话音刚落,身侧已闪过一道疾风,周围只剩下清冽的冷香。 应槐看着已远去的沈蹊,同左右吩咐:“把他押下去。” …… “嘭”地一声。 有人脚步匆匆,粗.暴地撞开地窖。 李三柱正用手拖着腮,坐在一边色眯眯地看着身前少女,还未缓过神,脖颈上一热,冷刀划过,登时身首异处。 沈蹊步步走入地窖内,双脚从那人尸首上跨过,长臂一揽,稳稳当当地将少女拢入怀。 是夜。 兰芙蕖做了一个冗长而又繁杂的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丹丘村不高不矮的小山坡上,沈蹊面无表情地挥手,丹丘村登即变成一场人间炼狱,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而他就这般漠然地站在烈日之下,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兰芙蕖,我没有那么仁慈,对背叛我的人心慈手软。” …… 她醒来,只觉得口渴。 哑着嗓子咳嗽了两下,吵醒了正在床边休憩的沈蹊。见兰芙蕖醒来,他双目间终于有了柔色,忙起身给她倒水喝。 茶水是温热的。 既不烫,也不凉,刚刚好。 兰芙蕖从床上直起身子,沈蹊又贴心地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让她好靠得舒服些。 放下茶杯。 映入一张笑得温柔的脸。 “怎么样,头还疼吗?可有不舒服的?” 他满面关怀。 兰芙蕖抿抿唇,又摇摇头。 四肢逐渐恢复了力量,胸腔处却是闷闷的,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她回忆起那个梦。 梦的尽头,是他那双冷漠至极的凤眸。 “沈蹊,我梦见你……屠村了。” 他正掖被角的手一顿,须臾,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兰芙蕖话语一噎,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并没有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男人若无其事地掀了掀眼皮,似是漫不经心地发问:“你会怪我吗?” “如果我找不到你、发了疯,做出那样的事,你会怪我吗?” 兰芙蕖靠在枕头上,瞧向他。 日光穿过窗牖。 薄薄的一层日影,透过矮窗攀爬上他的衣摆,沈蹊手指修长安静,轻轻放在被角上,认真地与她对视。 见她神色紧张。 他低低一笑:“逗你的,我就只是吓吓他们。” 男人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兰芙蕖长舒一口气。 “其实……知道你被他们绑走后,我也起过杀心。但我怕你醒来,会骂我。” 他眉睫微动,话语听得兰芙蕖微怔,“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在青衣巷我不是个好学生,在北疆、在沙场上,我更不懂得什么叫宽仁慈悲。旁人说我铁石心肠也好,说我残忍无情也罢,我都不在乎的。但我怕,你会不理我。” 说着说着,他将脸低下来,轻轻靠在床边,轻闭上眼。 声音里似有疲惫之意。 “小芙蕖,以后你就管着我吧。” “我想被你管着。” 兰芙蕖垂下脸,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男人。 心头一软,带动着她的眸光、语气也温和下来。 少女忍不住探出手,也学着他平时待自己那样,在沈蹊头上轻轻揉了揉,声音里竟不自觉地带了些宠溺: “好,以后我管着你。” 他像一只大狗狗。 在她掌心蹭了蹭。 很痒。 兰芙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可不等她反应,沈蹊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指。起初是一根食指,紧接着,他整个手掌覆盖上来。 他像是守了自己许久。 整宿未合眼,眼睑处也有乌黑之色。 见她要收手,他竟抓住她的手指不放,撒起娇来。 沈蹊声音很轻,睫羽扇了扇: “说好了,小芙蕖,以后你管着我,要管我一辈子。你一辈子都不能松开手。” 说这话时,他仍紧攥着她的手指不放。 光影在他睫上翕动。 见状,兰芙蕖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软了软。她顺着男人的话,应道: “好,我答应你,不松手。一辈子都不松手。” 他这才满意,眼睫乖顺地垂下,唇角却轻轻扬起,一笑。 她休息了一整天。 待她养足了精神,沈蹊便要带她离开此地。 周围村民见了他们,俨然没有了先前的热络,兰芙蕖能读懂他们眼底的恐惧和战战兢兢。但沈蹊丝毫不在乎这些人的目光,牵着兰芙蕖,光明正大地走在丹丘谷的小道上,路过一家门户时,她的步子忽然一顿。 “怎么了?” 沈蹊转过头,问她。 “没、没什么,就是刚刚看那户门口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眼熟?” “嗯,”兰芙蕖回想了一下,那人戴着蓝色头巾,左边鼻翼处有一道浅浅的胎记,模样甚是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记不太清了。” 她还未深究。 对方似乎对她与沈蹊避之不及,躲回屋里去了。 “他好像在躲我们。” 闻言,沈蹊便笑:“现在全村子,就没有不躲着我们的。” 他话语刚落,一只手就这般揪上了他的衣摆。 二人低头。 是金金。 这一回,小男孩的眸光怯生生的,眼底似乎带着些惧色。可他见了沈蹊,眸色忽然又亮了亮。即便年幼不经事,金金也能发现,每当红薯姐姐在时,漂亮哥哥的神情都会十分温柔。 他没那么凶了。 金金也愈发大胆,问道:“沈将军,您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沈蹊刚讶异于这小男孩并不怎么怕自己,又因为他的这一番话,感到吃惊。 “带你离开这里?” “嗯!”仿佛做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决定,金金坚定道,“您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我想跟着你打仗。” “我想杀坏人。” 小男孩攥紧了小拳头。 闻言,兰芙蕖“噗嗤”笑了声。 她也走上前,微微弯下身子,摸了摸金金的头顶。 “你现在还小,不能上战场。等你再长大些,沈将军再来接你,好不好?” 金金:“长大些?长多大呀。” 兰芙蕖:“等你长到沈将军这么高,这么大。” 金金挠了挠脑袋,点头道:“好,一言为定!沈将军,等我长到你这么高,我回来找您和红薯姐姐的。到时候您可不要再嫌我小了。” 兰芙蕖代替沈蹊应道:“一言为定。” 小男孩欢快地跑远了。 沈蹊看着金金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眸光动了动,须臾,他转过头。 “你在想什么?” 兰芙蕖一眼看穿他有心事。 对方再度牵过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我在想,希望他长到我这么大时,义邙已平,世上再无战争。”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 目光也很平静。 “蹊哥哥,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回北疆,请命,攻打义邙。”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里、语气中,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狠劲儿。 兰芙蕖想起来了。 他是狼,他的银甲上的图案是狼头,整个人更是一头凶猛的野狼。 沈蹊道:“我向京城请奏,秉明丹丘村的情况,调些官兵驻守村落,以防他们再戕害他人。而后再上奏,同圣上请命攻打义邙。本将要让那群鼠雀之辈知道,无论是我的女人、我的国土,都不是他们该觊觎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心爱之人,岂容他人肖想。 “我要让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和脚,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地安在该安的地方,这世上只要有我沈蹊一日,北疆不能丢,国土不能丢,我的人,更不能丢。” “我会想守护着大魏一样,守护你。” 他不是多伟大的人,根本不在乎这世道有多么安顺昌平。 他只想要他的姑娘,活在这一个清明的世道里,要他的姑娘喜乐安康。 夕阳西下。 沈蹊转过头,同她道:“然后,等我打完这一仗,就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是努力想要老婆快快乐乐回家的小沈一枚吖 第87章 明瑄五年正月, 沈蹊向幼帝请奏,同义邙宣战。 幼帝以诸多理由, 驳斥沈蹊。 同年二月, 义邙屡犯北疆,边境惶惶不宁。 同年四月,沈蹊再次上奏。 转眼间, 便是深春。 北疆的春日来得很迟,直到四月时, 空气中才有了些暖意。兰芙蕖畏冷,厚实的衣裳并未第一时间褪干净。她穿着严严实实的衫子, 提着裙摆往军帐方向走。 一场春雨一场暖。 昨晚一场夜雨簌簌而下,路上积了些水, 与泥土和黄沙混合在一起, 泥泞黏脚。 她低垂着眼, 小心避开那些坑洼。 大营里, 仍传来练兵之声。春回大地, 将士们似乎也都知晓今年免不了有一场鏖战,在沈蹊的带领下, 各个斗志昂扬。 喊号声, 兵器交接声, 踏步与搏斗的声响……从大营那头阵阵传来, 不绝于耳。 在北疆待了这么久, 兰芙蕖早已习惯了这边的生活。 习惯了这边天气的寒冷, 习惯了漫漫黄土与风沙,习惯了睁眼闭眼都是军帐外的军卒, 更习惯了军营里的喊号声与练兵声。 她虽然还未跟旁人说, 自己已与沈蹊成过亲、拜过堂。 但周遭的军卒早已默认, 她是他们大将军的女人。 北疆的条件虽然艰苦,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尊重她、照顾她,竟让兰芙蕖感受到几分家的温暖。 她迈过一片水洼,眼看着军帐就要在面前。 方才她去了趟灶房,跟管炊事的士卒说,二姐近日胃口不太好,以后三餐稍微做得清淡些。对方是位留着满脸络腮胡的大叔,听了兰芙蕖的话,眼睛笑得迷成一条缝,朝她连连点头。 沈将军说了,兰姑娘就是北疆的第二个主子。 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听兰姑娘的。 就连沈将军,甭管平日里有多嚣张桀骜,见了这小丫头,立马温声细语,弯腰低头。 兰姑娘却没有因此恃宠生娇。 平时无事时,她喜欢一个人托着腮、坐在将军军帐前等他回来,喜欢偷偷跑到大营外,看他练兵时飒爽的身姿,她喜欢跟北灶的庖子学做饭,为将军研制了许多可口的饭菜点心。 沈蹊不喜欢吃甜的。 她便学着,去做咸的,做辣的。也学着去吃咸、吃辣。 沈蹊责令属下时,有时责罚得过重,小姑娘也会在一边轻轻扯一扯他的袖摆。 只要看见那样一双柔软的乌眸,他的面色立马缓和下来。 将士们觉得,大将军身上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 日头渐升,兰芙蕖提着裙角,还未走到帐前,一只手将她捞了过去。 “哎——” 她没忍住,惊唤了声。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 “嘘。” 是沈蹊。 男人的食指与中指并着,按压住她的嘴唇。 “别把你二姐引来了。” 沈蹊的声音很低,许是方从大营练兵回来的缘故,他的呼吸不甚平稳,声音中微有喘.息。 听见这话,兰芙蕖也下意识朝军帐里望去。 幸好军帐帐口掩着。 她将才的声音并不大,没有惊吵到二姐。 见她安生下来,沈蹊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他刚从大营练兵回来,身上银盔未脱,额上有细汗。 “蹊哥哥,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他不应该在营队里面吗? 兰芙蕖眨了眨眼,又惊又喜。 即便幼帝暂不准许沈蹊同义邙开战,但义邙军队屡屡来犯,打这场仗已是早晚的问题。故此,沈蹊更是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大营之中。他通常会在兵营里忙到很晚,兰芙蕖还未同二姐说他们两个人的事,平时只能千方百计地寻由头、偷偷见他。 沈蹊曾调侃过,他们像是在偷.情。 而暗通款曲的地点,往往是在沈蹊的军帐里。 时间也一般在黄昏后,他练完兵、回来用晚膳。 今日怎么在正午就来找她了? “我想你了,就来了。” 沈蹊拉着她,往一棵树后面靠了靠。树木隔在二人与军帐之间,恰恰将他们的身形遮挡住。 人高马大、舞刀弄枪的男人,如今声音里竟尽是委屈。 他垂下眼,认真道: “小芙蕖,我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抱你了。” 整整三天! 每次他从大营回来,兰芙蕖总会被各种人截走。兰清荷,叶朝媚,还有北灶那个教她做饭的大叔…… “哪有新婚夫妻连面都见不上的,小芙蕖,我想你,想抱抱你。” 正说着,他一展双臂,将小姑娘稳稳当当地抱住。她的腰肢很柔,很纤软,沈蹊只捞一下,兰芙蕖的身形便往前一倾,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掉入他怀中。 银盔微冷。 他的胸腔却温暖无比,胸腔之下,一颗火热的心跳动着。 兰芙蕖心头一软,更像只小猫儿般乖巧地趴在男人怀抱中。沈蹊抱了她许久,又低下头,贪婪地吮吸一口少女脖颈间的香气。 “小芙蕖,我也有三天没有亲你了。” 对方话语刚落。 她脸一热。 沈蹊的吻毫不犹豫地落下来。 对方一手握着她的肩膀,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她的双唇准确无误地被人吻住,那是一个缱绻而绵长的深吻。 先是双唇。 而后辗转到了唇角、下巴。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对她的深爱与思念。 当沈蹊欲咬向她脖颈时,兰芙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微微颤栗着,轻声:“别、别……” 会被发现。 她的肌肤本就十分细腻,脖颈处尤是。 闻言,沈蹊虽有些疑惑,但还是松开了口。 周遭虽无人,但毕竟是在帐外热吻,兰芙蕖的耳根子红透了。她先用发烫的脸颊蹭了蹭身前男人银白色的盔甲,低下头轻声道: “我今日答应了陪二姐一起吃午饭,晌午将至,我不能多待。” 他明显不太乐意。 正阳高悬,光影垂落,沈蹊喉结一滑,置于她胳膊上的力道愈加紧。 “我就与二姐吃吃饭,她说有重要的事要问我,既然答应了,便不能食言。” 兰芙蕖抬起头,凝望向那一双凤眸。原本是冷冰冰的一双眼,如今清澈的眸底竟写满了欲想与委屈。见状,她心头一软,一边踮脚,一边将他的身子拉下来。 于他滚烫的唇上,轻柔一吻。 “乖。” 仅是一道蜻蜓点水。 沈蹊舔了舔唇角,恋恋不舍地撒开她。 “下不为例。” 哄好了沈蹊,她却不敢直接冲进军帐里。 在帐外徘徊了好一会儿,直到面上热意渐褪,兰芙蕖才掀帘入帐。 “小妹,你怎么才来呀。” 兰清荷百无聊赖地坐在饭桌前,双手绣着一个荷包,听见脚步声响,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她不知在绣什么,分外出神。 没有注意到兰芙蕖的异样。 少女坐回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含糊“嗯”了声。 二姐的心思全在那荷包上。 “对了小妹,你帮我看看这个线脚是不是有问题,这样穿过来——不知怎么回事,它就打了这样一个结。”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个做工不甚精致的荷包置于兰芙蕖眼下。 兰芙蕖放下筷子,瞟了一眼其上的图案。 “这是鸭子么?” 兰清荷嘴角微僵:“……是鸳鸯。” “鸳鸯?”她敏锐地问道,“二姐,你怎么绣起鸳鸯来了。” 二姐仓促移开视线,将一绺碎发别至耳背:“我、我闲得没事,绣着玩的。” 兰芙蕖的女工是跟着安姨娘学的,不过顷刻,便将这绣脚改好。兰清荷大喜过望,欢快地接过荷包,高兴地连饭都顾不得吃了。 “我就说,在女工针织上,什么都难不倒你。” 兰芙蕖收回手,看着她手里的那对“鸳鸯”,有些头疼:“二姐,你说的重要的事……就是这个?” “嗯啊!” 二姐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头道:“还有其他事,二妹,你能不能教我做荷包呀?我笨手笨脚的,总是做不好……” 说这话时,二姐的声音很软。 手指摇着她的袖子,同她撒着娇。 兰芙蕖没法儿,只好应了下来。 教二姐女工,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只是她为何突然做起荷包来?荷包上还偏偏绣了只鸳鸯…… 正浮想联翩着,兰清荷发现她面上的绯影,关怀道: “小妹,你这是发烧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她攥着筷子的手一顿。 仓促道:“喔。没有发烧,天太热了,我热、热的。” 二姐:“热的?要不要换件薄一些的衣裳?” 兰芙蕖:“……好。” 吃完饭,她硬着头皮,去挑一件薄一些的衣裳。 她在北疆的衣服并不多,包裹里只有冬季穿的、较为厚实的衣服。兰芙蕖挑来挑去,忽然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件……颜色有些娇艳的裙子。 这件裙子,是芍药姐姐送给她的。 前阵子她路过医馆,恰巧遇见前来买药的芍药姐姐。对方身上的文钱不够,她便帮对方添了些。 为表达感激,芍药亲手绣了件裙子,送给她。 兰芙蕖将其从包裹里取出来。 就这件吧。 看上去还挺凉快的。 待换上后…… 兰芙蕖惊觉,这衣裳……也太凉快了吧!!! 她知晓芍药姐姐较为开放,却未曾想,对方竟开放到这个地步。 桃粉色的衣裙,堪堪只到她大腿根往下一些,少女纤细的双腿几乎都暴露在外。而衣裙绑带的款式也很奇怪,那衣带不在腰上,而是在那低得不行的领口处。 她本就身材窈窕玲珑。 微低的领口,隐隐露出些好颜色。 只看一眼,兰芙蕖的脸就红了。 芍药姐姐怎么送她这般奇怪的小裙子…… 她对着黄铜镜,将那两根带子扯了扯,下意识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 应该是……这样穿的吧。 这带子不甚长,也只有系在这里了。 兰芙蕖对着镜子,将蝴蝶结摆弄了下。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不对。 太奇怪了。 这种奇怪的款式, 看得兰芙蕖脸热。 她刚准备换下来,帐子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二姐在帐外头唤她。 “小妹, 好了没有, 怎么这么慢?” 兰芙蕖慌忙应了声,从床上随意披了件外衫罩上。 兰清荷掀帘而入。 只见少女站在镜前,青丝披散着, 鬓角边的发微乱。那一张小脸儿更是红得过分,像是燥热到了极点。 二姐一愣, 问:“小妹你这是怎么了,当真没事儿么?” 兰芙蕖仓促地摆摆头, 胡乱编了个理由搪塞。趁着二姐还未反应过来,从她身侧一溜烟儿挤出去。 晌午时分, 帐里帐外都是一样的干热。 她打消了透气的念头, 右脚刚一迈出帐, 胳膊又被人一拽, 拖到那棵大树后。 树干粗实。 男人身形倾压下来, 将她抱住。 “沈……沈蹊,”兰芙蕖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还没走?” 他是一直在帐子外面守着么? 对方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今日事情不多, 我让应槐替我看着大营, 告了一下午的假。” 从正午见到她开始。 一直当傍晚。 沈蹊双臂将她环着, 下巴靠在少女头顶上。 “我已经有九天, 没有好好与你在一起了。” 他每次忙到很晚, 黄昏入帐时,二人才有片刻的温存。到了晚上, 兰芙蕖又要回到二姐那里去, 留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而这些“温存”, 也只是拉拉小手,亲亲小嘴而已。 若再想往下进行,时间显然是不够用的。 两个人新婚没多久,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沈蹊的手滑在她腰际,骨节分明的手指暧昧地扯了下她的衣带,那力道很轻微,根本不能让衣裳散开,却足以让她耳根生烫。 他低下头,热气在兰芙蕖耳廓游走,酥酥痒痒。 “还要瞒着他们多久?” 沈蹊的声音缱绻。 “我们已经有整整九天,没有那个了。” 他太想着她了。 沈蹊带她回到自己帐中,迫不及待地倾身压下来。 他的力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大,甚至有些蛮横。兵器被他随意地丢掷在地,发出“咣啷”的声响。 她青丝微束,满头鸦发昳丽,披散在床上。 沈蹊更是暴力地解开银甲,高高的马尾在这一番折腾后依然挺拔有力,斗志昂扬。 清冽的冷香拂面,呼之而来的,还有他身上危险的讯息。 这讯息满带着侵.略性,却令人万分着迷。 他向来都是这般。 兰芙蕖根本无法抵御。 无论是在青衣巷,或是在北疆军帐里,他都是危险的,恣意的,生机勃勃的。他像是唤醒万物的春风,更像是春日里那野火烧不灭的劲草。 兰芙蕖闭上眼。 他是强韧的,是热情的。可她偏偏又是这样温软柔和的性子,不光性格上温软柔和,那身形更是脆弱温柔。 她本是一朵娇嫩的花,却也愿意去迎合烈日的炙烤。在沈蹊的带动下,原本寂静如一潭死水的她,终于感受到了生命的旺盛力。 他向来都是这样有力量。 她听见,冷冰冰的甲胄被他随意扔在床位。 能感受到那一道温热,拂下来。 兰芙蕖微微仰面,情不自禁地喊了句:“蹊哥哥。” 她的外头是一件有些宽大的衫子。 沈蹊正解着,手指忽然顿住。 兰芙蕖疑惑地睁眼。 身上一凉,她看清了面前景象—— 她她她、她那件奇怪的裙子还没有换下来!! 沈蹊眸光微微一变,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穿成这样。 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仅是怔了一瞬,他轻轻翘起唇角。 目光垂下,如此炽热的目光,尽数落在少女身上。 兰芙蕖下意识想要去躲。 可被子早已被他随手撂到身后,她够不到,只能拿胳膊去护。 沈蹊拨开她的手,大大方方地瞧着她身上。 桃粉色的小裙子。 裙摆很短,领口很低。 领口上,桃粉色的绸带,绑成了一个很简单的蝴蝶结。 少女平躺在哪里,见沈蹊目光停在那蝴蝶结上,忙不迭想要解释。可不等她开口,便听见一声促狭的笑: “小芙蕖,你还换了件衣裳么?” 他微微倾身,气息流转在她耳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脖颈下的蝴蝶绸带。 声音低沉而亲昵:“这么乖啊?” 他这一句话说的。 好像她是故意穿成这样、送上门似的。 兰芙蕖急得满脸通红,动用了双手比划道:“不、不是的,我不是故意要穿着这件裙子来找你的……” 他却气定神闲,用手指轻轻拨了拨她脖子下的蝴蝶结。 明明是很可爱的一个蝴蝶结。 如今看着,竟有几分妩媚魅惑。 她红着脸,忸怩不安:“这是别人送我的,我也没想过回事这样子……” “没关系,”沈蹊打断她,低下头来吻她的蝴蝶结,喉舌热烫,“我很喜欢。” 何止是喜欢。 兰芙蕖感觉他的眼睛都在发光。 那是烧得愈发旺盛的野火,借着春风的力,愈发汹涌张狂。 他先把玩了一会儿蝴蝶结,在少女的脸终于烧得受不住了的时候,才低下头去,用牙齿慢条斯理地咬开绸带一角。 他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肌肤,一路往下。 兰芙蕖知道沈蹊很厉害。 但今日的沈蹊,彻底颠覆了她往日的认知。 汗水湿哒哒的,打湿了整个床褥,兰芙蕖眼泪都要出来了。泪眼汪汪之际,她忽然回忆起,当初芍药姐姐送她衣裳时,脸上神秘莫测的表情。 少女咬着下唇,牙关颤栗。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滚过她的脸颊、下巴,落在那锁骨凹陷处。 小芙蕖欲哭无泪。 呜呜,芍药姐姐害我。 …… 精疲力尽,已是黄昏。 兰芙蕖这才终于反应过来——沈蹊是告了一下午的假,专门与她做这种事。 后知后觉的顿悟,与身上的疼痛一并交织着,让她又羞又恼,忍不住用脚蹬了身侧男人一下。 蹬第二下时,沈蹊眼疾手快地抓住她。 “怎么,想造反?” 他喉结上挂着一滴汗珠。 那只手牢牢抓着她的小腿肚,手臂仍是结实有力。 看见他手臂上的青筋,兰芙蕖吓得不敢吭声。 见小芙蕖反应,沈蹊轻轻笑了下,提着她的小腿将她又往怀里拉了拉,伸开双臂将少女整个人抱住。 帐外,夕阳西落。 兰芙蕖有几分担忧:“我怕我一会儿回去晚了,叫二姐发现了。” 她趴在男人胸前,脸贴向他的胸膛,细细喘.息。 沈蹊闭着眼,吻了下她的发丝,声音懒懒的:“再抱一会儿。” 兰芙蕖是踩着月光回去的。 本以为帐子里只有二姐,一掀帘子,竟是乌泱泱一群人。 安翎郡主与兰清荷对坐着,安翎身侧,还端正站着应槐。 见帐子被人掀开,几人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许是穿了那件衣裳的缘故,兰芙蕖能明显感觉到,沈蹊今日很用力,她是一路忍着痛回去的。她本想从枕头下面取出那瓶芍药姐姐给的药膏,可如今大家都在,她根本没有机会去拿。 “小妹,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弄得这么晚。” 二姐手里还捧着先前的荷包。 令兰芙蕖惊讶的是,安翎姐姐居然也对这玩意儿感兴趣。 她凑在兰清荷身前,应和道:“小芙蕖,我与你二姐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呢。你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叫人再将菜热一热?” 两人有说有笑。 兰芙蕖摇摇头。 肚子“咕噜”叫了声。 饭菜还未凉,好些个都是她爱吃的菜品。她攥着筷子,小心翼翼地戳着白米饭,二姐与安翎郡主仍十分热络地绣着荷包。 她想了想。 手指用了些力气,片刻后,抬起头来。 “二姐,安翎姐姐。” 她兀自做了一个决定。 听见声音,二人转过头来,瞧向她。 只见少女瞳眸明澈,眼神里,尽是坚定。 “我要与大家说一件事。” “先前,我与蹊哥哥掉下悬崖,在丹丘谷里,我与他……” 说到这里,兰芙蕖顿了一下。 继而一字一字,认真道: “我与他成亲了!” 月上梢头,夜色笼罩下来,军帐之外,是一片皎皎清辉。 令兰芙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边话音刚落,反应最大的居然不是二姐,而是安翎郡主。 叶朝媚出了帐,跑到沈蹊帐里要了两壶酒。 军队里不准许饮酒,也只有沈惊游这儿能放酒。 她抱着那两坛酒,走到无人之地。 身后,应槐一直默默跟着。 她终于忍无可忍了,朝后喊:“说了让你别一直跟着我,烦不烦啊!” 男人脚步微顿,须臾,轻轻“噢”了声。 她打开酒坛,一个人喝得摇摇晃晃。 沈蹊和小芙蕖成亲了。 他们两个人,背着所有人偷偷大婚了。 “都说了让你别跟着我——” 她俨然是醉了,发起酒疯来。 应槐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见状,眉心蹙起。 “我陪着郡主喝。” “不行,你不能喝,”叶朝媚抱着酒坛子,摇摇头,“你喝了,沈惊游会罚你的。他可凶了,抽鞭子可厉害了,啪!然后你就倒了,嘿嘿……” 应槐目光一闪,赶忙接住她正倒下的身子。 手刚放置少女腰际。 男人浑身猛地一僵,紧接着,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罪孽感。 他想收回手,又害怕她会摔倒,只好红着耳朵别开脸,双臂僵硬,根本不敢看她。 片刻,应槐轻咳了声,恭从道:“郡、郡主,您醉了,属下扶您回去歇息。” “本郡主才不要你扶!” 叶朝媚高傲地昂起下巴,“你松开我,我要去找沈惊游,我要去骂他!” “我要去问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小芙蕖怎么就让沈惊游那个王.八蛋给折了下来。” 她丝毫不顾及颜面,嚣张跋扈地大骂起沈蹊来。自己的主子当着自己的面被骂了,应槐又不敢上前去阻止她,更觉得羞愧难当…… 叶朝媚愈发头重脚轻。 终于一个趔趄,栽倒在男人怀里。 她下意识地环住男人的腰身,应槐也是练武之人,他的腰身同样结实有力。被喜欢的姑娘这么一抱,应槐脑海里一片空白,带动着整个人呼吸变得局促不安。 “郡、郡主——” 在她面前,他一直都是恭从的下属。 从不敢有任何肖想与渴望。 月色倾落,坠在安翎眼睫处。 “沈蹊,沈蹊……” 叶朝媚抱着他。 “我从十五岁,就喜欢你。那时候你刚从军,还什么都不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我同你第一次表明心迹时,你就说过,你有喜欢的姑娘。你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很乖、很漂亮,你是为了她才从的军,你这辈子非她不娶。”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但我还是会经常做梦,梦见你说你不喜欢她了,梦见你终于答应了爹爹要求娶我,梦见你在正殿之上、接过了那一纸婚书。” “我梦见,我穿着大红色的裙子,嫁给你。” “自从喜欢上你,我就开始穿大红色的衣裳,我并不喜欢红色,我只是幻想我穿的是喜服、是嫁衣。你说过她是陪着你长大的,那我就陪你更久一些,久到你爱上我,久到我能穿上那件大红色的嫁衣。” “可我总觉得,你若当真移情别恋,你就不再是沈蹊。” “现在我十九了。” 月色无声,她落下两行清泪。 “沈惊游,过去我敬你,仰你,思慕你。从今往后……” 我不再敢大声说爱你。 从今往后。 只有敬与重,山水不相逢。 第89章 叶朝媚醉醺醺地倒在应槐怀里。 凉风习习, 她面上一片酡红。 应槐低下头,郡主就这般倒在自己怀里, 嘴里的话已含糊不清, 双唇与睫羽轻轻颤抖着: “沈蹊……我十九了……” 她都要熬成老姑娘了。 可现在,无论她再怎么等,再怎么熬, 那个人都不会来娶她了。 应槐了解她的脾性。 更清楚郡主与主子、兰姑娘之间的关系。 安翎郡主,何等心高气傲、重情重义之人。一面是自己喜欢的男子, 一面是自己闺中好友。即便再用情至深,安翎也做不出插足他人感情之事。 她更不会去伏低做小, 去当妾室。 应槐想要安慰她。 可他一向嘴笨,如今更是有口而无言。这是他第一次离安翎这般近, 近得能碰到她的手臂、触到她的青丝。但他心中并没有半分窃喜, 取而代之的, 是针扎一般的阵痛。 他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温柔地扯开了个口子, 鲜血淋漓而下, 他不感到疼,只觉得伤心。 他不知自己在为何人伤心。 见到郡主落泪, 他也难过。 应槐两手不知该往何处放, 僵硬地杵在原地。 他的手指更是动都不敢动, 好似每挪动一分, 都是不敬。 兰芙蕖和沈蹊找到他们时, 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番光景。 他们搂抱在一起, 月色下,身影纠缠。见状, 兰芙蕖震愕地瞪大了眼睛。 应槐也看见了来者。 八尺高的男儿, 脸登即涨成了个红薯。他慌张想要向主子和兰姑娘解释, 却见沈惊游仅是摆了摆手。 小芙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沈蹊拽走了。 “哎,他、他们……唔……” 月色温柔。 应槐叹了口气,抱稳了身前迷糊不清的少女。 “郡主,属下有罪。但您莫乱动,夜间风大,属下带您回帐。” 见她并未应声,也未拒绝。 应槐俯首,低声道:“属下……冒犯了。” 掀开她的帐子时,应槐的手是颤抖着的。 他将安翎平放在床榻上,又转身,去给她打水。 端着水盆走进来,忽然听见她从嗓子里挤出低低一声: “我也好想看烟花啊……” 应槐眸光微顿。 主子为兰姑娘放过两次烟花。 第一次是在北疆的小年夜,主子以梅花为烟花,于月下舞剑。 第二次,是在清风城。 应槐还记得那天,主子抱着兰姑娘坐到房顶上。晚风猎猎,吹鼓二人衣袂,他们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烟花中动情地接吻。 烟花很亮,很美。 整个清风城都能看见。 主子的情动,主子的告白,主子满腔的热火与爱意,随着夜色汹涌,在最高处盛开。 而他站在屋檐下,看见烟花时,下意识地朝院里望。 于一片黑夜里。 于无声处。 他们的爱意都不见光。 …… 叶朝媚的话语很轻,引得应槐一阵出神。他还未反应过来,床榻上的女郎忽然坐起身子,面色猛然一变。 “郡主,您——” 叶朝媚吐了一地。 应槐吓得往后退了退,依旧未能幸免于难。男人面上没有半分恼意,他睫羽微垂,下意识地先用袖子替她擦了擦嘴角。 刚一探手,又觉得自己成日在沙场上厮混,袖子太脏。 “您等等,属下再给您换盆温水。” 方一起身,衣摆被人揪了揪。 “别走。” 她的声音很脆弱。 应槐脚步一滞。 “我不走。” “你骗我。” 他垂下眼: “我不敢骗您。” “那天的烟花很漂亮。” “是很漂亮。” “如果……也有人为我放一场烟花,就好了。” “好。” “你说什么?” “我说……好。” 您想看烟花,那就放烟花给您看。 您想学鞭,那属下便去练鞭子、然后教您。 您喜欢梅花,喜欢吃辣和甜,喜欢听热热闹闹的戏,喜欢逛街市,喜欢下雨天。 那属下便带您去看梅花,带您去吃辣与甜,带您去听热热闹闹的戏,带您逛清凤城的街市。 每日一睁眼,就祈祷今天是小雨连绵。 他哄着郡主再度入睡,自己去外面打了盆水,站在军长外,将衣服上的东西一点点擦拭干净。 又生怕她喝了太多酒,晚上会出事。 于是便退出帐,一个人在外面守着。 虽已至春日,深夜仍是春寒料峭。 没一会儿,他的手指微僵。 应槐使劲揉了揉发僵的手指头,竖起耳朵听着帐内的声响,月影倾落,将他的身形拉得老长。 第二天,应槐不出意外地在练兵场迟到了。 北疆军纪严明,对于晚到者,也有一套惩罚。 彼时晨光方露,日影徐徐而落。沈蹊负手而立,看着匆匆赶来的属下。 他神色冰冷,仅扫了应槐一眼,立马有人递上来青鞭。 应槐低下头,于他脚边跪下。 长鞭狰狞,鞭身挂满了倒刺,被那只极有力量的手握住,愈发让人不寒而栗。 应槐跪着,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晚到。 他没有说,沈蹊也没有去问。 男人目光垂下,睨向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属下,这是他第一次对应槐用刑。凉风袭来,沈蹊薄唇微抿,只见应槐乖顺地低垂眉眼,丝毫没有求情之意。 他请愿默默受着这份责罚。 沈蹊攥着鞭子的手紧了一紧,片刻,将青鞭丢给左右。 应槐震惊地抬起脸。 却见沈蹊转过身,并未看他一眼。晨光落在他肩甲处的狼头上,折射出一道泠泠的冷光。 沈蹊面上没有片刻动容,冷声吩咐: “带下去,罚去昭刑间思过。” 所谓闭门思过,实际上,应槐在昭刑间补了个好觉。 沈蹊走进来时,他正靠在墙边小憩。听见脚步声,应将军慌忙坐直身子。 自家主子自一片阴影中走了过来。 他嘴边噙着冷笑:“哟,睡得还挺舒服。” 应槐知道他这是打趣,尴尬低下头:“属下不敢。” “行了,”沈蹊打断他,“快吃饭吧,都快傍晚了。” 应槐赶忙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看着满桌的饭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主子,您对属下真好。”还亲自给他送饭来。 似乎察觉出他的想法,沈蹊眉心微蹙,冷声:“别多想,我是来提审人的。前几日抓了个义邙奸.细,如今人在何处?” 应槐忙恭从答:“在地关北边第一间牢房里。” 沈蹊淡淡应了声,未多看他一眼,拂袖离去。 出了牢房,他并未去地牢,也并未提审人。只同昭刑间守门的小厮提点了几句,对方点头如捣蒜:“大将军放心,小的一定照顾好应副将。” 他将青鞭随意别至腰间,欲往军帐而去。 只是走在半道,忽然撞上一人。 乍一看,不远处那女子有些眼熟,对方见了他,也忙不迭行礼。 “芍药见过大人。” 她怀里抱着个包囊,身上衣服极少。 沈蹊知道她是映春营的军妓,也打不起一丁点儿兴趣,方欲绕道,步子忽然一滞。 芍药? 有点耳熟。 他回想起,昨天下午,小芙蕖眼泪汪汪地瘫在他怀里,红着脸解释: “这件裙子不是我自己的,是芍药姐姐给我做的……” 下一刻。 满脑子都是蝴蝶结。 没有得到他的应声,芍药俯身跪了许久,终于,听到极冷淡的一句: “起来。” “是。” 她乖顺地从地上站起身。 那道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反而落于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包囊。 “这是何物?” 如同审讯犯人,面对如此娇滴滴的美人,他并未温和上半分。 芍药也不敢有半分哄骗,如实答:“回大人,这是奴要给兰姑娘送的衣裳。” “送的衣裳?” “是,”芍药话语微顿,“只是兰姑娘没收,奴便兀自拿回来了。” 沈蹊目光淡淡落于其上,而后轻轻移开。 “你给我罢。” 什么? 芍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下一刻,却见高大的男人面不红心不跳,镇定自若道: “本将替她收着。” 替兰姑娘收着? 芍药虽有疑惑,却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思,没法儿,只好将包囊递给他。 沈蹊一手接过,未多停留,欲离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芍药嗅见自他身上传来的清香,那味道很是冷冽,在她的印象里,沈大人向来是冰冷的。 他无情无欲,若是被对方发现包裹里藏着的东西……自己怕是会死吧。 她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慌张喊了声:“大人——” 沈蹊转过身,有些不耐烦:“何事?” 就、就是包裹的事。 芍药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她能感受到自沈蹊身上传来的冰冷气息。他像是没有温度的、无情的上.位者,寡淡的眼神里也没有分毫怜香惜玉之情。 冰冷而禁.欲。 芍药有些担心,他先一步打开这包裹。 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沈蹊也没有心思同她打哑谜,冷飕飕瞟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独留芍药一人将话语噎在嘴边。 “里面——” 里面除了那些衣裳……还有些小玩意儿。 自从上次兰芙蕖收了衣裳后,芍药以为她玩得十分开心,便愈发大胆,这次不光往包裹里塞了件新奇的衣服,还塞了好几件宝贝。 她咬了咬唇角,看着沈大人离开的背影,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另一边,沈蹊带着那包囊,来到兰芙蕖帐子口。 远远地便见她提着裙角,一蹦一跳地往军帐里走去。 她今日穿了件水青色的衫,裙摆漫至脚边,盖住她的鞋面。整个人看上去格外乖巧而规矩。 男人眼底寒意渐融,嘴角也不自觉弯起一抹笑,在她拉开军帘之际走上前,把她从后拦腰抱住。 他的力道向来都是野蛮的。 兰芙蕖整个人跌在他怀里,惊讶回首:“蹊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兰芙蕖的腰被人搂着, 整个身子被他带到床边。 “什么东西?” 她在沈蹊怀里仰了仰脸,对方的乌发垂下来, 挠了挠她的腮侧。 沈蹊并未直接回答她, 将一个小包囊丢到床上。 看见那熟悉的包裹,兰芙蕖的眼皮猛地一跳,惊得瞪圆了眼睛。 “这不是……” 这不是芍药姐姐送她的东西吗? 怎么落在沈蹊手里? 沈惊游把她抱到床边坐下, 腾出了双手,优哉游哉地拆起包囊来。 等兰芙蕖反应过来, 已来不及去护着那些东西。 绫罗、绸带,各种没见过的玩意儿, 散落一床。 她失声叫了下,沈蹊的目光愈发暧昧。 桃粉色的、殷红色的。绸缎做的、玉做的。摊开在眼前的、藏在包囊下的…… 兰芙蕖手忙脚乱, 想去收拾。 可刚碰到沈蹊的手指, 身子就软了。 他的呼吸拂下来, 看着她问:“要不要试试?” “可是现在将要入夜……” 留在她的帐中, 万一二姐回来, 发现他们这般。 她只是担忧,并未拒绝。 沈蹊手指把玩着一条绸带, 听见这话, 轻抬了下下巴, “去我那儿?” 夜色笼罩下来, 帐内燃着灯, 薄薄一层光影穿过夜雾, 将他的眸子映衬得危险又迷人。 虽然如此坦白很羞耻,但兰芙蕖知道, 自己也是想的。 她渴望与沈蹊接触, 渴望与他拥抱、亲吻, 渴望与他有更多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光。 正在踌躇,对方已捧着她的脸,亲下来。 兰芙蕖被他按在榻上,一根绸带绕上她的素腕。她的肌肤本就白皙,艳丽的红绸更衬得她皮肤莹白如玉。沈蹊一边吻着她,一边将绸带系紧,红绸绕了三层,将她绑得愈发牢实。 “难受吗?” 她摇摇头。 不难受,就是有些慌。 她不知道沈蹊接下来要做什么,惊惶之余,心中竟有些期待。 沈蹊将绸带的另一端绑在床脚的柱上。 她一双软眸里盛着月光,眸底清纯极了,似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迎上这样的眼神,沈蹊心底隐隐生起几分罪孽感,便索性又抽了一条丝绸,将她的眼睛蒙上。 这一回,她彻底慌了。 咬着唇角,低低喊了句:“不要。” 她的额上紧张地渗出细汗。 “蹊哥哥,我害怕,”她很小声,手腕也挪了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绸绳的束缚,“可以把眼睛上的……摘下来吗?” 她看不见。 眼前什么都看不清、看不见,她愈发感到万分情怯。 于这样一片黑暗中,兰芙蕖能感受到对方压下来,他的声息落在耳边,相较于她的慌乱,沈蹊的声音是出奇的镇定: “这样绑着,不舒服吗?” 她乖顺地点点头,“不舒服。” 也不是不舒服。 她不知该如何去跟沈蹊表述这种感受,这种新鲜的、猎奇的,同样又让她无端感到慌乱的感受。眼前蒙着一块布,她根本无法察觉外界在进行什么,无法窥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何处,无法去体察他的神色,只能凭着那呼吸、那心跳、那炙热生烫的触感,去明晰接下来的探索。 听见她的话。 沈蹊先低下头,轻吻了下她的耳背。 兰芙蕖如被雷电击中,那酥麻的热流从耳背处一路袭下,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蹊哥哥,别、别……” 她的声音软软的,哑哑的,像一只慌乱到极点的小鹿。 通常这时,她都会去抓他的衣裳,没有衣裳时,会去勾他的脖子、抱住他的背。 而现在,她的手腕被红绸牢牢绑在床栏上。 动弹不得。 他的唇像是春风点在平静的湖面上,仅此一下,澄澈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春水上撒着粼粼微光,她的一颗心同波光荡漾着,摇曳得不成样子。 她的耳背后,有一颗很小的痣。 沈蹊的唇落在上面,吻得水波一颤,兰芙蕖下唇更是咬出一道浅浅的印痕。她紧张地秉着呼吸,双臂被丝绸拽得尽数张开,他也只是浅浅吻了一下,瞬时间坐起来。 他的头发丝与她的耳背擦过。 下一刻,沈蹊将那一条绸布解开。 少女紧闭着眼睛,睫羽轻轻颤抖了下,重见天日的一瞬,她看见沈蹊垂下眼,也将她手腕上的东西解开。 她太小了。 根本受不了这些。 艳红色的布尽数垂落,软绵绵地坠在塌边,沈蹊将那些东西重新收好、随意挪至床尾。 兰芙蕖有些惊讶:“不……不要了吗?” 就在刚刚,即便她被蒙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渴望与躁动。诚然,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兴奋地窜动着,呼之欲出的,是那颗赤诚火热的心。 男人将情动压至心底,俯下身来,将她抱住。 他的胸膛很宽实温暖。 “你不舒服,就不要了。” 兰芙蕖往床边看了一眼。 除去那几根艳丽的绸缎,还有几件款式十分新奇的衣裳。其中一样衣裳上面破了好些个洞,她不知道那些洞是做什么用的。 除此以外。 还有几根白玉做的柱状之物。 有粗有细,最粗壮的那根白玉表面凹凸不平。 她喉间无端感到干涩。 刚准备说些什么,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还有二姐的声音:“小妹,你在帐子里面吗,小妹——” 兰芙蕖猛地从床上窜起来,提了提被角,惊慌失措地瞪向身侧之人。 完了,二姐回来了。 她和沈蹊要被捉.奸在床了! 虽然说她已跟二姐坦白自己同沈惊游的关系,但被人在床上捉住,始终是件十分丢脸的事。 军帐外的声响越来越近。 她也越来越着急,紧张地揪了揪身侧之人的衣袖。 怎么办? 沈蹊丝毫不慌乱,反而噙着笑看她:“怕什么,我们又真没做什么。” 兰芙蕖瞪了一眼他,抓着他的胳膊躲在床侧。 “小妹?” 兰清荷唤了几声,继而掀帘而入。 令兰芙蕖感到意外的是,她竟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是二姐,那另一个人是…… 兰清荷在她桌案上翻找了阵,没往床边走,自然也并未发现躲于床侧的二人。另一人规矩地站在帐外,并未唐突地走进来。 “骆大哥。” 兰清荷翻找出一物,朝帐外唤了声,声音里竟藏着忸怩与娇羞。 兰芙蕖震惊地看了沈蹊一眼,男人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略垂着眸,瞧着她。 “骆大哥,这个送给你。” 兰清荷又走至帐外,声音柔得好似能掐出水来,“多谢骆大哥上次的帮衬,这个当作谢礼,送给您。” 兰芙蕖全程没有听到那男子的声音。 不一会儿,那两道脚步声远去。 她迟迟未回过神,像只小鹌鹑般缩在床边,埋着脖子。直到沈蹊揉了揉她的脸,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傻了?” 兰芙蕖摇摇头,“我二姐与他——” 是什么关系? 她往桌案上看了眼,只一眼,就发觉案上的荷包不见了。 那只绣着鸳鸯的荷包。 她回想起来,二姐频频找她改的荷包、荷包上的鸳鸯图案,还有她每次落针时,那甜蜜的神色…… 二姐是有喜欢的人了。 “可那个人对我二姐,好像并不热络。” 闻言,沈蹊不由得转脸望过来。 “要怎样才算热络?” 不等兰芙蕖反应。 他低下头,在少女脸颊上飞快嘬了一口。 “这样算么?” 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兰芙蕖仰起脸,浓黑的夜里,身前之人微扬着唇,凤眸微眯着凝视着她。 他根本不管旁人。 热络或冷淡,都与他无关。 她回过神来,颊上仍有温存,片刻,她一本正经道:“这样算轻佻。” …… 虽然知晓二姐有了心仪之人,但兰芙蕖并不打算去戳破。 平日里,她或是在帐内陪二姐做做荷包绣绣帕子,或是在帐外练练箭.弩,日子过得也算是惬意。沈蹊依旧很忙,芍药姐姐给她的那包“新奇玩意儿”也没再打开过。 只是她很少再见到安翎郡主。 直到一日,安翎来同她告别。 她说,沈蹊的十二关已全部受完,她已完成皇命,准备回清凤城。 说这话时,少女一袭红衣,立于灼灼烈日之下,目光中,依稀有对眼前这个妹妹的不舍。 兰芙蕖有些吃惊:“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她记得,安翎姐姐是想留在北疆的。 她的剑术、骑射,皆不亚于男子,她更有为国血洒沙场的抱负。 兰芙蕖记得,安翎曾同自己说过,她很想从军,很想做一名女将军。可惜大魏从未有过女子战沙场,更未曾有女子当将军的先例。 她想成为这“大魏第一人”。 闻言,叶朝媚故作轻松地笑笑:“先前总是想得太简单,来到北疆我才发现,这里的环境比我想象中艰苦上许多。小芙蕖,我不想再吃这些苦了,本郡主要回清凤城当千金大小姐,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不比在北疆舒服多啦!” 她说的是假话。 兰芙蕖看着面前安翎闪烁不定的目光,沉默了少时。 叶朝媚目光掠过她,望向她身后的沈蹊,甜腻腻地学着兰芙蕖喊了句: “蹊哥哥~” 沈蹊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少来。” “我都要走了,你还对我这么凶。” 叶朝媚委屈地瘪瘪嘴,“行了,不开玩笑了。沈惊游,你以后可得好好对我们小芙蕖啊。她可是有本郡主罩着,你要是敢欺负她——” 她凶巴巴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蹊颔首,“嗯。” 叶朝媚最后看了眼北疆。 “走啦,小芙蕖,沈惊游,兰二姑娘,应副将——天涯海角,有缘再相会!” 烟尘漫漫。 兰芙蕖悄悄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应槐。 他身形笔直,比风沙还要沉寂。 作者有话说: 小芙蕖x小沈:热恋! 二姐x骆大哥:暧昧~ 第91章 安翎姐姐的马车渐行渐远了。 兰芙蕖凝视应槐片刻, 她想上前说些什么、去安慰他。心思百转千回,落在唇边时却又显得万分干瘪无力。应槐也未多说什么, 目光静静注视着远去的马车, 终了,人群在夜潮中散去。 明月高悬。 她尚不得知安翎姐姐通不通晓应副将的心思。 有些情愫,却见不得日月青天。 只是谁都未能料想过, 如此风平浪静的友人离别夜,竟是如此暗潮汹涌、险象迭生。 当得知安翎出事的消息传过来, 兰芙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应小将军。 探子着急忙慌地跑入帐, 于沈蹊身前跪下,气喘吁吁: “不好了!沈将军, 郡主在半路上遇人劫杀, 对方来势汹汹, 把、把郡主给劫走了!” “都是什么人?” “看模样, 应当都是义邙人……” 兰芙蕖第一次见到应槐如此失控。 沈蹊让探子退下, 应槐几乎不带理智地跪在他脚边,恳求道: “主子, 属下愿率轻骑攻打义邙, 营救安翎郡主!” 沈蹊:“不可。” 未有君命, 断不可先同义邙开战。 沈蹊很了解幼帝的心思, 如今前朝根基未稳, 内忧不平, 圣上不愿再多生一道外患,况且对方还是极具有作战能力的义邙人。两年前那场战役让大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只要还未到最后一刻, 幼帝是不会下令开战。 沈蹊年后递了好几道折子。 都被圣上驳斥了下来。 军帐严严实实, 帐外的月光落不进来,帐内只亮着一盏灯,应槐面上神色微黯。 他顿了顿,似乎还要坚持。 风声呼啸,狂风吹鼓帐帘,他的话止息在嘴边。 灯火之下,他恭从地抬着下巴,眼底隐隐有着绝望。 …… 安翎被捉至义邙。 捉她的人叫拓拔颉,是义邙王的麾下。 她被关在幽暗的牢狱内,周遭是幽幽的暗火,与阴沉的冷风。 “这抓的是谁啊,拓拔将军怎么捉了个女人回来?” “不知道,听说她是沈惊游身边的人,但不晓得是什么来历。你别说,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实际上凶得很呢。” 当初半道上劫人时—— 月影之中,少女一袭红衣,自马车上而下。 明明看上去是人畜无害、弱柳扶风。 下一刻,就打趴了十几个壮汉。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抓回来。 在牢狱里,她也不安生。拓拔颉忍无可忍,给她喂了两大碗的迷.药。 叶朝媚转醒时,就听见这些议论声。 有人试探性地走进来,望向她这张脸时,眼底升起惊艳之色。 这张脸,确实漂亮。 义邙少有模样这般美艳的姑娘,她不光美,更是艳丽得张扬。可那一双乌眸却冷冰冰挑着,毫不遮掩眼中的锋芒。 “哟,”那几个义邙人哂笑了声,“还挺倔。” 药效未过,叶朝媚的手脚动弹不得。 紧接着,他们放肆地开始说些龌龊下.流的话。 叶朝媚听不懂。 她只能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越来越轻.佻。 “吱呀”一声,有人从牢门外走进来。 看见来者,狱内小厮忙不迭正色,朝那两人恭恭敬敬地一礼。 率先迈进来的是拓拔颉,紧接着,是兰旭。 后者神色冰冷淡漠,只是在看到屋内安翎时,步子微不可查地一顿,继而不动声色地移开脸去。 叶朝媚紧紧盯着他,眼神里似有恨意。 她恨义邙人。 更恨通敌叛国之人。 拓拔颉坐下来,看着狱卒呈上来的审讯记录,皱了皱眉。 “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说。” 她不光脾气烈,性子更是烈得很。 他将卷宗往桌上随意一掷,看着眼前这张脸,也不知是在问谁。 “听说,你是沈惊游的女人?” 安翎坐在地上,脚边是杂乱的草屑。闻言,勾唇冷嗤:“我与沈惊游之间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我在他眼里呢,根本就是无轻无重的一个人,若是你想拿我来威胁沈惊游,哪怕是要令阁下失望了。” 她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背后是冷冰冰的墙壁,她的眼神更是冰冷。 拓拔颉被她的话语一噎,旋即凝望向身侧的兰旭。 兰子初略微垂眸,轻声:“她不是。” 拓拔颉扫了兰旭一眼,挑眉问:“旧交情?” 叶朝媚死死盯着兰旭,笑,“我跟这种人没有什么交情。” 她的嘴很严。 对于刑室内的场景,更是司空见惯,神色丝毫不慌乱。 拓拔颉看着她那张姿容出众的脸,动起了歪心思。 他喊来几名身强力壮的大汉,慢悠悠地吩咐:“把她的衣裳扒了。” 一群人将安翎围起来,各个大腹便便、面带淫.笑,眼神更是腻得要挤出油来。 叶朝媚双肩一抖,往后退了退。 她被人逼着喝了两大碗迷.药,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就在其中一人欲上前将她按住时,一侧终于传来声响。 “住手。” 兰旭道:“不要辱她。” 拓拔颉“啧”了声,“兰公子心疼了?” 兰子初面上未有波动,昏暗阴冷的灯火之下,他眸色清平地扫了对方一眼,并未答。 倒是那人挤眉弄眼道:“兰公子,她可是大魏人,你可知你现下是在为大魏人求情?哦,我险些也忘了,兰公子也算是半个大魏人。” “拓拔将军,”兰旭声音微冷,强调,“我们是合作。” 言下之意——你根本管不着我。 “你们都退下。” 暗室里,兰旭身形颀长,命令道。而后又折过身,瞧向拓拔颉,“你如何审讯她,我不管,这是你们的事。我只是希望拓拔将军不要用那般不入流的手段,来折辱一名弱女子。” “是啊,兰公子清风霁月,正人君子。不过您如此光明伟岸,如今怎落得个人人喊打、众叛亲离的下场?兰子初啊兰子初,你当真以为本将看不出来,当初是谁放走了沈惊游么?!” “因为你母亲的缘故,主上器重你。你要什么,主子便给你什么。你喜欢那个女人,主上便为你筹备婚事、让你与主上在同一日成婚。这是何等的荣耀?而你呢,你又为我们主上做了些什么,你又存了何等的私心!” 拓拔颉凑近,恨得目眦欲裂。 “你说,我要是同主上面前告发了你,主上会如何处置你?” 相较于他的激动,兰旭显得异常平静。 一番斡旋,拓拔颉像是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有气没出撒,最后怫然而去。 兰旭看了眼坐在草席上的叶朝媚。 他本欲离去,忽然间,心思微动,叫人呈了碗热粥。 叶朝媚并不领情,将脸偏至另一边去。 接下来的几天行刑,她也未求饶一声。 义邙的刑罚不比北疆好上多少。 拓拔颉更是将叶朝媚的事,上报给了义邙王。 面对如此性格刚烈的女子,义邙王心生一计。 “既然说她最爱惜自己的武艺,那便挑断她的手筋脚筋,要是她再不开口,就叫她武功尽废、下半辈子再也拿不起枪和剑。” …… 且说北疆这边。 沈蹊连夜向魏都呈了道折子。 折子里,他点明了安翎郡主被义邙劫走一事,请求出兵攻打义邙,营救安翎郡主。 当皇命再度传入北疆,应槐慌慌张张地跑进沈蹊帐中,这几日他茶饭不思,眼下已积有一片疲惫的乌黑之色。 “圣上如何说,可是准许我们攻打义邙?” 应槐已是迫不及待。 沈蹊手指修长,将暗信拆开。 须臾,他将信件轻轻叩在桌案上,抿着唇,未出声。 见他神色,应槐已猜出了个大概。 彼时烈日高照,帘帐未阖,刺目的光影照射进来,应槐眼睫垂下。半晌,忽然于沈蹊身前跪下。 “主子,属下有一事相求。请主子革除属下籍位,应槐愿单枪匹马潜入敌营、营救安翎郡主。” 他俯首,双手抱拳,手臂上青筋隐隐,竭力克制着情绪。 “从此以后,属下是生是死,与主子无关、与北疆无关。若有人责问起来,应槐甘愿领受全部罪责!” 闻言,沈蹊淡淡垂眸,看着长跪于地的男人。 看着这名,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心腹。 他就这般跪在那里,身形匍匐着。这么多年来,应槐任劳任怨,尽职尽责,这是他第一次求自己。 也是最后一次求自己。 沈蹊就这般,垂眼看了他片刻,终于落下两个字: “不准。” 应槐震愕仰脸。 “主子——” “我不会允许你离开北疆。” 沈蹊转过身,无情打断他的话。 “传令下去,所有人整装待发,攻打义邙。”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明瑄五年四月, 在沈蹊的带领下,大魏向义邙正式发起进攻。 这场战争发动得猝不及防, 军报还未传入京城, 沈蹊便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赤鼎山关口。 彼时正值四月,人间春满,她也第一次看到北疆的绿树抽开了新芽。前日沈蹊突然下令攻打义邙, 之后亲自先率一队轻骑抄赤鼎山而去。他先前闯过一次敌方大营,对义邙军营的地势环境很是熟悉, 也知道义邙的牢狱在何处。 唯一的问题便是。 圣命未达,沈蹊却敢擅自率兵。 一个“攻”字落下, 跪在沈蹊脚边的应槐震愕地仰起脸,他满眼震惊, 望向已拂袖背对着自己的男子。 沈蹊字字平稳, 却又掷地有声。 这是沈惊游第二次违抗皇命, 吓得应槐胆战心惊。 他虽然很想救出安翎郡主, 可也深知, 私自带兵私自开战的下场。 可沈蹊根本不理会他,冰冷的月色下, 他神情淡漠。桌上一张舆图铺展开, 他眉心微凝, 开始谋划行军路线。 任凭应槐如何劝阻, 沈蹊都没理会他。 出兵那日, 兰芙蕖起了个大早, 跑到沈蹊帐子后,从树干之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 帐外, 是同样整装待发的北疆将士。 他的头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身披银甲, 自帐内走出。他步履平稳,执着长剑的手亦是不打任何颤。兰芙蕖偷偷站在树干与帐帘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烈日之下,他端的是意气风发。 兰芙蕖心思微动,听着整装的号角声,忽然很想上前去抱抱他。 男人身姿颀长,挺拔得像一棵松。 似乎某种感应,他微微侧首,望了过来。 原本平静如水的眸色,终于泛起温柔的波澜。 于众目睽睽之下,沈蹊走向她。 日影翕落,坠在他银白色的甲胄之上,折射出一道夺目的光芒。他整个人更如那烈日一般耀眼夺目,走过来时,兰芙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许是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她莫名感到紧张。 葱白的手指轻轻扯了下郎君的袖子,少女有几分惶恐道:“你、你怎么走过来了,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 沈蹊弯下身,清浅的目光落在她秀净的面庞上。似是不安,她轻轻咬着下唇,手指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此次他要出兵。 应槐拦他,其余部将拦他……几乎所有人都在拦他。 只有兰芙蕖,未曾拦过他。 四月树影葳蕤,风吹得她睫羽微动,少女眼底噙着温柔的光,对他轻声细语: “蹊哥哥,你要平安回来。” “我给你做的平安符还没有绣完,等你回来,我帮你系上。” 系在腰间。 与那一枚芙蕖玉坠子牢牢绑在一起。 保佑他平安,顺遂,无虑无忧。 直到这一声捷报传来。 她的平安符正在收针了,听见声响,兰芙蕖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迎他们。 虽说打赢了仗,但几人面上没有分毫喜悦。尤其是应槐,神色严肃而低沉。 她反应过来:“安翎姐姐呢?” 仗是打赢了,人却没有救回来。 周遭气氛亦是阴沉下去。 已经三天了。 整整三日,还没有安翎姐姐的讯息。 怎么办? “继续打,”沈蹊卸下甲胄,声音很平稳,“打到他们放人,打到他们求饶,打到他们割地划城。” 听到这话,一直静默不语的应槐忽然出声: “主子,不能打了。” 他的声音很低。 兰芙蕖侧首望去,能看见他的眼睑处尽是一片薄薄的翳影,他眼底似乎纠缠着什么情绪,终了,似乎认命似的,应槐咬牙道: “不能再打了,主子,您私自发兵,本就是大忌。如若赢了也就罢了,一旦输了,触怒了龙颜……” 应槐不敢再往下说。 他的语气十分沉重。 反之,沈惊游神色轻松,垂眼看着桌案上摊平的舆图。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自从年后,义邙愈发猖獗,屡屡犯大魏边境。对方便是仗着幼帝不敢发兵,愈发肆无忌惮。 沈蹊握紧狼毫。 他要让那些义邙人知道,北疆军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北疆军,大魏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大魏。 接下来每一步该做什么,他很清楚。 …… 黄沙漫漫,战火滔天。 义邙也正式向朝廷递了宣战书。 这场鏖战历经三月有余,终于,大魏的铁骑踏破义邙大营,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义邙军队落荒而逃。 兰芙蕖站在沈蹊身侧。 三个月,她亲眼目睹了每一场流血的杀戮。 沈蹊就这样带着她,攻城略地。 骄阳之下,男人身形颀长,神色淡漠。 他像是见惯了杀戮,又像是早已被逼迫着与眼前的场景和解。只在凉风起时,他会解下外袍,轻轻披在兰芙蕖身上。 明瑄五年八月。 义邙抵上求和书。 明瑄五年九月,大魏与义邙停战,两方签署盟约,交还义邙原先所侵占的大魏城池。 同年,幼帝召沈蹊归京。 …… 第一场秋雨落下。 兰芙蕖坐于军帐内,一件件收拾着衣裳。 忽然听见帐外响起一声: “安翎郡主——回来了……” 她双手一顿,赶忙丢下刚叠好的衣裳,掀帘出帐。 兰芙蕖一路跑。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水坑,溅起些飞泥落在少女裙摆处。一贯爱干净的兰芙蕖却浑然不觉,终于,她气喘吁吁地于军帐前停下。 帐子里未点灯。 她右手微微颤抖着,掀开帘帐。 帐里有些昏黑。 刺眼的日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打落在屋内,兰芙蕖一眼看见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叶朝媚依旧是那一袭鲜红似火的绯衣,只是被烈阳照射着,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 听见声响,安翎徐徐望了过来。 她靠在床栏边,像一株枯萎的花。 兰芙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安翎姐姐。”她上前,想要去抱抱对方。 这些日子,安翎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如今更是病恹恹地,有气无力地靠在床边。 有人端来一碗热汤。 兰芙蕖接过热汤,坐在榻边,一口口地喂她。 安翎很乖。 兰芙蕖一探手,她便十分配合地张开嘴唇。女郎敛目垂容,细碎的光影在她的眼睫上轻轻跳跃。 兰芙蕖从未见过这么乖的安翎。 在她的记忆里,安翎姐姐是张扬的,是放肆的。她像一束高傲的花,像一团热情的火,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与娇纵,她是天之骄子,是天上皎洁无暇的月亮。 而如今—— 安翎喝完药,先用帕子拭了拭唇角,而后对兰芙蕖道:“我有些累,想一个人休息,你先出去罢。” 兰芙蕖不知道她在义邙地牢经受了什么。 更不知晓如今该安慰她什么。 不等她站起身。 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那人像是很着急,竟连招呼都顾不得打了,笨手笨脚地掀开军帐。他的额头上、脖子上都挂着汗珠,看到床榻上安稳坐着的女郎时,目光忽然一阵颤抖。 是应槐。 若是以往,他弄出这么大阵仗,安翎定会将他逐出去。 但现在她没有,她只用这一双平静无波的眼安静地注视着他,看着高大的男人,满怀心事地跪下。 “郡、郡主,属下……冒昧。” 应槐的呼吸都在发着抖。 他想抬起头,想多看床榻上那女子一眼。可没有得到她的应声,他又不敢再冒昧地抬起眼、去冒犯她。见状,兰芙蕖终于唤他先站起来,而后识眼色地收了碗勺,独留他们二人在军帐内。 彼时已近黄昏。 夕阳西落,日影残缺。 在第一抹月色坠下时,叶朝媚终于忍不住了,朝身侧的男人道: “你别跟着我。” 她的声音并不重,可还是让应槐目光微顿。 他并不恼,只是规矩地又站远了些,须臾,轻轻“噢”了声。 “我说你别一直跟着我。” 应槐抿了抿唇线,低下头。 月光寥落。 他耳边也落下一声: “你真的很烦。” 八尺高的男人忽然无措得像个孩子,半晌,他将头又埋得更深了些,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喑哑的三个字: “对不起。” 月色汹涌,风声夹杂着心事,澎湃不止。 他不止一次地去想,去假设。 那日她要走,他明明可以追上去的。 他明明可以再勇敢一些,哪怕是被她拒绝了,也可以护送她安安稳稳地回到清凤城。 可是他没有。 他明明是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 应槐垂下眼帘。 恰在此时,床榻上的叶朝媚支了支身子,她似乎想下床喝水,转瞬间又想到了什么,身子骨无力地晃了晃。见状,应槐赶忙上前,替她倒了杯热水。 “郡主。” 他的声息、他的目光、他的神色,皆是小心而恭敬。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安翎没有接过那茶杯,眼神忽尔变得十分冰冷,“我说了,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给我离开。” 应槐弯着身,双手递着茶杯,没说话。 少女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她伸出手,接过那茶盏,猛地朝面前之人身上泼去! 应槐一怔,些许热水溅在他皮肤上,反应过来后,他竟没有半分恼怒吗,反而直直于她床边跪下。 安翎攥紧了茶杯。 看着他,一字一字: “我、让、你、滚。” 他不动。 安翎终于恼了,她咬了咬牙,忍住砸杯子的冲动。终于,少女重重吐出一口气,别开脸去。 “为什么不走,”她抑制住声音里的情感,“我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是沈惊游的副将,不是我的属下,不必这般伺候我。” 应槐仍纹丝不动。 安翎气得想蹬他两脚。 这个人,怎么还赶不走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匍匐在地上的男人终于稍稍直起上半身。一抬眸,便看见床榻上那张面色微白的脸。她未施粉黛,头发披散着,一阵风吹过,卷起帘帐。 也将月光倾洒进来、落在她面上。 “应槐,”她问,“你是不是怕我想不开啊。” 他又将头低下了些。 叶朝媚便抿着嘴笑,“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们没有欺负我,没有折辱我,我很好。” 夜色里,她的声音很轻。 “他们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应槐,你知道吗,我再也拿不起来剑了。这辈子,再也拿不起来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身形一震。 一瞬间,他眼中蓄满了情绪——震愕、愤怒、痛苦、悔恨……冷风倒灌,心口也像是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撕裂开。应槐仰着脸,仰望着床榻上披垂着乌发、面色苍白的女郎,终于,他的嘴唇张了张。 却发不出半分声息。 她的脸上,有一种悲壮的静美。 她的武功废了。 她再也拿不起剑、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就在此时—— 帐外响起一阵爆炸声,有五颜六色的光映在军帐上。天际终于闪过一丝生气,紧接着是数不清的烟火窜天而上,烟花璀璨,喜气洋洋地照亮了整个夜空。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昏暗的夜色, 被烟火渲染得明白如昼。 帐外,响起将士们惊异的呼喊声。他们从未在北疆看过烟火, 北疆军纪严明, 就算是逢年过节,也不允许燃放这些东西。 军营之上,怎么会有人燃放烟花? 坐在榻上的安翎亦震惊地扬着下巴, 朝外望去。 五颜六色的烟火,如园里开得绚烂美好的春花。明蓝的、深紫的、鲜红的、亮白的……一圈一圈, 声势浩大,连同着呼啸的心事, 照亮了整个夜晚。 夜色里,秋风中。 少女发丝轻扬, 眼底依稀有晶莹之色。片刻后, 叶朝媚微红着眼尾, 将脸往帐里偏了偏。 她不去看应槐, 更不去看帐外迷离的烟火。 应槐小心翼翼地, 仰望着她。 他双膝跪在床边,可那目光却是笔直而热忱。这是他第一次, 如此赤.裸地直视着身前的少女, 第一次, 将他的心声、他的念想、他大胆而罪孽的爱意, 同那烟花一样, 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他不求回应。 他只想让她开心。 应槐永远记得, 她喜欢梅花,喜欢烟火, 喜欢下雨天。自从她被义邙人劫走后, 他被这主子偷偷买了许多烟花, 他想放给远在义邙的郡主看,怕她看不着,又怕她看见了会难过。 只要她开开心心的。 叶朝媚似乎哽咽了声。 不过转瞬,她掩去眼中情绪,声音与夜风一道传来: “谢谢你,应槐,但我现在不需要烟花了。” 轻柔迷离的风声,好似下一刻,就要从手指缝隙间穿过,消散于这个沉寂的夜晚。 应槐身子一僵,垂下眼,从鼻息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嗯”。 “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没说话,双唇抿成一条极平的线,月色与风息交织着,涌入他瞳眸中。他的目光里似乎藏有一条幽深而寂静的河,河水温柔平静,他整个人更是安静地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帐外烟火炸裂。 安翎终于问他:“你从哪里来的烟花?” “我……我在外面偷偷买的。” “你这样,会被沈惊游罚的。” “嗯。” 她似乎累坏了,有气无力地靠在枕头上。 说完话,安翎仰着脸,任由乌发披散而下。少女青丝迤逦,与绵垂的帘帐交缠着,夜风一吹,迎面飘来一阵幽幽冷香。 应槐的耳边仍回响着那句: 他们挑了我的手筋脚筋,我拿不起剑了,这辈子都拿不起来剑了。 他很清楚,拿不起剑对安翎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活人,一个明媚热烈得像花儿一般的女孩。 手筋脚筋,被人硬生生地挑断。 武功尽失,从此成了个废人。 没有预想中的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相反,安翎很平静。 她垂下眼帘,唤应槐从地上起来。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他却跪心甘情愿地跪了良久。站起身来,他还是忍不住温声道: “与义邙这一仗打赢了,圣上已下了皇诏,召主子归京受封。” 他说话温声细语的,生怕会惹恼了安翎郡主。对方也一言不发的坐在床上,耷拉着眼皮,似乎并没有多少兴趣。 应槐试探: “属下……想陪着郡主回清凤城。” “不必。” 安翎郡主道:“你们打了胜仗,你跟着沈惊游回京后,自然免不了好一番封赏。如今大魏夺回了整整三座城池,龙颜大悦,正是加官进爵的好机会,何必再跟我去清凤城。” “你跟着沈惊游,他会为你谋个好前程。” 应槐竟讷讷道:“我不要前程。” “你在说什么胡话?” 安翎皱起眉头。 这一皱眉,让他的语气立马弱下来。应槐兀自在床前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微哑着声音道: “我不要前程,郡主,属下想追随您去清凤城,属下想……保护您。” 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 “应将军,你还不懂吗?” 叶朝媚冷笑:“本郡主说得很明白了,我不需要烟花,也不需要人保护。你不必这般费尽心思地哄着我,我不会想不开,更不会做傻事。在义邙那么难的日子我都挺过来了,我还有什么面对不了的。” “你也不必跟着我,等你回到京城,受你的封,承你的赏。你会是天之骄子,是万人敬仰的应将军。圣上自然也会给你赐婚,你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废人身上。” 听到“废人”那两个字。 应槐心口一阵钝痛。 他张了张嘴,想要出声,话语在嘴边却幻化成千万思绪。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凝望着床榻上一袭绯裙的女郎。 红衣衬得她面色愈发惨白。 到最后,安翎几乎是对他吼出那句话: “应槐,你真的很讨厌,我是个废人了,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再见到北疆的任何人,我更不会喜欢上你。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对你动过心。你快走,走啊。” 叶朝媚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把他往外推搡。 少女声音嘶哑,甚至带了些哭腔。 见她流泪,应槐彻底慌了。他苍白着脸往后倒退了半步,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安翎推搡到最后,整个人也都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地瘫倒下来。 “你莫再一厢情愿了!” 这是应槐第一次见到她哭。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下来,将叶朝媚的身子浇得透凉。她就像是一株开到极致绚烂后又颓然萎靡的花,雨珠串联成线,滴滴无力地坠下。 “你莫再跟着我、莫再一厢情愿了,我是个废人,你跟着我,没有……没有用的……” 她曾经是怎样骄傲的女子。 应槐听得心痛,理智尽数崩溃,终于拥上前去,将她一把揉入怀中。 她没有反抗,乖得像只小猫。 熟悉的馨香传来,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右手在她颤抖的肩上轻轻拍打。 “有用,有用。郡主是属下见过最优秀,最果敢,最耀眼的女子。” 从前是,今后亦是。 安翎哭累了,将脸埋下,低低地啜泣。 “应槐,你知道吗,我的脚筋,是被他们硬生生打断的……他们逼着我说出情报,我不说,他们就要扒掉我的衣裳。有兰旭拦着,他们才没有折辱我。他们把我关在阴森森的地牢里,后来来了个义邙的将军,他知道我是习武之人,便要挑断我的手筋。” 越往下说,她的肩膀颤抖得越厉害,她似乎又重新回忆起先前的痛苦,声音愈发凄厉。 “挑了手筋,我就再也拿不起剑、再也用不了鞭、再也上不了战场。这是我第一次跪在地上,他就站在地牢里,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脸抬起来。 “地牢的灯很暗,周围全是狱卒,他们都在注视着我,注视着我跪在他身边,注视着我拽住他的衣摆、哭着哀求他……折辱我。” “我宁愿他折辱我,我宁愿他杀了我。” 可拓拔颉没有。 他请了义邙最好的医师,将她的手筋一根根挑断。 周围全是看笑话的人。 她披散着头发、绝望地跪在那里,拓拔颉上前捏住她的下巴,逼问她关于北疆、关于沈惊游的事。 叶朝媚恍惚地抬起眼,凝视身前之人许久,骤然冷笑了声,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拓拔颉怒极。 当场撤了医师,命人将她的脚筋活生生打断。 “应槐,好多的血,流了好多的血啊……我低下头,看着鲜血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流了一地,我就这样感受着,我的双脚慢慢地不再属于我……我没有感觉到疼痛,我只感受到了绝望与心死,我不能骑马了,我甚至不能站在沈蹊、站在小芙蕖身边了。”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骑马啊……” 她喜欢骑马,喜欢练剑,喜欢玩鞭子。 她想像男儿一般上战场杀敌,想要收复边疆。 她想成为大魏历史上,第一位女将军。 应槐紧皱着眉,抱着她,呼吸发难。 良久,他从嗓子眼里挤出痛苦的一声喘.息: “郡主,您莫说了。” 莫再说了。 他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于掌心掐出血来。 再抬眼时,应槐满眼赤红。 “应槐,”她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我想回清凤城了,我想见爹爹。” “好。” 那就回清凤城。 “你也……莫再跟着我了,我会耽搁你的。” 叶朝媚听见他微微张嘴,发出极为模糊的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应槐垂下眼帘,认真道,“不会耽搁。” …… 夜色森森。 安翎郡主终于不再抵触他,应槐哄着她睡下,又去帐外守着她过了一夜。 当兰芙蕖再见到应小将军时,对方正背对着她站在军帐中,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兀自发着愣。 她没多想,走上前: “应将军,你在做什么呀?” 身后传来冷不丁一声问询,应槐心虚地将手里东西藏了藏,可躲不开她带着探寻的目光。终于,兰芙蕖看清楚了,男人手里握着的,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她一骇。 “你要做什么?!” 恰在此时,沈蹊掀开帐子走了进来。 战事已歇,他褪下那身银白色的甲胄,换了一袭淡色的袍。看见。 “主子,兰、兰姑娘……” 沈蹊目光落在那匕首上,眉心蹙了蹙。 “拿刀子做甚?” “属下……” 应槐支吾了一阵,终于,在沈惊游锐利的眼神下,深吸了一口气。 “属下想陪着郡主,属下想……自废武功。” “你疯了?!” 兰芙蕖瞪圆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应将军,你要自废武功?!” 沈蹊面色亦微微一变。 应槐垂下脸。 “主子,属下不忠。属下想告诉郡主,京城里多的是好医师,可以治好她的手脚。武功废了没关系,大不了我也陪她走上这么一遭,她的鞭子就是我教的,我愿意与她一起,练剑、练枪、练鞭……只要她想,我愿意和她从头学起。” 沈蹊盯着他手上那把锃亮的匕首。 “但你分明知晓,你不可这般。” 诚然。 应槐痛苦道:“属下知晓,属下不可这般。若我也这般了,便无人替她去报仇了。主子,属下现在只想宰了那帮禽.兽,拓拔颉一日不死,属下就一日寝食难安。”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说到拓拔颉, 应槐恨得牙痒。 他自然明白,安翎口中的“义邙将军”是何人——义邙王的心腹, 更是那成日里在义邙王耳边怂恿攻打北疆、侵占大魏疆土之人。 如今义邙送来了和战书, 而幼帝也是个不愿意生事的性子。 既然义邙愿意握手言和,圣上更是求之不得。 应槐神色微黯,低下头, 思虑了许久,终于道: “主子, 属下……不能与您一同进京受封。” 沈蹊并不意外。 对方便要跪下来。 在沈蹊面前,应槐向来是恭敬而顺从的, 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背弃”自家主子的事。他双膝落地,后背挺得笔直, 见状, 沈惊游有些无奈。 “你何必又跪我。” 应槐垂着眼睫, “属下曾立誓, 要誓死追随主子您, 如今是属下食言。” 当初是沈蹊,将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 又带着他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主子您若是要罚——” 不等他说完。 沈蹊淡声:“当然要罚。” 闻言, 应槐并没有反抗之意, 他眉目顺从, 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宣判。 无论是何等处罚, 他都心甘情愿领受。 却不想, 下一刻只听他道:“那就罚你去清凤城,好生照顾安翎郡主。” 应槐震愕地抬起脸, 不可思议地望向身前之人。 烈阳高照。 正值暑气旺盛的夏秋之际, 日光分外晃眼, 毒辣辣地倾洒下来,照得人有几分心神不宁。 沈蹊神色淡漠,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只是一贯冷淡极了的眸底依稀有情绪微动。 好半晌,应槐才缓过神。沈蹊已拂袖而去,空气中独留那道冷冽的香气,寒香之中却又流动着淡淡的暖意。 离开北疆那日,是个大晴天。 兰芙蕖坐在帐内,收拾行囊。 初来北疆,她行色匆匆,带得行李也很少。 知道如今收拾东西时,才惊觉自己竟多了这么多玩意儿。衣裳、首饰、胭脂水粉……还有那把沈惊游送她的弩。 二姐在另一间帐子。 兰芙蕖隐约觉得,她藏有心事。 兰清荷坐在床边,眉眼低垂着,默不作声地整理着包囊。她有几分闷闷不乐,收拾到一半儿,竟坐在那里兀自出神。 “二姐?” 兰芙蕖唤了她好几声。 “二姐,你怎么了?” 兰清荷回过神,仓促别开脸,“无事。小妹,快收拾行李罢。” 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目光里有淡淡的哀色。 在归京之前,沈惊游带她去了一趟清凤城。 他们接回了安姨娘,带着她一同返回魏都。 而应槐,则是陪着安翎郡主留在了清凤城。 到达魏都那一日,锣鼓喧天。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到京城,繁华热闹的街市,让她感到几分局促与不安。 她坐在马车里,悄悄掀开帘子,只见到道路两侧簇拥而来的人群,百姓兴高采烈地唤着沈蹊的名字,迎接着这位大将军的凯旋。 沈蹊高坐于马背之上,竟比这烈日还要耀眼夺目。 燥热的风吹开车帘,轻轻掀起少女鬓角边的发。 兰芙蕖扬眸,看他一袭紫衣落拓,身形高昂,腰际芙蕖玉坠险险坠下,轻声叩着宝剑。 就连日影也格外偏宠他,在其周遭镀上一层金粉色的光。300 幼帝体恤,准许他第二日再入宫面圣。 自从兰家落魄、沈蹊受封,沈家就将府邸搬到了京城。是夜,沈惊游带她回了沈宅,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在一座阔气的府邸门前停下。 沈宅。 兰芙蕖乖巧地坐在马车上,不一会儿,有人从外掀起车帘。 “来。” 她的手搭在沈蹊掌心,被他安安稳稳地牵下来。 兰桂区看着宅门牌匾上的正楷,埋藏至深处的记忆呼啸而至。 青衣巷,沈老爷,沈夫人……还有沈惊游那六个哥哥。 沈蹊在家里排行第七。 哥哥们惯爱唤他,小七郎。 沈蹊与兰芙蕖一样,不是嫡出,他是沈老爷妾室的孩子。 听说那是沈老爷最喜欢的妾室,生有倾国倾城之貌,只可惜红颜薄命,在生沈蹊时难产而死。 沈老爷曾对沈蹊说过,你的眉眼,像极了你的生母。 许是这份爱屋及乌,更或许是有六个哥哥珠玉在前,沈老爷对沈惊游纵容到了极点。他身上不必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不必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他想做什么,那就做什么。 除了去北疆从军。 沈老爷不求他能有何等建树来光宗耀祖,只希望这个最小的儿子,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直到四年前。 沈蹊不听所有人劝阻,义无反顾地去了北疆,与沈家决裂。 大家都以为,这样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公子哥儿,去北疆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沈父断了他所有的银两,本想着不出两个月,他便会乖乖回青衣巷,却不料这一走,竟是整整三年。 整整三年,他一个人在北疆摸爬滚打,封侯拜将。 幼帝钦赐尚方宝剑,封其为襄北侯。 沈父这才与他相认。 再后来,沈蹊不再回青衣巷,沈府也从江南挪到了京城。 看着牌匾上“沈宅”两个大字,兰芙蕖有些恍惚。 似乎感觉到她的紧张,沈蹊握着她的手用力了些,她一偏过头,便看见男人俊美清逸的侧脸。 “紧张么?” “有些。” 诚然,她点点头。沈蹊便轻轻扬唇,将她的手指捏了捏。 “莫怕,有我在。” 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 全府上下,如今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府门打开,立马有下人迎上前,兴高采烈地唤了声“七爷”。待看见沈蹊身侧的女郎时,对方微微一愣: “七爷,这位姑娘是?” 前堂传来声: “小七郎回来啦——” 是五哥的声音。 这么多年,兰芙蕖还是立马辨认出来。 小时候,五哥沈檐与沈蹊关系最为亲近,他也经常带着兰芙蕖一同玩耍。那时候沈檐总打趣沈惊游,跟只狗似的总咬着兰家那个小姑娘不放。这一来二去,她与对方也熟稔上许多。 有时,她被沈蹊“欺负”了,跑到五哥这边来告状。 沈檐会摸摸她的头,一脸慈祥地告诉小芙蕖,五哥哥也打不过他。 “小七郎他是喜欢你,才总爱粘着你。” “什么,你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讨厌他?” “七郎他……虽闹腾了些,可他的心意是好的。你放心,他只是逗你玩玩,你先前随口一提的兔子花灯,他攒了好些日子的银子,才给你买到的呢。” “……哎呀,这个七郎不让我说。” …… 有风穿过府宅长长的檐廊。 檐廊那一端,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沈檐一袭青衣落拓,兴冲冲地朝这边走来,目光落在兰芙蕖身上时,那人步子忽然一顿。紧接着,他那张与沈蹊有五分相似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男人张了张嘴巴,眸底有光影晃动。 “小芙蕖?” 沈檐的声音亦不自觉地颤了颤。 “你——你不是已经……” 沈蹊微微蹙眉。 对方立马回过神来,激动地拉过少女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 “小芙蕖,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你——你在四年前就已经……唉,你是怎么跟着小七郎回来的?你如今可是罪籍?” 沈檐话多,扯着她噼里啪啦地问了一大堆。 问完才发觉,自己似乎热情得过了头。 沈蹊盯着五哥攥住她手腕的手,轻咳了几声。 “五哥,一路风尘仆仆,我先带她下去歇息。” “噢……好。” 沈檐愣愣地点头。 “对了,父亲和母亲在正堂,大家都在等你,你要不要先去看看他们?” 沈蹊颔首:“好。” 兰芙蕖的手又被他牵住。 她轻声道:“蹊哥哥,我同你一起去拜见你父母罢,还有其他几个哥哥,好些年未见了,我也有些想他们。” 闻言,男人脚步微滞。他侧过身,廊檐下的光影落在他眉睫处,沈蹊温柔地凝视着她:“我在城北还有处私宅,今日我回来取些东西,你若不想与他们打交道,也不必再特意去拜见。今夜在此处歇一歇,明日我入宫面圣,回来便带你回私宅。” 兰芙蕖知晓,沈蹊这是怕自己会难堪。 毕竟当年,兰家对沈惊游那般,那么多封被撕毁的婚书,在青衣巷闹得沸沸扬扬。 兰青之束缚着她不去找沈蹊。 沈父也觉得丢了颜面,不准沈蹊来找她。 兰芙蕖也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 “我如今已是你的人了,这辈子总是躲不过去的,倒不如敞敞亮亮的。再者,我来沈宅暂住,不去拜见你的父母,着实有些不符合规矩。” 沈蹊刚想说,有他在,不需要什么规矩。 却见她乌眸明亮,眼神里有着笃定的光。 他只好揉了揉少女的头发,耐心叮嘱道: “我那几个嫂嫂有些难缠,如今我在,她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与你过不去,如若日后她们欺负你了,你记得同我说。” 包括沈老夫人,也是个厉害角色。 兰芙蕖报之一笑,声音轻松:“知道啦,蹊哥哥,你领我过去罢。” 沈蹊微垂下眼睫,凝视她了半晌,轻声叹了口气。 他虽无心内宅纷争,却也知晓内院里关系的错综复杂。嫡系瞧不起庶出,正室欺压外室。小小一个宅院,多得是见风使舵与利欲熏心,而他的父母更是有为他挑选京门贵女之意。 如今他坐到这个位置,婚事与利益的关系愈发密切。即便他不愿,保不准会有人从中作梗,再生是非。 他不想让小芙蕖参与到内宅的纷争中。 她是花,是一株自由自在、娇艳昳丽的芙蕖花,不会困死在这寂寥的宅院里。 她不会,他也绝不允许。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还有一个大剧情就完结啦! 这几天感冒蛮严重,换季流感高发期,大家注意早晚温差,注意保暖TvT 第95章 沈蹊牵着她, 往正堂里走。 他的腿长,步子迈得很大, 却走得极缓。兰芙蕖被他牢牢牵着, 手指紧紧扣在他指缝间,迈过不高不低的门槛,转眼便见堂内的柳绿花红。 乌乌泱泱, 满屋子的人。 面熟的,脸生的……在听到脚步声后, 纷纷朝这边望了过来。 “小七爷回来啦!” 正堂之上,坐着沈老爷与沈老夫人。 本以为只有沈惊游一个人, 看到他身侧亭亭玉立的少女时,众人皆一愣神。 兰芙蕖感到几分局促, 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中堂很大, 堂中央正摆着一张大方桌。炊金馔玉, 琳琅满目, 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沈老爷旁边, 正空了一个位置。 不料想,便知晓那位子是留给何人的。 不过顷刻之间, 在座有些人认出来兰芙蕖。 时隔四年, 她的模样没怎么变, 眉眼长开了些, 身形愈发窈窕可人。如今看着这张脸, 众人有几分恍惚, 仿若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将人的思绪拉回青衣巷里,只一瞬, 眼前浮现的是水波上的烟雨, 安静寂寥的长街, 青衣桥上十二骨绸伞。 碎石子,些许泥泞的小路,孩童青稚的笑声。 记忆中一幕幕,倏尔与眼前的青衣女郎重叠起来。她螓首蛾眉,姿容婉婉,正微低着头,看上去依旧乖巧顺从。 与小时候别无二致。 沈夫人目光微凝,落在她那只与七郎交握在一起的右手上。 兰芙蕖的袖口耷拉着,堪堪露出一小截手腕。她的手腕极细,极白,像,是被明亮月色映照着的白雪,冷到了一种极致。 众人俨然也看到那对牢牢牵住的手。 有些不认识兰芙蕖的,不禁浮想联翩。 这些年来,七郎一直在外奔波,从来不顾家室。 老爷、老夫人为他张罗了许多好人家的姑娘,都被他一口回绝。 七郎已过弱冠之年,按理来说,正是如狼似虎的大好年华,却对各家千金避之不及,这让老夫人不禁忧心,七郎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如今看着他领着兰芙蕖回来,沈夫人心情愈发复杂。 她以袖掩唇,轻轻咳嗽了声,随侍的女使立马会意,上前将沈蹊迎过来。 “七爷,老爷和老夫人听说你要回京,提早得就叫人备了一大桌子饭菜,都是你爱吃的。这不,位置还特意给你留着呢,快坐下来吃饭。” 女使十分热情。 唯独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留给兰芙蕖。 见老夫人的随侍这般态度,众人心下了然。他们之中有些了解七郎与兰家三丫头那档子事,当年小七郎天天堵在兰府门口追兰丫头,对方竟是一个好脸色都不给,还硬生生撕了七郎递过去的二十一封婚书。 整整二十一封,沈老爷怀疑,这小兔崽子那一手好字,就是在这时候练成的。 如今沈家发达,兰家落魄了。 何止是落魄,兰青之不知得罪了哪门权贵,整个兰家上下都被打成了罪籍,兰芙蕖更是罪臣之女。 先前是何等不屑一顾,直呼沈蹊乃“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今又怎样上赶着攀高枝……沈夫人眼底闪过淡淡的鄙夷之色,仅是一瞬,这神情便被随时轻儿敏锐地捕捉住。 轻儿一贯会察言观色。 她欠身哈腰,招待着沈蹊入座,将兰芙蕖完全晾在一边。 兰芙蕖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蹊坐下来,见她傻愣在那里,不由得扯了扯她的袖角。他神色从容,眉目间更是清平似水,有光影自窗牖照落。 “怎么不入座?” 不及她回应。 沈蹊朝身后下人道: “再添一对碗筷罢。” “七郎。” 座上有一名身着靛青色衫子的妇人蹙眉,她不敢朝沈蹊大声说话,轻声制止道: “这是我们沈家的家宴,怎可让外人进来。” 外人? 沈惊游凝眸,轻缓的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 对方显然有些怕他,嘴唇稍一哆嗦,便听见一声轻笑,在偌大的中堂里化了开。 “在下愚钝,敢问这位是?” 一侧有人提醒:“七郎,这是你的二嫂。” 沈二的续弦萧金桃,前几个月刚抬了正室,如今正是风头得意的时候。 传闻她与沈二感情不睦。 而她之所以能上.位,全凭沈老夫人一手提点,换而言之,她极善恭维沈老夫人,极会讨得她老人家的欢心。 如今这场面,她更是要为老夫人的口鼻,替其说上几句话。 谁知,沈蹊根本不顾及她的颜面,脑袋一歪,思索道: “二嫂?我怎么不记得,二哥曾娶了这样一位夫人?” 萧金桃的脸一僵。 “三个月前刚过门的,故而小七郎未曾见过。” 说话的是名同样面生的、模样俊俏的姑娘。 “你又是何人?” 见状,沈老夫人道:“她是你大嫂的表妹,姓闻,单名一个惜字。是我让她来沈府的。她是相府三千金,琴棋书画皆是样样精通,七郎,我与你父亲总觉着你性子太过于浮躁,当静下心来读些文章,或是学一门琴艺、画艺。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来问问闻姑娘。” 沈惊游勾唇笑笑,俨然选择性地掠过了沈夫人的后半段话: “也是我让小芙蕖来沈府的。”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一噤声。 老夫人方才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她不喜欢兰丫头,觉着兰丫头是外人,配不上小七郎。 而闻丫头贵为相府千金,无论是身份,或是才情,与七郎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刚刚那句话,沈蹊分明是要与沈老夫人作对。 老夫人并不是七郎的生母,二人平日里虽不热络,表明工夫还是要时常做的。 七郎这般打老夫人的脸,沈老夫人的神情也不大好。 闻惜大抵猜到其中斡旋,含笑上前。少女笑容浅浅,声音更是如莺儿一般细软。她身着一袭烟霞色的散花纱衣,乌发轻轻披垂在肩上,走来时带着一阵淡淡的馨香。 她先欠身,向沈蹊袅袅一福。 男人目光冷淡,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紧接着,兰芙蕖看见那名相府千金莲裙荡开,竟朝自己走来。 “兰姐姐,”她唇边噙笑,替众人打着圆场,“惜儿也听说过兰姐姐家里的事,听闻兰姐姐与七公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远走他乡。如今七公子将姐姐接了回来,老爷与老夫人也是十分欢喜。听闻沈、兰两家情谊深厚,兰老爷落难,老夫人心想着收兰姐姐为义女、暂居沈府。虽然兰姐姐如今尚是罪籍之身,但老夫人愿意为兰姐姐择一门良婿,有沈家为傍,夫家定不会亏待姐姐。” “不是沈家义女。” “什么?” “我与她已成婚,”沈蹊目光落在闻惜身上,平声道,“于礼,你应当唤她一句七夫人。” “成婚?!” 众人震愕。 闻惜的小脸儿更是“唰”地一白。 唯有沈老爷稳坐于堂上,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一双眼终于朝兰芙蕖望了过来。 她敛目垂容,站在七郎身侧。 一袭水青色的衫,胸口以藕粉色作为点缀,绣了一朵清丽的芙蕖花。 有记忆呼啸,风声汹涌。 她仍是那副乖巧柔软的模样,恭从地站在小七郎身边,有日影薄薄落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赛雪。 她还是与小时候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都是那样的乖巧,让人怜爱。 沈老爷眸光微动,镇定地扫视中堂一圈儿。只见众人神色各异,震惊的、错愕的、失落的……唯独没有那一份欣喜。 沈老爷知道,以七郎的性子,他也不在乎旁人的欣喜、旁人的祝福。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唤来下人,于自己身侧添了把椅子,又差人取来一双碗筷,面不改色地给兰芙蕖夹起菜来。 萧金桃从方才的震愕中回过神。 她看了老夫人一眼,替其发问: “成婚?你与兰丫头可有父母之命?” “无。” “又可有媒妁之言?” “无。” “那这算哪门子的成婚?既没有父母之命,更没有媒妁之言,罔论三书六礼,根本算不上是明媒正娶。最多就算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罢了。我们沈家娶媳妇,可不能……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 她说后半句话时,沈蹊微抬下颌。妇人恰好对上对方那一双凌冽的视线,不由得犯起了结巴。 沈蹊难得有耐心地等着,等萧金桃吞咽了好一阵口水,才完整地将一大段话说完。 继而,他赞许道:“诚然,虽然我夫人不说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亲事也着实成得随便了些。既是如此,那便为我夫人补上一次大婚罢。就按沈府迎正妻的礼数着手准备,礼单我会亲自清点备至。恰好明日进宫面圣,幼帝会赐些良田美宅,记得也一同算入礼书里。” “噢,我又想起来了,约莫着半年多前,幼帝曾赐我几匹外域进贡的白玉流沙软云锦,还有些珠宝之类的稀罕玩意儿。我记不得那些东西都放在哪儿了,不若二嫂有时间帮我清点清点,我着实要好好算算这一笔笔账了。” 沈蹊向来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圣上赏赐的那些珠宝绫罗,他领了也都收进沈府。 他不稀罕,府邸里却有的是人稀罕。老太太时常将这些宝贝散发了下去,那件白玉流沙软云锦,如今正在萧金桃身上穿着。 听到这话,萧金桃紧张地揪住衣摆子,往后缩了一缩。 这一微小的动作落入沈蹊眼中,引得他嗤笑了声。 “至于娶亲嘛——她是我娶,又不是你娶。你们高不高兴,与我有什么干系。二嫂莫忘了,当年你母家蒙污入狱,是谁在昭狱里打点。我既然能一句话将你父亲捞出昭狱,更能一句话将再其打回去。” “至于圣上钦赐的那些宝贝,日后就不必收入库房,统一记入我夫人名下。”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唯有沈蹊侧过头,低眉温和问她: “吃饱了么?” 兰芙蕖刚一点头。 腰身忽然被人一揽,整个人竟被他打横抱起! “回房。” …… 一进房,他便压下来。 与方才凌厉的气势截然不同,他如今眉目温柔,眼神里溢满了深情。 兰芙蕖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一泓柔波之中了。 她刚准备开口,沈蹊反问她: “喜不喜欢那些衣裳,喜不喜欢那些珠宝首饰?” 诚然。 没有人不喜欢那些玩意儿,除了他沈惊游。 见她如此诚实地点头,对方噗嗤一声笑了,轻轻搂住她。 “我先前,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原以为我会在北疆打一辈子的仗。所以那些女人家喜欢的东西,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分了去。” “现在你回来了,我想,我要为你争取一些东西了。” “稀罕的布料,奇珍的首饰……小芙蕖,我会让你做京城里人人都羡慕的、最幸福的小姑娘。”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兰芙蕖忍不住道:“可是你与二嫂她们闹得那么僵,日后若是再见着——” “没有日后。” 话还未说完,沈蹊已抬着她的下巴吻了下来。 他声音沙哑缱绻。 “我只与你,才有日后。” 作者有话说: 沈蹊你一语双关! 第96章 +2更 京城不似青衣巷那般多雨。 他吻下来时, 兰芙蕖却能感觉春水拂落,见她的一颗心浇灌得酥酥麻麻。 第二日他要进宫面圣, 二人便没怎么多折腾, 似乎是无从宣泄,她的唇角一下被沈蹊咬破了,少女轻轻“嘶”了声, 推搡了男人一下。 他也忒……莽撞了些。 见状,沈蹊有些懊恼, 凑过来将她抱紧了。 在外人眼前,他是凶恶的狼, 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令人畏惧的兽。在兰芙蕖面前,他温顺得像一只被主人驯服的大狗, 只在夜深人静之时露出占有欲。 这一路风尘仆仆, 兰芙蕖也累了, 着实没有精力与他折腾。 二人宿的是沈蹊的房间, 周遭布置简洁又不失贵气。忽然,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收回抱着她的手, 从床上缓慢起身。 “怎么了?” 他在找一样东西。 沈蹊房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不一会儿, 他便轻车熟路地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个小锦盒。锦盒小巧精致, 看款式像是有了些念头。 兰芙蕖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身边床榻稍稍一陷, 对方捧着那小盒子靠了过来。 “这是什么?” 他的手指很漂亮,在她面前将锦盒打开, 一只莹绿色的翡翠玉镯安静地躺在锦盒中间。 “这是我生母的遗物。” 说这话时, 沈蹊的声音很轻, 很淡,他眉目微垂着,指尖也被玉镯衬得泛着莹绿色的光芒。 “听父亲说,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样首饰。这是爹爹同母亲表明心迹时,送的第一样东西。后面父亲送了母亲很多首饰,送了更漂亮、更昂贵的镯子,母亲唯独戴着这一只。” “父亲说,这是母亲的初心。” 她的手被人握住,回过神来,玉镯已牢牢套在她的手腕间。 莹绿的镯,雪白的腕。 兰芙蕖微惊,道:“这是你是母亲的遗物……” “这是母亲的初心,”沈蹊轻轻按住她的手,望入她那一双乌眸,“也是我的初心。” 如今他将这份初心,牢牢交给她。 今夜的月色格外皎洁,窗牖上轻纱明亮,被风吹得轻轻荡漾进来。莹白的月光如水绸一般漫进来,映照在少女脸颊上,映入她那一双柔软的瞳眸中。 他说,初心。 从小到大。 从青衣巷,到北疆,再到现在的京城。 她一直都是他的初心。 兰芙蕖低估了他对自己的爱,更不知晓,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岁月里,沈蹊一个人是如何硬生生挺过来的。再相见时他已位极人臣,在众人面前,他永远是从容不迫、风光无限的,好似永远都没有狼狈、落魄的时候。 沈惊游也没有同她讲,这四年自己在北疆的遭遇。 如何怀着一腔决绝,在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 他想,他们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讲给她听。 手腕上挂着翡翠玉镯,分量愈发沉重。 窗外似有风声,却如同柔柔的抚慰,兰芙蕖侧躺着,将另一只手垫在脸颊下。 沈蹊将那只镯子戴得很小心。 不等兰芙蕖开口,他率先道:“将才家宴上的那些话,以后你不会听到了。” 沈老夫人的话,萧金桃的话,还有闻家千金的话。 她“噗嗤”一声笑了。 “蹊哥哥,你以为我还在意这些呀。”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语气里却蕴藏着温柔的力量。沈蹊不由得垂下眼睫,也认真地打量她。 兰芙蕖道:“或许在先前,我是会很在乎这些话。会在意旁人说我配不配的上你、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在北疆我也曾杞人忧天,以我的出身,与你在一起已是高攀,日后你会有你的夫人,你们门当户对、举案齐眉。” “可是现在我不怕了。” 兰芙蕖隐隐觉得,经过了这么多事,原本那颗柔软脆弱的心,在慢慢变得强大。 她先前是怎样怯懦的一个人。 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莫说是越雷池,甚至都不敢多看雷池一眼。 她现在跟着沈蹊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弓.弩,甚至能稍微玩一玩鞭子与短剑。她能为沈蹊淌一趟满是水蛇的牢房,更能为他义无反顾地跳下万丈悬崖。 她连死都不怕了。 “蹊哥哥,只要是你与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小姑娘凑近了些,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沈蹊稍一垂眸,立马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眸光柔软而坚定。 “我与你生则共途,死则同皈。” …… 第二日沈蹊醒得很早。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见他换上那身赤色官袍。这衣裳,她先前曾见爹爹穿过,只不过父亲所穿的,是湛蓝色的袍子。严肃而扳正的官袍,如今套在沈蹊身上,竟让她有种记忆错乱的恍惚感。 好像昨日他还是那袭明媚的紫衫,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把玩着马鞭子,站在烈日之下朝她吊儿郎当地笑。 见她眉目间似有哀色,沈蹊便问她:“怎么了?” “没事。” 兰芙蕖走上前,替他将衣带系好。沈蹊是武官,赤色官袍上绣着威风凛凛的麒麟,而父亲是文官,官袍上所绣着云雀。 她将衣带系好,低垂着脸,神色微黯。 “我就是有些……想父亲。” 她的父亲兰青之,对她算不上很好,也算不上不好。 记忆里,他好像更偏心兄长与二姐。 父亲曾在京都为官,致仕后仍放不下书卷,于是就在江南开了一家学堂。他一向都是严厉苛刻的,从不与人开玩笑,也很少笑。 父亲不光对他人严厉,对自己更是苛刻到了一种极点。 每当她被父亲训斥,罚跪回来后,姨娘总是一脸心疼地过来给她上药。 那时候安姨娘还未被岁月蹉跎,一双柔荑白白软软的,声音亦是温柔似水。姨娘说,蕖儿,爹爹苛责你,都是为了你好,没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可她就是觉得,父亲不喜欢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又黯了一黯。沈蹊见状,唇线抿了抿,张开双臂将她轻搂住,温声说了句:“乖,等我回来。” 他没说他回来要做什么。 兰芙蕖只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凝重。 沈蹊走后,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发呆。 昨日他们在沈家闹成那般模样,兰芙蕖也不敢踏出房门半步,生怕撞见那些婆婆嫂嫂们。 屋内分外寂静,院子外,是一片欢声笑语。 忽然间,有婢女叩门,门外响起一声轻唤:“兰丫头在吗,老爷有事找您。” 兰芙蕖正用手托着腮小憩,闻声,脑袋往前稍稍一倾,整个人立马精神过来。 她扯了扯衣裳,温声应道:“我马上来。”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兰芙蕖并不意外沈老爷找她,少女从座上站起身,扯了扯衣摆,又将前襟子理了理,这才出门。 婢女将她引至书房前,而后恭敬地退下。 书房房门虚掩着,有淡淡的灯光从房间透出来,衬得周遭更是寂寥清净。兰芙蕖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叩响了房门。 沈老爷唤她进去。 书房装点得很雅致,桌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对方正站在案前,绘着一棵兰草。 见了兰芙蕖,他放下笔,抬眸。 兰芙蕖徐徐欠身,恭从地朝他行了一礼。 少女衣裙委地,发髻上别着精致但不甚华贵的珠钗,有光影落于其上,折射出一道金灿灿的光芒。 沈老爷端详了她片刻,尔后和善一笑。 “长大了,更漂亮了。” 他的话语真诚,又带着几分长者独有的威严感,兰芙蕖不知如何接话,只好礼节性的朝他笑了笑。 “别站着,坐。” 沈老爷唤来婢女,为她添了一盏热茶。 “这茶叫苦酩酊,茶如其名,它的味道有些苦,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兰芙蕖敛目垂容,浅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面上有水雾升腾而上,恍然间,让她想起青衣巷的江南烟雨,也是这般水雾迷离。 茶的味道很清淡,其味甚至近乎于白水。她不禁又多尝了一口,这才感觉舌尖有淡淡的涩意。 那涩意,缓慢地从舌尖攀延,到舌面、舌根,滑入喉咙间时,竟意外地带了丝清甜。 味道……好熟悉。 “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茶。” 沈老爷放下杯盏,神色平淡,如那安静的茶面,不带半分波澜。 “我与你父亲……算是旧相识。” 他平静道,“他很喜欢苦酩酊,我去兰府做客,兰青之也经常以此茶招待我。起初我觉得它很难喝,苦涩得不像茶水,反而像是一种奇怪的中药,后来喝着喝着,竟也慢慢接受了。” “到现在,它也成了我最喜欢的茶。” 茶味极淡,苦涩,却又回甘。 说到这里,沈老爷的目光悠远了些,他似乎想起了某件旧事,目光竟兀地一软。兰芙蕖没说话,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终于,他悠悠然回过神思。 “喜欢喝这茶吗?” 她放下杯盏:“不算喜欢,但也不讨厌。” 她说的是实话。 毕竟她很爱吃甜食。 闻言,沈老爷便笑了。 “你与你的父亲很像,都很守规矩,也都很诚实。但有时候太诚实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兰芙蕖目有疑色,缓缓抬眸。 她的眼睛很漂亮,很像她的生母安氏。当年安氏也是名绝江南的大美人,兰青之更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子。 如果没有青岚学院的事…… 他的目光顿了顿,想起四年前的旧事,仍觉得十分惋惜。 青岚学院是兰青之致仕后,在江南创办的一所学堂。学堂风气肃正性子如此,教出来的学生更是如此。只是兰青之不懂,或是他太过于诚实,不了解在某些上位者的眼里,文字只是辅佐于政治的工具。 他的文字太过于疾厉,以至于从江南触犯到了京都,这才牵连起一系列的祸端。 他掩住眸底叹惋。 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愈发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兰芙蕖不知道沈老爷为何突然提起旧事,她更知晓,对方今日唤她前来,绝不只是叙叙旧那么简单。 半盏茶过后,沈老爷终于将话头转到沈蹊身上。 “小时候我总觉得,七郎那孩子配不上你。他性子顽劣,过分固执,不攻于功名,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说这话时,他并不恼怒,眉目间竟还带着慈祥的笑意。 “兰家出事后,这孩子就像变了一个人,非说这要去北疆参军。他太过于固执,没有人能拦住他,后来他出人头地了,不少人给他说媒。作为他的父亲,我更是为他的婚事忧心。” 兰芙蕖不知晓沈老爷是何意,低眉顺目,静静聆听着。 “对于他,我的期望很简单,只要他一辈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我就不管他去做什么。” 似乎猜测到对方接下来的话,她抬起头。 “其实,我与兰青之也算是故友。当年兰家出事后,我便想着有朝一日,找机会把你从外面救回来、收为义女。可七郎那孩子太喜欢你了,我着实不忍……看他一辈子在痛苦中渡过。故此我今日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你与七郎成婚,是你自愿,还是他强迫的?如若是他强迫了你,兰丫头你放心,我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好好教训教训那浑小子。 “如若……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七郎,我是说一点点——” 不等对方说完,兰芙蕖斩钉截铁道: “沈伯伯,我喜欢蹊哥哥,很喜欢蹊哥哥。” 沈老爷如释重负地笑了。 紧接着,他的眸底竟涌现出些守得云开、终见月明的喜悦与激动。 这神色,竟看得兰芙蕖有些心疼。 沈老爷高兴地道: “谁说我家七郎和兰丫头没有父母之命?来人,快去通知全府上下,日后兰丫头便是我沈攸海的儿媳了!我再找人挑个吉利的日子,把你们二人的婚宴一补……兰青之那个老东西,要是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到头来还是嫁给了我们七郎,这不得气晕过去,哈哈哈……” 当天,沈老爷的意思就传遍了全府。 不止是整个沈府,沈蹊定亲的消息甚至传到了府外。不少人得知此事后十分惊愕,想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终于入了沈惊游的眼。 当天,兰芙蕖从书房离开后。 沈老爷在桌前出神了许久。 桌案上平铺着一幅兰草图。 兰草两株,正是葳蕤。 方才兰丫头走时,他提点了对方一句话。 按着七郎的性子,他若知晓兰青之当年的事,定会不顾一切地为兰家正名。 如今幼帝格外青睐七郎,是因为对郢王有所忌惮,需要一个“第三者”进行制衡。若七郎当真将郢王等人的势力连根拔起,怕是会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若到那时,七郎失势,兰丫头还愿意与他共苦吗? …… 直到黄昏时分,沈蹊才从府外回来。 天边落了小雨,沈蹊回府时候雨还未停。他从马车里撑伞而下,晶莹的雨珠滚落在他赤袍。 一个人在沈府颇为无聊,上午从书房离开时,她问沈老爷要了一本书。 谁知下午老爷的消息放出去后,府上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赶来恭维她,搅得兰芙蕖一整个下午都不得清净。直到要用晚膳时,屋内才清闲下来。 听见院内声响时,兰芙蕖正在看书。 屋门被人从外推开,他将伞随意递给下人,只身走了过来。 院子里雨势有些大,淅淅沥沥的雨珠子连成线,自廊檐倾泻而下。他身后是瓢泼雨雾,推门而入时,身上带着雨水的清香。 她欣喜地放下书,迎上去。 “在读什么书?” “午时从你父亲书房拿的,这本叫《百草集》,讲草木花卉的。” 他有些惊讶:“你还对这个感兴趣么?” “不是感兴趣,这上面有许多工笔画画得很不错,我在看这些画儿。” 她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喜欢读书画画。即便这些年受尽了蹉跎,她身上依旧带着那一股书卷气息。这让他不由得暗自思量,兰青之果然将女儿教得很好。 沈蹊便笑了:“是不是手痒了?府里有上好的宣纸,我侧院有间书房,噢,今日出门得匆忙,忘将钥匙给你了。” 兰芙蕖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了,蹊哥哥,你今日进宫如何,圣上可有责罚你?” 沈蹊边解着衣袍,边道:“圣上责怪了我几句,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我又打了胜仗,边功过相抵了。” 闻言,兰芙蕖放下心来。 还好,幼帝没有问责他擅自对义邙发兵一事。 官袍上落了些雨水,男人伸手,将其上雨珠轻轻拂去。尔后又转过头,平声道:“不过圣上又过问了我的婚事,我同圣上提到了你,幼帝便让你过几日与我一同入宫。” “我与你……进皇宫?” 兰芙蕖正帮他收衣裳的手一顿,震惊地扬起下巴。 她从未去过皇宫。 甚至在这之前,从未踏足过京城。 “不想去么?” “不不不,”好半晌,兰芙蕖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我只是觉得……那可是皇宫哎,我是罪臣之女,怎可踏足……” “你已不是罪籍,”沈蹊摸了摸她的头,“你是我沈惊游的夫人,是要受封诰命夫人的女子。” 诰命……夫人?!! 她更是错愕地瞪圆了眼睛,眸子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沈蹊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唇角轻轻扬了扬,“这次打了胜仗,幼帝十分欣喜,又听闻我与你定了婚事,便召你中秋宫宴时与我一同入宫受封。” 说到这儿,他话语稍稍一顿,紧接着又弯下身形,一双凤眸微眯着,与她四目平视。 看着她呆愣地神色。 沈蹊朝她吹了吹气。 “圣上说,封你为——一品诰命夫人。” ……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直到诰书下达, 兰芙蕖仍感觉十分不真实。 苍色的抹金轴,以铠甲葵花引首, 其上书以柳叶篆, 升降盘龙环绕着织文。彼时兰芙蕖已与沈蹊搬到另一处外宅,宅院里处处都是清池,种满了芙蕖花。 只是如今, 还未到芙蕖花期。 兰芙蕖跪在地上,恭敬地垂首, 而后又上前接过诰书。卷轴有些沉重,她两手握着, 余光见着下人将宫里送来的赏赐一件件往屋子里搬。 见状,她有几分惶恐。 恰逢沈蹊踏入院内, 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周围宫人见到沈蹊, 更是恭敬地点头哈腰, 男人淡淡颔首, 走到她身边。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德不配位。 好像上一刻还是罪臣之女, 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圣上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不光如此, 还平白无故得了好些赏赐……这一切都让兰芙蕖觉得分外慌张,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卷轴, 求助似的望向沈蹊。 她不会同宫里人打交道, 也害怕得罪了幼帝面前的公公。 沈蹊便挡在她前面, 将众人支走。 公公临走前, 又提了句中秋宫宴的事。在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以往每年中秋, 幼帝都会宴请朝廷命臣共赴宫宴, 今年沈惊游留在京都, 这次的宫宴自然也少不了他。 而兰芙蕖要与他一同入宫,向圣上谢命。 一般女眷入宫,都会带几名贴身随侍。兰芙蕖没有婢女,沈蹊刚准备在府里挑几个聪明能干的丫头作为随侍,就撞上了兰清荷的毛遂自荐。 自幼涉猎各大话本子,二姐对皇宫很是心驰神往。 八月十五,天高云淡。 兰芙蕖与兰清荷坐上进宫的马车,沈蹊则兀自一人骑着马。马蹄声哒哒,头上的白玉流苏亦是摇摇晃晃的。两人坐在偌大的马车里,路过盛京的街市时,好奇地掀开帘子朝外望。 不知是不是兰芙蕖的错觉。 自从那个离开北疆,二姐的话就少了起来。 先前二姐对沈蹊还有些抵触,如今她根本就不管自己与沈蹊之间的事了。每每想到这儿,兰芙蕖脑海中总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那名远在北疆的、姓骆的士卒。 二姐没有与她提起对方,兰芙蕖也没多问。 马车于朱红色的宫墙下缓缓停靠,兰芙蕖被二姐扶着,走下马车。这是二人第一次入宫,雕栏玉砌、巍峨朱墙、衣着统一神色肃穆的宫人……她们到时是傍晚,方一下马车,又有另一辆马车缓缓停落,从车上走下来大臣与他的家眷。 那臣子见了不远处的沈惊游,赶忙恭敬地行礼。 “沈大人。” 对方穿着湛蓝色的官袍,是个文官,身上的气质也是文绉绉的。 对于这种恭维的场景,沈惊游俨然已经司空见惯。他淡淡朝对方点头,走过来牵兰芙蕖。 文官恭维完他,又上前,来恭维兰芙蕖。 带着他身侧的女眷,朝兰芙蕖弯身一福。 这一举动,引着不少人纷纷效仿,沈蹊站在兰芙蕖身前,替她一一挡下。最后他也懒得再应承了,直接牵牢了她的手,往宴会走去。 她迈着小碎步,跟上他的步子。 “那些人……” 沈蹊道:“你若不想理,那就不必理。” “那会不会折了你的面子?” 他脚步微顿,一侧过身,便看见她一脸认真。 男人忍不住笑了,用手指戳了戳她额上的花钿。 “怎么,担心我在官场上受人排挤?” 兰芙蕖抿了抿唇,没出声儿。 见她这一副小心翼翼之状,沈蹊笑得嘴角都快扬到天上去了。他似乎很是受用兰芙蕖对他的“关怀”,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心情大好。 “是啊,我天天在官场上受人排挤,可可怜了。他们好多人都骂我人面兽心、禽.兽不如,弹劾我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儿呢。” 她紧张道:“真的?” 沈蹊笑得肩膀微抖。 “真的啊,小芙蕖,我都这么可怜了,你回去是不是要补偿补偿我啊。” 此话一出。 兰芙蕖立马反应过来——他是在插科打诨! 气得她掐了掐男人的虎口,他轻轻“嘶”了声,“手劲儿还挺大。” 她也不甘示弱:“跟着你练的。” “好呀你,在皇宫如此庄严肃穆之地,胆敢做出如此放肆之事,小心本官现在就把你捉拿归案。”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行宫人。 兰芙蕖立马正色,不敢斜视半分。 几个小宫人都能把她紧张成这样……沈惊游眼底笑意更深,他一把抓回身侧少女:“好了,看路。” 夜幕将至,月上梢头。 再往前走些便是御花园,即将面圣,二人便不敢再开玩笑。他们身后跟着的兰清荷更是紧张,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子,随着宫人的指引往院中走去。 筵席声势浩大,不少臣子已入座,幼帝还未来,周遭却是一片肃穆的寂静。 兰芙蕖跟着沈蹊,于一张摆满了山珍海味的桌前坐下。 而二姐则是恭敬在她身后站着,她一双眼里满是好奇之色,东张西望地,十分活泼。 刚坐下没多久,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公公尖着嗓子的一声: “圣上驾到——” 座上众人忙不迭起身: “恭迎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兰芙蕖也跟着人潮站起来。 皇帝登基不过三年,他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年龄虽不大,看上去却极为老成。兰芙蕖听闻幼帝还未立后,后宫中妃嫔也很少,甚至连“四妃”都凑不齐全。 他好似也无心于女色,常常勤勉于政事,子嗣亦是单薄伶仃。 这可愁怀了不少老臣。 不立后,不喜纳妃,甚至不喜欢踏入后宫……即便臣子们再如何提议,幼帝依旧我行我素。 轻声一句“平身”,皇帝也入了席。 众人落座。 幼帝的视线率先落在沈蹊身上。 从他的话语、神色中兰芙蕖能看出来,圣上对沈蹊青睐有加。他简单地问了几句北疆的事,而后将目光转向兰芙蕖。 “爱卿一直不肯娶妻,原来早有意中之人。今日一见,果真是姿容出众,气质不凡。” “是呀,沈夫人与沈大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是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见幼帝这般发话了,不少人也恭维出声。不过少时,便有琴声悠然响起,舞姬们挥舞着长袖,扭着腰肢翩然而至。 这支舞,名为《塞上美人曲》。 兰芙蕖看得津津有味,下意识拿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 刚抿一口,才发觉,座上供着的不是茶,而是酒。 她以袖掩唇,轻咳出声。 “怎么了?” 闻声,沈蹊侧首瞧了过来,只见她咳嗽得面红耳赤,那绯意一路从脖子窜上了脸颊。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她咳得实在厉害。 兰芙蕖捂着心口点头,在二姐的陪同下,绕离了宴席。 秋高气爽,月盘高挂于夜幕之上,落下莹白皎洁的月芒。 出了宴席,她终于能缓上些气儿来,胸腔里那股燥热之意却久久驱之不散,兰清荷见了,也替她着急。 “小妹,我看话本子上说,如果你被烈酒呛到了,可以喝一口鱼池子里的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止住了咳嗽。 面上绯意仍未褪,席外微风正好,兰芙蕖便没有直接回宴席,带着二姐在周围散散步。 忽然,她迎面撞上一行人。 一行身着官袍的臣子,似乎也是喝多了酒,出来透风。兰芙蕖下意识朝那些人一福身,还未弯下身形,余光见着为首之人忽然一顿。 紧接着,他的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 “怎么了,郭大人?” 周围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 郭大人? 兰芙蕖抬起头,看见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郭琮懿见了她,像是回忆起极为可怕的噩梦般,整个身子踉跄了下,酒也醒了一大半。不等她反应,对方慌慌张张地摆摆手,往反方向跌撞而去。 似乎对她……避之不及。 众人走后,二姐凑过来,兴奋道:“他就是被你打成太监的那个吧?” 兰芙蕖也回忆了下当初的情景。 她也是误打误撞,谁知射中了郭琮懿那处。每每回想起来,她都有些面热。 兰清荷看着郭琮懿慌乱离开的背影,轻“啧”了声。 “我听闻啊,这男人一旦没了根,下辈子投胎也是做太监的命。不过他只要在断根时,将那命根子保存好、悬在床顶,百年之后再与其一同合葬,说不定就能改变他下辈子的命格呢。” “……这话你又听谁说的?” 兰清荷不以为然:“话本子啊!” 兰芙蕖顿了顿,诚恳道:“二姐,你不要再看那些话本子了。人容易变傻。” 听她这么说,二姐可不乐意了。她平日里最宝贝的就是那些个话本子,闻言,便扬起下巴道: “三妹,你莫不信,本子里头的话都是前人宝贵的经验……不过有些经验确实也不太靠谱,话本子里都说,这真龙天子圣颜威严,我怎么觉得这小皇帝还怪可爱的——” 兰芙蕖一吓,扯了扯她的袖子,“莫议论圣上。” 兰清荷压低声音:“不要紧的,那群人都走远了,况且我们也没说圣上坏话呀。我当真觉得幼帝好生可爱,他坐在龙椅上与沈蹊谈话时,愈发衬得沈蹊阴险狡诈……” 她话音还未落。 地上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兰芙蕖面色一白。 幼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面前。 明黄色的龙袍,被晚风吹拂着,衣袖猎猎。少年站得端正,一双眼带着几分探寻,朝她们望来。 这一回,幼帝目光尽数落在兰清荷身上。 兰清荷也未曾料到,会倒霉地撞上皇帝,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径直跪了下来。 “奴……奴参拜圣上。” 她一只手死死揪着兰芙蕖的衣摆,后者也忙不迭跪下来。 兰芙蕖匍匐在地,知晓二姐说了何等大不敬之语,若是将才那一句话触怒了龙颜,自己保不准儿也要人头落地。 幼帝立于月色之下,面上没有过多表情。 只闻一道脚步声。 “你叫什么名儿?” 或许知晓兰芙蕖是沈蹊的夫人,幼帝径直越过她,来到兰清荷身前。 兰清荷抖得声音都哑了 “奴……兰清荷。” 他回味:“兰?” 二人跪着,不敢抬头,更不敢出声。 片刻,幼帝淡声命令: “你,抬起脸来。” 兰清荷哆哆嗦嗦地抬眸。 “你也喜欢话本子?” 也? 她怔了怔,却见皇帝面上并无愠色,他一双眼里,反而带着几分探究。 兰清荷如实点头。 “那你可会写话本子?” 她下意识点点头,又赶忙摇头。 “罢了,你先起来。抖成这样,朕又不会吃了你。” 幼帝垂眼道,“朕小时候也很喜欢看话本子,后来……罢了,福林,你带她去尚书房,宴席结束后,朕有话要问她。” 他身后,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公公得令上前,朝抖成筛子的兰清荷道: “兰姑娘,且随老奴来。” 兰清荷咬了咬唇,求助似的望了兰芙蕖一眼。 似乎读懂了她惊惧的眼神,幼帝笑了: “你莫要慌,朕不是罚你。除了母妃,你是第一个,说朕可爱的人。” …… 兰芙蕖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去的。 再度入宴时,宴席已散得差不多,沈蹊亦不知所踪。 她猜想,兴许是他见自己半天不回来,便离席去找了罢。 兰芙蕖坐在宴席间,看着四散的宾客,兀自安静地候着,等他回来再同他讲方才发生的事。 却不曾想,这一边。 沈惊游刚离了席,于假山后忽然撞上一行人。 为首的那个官员他认得,叫郭琮懿,是郢王的人。 他喝得有些多,被兰芙蕖将才那么一“激”,他的神志愈不大清醒。 “笑什么,我跟你讲,那娘们儿可是沈惊游的女人,厉害得很。以后你们几个见了她,可得绕道走了——” 沈蹊脚步微顿。 “她有什么厉害的?你们可不知道吧。她可是罪籍,是罪臣之女,不知怎的就勾.引上了沈惊游,把沈惊游迷得七荤八素的,从罪臣之女摇身一变,如今竟还成了诰命夫人了。我呸!” “要我说啊,她和她那个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说当年青岚书院那件事,就那个兰青之,教出来那样一批不要命的后生。什么檄文啊都敢写,连我们郢王殿下都敢骂。下场呢,还不是稍微使些手段,将他兰家抄了。我们王爷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自会有人替他解决掉那些人。哈哈,捏死他兰家,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夜色寂静, 衬得郭琮懿声音愈发清晰。 假山那头,男人长身玉立, 月色倾落于那一袭赤袍上, 亦于他清澈的瞳眸中激荡。由于幼帝的青睐,沈蹊入宫不必卸剑,听着对方的话, 他忍不住叩了叩腰侧的尚方宝剑。 郭琮懿声音微醺,颇有几分耀武扬威之态。 假山后, 那笑声落于耳中,十分尖利。 沈蹊咬紧后槽牙, 叩于宝刀之上的手臂隐隐爆出青筋。 月光之下,他的眸极冷, 甚至闪过几分杀意。 假山之后是一方不甚深的湖泊, 晚风撩动他的袍, 将男人身形倒映于其上。沈蹊似乎能想象出假山另一侧, 郭琮懿那鄙夷而又轻.佻的表情。对方仍像只聒噪的苍蝇, 喋喋不休。 当年青岚书院的事,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书院受贿, 泄露考题。先帝派人查办此事, 书院被查处, 抄了不少东西。 眼下有许多年轻些的臣子, 并不知晓青岚书院的内情, 听他这么说, 好奇心更甚。 “所以当年青岚书院,是因为触怒了上头的人, 才被关停?” “可不是嘛, 兰青之手底下那些学生, 檄文写得一个比一个厉害,触怒了权贵……罢了,此事不能多提……” 一行人走远了。 …… 待众人几乎散尽,兰芙蕖终于等到了沈蹊。 那一袭绯色自夜幕中缓缓而来,他微垂着首,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兰芙蕖轻轻唤了他一声,男人才回过神,扫了她身侧一眼。 “你二姐呢?” 兰芙蕖将后花园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他说了一遍。 她说得忧心,沈蹊却是神色平淡。不等她开口再言语,忽然有名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朝他们恭敬一福身。 小太监不光认得沈蹊,也认得兰芙蕖。 对方说,二姐被幼帝留在宫中,今夜不回去了。 闻言,兰芙蕖一愣神。那小太监却对她挤眉弄眼的,笑得十分狗腿。 “蹊哥哥,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待太监走后,兰芙蕖转过头,问沈蹊。 他的衣摆被风吹得微鼓,乌发亦被晚风轻撩起。闻言,男人稍稍垂眸,他眼底已有了然的神色。 圣上独留一女子宿于宫中。 其原因,不言而喻。 不用沈蹊解释,兰芙蕖也猜到了幼帝的意思。 转念之间,她脑海里又浮现另一名男子。 “可二姐她已有心仪之人……” 沈蹊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噤声。 马车停落在宫墙之外,朱红色的宫门,庄严而肃穆。兰芙蕖本想多问几句,抬眼却见沈蹊的神色有些严肃。他不知在想什么,话格外少。 她忽然很难过。 若如自己所料,幼帝当真欲纳二姐为后妃,即便二姐与那名“骆大哥”如何两情相悦,都是无济于事。 沈蹊将她扶上马车,马车方欲行,他忽然掀开车帘,让她先回府。 他有旁的事要做。 兰芙蕖不明所以,直觉他今日情绪不打对劲,便攥紧了袖角,乖巧“嗯”了一声。 月色涌入车帘,少女乖顺地坐在马车内,手指熨帖置于双膝之上。见她这般,沈蹊目色微动,他嘴唇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回首凝望她一眼。 而后走入一袭夜色中。 兰芙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马车行驶得并不快,甚至有些优哉。来时周遭还是热热闹闹的,如今马车上只剩下她兀自一人。路过繁华的街市时,微风忽尔卷起车帘,她下意识朝外望了一眼,心跳得很快。 街市上有卖话本子的小摊。 兰芙蕖让车夫停下,提着裙角走下马车,心中惦念着二姐,买了好一批京城里最新流行的话本。 结账时,其中一个本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花花绿绿的封面,其上几个大字: ——《大将军独宠小娇妻》。 翻开一页,图文并茂,活色生香。 兰芙蕖:…… 她果断将这一本抽掉,而后将剩下的话本子打包。心想着等二姐从宫里回来后,收到这些礼物时,一定会很开心。 买完话本,她重新坐回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上百无聊赖,哒哒的马蹄声更衬得兰芙蕖心绪不宁。她便随手抄起一本薄薄的本子,随意翻了起来。 兰芙蕖虽然喜欢读书,但很少看这些玩意儿。 才子佳人,露水情缘,她都不是很感兴趣。 手指刚翻动几页,忽然,她目光顿住。 话本子前半段的内容很俗套,讲的是一名将军,在行军打仗过程中爱上了敌国奸.细。那奸.细生得窈窕妩媚,迷惑了将军的心神。一次交战中,他被敌国虏获,被残忍地挑断手筋。 看到这里,她终于蹙起眉心。 后半段故事,奸.细悔恨不已,偷偷带着将军逃出了敌营,一路逃到京城。在京城,二人遇见一位神医,对方身怀妙手回春之术,将大将军手筋重新接好。 车帘被风吹拂,些许月色涌入,车内光线很暗。 兰芙蕖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字眼。 医白骨,妙手回春,重接筋骨…… 她将话本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 且说另一边。 时至深夜,秋风愈发萧瑟,男人坐于马车之上,身着赤色官袍,脊背极直。 时不时有冷风涌入,将寂寥的月色带到他面颊之上。他微阖着双眸,似是在休憩,又似是在思量。 不过少时。 马车外终于传来声响。 “大人,人带到了。” 人来时又带了一阵风,车帘被冷风卷起,让车外的人看清楚马车里坐着的是何人。 看见沈惊游,郭琮懿神色愈发惊恐。 “大、大人!” 他“扑通”一声,对着马车跪下。 “不知大人唤下官来,是……是为何事?” 夜风将他的酒意吹清醒了些,周遭空旷,让他的声音抖得愈发厉害。 沈蹊缓缓抬眸。 他的凤眸细长,眼尾稍稍向上挑着,眼底眸光更是冰冷锐利。那目光像是一把利剑,刺得郭琮懿双肩一颤,面色也吓得煞白如纸。 “大、大人……” 他忽然想起来。 自己醉酒时,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好像说了……当年青岚书院的事。 凌乱的记忆重新组合成一条清晰的线,明白过来后,郭琮懿猛地一个激灵。 他反应过来了—— 当年青岚书院事发,受牵连最严重的、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罚的……正是他沈惊游的老丈人。 “将当年青岚书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一遍。” 风轻轻,传来车内之人冰冷的声音。 “如若有半句隐瞒或不实——本官的手段,想必郭大人清楚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记忆回到四年前。 马车外, 郭琮懿声音颤抖不止。 秋风萧瑟,竟吹落了些小雨, 雨线淅淅沥沥而下, 阴寒渗人。 四年前,青岚书院出事,也是个雨天。 自从兰青之致仕后, 便在江南创办了青岚书院。许是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学生思想较为开放, 也积极地著文立说、针砭时弊。 彼时先帝垂暮,于朝政之事, 愈发心有余而力不足。 郢王乱政,功高盖主, 甚至有易帝之心。 魏都动荡, 朝堂之势波诡云谲。 而朝堂之外, 远在北疆, 更有义邙人来犯。郢王受大魏之禄, 不但不思虑如何平敌寇,反倒与朝中不少臣子勾结。 青岚书院有许多学生, 写了讨伐郢王的檄文。 飞文染翰, 书轴传入京都, 几经辗转, 落于郢王手中。 待郢王看到这篇檄文时, 文章已在京都掀起不小波澜, 惹得他震怒,派人彻查出《讨郢王书》的主笔之人。 郭琮懿提到的《讨郢王书》, 沈蹊很是熟悉。 这些年, 他也在查找翻案的证据, 其中这边檄文曾引起他的注意力。 檄文辞藻华丽,字字泣血。沈惊游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越读越觉得不对味儿。 他还记得兰青之在课上讲,写文注述切忌辞藻华而不实,言语恳切实用,才为上上乘。 而这篇《讨郢王书》,骈句繁丽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冗杂的地步。 不像是兰青之写的。 果然,在他的逼问之下,郭琮懿吐出实情。 “这篇檄文……着实不是兰青之写的,而是他学堂里的一个学生,好像叫……萧、萧炯呈!” 那是个年轻的学生,名叫萧炯呈,很有才气。 这满腹文采撞上了这腔义愤填膺,《讨郢王书》看得人声泪俱下,亦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走投无路,萧炯呈找老师求助。 为了保护学生,兰青之将罪名一手揽下。他似乎笃定,自己不过是在官场上过时的老骨头,对方应该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而萧炯呈年纪轻轻,才情出众,未来还有许多路要走。 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雨水拍在车帘之上,更将郭琮懿的衣袍浸湿。雨水漫过他的膝盖,男人却不敢移动分毫,任由雨线拍打,他的身子也变得愈发透凉。 更凉的,是车内之人冰冷的凤眸。 时不时有冷风吹起车帘,将月光与雨水拂于其上。沈惊游薄唇轻抿成线,听那人颤声道: “于是郢王便派人编造,兰青之受贿,泄露考题……” 轰隆一道雷声。 雨下得更大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马车停在府邸门前时,兰芙蕖感觉周遭更寒冷了些。她唤来下人,将买来的话本先收起来,而后小心翼翼提着裙角,迈过院内堆积的水洼。 蹊哥哥还未回来。 她一个人乖顺地梳洗完,躺在床上等他,不知不觉,困意深深。 沈蹊是后半夜才回来的。 似乎怕吵醒她,沈蹊的动作很轻,兰芙蕖正侧躺着,感觉身后床榻稍微一陷,便忍不住轻哼了声。 像小猫儿一样。 沈蹊还以为她醒了。 他正解着衣带,右手轻轻一顿,而后低弯下头。少女蒙着被子,正睡得香甜。看见她熟睡的侧颜,沈蹊的目光才终于缓和了些。 这件事,他想暂时瞒着她。 虽然兰青之是她的父亲,但沈蹊还是不忍心告诉她,你的父亲含冤入狱,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罪。 他想,待这件事完全处理妥当了,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同她说。 沈蹊刚躺下,兰芙蕖翻了个身。 许是窗外雨声太大,竟将她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借着月色,看清身侧平躺着的男子。 “回来了?” “嗯。”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疲惫。 听得兰芙蕖心疼,便忍不住伸出胳膊,将他的脖颈搂住。 “干什么去了呀,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大事。” 他垂下眼睫,用手轻轻环住她的腰,气息流逸在她耳廓。淅淅沥沥的雨声与他的话语交织着,更衬得他语气轻柔。 这场雨下了四年,终于快要停了。 这几天,沈蹊一直在整理卷宗。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为青岚书院翻案。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年的幕后主使是郢王。而近些年,郢王在朝堂上的根基愈发稳固,他之所以不敢太过于猖獗,是有沈蹊与他互为掣肘。 而他如今要做的,是翻郢王手底下的案子。 幼帝一贯善中庸之道。 以他的脾性,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他便总是粉饰太平。 譬如先前与北疆开战一事。 沈蹊坐在桌案前,誊抄了一份郭琮懿的口供。刚一放下笔,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他敏锐地将卷宗一阖,转眼便见兰芙蕖一袭淡青色的水衫,端着碗热烫袅袅走了进来。 “蹊哥哥。” 她端着汤,眉眼微垂着,眉目之间愈发有婉婉之态。 迈过门槛时,兰芙蕖似乎见着沈蹊将什么东西匆匆一掩,她并没有多想,将甜汤放到桌案上,缓声道: “沈老爷那边又派人过来了,说要你与我一同回沈家,聚一聚、吃吃家宴。” 沈蹊伸出手,将她牵过来。 “你想回去么?” “我?我都可以,你父亲待我很好。我在沈家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她说得都是实话。 莫说是在沈家了,如今放眼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魏,都没人敢来欺负她。 “对了,我刚收到安翎姐姐的信。她要与应将军一同来京城了。” 闻言,沈蹊有些意外。 他坐在窗边,日影透过窗牖,在他身上投落一层薄薄的翳影。兰芙蕖也坐过去,柔荑捧了羹汤,用小勺轻轻舀了一口。 “京城有位老中医,擅长拨筋接骨,安翎姐姐便与应将军一道,过来看看。” 信件是由安翎姐姐口述、应槐代笔的。收到传信,兰芙蕖甚是惊喜。以兰芙蕖对安翎郡主的了解,她一定会走出这一段阴霾。况且又有应槐陪着,兰芙蕖愈发放心。 信上说,他们将会在下个月初来京城。 如今正是月末,离他们“大婚”有半个月有余。沈老爷找人算的吉时在下个月十五,如今整个沈府,都在为这场婚宴忙得不可开交。 除去沈府那些人,兰芙蕖觉着,沈蹊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些日子总是神龙不见尾。 她舀着甜汤,递到沈蹊嘴唇边,他从一侧随意拿了卷书,手指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他也没看那甜汤,将嘴巴张开,兰芙蕖抿了抿唇,不满地哼了声。 她分明有事瞒着自己。 不等兰芙蕖询问出声,忽尔有侍人轻轻叩响房门。 “大人,门外有人找您。” “何人?” “对方并未说,只说是……大人的一位故人。” 故人? 沈蹊微微侧首。 兰芙蕖将汤勺放下,替他将衣裳前襟理了理。昨夜一场大雨,空气中仍残存着些润意。自从下朝后,沈蹊在府里一贯穿得随意,他身着一件浅紫色的直裰,用手指捏了捏下摆,腰际芙蕖玉轻悠悠一拂。 “大人,这边。” 沈蹊独自一人走入前客堂。 撞见的是一袭白得圣洁的素袍,那人衣袂微展,站在堂院中一棵破败的秋树下,面容十分熟悉。 兰子初。 见了沈蹊,他微垂下眼,朝他作揖。 很显然,对于他这位“故人”,沈蹊很是不待见。 紫衣之人微微蹙眉,神色慵懒,讥讽地勾了勾唇:“哟,这不是兰大公子么?如今不应该是在义邙军营享着荣华富贵么,怎么千里迢迢赶到魏都来了?” 兰旭面上,依稀有风尘仆仆之色。 他早料到沈蹊不屑的轻嗤,似乎习惯了这种态度,兰旭的神色竟格外平静。 周围佣人退下,偌大的堂院,只剩下沈蹊与兰旭两个人。 好似从小到大,无论在何时何地,二人之间都是这般剑拔弩张。 秋意深深,庭院落叶扫净,不时又有枯黄的叶翩翩然而下。沈蹊亦身形翩然,立于兰子初面前。他目光中掺杂着不加掩饰的敌意,睨着他。 思忖片刻,兰旭道:“听闻……你与小妹已经定亲,婚期是定在下个月么?” “怎么?” 沈蹊挑了挑眉,“你是想来劫我沈惊游的亲事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 兰旭的声音亦发冷。 他看了眼沈蹊,似乎想要发作,可一贯的好脾气没让他撕破脸皮。他不愿与沈蹊争执,对方见了他却十分来劲,冷嘲热讽之声不绝于耳。 兰子初咬了咬牙,没应声。待到沈蹊说出那句“卖国贼”时,他的目光忽然一黯。 义邙刑室里,安翎郡主也这样骂过他。 他从未见过性子这般刚烈的女孩,让他自愧不如。 刑室内,灯火昏暗。安翎疼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像个破布娃娃般瘫在那里。他见了,终是不忍,走上前去给她递了一块热毛巾。 对方冷眸,朝他“呸”了一声。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一句“卖国贼”就这般清晰地落入兰旭耳中。 他神色一顿。 目光垂下。 如果可以。 他根本不想与义邙人合作,做这种无耻的勾当。 可他不能选。 也不得不选。 他的父亲还在京城。 他的妹妹还在驻谷关。 他们无依无靠,都等着他去救。 他并没有沈蹊那样的能耐,这些年,他像活在阴沟里的蛆一般,窥视着沈蹊,仰望着沈蹊,嫉妒着沈蹊。他没有沈惊游那样的本事,他自幼多病,无法在北疆建功立业。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到自己那个在义邙的舅舅,出卖自己这一身的人格,去救他们。 兰家养育之恩。 他终身不敢忘。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时隔多日, 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 墙壁冰凉, 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 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 尖刺化作刀锋,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刚来到北疆, 他也试着去建功立业,去在沙场上洒热血, 换得父亲、小妹来日的安宁。 可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 或者说, 兰旭向来都没有什么野心, 他所向往的, 是一家平安团圆。 也就是在北疆, 兰子初遇到了沈惊游。 初见对方时,他疑惑地愣了愣。兰旭不知对方为何也出现在北疆, 他明明是那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 他纨绔不羁、放浪形骸。 私心里, 他是有些瞧不起沈蹊的。 无论是学识, 或是才情, 他一直都比不上自己。 在青衣巷里, 自己也是被人经常夸赞的那个。 暗室微灯,昏黄的光影摇曳, 落于男人发白的嘴唇上。自从四年前那一个元宵夜, 他就来来回回做着同一场噩梦。在北疆遇见沈惊游后, 他的噩梦愈发频繁。 安翎倚在墙边,下巴微仰着,气色并不大好。 听了兰旭的话,她冷嗤了声。 “你以为你是在为小芙蕖好,是在为兰家好。” “你以为你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若是兰家人,我只会觉得惭愧,会觉得不齿,只会觉得羞愤欲死!” 越往下说,安翎的目光越灼热。 兰旭感觉周遭有一把火,正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将他炙烤得坐卧不安、大汗淋漓。 他有些失魂落魄,朝后退了半步。 身形不稳,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如纸。 安翎冷笑着,继续质问他:“即便退一万步讲,你救出了父亲和妹妹,然后呢?你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打算带他们在义邙继续虚伪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兰老先生的脾气,但我知道,若是小芙蕖知道为义邙人卖命,就只是为了把她从驻谷关救出来。她非但不会跟着你走,还会恨你。” 周遭是湿漉漉的血腥气息,安翎衣袖破败,如垂絮般毫无生气,她的眼神却是神采奕奕。相较之下,兰旭的唇色反倒有些发紫。 那一个“恨”字,在他脑海中轰燃炸开。 会……恨吗? 会觉得他恶心、肮脏、不知廉耻……吗?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找到了义邙王,虽然有侄子这个身份,义邙人根本瞧不上他骨子里那中原人的血。他们嫌弃他的温吞,厌恶他的谦卑,耻笑他的隐忍。 思绪恍惚,耳边落下清明一声。 “兰公子,你可曾听闻这样一句话?” 叶朝媚看着他,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这一身素白,只要染上了一丁点儿的黑墨,就再也洗不掉了。” 兰旭抿了抿唇线。目光顿了顿。 “到头来,感动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秋风萧瑟,空气中掺杂着潮湿的寒意,浸入身前之人的眉眼。兰子初缓过神,抬眸与之对视。沈蹊的目光愈发带有攻击性,像是一只护食的野犬,要将这侵入的不速之客连骨带肉全部啮碎。 兰旭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友好的口吻道:“我听闻,你在查青岚书院的案子。” 沈蹊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可以帮你。” 见对方神色并未撼动,兰旭陈恳道,“若你想查清当年青岚书院一案,我可以与你一起。” “代价?” 沈蹊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引得兰子初微微一怔,须臾道: “我不要什么代价,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 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 沈蹊目光冷凝,审视他片刻,半晌,扯唇笑了笑。 “兰子初,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拓拔颉,”沈蹊道,“本将扶你上.位。” 兰旭一愣,仰起头,却见沈惊游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上.位?” 他反应过来。 冷风拂于素衣之人面上,兰旭眉目缓淡,眼底没有分毫欲.望,平静道: “我不想上.位,不想做高管、享厚禄,”功名利禄,都麻.痹不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代价,或者说是筹码,我也从未想过。沈蹊,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之前做过许多错事,走过很多歧路,我不想再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微微垂下脸去。男人眼帘亦是垂下,有风细幽幽地穿过,他微黯的眸底藏匿着许多心事。 沈蹊凝视着他,比他还要平静:“然后呢?” “然后?” 兰旭不解。 “我替兰家翻案,然后呢?” “兰子初,”沈蹊目光放远了些,“魏都你回不来了。” 青衣巷,你回不去了。 兰旭踉跄了一下。 他本就病弱,如今被这冷风灌得,更是面色翻白。见他似乎要往后跌倒去,沈蹊终于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那只伸过来的手结实而有力,带着许多令人信任与安心之感。兰旭借着对方的力量站稳身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遽然又一道冷风,他咳嗽了阵,而后道: “当年查抄兰家的,是郢王的人。” 沈蹊徐徐然收回了手。 “郭琮懿是郢王的人,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可以先从他入手。” 兰旭顿了顿,见沈惊游没说话,又补充道:“当年触怒郢王的是那篇《讨郢王书》,檄文的主笔是一名叫萧炯呈的学生。当年青岚书院出事后,他便逃离了江南,也并未继续考取功名,如今下落不明。” 沈蹊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 他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兰旭似乎也察觉出对方的情绪,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 “对了,对于萧炯呈,我有些印象。当时他个子不算太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他的左边鼻翼处有一道很浅的胎记,平日喜欢用脂粉涂盖着,因为这件事,书院里许多学生耻笑过他。” 兰旭这么一说,沈惊游好像想起来了。 当年学堂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只不过他经常逃课,对学生之间的事毫不关心。更罔论去注意到谁鼻子上有胎记、谁喜欢涂脂粉。 沈蹊将这些几下,对兰旭淡声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会去查的。” 兰旭欲言又止。 他张了张嘴唇,似乎还想对沈蹊说些什么。到底应当说些什么呢?是谢谢,多谢你帮兰家翻案,还是去问,你与小妹定的何日的婚宴? 男人嘴唇颤抖,终是静默不言。 正如沈惊游所说,他回不去了,回不去魏都,回不去青衣巷,更回不去兰家。 兰子初离去的背影很凄寒。 院内秋叶横落,坠在地上,连成枯黄的一片。兰子初垂着双袖,走在这寂寥无声的秋风中。 沈蹊并未上前送客,对于兰旭,他向来也不讲客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庭院里,默默凝望着他的背影。终了,唤来下人将院中的落叶打扫干净。 有些叶絮拂在沈惊游淡紫色的衫上。 男人素净的手指轻轻扫过衣袂,左脚迈过门槛,想了想,还是往书房走。 那碗甜汤还未吃完。 他本不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甜汤,总觉得腻得发齁。可与小芙蕖在一起久了,他竟也能慢慢发觉其中的美味了。 二人都喜静,故此整个府邸,佣人很少。 沈蹊缓步,一路走过来,停在书房门口。 房门未掩,从书房里隐隐透着些微光。 推开门,只一眼,他便看见正侧对着自己的少女——她一袭水青色的衫,双手正捧着卷宗,那双瞪大了的乌眸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听见房门响声,兰芙蕖颤抖着眸光,望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二合一) 还是被她看到了。 临走时, 沈蹊刻意将其往旁的书卷下压了压。许是她在书房等着自己、一时无聊,便将这份卷宗给翻了出来。 沈蹊放在门边儿上的手微顿, 继而从内轻掩上房门。 秋日露重, 他衣衫上染了些水气,书房内燃着暖香,更衬得周遭雾蒙蒙的。有这么一瞬间, 沈蹊恍惚自己好像身处江南。西湖断桥青衣巷,二十四骨绸伞, 还有那一蓑细细而下的烟雨,就如此浇落在心头。 看见兰芙蕖, 他的心一软。 少女一双乌眸更是盛满了水雾。 水雾里有粼粼的光,光影在湖面上荡漾。她两手紧攥着卷宗两端, 指节捏得青白。听见门响声, 兰芙蕖下意识望过来。 她眼底有疑惑, 有不解, 有震愕。 “蹊哥哥, 这是……什么?” 卷宗之上,他的字迹格外清晰。 她很熟悉沈蹊的字, 虽然他幼时经常逃课, 字却比学堂里所有小孩都写得飘逸漂亮。他的字体很舒展, 遒劲有力, 如今正在卷宗上, 一字字书写着。 兰青之, 青岚书院,郢王, 郭琮懿。 《讨郢王书》。 …… 还有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名字。 萧炯呈。 记忆深处, 似乎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沈惊游面色平静, 走过来。他来时带了一尾清风,掺杂着淡淡的冷香,兰芙蕖瑟缩了下肩膀,仰起头。 “这上面……你写的,我父亲当年是被冤枉的,祸因全是这封《讨郢王书》,这篇檄文让整个青岚书院都受到了牵连,兰家因此被抄……这些,都是真的吗?” 不知是不是过于激动,她的声音颤抖。 因为一篇檄文,传入京城,父亲被人捏造受贿,泄露考题。 兰家被抄家,兰夫人自尽而亡,父亲关入宗罪寺,兄长充入北疆。 而她与姨娘、二姐,也被流放至驻谷关。 四年半了。 兰芙蕖虽然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但当事实真正摆在自己面前时,一时间她还是难以接受。 也不知是要寻求肯定,或是期待着否定,她眼眸纯澈,朝身前之人望去。 沈蹊也看着她手中的卷宗,其上字迹赫然在目。知晓再无法隐瞒,他轻轻“嗯”了声。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一瞬间,诸多念头从脑海中闪过。震愕,不甘,还有……一丝怨恨。 沈蹊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让她将身子靠过来。 男人手臂结实,手上的力道更有种令人心安的扎实感。 兰芙蕖咬紧了下唇,纤动的光影坠在她翘长的鸦睫上,忽尔又一闪动。 她很想去怨恨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学生,更想回到四年前,去质问父亲,为何要替那学生揽下“罪名”。似乎预料到她心中所想,沈蹊伸手将她轻轻揽住,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肩,像是某种抚慰。 “郢王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青岚书院,檄文是何人所书,这并不重要。甚至说,郢王根本不在乎萧炯呈认不认罪。” “郢王想要的,是书院被关停、兰家被查封。于你父亲而言,既然知晓了自己日后的命运,对于自己的学生,能救一个是一个。” 兰芙蕖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 她低下头,眼里水光扑簌簌的,好像下一刻,便就有泪珠滚落下来。 听完沈蹊的话,她忍住了泪,将头埋进对方怀里,像只小猫儿般轻哼了声。 这声息像是柔软的云朵,沈惊游低眉,少女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将脸颊蹭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处。 光影微薄,她轻轻阖着眼,脸颊周遭镀上一层金粉色的光。 她能猜到,四年多前,父亲是怎么想的。 只是得知当年的来龙去脉后,她只觉得胸口堵堵的,好似被盖了一块大石,让她一时间换不上气儿来。 “爹爹现在是被关在宗罪寺吗?” 沈蹊不再打算瞒着她,“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宗罪寺是什么地方。 但那里绝对是比驻谷关更遭罪、更磨人。 兰芙蕖心口微微一疼。 书房窗牖未阖,陡然一道冷风刮在她面上,将她吹得更清醒了些。兰芙蕖将卷宗摆回至桌上,手指拂过其上字迹。她敛目垂容,静默的模样很乖巧。只有那眼睫如同一扇小帘子般,遮挡住少女眸底的思绪。 她未吭声,沈蹊也没开口说话。 他垂着眼帘,眸光很淡,瞧着她。 片刻,她再度仰起脸。 “我想……” 两个字咬出来,心思百转千回,满腹心事落在唇边,却不敢再言语。 即便她知道沈蹊对自己很好。 见她这般犹豫不决,沈蹊双唇终于动了动,他低着头,轻柔问出声: “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就是突然很想爹爹。” “那你想不想见他?” “什么?!” 见父亲? 兰芙蕖瞪圆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身前之人目光认真而严肃。 “我说,你想不想见兰老先生,”沈蹊看着她眼底粼粼的波光,道,“我可以带你去宗罪寺。” 她的眸光一阵颤动。 或许是过于激动,兰芙蕖不小心打掉了桌案边角的一些书。她下意识弯身去捡,一沓朴素的书卷之下,堆着些花花绿绿的绘本。 她想起来了,这是先前在集市上,给二姐买的话本子。 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二姐。 入京后,二姐与姨娘被沈蹊安置在另一处别院,院落很清净,却添置了不少女使。许是一辈子忙碌惯了,姨娘不习惯使唤那些女使,又让沈蹊将随身的丫头都撤了去,只留下寥寥几个人稍作照应。 别院离这里不算太远。 她将话本一沓沓收好。 “要不要叫上二姐一起去?” 话刚说出口,她又立马摇头,“罢了,先莫叫二姐与姨娘担心了。” 二姐是个嘴上把不住门的,兰芙蕖担心,她会打搅到沈蹊的计划。 恰好沈蹊也是如此想的,他点点头,帮她将这一沓话本收好。兰芙蕖怀里抱着这一堆话本子,同他道: “那我先去看一下二姐,将这些东西送给她,免得她在别院里觉得无聊。” “好。” 兰芙蕖也不习惯使唤佣人,她兀自抱着书卷,又腾出一只手将裙角提了提。 二姐正在床榻上卧着,她后背垫了个枕头,手上正捧着一本书。 虽然手指头将书卷捏得很紧,兰清荷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她正发着呆,忽尔听到敲门声。门那头兰芙蕖柔柔唤了声: “二姐,是我。” “进来罢。” 屋门虚掩。 屋内并未燃灯,周遭笼着一片昏黑的影。二姐的气色并不太好,神色恹恹的,将手上的书随意掷在床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 兰芙蕖总觉得,自从离开北疆后,二姐的精神气儿没有以前足了。 安姨娘也经常说,来京都后,二丫头时不时会倚着窗发呆。她不知在望向哪里,也不知在兀自想着什么。窗牖大开,呼啦啦的风倒灌进来,吹掀她的衣领。 二姐因此还受了些凉。 兰芙蕖走进屋。 “前几天我路过集市,看到些新上的话本子。想着二姐应当还未看过,便买了些回来。喏,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二姐从小就喜欢看这些,几近于“天马行空的幻想”。 本以为对方会一个鲤鱼打挺、高兴地从床上跳起来,谁知,听了她的话,二姐仅是不咸不淡地掀了掀眼皮,“哦”了声。 “先放那儿罢。” 她像是生病了。 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像是一条死掉了的、在池子里翻着白肚皮的鱼。 天色也灰蒙蒙的,阴沉的光照射进来。兰芙蕖想了想,还是抱着那一沓书,坐至床边。 “这些话本子我看回来时翻了几页,有些还蛮新颖有趣的。这一本讲的是人鬼情未了,这一本是才子中举后抛弃旧情人,这一本……” 果不其然,兰芙蕖余光见着,二姐的背渐渐挺直,她终于忍不住了,侧身望了过来。 见对方这般,少女唇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二姐,你是生病了么,要不要我唤大夫来?” 兰清荷翻看着那堆书卷,摇摇头。 “小妹,我不是生病。” 那是什么? 她目光中带着探寻,朝对方望去。 二姐今日穿了件极淡的衫,薄薄的纱衣被风吹得微动。她垂下眼睫,手指捏紧了手边的东西。须臾,极为无力地轻叹了声。 “小妹,我想北疆了。” 兰芙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陌生的背影。她并不知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姓骆,是北疆的军卒。 果然,二姐的心事是他。 帐外那一声“骆大哥”,荷包上的鸳鸯图案,离开北疆时的伤心与落寞。 …… 陡然一道冷风,拉回她纷飞的思绪。兰芙蕖走回到窗边,替她将窗牖关上。窗外风声不止,呼啸而过,卷起院中落叶簌簌,这一场秋意更浓。 思索片刻,她还是问出心中困惑。 “二姐,中秋那日,圣上留你在宫中,是为了何事?” 似乎未曾料到她会突然这样问,兰清荷愣了一瞬。她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半晌,靠在床榻边上的女子转过头去。 “没、没什么。” 二姐结结巴巴,“就是……问了些关于你与沈蹊的事。” 兰芙蕖直觉不对劲。 若是单单问她与沈蹊的事,圣上为何单独召见二姐?可面前二姐却是欲言又止,像是又什么难言之隐。 见状,她的一颗心“咯噔”一跳,右眼皮也猛地跳动起来。 兰清荷的身子往里侧了侧。 床侧还有一扇小窗,她将脸贴上去,入目的是深秋一片凄寒的景象。许是触景伤情,兰清荷的目光黯了黯。幽幽秋风轻扬起落叶,她的眼睫也稍稍抬了抬。 眼帘如小扇,细细密密扇下。 犹豫片刻,兰清荷轻声: “圣上召见我,说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 二姐提到,幼帝的母妃过世得早。先帝驾崩、经夺嫡之战后,先帝的血脉便剩下这一位尚还年幼、无依无靠的十八皇子。许是童年的遭遇,使得幼帝养成了孤僻的性格。他自幼没有父皇母妃的宠爱,宫里头那些人更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 幼帝说,童年时,他将自己拼命封闭起来,像乌龟一般缩在坚硬的外壳中。 平日无事,他便呆呆地坐在这个用欲望编制的囚笼中,翻看母妃留下的东西。 母妃在世时,很喜欢给他讲故事。 她讲的大多都是民间话本流传的内容,久而久之,他也爱上了听故事、看故事。 被人推上皇位后,闲暇时他并不喜欢踏入后宫,反倒是钟爱找人从民间收集那些话本。久而久之,京城中盛行的话本子,几乎都被他“搜刮”干净。 兰芙蕖坐在床边,听二姐讲幼帝的事。那日中秋宴罢,二姐无意间的闯入,好似在幼帝心上撕开了个口子。过往熟悉的记忆顺着心口倒灌而入,让着一身龙袍的男子不禁好奇垂眸,仔细打量着身前一脸惊惧的少女。 她方才的话语,显然是大不敬。 奇怪的事情,皇帝并不愠怒。 他垂着眼,借着月色,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她同那些宫人一样,都怕极了他,也是,皇威在上,没有人不畏惧他。 于是他尽量将目光放缓、将语气放温和,想以此来冲淡这一身龙袍所带来的威严。 “然后呢?” 兰芙蕖忍不住往下问。 兰清荷话语稍一顿,继续道: “圣上问我会不会写话本子,我说不会。” 就这么简单? 她仰头望过去,小妹面上带着几分疑色。终了,兰芙蕖没再多问什么,只将所有的话本子放下,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了。 兰清荷坐在床榻上,膝盖处盖着厚实的被褥,整个人神色恹恹。 见小妹走后,她才低下头,将刻意提上去的领口往下拉了拉。 领口之下—— 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缀着点点红痕。红痕赫然醒目,犹如圣洁雪地里生长出一枝泣血的梅花。红白相间,那绯色愈发妖冶,更愈发让人呼吸一顿、从心口处传来许多钝痛感。 小妹尚未走远,兰清荷小心翼翼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床头正对着一面黄铜镜,屋内光影昏黄,镜中她的人影更是昏暗而脆弱。少女徐徐然仰起脸,只一眼便看见自己脖颈间的痕迹。目光触到那袭绯色的一瞬,痛苦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梦魇。 巨大的、逃不出的梦魇。 把她包裹,将她吞噬。 …… 另一边。 兰芙蕖走出别院,迈过门槛时,隐约觉得心慌。 不知为何,自从走出二姐房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右眼皮跳动得很厉害,牵扯着她一颗心也忍不住揪紧。她莫名感到心神不宁,以至于险些被院中的碎石绊倒。 兰芙蕖磕绊了一下,迎面打来一道冷风,终于将她吹得清醒了些。 她提着裙角,往自己房中走。 沈蹊已在这里等候许久。 他换下那一身赤红色的官袍,只着了件淡紫色的衫。男人乌发未披,用一根发带高高束着,看上去既简单随意,又不失大方。看见兰芙蕖,他迎面走了过来。秋寒阵阵,带起他身上清淡的冷香。 “你也要换身衣服么?” 沈蹊问她。 兰芙蕖点点头:“好,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秋日入夜时,天会寒冷上许多。她换了身较为厚实的衣裳,想了想,从枕头侧取出一双护膝。 “这是?” “本来是给你做的,打算等入冬时给你用上。” 兰芙蕖捧着那一对护膝,抿了抿唇,“狱中阴寒,我想先给父亲送去。回来再为你另做一副。” 诚然,沈蹊的身子本就康健,这对护膝的用处并不算大。而兰青之年迈,又在狱中,更需要这个东西。 府邸外备了马车,越过门槛时,沈蹊步履微顿。他想了想,还是将腰际的佩剑解下。 他腰间只系着一只芙蕖玉坠,耳上佩着一双耳环。 出门已是黄昏,金粉色的霞光施施然而落,笼在他淡紫色的衣衫上。这一身装束与兰芙蕖记忆中的模样缓缓重合,让她恍惚了一瞬间,下一刻便被人捉稳了手臂。 “上马车,小心。” 她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宗罪寺在皇城最西边。 那并不是寺庙,而更像是一间硕大的牢狱。永远囚.禁着其中的人,压在这座皇城山下,终身忏悔,终身赎罪。 马车行了许久。 马蹄声哒哒,与她怦怦的心跳声互为应和。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坐在身侧的沈蹊伸出手,将她的手指轻轻捏住。 从他掌心里,传来温暖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蹊哥哥,我没事。” 似乎怕他担心,兰芙蕖反手将他也轻握住,朝对方挤出一个微笑。 沈蹊没说话,冷风撩起车帘,他面颊上笼着淡淡的月影。皎洁的月色破窗而入,轻悠悠坠在他衣肩,又缓缓流淌至那块芙蕖玉坠上。 皎洁,清冷,矜贵。 月色无声,他更是静默,周遭只余马蹄声阵阵,兰芙蕖愈发紧张,攥着护膝的手指指节发白。 马车疾行。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抵达目的地,车夫高“吁”一声,立马有人迎上来。 “何人?!” 守着寺门的是两个年轻的后生,警惕地朝马车望来。 车夫将马车停靠,而后递过去一块代表着“沈府”的令牌。 一见其上那个“沈”字,对方吓得一阵哆嗦,赶忙将令牌双手还了回去,几乎要匍匐在地。 “不知沈大人要来,小的、小的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责罚!” 沈蹊并未理那两个后生,掀开车帘,而后朝车里的兰芙蕖伸出一只手。 “小心。” 兰芙蕖借着沈蹊的力,走下马车。 守门的小生虽未曾见过兰芙蕖,但也知晓,沈蹊新娶了位夫人。这沈夫人不知是什么来头,却能直接让圣上钦封了一品诰命夫人。那两人自然也不敢对兰芙蕖不敬,又惊惶地朝她叩了三个响头。 兰芙蕖何曾见过这阵仗? 她有些被吓到,往沈蹊身后缩了缩。 男人伸手将她护住,叫起那两个小后生,唤来主管之人。 那人见了沈蹊,更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道: “沈大人,不知您又前来打点,下官有失远迎。” 兰芙蕖眸光微动,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个“又”字。 又? 沈蹊经常来宗罪寺吗? 不等她反应,也不等她去问询,对方已轻车熟路地引着沈蹊,朝着一间院落而去。 兰芙蕖跟在其后,只见着院中落叶纷纷而下,周遭更是一片凄冷寒寂。走在廊上时,被晚风吹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相反,沈蹊的步履很平稳。 三人就这把,穿过一间又一间狭窄逼仄的院,终于,引路之人停下步子。 “到了。” 就这两个字。 兰芙蕖一颗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所有的话语在这一瞬顿然失声,她望向那一堵铜墙铁壁,似乎某种感应,从里面隐隐传来铁链拖地之声。 她抱稳了怀里的护膝。 沈蹊屏退周遭之人,看着身前踯躅的少女——她明明很想见到父亲,此时却无端有些畏惧。她担心,担心铁门之后会是一个破败的老者之躯,担心这四年般的光阴,会将父亲眼中原有的生气尽数抹杀干净。 她想见到父亲。 又害怕见到父亲。 正出神时,她的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沈蹊的掌心很温暖,他的嗓音亦是温和。 “不要害怕,去罢。” “那你呢?” 她转过头,下意识地问。 “我就不进去了。” 沈蹊微微眯眼,望着那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 “我在这里等你。”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也好。” 兰芙蕖点点头。 父亲一贯不喜欢沈蹊, 他们两个人,还是暂时不要相见为好。 铁门被人从外推开。 扑面而来的, 是潮湿的寒气, 其中夹杂着发霉的味道,让她腹中酸水隐隐翻涌。听见开门声,卧在墙角的人下意识朝这边望了过来。 只见一道分外刺眼的阳光。 光影之中, 一名素衣女子款款而来。 她身着水青色的素衫,眉眼张开了许多, 眼神中噙着柔软的光晕。眸光之中,似乎有水波晃荡, 只这一瞬,让屋内的老者恍然想起江南的烟雨。 温和, 柔软。 断桥, 青衣巷。 兰……芙蕖。 对方一愣, 看着她这张脸, 久久未回过神。 “蕖、蕖儿?” 再开口时, 兰青之声音发抖。 他未曾想过,还有父女相见的这一日, 更未曾想过, 父女相见时竟会是这般光景——他身上的衣衫破旧, 眼中的光彩更不比昔日。周遭是阴冷的、无情的铁墙, 长夜蹉跎得他胡须斑白, 青丝俨然熬成苍苍白发。 他卧地而憩, 闻光而起。 兰芙蕖眼底眸光晃荡。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满头白发、满身脏污地卧在草蒲之上。蒲草杂乱, 甚至还翻着焦黄色。看见她后, 父亲仓皇地摸了把草蒲、撑起身子来。 似乎怕她会从眼前突然消失掉。 父亲的模样很焦急。 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颗颗滚烫而落。 “爹爹,是我,我是蕖儿。” 兰青之想要上前,仔细看她。 步子刚迈出去,身形却是猛地一顿——他想起来,自己身上很脏。衣服、头发,甚至是将才抓了一把蒲草的手掌……他浑身脏污,甚至还散发着些臭气。 而他的蕖儿,一贯最爱干净。 见父亲步子顿住,兰芙蕖亦是一愣神。不过顷刻之间,她立马又反应过来。 父亲是害怕自己身上的东西,会弄脏到她素净漂亮的裙子。 兰芙蕖的眼眶愈发酸涩。 她将手里的护膝递过去。 将要碰到父亲手指时,她能明显感觉到,父亲往后缩了缩。见状,兰芙蕖伸手攥住父亲的手指。他的手掌苍老了许多,许是平日劳作,他的掌心、手指边儿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她边将这东西塞到他手里,边解释道: “这是女儿用羊绒做的一双护膝,冬日将近,羊绒保暖。这里潮湿阴寒,父亲当心要注意身子,特别是要保护膝盖。” 这膝盖不能冻着。 她说这话时,父亲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他不知有没有听见,目光木讷地落在少女脸上。末了,才愣愣地“嗯”了声。 “好,膝盖不能冻着……” 他重复着兰芙蕖的话。 像一个单纯又听话的孩子。 兰芙蕖弯下腰,将护膝套在父亲膝盖处。起初,对方还有些抗拒她的触碰、生怕弄脏了她,在看兰芙蕖的执著下,兰青之只好乖乖地坐回原位、任由她捣鼓。 先前严厉苛刻的父亲,如今乖得不成样子。 她的胸口处闷闷的,不知该说什么,只低着头,将眼底的泪水藏住。 她先抬起父亲的左脚,将护膝套上去后,再把带子系紧。 之后抬右脚时,父亲很听话配合,他屏息凝神,认真地将右腿抬得高高的、方便她将护膝带上去。 两边都系紧了。 她的护膝做得有些大,恰恰将男人一对膝盖全部包裹住。戴完后,她站起身,关怀问道: “爹爹,暖和么?” 父亲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 屋内昏黑,并未燃灯,房门也紧紧掩着,只余一闪小窗透着些光。稀疏的月色就这般流淌进来,兰芙蕖似乎看见父亲眼底的晶莹。他的泪花闪着,不甚明显。 兰芙蕖偏过头,吸了吸鼻子。 “蕖儿,你……你是怎么来的?” 犹豫片刻,兰青之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要知道,宗罪寺如同大理寺一般密不透风,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就算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她一个弱不禁风、无权无势,甚至是罪籍的女子又是如何进来的? 兰芙蕖抿了抿唇,如实道:“有大人替女儿脱了罪籍,想着女儿想念父亲,便带女儿来了。” 大人? 兰青之的目光闪了闪。 能替她脱罪籍、并能出入宗罪寺的,想来必定是某位高.官。一时间,兰青之又喜又忧、百感交集。 欢喜的是有人将自家女儿从驻谷关救了回来,并且洗脱了她的罪奴之籍。忧虑的是,蕖儿若是真跟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以她如今的身份,想来连做一名妾室,都算是高攀。 身为妾室,低人一等,这辈子都要看主母的脸色。 况且,那还是他兰青之的女儿…… 回想起小时候蕖儿的冰雪聪明、乖巧可人,再眼看着这样一副昳丽出众的好皮囊,兰青之心底一阵叹惋。 况且,那还是他兰青之的女儿…… 回想起小时候蕖儿的冰雪聪明、乖巧可人,再眼看着这样一副昳丽出众的好皮囊,兰青之心底一阵叹惋。 “是爹爹害了你,你本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与目光皆黯淡下去。 闻言,兰芙蕖十分不忍,打断道:“爹爹,蕖儿如今过得很好。那名大人也十分珍重蕖儿,不光替我脱了罪籍,还将姨娘与二姐都接入了京城,如今正在府上住着,爹爹不用担心。” 兰芙蕖尚不敢同父亲说,那名位高权重的大人,就是当年青衣巷里,时常逃课惹他生气的沈惊游。 一提到安氏与兰清荷,兰青之眼中泪光更甚。 想当初,也是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虽说那时候,他很是偏心,常常会忽略安氏与自己的三女儿,还经常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责罚她们。想到这里,兰青之的目光软了软,他呼吸不甚稳,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握住身前少女的手。 父亲的手很粗糙,俨然不似当年。 这双手,曾也是拿惯了毛笔与教尺,如今竟变得这般粗糙不堪…… 月色寂寥,静默流淌的,是二人无言的心事。兰芙蕖站在父亲身前,感觉他的背完全佝偻了下去。不过四年半的光影,父亲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他老了,老得很快,脾气似乎也没有当年那么倔了。她还记得当初爹爹的脾气很不好,经常责罚她,跪学堂、跪书房、跪院子里…… 那时候她很怕爹爹,甚至不太敢与他大声说话。 而现在。 兰芙蕖看着眼前这副苍老的面庞。 父亲已经责罚不动她了。 他的脾气变得温和上许多,望向她时,目光甚至有几分怯生生的。她隐约觉得,父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讨好,他害怕她会走,害怕她会嫌弃他、丢下他,更怕……与她再度分别。 兰芙蕖理了下裙摆,与父亲一同坐在草蒲之上。 兰青之想要拦。 “莫坐,蕖儿,脏……” 不等这个“脏”字吐出来,她已经坐了下去。 两个人就这般坐在冰冷冷的墙边,她与沈蹊来得匆忙,并未准备什么饭菜,将才乘着马车过来时,路过一家包子铺。兰芙蕖便让沈蹊下车,替父亲买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和一碗素粥。 汤粥尚有余温。 她将包子、素粥于简陋的桌子上摆开,包子是猪肉馅的,素粥里加了些糖,都是爹爹的口味。 闻见香气,兰青之贪婪地嗅了几口,紧接着他又伸出脏兮兮的手,来招呼她一起吃。 “我吃过了,爹爹,您吃。” 他像是许久未吃过一顿饱餐。 兰芙蕖从袖中取出方帕,替父亲将手指一根根仔细地擦拭干净。父亲也很听话,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他吃得很大口,吃包子时一下噎着了。他又慌忙端着碗喝了口热粥,用手抚平胸口后,父亲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窘迫。 他很不好意思地朝兰芙蕖笑了笑。 兰芙蕖别开脸去,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的脸正对着敞开的窗牖,窗户设得很高,月光恰好落在她的脸庞上。往日里温柔的月色,如今竟变得刺眼。 刺得她眼睛生疼。 吃完后,父亲露出一个很满足的微笑。 “对了蕖儿,你兄长呢?” 方才只听她提了安氏与二丫头,并未听到兰旭。 对于这个养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还是很在乎。 兰芙蕖微垂下眼睫。 方才路上来时,她便在想,若是父亲问到兄长,她该如何回答?是要如实告诉父亲,您最引以为傲的学生通敌叛国,如今已成了义邙人? 她犹豫了一瞬,望向爹爹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神。 终于,她面不改色道:“兄长……如今下落不明。” 说这话时,她的小拇指还是下意识蜷了蜷。 言罢,兰芙蕖知晓父亲会着急,又慌忙补充道:“不过您放心,女儿已经托人打探到,兄长如今应是……应是在北疆。” 北疆…… 兰青之兀自喃喃了阵。 忽然道:“我在这里,听说沈惊游也去了北疆。” 听到这三个字,兰芙蕖的心“咯噔”一条,紧接着,如同做贼心虚般望向父亲。对方的目光放远了些,似乎在回忆着一件悠久的、冗长的旧事,末了,他徐徐而道: “我听别人说,他如今是个大将军。” 说了谎话,她微红着脸低下头,轻声“嗯”了下。 “大将军好啊。他如今也有出息了、建功立业了。先前我还总觉得这孩子调皮,成日里上蹿下跳的,像个猴子。” 兰青之回忆着,“那时候我还总是看不起他,现在他倒是我那些学生里面,最有能耐的一个……果真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听着爹爹感叹,她忽然心存了几分期冀,忍不住道: “爹爹,现在您还会……讨厌沈惊游吗?” 她的声音并不大。 可沈蹊的听力极好,隔着这样一堵墙,少女的话语仍清晰地落入男子耳中。 他站在这一堵铜墙铁壁后,听着墙壁那边是一阵静默,紧接着,是兰青之极为沧桑的一声叹息。 “爹爹现在,如何敢去谈论他的是非。” 他已是罪臣。 而对方,身为圣上身前的红人。 他如今见了沈蹊,还要对他跪拜、行叩头大礼。 周遭陷入一阵静默。 忽然,窗外刮起一阵剧烈的风声,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那人一袭紫衫落拓,脚下踩着皎洁清明的月色。他凤眸细长,原本冷淡的一双眼,如今写满了郑重与尊敬。 他拱手,朝着正呆愣着的兰青之,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学生沈惊游,拜见老师。”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