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死敌年幼时[崩铁]》 1. 第 1 章 《回到死敌年幼时[崩铁]》全本免费阅读 嘉波睁开眼,觉得哪里不对劲。 准确地说,是哪里都不对劲。 首先,虽然装潢一致,但这里不是他的房间,按照习惯,睡前他会练习一会纸牌魔术,然后将纸牌去掉joker放在床头。 然而现在床头的纸牌不见了,替代它的,是一只昂贵到足以买下一颗行星的手表。 其次,气味不对,光线角度不对,甚至温度也不对。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现在非常、非常的不对。 一股隐秘的钝痛从不可言说的地方缓缓升腾,随之而来的是遍布全身的刺痛,嘉波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被谁重重给了一拳,他从昏沉中勉强保证清醒,低下头。 啊,真是好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 衣服是没有的,裸露在外的皮肤青青紫紫,没有一处好皮,胸口甚至有一道从肩头到腰腹,最后隐入被子的血痕。 嘉波:…… 给他一面镜子吧,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也变得这么惨绝人寰! 记忆此刻已经慢慢回笼,就算嘉波再怎么想无视,想装鸵鸟,还是顶着疼痛,僵硬地转过头。 他的身边躺了一个男人。 男人背对着他,散落的金发挡不住出他背上纵横交错的道道血印,他显然也好不到哪去,嘉波能认出来,无论是血痕,还是肩头已然结痂的牙印,来源都是他自己。 我。 那个男人。 我和那个男人。 ……晴天霹雳! 嘉波僵硬地又把头转回去了,欢愉星神在上,虽然他很喜欢找乐子,但是并不是很想把自己变成乐子…… 躺在他身边的男人叫砂金。 关于他的事迹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更多,有人说他主导了很多血案,他也从来没隐瞒过自己的奴隶出身,他就是一只披着商人外衣的鬣狗,嗅着味就找来了。 他是嘉波的死对头。 这种敌对无关立场也无关信仰,砂金是星际和平公司的一员,嘉波是独身游走在星际的魔术师。理论上他们的交集不会太多,但公司向来喜欢搅动风云,而哪里有乐子,哪里就会有大魔术师。 见面多是真的,相性不合是真的,经常互相使绊子也是真的。 有的人天生就讨厌。 呵。 很不幸,对于嘉波,砂金就是其中之一。 一直躺在床上也不是长久之计,嘉波咬咬牙,挣扎地坐起来,他感觉到身下液体的流动,想来砂金那家伙也不会帮他清理。 扶着墙,无视地上凄惨的衣服堆,他走进浴室。 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响起。 十分钟后,再出现的嘉波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疼痛消失,他在腰下缠了一块浴巾,胸口的青紫和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用毛巾擦拭滴水的头发,抬头时发现罪魁祸首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玩手机,刀削俊俏的下颌裸露在外,丝毫没有掩盖胸前痕迹和侧颈编码的打算。 那是他的奴隶标志,嘉波知道。 见嘉波出来,砂金抬眼,那双瑰丽的紫金色眼眸反反复复落在他身上。 片刻,砂金吹了一声口哨:“亲爱的,你看上去很生气啊。” 回答他的是丢在脸上的毛巾。 “为了恢复你不会把我的浴室当成凶杀案现场吧,这可是我的房间,这样我要怎么跟主办方解释?” 嘉波没好气:“你当我是什么打到重伤就满血恢复的异能力吗?” “直接杀死和打到重伤差别也不大嘛。” 他连我的能力都清楚。 嘉波面无表情地想,向死而生,死亡带来新生,他只要死去,就能满状态复活。 手机适时传来一声滴,是通知的声音。 嘉波划开屏幕,发现那是一条余额通知,名为砂金的用户往他的账号里转了五百万信用点。 砂金撑着脸:“服务不错,你应得的。” 嘉波:“……” 嘉波:“就这?” “我一场演出以亿计算,想邀请我的人能绕银河系三圈,”嘉波想开了,就算是看自己的乐子也不是不可以,“不会吧不会吧,才区区五百万,公司的高管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滴的一声,又是一条短信。 这次是一千万。 砂金:“手滑,刚刚填错数字了。” “钱算什么呀,说得好像我没有一样,”嘉波眯着眼,“不过如果你再加点诚意,我还可以提供更优质的服务哦。” “你想要什么?” 嘉波甩了甩头发:“很简单,只要你和你的公司狗滚出伊格尼斯。” “亲爱的,这里是现实,不是匹诺康尼,别做梦,好吗?” 两人对视,含情脉脉地望着彼此。 嘉波:呵呵,烦人鬼。 砂金:呵呵,搞事精。 事情是这样的。 伊格尼斯是一艘巡游银河系的星舰,它是富人的花园,是醉生梦死的游乐地,是一颗永远不会停靠的娱乐之星。 每年,伊格尼斯都会举办一场拍卖会,届时,会有来自各个星球的珍稀商品专供挑选。 梦想,自我,自由,或者是生命。 只要有钱,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一切。 今年的拍卖会也将如期举办,伊格尼斯的主人广发邀请函,随信附送一封拍卖名单,包括但不限于将记忆制作成的美酒——这种酒能影响感官,放大知觉,带有一点点奇妙的幻境。 至于嘉波为什么知道。 因为昨天星舰主人给他,给砂金,给每个邀请函名单的人都送了一杯,美其名曰试用品。 ……再后面的就是一场意外,不愿再提。 拍卖名单的最后,是一块宝石,哀伤。 比起宝石本身的价值,它更著名的是本身的玄幻色彩,它是几百年来最负盛名的收藏品,传言它是一块活的宝石,能唤醒一位魔鬼,遍历的二十位主人全都死于非命,最后一任主人佩戴着它在公馆自焚,从此哀伤消失于星际。 没想到一百年后,它又冒了出来。 大多数人都是为它而来,嘉波是,他知道砂金也是,公司的人都这样,觉得全星际的好东西都得是他们的。 不愧是鬣狗。 两人不欢而散,嘉波没功夫和砂金闲聊,他就当白嫖了公司高层的成人过夜业务,反正亏的人一定不是他。 毕竟拍卖会在即,作为表演嘉宾,他很忙的。 从舷窗往外看,星辰散落不一,于黑暗中点亮微光,时间在宇宙里仿佛毫无意义,如果不是屋内的闹钟和侍从的提示,很多人都不知道拍卖会的时间已经到来。 嘉波走进会场。 他换了身仿古的黑礼服,银色的头发有一点卷,被编成辫子搁在脑后,戴着用扑克装饰的礼帽,一点碎发挡住了眼睛。嘉波的眼睛是纯正的蓝色,如同蔚蓝星系的大海,然而瞳孔正中一点血红,显得妖异而鬼魅。 他本就一副好皮囊,精心打扮后轻易就能成为全场的焦点。 主办方看见他眼睛就亮了:“请各位就坐,在拍卖会正式开始之前,请允许我介绍一个人。他的名声响彻寰宇,他的簇拥足有一个星系,让我们欢迎本次伊格尼斯拍卖会的表演嘉宾。”

_ 半个系统时之前,雪月的孩子还未落地时。 一名燕尾服打扮的男人在客房区转了一圈,趁四下无人,他在一条走廊的正中停下,准确无误地转动走廊上的挂画,一阵齿轮机械的咔哒声,在壁灯的红墙中间,一条被机关隐去的小路显现出来。 他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小路黑暗无光,但不会对男人造成任何影响,他迈步进入,身形全然进入小路后,再一次听见齿轮转动,方才的入口再一次隐于墙壁之后。 没有犹豫,他继续向前。小路很窄,也很曲折,弯弯绕绕地像没有出口的迷宫,视觉被黑暗侵蚀,其他五感便会被放大,他听见流水滴答滴答,忽近忽远,如同计时的钟表。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撞了多少个死胡同,当流水消失的那刻,男人走到了迷宫的尽头。 这是一个不存在于地图的房间。 那个死在物品存放处的黑影小偷说,在三层客房区有一条暗道,暗道的尽头便是存放兄弟会本次交易藏品的房间,房间外有专人把守,还有监控和警报系统,在命途被压制的前提下,他们费尽心思潜入,只偷偷拿走了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套光锥,可还是被兄弟会发现了,遭到无尽的追杀。 如果他没有说谎的话,男人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门口的确如黑影所说,有两名持枪的守卫来回走动,他们手中的反物质冲锋枪是最新型号,能轻易洞穿10cm厚的钢板。 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麽。 即使没有了命途的力量来强化自身,应对区区两个保镖也不在话下,他藏在黑暗中,倒挂在天花板,用一颗小石子吸引了两名守卫的注意。 当他们持枪慢慢摸过来时,他先跳到其中一个人的肩膀扭断他的脖子,再在第二个人回神开枪之前,一个翻滚捡起地上掉落的枪,用更快更稳的枪法迅速解决掉对方。 打掉监控摄像头已经没有用了,这里被严加看管,任何异动都会引起兄弟会的重视,早在他靠近时警报就已想起,兄弟会的支持随时在赶来的路上,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争分夺秒拿到仓库内他想要的东西。 他大摇大摆地推开门,进入仓内。 然后发现。 门里空空如也。 ……确切地说,也不是什麽都没有,正中央垂吊着一盏灯,灯光惨白,在这之下是一把木椅子——这是房间里唯二的两样家具。 除此之外,在房间的另一端,一整面墙都被做成了显示屏,一张硕大的杜宾犬头投影铺满了整面墙。 克兰,耶佩拉兄弟会的首领之一,本次酒会的主要负责人。 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有人能闯进这间小小的陷阱,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目光隔着云端和空气中看不见的电磁信号,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进门的燕尾服小哥身上。 “你好,桑博·科斯基,”克兰打招呼,“或者说,初次见面,大魔术师嘉波。” 嘉波丢开了枪,大大方方地坐在房间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脚踩在椅面边缘,整个人似乎是蜷缩着,是一个既舒展又紧绷的怪异姿势。 嘉波说:“视频通话可算不上初次见面。” 克兰:“请谅解,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会面。” “你都用一场戏,一张光锥把我勾引到这里来了,还假惺惺地维持绅士风度做什麽,”嘉波翻了一个白眼,“我猜你现在肯定内心得意得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说吧,给你一个机会,好好向我抒发你内心激烈的情感。” 当进门时,他看见空无一物的房间,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这里根本不是所谓放置藏品的仓库,仅仅是一个放了点饵料就能诱惑他上鈎的空房间,所谓的黑影盗取藏品是假的,藏品是光锥也是假的。 “那张光锥是非卖品,兄弟会不会卖出它的。”克兰说。 “所以呢,你们兄弟会什麽意思,克兰先生,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嘉波歪歪脑袋,看向屏幕里巨大的狗脑袋。 “就是这样,我们想创造一个,和嘉波先生私密谈话的机会。” “费尽心机就为这个?看来你们真的是我的脑残粉,”嘉波无所谓地耸耸肩,“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们准备的饵料——那张光锥究竟从何而来?” 他现在独自一人,没有任何武器也没有任何力量,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即使语气轻松,也如同一个囚犯。 也许是这个事实取悦了克兰,他的语气舒缓,也愿意同嘉波解释更多。 他说:“那是阿弗利特送来的。” 阿弗利特,永火官邸。 当嘉波还在黑塔空间站时,他借由拉帝奥之手向他传递了一张邀请函,邀请他来到耶佩拉,当时嘉波没有在意。 如今这应该是第二次听见他的名字。 “准确地说,阿弗利特销声匿迹,这张光锥是阿弗利特的信使——一名叫黄泉的小姐送来的,”克兰说出了更多细节,“黄泉小姐也送来了阿弗利特的留言。” “他说,他于二十年前就已寻得了吾王查找的对象,可惜记忆被忆者抹去,只得近期因为多起意外才尽数想起。” 这张光锥里的记忆发生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永火官邸阿弗利特袭击科里米中央车站,嘉波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记得他的相貌特征——一颗长着角,冒火的骷髅头。 说起来,伊格尼斯星舰上来抢哀伤宝石的也是他,难道他就是那时候想起自己曾经见过嘉波的? 阿弗利特只往光锥里凝结了一小段记忆,基本和画面一样,是嘉波用手指夹住哀伤宝石,而毫无疑问,这时一只属于现在时间线的嘉波的手,而非二十年前的嘉波。 好在在此之前克兰对嘉波并不熟悉,因此没能注意到这一小小细节,他关注的是其他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东西。 “很多年前,吾王曾向下界投下一道目光,”泯灭帮的王,即是毁灭星神纳努克,“吾王遍历寰宇,欲寻得一人,成为新的毁灭令使,可惜多年过去始终未能找到,这是吾等的失职。” 听他的意思,纳努克中意的下一个毁灭令使就是嘉波。 嘉波问:“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悬赏我?我还以为是因为伊格尼斯星舰呢。” “那艘星舰还达不到这个价值。”克兰回答。 他接着说:“尽管泯灭帮分为多个派系,永火官邸和耶佩拉兄弟会皆是其中之一,但为了吾王,我们愿意暂时合作,此前一切皆是考验。我们举办了这场酒会,确保你能入局,虽然混进酒会的渣滓很多,丰饶民、公司狗、还有别的喽啰,但我们至始至终想要的。” “只有你。” 真是好大的爱意。 嘉波接话:“所以你们假装藏品失窃,不知道黑影到底是演戏还是当了你们的替死鬼,总之耶佩拉兄弟会的目的是在酒会内散播光锥,因为只有我才能看出这张光锥里的异常,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时间,别人捡到的话,都不会明白这是什麽意思。” “所以也只有我,会在得到光锥的那刻就想方设法找过来,进入这个房间,就踏入了你们的全套。” 屏幕上,克兰点点头:“是的,嘉波先生,你想的和阿弗利特说得完全符合。” “唯一不符的地方,是我们没想到您会打扮成一名服务生,而非客人,不过这无伤大雅。”克兰彬彬有礼,“我想说的皆已说完,希望能解答您的疑惑,接下来我们希望您能召唤吾王,愿他能降临在耶佩拉,向这小小星域投注他的目光。” 嘉波朝他微笑。 “如果我说不呢?” “你没有选择,在和你对话的同时,这间房间正在灌入神经毒气,它不会致人死地,但会让人四肢麻痹,失去意识——现在你应该感受到了。” 与无色无味的灌入方式想必,这种毒药唯一的缺点就是生效得有点慢。 克兰说了那麽多,其实是在拖延时间。 话音刚落,蜷缩在椅子上的身体就不受控制,被迫地舒展开来,现在嘉波几乎是躺的姿势,很快椅子就要承受不了他的重心,他快要滑下来。 “我们调查过你,嘉波先生,你的体质应该不能承受这种毒。” 克兰尚且保留耐心,愿意为他充分分析现在的局势:“嘉波先生,据我所知,现在没有人能帮你,你的好友,维里塔斯·拉帝奥博士正在耶佩拉星轨道外等待,但他无法在命途被压制的情况下通过外围的反物质网。在酒会内部,你孤立无援,你唯一认识的人,是公司的砂金先生,可众所周知,你们关系水火不容,他不可能也不会接到你的求救信息。” “更何况,按照我们得知的情报,砂金先生身受重伤,他正与丰饶民周旋,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无法赶来救你。” 克兰似乎幽幽地叹了口气。 从他的角度,也许无法理解为什麽有人不想要一位星神的力量,那可是令使,屹立于万人之上,仅次于星神而已。 他很羡慕,但同样地,他也没有选择,只能将他的王青睐的人奉上,祈愿立于毁灭命途顶端的神明能向耶佩拉投来微不足道的一瞥。 “更何况,在命途被压制的情况,嘉波先生,你能活着离开的概率是零。”克兰说,“您从前的经历几乎没人清楚,但欢愉并不适合你,我想你应该明白。” 来吧,投向毁灭的怀抱。 破坏、屠戮亦或者死亡。 椅子上的人似乎陷入了深思。 克兰愿意给他思考的时间,在两者的默契下,这一段思考的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长,他看着嘉波揉了揉脸,卸下了伪装,露出银色的长发和一张精致明艳的脸。 蓦地,他开口:“你说得对,欢愉不适合我。” “但毁灭也一样。” ‘嘉波’笑着说,那是一个他表演时常做的笑容,灿烂又夺目,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银色的长发被扯下,露出了淡金偏一点棕的短发。 眨眨眼美瞳掉落,其下是一双属于埃维金人的紫色眼睛。 他高傲,不可一世,靠在场中央唯一的椅子,一点都没有中了毒之后的萎靡感觉。 ‘嘉波’,或者说砂金,他手里拿着一枚筹码向屏幕靠近:“我的选择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存护,你看,即使命途被压制,存护的力量早已改造了我的身体,你的毒素能伤害嘉波,却无法对我造成影响。” “……”克兰,“砂金?砂金?!这不可能!怎麽可能会是你!” “很简单啊,因为我和嘉波联手了,公司高管和他的死对头魔术师联手,这很难理解吗?” 一片死寂。 看着克兰难堪的狗狗眼,或许只有砂金觉得畅快,他的筹码上下翻飞:“怎麽了,我和嘉波同样的悬赏金,怎麽你光期待看见他,看见我你就不能高兴一点吗?” “……不,”克兰艰难地说,他还在消化眼前的事实,“就算来到这里的是你也无法改变什麽,嘉波依旧在高塔内部,命途压制依旧有效,而你,一个受了重伤没有后援的公司高管,根本不会影响大局。” “嘘。” 砂金轻声说:“你听。” 克兰真的安静了下来。 他听见了一连串,仿佛是键盘按动的机械声,按下它的人一定自信又胜券在握,而后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叮地轻微一声响,是他的手环落在地上。 ——是扣住手腕,压制命途的手环。 压制……失效了? 真的失效了! 这股来自于奇物和同谐的小型阵法不知为何竟然被解除了。克兰难以相信地睁大眼睛,砂金能看清他兽瞳中央的一道竖线。 “……怎麽会?”克兰音量猝然拔高,“怎麽回事?!” 砂金很乐意欣赏这副垂死挣扎的表情,现在角色转换,耐心解答问题的变成了他:“因为这座高塔上,不仅有魔术师,有公司狗,还有星核猎手。” “如果你觉得我现在因为有伤就不足为惧,”他竟然点头赞同了这种说法,“你说得对,我现在的确很弱。” 屋外一阵破空声,是建木参天拔起,在真正存放藏品的库房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的声音。 在这延绵不绝的奏音中,一顾绝对称不上和谐的轰隆声响忽然出现,仿佛就在附近,就在耳边,靠得极近。 一声,又一声。 最后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是嘉波,真正的嘉波。 他毁掉了小半个三层客房区,找到了藏在隐秘房间里的砂金,将兜里的一小片摘下的建木叶子递给他:“喏,给你。” 叶子依旧散发着莹莹的绿光,和刚摘下没有半点区别,它被砂金接过,再用存护的力量包裹,它被分解、抹消、留下有用的部分,糟粕和丰饶的诅咒都被坚实的存护挡在最外。 胸口的那一道不明伤痕开始缓缓修复了。 “我的身体因为受伤而变得孱弱,”砂金歪歪脑袋,笑着看向面色极其难看的杜宾狗头。 “但是,你看,现在我的药来了。” 第65章 你第二次隐瞒我! 和嘉波一起进入隐蔽房间的,还有枪炮声,像没有规律的哭号,惊醒了这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和数个小时前的安静截然不同。 当时在他的房间,因为一张光锥,嘉波的情绪陷入低谷,他盯着光锥上捧着宝石的手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不行,我得去找兄弟会问清楚。” 在这之前,他对兄弟会其实没有多大兴趣,还停留在这无非是为了帮砂金找到恢复的方法。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旦意志作出决定,嘉波的行动力便会出奇得可怕,他刚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可还没踏出一步就被砂金拦下:“你要去哪?你怎麽确定这其中不是陷阱?” “我要去找黑影死前说的客房区暗道,我不知道是不是陷阱,但光锥肯定不是假的。” 他一字一句回答砂金的问题:“我能确定这张光锥里的记忆一定存在过,如果连我都不能判断光锥的真伪,那除了浮黎以外的别人也不能了。” 砂金说:“看,这就是兄弟会的目的。他们想要的就是你这份冲动。” 这是一个阳谋。 兄弟会想要抓住嘉波,他们只知道嘉波进入了酒会,却不知道他伪装的身份具体是谁。 于是便有了这张光锥。 光锥出现得太过巧合,无论是嘉波还是砂金都知道背后兄弟会在暗暗推动着,好让这张光锥出现在该知道的人面前。他们知道嘉波一定忍不住前去,他会脱离现在的伪装,主动地跳入陷阱。 因为记忆对他无比重要,他太想知道这张光锥背后到底有什麽故事。 “我代替你去吧。”砂金突然提议,“我们交换身份,你来当对建木感兴趣的黑市商人西塞尔,我来当伪装成侍应生的桑博。” “兄弟会引你去,肯定有针对你的陷阱,而丰饶民大多是疯子,你的傀儡丝能比我的筹码更快解决他们。” 兄弟会一定不想杀了嘉波,否则不会绕这麽一大个弯,就为了单独将他引到隐秘的角落。能针对嘉波的陷阱不多,无非是让他不生不死,限制住行动力又不至于直接弄死好让他复活,这麽一想,下毒最方便。 “我的抗毒性比你强,你的速度比我快,身为盟友,就是应该在正确的时机展现价值,所以我去最合适。” 嘉波难得愿意从焦虑中抽身而出,正视砂金。 “你就不怕他们杀了你?”嘉波问。 “这就要看你们的速度了。”将自己作为筹码置于棋盘之上,这是砂金的习惯,因此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看看我们的星核猎手能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该死的手环,再看看我们的大魔术师嘉波能不能在手环处理掉的第一时间,赶来救我。” 嘉波没说话,倒是银狼接过话头:“真是谢谢你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人。” 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屏幕,手指也以快得出现残影的速度敲击键盘,她正在与兄弟会的黑客在网络交战,绕开防火墙,攻入机密数据库,拿到家族成员的坐标,或者调开同谐奇物看守的安保权限,两者中的任意一个都可以。 “结盟的意义不就在于分工合作,以最短的时间博取最大的利益,”砂金重新坐下,至少嘉波同意了,他正在为砂金重新易容,将他伪装成侍应生桑博·科斯基的模样。 他说:“总之,嘉波从丰饶民那取得建木的叶子,赶来救我。我去探听兄弟会的目的,还有光锥背后的更多情报,银狼你就尽快找到家族成员的坐标,想办法解决他。” “而后我们在建木下汇合。” 时间点回到现在。 克兰的投影匆匆消失,他显然没能料到此刻的混乱情况,离开的身影显得有些狼狈,手环解开的那一瞬间,酒会内所有的命途行者都察觉到了力量的回归。 在力量面前,规则脆弱不堪,交易不再是获取藏品的唯一手段,暴力也可以。 不过再大的混乱在生长的建木面前都不值一提,嘉波见砂金胸口的伤痕逐渐好转,说:“我要走了,卡芙卡还在等我。” “卡芙卡?” 出现在酒会的星核猎手不止银狼一个,嘉波也是刚刚才知道,在天台和自己一起救人的茱莉亚小姐,就是通缉令上价值108亿的星核猎手卡芙卡。 怪不得她说下一次见面,希望嘉波能和她交换姓名。 ——都是盟友了,怎麽可能不交换彼此的真实名字! 嘉波也知道砂金和卡芙卡的关系很好,倒是省去了一部分解释的时间,他说:“卡芙卡伪装成了丰饶民的一员,现在丰饶民被我们干掉了,但是建木暂时控制不住,她和雪月的孩子在一起,正躲避建木的追逐。” 丰饶赐福会相互吸引,嘉波没有忘记,当雪月的孩子和建木结合的那一刻,新的丰饶令使便会诞生。 他一点都不想宇宙里多一个丰饶令使。 不是因为丰饶民更多地算是宇宙毒瘤,也不是因为他自顾自地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这完全是处于自身的安全考虑。 丰饶和巡猎是死对头,丰饶民和仙舟是死对头,万一仙舟知道新的丰饶令使和他有关……讲真的,以巡猎命途那群人不死不休的劲头,如果仙舟真的知道了,那嘉波面临的将是永生永世的追杀。 ……那还不如一直背着公司的通缉令呢! “你和我一起,还是你要去找兄弟会,”嘉波双手抱臂,“你这家夥别想瞒过我,我还不了解你吗,治疗你的办法有很多,没必要非得深入到耶佩拉内部,你又不是一个没事就想找死的自虐狂。” 治疗顶多算是表层原因。 明明是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管,放着富有宇宙的资源不用,一个人停留在耶佩拉,也没有暗中联系公司,比起公司的总监身份,他此刻更像是避讳着什麽。 更何况他们都跟公司的通缉犯——星核猎手合作了。 “还是没能瞒过你,”砂金的手不自觉地搭在了嘉波肩上,然后被后者翻着白眼丢开,砂金不生气,反而弯了弯眼睫。 “哈!果然!”嘉波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种人算计的时候会先把自己丢到棋盘上。” “既然你都了解我了,怎麽还那麽生气?” 嘉波嫌弃地把靠近的砂金推开:“滚滚滚,我是因为你再一次没把所有布局告诉我而生气,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 总共就没合作过几次,上一次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砂金没有向嘉波透露自己的后续计划,这次也是同样,只不过这次嘉波早有预料,意识到了这点而已。 ……但还是很生气。 不想和砂金说话,一点都不。 他气鼓鼓地盯着他,像一只鼓起肚子的河豚,浑身都是刺。 砂金知道这时候就不要再刺激嘉波,他很果断,立刻将自己的其他策划和盘托出:“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兄弟会的藏品里不仅有东西,还有人吗。” 他的原话是本次酒会兄弟会还会卖一些有趣的数据,并附赠一个能解析数据的程序员。 “我得找到他,他曾经是公司的职员,隶属市场开拓部,我需要他帮我收集一些数据——以我个人的名义,收集市场开拓部的罪证。” 砂金隶属星际和平公司战略投资部,听闻战略投资部和市场开拓部不对付,但是嘉波没想到—— “你对战略投资部忠心耿耿到愿意独自一人深入虎xue就为了获得敌对部门的数据数据吗?” 砂金:“……” 都说了是以个人的名义。 他叹了口气,望向嘉波一无所知的眼睛,想说什麽又很快放弃。 “和我的家乡有关,卡提卡-埃维金屠杀案有市场开拓部的影子,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之后会告诉你的。”砂金说。 他向爆炸空洞的方向推了嘉波一把,自己往反方向走去,在一切限制都解除之后,他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我去建木根须所在的二层,那里大致是兄弟会真正的仓库地点,”砂金说,“你先去和卡芙卡汇合,我很快就来与你们汇合。” 嘉波没再多说一句,反正他不想和砂金多说一个字。 建木一叶送到后,他的使命就算完成了,砂金的存护力量回归后他的生存概率大大提高,至少不用担心他的安全问题,他和拉帝奥的约定已然结束,接下来只要和砂金一起返回宇宙,与列车上的拉帝奥汇合即可。 现在比砂金更令人头疼的,是急速生长的建木。 今天之前嘉波都没有见过传说中会无限生长的丰饶奇迹,在流传的古籍中,吃下建木的果实能获得永生,但这种永生仅仅作用于□□,当精神的承受超过限度时,永生就会变成一种折磨,而后带着宿体一起崩溃。 而又因为丰饶的不死之力,宿体精神死亡,□□会一直留存,作为怪物在宇宙中游荡。 这种永生真的是来自神明的祝福吗? 嘉波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想面对巡猎永无止尽的追杀。 其实他给砂金送药只用了短短不到五分钟,但这五分钟内,建木又生长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它的生长需要抽调星球本身的能量,据说最终,建木的根须会扎入星球的内核,像是菟丝花一样吸干所有能量,最终令一颗星球分崩离析成环绕建木的小行星带。 卡芙卡带着孩子跑,和建木一样,这个被丰饶星神赐福过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一圈,至少看不出来是一个降生不超过半个系统时的婴儿。 他在哭,哭声吸引了建木的注意,翠绿的枝条飞一般地冲向了抱着孩子在高塔内部跑跳的卡芙卡。 嘉波捕捉到了卡芙卡紫色幻雾般的身影,他人还没到,声音穿透了无形的隔阂:“卡芙卡,杀了他!” “不,很难做到。”卡芙卡的声音很轻,像是直接响在嘉波耳侧。 “我试过了,这孩子无法被杀死。” 第66章 一朵银色小蘑菇 “听我说——” 卡芙卡的力量来自语言,说出的话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实现。 她抱着孩子急速退后,在转弯的间隙,对着仿若拥有生命的建木树枝:“燃烧成灰烬吧。” 追逐中即将鈎住婴儿皮肤的树枝受到神秘力量影响,在曲折逼仄的走廊无风自燃,烧焦成木炭和飞灰。 然而一枝树枝就此停驻,还有更多的树枝向着卡芙卡和她怀中的孩子袭来,来自神明的赐福不是凡人所能轻易抗衡的,她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在急速消耗,在等待恢复期间只能不断向前奔跑。 眼前一道残影,嘉波出现在距离她最近的一个窗口:“孩子给我!” 一个抛落,雪月生下的造翼者混血儿就落在嘉波怀中。 紧接着,建木的树枝就换了一个目标,它们不再追逐卡芙卡,转而冲向嘉波。 他根本没有时间关注孩子是否和乌淮一样长了一双翅膀,事实上他都不知道经过审讯后,乌淮在砂金手中是死是活。本能地,他甩出了傀儡丝,鈎住高塔尖端的屋檐,向外界跑去。 至少有了傀儡丝的辅助,他比卡芙卡的活动范围更大。 这麽一点时间,建木似乎变得更加繁茂,在四分之一个系统时之前,它还是一株只有一片叶子的嫩芽,现在就变成了一株屏蔽了苍穹的大树,枝繁叶茂,连阳光都无法透过。 再一次荡过同一个窗口时,卡芙卡追上他:“建木快要成熟了。” 抽芽、生长、成熟、结果,周而复始,这是属于一棵树的生命循环。 建木结出的果实能让人得享永生,尽管嘉波知道这种永生只会让人的灵魂逐渐腐烂,但耐不住永生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参加酒会的客人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命途行者,命途压制的解除几乎和建木疯狂生长同一时间发生的,有的人知晓丰饶的可怖而迅速逃跑,更多的人却都留下来,等待建木结果的那一刻。 “真烦啊,就想着吃,这些人不考虑后果的吗?”嘉波抱怨。 卡芙卡说:“人类天性如此,如若诱惑这麽容易就能抵挡,那哪还会有人坠入深渊呢?” 吃下建木的果实,就会转变为丰饶民。 紧接着,就是巡猎的追杀。 嘉波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去阻止其他人吃下建木的果实,他只是不希望自己被连累成巡猎追杀的目标,这比公司还可怕,被公司通缉好歹有一些反公司的星球可去,被巡猎盯上的话,那些小心眼的记仇家夥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 “就没有什麽方法阻止建木生长吗?”他问卡芙卡。 这位都市丽人好像什麽都知道,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一切未来都存在于艾利欧编制的剧本里。 “艾利欧有没有给你什麽锦囊妙计,告诉你一旦危机到来,打开锦囊就可解啊?” 卡芙卡微笑着说:“没有。” “看来艾利欧也不是神机妙算的军师嘛……” 他自顾自地吐槽,擅自给一只没见面的黑猫安上莫须有的期待。卡芙卡倒是没有陷入危机的紧迫感,她跳上建木的枝干,奔跑着与嘉波相会在枝头,借机告诉他。 “建木生长是因为丰饶赐福的相互吸引,要延缓它的长势,首先得解决这个孩子。” 嘉波五官都皱在一起:“可是这个孩子杀不死。” 在逃跑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试过窒息、下毒、穿刺外伤等多种死亡方式,但无论哪一种,怀里的孩子都会立刻恢复,从死亡中挣脱出来,就像他本身抛弃了死亡这一概念。 “我知道,”卡芙卡说,“我也试过多次,在星核猎手里也有一名被丰饶赐福过的同伴,他已经活了很多年,精神濒临崩溃,需要我时刻帮他压制日益坠落深渊的灵魂。” “逃命的时候还说得这麽详细,”嘉波一个弧线躲开建木的树枝,又再次荡回来,“所以呢,你找到杀死丰饶赐福的办法了吗?” 话音刚落,他闻到了一阵芳香。 ——建木开花了。 莹白花朵盛放比阳光更盛更柔和的光,无数闪烁着的花粉簌簌而落,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嘉波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脏在鼓动,在低语,在呼唤,希望他能向上飞,在花瓣飘落、果实成熟的那一刻,第一时间将其纳入身体。 丰饶的低语简直太可怕了。 他赶紧打断自己不妙的幻想,顺带用斗篷将又长大的婴儿裹成一个粽子,他,或者说他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身形已经长成了两三岁的幼童,嘉波需要仔细快速地包裹才能确保他不会触碰到建木的花粉。嘉波也不确定触碰花粉算不算得上一种融合,他不敢赌。 嘉波催促道:“茱莉亚小姐,快说吧,我的未来现在就掌握在你手里了。” “噗,听我说,嘉波,冷静下来。”卡芙卡笑着对他释放了一个言灵,如同夏季的一杯冰水,让他思绪不再火热,逐渐变得平静。 “按照剧本,我们该合作了。”尽管嘉波并没有所谓的艾利欧的剧本,但卡芙卡还是提议,“我的言灵可以延缓阿刃精神的破碎,反过来,也可以加速这孩子灵魂崩溃的过程。” 他还没有融合建木,没有成为丰饶的令使,本质来说,这孩子还仅仅是一个丰饶民,就是棘手了点。 “杀不死他,我们可以隔绝他,至少,让两个丰饶赐福无法再感应对方。” 嘉波向卡芙卡丢出一根傀儡丝,好让对方能随时跟随在他身边,建木想要扩撒花香的范围,因此风都变大了些,叶片间晃动的哗啦声络绎不绝。 建木的根须扎得很深了,嘉波低头,发现耶佩拉兄弟会的高塔墙体破碎,已经有了崩塌的风险,它的全身都被建木的根须覆盖,反物质网的触发设备早就不知何时毁坏了,那些萦绕在高塔周围扭曲的力场不再运作,露出了根须之间高塔变得斑驳的白色。 嘉波忽然有一点担心,他望着高塔顶端的第二层,那里死寂空洞,仿佛里面没有活人。 不知道砂金怎麽样了。 他不会死了吧。 莫名其妙就多出了这个念头,就在卡芙卡给他讲解战术的紧要关头,嘉波竟然在走神,身后的建木树枝追逐不停,如果不是卡芙卡帮他用言灵点燃了一根,或许他已经被抓住了。 “嘉波,回神。” “……啊?”嘉波呆呆地,“你说。” 他将自己的走神归结于建木开花自带的致幻效果。 “我控制这孩子,让他的灵魂崩溃,自身不能发出想要和建木融合的欲望。”卡芙卡的目光落在嘉波怀中的粽子,“这应当不难,孩子的思维总比成年人好操纵——就是得快一点,你的斗篷快要裹不住他了哦。” “知道啦卡芙卡妈妈。” 嘉波顿了顿,又问:“然后呢?” 按照艾利欧的剧本,接下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了吧。 果然,卡芙卡点点头,望向嘉波的眼中有赞许的笑意:“你要做的是隔绝,艾利欧说,这时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希望你不再隐藏。” 嘉波:“……” 是,除了复活以外他还有别的力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他都不知道艾利欧从哪里知道的。 在成为一个魔术师之前,他的确有别的工作。 ——他是一名忆者。 准确地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记忆】的令使,是流光忆庭的管理者之一。 记忆,本身就有凝固、冻结、定格的含义。他曾经以为令使是自己与生俱来的职责,在某个深夜,他也曾思考过自己身上属于浮黎的力量是否也是为了隔绝什麽,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嘉波早已抛弃了记忆命途,他不再是流光忆庭的一员,从令使降级成为命途行者,走上了另外一条属于欢愉的道路。 或许听上去不可思议,怎麽可能会有人抛却星神,抛却命途,转换成另一条道路,但人之所以认为一件事不可能,是因为从未见证过。 人因盲目而变得愚昧。 “我都好久没有用过我身上属于浮黎的那一部分了,”过了很久,卡芙卡才听见嘉波说话。 或许是之前让他冷静的言灵起了作用,身体从紧绷变得舒缓,嘉波妥协道:“本来都决定一辈子不再使用的……好吧好吧,既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就按照艾利欧说的做吧。” “星核猎手感谢你的帮忙。” 卡芙卡接过孩子,在剧本里,她和嘉波的任务目标只有这个孩子,至于摧毁建木则有星核猎手的其他人负责。 包裹撕开一道小缝,露出属于孩童的娇嫩肌肤,原本戴在双手,与发色瞳色同色的手套被剥离,一双属于女性的柔软的手落在了他的额头。 卡芙卡说:“听我说——” “很抱歉,宇宙无法承受你的存在,在接下来的十秒内,你会在精神世界里渡过属于你的一生,而后,你将不再醒来。” “你将沉睡,无止境地沉睡,终不会有醒来的一天。” 她代替了雪月的角色,像是一名真正的母亲,轻轻拍打孩子的背,哼着若有若无的歌谣,看着他眼睛闭上,呼吸平缓,仿佛做了一个美梦。 可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死他。 这一次使用言灵似乎耗尽了卡芙卡积攒的全部力量,肉眼可见,她变得疲惫不堪,眼睛闭合,随时都能向下坠落。 建木在这一刻如同预感到了他们两人要做的事情,再一次抽调属于星球的力量,花瓣随风飘落,果实即将生长出来。 已经有人忍不住向着花瓣飘落的源头飞去,想要第一时间摘下建木的果实,为此还爆发了一阵争斗。 嘉波不在意。 他甚至都不在意建木此刻所有能活动的枝条都向他猛冲,都说丰饶慈悲,但建木却带着想要将他拆解成支离破碎的欲望。 他也不在意建木根须处熊熊燃烧的大火。 他只在意眼前的孩子。 一块冰在手中生成,逐渐变大,变得七彩闪烁,渐渐地覆盖了孩子全身,它难以融化,也不会消亡,被它包裹住的东西时间注定停留在这一瞬。 博识学会管这种材料叫六相冰,但对嘉波来说,这只是他还是记忆令使时,用于工作的常用手段之一。 可现在他不再是令使,强行使用这种力量抽调了他绝大部分力气和意识,他的脸色变得比冰本身还要苍白,仿佛被封印被打败的不是丰饶的赐福,而是堂堂的大魔术师。 在六相冰封印完成的那刻,嘉波终于支撑不住,傀儡丝断裂,他、卡芙卡还有被六相冰包裹的孩子都从天空向大地坠落。 就在这一刻,一枚筹码在嘉波胸前微微闪烁着光芒。 也不知道砂金是什麽时候放在他身上的,筹码携带了砂金的力量,在坠地的前一刻,化作一道坚实的护盾保护了他,使得他免去了高空坠落又再次复活的痛苦。 砂金就在地面等他。 地面全是遮天蔽日的火焰,砂金却不在意,他知道这火是萨姆放的,萨姆是星核猎手的一员,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这火不会伤害他。 砂金在火中行走,闲适得如同迈步在自家的后花园,他行至嘉波身边,看见他双目紧闭,没有一点意识,蜷缩在地上。 挥了挥手,筹码形成的护盾便散去,砂金将嘉波拦腰抱起,动作熟练得怎麽看都不像第一次,砂金看着他在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团。 无知无觉,像一粒沙子,一块石头,一朵长在沙漠里的,银白的小蘑菇。 砂金无声地叹息:“怎麽到现在了,小时候的习惯也一点都没变啊。” 第67章 我不要离开砂金 砂金抱着嘉波走在火中,他怀里的人从一株风滚草变成一朵和他差不多高的蘑菇,而他自己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变。 唯独变的是环境,从须弥的沙漠变成了耶佩拉无尽无止的火海。 嘉波看上去什麽都不记得。 记忆是连贯的,磁场风暴在嘉波眼中只是眨眼的短短一瞬,他不记得茨冈尼亚-IV,也不记得小时候提瓦特荒无人烟的沙漠。 至少遗忘后者对他而言是好事。 砂金想,他和大慈树王联手,付出了这麽多,不就为了嘉波能脱离令他痛苦的影子,来到这个世界,度过相对幸福的人生吗? 所以嘉波不必想起,他也不用提起,维持现在的关系继续走下去吧。 两个人的身影逐渐被火焰吞噬…… 提瓦特,须弥。 嘉波从砂金的背上跳下来,手却牢牢地抓住砂金不放,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维持着自身与世界的联系,握住温暖的掌心,就意味着嘉波的生命还有意义。 人类不需要嘉波,但是嘉波需要砂金。 他蹲下身和那只小小的绿色蔬菜精灵对望时,即使这样也不能松开砂金的手,这个动作在砂金眼中有些奇怪,或许还会觉得他脑子出现了问题。 因为砂金看不见兰利迦。 只有嘉波能看见兰利迦,它的豆豆眼,叶片一样的头发,和头顶的小花。 兰利迦将一团浮泡递给他,叶梗一样的手托举着一团七彩流光的气泡:“新的巴螺迦王,这是千树之王让兰利迦交给你的信件。” “信件?” 嘉波接过泡泡。 不同地区会形成迥异的语言,嘉波猜测,巴螺迦指的是沙,千树之王指的是沙漠的另一端——雨林的女神。妈妈说过,千树之王是她的朋友,是沙漠和绿洲的友人,所以千树之王是可以信赖的,就是信件的意思或许和他的理解有所出入。 信件等于泡泡。 泡泡,要怎麽用? 他斟酌着,从贫瘠的见识里试图挖掘出气泡的正确使用方法,他不想问影子,影子不可信,伤透了他的心。 曾经偶然碰见过,村子里的小孩子会用家中洗衣的肥皂水吹出一个气泡,它不像兰利迦手中这个这样坚固,需要小心翼翼地捧着,再轻轻一推,肥皂气泡就会缓缓飘在空中。 这个过程通常只会持续三到五秒,气泡就会因为太过脆弱而爆裂,影子说,这是气压和表面张力的缘故,嘉波听不懂。 他只知道人和气泡一样脆弱。 但村里的孩子们会因为气泡的破裂而欢笑,他却因为人的脆弱而意识到,自己始终是孤身一人。 人与知识的魔神嘉波,不应该与人类为伍。 只有砂金是不同的,他告诉自己,只有砂金是不同的,他不会伤害砂金,砂金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嘉波,不想变得孤独。 嘉波接过了这个气泡。 现在他没有手可以戳破它了,一只手要牵着砂金,一只手要托着泡泡,他挪过头,眼巴巴地望向砂金,他需要砂金的帮忙。 砂金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嘉波面前有一个他观测不到的生物,他和一双属于飞鸟的眼睛对视,嘉波的眼睛就像沙漠至高至蓝的天空,砂金问:“你在和谁说话?” “兰利迦。”嘉波顿了顿,补充道,“一个菜精。” 兰利迦反驳:“兰利迦才不是菜精,兰利迦是兰那罗,是千树之王的部下和助手。” 他又把兰利迦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给了砂金,包括气泡和千树之王。 “砂金,给你。”他期待地望向砂金,希望他能打开属于千树之王的信件。 砰地声响直接出现在了脑海深处,在砂金接触气泡的瞬间,坚固的膜碎了,美好的梦像是炸开的烟花在眼前展开,前一秒还身处在漫天黄沙之中,神庙塌掉的一角是唯一的背景。 现在他们站在了绿地之上。 不远处是高耸入天的林木,还有许多和蘑菇一样的高大植株,嘉波的知识告诉他,这是属于雨林的荧光巨蕈。 知道是一回事,见过是另一回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茂密的丛林,沙漠不会有这麽高的树,没有舒展宽大的叶片,和梦幻一般的果实以及潺潺流水小溪。他一个人类的小孩子没有什麽不同,旺盛的好奇心让他左顾右盼,时常走走停停,想要停下来,摘下一朵盛开的花。 嘉波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摘花要停下,停下就要松开砂金的手,再盛放的花,都没有砂金重要,他不要离开砂金。 “这是哪里?”砂金问。 他依旧看不见兰利迦,只好由嘉波充当中间的翻译,兰利迦说:“这是梦。” “千树之王不能离开雨林,她想在梦里与新的巴螺迦王见面。” 千树之王是兰那罗对雨林的王的独特称呼,嘉波还是更熟悉另一个名字,妈妈告诉他,雨林的人类都将他们的神明称为大慈树王。 梦是树王的权柄之一,她是提瓦特第一个做梦的个体,也是第一个学会制造梦境的神,在梦境的中央,是一株巨大的深入高空的树。 它的枝条是银白色的,就和嘉波的头发一样,新的巴螺迦王抬起头,即使脖子抬至酸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他也看不见这棵树的顶端,看不见延伸出的枝条到底走向了何处。 没有意识的精灵在枝条间舞动,紫色或者蓝色的花朵一簇簇堆积在树干底下,在那株撑起天空的庞然巨物底下,一名女性正微笑等待着他。 ——属于雨林的女神,大慈树王。 “嘉波,终于见面了。”大慈树王说,“还有你,友好的异乡人,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布耶尔。” 她的眼神里是慈爱和善意。 她是妈妈和父亲大人的挚友。 但是妈妈和父亲大人已经不在了,大慈树王是嘉波至今见过的,唯一活着的魔神。 “怎麽哭了?”大慈树王走上前,她很有分寸感,见嘉波始终不愿松开与砂金相连的手,便眼神征求砂金的同意,得到应允后用指腹抹去年少魔神眼角的泪水。 “我在这里,嘉波,不要害怕。”大慈树王抱住他,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拍了拍他的背,“我很爱你,就像娜布·玛莉卡塔和阿赫玛尔一样爱你。” 妈妈,父亲大人和树王是盟友,当初在制造新神时,按照计划,花神殉道为沙王开路,沙王负责引导新生的嘉波。禁忌知识具有一定危险性,万一嘉波不受控制,赤王阿赫玛尔就会和嘉波同归于尽,虽然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但阿赫玛尔没有选择这麽做——他留下了嘉波的命,选择自我了断。 在事情发生之前,花神和赤王决定,如果面临着最糟糕的情况,绿洲和沙漠便需要新的神明指引,他们遗留的土地和子民,通通都要交予给大慈树王管理。 所以关于嘉波的一切都瞒着大慈树王。 她是在阿赫玛尔神陨后才知道了嘉波的存在。 “嘉波,嘉波,我的孩子。” 她感受到怀里小幅度的震动,是嘉波抱着她委屈地放声大哭,飞舞的小精灵上升到更高的树梢,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 一直哭到累了,嘉波才停下落泪,抽动鼻子。 他还是一个需要关怀,需要指引的孩子。 大慈树王觉得或许接下来她要说的事对嘉波而言有些残忍。 “很抱歉,我只能在梦中与你见面,”大慈树王说,“你应当明白,嘉波,你身上的影子是来自深渊的禁忌知识,它具有强烈的污染性,对人类而言,仅仅是意识到感知到它,都有发狂的风险。” 影子是坏东西,嘉波一直都知道,他生来就是为了约束影子。 但是,大慈树王却说:“不,那不是你的使命。” “娜布·玛莉卡塔和阿赫玛尔先后因为禁忌知识而陨落,这就证明了这股力量不是我等可以操纵的,人类固然脆弱,但魔神亦有不可违逆的责任。” 魔神爱人,魔神要保护人类。 她说:“在魔神之上,还有更高的存在。” 大慈树王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但嘉波意识到了,她说的是众神之神,位于天空岛俯瞰众生的天理维系者。 “他不会允许深渊的东西流落在大地之上,也不会允许外来的降临者进入提瓦特,对他而言,嘉波,你和你的朋友——砂金都是必须铲除的存在,他现在还没动手,仅仅是因为还没注意到你们。” 这片大陆有太多值得天理维系者关注的东西。 尤其是现在正值魔神战争期间,战火席卷了整个提瓦特,或许现在的雨林和沙漠是仅存的净土,但这也不能保证什麽时候,天理就会注意到沙漠,在一片宁静中发现两个不该存在的角色。 这也是大慈树王不能在现实世界与他们见面的原因。 在梦里,在她的权柄之下,总能躲过天理锐利的目光。 听了她的解释,嘉波的眼神倏忽变得悲伤,他颤动着声音:“我会被天理杀死吗?” “砂金也会死吗?” 如果他死了,对人类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但嘉波不想砂金死,砂金死了,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这很矛盾。 然而大慈树王只是摇了摇头。 她拨开嘉波额前的碎发,透过他的眼睛,如同看见两位已逝的友人。 大慈树王是真正的神明,嘉波猛然意识到,至少比自己做得要好太多,他是一个失败品。 “我是来帮你的,”女声透露出一股坚定,柔韧,却也难以违抗。 “我会让你活下去,即使离开提瓦特,即使换了另一种身份,你也会活下去。” 嘉波准确地捕捉到关键词。 离开? 不,他不想离开,即使这意味着他的死亡, 他默默地推后了一步,在大慈树王的注视中抱住砂金的手臂,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他的眼里也只剩下了一个人。 “我不要离开砂金。”嘉波把自己闷入砂金的怀里,“我只有砂金了。” 人类不需要他,也不需要禁忌的知识,他诞生的唯一责任,就是带着影子远离生命,这是他仅剩下的,对人类表达爱的方式。 所以,除了砂金。 嘉波意识到,除了砂金,他根本一无所有。 第68章 身为神明的眷属 砂金觉得嘉波可能没听懂。 影子暂且龟缩不出,它耗尽了能量,又离开了深渊,需要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再次出来为非作歹。某种意义上这又变成了坏事,因为嘉波不正常的童年反复得以强调的是他身为魔神的职责,还有他必须抵抗禁忌知识的侵蚀。嘉波缺乏基础的常识和其他知识,也许花神和赤王觉得禁忌知识能填补这一部分缺漏,但显而易见,至少现在,嘉波这个小笨蛋的理解能力并没有比他这个异乡人好多少。 他抓住“离开”这一个词不放,紧紧地扑进砂金怀里,仿佛这样他们就不会分离。 “失陪一下。”砂金向大慈树王释放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请随意。”大慈树王回答。 于是砂金将牢牢粘在自己腰上不放的小蘑菇带到了树的另一边,他现在知道了,蘑菇是一种寄生能力很强的真菌生物,嘉波把他当成潮湿的温床,在他身上生根发芽。 “别哭了,哪有神明天天哭鼻子的,唉,要不是我的手机早被风暴撕得粉碎,说什麽也要记下你现在哭得两眼通红的鬼样子。” 砂金察觉到自己衣服胸口下方的一块被眼泪氲湿,嘉波之前不会流泪,他的情绪本就很淡,没有因为情绪激烈而自发产生生理反应的过程,现在好不容易学会了,眼泪却如决堤一般哗啦哗啦流个不停。 如果知道有今天,砂金宁可他永远学不会哭泣。 嘉波还是抓着衣服不肯放手:“你为什麽没有反驳,砂金,你也想离开我吗?” “怎麽会,我没有。” 哄孩子,就当是哄孩子,砂金想,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个人的未来是在另一片宇宙重逢,小嘉波会长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也就是说嘉波和他的分离是一种必然。 “你喜欢影子吗?” 嘉波愣了愣,然后摇摇头。 影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无法剥离的同位体,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自己。 影子喜欢疯狂,影子喜欢伤害,嘉波不喜欢,这并非因为花神和赤王对他反复强调洗脑的作用,而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就不认同这种做法。 “那你想要离开影子吗?” 嘉波不知道,如果身体剥离出了一部分,那还是原本的自己吗? 这似乎是一个哲学问题,嘉波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就像是一个治疗的过程,人生了病,就要耗费时间精力去治病,中途还要忍受疾病所带来的痛苦,”砂金慢慢地说,其实他也没有很明白大慈树王所说的话,属于提瓦特的名词太多,对他这个外来人口来说很不友好。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大慈树王不会害他,也不会害嘉波,她是真正仁慈的神明。 所以他暂且选择和大慈树王同一战线,至少要安抚嘉波,消除他的恐惧,至少让砂金能有单独和大慈树王谈话的机会。 砂金:“人总要扛过沉疴带来的伤痛,才能继续地活下去,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这倒是永恒的宁静了,可你愿意吗?” 嘉波能明白砂金的意思,他说影子是种病,要压制住影子,他就必须忍受与砂金的分离,因为这是治疗的必要步骤。 他立刻点头:“我愿意,只要能和砂金一直在一起,就算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死了可不能算在一起。” “啊……”嘉波马上就改变主意了,“那,那还是算了吧。” 大慈树王和砂金都是本次治疗的主刀医生。 砂金蹲下身,他抹去嘉波眼角的泪水,抱住他,再一根一根将他握紧的手指从自己身上剥离,至少这次嘉波没有抗拒。 “按照我们人类的话来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温热的触感贴近了,是嘉波与他轻轻额头触碰:“你能保证你会和我重逢吗,你能保证你一定会马上来找我,并且保证绝不离开我吗?” 就算是蘑菇,离开土壤和水分太久也是会死的。 想起记忆里他们并不友好的初次见面,中间距离嘉波长成大魔术师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月,还有后来的数次针锋相对。而且砂金根本就不能确定,他脱离提瓦特后能否回到属于他的时间点——不,他能自己是否能活着离开都不能保证,毕竟嘉波的未来是他的过去,而他的未来,原本就是一个未知数。 可砂金是最好的骗子,他是星际和平公司的骗子大师,欺骗一个基本常识都没有的小蘑菇当然不在话下。 他说:“当然,我们终将重逢。现在你得到了我的承诺,可以别哭了,让我和大慈树王有一个私密的交流空间吗?” “真的。” “比珍珠还真。”砂金承诺道,“只要你乖一点,再次见面时也乖一点,我当然会一直陪伴你。” “你们人类都会骗人。” 嘉波的声音闷闷的:“就像辛德答应我会请我喝肉汤,到最后也没能实现,人是仅次于影子的骗子,不,不对,影子不是骗子,影子就是单纯的坏。” 嘉波,好累。 妈妈,对不起,嘉波不想保护人类了。 影子曾经告诉他,它说人类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要不然也不会轻易地被污染,鉴于影子从不说谎,嘉波觉得这说不定有点道理。但即便如此,嘉波还是松开了困住砂金的手,他选择相信砂金,相信砂金和大慈树王能够保护他,给予他新的生活。 大慈树王不是人类,而砂金,砂金他和别人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嘉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知道,父亲大人和妈妈创造了他,而砂金饲养了他,让他知道悲伤与喜悦,知道如何做一个人类。 “你这小笨蛋怎麽一点都不好哄,明明才八岁,心眼到不见得少。”砂金搓着他的头发,银色的发丝落在指缝中间。 “不是八岁,”嘉波纠正,“是五千多岁了。” “那是影子的年龄,不是你的年龄,”砂金笑眯眯地反驳,“你就是一个八岁的小蘑菇。” 该怎麽告诉砂金魔神的年龄和人类的算法并不一样,而且母亲大人捏造他身体的时候明明按照十五岁人类模样创造出来的。 人类骗术大师很容易就转移了嘉波的注意力,至少让他不再关注会令他伤心的话题。砂金站起身,小精灵向他们靠近,是一种透明近乎白色的荧光生物,在蓝紫瑰丽的树下显得纯洁而美好。 大慈树王就在树的另一端,虽然这里看上去广袤无垠,徐徐微风也不能将他哄孩子的话从一端传到另一端,但这里毕竟是大慈树王创造的梦境,砂金相信,他在这里和嘉波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法瞒过大慈树王的耳朵。 “去吧,”他把嘉波往反方向一推,尽管他看不见,也能察觉到在不远处一直有一个小生物偷偷在叶片的缝隙中单纯好奇地观察他们,“小朋友就要干点小朋友该做的事,去和你口中的蔬菜精玩去吧。” 嘉波:“……” “我最多等你半小时。”他说。 兰利迦的确在不远处等待着他,头顶的小黄花根本在蓝色和紫色相间的珊瑚草丛里无法隐藏,他自以为隐蔽地藏了起来,不打扰金色的那菈和新的巴螺迦王的谈话,但事实上,嘉波笔直地走向了他,在草丛中拨了拨他头顶的花。 兰利迦:“!” 小小的蔬菜精吓得往后蹦了一下,都忘了自己会飞,稍后才见他藏好那副慌乱的样子,千树之王教导他们要遵守礼仪,所以兰利迦要很有礼貌地对待新的巴螺迦王。 “新的巴螺迦王,兰利迦向你问好,兰利迦有什麽能为新的巴螺迦王做的吗?” “我想和你一起在梦里转转。”嘉波说。 “转转是什麽?” 嘉波想了想,解释:“就是没有目的地到处走一走,兰利迦当我的向导。” “好啊,兰利迦带你去梦里的桓那兰那,兰利迦带新的巴螺迦王去兰那罗的家乡。” 梦境里几乎算是另一个世界,也许这就是来自梦境的权能,这片大慈树王创造出来的梦境大致与雨林的面积等同大小,但梦境之所以是梦境,就是它还保留了一部分和现实相悖的物理法则。 嘉波看着兰利迦只是挥了挥一根草——兰利迦说这是他的兰迦拉梨,就把他从透明无边的巨树之下,移到了梦境最北边的边缘。 “兰利迦的兰迦拉梨可以带人穿行,兰利迦的速度很快,所以千树之王才让兰利迦给新的巴螺迦王送信,千树之王说兰利迦的兰迦拉梨很适合旅行。” 兰那罗的通俗用语和人类一点都不像。 嘉波受到的一直是人类的教育,妈妈大人如是,砂金也如是,他默默地猜想,猜测兰迦拉梨是能力的意思,大致和魔神的权柄,砂金的存护等同。 砂金说过他的力量来自于一位叫克里珀的神明,那个神明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现在正在宇宙的边境,一点一点修筑城墙。 不理解,为什麽石头也可以成神。 不注意间,思维就发散到了很远的地方,嘉波和兰利迦一起坐到了草坪中央,这里有着像山一样高的浮萍,还有能搭建起房子的荷叶,兰利迦说这里是梦里的桓那兰那,是他的家乡,如果是现实的桓那兰那会更加漂亮。 话虽如此,在浮萍和荷叶,还有石头的缝隙里,还是冒出了很多和兰利迦一样的叶子头小精灵,他们有很多种颜色,蓝的、黄的、红的,但大部分都是绿色的,聚集在嘉波脚边,用黑豆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叽叽喳喳地说。 “兰利迦,这是谁?” “千树之王交给你的任务吗?” “兰利迦,听说千树之王让你去沙漠了,兰帕拉也想去!” 兰利迦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膛:“这是新的巴螺迦王,他说要转转,转转是让兰利迦当向导的意思,兰利迦就把他带到梦里的桓那兰那了。” “新的巴螺迦王!你好!” “巴螺迦细细的,小小的,可以吃吗?” 嘉波:“……” 好多好多。 “——好多的菜精啊。” 兰利迦反驳:“才不是菜精,兰利迦是兰那罗,是千树之王的下属、夥伴和孩子,兰利迦不吃蔬菜,而且兰利迦很喜欢千树之王。” “你为什麽喜欢千树之王?”嘉波问, “因为兰利迦,还有兰那罗都是千树之王的眷属。”身为神明的眷属,喜欢我们的神明有什麽问题吗? 兰利迦对自己的身份很骄傲。 他要纠正新的巴螺迦王的认知,可没想到,嘉波在这一句话后反而陷入了沉思,他没有影子可以询问,所以只能问兰利迦。 “眷属,是什麽意思呢?” 第69章 砂金与大慈树王 砂金深呼吸了一口气,往树的另一端走去。 看不见湛蓝无垠的天空,在树梢的彼端,绮丽的紫色覆盖了整片头顶,就如同这个世界的本质一样,充满了梦境中才会有的绚烂。 大慈树王是这个世界中唯一纯洁的颜色。 洁白的长发和裙式,植物构成了她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静静地站在树下,不打扰两人的交流,直到嘉波和兰利迦一同离去,砂金往她的方向走来,才轻轻地询问:“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同一时间响起的还有砂金的疑惑:“天理是谁?” 两位同时开口又同时静默,砂金知道,世界从来不如嘉波眼中那样简单,仅仅试探和交换情报,都会花费无数时间。 好在梦里就连时间也变得可控,他绅士地伸出手,手心朝上微微躬身:“女士优先。” 大慈树王微笑道:“谢谢。” “你好,砂金——嘉波是这麽叫你的,请允许我也使用这个称呼,”她重复刚才的问题,“你和嘉波有什麽渊源吗?为什麽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砂金能理解大慈树王的想法,如果她真如她口中所说的那样,和花神赤王一样爱着嘉波,那她就必须先确认砂金的身份。 确认他不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异类,利用幼年魔神的纯真和来自深渊的污秽,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 很好。 这至少证明了大慈树王不会害嘉波。 砂金总是习惯了在开口前就将对话揉碎了分析,理智和质疑是成年人沟通的必要桥梁,既然大慈树王爱着嘉波,那砂金愿意与她分享自己的信任。 他想了想,说:“大概是我欠他一个道歉,或者一场表演,一个承诺……太多了,在他的未来我们有太多孽缘,我们彼此欠了很多债,只能由我们自己归还。我了解嘉波,如果是他今天站在我的角度,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嘉波的未来是砂金的过去。 “所以,”砂金笑了笑,“这也是时间线的自然选择,要不然也不会是我来到这个世界。” “很合理的解释。”大慈树王相信他的说辞,“看来你们未来的关系很好。” “……这倒也没有。”砂金喃喃地说。 他的反驳一点都算不上有力,而且砂金也没有继续向外人解释他和嘉波关系的想法,这太浪费时间了,索性默认了大慈树王的定义,听见这位和蔼的女神说: “我能看出来,你们的关系比想象中复杂,而且,”她的眼神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悯,像是一面跨越时间的镜子。 望着她,就如同凝望着自己本身。 砂金仿佛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童年的自己,那是生活在茨冈尼亚-IV、穿着脏兮兮T恤的卡卡瓦夏,他不明白为什麽会在大慈树王眼中联想到过去,只能将其理解为梦境权能的一种体现。 “无意冒犯,我能看见你的记忆中,有一块被蒙蔽的阴影,那是你的童年,你的弱小,就像是透过树冠顶层落下的一片阳光,被树叶切得支离破碎。” 不知道这对眼前的外来者来说是否重要。 提瓦特的魔神比起神,更接近有了至高权能的人,他们依旧保留着类似人的情感,至少现在,大慈树王会为了自己窥探砂金的隐私而感到抱歉。 “希望我没有冒犯你,”大慈树王说,“感谢你为阿赫玛尔和娜布·玛莉卡塔的失败付出,感谢你照料了嘉波,以及你们未来无数岁月的相互陪伴,我只能做到这个,但愿你没有觉得困扰。” “不,没有。”砂金说。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曾改变。 “我猜到了,我的记忆被修改过。”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对当年发生在茨冈尼亚-IV的屠杀惨剧留有疑惑,比如为什麽明明姐姐死了,他却没有感觉到悲伤;比如为什麽屠杀的当天,艾利欧会巧合地刚好停留在那颗宇宙边缘的无主荒星;再比如他当年第一次在纸牌游戏见到嘉波的时候,会因为他装出那副弱小的姿态而和他组队,会想因为坑了他而专程事后找他道歉——虽然最后也没能道歉成功,反而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但是星际和平公司的总监砂金什麽时候会对赌局中的猎物心软过。 这是第一次。 静默了一瞬,砂金说:“在我的世界里,有专门处理记忆的机构,不过很少有人见到他们,也很难抓到他们,更何况,我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记忆被修改过。” “不过现在我有了一点猜测,我被修改的记忆和嘉波有关,毕竟我都能因为一场磁场风暴穿越到他的过去,那他穿越到我的过去也无可厚非。”砂金望向大慈树王,他早就有过类似的猜想,所以并不会因为她的说破而感到困惑,反倒问,“不知女神能否解决我的困境?” 然而大慈树王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是提瓦特的人,所以很抱歉,世界树里不会有你相关的记载,”意思就是他的记忆只能由砂金自己想办法。 透明流光的枝条在大慈树王身后无限地延展,流动的光是提瓦特的记忆,它记录着每一个在提瓦特生存而又毁灭的生物,即使是一株草,即使是一个婴儿,都会在树枝上拥有一团属于自己的光,它是生命经过无数岁月层层累积的结晶,支撑着整个世界,如同支撑着这片不朽的梦境。 这是提瓦特的世界树,而大慈树王是世界树的管理者。 ——是个数据库。 砂金在心中给这棵巨树安上注解。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应该?”大慈树王凝视着砂金,似乎想要在他身上读取相关的数据,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但身为魔神,即使预言不是她的权柄,她也能看得出一些人类无法注意到的细节:“当你意识到有一块玻璃隔绝在你和记忆之间,那打破这块玻璃是迟早的事情,毕竟这不是一块被神明强化过的玻璃。” 希望重燃,大慈树王认真地说:“所以不用担心,你的记忆很快就会重新归还于你。” 看来,他记忆的蒙尘不是由记忆星神浮黎做下的,应当是一名忆者修改了他的记忆——忆者和星神的力量不可同日而语,星神的封印绝无冲破的可能性,但忆者的并不。 “很快了,”大慈树王强调,“我已经看见了玻璃上的裂纹,很快你就能打破它。” 他低声对大慈树王说了一声谢谢。 消化这个消息并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砂金还记着有一个小朋友在等他,还给他定下了半个小时之内必须回到他身边的死命令。 他怎麽好惹一个小朋友伤心? 希望和失望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砂金扬起笑脸,此刻他又是一个合格的总监,拿出一副商业谈判时兴致勃勃的表情:“感谢树王,接下来换您解答我的问题了。” “好。”树王定声道。 他本来想问的问题是天理,按照大慈树王的说法,天理是众神之神,对像他这样的外来者和嘉波这种与深渊强相关的小角色深痛恶绝——如果天理是一位合格的神,那说明外来者和深渊对于这个世界都会带来侵蚀一样的负面影响。 影响有多大?什麽时候天理会察觉到他和嘉波的存在,出手抹掉他们? 然而就在他话问出口的同时,一阵隐秘的波动在体内翻腾而起,就像是干涸的河流终于迎来了一场罕见的甘霖。 ——砂金再次感知到了存护星神克里珀。 虽然这联系若有若无,几乎等同于没有,但……但的确是琥珀王啊!从被卷入提瓦特起,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来自存护命途的联系。 见砂金面色古怪,大慈树王柔声询问:“怎麽了?” “……不,没什麽,”砂金下意识地隐藏,咳嗽一声,原本脱口而出的问题也换成了另一个,“您刚刚提到的世界树,除了我,还有谁是它不能记录的?” 这个问题没有什麽隐藏的必要,大慈树王回答:“深渊。” 指嘉波。 “还有像你这样的降临者。” “降临者?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是降临者?” 大慈树王没有说话。 提瓦特是一个很脆弱的世界,它就像一个孩童随手挥舞的肥皂泡,就像大慈树王让兰利迦递给嘉波的梦境,提瓦特的外壳也是一个一碰就碎的气泡,很多时候,为了维护这团气泡,需要付出很多努力。 深渊与世界壁垒相关,意识也与世界壁垒相关。 “我不能说,我也不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天理和我一样有随时查看世界树的权力,我如果引来了他的警惕,会为本就弱小的土地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她沉默了,就在砂金以为得不到想要的回答时,大慈树王再次开口:“不过我猜测。” 手指指了指上面。 她没能说完的话自动在砂金心里补齐,这不算违规,即使天理查看了世界树也不会意识到大慈树王说了什麽。 她说:天理或许就是降临者。 天理是众神之神,天地之间不会有比他更强的存在,降临者来自星海之外,那麽他身上或许就有如何归于星海的秘密。 砂金如此想,但他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大慈树王说世界树不会记录他这个人,就意味着没有人能预料到他接下来的打算。 有时候砂金也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人,他不想掺和到如何拯救提瓦特这片大陆的事情中,也无暇参与正在蔓延这个世界的魔神战争。 他只想顺着他与琥珀王的联系而找到回家的道路,而后带着嘉波一起走,一起归于他们原本的命运。 第70章 共唱金色的歌谣 嘉波坐在一枝紫色的树梢上,两条腿垂在叶片边缘。他抱着兰利迦,还有许多长着叶子,像蘑菇一样的兰那罗围在身边,包裹住了他,仿佛他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是一朵更大的蘑菇。 嘉波想了想,还是没有忍住,磨磨蹭蹭了半天,问:“眷属是什麽?” 好奇是学习的开端,学习是获得知识的途径,嘉波想,即使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神,好奇也依旧刻进了本性。 以前这种问题他会问影子,影子是可恶的家夥,但他知道很多,也不吝于向嘉波解答疑惑。而后他会选择问砂金,砂金很强大,砂金懂得情感和表情,是他的老师和最不愿分离的对象。 现在他询问的对象变成了兰那罗。 再一次证明了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其实是一个什麽都不懂的笨蛋,和砂金口中的一样。想到这,嘉波有点不好意思,他垂着头,用叶子遮住自己的脸,却始终执着得到一个答案:“眷属是什麽?” 总觉得是一个对魔神来说非常重要的概念。 兰利迦说:“眷属是兰那罗,兰那罗是千树之王的孩子,如果新的巴螺迦王想要眷属的话,可以生孩子!” 嘉波:“……” 嘉波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这种功能。” “兰利迦不懂,兰利迦说的是错答案,巴螺迦王不要听兰利迦的话。”说话的是兰帕拉。 他是一朵红色的菜精,帽子又细又长,尖端还有一片红色的嫩芽,像雨时收拢伞盖的尖顶菇。声音也细小轻声的,兰那罗没有性别之分,但兰帕拉让嘉波联想到了辛德的妈妈,于是他擅自在心里将兰帕拉称呼为“她”。 菌丝一样的手拍了拍嘉波的腿,兰帕拉只有他小腿那麽高,她说:“兰利迦,笨!” “兰帕拉知道,眷属是千树之王认可的夥伴,在很远的岩山和靠海平原,大大的岩石做成的龙,还有漂亮的鹤和鹿是眷属,在更远更远的海外群岛,长尖角的鬼、毛茸茸耳朵的狐狸、还有吃动物的老虎,也是眷属。” 兰帕拉振声反驳:“眷属不是孩子,兰利迦乱说!千树之王生不出龙,也生不出鬼!” “兰帕拉才是错的!” “巴螺迦王,你不要听兰利迦的话,笨!笨!” “别吵了,别吵了,你们都是错的!新的巴螺迦王,兰磨茉知道真正的答案!” 几只菜精就在嘉波面前吵起来了,一时之间,整个群落都因为这次问题而陷入空前轰动的议论,嘉波还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回复,就被迫卷入了一场兰那罗内部的纷争之中。 原本是盘膝的姿势,现下头顶、怀中还有两腿之间都爬满了小小的兰那罗,还有更多的兰那罗挥舞着翅膀一样的叶片,飘在嘉波身边,凑上来想要在他耳边告诉他自己心中的答案。 嘉波努力地听,可惜听了许久都没有结果,反而脑子都被吵得嗡嗡响,像一百只蜜蜂把他当作了一朵盛开的花。 最后,是一个年长的棕色兰那罗站出来制止了这一场纷争,他似乎是整个兰那罗族群的族长,拥有使兰那罗们瞬间安静的能力。 他飘到嘉波身前,声音略带浑厚:“新的巴螺迦王,你想要属于你的眷属吗?” “是的。”嘉波点点头。 要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 这是砂金教过他的话,和父亲大人教育过的相反,父亲大人说过,爱是克制,爱是牺牲。嘉波愿意为了人类牺牲,他要远离人,离得越远越好,放逐自己,被大慈树王和砂金联手送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地方,这样他就不会为人类带来灾祸。 嘉波不想当一个坏魔神,虽然会有一点难过,但嘉波愿意迎来这样的命运。 他只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 棕色的兰那罗说:“每一个神都可以赐予他人标记,得到标记的就是眷属,眷属能分享神的力量、知识,能够通过标记连接在一起,是神最亲近的生命。” 安静的兰那罗族群再次沸腾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不是争吵,而是一致同意。 “族长说得对!兰那罗是千树之王最喜欢的孩子!” “兰帕拉也最喜欢千树之王!” 嘉波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想起沙漠漆黑寒冷的夜里,砂金把他当作石头一样搬回家,从此和他生活在一起。 砂金是嘉波的人类,嘉波是砂金的蘑菇。 纵使还没有完全理解喜欢的意思,但是没错,嘉波:“砂金是我最亲近的生命。” 想把砂金变成他的眷属。 可是内核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后天创造的魔神似乎少了一些刻在骨血和本能里的知识,父亲大人和妈妈都还没来得及教给他。嘉波把怀里的兰利迦放下来,认真地向棕色菜精询问:“那怎麽才能把标记给砂金呢?” 兰那罗族长:“每个魔神都是不一样的,新的巴螺迦王。” “哦。” 他拖长了音,随后声音沉没在和煦的风里,嘉波认可族长的说法,如果有一个标记能够连接彼此,那他即使和砂金分开了,再也不能见面,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在他身上藏筹码,他也能通过眷属与魔神之间的联系,知道砂金现在过得好不好。 可是嘉波不知道该如何做。 兰那罗说,他们的力量来源于歌声,是歌声将他们和大慈树王连接在一起,让他们和魔神之间缔结眷属的契约。 嘉波不知道这个答案对不对,他模糊地察觉到,每一个魔神缔结契约的方式应该不一样,说不定其实后天的魔神本身就没有这项能力。 应该感到沮丧。 他这麽想,而后按照曾经学习的那样,垂下眼睫,让沉默淹没了他。 “新的巴螺迦王,不要难过,难过会让你无法长大,”兰利迦拍了拍他的脸,“你会在雨中发芽,你会在阳光下生长,然后长成一棵树。” “兰利迦喜欢新的巴螺迦王,因为新的巴螺迦王教会兰利迦‘转转’是什麽意思,兰利迦想和新的巴螺迦王一起变成树。” 这应该是安慰和夸奖的意思吧。 嘉波想。 他说了一声谢谢,像是花开,像是沙漠温热的风吹到了雨林深处,在这股灼热的推动下,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所有兰那罗都围在嘉波身边,开始哼唱一首没有歌词的歌谣。 或许他永久地失去了让砂金成为眷属的能力,失去了在分别时也能向对方传达思念的标记,那也是可以接受的,他已经向砂金好好地表达过他的不舍与悲伤——分别本就是他作为不合格魔神的惩罚。 所以没有关系了。 没有关系…… 当砂金结束了与大慈树王的私密会话,按照大慈树王给出的方向,瞬间发送到梦中的桓那兰那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嘉波坐在一群五彩缤纷的森之民中央,和他们一起哼唱歌谣,砂金看不见兰那罗,他只能看见歌声长出了翅膀,化作一条金色的河流,从口中而出,在天空飘荡,最终穿过荷叶与树枝,与他皎洁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从未经历过赤王的神陨、影子的暴走,还有人类恐惧而漠视的眼神,好好地长大,纯真和美好从未从身上流失。 砂金没有说话,站在一片荷叶底下没有靠近,然而即使他停下来脚步,嘉波依旧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朦胧地睁开眼。 然后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身影。 “砂金!” 眼神亮了起来,嘉波踮起脚,从一堆兰那罗中找到落脚的地方,穿过化为实质的歌声,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你回来啦!” 歌声没有停止,在嘉波心中,唱歌已不再是主要的目的,反正他也不会唱歌,唱出的音符不对还会被兰帕拉嫌弃是一个会跑调的巴螺迦王。 “你和树之王说什麽了呀?” “交换了一些关于深渊和天理的情报,”砂金只粗略说了个大概,更深入的信息没有必要告知嘉波,未免他追问不停,砂金转移话题,“我要离开梦境一趟,你在这里等我,要听话,别再呼唤影子了,知道吗?” 嘉波歪歪脑袋:“砂金,去梦境外面做什麽?” 身在梦中,可以从沙漠瞬移到雨林北边,嘉波没有忘记,他们现实的身体还在沙漠,在被封印的神庙之前。 “要去确认一些事情。”砂金回答。 拉帝奥和未来的嘉波总用赌徒称呼他,说他总是喜欢以最小的筹码迎接的风险,但在赌局中不问缘由随意下注的人不是赌徒,是蠢货,他相信大慈树王是一回事,确定大慈树王说的是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天理拥有和大慈树王同样的权限,能在世界树中查阅想要的信息,这其中的信息包括大慈树王本身。 “大慈树王说,花神和赤王联手创造出了你,说明他们有能屏蔽天理的办法,”砂金解释,“我只是去确认这个。” 当然,为了避免天理察觉到异常,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大慈树王。 “那你还会回来吗?”嘉波问,“你还会回来接我吗?” “当然。” 顿了顿,砂金问:“你们在做什麽呢?” “在唱歌!”嘉波回答。 他在砂金身前,莫名觉得扭捏,挽留的眼神干巴巴的,嘟嘟哝哝说了半天也说不出口。 最终,嘉波还是接受了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魔神。 “……我们在说眷属,每个魔神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眷属。”他凝望着前方,“我想让砂金成为我的眷属,可是我不会,我做不到……” “为什麽想要我当你的眷属?” 金色的歌谣旁边,嘉波认真地看着他,他的眼底清澈、不含一点杂质,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他是一个失败的魔神。 或许比起魔神,他更适合当一个人类,脆弱、拥有喜怒哀乐、可以随意地哭,放肆地笑。 但是魔神还是有一个优点的。 “族长说,眷属能共享魔神的知识和力量,”他想起那时在风暴和影子的双重袭击下,砂金挡在他身前,坚定地抱住了他。 事后他苍白的脸色,还有隐忍的咳嗽。 嘉波很担心砂金。 他喃喃地说:“我想和你产生联系,我可以忍受分开,但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如果能将我微不足道的力量分给你一半,或许砂金就不用再露出那样羸弱的表情了吧。 蔚蓝的眼凝望着砂金,唯一一点血色是砂金的脸,他向砂金无比郑重地许下承诺:“如果你愿意的话,如果我们还有见面的未来,总有一天,我可以做到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0-80 第71章 我们关系并不好 我不能总是心软。 砂金想。 他看向那一双属于嘉波的眼睛,没有厌恶,也没有烦躁,这是一双不属于宿敌的眼睛,从纸牌游戏之后,嘉波就再也没有用这一双包容着无限天空的眼睛注视过他。 “你可以不走吗?”嘉波问。 “为什麽,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吧,”砂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果我走得晚一点,你被天理发现了,可是会死的,难道比起死亡,你更想我陪在你身边虚度光阴吗?” 嘉波点点头,而后立刻改变了主意,变成摇头。 他的小脑袋瓜里总是纠结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又怕天理发现我的时候也同时发现你,”这样就不是嘉波喜欢的画面,“所以你还是走吧,我会乖乖等你的。” 我只听砂金的话。 嘉波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他是属于人类的魔神,尽管他不想当,但这是无法改变的身份。 可他的人类只剩下砂金了。 “好,我走了。” 金色的身影转身就走,紫色的眼睛就和编织的梦境一样梦幻,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嘉波的视线里,他看着砂金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穿的衣服勾勒出的腰线逐渐模糊。 而后,砂金突然停下来,嘉波再一次看见了如梦美好的紫色眼睛,金色的发尾在空中漾出俏皮的弧度。 然而砂金的表情是一种故作轻松的刻意,他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在沙漠的深处,黑泥的正中央,所有的生物都死去。 而他独自一个人抱着膝盖,沉浸在巨大的哀恸中,渐渐腐烂。 “记得。”嘉波点点头,“砂金是一个很好的人类。” 假如没有砂金,等待他的结局就是静坐在沙漠,被人类捡走,然后在某一次风暴里释放黑泥,在杀了父亲大人之后再杀死所有人类。 再一个人静静地等待天理最后的抹杀。 “所以,是砂金拯救了我。” “不。”冷酷的词语从微笑中渗出。 “其实我没打算救你,我是想杀了你的,教你筹码魔术,只是我玩弄猎物的习惯。” “……不是这样的。”嘉波下意识反驳。 砂金不仅教会了他魔术,还教他情绪,教他感情,在他失控的时候救下他,现在还把他带到了大慈树王的梦里,想要让他脱离天理的追杀。 ——他怎麽可能会想杀了他。 “就是这样。”砂金折返回来,“因为我们的关系本来就不好。” “我们一见面就争吵、打架,有一次毁掉了一颗无主星球,还记得刚见面时我胸前的伤吗?那就是你造成的,你的傀儡洞穿了我的存护,关节里藏起的刀刃差点要了我的性命,我离死亡从来没有这麽近过。” “我们是死对头,是死敌,关系恶劣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没有人觉得我会救你,没有人,即使我自己也是怎麽觉得的。” 砂金的脸猝然逼近,嘉波想要后退,却再也没有可供后退的道路——两根手指钳住了他的下巴,逼迫他与一双充满寒意的眼睛对视,那里什麽都没有,只有一片阴云,和一片酝酿中的雷暴。 “……可你还是救了我。”嘉波坚持,“你就是救了我,所以我喜欢你没有错。” 在他短暂的记忆里,沙漠是他的全部,他没有见过会将食物分给他一半的宿敌,也没有见过会为他受伤的死对头,他是一只被创造出的人偶,一只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本来就不该有人对他好。 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嘉波旋即坚定地向砂金表示:“……就算你要杀了我,也没错。” “是的,我应该杀了你。”砂金的声音泛着彻骨的寒意,就像被冰冻住的荒原,“杀了你,未来就没有那个和我作对的嘉波,我就不再需要向他道歉,也不用喝下他灌入我嘴里的酒,我们的关系就不会继续恶化下去……我应该杀了你的。” “所以,我为什麽没有杀了你呢?” 声音比嘉波还要困惑。 忽然,砂金倾身抱住嘉波,死死地将他扣在怀里,四肢无法动弹的嘉波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听见砂金的声音,是一种快要消散、有着细微颤抖,还要装作轻松的嗓音。 “接下来,你会离开这个世界,你会离开提瓦特,你会遇见一位真正的神明,不是提瓦特的魔神哦,他会解决你身上的影子,你再也不用担心影子会伤害到别人。” “如果你不想再当一个愚蠢的小蘑菇,可以变成一个人类,拥有自发产生的七情六欲,不用再苦恼着学习。” “你可以学习更高深更漂亮的魔术,在舞台上表演给其他人看,赢得满堂喝彩。” “你可以到处旅行,每一颗星都有属于自己的特色,比如梦境酒店匹诺康尼,比如航行宇宙的巡猎仙舟,比如驻扎着公司总部的庇尔波因特。” “你会交到新的朋友,会有新的爱好,你喜欢珠宝和惊喜,喜欢一切绚烂璀璨的东西,别担心,你总能得到它们。” “嘉波,你会过得很快乐。” “我走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嘉波暂时无法理解的话,而后拍了拍他的脑袋,看着那张尚且青涩茫然无措的脸,突然,他很想再看一看属于成年后嘉波成熟的脸。 可是他的手机坏了,即使手机没坏,他也从来没有机会保存过一张同时属于他和死敌的合照。 算了,就这样吧。 砂金本就不是一个太过计较的人。 他站起身,挥了挥手,迈步走向远处,身影像雾一样消散,这次他没有回头。 第72章 遍历死地而后生 从梦境回到现实,砂金再一次踏上了须弥的沙漠。 现实的风比起梦中更觉得刮人,掀起的沙粒和干枯的植物尸体总让人有一种即将脱水的烦躁之感,烈日当空,目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茫黄色。 砂金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再往前,就是神庙的方向,神庙当初放置着嘉波,或者说关押更合适,现在又成了赤砂之王阿赫玛尔的埋骨之地。为了避免阿赫玛尔的信徒再次苏醒僭越的不敬之意,加固神庙封印的阵法是由大慈树王径直完成的。 临走之前,大慈树王将封印的一部分阵法图教给了砂金,就像砂金没有完全信任大慈树王一样,大慈树王也需要手中掌握一部分底牌,因此交给砂金的阵法只有一部分,不够他解开,但足够砂金一个人潜身钻进去。 神庙深处,通往地底的道路幽深且长,像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通往地狱的旅程,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只有砂金一个人,他走入刺骨寒冷的地心,绕开那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深渊的意识如同附骨之蛆,体内的存护自发地运作起来,一道金色光弧闪过,周身亮起一层薄薄的护盾。 在地底深处的仓库,上一次他和嘉波只来得及从里面搬出几袋粮食,其实里面存放的物资还有很多,不仅有供人类生存食用的米面粮油,还有抵御野兽和敌人的锻造武器、制造简易庇护所的工具和阵法,祭祀的用品,还有一张放置了书籍和纸张的桌子。 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 纸张脆弱,且在幽暗的环境被侵蚀得久了,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砂金不得不用一个扭曲的姿势伸张脖子观察上面的字迹,提瓦特的文本和他已知的语言都不一样,好在联觉信标还在工作,这种能将不同语言直接在脑中翻译的生物工具在此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至少让砂金意识到,大慈树王所说的关于天理的情报并没有错漏。 纸张记录的应该是赤王的手笔,模糊不堪的字迹写下了诸多推测,砂金提取出其中比较重要的几句。 他说,天理也是天外而来的降临者。 他说,深渊能屏蔽天理的感知,越是接近地心,天理对提瓦特的把控就愈加脆弱。 所以创造嘉波的实验才会在地底进行,他是专门制造出来安放禁忌知识的容器,如若他能完美地掌控禁忌知识,即使是天理也不会发觉端倪。 虽然很可惜这个实验终究还是失败了。 砂金继续看下去,阅读的速度比常人快得多,花了五分钟看完纸张的内容,再花十分钟把书本翻了一遍,里面全都是种种对于天理、魔神和人类的猜想,其中还包含了赤王对于魔神引导人类的深深质疑,他和花神最初的一拍即合,创造嘉波的漫长过程,还有他对于嘉波未曾言说的爱,以及最后一句潦草的对不起。 砂金顿了顿,他不在乎一个死人的道歉,他在乎的是,赤王认为魔神也是由降临者的一部分构成,本质和天理并没有太大区别。 看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麽,砂金莫名松了口气。 离开梦境之前,他告诉嘉波,他是来确定赤王和花神是否掌握了能屏蔽天理感知的阵法,至少在这一点上并没有欺骗。 他只是没有告诉他和大慈树王接下来的步骤。 走出仓库,用学来的阵法封住这间黑暗的小屋,砂金往外走了几步。 深呼吸是在做心理建设,他站在大坑外缘,往下是魔神的残秽还有混乱的深渊,据说整个世界的污秽都会随着生命的流动沉入不可知的地底,沉到世界壁垒的外侧,这本就不是一颗星球正常的生命循环,提瓦特太过脆弱。 任何生活在提瓦特的生物都不能抵抗深渊的侵蚀,即使是魔神,但是砂金可以,他身上的存护命途可以。 一秒之后,砂金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毅然决然地—— 跳了下去。 “我来押注,我来博弈,我来赢取。” 漆黑混沌的扭曲之力缠绕身侧,将存护的光辉压制下去,然而砂金毫不在意,他操控着砂金石——这是存护星神克里珀神躯的一块,封存【一部分】令使的权能,令使对于星神来说总归和命途使者是不一样的。 坠落没有停止,他任由深渊和克里珀的存护之力同时在体内流转。 “我任命运拨转轮盘,孤注一掷,遍历死地而后生。” 如果没有预料错的话。 天理是众神之神,他是最强的降临者,就像他和大慈树王呆久了能感受到一丝与琥珀王似有若无的联系,如果能引发和天理之间更加激烈的战斗,这种联系就会愈发加强,如果琥珀王还在乎他的令使,在乎这一个脆弱而又艰难生存的世界。 那他必将破开宇宙的间隔,让砂金赌上所有,将这一切—— “——一切献给琥珀王。” 第73章 期待下一次相遇 嘉波望着空气中的一点,那是砂金离开的地方,紫色的梦在他眼前扭曲了一秒,而后就抹去了凝望的背影,如同他从未存在过。 金色的歌缠住了发梢,嘉波顿了顿,收回所剩无几的精气神,往来时的方向走。 他要在这里等砂金回来接他。 生命里仿佛只剩下了这一个目的,嘉波是一只愚笨的人偶,没有了影子,遗留在原地的是一具被思念填满的空壳,这让他觉得空虚,嘉波不知道该怎麽将思念从身体里拿走,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但他不会缔结眷属契约,也不会唱歌。 回到兰那罗的队伍中,像一只笨拙的银色小鸟。 兰利迦跳到嘉波的双膝中间,他要向巴螺迦的王传递新的想法,首先要告诉巴螺迦王成为树是所有兰那罗都向往的事情,是每一个兰那罗的愿望,巴螺迦(沙漠)没有树,巴螺迦王可以成为第一棵树,把自己种进地里,根须深深扎入泥土,和土地、风、天空永恒地融为一体。 可惜,兰利迦准备好的一大段话都没有说出口,白色的身影在视野的另一端出现,那是他们的母亲和唯一的神。 歌声停止,金色音符消失不见,所有兰那罗围上去,叫着千树之王的名字,包括兰利迦自己。 嘉波也抬起头:“雨林的王,有事吗?” 快乐会传染,此时此刻忧愁从眉间抹去,至少无法从表面看出低落的端倪,嘉波平静地看向大慈树王,眼里是潺潺流水的小溪。 花神和赤王捏造的时候,一定将这世间所有美好都堆砌到了他身上,他不仅是一个背负着枷锁的人偶,一个继承了沉重职责的新神。 他也是一个被无言地爱着的孩子。 “没什麽事。”大慈树王摇摇头。 沉默里,兰那罗安静地围成一圈,她坐到嘉波身边:“嘉波,你喜欢人类吗?” 嘉波停顿了一下,说:“不喜欢。” 他是不爱人的魔神。 嘉波想,人类不会爱一个数次让影子失控的魔神,那魔神也不会爱一个自己无法保护的种族。 所以他不喜欢人类,从来没有。 “我猜也是呢。”大慈树王说,她换了一个问题,“那嘉波,你想成为人类吗?” “人类是一种复杂的生物,他们狡诈贪婪的同时保有纯真,身体脆弱却拥有坚强的意志,人类不会出生时便被无可奈何的命运裹挟,他们生来自由。” 大慈树王问:“如果给你一个许愿的机会,你愿意成为一个人类吗?” 没有影子,也没有魔神的职责。 不必放逐自己,不必经历离别,不必强求自己与他人为伍,只做一个旁观者的话,就不会有受伤的可能性。 “……应该是愿意的吧。” “那真是太好了。”大慈树王微笑着说。 金色的光在树梢缓缓升起,取代了原本弥漫整个梦境的紫色。 好像他们明明身在梦中的雨林,外界的沙漠却侵蚀了它,将树木也染成了一望无际的黄沙。 嘉波想,他诞生最初的职责是控制影子,引导人类,现在这种职责被宣告是错误的,甚至他的存在本身都是一种虚无,一种谬误。 影子是不该存在的东西,作为影子容器的他也是不该存在的魔神。所以,他的职责变成了带着影子离开人类。 实际上,嘉波至今也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往哪里,要离得有多远才不会让来自深渊的禁忌知识伤害这片土地,提瓦特就是他对世界和宇宙的全部认知,它没有荒无人烟的角落,至少在嘉波的印象中没有。沙漠和雨林在大陆的南面,极北的冰原,极东的群岛,还有西边的火山都有人类的脚印。 往上是天理居住的天空岛,或许只有往下,往地下,直到人力无法到达的地心深处,回归混沌的中心,才会将他的危害性降低至最小。 “等完成我的职责,我就能变成人类吗?” “你会的。”大慈树王说,“而且很快。” 就在这时,整个梦境忽然抖动了一下,一粒石子投入水中,镜花水月的空想到了摇摇欲坠的时刻。 ——更多的金色在蚕食这片梦境,嘉波看见了倒悬在天空的黄沙。 他立刻站起来,头顶的兰利迦被撞个正着,像一颗坠落的果实,翻滚着遥遥地飞了出去。 嘉波来不及道歉,他仿佛意识到了什麽,声音和梦境一样快被击碎,颤抖着说:“砂金在做什麽吗?” “按照自己的意愿,他在进行一场注定惨烈的战斗。” 大慈树王的眼神悲悯。 砂金的确没有说过他离开了梦境,但大慈树王,不仅掌控了梦的权能,还是代表智慧的女主人。 如同她在赤王神陨后就察觉到了嘉波的存在,当她来到桓那兰那,发现这里只有嘉波一个人时,她就猜到了,那个从头到尾只相信自己的年轻人类已经酝酿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按照计划,他会把嘉波送走,将他变成一个人类。 “和他战斗的是谁?” 大慈树王回答:“是众神之神,天空岛的主人,天理代行者。” 身体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在提到天理名字的一瞬间,嘉波仿佛看见了一颗从天而降的寒天之钉,正中他的眉心。 他很快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呆愣了一瞬,立马向外跑去。 “我要去帮他。” 可崩塌的梦境依旧是梦境,梦的女主人拉住他的手:“你不能去,现在还不是你离开的时候。我能为你们做的,仅仅是拦住现在的你。” 此时此刻,大慈树王和砂金竟然保持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他们没有事先就此沟通过,星神和另一个宇宙都不是大慈树王能够了解的故事。 但大慈树王依旧明白了砂金的打算。 ——砂金的计划是,挑战天理,为嘉波打开一条通往自由的道路。 嘉波实在是一只太过弱小的魔神,他挣脱不了大慈树王的梦境,也挣脱不了大慈树王的手,呼吸急促了起来,反复地重复放开我。 可是放开了又能做什麽呢? 是他看着砂金离开的,也是他对树王说,他想要成为一个人类。是他许下的愿望,是他贪心又自私,在成为人类之前就学会了人类的性格缺陷,诱导着别人为了他的命运而抗争。 如果他现在后悔了呢? 梦境渐渐地褪去,现实变得越来越清晰,嘉波看见了一片环形的乌云,是两边对撞后产生的最后余波,从一颗爆燃的火星,到最后瓢泼落下的雨,里面混杂着血腥、筹码和挥之不去的黑色污垢。 狂风暴雨中,一具黑色的盔甲正与金红相间的众神之神对峙,砂金是最强的人类,在嘉波的记忆里,当他完全释放自己的力量,将会有一副泛着泠泠绿光的假面覆盖全身,盔甲修身,兼具力量和冰冷的神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狂暴不祥的深渊污秽缠绕在身上,将充满身形的绿光彻底遮盖,仿佛他是罪恶的化身,是终将被正义战胜的邪恶,是童话故事里被勇者打败的魔王。 嘉波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砂金临走前说的话很多他都没有理解,但现在他懂了一些。 他说:“嘉波,你会离开这个充满悲伤的世界。” 他说:“我走了。” 人类砂金写好了人类与知识之神嘉波的命运。 或许人类正如大慈树王所说的那样,他们狡诈,他们贪婪,他们傲慢,他们狂妄,竟妄图以凡人之躯挑战神明。 碰撞的火星燎成了一片灼热的海,在坠落的雨里熊熊燃烧着,即使砂金在释放全力后又被深渊强化,他也只是一个人类,一个脆弱又坚定的人类。 黑色的盔甲在一次猛烈的撞击后,被狠狠地砸进泥泞的灰沙中。 嘉波的心也跟着狠狠地摔了一下。 他没有再跑,张了张嘴,隔着模糊不清的雨幕,问:“如果我选择成为人类,需要付出什麽代价?” “记忆,还有归途。” 大慈树王温柔且悲伤地看着他:“你会失去提瓦特的记忆,因为影子依靠记忆传播,你不能再想起它。” “你也不能再回归提瓦特,因为你的出现便意味着灾难将要来临,你会失去故乡。” “我会忘了砂金,也会忘了妈妈和父亲大人,忘了兰那罗,忘了你。”嘉波目光凝固,“我会失去一切。” “不会的。”大慈树王站在身侧,她也用同样的眼神望着战斗中的砂金。 “就算大脑忘记了,身体还记得。就算身体忘记了,心还记得。就算心也将过往的快乐尽数遗忘,命运也会替你铭记。” 嘉波喃喃地接过大慈树王的话:“因为冥冥之中,命运早已注定。” 藏身的梦境缩成只有一棵树的大小,很快就会失去落脚的地方,这已经是大慈树王全力支撑的结果,好在天理还没有发现他们。 但是砂金很快就快支撑不住了,嘉波没有亲眼见证过魔神间的战争,但是砂金和天理的激战一定比魔神的斗争更要恢弘和惨烈。心脏在一跳一跳抽着疼,嘉波仿佛感受到了死亡在头顶盘旋不定——他又看见了寒天之钉朝他砸下的幻觉。 大慈树王拍醒他,她抚摸着他的脸庞,像是嘉波从未牵过手的妈妈,然后望向远方雨落不停的天际。 明明什麽都没有,心脏却仿佛停止了跳动。 这一秒像是被拉长到永恒的死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赌局终于有了结果,砰砰无声的两下,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外界重击在天空正中,世界如同一个玩具,被不知名的神明用一只手固定,而后另一只手举起重锤—— 天空破开了一道裂缝。 金色的光播撒进来,起初嘉波以为那是阳光,然而雨势未停,乌云也至始至终没有散去。 而后他意识到了,这道光,是来自裂缝之外、那位被砂金挂在口中的存护星神克里珀自带的光芒。 大慈树王在他后背推了一下:“现在你可以走了。” “嘉波,再见。” 或许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大慈树王见面,是他亲情的延续和终结,但不知为何,嘉波忽然感到一种由衷的高兴。他转过头,勾起了嘴唇,那是人类与智慧的魔神从诞生至今唯一一个透露着神性的笑容。 “谢谢你,雨林的女王,如果战斗之后,父亲的神庙并未完全损毁,如果深渊的洞口被彻底封住,请你取出藏在地心仓库的物资,交给沙漠的子民。” “这也是我唯一且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了。” “大慈树王,再见。” 往后,再也不见,一切注定消弭。 嘉波跳出了梦境,将慈爱的女王还有聒噪又可爱的菜精们抛在身后,用尽全力往前跑,奔向那道撒满金色阳光的裂缝,奔向已经迈入终结的战场。 裂缝里伸出了一只透明虚幻的手,他察觉到了自己的下属陷入了群星静默的另一个宇宙,于是循着同源的力量而来。他将强弩之末的砂金捧在掌心,胸前依稀可见一道贯穿胸口的严重伤势,但他却无动于衷。而天理的攻势面对这只来自星神的手无异是隔靴搔痒,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更何况,天理意识到了这只手在破开了天空的同时又在修补天空,不会对这个脆弱的大陆造成任何损害。 还没跑多远,嘉波就停住了脚步。 同一时间有几道视线落在了身上,不同的呓语在耳边呢喃,让他毁灭、让他旁观、让他欢愉、让他彻底腐烂。 砂金说过,这是星神的凝视。他是一个特殊的造物,一定会有很多星神对他感兴趣,让他掌握新的力量。 让他封印影子,让他成为一个人类。 金光穿破层层乌云,嘉波抬头,他看向随着巨手升空而远离的砂金。 在这一刻,世界失去了声音,宇宙不再有时间,他望着砂金,砂金也望着他,一眼度过千年。 隔了那麽远,他也能看见砂金眼中的笑意,那双紫色的眼睛是他此生做过最美好最温柔的梦,无限地包容着他。 现在,梦该醒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亘古的铭刻,又像是一个一触即碎的气泡。嘉波看见砂金说:“期待下次相见。” “好,下次见。” 他也微笑地回答。 停驻在身上的几道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并未消失,嘉波必须做出属于他的抉择,然而他早就选好了,他会成为一个人类,一个旁观者,他不想再背负沉重的职责,不想再伤害任何人。 记忆,本身就有凝固、冻结、定格的含义,是封印影子绝佳的命途,嘉波会舍弃自己的身体,将身体作为封印影子的容器,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使人疯狂的禁忌知识。 【封印知识封印记忆掌握记忆碎片归来旁观旁观等待……】 记忆星神浮黎投下的视线,无法理解的耳语持续不断。 嘉波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和意识一起,向着裂缝、向着属于浮黎的领地飞去。 像一粒沙子,被风卷起,落入了无尽星海。 他的记忆逐渐模糊、泛黄,像褪了颜色失去墨迹的老照片。 他的时间逐渐后退、回溯,像逆流而上回归原点的列车。 星海、提瓦特,宏大空茫的裂缝合拢,复原,一切都已消散,世界树的数据自我删除,什麽都不会留下,什麽也不会记得,没有人受到伤害。 一切都是崭新的。 全部都等待着新的命运,新的碰撞,还有新的相遇。 等到那一天的到来,等到钟声敲响,筹码落地,视线于时间的尽头再一次对视凝望,然后说上一声。 好久不见。 第74章 嘉波有多重人格 嘉波睁开眼,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躺在床上,身侧的床头台灯下有一块足以买下一颗矿星的昂贵手表,手表旁边是从他衣服外套拆卸下来的钻石珠宝。床角随意散落着揉皱的斗篷、马甲,还有明显不属于他的上衣。 ……怎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像是宿醉未醒,又像是脑子被人重重给了一拳,嘉波偷偷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没有穿衣服。 再僵硬地翻身,发现床的另一侧躺着一个人,从发尾的弧度到隐没于被褥的肩窝,无一不是属于他熟悉的那个人。 嘉波:“……” 不会吧? 不会吧??? 事·件·重·演。 发生什麽了,该如何故作优雅且不在意地穿好衣服潇洒离开,嘉波镇定地想,时光机在哪里,他到底是先捅死砂金还是先捅死自己。 他对发生在耶佩拉高塔的后续全无记忆,最后的画面停留在强行调动属于记忆令使的那部分力量封印了丰饶赐福的婴孩,而后便脱力陷入昏迷,嘉波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进入这间房间,又是怎麽和砂金躺在同一张床的。 怎麽又是你?怎麽老是你?! 嘉波的心快要死掉了。 该说不说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自己,嘉波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万一真的是自己失去意识兽性大发或者是砂金这家夥摆明了想要借此机会陷害他…… 正当他的思绪一路从意外发展成公司的阴谋论时,身侧的人醒了。 柔软的金发垂落脸侧,枕头坍陷出一个小小的坑,砂金单手撑着自己的头:“早上好。” “好你个大头鬼。” 他低低笑了两声:“亲爱的,大早上的,火气怎麽这麽重啊。” “任谁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旁边还有一个,呃不算陌生的脸,脾气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嘉波面无表情道,“所以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我为什麽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在你床上吗?” 凑得太近,他都能看见砂金的瞳孔是一对清澈湖蓝的菱形,像是镶嵌封存在紫水晶中的一小片浪花。屋内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清晨的阳光落在眼中,中和了他本身自带的玩世不恭的气场,尤其是从直视他的角度看去,呼吸间隐约能看出他眼底倒映的剪影,像是正在认真专注地与嘉波谈话。 “你真想知道?” “废话。” “好吧,其实是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嚷嚷着冷,半夜睡到一半自己迷迷糊糊爬上我的床,看在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且是个病号的前提下,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留你,忍了你一整个晚上。” 嘉波:“……” 他艰难地查找自己的舌头:“所以,是我,非要和你,睡一块?” 砂金点头:“是这样没错。” 嘉波自闭,嘉波失语,嘉波不想说话。 他是从成为一个魔术师开始从记忆命途转为欢愉命途,之后便再也没有动用过属于浮黎的力量,这次还是第一次使用,嘉波本人也不知道强行调用之后到底身上会出现什麽样的后遗症。 昏迷、做梦、呓语、怕冷都有可能,甚至现在浑身的疲惫和酸痛说不定也是后遗症状的一种。 嘉波越想越觉得砂金口中那个半夜迷迷糊糊爬//床的自己有可能是真的。 不是吧不是吧,难道他们真的睡了,还是他自己主动的。天啊上次还可以说是醉酒误事,这次呢?他要一辈子在死对头面前抬不起头了啊! “所以……所以……” 嘉波语无伦次的同时强装镇定,直视砂金的时候还不忘躲闪,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所以,我们昨晚……” 一副死到临头如临大难的神情。 “那当然,”砂金看着嘉波变成死灰的脸,觉得很有趣。 因此尾音都故意拖得极长,慢悠悠地在嘉波越来越狰狞的表情中,说完后半句:“——没有,我对奸//尸不感兴趣,况且你睡相那麽差,压制你就耗费了我大部分力气,我可不想再做点别的。” “怎麽,你看上去好像很失望啊。” “你闭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没有把柄在死对头手里,嘉波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张牙舞爪,趾高气扬地说:“你懂什麽!” “我才没有想和你睡一起,昨晚的那个不是我,呵,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嘉波拼命地在脑子里查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昨天的行为,憋了半天,他咬着牙开始编,“其实——我有多重人格。” 他说记忆命途的嘉波和欢愉命途的嘉波不是同一个,昨天一定是属于记忆的那个家夥跑出来了。 一定是。 “你说是就是吧。”砂金换了一个姿势,从床上坐起来,胸口那道被天理贯穿的伤口在丰饶的气息下逐渐恢复,一晚过去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连条疤都没能留下。 偏过头,砂金催促嘉波赶快去洗澡,晕了一整天,身上的硝烟和灰烬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嘉波意识到他的确说的是实话,至少自己起床时并没有察觉到下半身有什麽异状,脱下衣服大概也是为了方便擦拭,嘉波在床边还找到了两条使用过的湿毛巾,上面还有明显的脏污。 浴室里,水声潺潺,从头顶落下,再带着灰尘和污泥一同汇于地下。 “真是死要面子,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小时候那麽坦率,在茨冈尼亚也没见得他脸皮这麽薄。” 他的自言自语自然不会被浴室里的那个家夥听见。 大慈树王曾经说过,他脑中关于童年的记忆封印有了松懈的迹象,只待一场剧烈的刺激就会恢复。只是这刺激来的太快,当他被天理击中,从天空劈到沙漠深处,那瞬间脑海中掠过了很多本不存在的东西——被砸死的鸟儿,埋藏在河谷周围的炸药,茨冈尼亚-I的珠宝店和人贩子,偷渡到科里米偶遇的拉帝奥和艾利欧,送往提瓦特的姐姐埃德温和族人……他看见从天而降的嘉波,用魔术引爆炸药的嘉波,戏弄泯灭帮的嘉波,还有库房里数百具一模一样的嘉波,所有画面最终都汇聚成一张脸,那张狡黠肆意而不加掩饰的脸,养育了他又反被他养育的脸。 全都是他。 大魔术师,欢愉行者,记忆令使,人类与知识的魔神,最喜欢的哥哥——嘉波。 “我最喜欢哥哥了,我一辈子都是哥哥的小奴隶。” “我只有砂金了,你能保证你会和我重逢吗,你能保证你一定会马上来找我,并且保证绝不离开我吗?” 太乱了。 砂金垂下眼睫,喉结的攒动被水声掩盖,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下心才能理清楚其中全部的感情,虽然他已经思考了很久,包括许多个夜不能寐的晚上。 好消息是嘉波那家夥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他和从前一样迟钝,单纯地把他当成了宿敌、死敌和死对头,或许今天之后还能把他当作半个朋友。 水声停止,嘉波藏在浴室里磨磨蹭蹭不出来,砂金理解他,他一定是觉得昨天脏兮兮的衣服配不上洗干净的自己,可是安全屋内没有新衣服。 正想着,咚咚两声敲门,砂金总不能让一个光着身子的嘉波去开门,于是他中断思考,放弃如同线球一样的纠葛和烦恼,走向了入口的门廊。 门外是银狼。 “喏,艾利欧叫我送来的,他说你们会需要。”银狼递上两套简单的衣物,包括t恤和裤子,“刃和萨姆出去购物了,你知道的,现在就他们两个的脸还没有暴露,而唯一一个能易容的家夥还在呼呼大睡——他醒了吗?” 砂金点点头,没说话,而是侧过身邀请她进门。 一只黑猫从银狼的肩上跳下,步伐优雅地走进室内,等到嘉波换好衣物走出浴室时,正好和趴在床尾的艾利欧大眼瞪小眼。 “猫?咪咪?” 砂金知道嘉波一定没有想起艾利欧是自己从前养过的猫,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全宇宙的猫都应该叫咪咪。 雪月夫人的孩子被封印后,建木的活动变得迟缓,在一场大火中烧得一干二净,造翼者妄图将耶佩拉作为第二个母星的计划也由此终结,但相对的,耶佩拉市中心有一半都在这场混乱中损毁,高塔倒塌,酒会也被迫中断。 耶佩拉兄弟会最后什麽也没捞着,既没做成几笔交易,也没能将神青睐的人选献给他。 造翼者和泯灭帮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死仇,不需要这场酒会作为导火索,也是一见面就掐的关系,更何况无论是雪月还是乌淮,又或是其他丰饶民,都通通死在了混乱中,就算想发泄怒火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银狼靠坐在房间内唯一一把椅子上,嘴里嚼着口香糖,手里玩着游戏掌机。 她抬眼看见嘉波拎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来,水珠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砂金实在无法忍受他把水弄到床上,不得不拆开新的毛巾一点点蘸干长发上的水份。 没眼看,银狼木然地低下头继续玩游戏,真是没眼看。 掌机屏幕很快亮起了“GAME OVER,YOU LOSE!”的终结提示。 “卡芙卡被兄弟会抓走了。”银狼无聊地放下掌机,“我们要去救她。” “怎麽回事,当时你们都没人把她带回来吗?”嘉波歪歪脑袋。 “萨姆忙着烧树,刃忙着干掉小喽喽们,而我,我去库房走了一圈。”将还没来得及交易的藏品都转移走了。 银狼停下来,事实上一点也看不出她脸上的焦急,星核猎手之间的感情不需要质疑,从砂金这个前星核猎手不由分说和现星核猎手合作就能看出来。她不着急的唯一原因,就是这本就在星核猎手的计划之内。 “这是剧本的一部分。” 嘉波猛然回头:“咪咪,咪咪会说话?!” 黑猫——也就是艾利欧,星核猎手的组建者和大脑,拥有一张毛茸茸的脸,他喵了一声,随之而来是清澈的少年音色。 “很荣幸再次见到你,嘉波阁下。”艾利欧说,“还有,我不叫咪咪,我叫艾利欧。” “都差不多。” 银狼看不下去了:“虽然我觉得被抓也有一部分是卡芙卡的恶趣味……算了这不重要。艾利欧的意思是,让你参与到剧本中,和我们一起去耶佩拉兄弟会救回卡芙卡。” “啊?我?我救星核猎手?”嘉波茫然地指着自己。 那只叫艾利欧的黑猫靠过来,像一只真正的猫蹭了蹭他的手,尖牙轻轻叼住嘉波的衣袖,将他往外扯。 这就是要说悄悄话的意思。 一人一猫走到门外,这座安全屋在市区边缘,就在离当初嘉波和砂金第一次碰面不远的地方,混乱是最好的保护色,嘉波抬起头,湛蓝的天空被高墙和电线隔断。 星核猎手的老大居然是一只猫……猫猫怎麽会说话,是他本来就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猫还是联觉信标已经功能强大到连猫语都可以翻译了。话说联觉信标是博识学会推广的吧,拉帝奥拿过生物和机械的博士学位他应该比较懂,话说现在是不是应该和拉帝奥报个平安? 发散性的思维逐渐延展到完全不相干的地方。 艾利欧喵了一声,唤回嘉波的神志,他低下头,见艾利欧嘴里不止何时叼了一张纸片。 ——一张照片。 “这应当是你会感兴趣的东西,”艾利欧说,“作为你这次参与剧本的报酬,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这里还有很多。” “什麽时候一张照片也能让我这个大魔术师为了宇宙通缉犯冲锋陷阵了?” 嘉波不以为然,他撇了撇嘴,蹲下身,从猫嘴里接过这张照片。 画面里,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孩童穿着一身设计繁复的粉蓝色蛋糕裙,他有一头淡金色的半长发,还有代表茨冈尼亚人身份特征的紫色眼睛,害羞又坚定地望着镜头,隔着时光流淌出他眼里的信任。 ——这是砂金? 虽然还是少年,虽然可爱到和屋里的那个人完全是两个物种,但是嘉波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不是他那死对头的小时候吗?! 女装的砂金!懂不懂这张照片的含金量,无论是用来戏弄他还是作为拍卖品卖给公司的敌对方都不亏啊! 他一定要狠狠嘲笑砂金。 黑猫眨了眨眼睛,一双竖瞳随着光线变化而莫名其妙多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艾利欧说:“用它作为定金,能请大魔术师嘉波出手,协助星核猎手救出我们共同的同伴吗?” “那当然!卡芙卡也是我的朋友啊!”嘉波坚定回答,眼里闪烁正道的光。 随后他咳嗽了一声:“等救出她后你还要支付尾款。” “三张喵?” “十张!” “成交。” 在无人知晓的暗巷,一人一猫成功达成协议。 第75章 莫名其妙的好奇 嘉波想摸摸艾利欧,就算知道了他是星核猎手的一员也无法按捺蠢蠢欲动的手。星核猎手恶名远扬,但无法影响他对咪咪的喜爱。 他把这归结于艾利欧毛茸茸的脸太有迷惑性。 谁能想到一只猫会是宇宙头号通缉犯呢! 艾利欧任由他上下施为,手指挠过下巴的时候还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按照猫的习性应该是表达舒服的意思,躺在嘉波怀里,长长的卷尾放松下来,垂在手边。 谈话终了,房门再一次打开,嘉波的手掠过光滑起伏的猫咪背脊,漫不经心:“艾利欧应该,没有绝育吧?” “……没有。” 很难看清一只猫的表情到底是惊吓还是无语,更何况嘉波本来就不在乎这些,他说:“是哦,我本来想自己动手揪起尾巴看一看,不过这样也太失礼了。” 他拍了拍艾利欧的头,相比背部,头顶的毛粗粝短小,一根一根刮过手掌有鲜明的触感。 “真为你的健康开心,咪咪。” “……”艾利欧张了张口,“感谢阁下的关心。” 该说不愧是嘉波吗,和从前似乎没有一点变化,对他来说或许只过去了短短几天,但对于艾利欧来说,他或许是这二十年来唯一一个清楚记得茨冈尼亚过往的生物,毕竟没人会想到删除一只猫的记忆,而在乎一只猫的物种又会被他身上的命途屏蔽感知。 现在或许还要加上砂金了。 一进门,艾利欧便跳出了嘉波的怀抱,银狼和砂金凑在一起盯着少女黑客随身携带的游戏掌机,他们互相对视不知道交流了什麽,掌机就从银狼的手中被硬塞给了砂金。 “抽卡。”指尖在掌机页面点点,银狼一推,示意砂金,“新角色是人权卡,没保底概率低,想要,你来试试。” “你完全可以黑进游戏公司后台修改用户数据,或者直接砸钱直到抽中为止吧?”砂金说。 “你不懂,全靠氪金和黑客手段的话游戏就失去原本的意义,没意思。”银狼一双眼睛古井无波,“一发入魂,最激动人心。” 行吧,是他缺乏对游戏的理解了。 没再和银狼就游戏玩法深入讨论下去,砂金略微弯了弯眼睫,那是一个温柔且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微笑,来自长辈对于后辈,兄长给予妹妹,嘉波从来没有见过在砂金脸上见过类似的笑容。 嘉波回忆,砂金也经常对他笑,只不过这笑容通常掺杂着傲慢恶意,比坚冰构成的寒冷星球还要残酷。后来给他的笑容又多了点别的东西,嘉波不是没有思考过死对头是否又有了别的恶搞他的新想法,不过他暂时还没想出这笑容背后具体的含义。 “哦哦!”银狼睁大眼睛,那分明是激动的神情,但声线依旧听不出起伏,“出金了!” “十连三金,不愧是你,早就听卡芙卡说你运气很好了。”银狼催促,“继续抽,多出几只。” 砂金依言照做。 最后银狼心满意足地收回了她的游戏机,很奇怪,高塔酒会的共同协作没能让她接纳砂金,倒是现在的游戏抽卡迅速拉近了她和这位前·星核猎手的距离。 “你要的东西我会帮忙留意的,”她把掌机收好,“我们回去吧,艾利欧。” “喵。” 黑猫叫了一声,与砂金默契地对视,见砂金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艾利欧跳上银狼的肩膀,与嘉波擦肩而过,他们完成了这次冒昧上门打扰的全部任务,走出卧室、走出走廊,再轻轻地阖上房门。 轻飘飘地,像是没来过。 一秒,两秒。 第三秒,嘉波视线终于从紧闭的房门移到了砂金身上,屋里再次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嘉波一脸兴奋,指缝夹住照片炫耀一般贴在砂金脸上。 “看看,我拿到了什麽,”嘉波歪歪头,语气都变得微微急促,“可爱的,年幼的,单纯的砂金,穿着多层蛋糕小裙子,像一个精致漂亮的小女孩。” 想想看,恶名昭著的食人鱼,身负多起大案的不良资产清算专家,星际和平公司总监砂金,居然还有这麽威严扫地的一面! 画面里嫩得出水的小朋友真的非常想让人蹂躏。 照片就差直接拍在死对头脑门上,嘉波迫不及待想看到他一贯的自信裂开,露出除了高高在上或是不可捉摸的另一面。 然而砂金只是挑了挑眉,神色不变:“你喜欢这个?” “可惜耶佩拉没有取消我们的通缉令,否则我现在就能穿给你看。”总监大人抱臂靠在墙边,“款式还能随你挑哦。” 你怎麽回事? 嘉波被噎了一下,好失望哦,怎麽砂金和他预料的反应不一样。 他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好像什麽都不能打破他的伪装。面对黑历史,不应该露出更加羞涩、懊恼的表情,乃至恼羞成怒和他大打出手吗? 但砂金没有,反而说:“比这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女装又算什麽,我觉得我小时候还挺可爱的。” 他想拿走照片,但嘉波生怕现在镇定的砂金其实是装出来的,和他惯常用的手段相似,是为了麻痹他的神经好让他松懈下来,趁机夺走这张艾利欧交给他的任务定金。 嘉波警惕地退到角落,把照片护在怀里:“干嘛?” “原来艾利欧一直都知道啊,他没跟我说过有这个,现在还把照片交给你了,真是令我伤心。”现在才有一点嘉波期盼中的失落,然而失落转瞬消逝,砂金停顿一秒,提示,“你不如仔细看一看照片上我的脖子。” 和蛋糕裙配套的还有一条粉色丝带choker,缠绕在小砂金的脖颈,几乎和白皙的皮肤融在一起。 照片背景是一顶灰扑扑的帐篷,说不出的简朴破败,和这一身镶满蕾丝不宜活动的蓬蓬裙格格不入。嘉波猜测背景可能是砂金的母星,是茨冈尼亚星域的某颗混乱又荒凉的星星。但是他没有注意到照片主角的脖子还有字,还是在对方的提示下才发现。 一半被choker遮挡,一半被光线模糊,拍摄的人手有点抖,可能是自己也笑得不行了。在蕾丝之下,要非常努力才能看出一点没能隐去的黑色,是油性笔随便书写留下的编号。 ——奴隶编号。 但是已经看不清了。 “什麽啊,你这麽小就被卖去当奴隶了?”嘉波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油性笔的手写编号和他脖子上这个一看就不一样,他只能猜测,“还被卖了两次?是被转手了还是你刺杀前任主人跑路遇到第二个了啊?不对吧,我看你照片里笑得那麽甜,应该很喜欢第一个主人才对。” 感觉是一张有故事的照片,嘉波眨了眨眼,希望砂金能给予解答。 可他却仅仅勾起嘴角,是一个恶劣的笑容,说: “你猜?” 太坏了,勾起了我的兴趣又不告诉我。 嘉波瞪着他,就看见他的眼睛再次弯了弯——和看向银狼的眼神果然不一样,和看向艾利欧、卡芙卡、拉帝奥或者曾经的他也不一样。 “你被坑了啊嘉波,”砂金说,“艾利欧明明手里还有更清晰的照片,能让你看清楚脖子上的编号,可是他反而只给了一张比较糊的。” 嘉波:“……” “哦。”他说。 穿女装对砂金来说可能的确不算什麽,就像嘉波自己工作需要也会穿上复杂华丽的礼服,站在舞台上得吸引观众视线,砂金说不定也没有穿女装的羞耻感,他和嘉波一样,将裙子当作了表演时的礼服,本质上这两者都很相似。 但是他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嘉波拿出手机,建木生长和火焰轰炸之后耶佩拉星球的信号都受到了影响,他拉了一个聊天群,看着群聊页面的聊天文本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艰难地发送出去。 【拉帝奥】:? 【三月七】:? 【丹恒】:…… 【星】:???? 【螺丝咕姆】:你好。 …… 【桑博】:我的天啊!大明星你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桑博·科斯基是嘉波曾经用过的假名,这个名字实际的主人另有其人,大魔术师的宇宙巡游需要一个经纪人帮他处理演出对接安排之类的庶务,而桑博是一个只要有钱赚就非常可靠的家夥,乐子和金钱,他都很喜欢,相信他也非常喜欢嘉波在耶佩拉用桑博的名义闹下的乱子。 【桑博】:你怎麽被通缉了!咋回事兄弟?我才刚给你联系上一门大生意,超大的生意,做完这一票至少三年、不,五年你都不用登台了。但现在通缉令…… 嘉波懒得理他。 聊天室里是嘉波认识的大部分熟人,有些算得上他的朋友,他们的身份五花八门,不限于开拓者万事屋学者科学家乐子人大型音响等等诸多职业。 【嘉波】:我有一个独家劲爆新闻。 【桑博】:哦?第一手分享吗兄弟,介不介意我用你的独家新闻换一大笔钱,我们五五开?四六开也成,你六我四。 【嘉波】:随便。 嘉波随手柄女装小砂金的照片二次拍下,手指飞一样地在聊天框里输入了一大段:“我发现星际和平公司的砂金总监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大家都知道他曾经是奴隶吧,其实他不仅当过一次奴隶,在小时候第一次当奴隶的时候还和奴隶主有一段扭曲认知需要被唾弃但是又可歌可泣的不为人知的故事,看我手里还有证据。” 照片上载。谣言就是这麽来的,这段瞎脑补的故事应该挺值钱的。 砂金本人也在群聊里。 他看着一长串不停往上刷的问号和省略号,嘉波的朋友某种程度都是自来熟,自然而然地就让聊天记录变成了99+。他再看向正在飞速捏造一段莫须有故事的嘉波。 总觉得再让他胡编乱造下去会后悔,这个后悔不仅包括砂金,还包括嘉波自己。 “好了好了,我错了,对不起,求求你了嘉波大人,不要把我小时候的照片发出去可以吗?”砂金无奈地偏偏头。 “那你生气没?” “……有一点。”其实一点也没有,砂金想,但是嘉波看上去很期待他生气的样子。 房间里的氛围刻意变得冰凉。 嘉波问:“你生气了?” “我生气了。” “那你肯定不想看见我,那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吧,再见。” 嘉波放下手机,那条编辑好的文本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他从容地收好手机,再从容地走出去,并作势关门。 就见砂金一脸无奈且不知道该说什麽的表情,胸腔起伏,轻轻咬着下唇。 “外面不安全,你能去哪?”砂金问。 嘉波眨了眨眼睛,似乎真的在思考,慢慢合上房门,让他的身影在砂金眼中变得越来越小。 “我可以去找银狼啊。”他欢快地说。 时间静静过去。 再多一秒,房门就会在眼前彻底合上,砂金觉得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较劲,但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砂金总监认命地捡起床上半干的毛巾。 “回来。”他说,“逗你的,头发还没干,衣服也没穿好,这副样子你到底想跑到哪里去。” 门再次打开。 嘉波勾起嘴唇,蹦蹦跳跳地跑回来,砂金想说他真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但最后什麽也没说,强行按头让他解散从来没发过言的聊天室,再用毛巾擦掉头发几乎不存在的水珠,用头绳和钻石将长至膝盖的长发绑成和从前一样未曾改变的辫子。 制造六相冰的过度消耗经过一晚上的修补在此时彻底没了影响,嘉波又变回那个星光闪耀的大魔术师,对着镜子观察自己半天。 身后的砂金也一直没走。 两个人的相安无事在耶佩拉之前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嘉波把这归结于他在耶佩拉只认识砂金一个人,之后的银狼也好,卡芙卡也好,艾利欧也好,都不及他对砂金的熟悉。 想到这里,忽然,嘉波问:“你以前为什麽去当了星核猎手,又怎麽从星核猎手变成公司职员的啊,星核猎手可是在公司通缉名单上的。” 他望着砂金。 那双紫色的眼睛主人好像经历过太多故事,但嘉波从来没有在他眼中看到过悲伤、愤怒又或是对命运的不满,这并不是源自砂金性格本质的自信,他只是很平静,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又默默地与之抗争。 在此之前嘉波从来没有在乎过砂金的过去,但现在,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或许可以让他对宿敌多一份了解。 这是他第一次对砂金产生好奇。 第76章 保证让你很快乐 日光清透,尘埃清晰可见,狭小的安全屋五脏六腑俱全,嘉波坐在床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发尾绳结,宝石和银白的发色相得益彰。 “没想到你还会扎辫子,小技能挺多的嘛。” “那不是理所当然。”砂金在厨房捣鼓,声音穿过薄薄的墙壁,显得有些浑浊不堪,“早餐你想吃点什麽?” “吃肉——随便什麽肉都好。”嘉波拖长尾音,问,“你什麽时候认识艾利欧的?” “很早了。”冰箱里存放着处理过的肉类和蔬菜,还有一些速食食品,都是负责采购的刃和萨姆于前不久送来的。 砂金从中挑出嘉波会喜欢的几种,他很了解厨房外那个懒散家夥的口味,很快,油锅烧开的刺啦声响便取代了水声。 “有多早?”他听见嘉波放大的声音。 “我八岁的时候。”砂金说,“你应该听过卡提卡-埃维金大屠杀的新闻报道,我是当年唯一一个幸存者,在逃亡的过程中刚好碰到了艾利欧,随后我们便一起流浪。” 这件事嘉波也听说过,种族灭绝事件在发达的星际文明面前称得上令人发指的罪行,他只是察觉到砂金提及这件事的态度有点怪,仇恨有,悲伤却不多。 但他没有戳破。 “我们流浪了很久,在很多星球都呆过,没有一颗星星的时长能超过一年,我们总能卷入当地的动荡和祸端。” 曾经砂金还以为自己是不祥的人,要不然也不能解释为什麽走到哪,斗争的脚步就跟到哪。小时候他还为此伤心过,后来艾利欧才告诉他命运早已注定,而他们是追逐命运的人。 换言之,是哪里有动乱,艾利欧就会带着砂金去哪里。 “大部分技能都是在流浪的过程中学习的,毕竟我不能指望一只猫能养活我吧,”砂金捞出炸过的培根,再放入生鸡蛋,撒上一点盐,“无聊时打零工,偶尔去赌场转一圈,赢下足够生活但不会被盯上的钱。和平时偷溜进校园学通用知识,战时就参与到其中,没有比实践更能磨砺人的了。” 轻描淡写地几句话,他的童年便跃然纸上,称不上幸福美满,但没有伤痛,亦没有哀恸。 艾利欧说砂金迟早会踏上命途,他没有说具体时间,也没有指明是哪条。等到十八岁那年,存护星神克里珀将目光投在他身上。艾利欧说这并非预料的时间点,但在命运允许的变动范围内,于是他欣然对砂金说我有一个计划,不如我们结成一个反对毁灭的抵抗组织吧。 “这就是星核猎手。还有,你的饭做好了。” 嘉波觉得其实这应该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年幼的主角逐步成长起来,获得星神青睐后又将目标定为更宏伟的蓝图。 但砂金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再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他口中都流于平淡,他明明是个口才很好的人才对。 难得属于两个人和平的时刻,嘉波终于肯离开镜子,在厨师端出餐盘前先腾出足够吃饭的地方。他和砂金分坐在小圆桌的两侧,面前是一叠煎培根配烤吐司。 平心而论,砂金真的没有做饭的天赋,培根煎得过老,嚼的时候还得多用一部分力气。但是天大地大谁叫做饭的人最大,嘉波自己混吃等死还不给饭钱,只能乖乖闭上嘴。 囫囵地将培根连带着面包吞进肚里,他顿了顿。 “然后呢?” 砂金慢条斯理地给面包涂上果酱:“当了两年星核猎手,渐渐闯出了名气,卡芙卡和萨姆加入后,我们星核猎手就逐渐从一个抵抗组织变成公司口中的恐怖组织。” 那当然了,按照艾利欧没事喜欢跑到混乱中心的性格,频繁出现在事件现场的星核猎手不被安上嫌疑才怪。 “那你又是怎麽离开星核猎手的?” 砂金不答反问:“你对茨冈尼亚-IV了解多少?” 干嘛这样看他,他又没去过。 嘉波疑惑地偏了偏头,这就是他的答案,而后便见砂金垂下眼睛切割煎好的鸡蛋:“茨冈尼亚-IV是我的家乡,那是一颗处于小行星带中的贫瘠星球,风暴笼罩天空,几乎终年无雨,偶尔还会有陨石坠落,砸坏所剩无几的草场。” “但就是这样的边境星球,在我的记忆里,总觉得硬质土层里应该埋藏着一颗价值连城的石头,其中藏着足以开辟空间信道的来自星神的力量。我隐约觉得这块宝石应当属于我,可是茨冈尼亚-IV对我一个人来说实在太大了,于是我就欺骗了公司旗下的博识学会,告诉他们茨冈尼亚-IV底下埋着巨量的矿产。” “他们信了,结果什麽都没有挖到。”砂金语气淡然,“我也没有找到我记忆中的宝石。” 他因此也被公司盯上了,艾利欧说离开星核猎手是砂金的命运轨迹里注定的事,所以当后来他被公司的战略投资部抓住时,对方表示很欣赏他,看在同为存护命途的同行者,只要他愿意留下来为公司效力,就会免去他的通缉和惩罚,他便同意了。 不过比起他后来怎麽和战略投资部搅到一起,嘉波对宝石更感兴趣:“到底是多漂亮的石头才会值得你宁愿跟公司对上也一定要挖掘出来。” “不算多值钱,”砂金笑着说,“是一颗价值三十亿的石头罢了。” 吃完饭他们一起洗了碗,嘉波扎好垃圾袋放在门口,回过头就发现砂金站在身后,手一摊。 “礼尚往来,该你了,我告诉了你我小时候的事情,现在也该说说你自己吧。”砂金挑了挑眉,“你怎麽会从记忆令使转成欢愉命途?” 人总是处在不断的变化当中,无论是短生种还是长生种,嘉波离开浮黎的原因很简单,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很纯粹。 他回答:“因为记忆命途不适合我啊,可能我曾经想当一个记录者,但现在,我觉得参与进去更有趣一点,不是吗?”。 耶佩拉兄弟会在这次酒会里损失惨重,或许是因为恼羞成怒,他们不仅抓住了卡芙卡,还扬言要公开审判这名扰乱秩序,犯下弥天大罪的星核猎手。市中心的一半变成废墟正待修复,另一半则是二十四小时滚动着审判的电视预告,将对卡芙卡的审判定为了第二天上午。 他们几个围在一起观看了这条直播。 嘉波还是第一次正式见到了星核猎手的另外两名成员,一个叫刃的男人,还有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但是会开机甲的流萤小姑娘。和预想中观看审判的凝重气氛不同,他们聚在一起没几分钟就散开,各做各的去了。 银狼走之前还说:“没意思,卡芙卡看上去过得很愉快嘛。” 砂金拉着他出门,交通工具是艾利欧友情赞助的一辆跑车,嘉波在之前就想说了,未成年的砂金为什麽会觉得一只猫不能养活他,猫猫虽然是猫猫,但那可是一只叫艾利欧的猫啊! 叫艾利欧的咪咪能和别的咪咪能一样嘛?! 耶佩拉的命运写在艾利欧的剧本里,讲道理嘉波从来没有和能预言的剧本家一起活动过,觉得这或许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表演,直到他拿到属于他的剧本。 “好无聊。” 副驾驶车窗被摇下来一半,成为用来搁下巴的台子,日光落在眼睛让蔚蓝开始流动,这一次,嘉波连易容都没有做。 砂金不在车里。 剧本上说,耶佩拉兄弟会的覆灭就在明日,而为了表演出“覆灭”,需要有人扮演叛乱的角色。耶佩拉星以兄弟会为首,在兄弟会之下还有许多小型帮派,光是嘉波知道的就有好几个,比如喜欢留莫西干头的暴走族,还有智械团体空集。 现在跑车停在了空集总部的门口,砂金只身进入面见空集的首领,而嘉波在门外等他。 他们两人的剧本是游说这些小型帮派,让他们在明日发动向耶佩拉兄弟会的叛乱,而在这其中,砂金负责语言游说,嘉波负责火力支持,如果砂金的语言游说失败,那嘉波的傀儡大军就会强行将失败扭转成胜利——以伪装成对方的方式。 没有奇物的干扰,傀儡在他手里就和常人没有区别。 砂金觉得比起游说,嘉波更擅长激怒别人,如果带着他一起进去,说不定还没说两句就会让智械的电路脑袋气得冒出劈里啪啦的电火花。嘉波觉得这是诽谤,但砂金根本不听他的——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在磁场风暴之后,砂金变得比以前更强了。 如果说以前的砂金能调用十分之一个存护令使的力量,那现在几乎相当于半个存护令使。嘉波不知道他怎麽做到的,总之在他用傀儡丝控制住砂金之前,那家夥抢先在他周围制造了一个小型力场,动作就迟缓了那麽两三秒,嘉波便眼睁睁地看着砂金关上车门,进入空集总部的大门扬长而去。 背影怎麽看都觉得嚣张。 嘉波很生气,可他又不能追着砂金进去打一架,只好打开手机,借着报平安的名义骚扰拉帝奥。 【嘉波】:承诺我完成了哦。 【嘉波】:教授,教授,你在吗? 【嘉波】:好无聊,来和我聊天嘛,耶佩拉的兽人都不给rua。 过了一会,聊天页面传来回复。 【拉帝奥】:忙,勿扰。 嘉波:“……切。” 有点后悔没管银狼借个游戏机,现在多适合消磨时间啊。 就在嘉波放空思维开始在大脑里表演连续剧时,他看见不远处小巷的阴影里有一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人,那是星核猎手的刃,在正式见面前卡芙卡就提到过他,似乎也是一个不会死的家夥。 不过刃的不死是被丰饶诅咒了,而嘉波的不死是因为他的身体是有忆质构成的。 忆者没有肉//体,很难死亡。嘉波更是其中一个特殊的个例,即使从记忆命途转为欢愉命途,重新拥有了肉//体,这种特质依旧保留了下来,消耗忆质来代替肉//体的重塑。 不过这种能力还是被削弱了,忆者使用忆质重构神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而他迈入欢愉命途,就需要付出快乐的记忆。 没关系,嘉波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很开心,不开心也会创造开心,他可供支付的代价很多很多。 “嗨!”同为不死者,嘉波对刃还是很有好感的,他向对方招了招手,看见刃的背脊紧绷了一瞬,而后松懈下来,慢慢地走向了他。 即使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都平白无故读出了抗拒,刃:“何事?” “没什麽事,你忙吗?” 刃正要说他很忙,嘉波最好别来烦他,就见面前这个自我中心严重的家夥打开跑车的驾驶系统,按了下喇叭:“你肯定不忙,艾利欧又没让你到处和小帮派打架。” 这是实话,刃处理的大多是暴力的部分,就像嘉波负责为砂金提供武力支持一样。 可现在到处安静,根本没有需要武力支持的地方。 嘉波很无聊,无聊到邀请其实还不熟的刃,在他转身就走的时候死死地扯住他身后的红带子,也不知道一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大男人身后为什麽要绑上红色的蝴蝶结,就跟砂金胸前的镂空桃心奶窗一样让嘉波不理解。 管他的。 总之现在难得碰上一个认识的人,嘉波死也不会放刃走,他说:“别走啊,和我出去玩嘛,保证会让你很快乐的。” “……你到底想做什麽?” “都说了想去玩。” 时间、地点还有跑车都有了,此时不玩更待何时。 嘉波提议道:“我们去飙车啊。” 第77章 他是不是乌鸦嘴?! 刃不发一言地看着嘉波,他血一样红的眼睛都被浸蓝了,后腰的红带子被死死地抓住,力气比想象中大得多,竟一时无法挣脱开。 这是盟友。 又不能拔剑砍断他的手。 “我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嘉波见他沉默了许久,脸上写满抗拒,但他向来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对刃的抗拒视而不见。 “走嘛走嘛。”嘉波甚至开始撒娇,“刃哥,刃大哥,星核猎手最高大的男人,你不会拒绝我这一个小小的请求吧。” 刃:“……” 他最后还是上了嘉波的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即使表情好像发现欠债人死了收不回欠款的债主,嘉波也默认了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他看着刃冷淡地坐在副驾驶上,给自己扣好安全带,调好座椅靠背,这个一脸不耐的男人其实意外地遵守交通法规。 跑车开到了附近一座悬崖。 这里距离砂金和智械总部的大楼不远,处于耶佩拉都市的边缘地带,离嘉波跳机砸出的那个大坑比较近。嘉波发现这里还是因为智械集团空集和人类暴走族挨得太近,经常因为地盘问题发生冲突——上次他们冲突的时候甚至打坏了嘉波所在的酒店房间,然后领受了一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正义暴打。 悬崖就在暴走族和空集的地盘交界处,等待砂金的无聊期间,他开着车乱晃,恰好看见几名暴走族在这里飙车。 现在人都走了,留下一片空地给他们。 “从这里出发,到悬崖为止,”车停在离悬崖最边缘两百米的公路,“我们比谁开得离悬崖最近。” 车熄火,嘉波转而看向刃:“你不会趁机逃跑吧?” “……”刃生无可恋,“不会。” “那你有驾照吗?会开车吗?” 刃:“有。” 他说:“开车和开星槎差不多。” 嘉波:“哪里差不多了,差很多的好不好,如果一样的话干嘛还要分飞行员和司机。” 星槎他听说过,是仙舟联盟内部常用的小型飞空艇,用作仙舟之间还有仙舟内部不同局域的飞行运输,简而言之是一种飞行工具。 这辆车他检查过,型号古老到几乎算得上古董了,也不知道砂金从哪弄来的,既没有自动驾驶系统,也没有飞行制动设备。 不过一辆不会紧急制动也无法飞行的汽车也为比试增加了一点刺激感,这种比试方式还是嘉波在闲逛时看见的暴走族们使用的,呼喊和尖叫连成一片,似乎很欢乐的样子。 嘉波没有试过,嘉波很感兴趣。 比赛需要对手,所以他拉上了路过的刃,见他的模样原本应当是来查看他和砂金是否需要帮助,是的没错他现在就需要帮助,他的心不甘于无趣,需要一次酣畅淋漓的对决。 “那你先来。”嘉波示意刃和他换位置,自己坐到副驾驶席。 刃:“啧。” 他看着刃撇下的嘴就没扬起过,拉起手刹,拧动钥匙,车身开始震动,发动机传来隐约的轰鸣。他迟迟没有踩下油门,眼神直视着前方,口中突然说出一句:“你尝试过高空坠落的感觉吗?” 嘉波:“???” 还没等他参透这句话背后的死气沉沉,刃猛地一脚踩下油门,排气管在咆哮,跑车从零到时速上百公里只花了零点五秒,嘉波只感觉到一股力道在拉扯着他,车便如离弦之箭朝悬崖冲去。 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三、二、一。 刃一脚踩下刹车,惯性让车身和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弹出,橡胶制成的轮胎与泥土表面剧烈摩擦甚至能闻到一股隐隐的焦味。 嘉波下车。 “哦,刃哥你很厉害嘛。”半个车身和轮胎前半截都探到了悬崖外面,风微微吹拂,轮胎下的一小块泥土崩塌,坠落,在引力的拉扯下坠入落差几百米的森林,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耶佩拉的树林甚至都是白色的,像枝叶落满了雪。 轮到嘉波上场了,他坐回驾驶席,原先的位置换上了刃,在嘉波倒车的时候刃给自己扣好安全带,两人都没有察觉到,倒车时悬崖隐隐有了崩塌的趋势。 这段时间耶佩拉星发生了很多。 建木,建木是一种需要抽取星球能量作为养分的植物,它在市中心生长,抽芽,以一种难以估量的速度快速生长到遮天蔽日的程度,又被一场大火彻底摧毁。它抽取的能量快速随着燃烧逸散到了空气中,星球的能量变化需要自然规律支撑,或许需要一场雨,一场大雪,才能将空气中无形的力量吸收,再归于土地。 更何况建木只是耶佩拉兄弟会藏品中的一种,更多的如同星核、微缩星系,本来就对本星球的土质内核有负面影响。 车开回起点,嘉波眼里闪烁兴奋的光,刃的成绩很难打败,但傀儡操纵的精细微操给嘉波带来了信心。 他一脚踩下油门,车便呼啸向着太阳的方向狂奔,越往边缘而去的土层越薄,土地在用尽全力朝向太阳生长。 但就在下一刻,他愣住了。 像是一场小型的地震,又或是松散的土质结构在常年的比赛中终于到达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嘉波看见了——又或者听见了土地哭泣龟裂的声音,而后车身不祥地一沉。 山壁要塌了。 “不是吧,”嘉波机械地转头,“这种小概率的事件也能被我们碰到。” 刃根本没理他。 他按下座椅调节的旋动钮,副驾驶靠背放平成一张床,刃就平躺其上,长手长脚刚好全部占满,颇有一种死了也不亏的美。 现在嘉波怀疑他是乌鸦嘴。 谁叫在比赛开始前刃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他是否尝试过高空坠落的感觉。 现在答案有了,他试过,试过很多次,而且马上就要尝试下一次。 不死者当然不会因此感到恐慌,嘉波单纯觉得有点好笑,好有趣,出乎意料的小概率事件怎麽不算一种欢愉? 双手离开方向盘,嘉波都懒得补救,而后悬崖在这一秒彻底分崩离析,连人带车一起朝着数百米之下的白色森林高速冲锋。 他也想学着刃的方式,放下席位,轻松淡然地迎接死亡。余光里瞥到副驾驶同为参赛者的刃抽出长剑砍断安全带,同时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再带着他离开这辆钢铁铸就的囚笼。 ……对哦。 嘉波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知道刃是不死者,好像刃并不知道他也有复活的能力。 但他没有去接刃的手。 这一秒被拉得无限长,长到嘉波能有接近永恒的思考时间,心脏在充血,血液在逆流,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血液流动、内脏鼓动的来自体内的一切微小的声音。 为什麽要拉住刃的手? 为什麽要拉住一个人类的手? 为什麽要拉住一个没什麽交情的人类的手? 他死了对大家都好。 …… 咦? 他为什麽会有这种想法,他什麽时候会为别人考虑了,他不是自我中心主义者吗? 在他发呆的时候,刃已经抱住他,就像抱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嘉波既不挣扎,也不听话,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刃踹开了车门,带着他翻身跃到车顶,动作轻盈地不像话,踩着同样掉落的泥土硬生生地滞空了一秒钟。 轰—— 跑车车头朝下撞进了白色树林,油箱泄露,撞击产生的一点小火花成为爆炸的导火索,连同车身和周围的树木一起纳入可怕的炽焰,将洁白转化成为一片漆黑的焦土。 “没事吧?”刃问他。 嘉波呆呆地点了点头。 而后意识到是刃救了他,虽然他并不需要拯救。 嘉波微笑:“谢谢,区区高空坠落而已,对我一个■■来说不会有问题的啦。” 刃好像没听清他说的话:“什麽?” “啊?”嘉波眨眨眼,“我说,高空坠落对我这种掌握命途的人类来说不会有问题。” “没事就好。” 爆炸已成事实,剩下能做的无非是将火势阻断在悬崖下的一小片地带,嘉波有点心疼,好好一辆古董跑车就这麽报废了。 但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耶佩拉的土地和星球内核。 嘉波决定把这口黑锅扣到耶佩拉兄弟会身上,谁叫建木和星核都是他们弄来的东西。 浓烟飘向遥望不可及的高空,耶佩拉的天空似乎永远是这般晴空万里,缥缈高远,阳光既不灼伤,也不吝啬分毫。 砂金从空集的总部大楼出来时便看见了远处的黑烟。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这些小帮派一听说对付的是兄弟会且星核猎手会帮忙解决一大部分人手就欣然同意于明日掀起叛乱。砂金倒不担心智械们临时反悔,就像艾利欧描绘的那样,如若礼貌难以维系,武力会通往同样的坦途。 但他出来的时候,发现嘉波不见了。 通信后了解到,这家夥飙车却连人带车摔下悬崖,他自己倒霉就算了,还把刃连带着一起坑到悬崖底下。 等到砂金赶到悬崖底下,大火已经渐渐熄灭,嘉波站在烧焦的林地之上,身体一动不动,眼睛里滴溜溜转,似乎出神着正在思考。 砂金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砂金。”嘉波回过神,向他招了招手。 惋惜没了,但心虚仍在,这车是砂金弄来的,却报废在他手里。 嘉波决定先下手转移砂金的注意力,他快步走到砂金身边,拉住他的手往跑车残骸的反方向走去,边走还要没话找话:“之前,银狼说酒会的藏品都被她收走了是吧,我的光锥也在其中吗?” “应该吧。”砂金回答。 “那我得找她拿回来才行。” 砂金突然笑了一下。 “那我的车……” 他故意提起,又故意停顿,果不其然见到嘉波哼哼了两声又挑起眉毛,这是他心虚后恶人先告状的常用表情。 嘉波:“古董车没有紧急制动也没有安装飞行引擎我能有什麽办法嘛我又不是神就算是神也要遵守物理法则啊……” 嘀嘀咕咕说了好长的句子。 然后砂金突然看见他安静了下来,在沉默后又再次开口。 他问。 “砂金,如果我不是人类,又会是什麽呢?” 仿佛一阵来自遥远世界的风吹来,是沙漠的干燥炙热,又或是雨林的潮湿泥泞。 砂金愣了愣,而后又状若无事地松弛下来。 他语气轻松地回答:“你是一朵在阴暗角落里独自生长的蘑菇。” 一秒后。 “什麽啊!” 那一瞬间窒息到快要呕吐的气氛就此散去,嘉波从未意识到他到底问出了一个什麽问题,他只知道砂金口中果然问不出什麽好听的答案。 他怎麽会是蘑菇! 比起蘑菇,还是当一个人类更合他心意。 第78章 是耶佩拉叛乱案 “星核猎手卡芙卡,你是否认罪?” 第二天上午九点零分,全城通信被切断,中央大街中心区的广告牌,环城列车的车厢显示器,还有电視頻号、网络直播,甚至处于耶佩拉星之外的星穹列车和周边数个星球电视频段都同一时间出现了一张脸。 一个被反绑双手,处于被告席的女人——卡芙卡的脸。 这是一场审判。 卡芙卡是被告,她没有属于自己的辩护律师,更何况坐在上首的也不是真正的法官,而是耶佩拉兄弟会地位最高的四名首领。 日光升上高空,度入彩窗的却是和温暖相悖的刺骨寒风,除去高塔之外,这里是耶佩拉兄弟会另一处大楼,从前只当作处理日常事务之用,高塔倒塌后,被迫还要兼顾审讯和直播的功能。 吊灯层层水晶反射深浅不一的阴影,落在卡芙卡波澜不惊的脸颊,她的眼睫轻微颤了颤,望向前方正首兽头人身的四道阴影。 “你们犯下的罪行无可饶恕,但耶佩拉兄弟会尊重每个人上天堂的权利。*”犬首半兽人——克兰既是酒会的组织者,也是兄弟会的首领之一,他的语气平静悲悯,眼里却闪烁着如同鬣狗一般的红光,“你可以为自己辩护,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卡芙卡眼里都是幽深的笑意:“你说吧,我听着。” “你是否承认——” “阿图因普世拍卖会拍品失窃案、电子圣狱暴动案、环形世界戈尔康达病毒泄露案……等四十六件案宗皆与你和你的同伴,星核猎手有关?” 卡芙卡:“这其中一半不都是泯灭帮的手笔?不过我承认,星核猎手的确从中获得了我们想要的利益。” “你是否承认——” “星核猎手篡改宇宙中诸多事实,多条命途遭受影响,致使我们的同胞永火官邸陨落,他们的命运中途便被无情摧折?” 卡芙卡笑着说:“据我所知,耶佩拉兄弟会和永火官邸的关系并不好,你们这算得上兔死狐悲吗?不过我承认,星核猎手的确窥伺着命运。” “你是否承认——” “星核猎手秘密潜入耶佩拉酒会现场,引来丰饶民和造翼者,催发建木,致使半座城市化为废墟,星球能量严重受损?” 卡芙卡:“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 中心屏幕切换成了克兰的脸,威严黑面的杜宾犬首占据了大半个屏幕,像是君王一般俯瞰着整座城市。屏幕下方隐隐生出了一点骚乱,克兰听见了,但并不介意,兄弟会的统治中允许出现不和谐音。 “那麽,星核猎手卡芙卡,你已承认上述所有罪行,吾等信仰毁灭,亦同等地对生命赐予来自纳努克的馈赠——认罪伏诛,吾等送你走向死亡的道路,你还想继续辩驳吗?” “哦?”画面切换至卡芙卡,她还是和最初一样的平静笑脸,庭审的结果不会引起心中一丝波澜,即使审判的是她的生命。 卡芙卡:“我辩驳与否,对你们来说有区别吗?” 在她身后是一片幢幢扭动的黑影,那是属于这场审判中必备的一环,是陪审团和观众席。席位上的人看不清脸,像是迷雾一般罩住了脸,他们扭曲,他们藏于黑暗阴恻恻地观看这场刻意作出的秀。 “程序问题,卡芙卡,文明的社会即使对罪犯也依旧尊重应当的人权,尊重程序正义,”克兰对这个问题报以冷笑,对一只狗来说,笑容无非是露出他锋利充满寒意的犬齿,“你若辩驳,可以请来你的律师,你若放弃辩驳,那接下来就进入死刑流程。” “不愧是宇宙闻名的耶佩拉兄弟会,”卡芙卡歪了歪脑袋,“很显然我没有律师,那麽就进入下一个——” “异议!” 砰地一声,旁听席位传来一声喧哗,一个身披黑袍的阴影站了起来,动作猛烈掀翻了身下的座椅。 彩窗投射的跃动红光落在这道笔直的人影,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昭示着他轻慢踱步而来的脚步。 整个审判,旁听席位,乃至直播屏幕前的耶佩拉市民都静默了一秒,动作统一地循声抬头,望向单手扯下黑袍,露出白色长发和戏谑双眼的那道身影。 猎犬看见了目标,克兰目光一凝,猩红的舌头在齿间卷了一圈,恋恋不舍地说出了那个名字:“嘉波。” 嘉波站在了被告的辩护律师席位上,慢条斯理地说:“我有异议。” 凝固的场面再次随着时间流动起来。 克兰:“大魔术师嘉波,伊格尼斯沉没事件的肇事者之一,同时被指控为酒会宾客雪月谋杀的嫌疑人,除此之外,你身上还背负着包括盗窃、教唆、煽动、歪曲事实、不敬星神等八项罪名,严重违反耶佩拉的法律。” 然而被他指控多项罪名的嘉波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是,你们说的没错,我认罪。” “不过现在是卡芙卡的庭审现场,按照耶佩拉程序正义的规则,”嘉波笑眯眯地说,“在卡芙卡认罪前她不应当承受任何惩罚,而我作为她的辩护律师亦有为她证明清白的职责,耶佩拉的法律应该不允许当庭逮捕被告的辩护律师吧?” 要抓他,只能等庭审结束之后抓他。 “谁叫你们玩的是全星际直播呢,就为了把我和星核猎手逼出来,”嘉波耸耸肩,“我这不是主动送上来陪你玩审判游戏了,对吧,克兰大法官?” 他坐在卡芙卡身边,几乎是躺在椅子上,这姿势很有可能会被判处藐视法庭。 看在纳努克的份上,克兰还是忍住了,他不知道伟大的毁灭星神为什麽会对一个魔术师略有青睐,而始终不曾看他们兄弟会一眼,明明兄弟会才是誓死效忠毁灭的人。 但是嘉波说得对,为了耶佩拉兄弟会的信誉和权力,这场庭审直播还将继续。 克兰深吸一口气,看向卡芙卡:“被告卡芙卡,你是否承认嘉波作为你的律师为你辩护?” “我承认。”随后,卡芙卡偏头看向嘉波,“你玩得开心就好。” 这就是一场过家家般的审判,却不得不继续进行下去,嘉波装模做样地从斗篷内侧拿出一叠文档,实际上它们全是一个字没写的白纸,大剌剌地摊在被告席面前的小桌板。 不知从哪掏出一副金丝镶边眼睛,嘉波推了推鼻梁上的鼻夹,煞有其事:“克兰法官,我要求提交我方证据。” “……呈上来。” 下一刻,三个一模一样的黑影如同雾一般从观众席位鱼贯而出,他们人手一个托盘,托盘上都是嘉波精心准备的证据。 第一件,是一张耶佩拉星域地图。 第二件,是一张光锥,即当初酒会,由阿弗利特发出,黄泉作为信使,克兰用来钓鱼的关于二十年前嘉波的光锥。 第三件,则是两张带血的邀请函。 克兰眯着眼睛,继续扮演一个法官:“被告律师,这是什麽意思?” 嘉波从座位上跳下来,足尖轻快地来到证据面前,法官和被告席之间被一道几近与天花板同高的高墙隔离,嘉波只能仰望着四位兄弟会的首领。 摊开耶佩拉星域的地图,他说:“这片星域是耶佩拉星及其官方势力兄弟会的实际操控范围,包括绿地星球斯卡安,机械星球百丽雅理、萨克星,以及无数小行星、卫星、坍缩星云和小行星带。” 代表正义的木槌落下,砰砰响声中断了嘉波的叙述。 克兰皱眉:“被告辩护律师,请不要论述和本案无关的事情。” “我说的就是和本案息息相关的事情,大法官~” 拖长的尾音显得他好像有些不高兴了,嘉波依旧沉浸在律师的角色扮演中,说道:“请问其中有任意一颗星球是您开头陈述星核猎手四十六宗罪行的犯罪现场吗?” “电子圣狱和戈尔康达是螺丝星的下属星球,阿图因普世拍卖会处在尊者控制之下,其余的大多数星球皆在星际和平公司的领土之中。”嘉波懒懒地说,“我请问,克兰法官大人,请问上述任意一颗星球是在耶佩拉星的法律保护之下的吗?请问上述任意一个势力与耶佩拉兄弟会共享法律审判的权力的吗?” “……没有。” 嘉波摊手,那是一个很像砂金常做的动作,泯灭帮不仅和造翼者敌对,和星际大部分势力都不甚友好,其中也包括了星际和平公司。 他说:“那你管星核猎手的四十六宗罪行做什麽,手别伸得太长,朋友。” 砂金说得没错,比起说服,嘉波更擅长的是激怒别人,至少克兰涨红的脸色说明了这一点,脸上黑色的鬃毛也不能掩盖。 数双兽瞳紧紧地盯住了嘉波,像下一刻就会冲上前咬死猎物,嘉波不得不提醒一句:“现在是直播,法官大人们。” “……说得合理,”克兰咬牙,“陈述有效。” 接下来是第二件证据。 “这是当初酒会的交易物品之一,我手上握有证词,我的证人——星际和平公司的总监砂金说,克兰法官承认这件光锥是永火官邸阿弗利特拜托信使送往耶佩拉兄弟会的,如您需要的话,可以传唤证人到场。” “……这倒不必,我承认。” 克兰勉强维持表面的冷静,至少让镜头无法看出他此刻的不安,可他的预料是错的。嘉波和砂金的极度恶劣的关系在全星际都有名,让砂金作为嘉波的证人…… 观看直播的人不乏很多嘉波的朋友,此言一出,手机提示立刻嘀嘀响个不停。嘉波说了句稍等不好意思,他按下手机的关机键,再抬起头看向四张野兽的脸。 “我说到哪了来着,哦,光锥。” 嘉波的语速很慢,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看向法官和陪审团,克兰只从他眼里看出了挑衅,或许还有漠视和无情,像是一只猫在捕杀之前玩弄猎物,而克兰曾经以为嘉波是猎物,兄弟会才是猎人。 “光锥的背景里是科里米星的中心渡口,可以查证的是,科里米中心渡口在二十年曾遭遇阿弗利特的袭击,这在官方渠道里依旧能找到当初的新闻报道,而这张光锥里的渡口和袭击后的翻新渡口并不一样——光锥里的渡口是遭遇袭击前的。” 克兰:“那又说明了什麽?” “阿弗利特即使销声匿迹也要送来这张光锥,说明它很重要,比阿弗利特本人的命运还要重要。可光锥记录的时间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星核猎手并未成立,将星核猎手和阿弗利特的命运联系起来根本是无稽之谈。” 陪审团和观众席的暗影一阵喧哗。 克兰再次敲打木槌:“肃静!” 法官是判定证据是否采用的关键人选,克兰觉得要是再不制止嘉波,或许场面要变得更加不可控。这本就儿戏一样的审判,他这个法官也是滥用职权的法官,克兰振声:“嘉波,证据不足,你的推论不予采纳!” “好吧,不采纳就不采纳,随便你啦,你玩得开心就好。” 他倒不怎麽在意。 这反倒让克兰的心跳更加急促,他看着嘉波走向了第三件证据:“第三件证据,是造翼者乌淮和丰饶民雪月的邀请函,以及一份雪月的怀孕证明。” “证明证实是丰饶民雪月和造翼者乌淮串通在一起,而邀请函上落款写的可是你的名字啊,克兰法官。” “嘉波,闭嘴!”这一刻属于法官的风度全部丢失,克兰也不管到底是不是星际直播,他跳起来,怒道,“来人啊,陪审团,护卫队,给我把他抓起来!” 没有人回应他。 他眼里的红光消失,转头却看见身边同为兄弟会首领的三人一动不动,眼里隐隐不祥的红光闪烁,像一道蛛丝。 “恼羞成怒了。”嘉波歪歪脑袋,“哈,露出马脚了吧!” “邀请丰饶民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邀请造翼者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设局引诱大魔术师和公司高管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耶佩拉兄弟会!” “什麽程序正义,什麽法律,不过是你们手中的玩物,一场作秀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嘉波一个翻身越过分割被告席和审判席的高墙,一把夺过克兰手中的木槌,明灭不定的光让他的脸更加狂悖,他抓住无人机的机翼,让其上的直播摄像头清晰地拍下他的脸,还有他手中代表正义的木槌。 木槌重重敲下。 嘉波挥手:“我宣判!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陪审团的意见呢?” 重重的黑影卸下伪装,那一排排坐着或站着,窃窃私语或坐立不安的都有相似的长发和衣装,他们此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下一秒动作一致,无机质的眼睛看向克兰:“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所有人都是嘉波,他们都是嘉波的傀儡。 “旁听观众的意见呢?” 旁听席位:“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所有人异口同声。 “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有罪的是耶佩拉兄弟会!” 被告席上,卡芙卡饶有兴致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她说:“——听我说,我认为你们有罪。” 言灵。 足以操控有幸生命的控制术,让人言听计从,让人无视环境的变化,特征便是被控制的人眼里的红光。 卡芙卡从一开始就操控了耶佩拉兄弟会的几人,现在言灵解开,才知道嘉波脸上不停晃动的光并不是日光。 ——而是叛乱的火光。 一场由艾利欧策划,星核猎手执行,砂金和嘉波从旁协助的叛乱席卷而来,小帮派四面八方将坦克和重武器运进了耶佩拉兄弟会大楼位于的市中心,而耶佩拉兄弟会却沉浸在一场名为审判的真人秀中无法自拔,直到现在才发现真相。 “伟大的演出。”嘉波说。 彩窗骤然被打破,是星核猎手中负责暴力部分的萨姆和刃冲进现场,他们快速剿灭兄弟会仅剩的有生势力,而后按照剧本,将克兰留给了嘉波。 嘉波坐在审判席,他看向克兰,看见他的恐惧,他的不可置信,看见他逐渐消弭的气势,是渴望的权力如同流沙逝于掌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的痛苦。 克兰很清楚地意识到了未来,或者说命运更为贴切,叛乱都到了眼底,他们却一无所知,失去了最后反抗压制的机会。 从今天之后,耶佩拉兄弟会将不复存在。 在被彻底碾碎的前一刻,嘉波决定要榨取克兰仅剩的一点价值,关于光锥的情报是他听砂金转述的,嘉波:“你说过,光锥是由一个叫黄泉的女士送来的。” 光锥是他未曾记得的记忆,即使是复活会消耗一部分,嘉波的人生框架还是清晰可见的,这张光锥记录的事件发生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他还是记忆的令使。 就像是一段错乱的事件,从逻辑解读怎麽看都不可能发生。 嘉波扬眉,给他寄邀请函的阿弗利特大概率是没了,光锥里的哀伤宝石也不知所踪,他对这段错乱的事件很好奇,要抓住这仅存的一点的线索。 “黄泉是谁?她有什麽目的?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她?” “黄泉……是一名巡海游侠,”克兰断断续续地说,“她接下来的目的地……是盛会之星匹诺康尼……” “而你……嘉波,我的朋友,”像是嘲讽,又或者是诅咒,克兰的狗头露出了一个似哭非笑的表情,轻声道,“你永远无法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第79章 被众神喜爱的我 这应当是在梦里。 嘉波还记得审判日当天,他假扮成陪审团、观众和辩护律师,和被告卡芙卡一起解决掉了克兰和剩下三名耶佩拉兄弟会的首脑,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即使在战斗开始之前就注定了命运无法逆转,兄弟会的覆灭已成定局,但克兰和其他半兽人坚持不肯放弃的身姿依旧绽放着属于人的最后一点光辉。 非常美丽。 坚守至死的漂亮眼神。 嘉波条件反射拍照留念,这个习惯从他成为令使便延续至今,即便走向欢愉也未曾改变。他跟着卡芙卡,还有接应的刃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兄弟会的废墟。首领灭亡,参与叛乱的小帮派会瓜分剩下的资源和势力,但无论如何,从今天开始,耶佩拉兄弟会这个名字便彻底成为历史。得到资源的小帮派会互相厮杀、蚕食吞并,直到废墟烈火中诞生下一个兄弟会。 成长需要时间,需要很多时间。 嘉波觉得这和他没关系,他在市区外找了一把还算完好的长椅休息,砂金不在,星核猎手也不知所踪。嘉波没有在意,手机滴滴闪过一条消息,是拉帝奥让他在原地等待,他会即刻降落,带嘉波返回星穹列车。 ……之后,之后发生什麽了? 拉帝奥找到他,还有突然冒出的砂金,他们一起返回停靠在星轨之外的星穹列车。嘉波说他累了,想睡一会,而后便进入列车的客房。 再睁开眼,舒适柔软的床席、久散不去的硝烟、干净整洁的房间,包括整个喧嚣的世界都离他远去,漆黑的真空构成足以支撑的地板,他站在银河正中,恍若群星的一员。 死去的星光指引他的方向,散发冷耀光芒的白矮星是路的道标,嘉波在一条没有尽头也没有起点的路上走了很远很远,然而无论他走了多久都看不见星星的移动,如同一道画布隔绝了世界,他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于是他再一次确定了,这是梦里。 他不再追逐星光。 渐渐地,画布出现了一个漩涡,吞噬路过的星星,吞噬尘埃和闪烁的流星,这是一个从四面八方聚拢的黑洞。嘉波眨了眨眼睛,身在黑洞中心,他看着黑洞缓缓吞噬了自身,将全部的感知化作死寂的荒原。 宁静。 无边的宁静。 就在这万籁俱寂中,忽然咚地一声,如同和宇宙一样亘古的洪钟在耳畔敲响,这一声唤醒了嘉波的意识,他隐约看见了金色的流光隔着眼睑灼烧双目。 眼睑忍不住轻轻颤抖,他睁开眼睛,竭力想要看清梦里的景象,而后他发现,刺痛双目的不是光。 而是金色的血。 ——那是一道没有边际的巨大伤口,流淌的是足以毁灭数个星域的不灭岩浆。他妄图抬高仰视的角度,顶着神明的威压看清他的脸,黑洞和银河都在神躯降临的那刻化为乌有,白发之下,嘉波与一双金色的眼睛对视。 “纳努克……” 降临在梦境的,是毁灭星神,泯灭帮信仰的破坏之神,反物质军团之主,纳努克。 人之于星神,就如同人类看待一只巢xue里的蚂蚁,一滴汇入洋流的水珠,他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不可妄议,不可欺骗。 也不可逃离。 “怎麽还追到梦里来了,”嘉波忿忿地自语,这里是他的梦,他却连将话说出口都难,“干嘛要死缠烂打。” “神啊,你是为了让我归于毁灭而来,为什麽,我身上有什麽值得被神明注视?” 纳努克并未言语。 他甚至都没有对嘉波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或许对于星神来说,没有什麽和虫豸沟通的必要,又或许星神本就是命途概念的具现化,人类也不会和一条自然规律讲道理。 耶佩拉毁灭了,在它尚未毁灭前,兄弟会日夜祈盼他们的神明能够落下目光,卑微的愿望至始至终都未实现,等到耶佩拉毁灭后,纳努克终于肯向这片辽阔的星域投下他无情的一睹。 毁灭,毁灭的气息。 不仅是耶佩拉兄弟会的覆灭和毁灭命途重合,更是因为耶佩拉星上有一道混乱的气息,二十年前存护星神有了筑墙以外的动作,他从一片已经死亡的群星中抓住了点东西,那东西代表着混乱和疯狂,是一道带来毁灭的影子,理应走向纳努克的怀抱。 但是影子的气息转瞬即逝,还未等【毁灭】赐予力量,【记忆】便抢先冻结了它。 二十年后,【冻结】不再,它再次因【毁灭】而生。 星神会残存一点升格前的性格,嘉波确信,至少纳努克是一个沉默寡言且不服就干的神,他嘀嘀咕咕了半天也没见到这位司掌破坏和死亡的神明有半点表示,然而随着那道金色的目光,源源不断的毁灭之力不由分说地涌向了他,像是沸腾的岩浆包裹神躯,嘉波只觉得灼热,觉得一个小型的太阳将要把他的肉//体烤化,露出内里最深最黑暗的本质。 干什麽!干什麽啊?!太过分了!!哪有不由分说强制人更改命途的啊! 都说了他不喜欢毁灭的道路啊! 【记忆】的部分再次生效,召唤出坚冰抵抗沸腾的岩浆,嘉波五官都皱在一起,看着坚冰迅速地被岩浆融化,化作一道轻巧升腾的蒸汽,转瞬消逝在群星之中。 太可怕了,嘉波开始碎碎念:“这可是星穹列车,开拓星神的地盘,就算开拓陨落了毁灭你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到开拓的地盘欺负人吧?!” “阿哈,愚者,乐子神,出来管管啊!!”嘉波开始说胡话,反正欢愉星神阿哈也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神,说两句也不会生气,“纳努克当着你的面撬墙角你怎麽能忍的?!难道NTR也是欢愉的一种吗??” “嘻嘻嘻……” 意识深处似乎飘出一道阴影,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张面具,面具是一个咧开嘴的笑容,不知是本身就存在于意识中,还是他真的胡言乱语引来了欢愉的视线。 “毁灭是个疯子!毁灭是个疯子!”面具格挡在金色岩浆和坚冰中间,尖利的、嘲弄的笑声在梦里一圈又一圈回荡,扭曲了视觉,封锁了触觉。 嘉波只能听见从未停歇的笑话。 “阿哈要看乐子!阿哈真没面子!” …… “嘉波!” “喂,嘉波!”耳畔的声音似乎很焦急,一声又一声,分别属于不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嘉波!别睡了!” 嘉波缓缓睁开眼。 环视一圈,砂金、拉帝奥,还有星穹列车全体无名客,包括传说中毛茸茸的列车长帕姆都围在床边,将一间小小的客房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在我的房间做什麽?” “嘉波乘客,”毛茸茸的帕姆用他毛茸茸的爪子抱住毛茸茸的头,“再不叫醒你,你快要把列车炸了帕。” 嘉波呆愣地张嘴:“啊?” 接下来,他听见了一个睡觉睡到一半引来星神一瞥,体内能量差点被引爆,自己变成一个金色光球的离奇故事。 “睡觉都能引来星神?哇这到底是什麽体质,快说说你到底梦见什麽了!”三月七很兴奋,总归是没真的变成一颗能炸穿列车的炸弹,很快就从担忧转变为好奇。 她催促嘉波说说梦里看见的场景,嘉波觉得这没什麽不好说的,简单讲了一遍纳努克想把他强行转变成毁灭的命途行者,而后又被阿哈阻止的……大致猜想。 “怎麽就变成猜想了?!”三月七鼓起包子脸。 嘉波摊手:“我怎麽知道星神在想什麽,那是星神啊!说不定纳努克是想拯救我,给我灌的不是岩浆是解药,他其实被丰饶夺舍了,而阿哈……阿哈就是单纯想看乐子嘛,为了看乐子就算毁灭世界他也做得出来吧。” “嗯,有道理。” “我胡说八道的你也信。” 三月七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讪讪道:“总之你没事就好啦,我们也是担心你嘛,那要不你接着休息,我们先出去了?你饿不饿啊,帕姆做了好多好吃的!” 嘉波颔首。 于是围在他床边的人都逐渐散开,鱼贯而出,大概是出于对嘉波的担心,这一次房门并没有关上,嘉波只要略微换个姿势,就能看到门外长廊的窗户,看见列车外界无垠的宇宙。 他收回视线,疑惑地问屋内留下的唯一一个客人:“你呆在这干什麽?” “还不是因为某个笨蛋,睡觉都差点惹出大乱子,”砂金原本靠墙站在人群之外,现在变成独处,他便坐在床角,“我要是不看着点,怕是以后星穹列车就会和公司结下梁子。” 嘉波无语。 “就算我炸了列车,和公司有什麽关系,打住,你别说话,我是通缉犯,你是公司狗,我们之间没什麽好说的。” “你这个态度我会伤心的。”砂金捧住自己的心,假模假样地好像真的被嘉波伤透了心。 但嘉波的心比想象中更加坚硬,他早就看穿了砂金的伪装:“与其在这里伤心不如早点解除我的通缉令,我还要继续演出的好不好,嗯?求求你做点正事吧,砂金总监!” “我一直在做正事啊。”砂金笑着说。 这次耶佩拉事件,砂金是最大的赢家,将嘉波当作跑腿小弟使唤,治好了至今为止嘉波都不知道怎麽弄出来的胸口贯穿伤不说,耶佩拉兄弟会倒台后剩下的帮派势力都不是公司的对手,星核猎手对统治和治理一点兴趣也无,砂金完全可以径直将耶佩拉星域这块恒久与公司作对的泯灭帮地盘变成公司的版图。 “带你回庇尔波因特解除通缉令,顺带汇报耶佩拉星域的结果,运气好的话,下次你我再见面,我就从P45升职为P46了。” “哇哦。”嘉波面无表情地棒读,“那你真是棒棒哒。” 怎麽感觉一直是在他在忙活,受益的却变成了砂金。 嘉波有一点点不满,就一点点而已,他看着砂金:“那我的奖励呢?” 光是解除通缉令也太少了吧。 “你想要什麽我都能满足你。”砂金说。 最后的睡意都散去,嘉波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想从砂金身上得到什麽,物质奖励他不需要,通缉令解除后他的小金库便能正常使用,就算是想买一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星球度假也完全做得到。 “我怎麽觉得你做什麽都满足不了我呢?” “真的吗?你最好再好好想想。” 嘉波定定地望向砂金,见他又换回了那件镂空桃心的墨绿毛领外套,限量款手表,珠光闪闪的手镯和戒指,像一只花枝招展的绿孔雀。 伤势养好后的他比之前更加精瘦了,这并非说他变得消瘦,而是更加强壮,即使穿着外套也能看清覆盖腰腹的薄薄肌肉,走势一路往上,一直到胸口裸露的肌肤。 嘉波沉默了。 满足,触发了回忆里的关键词。 他不需要物质上的满足,砂金这是在暗示精神上的奖励?精神?什麽东西是精神上的? 也不知道嘉波到底想了些什麽,再抬起头来,他用一种充满了求知欲和好奇心的眼神望着砂金,如同看着餐桌上炖好的肉汤。 “是因为我上次在伊格尼斯说我没爽够,你耿耿于怀到现在吗?” 砂金:“?” 嘉波很诚恳:“所以你是在,邀请我跟你再睡一觉?” 砂金:“……” 咣当一声,三月七端着的便当盒砸在地上,她的嘴巴张开足以塞下一颗鸡蛋,瞠目结舌:“你你你你们……!” 星穹列车上心性偏小的三位向来是一起行动。 星伸手捂住了三月七的眼睛:“三月,不要看。” 在她身后,丹恒默默地捂住了星的眼睛,另一只手扶在机械控制的自动门框上。 轻轻滑动,咔哒一声,门在眼前合上了,将两个光天化日之下教坏小朋友的成年人关在屋内,彻底锁死。 第80章 我赌他非我不可 门扉缓缓在眼前合拢,将这间卧室从光怪陆离的世界剥离出来,安静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即使是为客人准备的客房,屋里的陈设也是被精心挑选过的,被褥刚晒过,还有一种温暖的阳光的味道,窗边虚虚拢着一层薄纱,星光便像流水在床前形成一个银色的小洼,倒映着砂金一瞬间失措的眼神。 不会这麽简单就被吓到了吧? 嘉波好奇地死盯着他看。 刚睡醒的样子实在称不上精致,衬衫可怜巴巴地挂在肩头,头发不听话地在头顶竖起一个呆愣的角,嘉波打了一个哈欠。 一个动作让凝滞的卧室又活了过来,空气再次流动,砂金表情自然,仿若没听见嘉波说的那句离谱的话:“你吓到小朋友了哦。” “有什麽关系,”嘉波才不在意,耸耸肩膀,“永不停歇的开拓者怎麽能因为简单一句话就被吓到,我这是在帮助他们脱敏,让他们早日在社会的毒打面前认清这冰冷无情的世界,他们应该感谢我才对吧。” 砂金一时没有接话。 沉默的片刻过于短暂,紧接着,嘉波偏了偏头,他凑上前,直视砂金,距离近得砂金能轻易看清他眼里的倒影——那是他自己。 呆滞的、强装镇定的,一点都不像砂金的砂金。 嘉波像发现了新的玩具,用一种颇为无辜的语气说:“你躲什麽,我们不是已经睡过了吗?” “还是上一次给你留下的回忆太惨痛,为什麽,这一段的记忆我还记得,明明是我表达过不满,”嘉波观察他的表情,就像小学生认真对待他的写生作业。拜艾利欧所赐,砂金没有系统地上过学,但初中高等教育基本都靠自学和旁听学习完毕。嘉波脸上的表情他见过太多次,遇见一道难题,碰到一篇有趣的课文,都会引起他的兴趣。 又或者说,激发他的斗志。 嘉波继续:“还是说你怕了?” 砂金矢口否认:“我没有。” “哦。” 那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是食欲,是发现一道美味的甜点,爱欲和食欲某种程度本就类似,砂金觉得自己像是被盯上的猎物,而嘉波是一只好奇凑上来的猫,亵玩猎物是他的本能。 外套遮不住他布料下微微绷紧的肌肉。 嘉波慢慢凑上来,这下他和砂金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一张纸都塞不进去,朦胧间他似乎都忘了自己曾经和砂金闹到全宇宙都知晓的恶劣关系,忘了数次针锋相对的过往,甚至忘了自己在不久前还被他用筹码砸得半死,一同掉进了磁场风暴。这一瞬间他变成了砂金最亲密的夥伴、搭档、战友,又或者是别的身份,可以肆意地挂在他身上,将他当成一个玩具、一个支柱,可以任意索取亲昵而不用支付任何代价。 他几乎把脑袋都搁在砂金脖颈,温热的吐息直接落在下颌,又向上呼在唇边。 嘉波笑起来时胸腔振动,连同他的心脏一起共鸣,霎时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空气变得潮湿、粘腻,仿佛一种无声的渴求。 已经难以分辨到底是谁的渴求,余光里嘉波靠在他身上,唇色嫣红得刺目,张张合合,小声地问他:“砂金,做吗?” “……” 砂金深呼吸。 这一瞬间他把二十年前的茨冈尼亚,静默宇宙的提瓦特、十年辗转流离的生涯还有后十年在公司的算计图谋想了个遍,纵横交错的时间线和交织缠绕的孽缘共同编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砂金意识到,他已无法逃离。 然而下一刻攻守之势瞬异,砂金用力带倒嘉波摔进床铺,双手撑在他额头两侧,阳光温暖的味道扑面而来,砂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不做。” “诶,”嘉波呆愣了一刻,不满地揪住他胸口的布料,困惑得想不明白,“为什麽……难道你不行?” “……”砂金一副想死的表情,“我没有。” “那到底是因为……?” 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那目光如有实质,从他的发丝额头顺着线条落到因为用力而明显的锁骨,再隐没于衣领之下。手心里的胸口布料一直没放开,再一用力,背脊连同腰窝一起下塌,那张脸猝然在眼前放大,却又停在距离鼻尖十公分的上方。 这是一场角力。 好端端地也不知道场面如何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新风系统送来微风吹皱床前一地莹莹星光,无声地掠过这间暗流涌动的房间。 两个人都不是柔弱的体质和个性,如果这场莫名其妙的角逐持续下去,说不定要等到天荒地老才能决出最后的胜者。屋口的机械门再次感应到了来自人体的热源,咔哒一声脆响,那扇被丹恒合上的门又再次打开。 “……”一阵失语。 面不改色读完八个博士学位的拉帝奥木然地看着屋内的场景,他看见嘉波还笑眯眯地从砂金身下伸出一只爪子,晃了晃:“哟,拉帝奥,怎麽了?” 吸气,吐气。 “能不能记得锁门。”拉帝奥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嘉波一脚踹向砂金的腹部,而赌徒根本没有预料到,被一脚踹到床下,连同洁白被子的一半都随他身体一起掉到地上,与莹白光华混在一起,再无法分辨。 “和嘉波没关系,赌徒,有事问你,跟我走。” 拉帝奥叫了一声,砂金一边喊着疼一边迅速从地上爬起,身手利落敏捷看来嘉波那一脚根本就是虚张声势。 三两步走到屋外,还贴心地帮嘉波把门关上,将嘉波肆意狂妄的一阵爆笑也通通关进屋里,这一次屋内落了锁,确保不会再有无辜的人闯进这间可怕的方寸之地。 最后的笑声一定是在嘲笑他。 星穹列车的走廊长长地看不见尽头,一面尽是紧闭的房间门,一面是眺望宇宙的无数舷窗,星体内部聚变而生的能量落进列车,便变成剔透轻灵的光,无声地贴在砂金侧脸。 拉帝奥站在星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长廊再没有别人,列车组成员也没有偷听他人说话的不良嗜好,砂金于一片寂静中开口:“好啦教授,我知道你要找我问什麽。” “陷在耶佩拉的原因其一是我受了伤,受伤的原因暂时不能告诉你,其二是我在找一个人,准确地说是找一段证据,你知道的,我们战略投资部和市场开拓部关系可不怎麽好,更何况我和他们之间还有一段私人恩怨。” 公司内部的部门林立,派系之间关系错综复杂难以厘清,但砂金至少知道一点,二十年前的卡提卡-埃维金大屠杀事件不仅是卡提卡与埃维金矛盾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背后更有黑衣人的推波助澜。 黑衣人,星际和平公司下属市场开拓部。 这个部门向来以殖民扩张作为主要商业手段,茨冈尼亚-IV只是其中一颗小小的,被盯上的星球,甚至它都不是主要目的,砂金确信,市场开拓部只是想借助这次屠杀事件打开整个茨冈尼亚星系的商路控制权。 “市场开拓部的口风很紧,紧到部门出了叛徒都会先一步被他们自己人解决,想拿到内部数据可不容易,这次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活的。” 他在酒会消失的一小段时间,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人,还为了他手里的一段数据,是从市场开拓部带出的原始数据。 “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拉帝奥问。 “那当然,我什麽时候失过手。”砂金笑着回答。 一阵短暂的宁静后,拉帝奥皱眉开口,他的语言一向犀利,不假辞色,有些人会觉得维里塔斯·拉帝奥冷酷得难以接近,但砂金知道那都是他的善意。 拉帝奥:“公司可不会因为一两个污点就对市场开拓部作出你想要的惩罚。” “我知道,我的位置还不够高。” “人微才言轻,爬得越高,掌握的权力越多,我手里的证据就越有分量,”砂金的表情理所应当,“要不我干嘛要专程回去一一趟,将整个耶佩拉星域双手奉上。” 还不是为了升职。 总监的职级是P45,他至少要升到P47,到主管这个层级才有以个人身份和市场开拓部公开叫板的资格。 奉上耶佩拉星域后,他的职级应该能再往上升一升。 “你心里有数就好。”拉帝奥说。 列车于寰宇中不断向前,星光越过舷窗在砂金明明灭灭,他的眼睛是另一个意义的黑洞,连路过的星光都要吸引进去。 “另一个问题,”拉帝奥皱着眉,他似乎察觉到了两个友人之间开始变化的关系,大概没有察觉的只有嘉波一个人。 他没有掩饰直接问当事人其中之一:“你和嘉波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 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在装傻,拉帝奥冷哼了一声,道:“我不想再来收拾你俩搞出的烂摊子,如果你们再次大打出手到两败俱伤的程度,我不会再管。” “不会再有下次了。”砂金径直打断。 “那你们刚刚闹成那样。” 天体物理学也是拉帝奥涉猎的学科之一,无名客从未停止宇宙冒险的步伐,有些经验要比纸面数据和论文数据更直观准确得多,他原本在会客车厢和姬子小姐□□先生对宇宙内某些特定现象交流想法,就见到三位较为年轻的无名客跌跌撞撞跑过来,支支吾吾地什麽也不说。他专门留意了,他们来时的方向就是客房车厢。 从砂金和嘉波一起登上列车开始,拉帝奥就隐隐察觉到两人的关系似乎改变了,不再剑拔弩张也不再言语争锋,他们能和平地呆在同一个地方,甚至偶尔见到他们还能平静地说几句话。 或者说,是嘉波一再挑衅,砂金却变得愿意忍让。 又或者说,嘉波的挑衅也有了分寸,不再每句话都踩着砂金的底线蹦跶。 此刻他直接问起,砂金也没有想要隐藏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按捺躁动不已的心,说:“是的,你没想错,我的想法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样。” 这一言语几近剥开自己的内心,就连拉帝奥也很少见过砂金如此直白热烈地表达内心的感情,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麽。 “那你……” 嘉波拯救了茨冈尼亚弱小的他,他挽救了提瓦特濒临破碎的年幼魔神,而后他们遗忘,再相遇,争吵,激斗,直至下一个时间线的闭环。 命运如此。 砂金头一次生出了不想再和命运抗争的想法,他从来都觉得命运是一种可笑的东西,它无法捕捉,却无形之中限制住了未知,限制住了人类无限的可能性,一切早就有了定数,如同一个流浪儿童无法拥有正常上学的权利,一个氏族被剥夺了在母星生活的未来。 “我和嘉波的孽缘纠缠太深了,”他喃喃地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除了他,我还能喜欢谁呢?” 没有了。 没有下一个了。 冥冥之中他好像听见了命运的回答。 砂金回头,见拉帝奥脸上难以言喻的神情,真是难得见到雕塑也能有如此人性化的表情,他都要笑出声:“连你也被嘉波那家夥的思维带跑了吗?” “那可是嘉波,一块满宇宙到处跑的木头。”砂金说,“我忍耐得也是很辛苦的,教授,就别用一副好可怜的表情看我了吧。” 伊格尼斯的上一次不愿再提,如果这一次砂金没有按耐住,被钉死在了炮//友的位置上,鬼知道以嘉波的脑回路,要花多久才能分清食欲和爱,认清自己的心。 以他的脑子说不定要等到宇宙毁灭的那一刻才能意识到爱与欲望不可分割,可是那太遥远了,遥远到砂金想一想就觉得绝望。 他要独一无二。 他要独自占有。 为此他愿意暂且忍耐,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静待未来熟透的果实。 “教授,如果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份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获得100%的资源,一份是用全部的本金赌一个2000%的回报,是人也知道该怎麽选吧?” 砂金打了一个响指,内心的想法娓娓道来,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不愿迎面对上极高的风险。 所以。 星光倾泻如同牌桌上源源不断的金光,那是筹码滚落在暧昧灯光下汇聚的河流,砂金泻下了温柔的伪装,露出他最原始的模样。 “我只要想个办法,设个局,让那块木头意识到自己是个人,赌他非我不可。” 他说:“那最后的赢家,就一定是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0-90 第81章 启程往梦想之地 笑声持续了没一会便停下来,嘉波重新坐回床上,抱着三月七送来又砸到地上的便当,他打算在床上吃。掀起盖子的时候,一阵风吹散了额前的头发,那是星际间最温柔的风。 人类一日三餐,智械用机油代替食物,生命需要依靠进食来补充能量,维持活着这一概念,嘉波觉得自己是人,所以理应如此。 便当盒里装着新鲜的时蔬,是碧绿的菠菜和灰白的蘑菇,还有一小碟烤肉和一人份的米饭。 星穹列车比想象中还要长,嘉波偶尔会闲逛,在某一节车厢发现了照料植物的列车长帕姆,帕姆是一个只有小腿高,毛茸茸灰白相间的长耳朵生物,很可爱,照料着列车上所有生物——既包括人,也包括生态车厢里的蔬菜和蘑菇。 圆滚滚的伞盖,肥厚的菌柄,切成片依旧保有弹性筷子一戳还会反弹的蘑菇。 当时,帕姆从一堆灰白蘑菇里弹出头,它自己也是一朵灰白色毛茸茸的蘑菇,穿着一身类似制服但是没有下半身的衣服,小短腿吧唧吧唧走到嘉波身边,仰头问他:“嘉波乘客,你的目的地在哪里帕?” “没有目的地。” 他的人生是一段看不见终点的旅程,好在列车会收留一切愿意旅行的乘客,不过嘉波想了想,又改了口:“我想去匹诺康尼。” 匹诺康尼,盛会之星,逐梦之地,那里有全宇宙最大也是最富盛名的剧场,所有的表演者做梦都想有一次登上匹诺康尼大剧院舞台的机会。 而且,黄泉也在那里。 据说她是一名巡海游侠,巡海游侠是巡猎星神岚下属的一支,嘉波并不在乎巡海游侠前往匹诺康尼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他只在乎黄泉是一名送信人,是她送来了一段不曾存在于记忆的光锥,引发了耶佩拉后续的动乱。 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麽。 如果她的目的是让嘉波产生不应该的好奇的话,那恭喜,这个目的成功达到了。 列车上的生活几近单调,嘉波没有什麽事可做,他帮着帕姆给车厢里的蔬菜和蘑菇浇水,整理了冰柜里的肉类和零食,偷拿冰淇淋还被帕姆发现了。列车还有自己养的禽类和动物,帕姆发现嘉波偷吃就是因为他尝试把味道不喜欢的冰淇淋拌到鸡饲料里。 “不要再给列车长添乱了帕!” 他被帕姆赶出来了。 而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梦见纳努克,引来众人围观,还跟砂金习惯性地斗嘴。 便当很快消灭了一半,愉快的摸鱼时刻,嘉波拿出手机,一手吃掉一块烤得半焦的肉,一手翻出通信录。 他没有艾利欧的联系方式,事实上星核猎手除了银狼和刃以外似乎都没有固定的聊天账号,这或许是和他们的通缉犯身份有关,有心之人可以通过定位追踪抓到他们的踪迹。嘉波尝试给银狼发了一条消息,没想到居然很快得到了回应。 【嘉波】:在吗?我家咪咪呢? 【银狼】:在,等会。 过了一会,手机振动了一声,却不是银狼发来的消息。 【刃】:嘉波,很高兴和你对话,希望我的剧本没有令你失望。 这个说话方式…… 嘉波眯了眯眼睛。 【嘉波】:咪咪? 【刃】:是我,艾利欧。 【嘉波】:你怎麽用的刃的账号,还有一只猫怎麽打字啊? 【刃】:语音输入啊,现代科技这麽好用,不需要肉垫也可以吧。 【刃】:PS,我是银狼。 嘉波明白了,原来刃的账号是星核猎手的公用账号,大概除了他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可以登录吧。 艾利欧,星核猎手的大脑,一只致力于用剧本更改未来命运线的猫,嘉波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命运中的一环,他也并不在意,来找艾利欧有更重要的目的。 【嘉波】:说好的报酬呢? ——为了配合剧本表演,耶佩拉覆灭前,艾利欧答应要给他十张照片。 十张关于砂金小时候的照片。 对面很利落地发过来了十张图片。 嘉波觉得艾利欧是一个可靠值得信任的合作者,至少在定金和尾款方面不曾亏待他,就像砂金撒钱的时候一样毫不眨眼,他都能脑补出猫猫用粉色肉垫艰难地点开相册挑选照片的过程,但可惜他是一只猫,不像砂金可以看见神态的变化。 猫和人类谁更加可爱? 一张张照片被点开、放大,再保存到相册里。戴着蓝宝石耳饰的砂金、跳舞的砂金、学习硬币魔术的砂金、喂猫的砂金……那是属于砂金的年幼时光,还带有婴儿肥的脸颊依稀能看见未来的眉眼,但却不像现在这样玩世不恭且狡诈。 他是松软的、可爱的一团。年幼的砂金眼里全是信任和诚挚,除了那枚蓝宝石耳饰值钱以外,他的穿着还有照片的背景称得上寒酸,灰蒙蒙的配色给金发蒙上了一层阴翳,而他的笑容又打败了这些。 纵使生命艰辛,纵使死亡如影随形,苦难跟随。说不上幸福,也无法谈及困苦,至少还有爱相伴。 看见这些照片,嘉波不自觉地弯起了眼睛,他又很快收敛好自己的表情,在独自一人的房间,像一个偷窥别人幸福的小偷。 手机拉到最底下,他回了一个收到,谢谢,他要想办法用这些照片捉弄砂金。 堂而皇之地将心底的小诡计告诉了砂金的家人和前队友。 【刃】:你喜欢我发给你的这些吗? 【嘉波】:还行。 他觉得自己要矜持一点。 很快,顶着刃账号的艾利欧又再次发来了讯息。他问:“嘉波,你的目的是匹诺康尼吗?” 他没有否认:“是。” 向克兰询问黄泉和光锥相关讯息的时候,嘉波并没有避开星核猎手,反正艾利欧能够预知未来,那瞒着他也没有什麽必要,更何况他们还是盟友的关系。 所以艾利欧知道他要去匹诺康尼也很正常。 【刃】:我手里有一个手机,发给你的照片都是从里面找出来的,很抱歉不能告诉你手机的来源,但是我可以将手机交给你。 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了,嘉波没有回复,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送上礼物,他们通常都有所图,他在等待艾利欧接下来的图谋。 果然,下一条消息很快传来。 【刃】:上一次合作很愉快,接下来,星核猎手也将目的地定为了匹诺康尼,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接着参与我所编写的剧本。 【刃】:如果你愿意的话,手机就是报酬。 嘉波轻轻地屏住呼吸。 他前往匹诺康尼的目的如此单纯,仅仅是为了找到一个人,再向她询问关于记忆和过去的线索。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在匹诺康尼大剧院表演一次,这是他的梦想。 这些应该都算得上小事,至少应该不会足以扰乱星核猎手的剧本和叛乱,如果在不违背他目的的情况下—— 【嘉波】:可以,剧本发我吧。 他答应了,预计开展第二次与星核猎手的合作,这一次没有砂金从中穿线搭桥,他也没有告知砂金的打算。 文档阅览之后就会自我删除,杜绝外泄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嘉波猜测这是银狼的手笔,不过他的记忆很好,就算只看了一遍也能记住。 不过这算是彻底打消了他还想在房间里继续休息的欲望,吃完的便当盒要还给帕姆,否则列车长又会生气,而嘉波一点都不想被愤怒的列车长追着骂,虽然小小的列车长哭起来应该很可爱。 他拎着便当盒走出房门。 穿过铺满星光的无人走廊,会客车厢的灯还亮着,如果按照耶佩拉星的时间计算,现在已是深夜。 但好像星穹列车有自己计算时间的方法,此刻列车组全体成员竟然都在会客厅,有的闲聊,有的玩游戏,有的看书……他们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不仅如此,就连列车的乘客也全都在此。 “怎麽了,你们都聚在这里,是在背着我开派对吗?” 嘉波走到拉帝奥和砂金中间——列车的乘客除了他便只剩这两人。 他突然警醒过来,自己之前还陷入和砂金的拉帝奥争夺战之中,争夺到底谁才是拉帝奥最喜欢的朋友,现在砂金是想偷跑吗? “砂金是不是又背着我和你说我坏话了?”嘉波蹙眉看向两人,眼里是对砂金深深的不信任。 即使有了耶佩拉这一次还算愉快的合作,但这仅仅是让他不会一言不合和砂金打起来,基本的戒备并不会改变。 然而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反驳他的不是砂金,而是拉帝奥本人。 这位知名学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同情的目光居然落到了砂金身上。 还没等嘉波的困惑化作实质,这位谁都不喜欢唯爱真理的教授便说:“赌徒,太可悲了,现在我理解你的艰辛,这是一项比任何事情都艰难的课题。” 那表情好像在说,你自求多福吧。 嘉波:??? 这两人当着他的面在打什麽哑谜。 从拉帝奥这里显然得不到答案了,他又看向了砂金,还没等他把对宿敌的质疑怼到脸上,砂金抢先开口:“我要下车了,嘉波。” “和之前说的一样,我要回一趟庇尔波因特,我的升职申请通过了,述职的同时顺便解决下你的通缉令问题,拉帝奥和我一起走。”他打了一个响指,“而且还有一个大项目在等着我。” 拉帝奥:“我要回博识学会一趟,那堆没用的废物弄出了实验事故,需要我回去处理。” “啊?哦,都要走了啊……” 这时候该说点什麽。 嘉波支支吾吾了半天,虽然是祝贺,但表情却显得十分困惑,他看向砂金道:“额,恭喜?是不是还得把黑卡还给你。” “不用,你留着吧。” 不得不说就算是对着死对头也是相当慷慨……既然你都不要了,那我就果断不客气! 嘉波理直气壮地将这张记在砂金名下的无限制黑卡据为己有。 “那你呢?”砂金问。 “我去匹诺康尼。”随后意识到了什麽,嘉波扬起眉头,“干嘛,你打听这个干什麽,你不会要去堵我吧?” “说不定哦。” 砂金眨了眨眼睛,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像一场轻盈的美梦,据说匹诺康尼是一颗在梦里盛开的星星。 嘉波想,那说不定和砂金的眼睛很相配。 他看见砂金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期待又如同寻常:“那就期待我们下一次在匹诺康尼相会吧。” 第82章 如梦魇加诸于身 列车行驶的速度很慢,在无垠的宇宙始终无法奔向尽头,列车行驶的速度很快,快到只要一次小小的跃迁,就能从星云的一端飞到另一端。 开拓的星轨铺满银河,砂金和拉帝奥将要在最近的一站下车。列车预定的行驶轨迹没有庇尔波因特,他们需要降落,再呼唤公司的专机前来接应。庇尔波因特是公司的总部,是存护信仰最浓厚的地方,他一个欢愉混进去,就像一堆石头里面混进去了会动的人偶。 嘉波想,其实和石头玩他也不会觉得没意思。 三个系统时后,列车跃迁至一片陌生的星域,嘉波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绯红的云雾占据了大片视野,云雾的中央是一颗完全由机械构成的环形行星。 砂金和拉帝奥早已收拾好行李,或者说他们的行李太过简单,拉帝奥手里多了两本书,至于砂金就更少了,他口袋空空,唯一多的还是手里的红丝绒首饰盒,打开递给拉帝奥看了一眼后又收了回来。 “我们要走了。”砂金说。 “嗯。”嘉波站在门阀一边,让出一条通路,发觉砂金在和他说话,闻言抬头闷闷地回应一声,“一路顺风?” “太冷淡了,嘉波,好歹尝试挽留一下,”砂金故意一副夸张想要哭泣的表情,“我以为经过这次事件我们的关系已经没有那麽剑拔弩张了。” 嘉波好想翻白眼。 但他是一个讲礼貌的人,不会像被资本浸透了的公司总监一样对他们的关系报以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就是从很讨厌变成没那麽讨厌的地步。” “距离从讨厌变成喜欢有那——麽远。”嘉波用手比划,拇指到食指指尖是讨厌程度从100%变成0,手臂展开却是讨厌到喜欢的距离。 他怜悯地看着砂金:“粗略估计需要花费好几十年,与其让我喜欢你,不如你先考虑少作点死,我怕我还没喜欢上你,你就先把自己玩死了。” 砂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笑,眼底和飘渺绚丽的星云融为一体。 他总是笑,好像一切都能转变为嘴角的笑意,嘉波想,这个笑容和从前的成千上万个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所以他不必在意。 转头他就抛下了砂金,看向砂金身后的人,不知为何,今天的拉帝奥让嘉波觉得有些奇怪,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微微下撇,总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 然而这股傲慢在今日消失不见,嘴角弧度有了变化,眼神打量如同对待实验物品一样打量着他,好像他是什麽珍贵的课题。 “怎麽了?”嘉波问。 “无事。”以往见他就要骂笨蛋蠢货白痴的语气消失了,现在的拉帝奥温柔得令嘉波毛骨悚然,他居然还有耐心多解释一句,“我在研究一个生物和哲学的交叉课题。” “什麽?” “多巴胺和荷尔蒙的释放对象是否可以自主控制,以及激素分泌对智商的影响。” 否则一个蠢货怎麽会爱上另一个蠢货,而且其中一个还有智商持续下降的趋势。 嘉波:“??” 嘉波听不懂,嘉波很茫然。 他看着这人啪地一下合拢手上的厚重书籍,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鞋底踩在车厢延伸出的踏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拉帝奥的背影没有任何留恋,他下了车,到了站台,融入人海,等待着下一辆来接走他的星舰,都没有说一句再见。 一贯的属于拉帝奥的风格。 嘉波又把视线挪到砂金身上,他现在觉得不仅是拉帝奥有些奇怪,就连砂金也多了一份耐心,即使他用一副“你怎麽还不走”的脸色盯着他看,他也没有向以前一样阴阳怪气地怼回来。 砂金伸出手,先前把玩的红丝绒小盒落在掌心,见嘉波没有表示,他打开了盒子。 ——是一枚蓝白相间的耳饰。 中间是一枚水滴型的银白主钻,下方装饰三颗剔透的蓝宝石,像是孔雀的尾羽,华丽又张扬。 能看出和砂金常戴的那只耳饰很相像,虽然颜色并不相同——砂金耳饰的主钻是蓝宝石,和丝绒小盒里的这只下方装饰的宝石材质一致,大约也能拆分组装成一样的主钻蓝宝石。其实很久之前嘉波就想问了,这对蓝宝石的品相只能说一般,以砂金的财力和风格明明可以买更好更昂贵的,却不知为何一直没见他换下。 他问了。 砂金的回答是习惯使然。 现在这枚耳饰摆在盒子里,又递到他眼前,想也知道它作为礼物的意义。 嘉波在原地呆愣,想来他和砂金并不是能互相送礼物的关系,而砂金并没有收回,见嘉波没有反应,手指抽出礼物盒里的东西,他靠过来,不由分说闯进了私人领域,丝丝缕缕的香气往鼻尖里钻。 紧接着右耳一阵微麻的触感,原本戴着的耳钉被轻轻地扯了下来,换上了砂金手里簇新的一枚,宝石下坠拉扯耳垂,像是这枚耳饰不由分说地彰显自己绝对突出的存在感。 “疼吗?” “不疼。”嘉波还没缓过神,呆呆地问,“你……” “临别礼物,看在我们这次合作愉快的份上。”砂金又往后退了一步,在嘉波翻脸之前再次站回社交距离之外,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强势和不容妥协,即使三秒前他才刚刚强势过。 他说:“很适合你,我的眼光果然不会错。” 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面镜子,砂金举起挡住自己的脸,让嘉波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他说的没错,蓝宝石色泽和他常穿的马甲套装一模一样,却又多了一分不容忽视的光。主钻纯白,藏在耳边,都快与发丝、与嘉波自己融为一体。 嘉波喜欢宝石,他喜欢一切闪亮亮的石头,然而这枚银白的宝石却看不出材质,不及钻石璀璨,却比玛瑙珍珠更加温润。 不过—— 总归砂金都能拿出送礼的东西,肯定很值钱!而且刚刚他还见砂金递给拉帝奥检查过,想来也是在问拉帝奥,适不适合作为礼物送给嘉波。 他摸了摸耳朵,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而后又放下手,随意地将碎发抚到耳后……全然不在意耳边的装饰换了一个,像是这枚耳饰天然就和他绑定在一起。 如果好感度能像游戏里那样具现化,看在宝石的份上,现在进度条便往右偏移了一点点。 但不多,只有一点点而已…… 砂金和嘉波挥手道别,如同一个真正的朋友,利落转身不留余地。他降落到渡口站台,和熙熙攘攘的人类智械仿生人混在一起,他伪装得很好,不像一个外来人口,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拉帝奥在休息室等他。 走进休息室时,手机一阵轻微的振动,砂金知道那是定位器在提示他,星穹列车载着乘客重新回到星轨之中,向宇宙的另一端飞驰。 “公司的星舰什麽时候到。”休息室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二人,人多的时候,拉帝奥就会戴上他的石膏头。 隔着石膏头对话总会有种隔着时光对话的怪异感,好在这颗星球上的奇奇怪怪的物种很多,没有人会为一颗石膏头留驻目光。 砂金早就习惯,他耸了耸肩膀:“你怎麽不问我嘉波有没有发现。” “以他的智商,答案显而易见。” “别这麽说嘛,拉帝奥,你骂嘉波的话岂不是把和他纠缠已久的我也骂进去了。” 拉帝奥头也没抬,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赌徒,你不过是蠢货里面相对好一点的那个,和嘉波那个表演欲望旺盛的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好吧好吧,我说不过教授你。” 那颗耳饰的银白主钻里藏的是一枚生物定位器,依靠脑波传输电磁信号,即使是在匹诺康尼的梦境世界里依旧可以使用。 定位器是银狼弄到手的,在耶佩拉营救卡芙卡前,嘉波和艾利欧门外私聊时,砂金借此机会专门拜托过银狼,务必以她的途径弄到一枚足够微小不会引人察觉的信号发射器。 嘉波是前任记忆令使,他对梦境比谁都熟悉,又精通宝石鉴赏,为了避免他察觉到耳坠中藏了东西,制作主钻的材料是拉帝奥友情赞助的最新科研凝胶,灵感来源则是早已遗失的,封存了存护星神力量的哀伤宝石。 当拉帝奥计算出嘉波从磁场风暴脱离,坠落的地点是黑塔空间站时,他就带走了生物凝胶的相关数据和样品。空间站聚集了三位天才俱乐部的成员,而这种能够封存星神力量的凝胶需要实验验证,在黑塔女士等人的共同见证下,实验的地点击在了黑塔空间站的禁闭舱段。 实验很成功。 拉帝奥不是一个会大肆宣扬自己科研成果的人,但凝胶的灵感提供者是砂金,所以当砂金向他索求一点凝胶样本的时候,拉帝奥没有拒绝。 “那颗凝胶宝石还有耳饰款式可是我亲手打磨出来的诶,”砂金说,“很漂亮吧,我就说嘉波那家夥一定会喜欢。” 拉帝奥冷笑一声:“希望等他知道耳饰是为了让你能随时定位找到他时,他不会气得揍你,可别作茧自缚,赌徒。” “那你也是共犯,教授。”砂金眨眨眼睛,“别忘了,凝胶可是你亲手交给我的。” “它最好如你所愿,能起到作用。” “我倒希望它不会那麽快生效。”砂金道。 嘉波的封印松动了,在耶佩拉的时候记忆就有了恢复的趋势,他有了不该有的好奇,有了前进的动力,一路狂奔冲向匹诺康尼,而那是一个完全由记忆构成的梦境世界,会加速让他想起过往的种种。 既希望他恢复记忆,又不希望他恢复记忆。 那个脆弱的静默世界,那片广袤苍凉的沙漠,还有混乱的深渊、恐惧的人类和疯狂的影子。 都将再次如梦魇加诸于身。 第83章 美梦开始的地方 “这次兄弟给你拉了个大生意,这不,匹诺康尼要搞一琥珀纪一次的谐乐大典,邀请函都寄到我这了。匹诺康尼那是什麽地方,那可是享誉盛名的度假胜地,是全银河最大的销金窟,嘉波你听我的,通缉令一解除我们就蹭着谐乐大典的名头将匹诺康尼作为你宇宙巡演的第一站……喂,喂!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耳机里传来的是再熟稔不过的声音。 即使没有得到回应,桑博·科斯基一个人也能撑起单口相声的舞台:“你倒是吱声啊老板,怎麽,是不是被我这计划给震撼到了?我们在匹诺康尼打响头一炮,接着第二站就选在仙舟联盟,那可是大客户,长生种对娱乐的需求高到超乎你想象。到时我们就在大街小巷贴满你的海报,仙舟人一看,‘啊!嘉波的魔术,我要去,我要去!’,一传十十传百百传成千上万,老板你躺着数钱,我也跟着发财,嘿嘿嘿……” 这一次他依旧只能听见电话那头起伏的呼吸声。 就在桑博以为他的摇钱树大明星是不是横遭意外突发身亡时,电话一端终于有了应答,声音经过电磁信号和星际风的转化而微微失真,却没能掩盖语气中微妙的无语。 嘉波:“……帮我收张邀请函而已,你就能发散性思维想这麽多啊?” “这可是基于我商人敏锐的嗅觉。”也就是俗称的画大饼,桑博呵呵一笑,“现在可是最关键的第一步,先和家族的话事人打好关系,拿到匹诺康尼大剧院的演出权,这就得靠我们闻名宇宙粉丝遍布银河系的大魔术师嘉波亲自出马了!” “说得好听,”嘉波冷冷道,“身为我的经纪人你怎麽没来?” “嘿嘿,这不是手上还有别的生意嘛,你要知道我对你是有充分信任的!即使人不在,我的心也和你在一起。”桑博说,“客房入住也该排到你了吧,我朋友说他看见你了,快去快去。” 嘉波抬眼便见到桑博说的人,是一名酒店的客房经理,他向对方点头示意,同时告知桑博:“好,看见了,我挂了。” “玩得开心点。” 合上手机,嘉波站起身。 匹诺康尼,盛会之星,全宇宙最大的美梦供应商,于近期将开放一琥珀纪一次的盛典,为此广发邀请函,邀请各界名流贵客入住观礼。 嘉波也是其中一员。 只不过邀请函寄出的时候,他正因为一系列意外而无法脱身,于是这封邀请函便寄到了经纪人桑博手里,变成了他口中的大生意。 嘉波知道桑博一向擅长画饼,邀请函都能变成大生意的起点。不过盛典临近在即,本就火爆的匹诺康尼变得更加一房难求,嘉波早早地错过了订房时间,原本预计和同样收到邀请函的星穹列车一起前来,可列车组计划有了突发变动,变成临近开幕时再赶往盛会之星。 列车组早早预订了酒店房间,可是嘉波没有。 于是没有预订房间的嘉波不得不提早离开星穹列车,离开眼泪汪汪还要他签名安抚的星,转托桑博的朋友,临时腾出一间客房好让他抢先入住。 白日梦酒店是匹诺康尼唯一一家酒店,或者说,这家酒店便是游客在盛会之星唯一能停留的场所——现实意义上的。 酒店前台挤满了将要入住的客人,头顶便是看不见穹顶也望不尽边境的酒店房间,像是无数只眼睛在俯视着这片土地,然而这无尽的客房仅仅是匹诺康尼繁华迷醉的冰山一角。嘉波独自排在队尾,他没有插队的爱好,反正要等待桑博的朋友,索性无所事事地跟着蠕蠕挪动的队伍排了近一个小时。刚好在快排到时,他等待的人终于找到了嘉波。 桑博的朋友遍布宇宙每一个角落,他的经纪人就是这样,要不是有桑博帮忙,嘉波也不会只花了几年时间就从名不见经传变成如今的大魔术师。 所以他可以多忍耐一点,对桑博有充足的耐心,即使他人没有来,嘉波也不会生气。 他看着桑博的朋友向前台打了声招呼,入住人的信息便记录在了匹诺康尼的数据库,再跟着对方进入电梯,古典镂花的指针从1缓缓挪向了158,嘉波知道了,这就是他房间的楼层。 客房经理领他走过长长没有边际的走道,停在一扇门前:“1580122,先生,这是你的房间号。” “麻烦你了。”嘉波说。 打开门,把自己摔进羽毛一样轻的沙发,再抬头时发觉客房经理还没走:“请问您还需要什麽服务吗?” 客房经理犹豫道:“……我看您气色不太好。” “没关系,长途旅行的疲惫而已。” “好的,那有需要欢迎随时联系前台或者客房部门,欢迎来到匹诺康尼。” “谢谢。” 门再次关上,这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嘉波用十分钟缓解自己因为跃迁和排队而产生的焦躁和疲累,再花五分钟仔细地打量这间房间,他发现一切装潢都是故意做旧的,拨盘转动的老式电话,还有需要放入唱片拨转指针的留声机——事实上那是一个收音机,按下开关便有轻柔的女声传来。 “匹诺康尼欢迎您的到来,匹诺康尼,盛会之星,梦想之地。”这应当是客房自带的介绍,女声说,“进入入梦池前,请您不要过度酗酒,若有心脏病、癫痫、梦游等病史的旅客,请遵循医嘱,如果您在入梦过程中有任何不适,请立刻查找最近的猎犬家系成员,他们会保证您的安全。” “匹诺康尼梦境世界共分为十二个时刻,分别是朝露的时刻,静谧的时刻,黄金的时刻……” 播报员滔滔不绝地将十二层梦境分别介绍了一遍,这才是匹诺康尼真正的面貌,一颗能让所有人陷入美梦且不会遭遇风险的星球。梦境通常都是混沌且危险的,只有忆者才能在其中安全穿梭,忆者从梦里提取记忆,再转化为构筑美梦的忆质,正是有【同谐】的家族和【记忆】的流光忆庭的联手打造,才会有匹诺康尼的盛会。 嘉波觉得很有意思,将星神的力量转化成一种稳定的能源,再让这种能源为普通的人类造福,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美梦。 收音机内的留言似乎不是同一时间录制的,等轻柔的女声介绍完梦境,另一个略微强势成熟的声音插播进来。 “梦境中的白日梦酒店正在装修,当您入梦时请不要惊慌,请按照酒店工作人员的指示进入梦境世界。” “另外,”那个声音说,“梦境世界一切都是安全的,您不会有任何人身安全上的危险,家族向您保证,请勿轻信谣言。若您有任何疑虑和恐慌,请立刻联系猎犬家系,他们会帮助您脱离梦境。” 他又强调了一遍:“请勿轻信谣言。” 录音终于播完了,开始播放一些舒缓的古典乐,嘉波不知道这首曲子的作者是谁,但很显然,它有很好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房间内没有窗户,看不见外界天色,即使有也只能看见一片漆黑,现实的匹诺康尼是一颗距离恒星太远的边境行星,没有稳定的光源,孤独又黑暗。 与别的客房相比,这间屋内最大的不同便是放置在中间的水池,它取代了床的作用。刚才的广播赋予的名字是入梦池,进入这个水池便能进入匹诺康尼的梦境世界。嘉波没有酗酒,也没有进食的需求,他是一个完美的游客,些许的疲惫恰好能让他在极短时间陷入沉睡。 等他再次睁开眼,便已不在原先的房间了。 按照酒店工作人员的指示推开一扇门,门外是一片繁华得如同梦境——不对,这本就是梦境。 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霓虹灯迷离的光随意播洒,高耸的建筑物外是变化的广告牌,到处是身着华服的游客,还有孩童的欢声笑语。因为是梦,吃下高热量的食物不会发胖,奢侈品的价格只要现实里的千分之一,残疾的人可以重新站起来,重病的人可以忘却身体的病痛。 这里是黄金的时刻,永不落幕的繁华之城。 物理法则在梦里依旧有效,他看见人都走在宽敞的大道,手挽着手,既没有沉入地底也没有飞到半空。他们大部分的脸上都带着轻松欢快的笑,嘉波观察了一会,他知道这种人往往会放松警惕,不会拒绝向一个陌生人释放善意。 一对游客坐在路边的长椅小声对话。 “你听说过,子夜的时刻在闹鬼吗?” “你从哪知道的?” “购物时听路边的皮皮西人说的,据说在梦里飘荡的幽魂会选择最漂亮的作为目标,把他们抓到监狱里。” 盛会之星的前身是一颗监狱星,这在宇宙里不算一个秘密。 “嗐,”另一人说,“把人丢进监狱是猎犬的工作,和幽灵扯得上什麽关系,还是说梦里的幽灵都成了社畜,还有需要完成的KPI指标?” 随后,两个人开始大笑。 笑容的过程中嘉波凑上去:“劳驾,请问我和我朋友走失了,现在联系不上她,要怎麽才能找到她呢?” 她,指的是黄泉。 克兰给的线索太少了,拜托银狼在网络上查找也没有多余情报。嘉波只知道黄泉是一位长发高挑的女性,自称巡海游侠,别的一概不知,于是他打算借助官方的力量。 提到闹鬼的那人说:“你可以去找猎犬。” “猎犬?” “喏,”他指了一个方向,“穿马甲和吊带裤的那帮都是,家族中负责维护治安的猎犬家系。” “谢谢。” 遥遥看见几个穿着打扮不似游客的警卫人员对话,似乎在彼此交流讯息。五分钟后,嘉波出现在了那人给出的方位附近,他的身手灵活得像一只猫,轻手轻脚地爬上墙,藏在广告牌和建筑墙体中间的缝隙里。 下面应该是几个猎犬家系的一队护卫人员。 很轻易地就能分辨出这只小队的队长,脸色颇为凝重的队长道:“……这已经是第十八个人了。” “从第一个失踪人口开始,基本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有一个人失踪,没有征兆,没有痕迹,没有目击者,失踪的人更是没有共同点,从家族成员到游客应有尽有。” 看来现实酒店客房里紧急插播的通信就是这个,有人在梦境里失踪,家族封锁了消息。失踪时日尚短,人人沉浸在纸醉金迷中,十二时分那麽大,还有现实梦境之分,一时找不到并不会引起人们的警觉。 猎犬队长不得不对事态有了最严重的估量,梦境的管理者是橡木家系,他已经上报了事态,但一时还没有得到回应。匹诺康尼的美梦从诞生至今便十分稳固,他不想也不敢往最坏的方向猜想。 “队长,现在该怎麽做?”一个看上去较为年轻的猎犬成员问道。 “加大巡逻力度,封锁一些单人游玩的项目,对外就说正在对设备进行例行检查。”队长思考后给出回复,“你们也是,切记不要单独行动,注意安全。” “是。” 纵使焦急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猎犬们便将话题转向了巡逻路线和期待橡木家系能快速给出安全预案上,嘉波听了一会,再没有值得探听的情报。 他便翻身从缝隙出来,在猎犬的视觉死角里回到了墙壁的另一边。 理了理衣装,抚平因为运动而显现的褶皱,嘉波看上去和其他盛装打扮的游客并无区别,没有人发现他的小动作。他走出墙外,一副忧心的表情,想找猎犬们打听该如何找到一名名为黄泉的游客,虽然在失踪案频发的现在,打听游客下落听上去颇为不妙。 就在这时,嘉波的耳朵颤抖了一下,捕捉到了一阵幽微的破空声。 那似乎是一张卡牌,却不是嘉波惯用的纸牌。他脑里闪过了瞬息分析,身体却灵敏地动了起来,像是被傀儡丝牵动的人偶。 一张塔罗牌从鼻尖擦过,狠狠插进了旁边的墙体,落下一点晶莹的灰,又和塔罗牌一起消失,不过都是梦和记忆的产物而已。 哒,哒。 高跟鞋踩在石板的声音从另一端响起,嘉波双手举过头顶挥了挥,慢吞吞地转过头。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这难道是命运的指示吗,焚化工,或者说叛徒,嘉波?” 嘉波懒洋洋地说:“好凶啊,这就是你和前任上司说话的态度吗?” 他看向走来的女人,一张曾经还是记忆令使时就已经熟识的脸。 “忆者,黑天鹅。” 第84章 往事如青烟飘散 那是一株刚破土的新芽,还很弱小,在暴雨中随时有夭折的可能。 “你看见了什麽?” 初入忆庭的黑天鹅:“一株草,一粒落进泥土的种子,候鸟将它带到足够湿润肥沃的土地,而后它便在春天悄然生长。” 这是土地的记忆,是生命轮转的过程。 “过去一年里候鸟一共往这片土地带来了19565187枚种子,其中只有53177枚破土而出,其余全部死去。”那个人背对着她,半边身体被阴影覆盖,但黑天鹅依旧能看出那是个少年,真实的年龄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小一些。 可他只是冰冷地撇过一眼,冰蓝的眼中似有一滴凝固的血,他说:“死亡是常态,痛苦亦是生命的一部分,作为忆者,我们只需负责记录,其余的不必插手。” 那是黑天鹅进入流光忆庭最初的一天。 往事如青烟飘散,转瞬变成了在匹诺康尼墙角对峙的两人。 轻纱下的黑天鹅抬起头,一双紫金的眼睛看着嘉波,那双眼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或许来源于浮黎的赐福,又或者是黑天鹅拥有看透人心的能力,折射出暗沉的光,仿佛梦里的所有事物都将散去,只留下他们二人,说不上友好,也不算恨意,更多的是隔了多年看见了一个曾经熟识的人,毕竟他和黑天鹅曾经共事过好几年。 黑天鹅,流光忆庭的众多忆者之一,而嘉波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 另一张塔罗牌出现在黑天鹅的两指之间,是一张愚者牌。 它横隔在两人视线的正中,嘉波知道,这既是黑天鹅的占卜,亦是她的武器。 “不至于吧,你要在这和我打起来?”嘉波叹了口气,同时手指一闪而过傀儡丝的暗芒,“首先,你大概率打不过我,其次,这好歹是我离开流光忆庭之后第一次见面,我又没找过你的麻烦,不用这样剑拔弩张吧。” 她的回应是一阵婉转的轻笑:“你的叛离可是给我们留下了好大的麻烦,隶属于你的星系的记录工作只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可花费了忆庭不少功夫。” 这听上去像社畜的抱怨。 忆者的工作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行。他们没有□□,依照模因穿梭在各个星球,记录一砖一瓦的古老刻痕,记录每条河流的流动和枯竭,聆听屋檐下妇人的低语,车马的啼鸣。没有人察觉身边有一个忆者观察生活百态,然后这些点滴又汇聚成了一整个星球的记忆献给星神浮黎,而忆者静悄悄地来,再静悄悄地离去,前往下一个星球,继续一场又一场周而复始的记录。 黑天鹅:“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打过招呼,你无故脱离忆庭留下一堆烂摊子的时候,可有曾想过今日会遇到我?” “没有哦。”嘉波歪了歪头。 “而且这也不是叛逃,你不要说的这麽难听,”他义正言辞,“这挺多叫跳槽,我发现贵组织和我的相性实在不佳,于是转投到另一位星神的怀抱——据我所知,流光忆庭并没有脱离即是死亡的破规定,浮黎也没有对我表示过不满。” 更改命途唯一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偶尔会有人在他脑子里唱歌。 悠扬的歌声像隔着一层纱,雾蒙蒙地飘渺而去,忆者钻进他的梦,进入他的脑海,轻声颂唱忆者的职责。 “我们旁观,我们记录,为了宇宙被毁灭的那一天。” “我们旁观,我们记录,为了宇宙被重建的那一天。” 每一次嘉波都会无视这些歌谣,他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即使是拉帝奥也不知道他偶尔的苦恼,这并没有关系,一点歌谣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黑天鹅望着他。 嘉波不是引导黑天鹅成为忆者的领路人,但忆者记录、旁观、为了毁灭和重建的责任是嘉波告诉她的,他的容貌和从前没有变化,但气质有了迥异的改变,变得比之前更加鲜活,更加明媚,而事实就是,至少欢愉比记忆更加适合他。 嘉波问:“你看上去很生气,是因为你接手了我离开后的大部分工作吗?” “并不是哦,事实上忆庭很快就适应了你的离去。”黑天鹅道,“你有什麽想说的吗?” “有。” 他忽然就把手中的傀儡丝放了下来,手一挥,无形的丝线便消失在了指缝之间,像一片羽毛,又像散尽的星辉。 嘉波后退一步,右手放在胸前,他微微地向黑天鹅倾身鞠躬,而后大声说:“对不起!!” 一声迟来多年的抱歉。 “嘉波,转向欢愉之后让你感到快乐了吗?”她问。 “那当然,比起观众,我还是更乐意当一个演员,至少不需要再遵守记录旁观不插手的行为准则了。” 他嘟哝着说,比起冰冷的忆者,更像一个活着的人。 黑天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一声无形的叹息,随后便也学着嘉波的样子,挥了挥手,那张代表愚者的占卜卡片便也化作光点,随风消逝。 “不打了?” “命运并非只有斗争这一个选择,”她淡淡地笑道,“别紧张,切勿随意与事端中心的人过多牵扯,这还是作为令使的你曾经说过的话,忆者的规则你比我更加清楚,不是吗?” 两人对视一眼,便默契地不再提起关于忆庭和过去的话题,所有的波澜都隐藏于内心深处,也许黑天鹅对当初他的断然离开仍然心怀芥蒂,毕竟她是一个对忆者身份很自豪的人,嘉波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打起来实在很没必要,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至少在黄金的时刻,在这一场繁华的梦境里,他们暂时可以冷静下来,勉强交流美梦下方暗流涌动的复杂局势。 比如黄泉的下落。 比如家族和谐乐大典。 ——至于连发多起的失踪案,嘉波没有兴趣。 但他还是保有一点对事态的好奇,将周遭一切状况掌握在掌中是他的本性,凭心而论,家族将这颗星星围成一块铁桶,他现在对匹诺康尼的局势并不算清晰。即使关注家族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和查找黄泉这一目的无关。 看样子,黑天鹅比他进入匹诺康尼的时间更早,了解得也更多。 嘉波问:“失踪是怎麽回事?家族不是号称梦境里绝对安全吗?” 他们走到一处遮荫伞下,黄金的时刻永远处于一片繁星的长夜之中,时钟不会归于零点,明天永远不会到来,遮荫伞更多的是将他们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是一处私密的对话。 两人都是或曾经是忆者,自然不会被美梦干扰,黑天鹅坐在圆桌的另一端,身体微微后倾,那是一个并不信任的防御姿态。 “如那位猎犬家系的队长所言,”黑天鹅也听见了猎犬间的对话,她说,“从今天零点开始——我指的并非美梦,而是现实的时间,梦境中便一直有人消失。而且失踪的数量远比那位猎犬预估得还要多,他们的失踪不会有人察觉,也没有任何征兆和动静,如同一枚镜子上的污点,又或是电影画面的一帧。” 黑天鹅道:“他们是被硬生生地抹去了,上一秒坐在皮质座椅,关上灯,观看一部老式的黑白电影,下一秒座椅便空荡荡的。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消失,也没有人对此表示疑问,只有座位残留的余温,证明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她端正了坐姿,优雅,温柔,人如其名,如同一只高贵的天鹅,正视着嘉波的眼睛:“谐乐大典在即,匹诺康尼以钟表匠的名义,向宇宙各界发出邀请函,诚邀众人查找钟表匠的宝藏,你……也是为此而来的吗?” “不。”嘉波否认,“我是为寻人而来。” “你在找谁?” “黄泉,一名巡海游侠,你听说过吗?” 嘉波想,如果从黑天鹅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他便还是按照原计划,向猎犬家系求助,没有比路边的地头蛇更适合打探消息得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黑天鹅并没有直接否定。 她也并未说出肯定的回答,而是缓缓道:“我曾经目睹一个人的消失,她站在两栋高楼中间,明亮的灯光照耀不到的小巷子里,来往的人群也不会注意到她。” “而我坐在阳台边缘,刚巧望见了她,而就在下一秒,她便从我的视网膜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匹诺康尼美梦的构建是由忆者提供的技术支持,在这片梦境中,没有人比黑天鹅对梦境更加了解。或许除了黑天鹅以外,再不会有别人成为一起失踪案的目击者。 她说:“很可惜的是,嘉波,你来晚了。” “就在半个系统时前,我目击了黄泉的消失。” 也正是由于目击了黄泉的失踪,才让黑天鹅掌握了比猎犬更多的情报,让她知道了,失踪并非人为绑架,而是因为匹诺康尼的梦境,本身出现了问题。 她微笑着看见嘉波睁大了眼睛:“什麽?!你说她失踪了!” 比要在十二时刻大海捞针找到一个人更困难的是,找到了他想找的人,但是那个人的存在都被这场梦抹去了。 像是深怕嘉波不相信给出的情报,黑天鹅还提出了一个验证的方案:“生命是一座迂回的迷宫,记忆是唯一不会欺骗的东西,如果你还记得忆者的手段,可以观看我的这段记忆。” 一枚梦泡递给了他。 它和光锥一样,是一种截取记忆的媒介,只不过光锥更加稳定,代价相对也要高昂一些。 纯白的手掌大小的,表面浮着一层七彩弘光的梦泡,脆弱得一戳就碎。 嘉波头一次看见了目标人物的真实样貌,身材高挑,蓝紫的长发,怀揣一把煞气极重的太刀,眼神空洞,周身死寂,与这个热闹的梦境格格不入。 下一秒,这个人就消失无踪,像是一滴溶解的水。 “你对此有什麽看法?”黑天鹅问。 匹诺康尼的美梦并不像家族宣传的那样安全无虞,至少这枚梦泡证明了,美梦终有尽头。 嘉波思考了一会,给出他的答案:“她是被这个梦,被梦境本身……” “吞噬了。” 第85章 宝贝的一群可爱 星际和平公司总部,庇尔波因特。 清晨五点四十五,天还是灰蒙蒙的,风带来了一股潮湿的铁锈味,乌云在钢筋铁骨的低空堆积。 快要下雨了,可是雨来得太早,早到大多数生命体还未醒来,也并没有意义,因为对于低级智械来说,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天气,它们都将风雨无阻地为这颗全宇宙最大的霸权星球奉上微不足道的劳动力。 一艘艘飞船星舰进入空港又离去,一个个智械装填完集装箱后又走向下一个。没有人发现空港废弃的灌木丛里藏了一个人,在空港外围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这张吞吐量极大的深渊巨口。 他的隐藏功夫很到位,从深夜到黎明,没有人发现他,但是他也不能再往里更近一步,无死角的监控和巡逻小队会制裁他。 他只能按捺下一颗躁动的心,望向空港唯一一条通往公司内部建筑群的路,头顶一片阴影呼啸而起,而后越来越小——一艘兼具华美和科技感的星舰起飞、升空,而后以超越音速的疾速挣脱庇尔波因特的地心引力。 视线更远的地方,两个人影出现在路的尽头,一高一矮,步履略显急促。 个头较高的人影身形修长兼具健美,看上去战斗力不弱,可矛盾的是他身上缠绕的却是浓浓的书卷气,像是一个从小在知识里浸泡过的学者,此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脸黑如锅底。 拉帝奥:“赌徒,没有人教过你守时吗?如果你非要在你那身孔雀羽毛的行头上浪费太多时间,以至于错过飞往匹诺康尼的星舰起飞时间,那是你一个人的事,不必拉着我和你一起迟到。我可见不得像你这种没有时间观念的白痴……” “知道了知道了,你见不得像我这种愚蠢的家夥,看见了就想死。” 另一人便是砂金,他早早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行头,衣服和裤子都是手工定制,单手足足戴了五个镶满宝石的戒指,俊秀高挺的鼻梁上是奢侈品牌最新出的限量款墨镜,整个人精致到头发丝,甚至站在他身边刻意和他保持距离的拉帝奥,都能闻到雪松一样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居然还喷了香水。 打扮和装点也是一门艺术,这家夥的艺术品位一向很好,拉帝奥承认。 但是。 “我想,初等教育的头一课就会学习,随意打断别人的话并非是良好教养的体现。” “哦。”砂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没上过学,准确地说,蹭过几节课而已,礼仪课还真是没学过,不好意思。” 拉帝奥:“……” “别着急嘛教授,没了星舰我们还可以坐飞船啊,我跟翡翠姐打过招呼了,她和托帕坐星舰走,我们随后就来。”托帕和翡翠同是石心十人,是砂金在战略投资部的同事,他眨了眨眼睛,“女士优先,这点我还是很清楚的。” 雨势愈来,压抑屏蔽的雷云居然让砂金有了一丝怀念的味道,他想起茨冈尼亚-IV那永远无法散去的阴云,苦难是母神对埃维金人的考验,于是埃维金人终日面对屏蔽天空却有雷无雨的云。 可是庇尔波因特终究还是与茨冈尼亚-IV不同,从天而降的雨滴答、滴答,落在头顶和肩上,未免折腾一宿精心搭配的行头被一场读不懂空气的雨毁掉,砂金走得快了一些,进入空港刷开人脸识别走快速信道,连同拉帝奥一起登上一艘灰扑扑的小型生态舰。 总监权限可以让空港单位以最快的速度为他安排一艘出港的船,升职之后,这种速度变得更快了。 这是一艘开往匹诺康尼的舰船。 匹诺康尼,位于阿斯德纳星系,在久远的还没有被家族掌控的年代,它是公司用作监狱的流放之星,然而因为意外,一颗星核流落此地并爆发,导致监狱星脱离了公司的掌控,而家族趁虚而入接管监狱星,才有了后来的盛会之星。 砂金这次的任务,是回收监狱星的所有权,以公司的名义接管匹诺康尼。 “啊啊,这可真是一件苦差事啊,匹诺康尼在家族的掌控下跟铁桶也没什麽区别。”嘴里念着苦差事,脸上表情可完全不是这麽说的,上了生态舰的砂金靠坐在沙发,仰躺将头搁在皮质光滑硬质的椅背。 “但同时也是一笔大生意,升到P46后再想升到P47可就难了,”他自言自语道,“我们战略投资部的主管钻石就是P47,想升到主管这个级别,不仅需要更多资历和成果,还需要现有的主管们给我挪个位置才是。” “毕竟总监可以有很多个,但是部门主管却有定数。” 他望向窗外,淅沥沥的雨水打在窗户,而后滑落,留下一条条透明的水线,紧接着星舰极速升空,人类科技很快将雨水抛掷脑后,他看不见乌黑的层云和一闪而逝的雷电,取而代之的是漆黑无垠的真空和珍珠一般洒落的星光。 砂金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泥土和大地,奔向更辽阔的宇宙。 他之前跟嘉波说得没错,他们会在不久的将来于匹诺康尼的美梦重逢,匹诺康尼谐乐大典开幕在即,公司的砂金和博识学会的拉帝奥教授都在邀请之列。但同时他们两人都带着各自的任务,他要为公司在铁壁一般的匹诺康尼撕开一条口子,而嘉波则要在梦里查找一个和他记忆有关的人。 想到这里,砂金拿出手机,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扒拉出定位用的app。 嘉波很敏锐,砂金害怕他发现,所以耳坠仅仅只有定位和显示生存信息这两个基础的功能,也许总有一天嘉波身上还会多出其他附加功能的物件,但至少不是现在。砂金按照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会点开监控app看一眼,确认嘉波现状是否安全。 app用一个点代表嘉波,绿色代表生命并无安危,位置也已进入梦中。砂金多看了一会,仿佛这个绿点能带给他安心的感觉。 “他如何了?”拉帝奥问,他们都知道说的是谁。 “很安全,已经在美梦里了。”砂金回答。 拉帝奥很清楚这两人一旦开始搞事都不要命的风格,这麽一想感觉前途尽是灰暗,他不得不提醒搞事精的其中一人,冷着脸说::“希望你们两个都不要给我再捅一次幺蛾子,提前跟你说明白,这一次我谁都不会捞。” 砂金笑着说:“教授,这话你在耶佩拉就强调过一次了。” “家族把匹诺康尼看得比眼珠子都要牢,而我们石心十人依靠基石调取存护令使的力量,以家族的手段,想来这已经不是秘密了。”明明是严肃沉重的话题,砂金说起来却很轻松,他烦恼地表示,“家族也知道我作为公司的使节是为什麽而来,估计是不会同意让我把基石也带进梦里了。” 他还用很遗憾的口吻说:“本来我还想试试砸碎砂金石,看看能不能骗过家族。” 但很可惜,他在说这话之前就试过了,他的砂金基石无法砸碎。 似乎是因为在提瓦特被琥珀王接走的一小段时间里,基石与它的主人产生了微弱的共鸣,这使得若是释放基石的力量,砂金的实力会趋近于半个令使,不再是之前十分之一的令使权能。但某种意义又是坏事,至少他现在做不出砸碎砂金石,再浑水摸鱼偷渡基石的计划了。 基石是比生命还贵重的东西,但眼前这个赌徒说砸就砸毫不犹豫,拉帝奥抬头看了他一眼,无语到不知该什麽才好。 赌徒还很失望:“总之筹码没了,现在还得另外想办法。” “从庇尔波因特跃迁至匹诺康尼只需七个系统时,你最好尽快行动,否则倘若公司使节被拦在梦境之外,任务直接失败告终的话,你不如现在就打道回府了。” 砂金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可是一个埃维金人。” 好运会眷顾他。 母神始终保佑着他,保佑他的旅途永远坦然,诡计永不败露,狂热奔向深渊却永不堕落。 这似乎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另一种说法,拉帝奥对埃维金的历史并不了解,埃维金是一个盖已消失的民族,砂金便是这一族最后的族人,关于这点他从来没有隐瞒过。他脖子上的奴隶纹身,还有他一族末裔的身份都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悯,而这份怜悯又会变成被砂金利用的武器。 四周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意识到埃维金人还以另一种形式活着,但这并不意味着砂金就会放过那些将埃维金人当作圈养的羊一样看待的人。砂金玩了会手机,地母神保佑,耶佩拉酒会时他抓到了市场开拓部的高级成员,拿到了一些有趣的数据,但数据需要在一个合适的场合作为筹码公开。 ……什麽样的场合才合适呢? 生态舰艇除了砂金和拉帝奥外便再没有一个活人,舰船依靠自动驾驶系统朝匹诺康尼跃迁靠近,而提供服务的都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低级智械——没有砂金的吩咐,它们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客舱内。 而在这般静谧的时候,砂金听见了空气循环系统吹出的呜呜风声,头顶壁板后机械转动的声音,飞艇的引擎声,还有智械启动有规律的提示音。 以及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属于生命体的脚步声,混杂着金属碰撞,叮当叮当的声响。 他意识到了。 ——有一个陌生的偷渡客尾随他跟拉帝奥,偷偷地登上了这艘飞往匹诺康尼的生态舰。 “教授,别看书了。”砂金勾起唇角,那是一个桀骜的、锋利十足的微笑,“现在,我们迎来了一位陌生的朋友。” “该出现了吧。” 随着砂金的话音落下,一把上了膛的赤金色左轮手枪在客舱门口露出了原貌,随后是一只机械改造过的金属手臂,一顶属于牛仔的帽子,和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 枪口直指砂金。 砂金认得这个人,在公司的数据库里。 子弹上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砂金双手高高举起,嘴上却不饶人地嘲讽道:“哟,这不是巡海游侠兼通缉犯波提欧先生吗。” “一个公司的通缉犯,混上公司的舰船,威胁手无寸铁的我和文弱的学者拉帝奥,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麽呢?” 波提欧,潜藏在庇尔波因特空港多时,终于等来了他的目标,他登上舰船,一枪对着这个看上去官职挺大的小子。 “我去你个呜呜伯的!” 波提欧发狠道,“我他喵的和你们公司狗可不是同路人,你们宝贝的一群小可爱干的可爱事可比我狠多了,还他宝贝的悬赏我?喵!公司狗是吧?我不介意通缉令上再多几个零。” 拉帝奥面无表情:“他悬赏金额是多少?” “7.2亿信用点。”砂金回答。 “哦。”拉帝奥低头看书不再关心。 波提欧:“……” 波提欧:“什麽意思?你们这他宝贝的什麽意思?玩我呢是吧?” “当然是觉得你的悬赏金额不够高的意思。” 前星核猎手,悬赏金额过百亿,砂金笑得纯然:“否则,您在通缉令上的身价,可能还没有我这个公司总监来得高。” 第86章 得寸进尺的交易 “宝了个贝的!!” 波提欧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他废了好大劲打听到战略投资部和市场开拓部不对付,再混进这艘来往匹诺康尼的战略投资部的船,虽然等到他混进庇尔波因特才知道战略投资部和市场开拓部的不合宇宙皆知,根本不用专门打听。 被情报商坑了。 被坑了也不影响他觉得公司的走狗都如出一辙的可恶,无论是哪个部门,哪路货色。 “小可爱你别以为我真的不会开枪。”黑洞一般的枪口直直对着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咔地一声,是上膛的声音,波提欧提高音量:“我上船有两个目的,第一,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匹诺康尼,有个冒充巡海游侠的女人在那,想要冒充我们?就等着被真正的巡海游侠找上门吧!” “第二,” 他刻意地停顿。 “告诉我,奥斯瓦尔多·施耐德在哪里?” 哇哦。 奥斯瓦尔多·施耐德,市场开拓部的部门主管。 砂金对这个名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仅是作为和市场开拓部不对付的战略投资部的一员,也是作为被黑衣人当作弃子和傀儡的埃维金的一员。他毫不畏惧地望向黑洞洞的□□口,那里有一颗上了膛的子弹正蓄势待发地等待着自己,威胁地想要带给他永恒的死亡。 他脸色都没变一点,还是那副漫不经心惹人焦急的腔调,微微上挑着惑人的眼尾。 “如果我说不呢?” “拒绝我?你们的公司狗还真是难对付。”波提欧冷哼一声,“你以为我就没招了吗!你他宝贝的在这里可是有两个人,一个不开口,还有另一个——” 其实子弹的主人只是想稍微恐吓一番,瞄准的方向微微偏移,从金发人的眉心挪到了他身后的水杯上,子弹射出充其量也就在他侧脸划出一道血痕,并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更多的是精神和心理的压迫。 他缓缓扣下扳机。 单从长相上论波提欧实在是充满压迫力,黑白挑染的发色从头顶一路延到发尾,像是鲨鱼的鱼鳍,配上那一口锋利的尖牙就更相似了。 然而鲨鱼一样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一秒、两秒,就在扳机即将扣下的那刻,尾舱传来一阵叮铃咣啷的嘈杂声响,紧接着,一架扫地机器人横冲直闯地冲出来,尖叫着“警告!故障!警告!故障!”,带着一堆缠绕得乱七八糟的电线一起,直直冲向了波提欧。 还没等波提欧反应过来,扫地机器人就撞向波提欧,和改造人体的金属小腿撞击发出咣当的巨声。 “垃圾!垃圾!清扫!清扫!” 电线绕在小腿一圈又一圈,然后往里一拢,扫地机器人非常努力地想要将这块体型重量都超过自己数十倍的大型垃圾拖到后舱……“努力!努力!” 纹丝不动。 波提欧:“……” 他被拽得已经没有心情威胁这两条公司的狗了,还得先费劲把扫地机器人踢到一边,再把双腿从乱成线球的电线堆里拔出来。 “宝贝的我就知道公司的东西不能信!”波提欧对着故障的小机器人骂骂咧咧道,“喵了个咪,去,去,走远点,别来烦我。” 回过头却发现眼前这两人的坐姿一点变化都没有,看书的当他不存在,投降的心情很好还有空闲用手机拍下这一幕。 咔嚓。 “喵!”波提欧出离愤怒了。 他,巡海游侠,踏上巡猎的命途在宇宙查找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的同时孜孜不倦惩恶扬善,所见的恶棍要麽恐惧得瑟瑟发抖,要麽选择用暴力反抗死亡,还是头一次见到像眼前这两个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的! 他再次举起枪:“耍我是吧,我最后问一次,匹诺康尼和奥斯瓦尔多……” “嘀嘀嘀——”一阵急促的铃音。 波提欧开始抓狂:“喵!这次又是什麽?” “稍等。”砂金脸色变得严肃,铃声正是来自他的手机,持续不断的催促直到他打开某个定位APP才得以停止。但是他的表情并没有随着声音消退而和缓,而是愈加紧蹙。 手机画面的正中是一个闪烁的绿点,定位显示在匹诺康尼的梦境中。 这个代表嘉波的小圆点,绿色代表健康,黄色代表受伤,红色代表危机;常亮代表风平浪静,闪烁则表示他的状况不稳定。 所以闪烁的绿点代表他陷入了麻烦但是并无大碍……? 现在砂金希望嘉波若是更迟钝一点就好了,这样就能在他身上放入更大型的设备,例如监控摄像头或是带有存护力量的小型护盾。 这样他就不会光对着手机抓瞎,而不知道该做点什麽。 机舱内一时安静,只听得见飞船划破星际风的空爆声。 笑起来时砂金很轻易地就能让人放下心防,即使是在谈判现场也不例外,可他一旦沉下脸来,那股被小心藏起来的桀骜和锐利就显露出来,波提欧居然被他这一声唬得没再大声嚷嚷。手机急促的通知音几分钟便停止,他看见原本没搭理他的另外一人靠坐过去。 “现在怎麽样了?”拉帝奥问嘉波的情况。 砂金看着重新稳定下来的绿点微微舒了口气:“暂时没事。” 位置还是在匹诺康尼的梦中,家族号称匹诺康尼的梦绝对安全,即使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空谈,但至少希望家族对梦的安全性评估足够严谨。 在距离匹诺康尼还有几个小时的航行距离前,砂金略微收敛起自己想要捉弄偷渡客的恶劣心思,他咳嗽了一声:“拉帝奥,我之前还在苦恼该怎麽把砂金石带进匹诺康尼,现在机会不就自己走上门了吗?” 拉帝奥抬眼,看了看他,又看向波提欧,再将视线重新放归于书本:“别出差错。” “放心好了。” “……” 波提欧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两个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哑谜,他现在不知道手枪是收起还是继续举起,仙舟有句老话叫什麽来着,“一鼓作气,再而衰退,三次气就没了”——他威胁这两个公司员工刚好三次,威慑力彻底完蛋。 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思考之下波提欧还是决定继续威胁,他嘴里酝酿着“老实点,我要一枪把你爱死”之类的怪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眼前的金发人锋利的眼刀瞄准了他。 砂金:“我同意了,波提欧先生。” “……什麽?”波提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两个要求。” 带波提欧进入匹诺康尼,将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的位置透露给他。 黑衣人——砂金很确定,当年茨冈尼亚-IV上的屠杀案,就是黑衣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们是星际和平公司的市场开拓部,血腥侵占是开拓的一部分,而当年的屠杀方案的提出者就是市场开拓部的这位主管。 要扳倒他需要更高的权力,更强大的力量,更多的证据和盟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砂金清楚这一点,他并不吝于和公司的通缉犯合作,甚至于在加入公司之前,他自己就是通缉犯。 “我看过你的文件,波提欧先生,由市场开拓部一手发掘出,公司的后备矿产资源库阿尔冈星,曾经是你的故乡。”又是一个和茨冈尼亚-IV差不多的悲剧,砂金想,他说,“失去故乡和亲人的悲痛化作复仇的动力,我很欣赏你的勇气,放心好了,等匹诺康尼的事情一结束,我就将奥斯瓦尔多几个常用的藏身地址发给你。” “这是一笔交易,我的筹码就是关于这位开拓部大名鼎鼎主管的情报,”其实砂金一点都不介意波提欧去给施耐德找点麻烦,甚至他还得乐其中。 但挖掘利益都快化作他的本能,即使波提欧实际上和他目的一致,他也要为自己攫取更多利益。 砂金说:“我还可以帮你进入匹诺康尼。谐乐大典在即,只有手持家族邀请函的人物才能入住白日梦酒店,进入匹诺康尼十二座美梦之中,这封邀请函我作为公司总监有一份,我身边的这位学者,作为博识学会的一员也在受邀之列。” 但是波提欧不是其中一员,否则他也不必赶在大典开启在即来劫公司的船。 波提欧思考了一会,居然真的觉得砂金的提议非常可行,把枪收好:“你想要什麽?” “两个条件。” 砂金:“第一,帮我把一块石头带进匹诺康尼的梦中,你可以假装为我身边这位拉帝奥教授的随行助手进入酒店,伪装成一个博识学会的知识分子。” 学者?学者?! 波提欧开始放空大脑。 “第二,在匹诺康尼的梦境里,一旦出了什麽事,你得随时出现成为我的助力。” “可以是可以,仙舟的话说,一言既出,四匹马都拉不回来。”波提欧停顿片刻,“不过,我进匹诺康尼也有我自己的事得做,总不能耽搁吧。” “哦?”砂金摆出一副渴望倾听得表情,“什麽事?是你说要追杀的那名巡海游侠吗,她叫什麽名字?” “黄泉。”波提欧咬牙切齿地说,“一个叫黄泉的女人假扮成巡海游侠,我去他宝贝的,以为我们巡海游侠不会找她算账是吧!” 波提欧:“总之我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这个叫黄泉的假货,你那什麽助力的,不能和我的目的冲突,别把我当成傻宝。” 砂金摆出一副很勉强的样子,他不会告诉波提欧,黄泉也是他去匹诺康尼的目的之一,毕竟黄泉和嘉波的记忆有关。 他擅长谈判,谈判的主要策略便是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洞悉对手的最低底线。 交易到目前为止说实话都在波提欧的接受范围之内,他倒是不怕砂金欺骗他,一个巡海游侠不至于让公司这麽大动干戈吧。 见他为难,波提欧又退了一步:“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了吧,兄弟。一份来自巡海游侠的人情,等你需要的时候就叫我,我绝对没有二话。” “好,交易成立。”砂金微笑道,他已获取足够他想要的了。 第87章 你是毁灭的神使 “嘉波,神爱世人,所以你要爱人,”“不必悲伤,你是容器,你是封印,你要永生永世地活下去。”“小祭司,消失的人都去哪里了?”“等你完成你的职责,你将成为一个人类。” …… 他听见了一片混乱的杂音。 我在哪里?我不是和黑天鹅一起,脱离梦境准备去往现实的白日梦酒店找家族问个清楚吗? 嘉波……嘉波是我吗? 我是谁? 杂乱的人声听不出距离,好像很近又很远,嘉波挣扎地睁开眼,恍惚间他发现身处一片混沌的灰雾之中,浓稠的雾屏蔽了悬于高空的太阳,挡住了半米之外的空间,一切都是萧索的,如同风暴将起的死寂。 他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脚底的黄沙。 黄沙。 我什麽时候去过布满黄沙的星球了? 至少现存的记忆里没有,嘉波现在确定了这里既不是纸醉金迷的梦中世界匹诺康尼,也不是现实里的白日梦酒店,以他还没忘掉的忆者知识而言,这里是一片梦境的碎屑。 突然。 “嘉波。” “嘉波,嘉波,”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到这里来。” 听不出情绪,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叫着他的名字,嘉波不知道它在迷雾的具体位置,只好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黄沙随着足尖抽起而从鞋面滑落,只留下一些细小的尘埃。 这是一片死去的沙漠,除去那个声音,嘉波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可以被称作活着的生物,他就是沙漠里的唯一,他是坚定前行的朝圣者,他是不能停下的殉难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嘉波终于在灰雾和黄沙里看见一个人影。 它站在两米之外,不曾动作,一双慈悲又悲恸的眼睛凝望着嘉波。 起初,它只是一片虚无缥缈的影子,一个呼吸间,它就拥有了一张脸。 黑天鹅的脸。 而后下一个呼吸,它变成了桑博的样子。它开始动了,一步一步向嘉波走近,每一步都是一个身形一张容貌一个物种的变换。 拉帝奥、螺丝咕姆、穹、三月七、克兰、卡芙卡、刃…… 它站在嘉波身前触手可及的地方,随着步伐停止,最终样貌定格在了砂金身上。 然而那是一双绝对不会出现在砂金脸上的眼睛,悲伤的同时又充满欲望,用和呼唤相同的声音说:“你喜欢他。” 嘉波下意识矢口否认:“不。” “我能看清你的内心,我是每一个你爱的人的影子,但我又不是他们,你很清楚这一点。” 嘉波不想听一个未知生物在这洗脑,直接打断:“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欲望。” 它抬起头,又换了一个身形,这次变成了嘉波自己,却不是他熟悉的自己。 那是一个十几岁大的萝卜头,拥有和嘉波一样银白的长发,蓝红相融的眼睛,却稚嫩地像一个没有被污浊染透的稚子。 唯独眼神没有变化,它说:“你早就明白,一旦拥有就有失去的可能,想要永远拥有,就要亲手毁灭。” “杀掉吧,杀掉吧,杀掉吧,”它持续低语,发出哽咽一般的声音,“杀掉每一个你爱的人,毁掉每一个你喜欢的星球,将他们定格在你心中最美的时刻。” “这个世界,唯有毁灭永恒。” 下一刻梦境骤然转变。 天空开始崩裂,露出了一张被丢进来占卜的塔罗牌,梦境的外层被塔罗牌打破,那是黑天鹅的武器。整个梦境因此猝然阴沉下来,像是风暴里卷满了污秽,从边缘开始一片片化作飞灰。 “让一切死去,让一切毁灭,走上你应该走的路,”它还在劝导嘉波,一模一样的眼睛倒影着一张属于成年人的迷茫的脸,它问,“你到底是谁?” 嘉波下意识回答:“我是,大魔术师嘉波。” “不,你不是。”它的脸和身体也随着梦境崩塌而渐渐湮灭,声音也在转递过程中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嘉波只看见它的口型,它说:“你是代表毁灭的神使。” …… 醒来的一瞬,入梦池内的液体灌入鼻腔的体验并不好受,在窒息之前,嘉波将头冲出水面,呼入一大口新鲜的空气。 他咳出肺部的积液,抬头便见黑天鹅端庄优雅的身影,正是这位美丽的女士用一张塔罗牌帮他打碎了莫名陷入的梦境,顺带还将他从入梦池中唤醒。 “你梦见什麽了?” “没什麽,一段梦境的碎片,可能是匹诺康尼未经开发的原始梦境之一。”嘉波耸耸肩膀,不在意地说。只要他不说,即使是黑天鹅也无法进入他的脑子窥探他的记忆。 嘉波草草地带过了这个话题,黑天鹅现在是他的盟友,共同调查梦境中的失踪案。梦境是忆者的领地之一,更何况黑天鹅对这次莫名其妙的消抹很感兴趣,而嘉波对失踪无所谓,他单纯是想找到黄泉本人。 谁叫黄泉也失踪了,这倒好,他现在和黑天鹅目标一致,联手也能说得过去。 “家族对这次失踪三缄其口,但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是瞒不了多久的。”黑天鹅在嘉波跨出入梦池时帮着搀了一把,掉进破碎梦境似乎损耗比预想中还要大,嘉波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才完全缓过来。 黑天鹅问:“你打算怎麽做?” 嘉波摊手:“现在失踪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我能怎麽做。” 当然要先拿到失踪名单和他们的详细信息,失踪者人数持续上升,不说拿到完整的名单,至少要拿到开头几个,找到失踪者的共同点才好进行下一步。 可是没想到白日梦酒店前台一切如常,什麽都没有发生。 “看上去就连大堂经理都不知道梦里有人失踪了诶,家族瞒得真好啊,”嘉波坐在接待处的卡座,黑天鹅可以随时借助模因穿梭,此刻除了嘉波没人能看见卡座的侧边还有一位女士存在。 他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大批客人从宇宙各处赶来,脸上全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酒店前台成员接待顾客面色如常,旁敲侧击后便会发现他们什麽内情都不知道。 黑天鹅轻笑道:“那你要去家族的内部服务器看看吗?” “我是那种会偷窃的人吗!”嘉波相当义正言辞。 事实上,他立刻改口:“我当然是啊!但是连大堂经理都不知道这回事,说明家族把失踪案瞒得死死的,去现实的服务器找线索,还不如去梦里打晕一个猎犬成员直接问。” 想到这里,嘉波就觉得好遗憾:“可我不太擅长审讯呢,要是有个擅长的人在这里就好了……” 黑天鹅也不擅长。 他们忆者都是直接扒开脑子看的。 流光忆庭的手段嘉波再清楚不过了,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连带着里面的橙汁都荡出层层涟漪。 “有问题就要找官方,现在匹诺康尼梦境的话事人是家族的橡木家系,你说我直接找上橡木家主,让他把失踪名单给我方便协助猎犬调查怎麽样?” “现在橡木家系的家主叫星期日,是一个刚上任没多久的年轻人,能在短时间内掌握整个梦境的男人,想要对付他,呵呵呵……”浪花一般的笑声流淌而出,黑天鹅道,“我很看好你哦。” “怕什麽,别小看我好不好。”嘉波嘟嘟囔囔。 梦境的基础构成物质是忆质,没有人比忆者更了解忆质,家族总不能放任失踪案持续下去,失踪几十人姑且还能瞒一瞒,等到失踪人数达到三位数甚至更多,家族就算调用全部力量想要在人流为患的匹诺康尼阻止流言也不可能。 嘉波觉得他才不是要去对付家族的,他明明是雪中送炭,简直是从阴影中拯救匹诺康尼的英雄。 “就这麽决定了,我先回到梦里,去联系那个叫星期日的橡木家主,黑天鹅你就留在现实调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两个系统时后我们在黄金的时刻汇合。” 嘉波向来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或许在无法看见黑天鹅的人眼里,他就是一个自说自话的怪人,说不定还有人认出了他大明星的身份,可嘉波从来都是一个不在乎别人的人,他不在乎别人看待他的眼神,也无所谓背后是否会有流言产生——别影响他生活就好。 “我走了。” 他立刻跳起来,将酒杯中的橙汁一饮而尽,和黑天鹅挥了挥手便返回自己的房间,重新入梦。 这一次没有意外的梦境碎片,嘉波似乎又听见了不停叫他名字的召唤声音,而这声音很快便在他坠入梦中的匹诺康尼时便消失不见。 他轻飘飘地落地,梦里始终维持在午夜前一刻,霓虹灯光,跳舞的人群,还有川流不息的车辙始终是这片梦境的主旋律,热闹、喧嚣而又和平。 在黄金的时刻的上空,便是匹诺康尼大剧院,这是全宇宙最受瞩目的剧院场地之一,无数艺术家都梦想着能有在其上登台演出的一天。从远处望去,大剧院是一颗散发着银白光亮的锥体,它是黄金的时刻唯一的星辰。 嘉波收回了目光。 他回到芸芸众生,和喝彩的人群混到一起。梦里他的力量空前强大,调用属于浮黎的那一部分力量,他只需要拍一拍猎犬的肩膀,就能获取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对不起,不小心撞到你了。”嘉波朝那名被他撞到的猎犬表示歉意。 “啊,没关系。”猎犬摆手表示。 实际上他想要知道的是星期日的位置,记忆是一座存满宝物的殿堂,而他就像是一个是窃夺宝物的窃贼。 嘉波微笑着向猎犬挥了挥手,转头,便走向了黄金的时刻,位于匹诺康尼大剧院正下方的位置。 星期日在那里等他。 第88章 和星期日的谈判 嘭地一声,一颗闪烁的流星冲上夜空,在最高点砰然炸开,化作璀璨转瞬明灭的光,是一株烟花。 黄金的时刻永远不会有明天到来,午夜时钟停留在零点前一刻,每当现实的时间流转过一天,便有一场绚烂的烟花于城市天空绽放。 耀眼的光映照在每一个驻足行人的脸上,他们祈祷这场狂欢永不结束,有人举起酒杯,烟花橙红的光倒悬在酒液表面,遥遥地向维持美梦的橡木家系致敬,祝愿匹诺康尼的美梦永远不用面临醒来的一刻。 黄金的时刻,中心广场,橡木家系的家主星期日站在露台俯瞰这一切。 “哥哥,”站在身边的是星期日的妹妹,知更鸟,星际知名歌者。 她开口叫了一声兄长,声音中奇异地窜出一丝不和谐音,像是电流通过粗糙的音响释放了出来。喉咙和嗓音犹如一名歌者的生命,知更鸟垂下眼睛掩饰她的焦急和落寞。 “我的嗓子……我可能无法在谐乐大典上献唱了。” “无需担心,知更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星期日面向天空,闪烁的烟花似落进深邃到无穷无尽的眼中,他宽慰妹妹,“在谐乐大典开始前,你的声音也一定会没事的。” 家族归属同谐星神希佩,谐乐大典不仅是庆祝匹诺康尼成立的庆典,还是歌颂同谐的祭礼。 作为在谐乐大典献唱的女主角,她的嗓音与同谐命途相连,出现问题很有可能是处于近期匹诺康尼的【不和谐】。知更鸟不得不忧虑:“哥哥,我的声音是因为近期的失踪案吗?” “失踪的人数还在上升,就连家族内部成员也不能幸免,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人。”她是一位美丽沉静的女性,此刻忧虑为她添上一抹圣洁的光,知更鸟在为那些失踪的人受害者担心,“猎犬至今没有得出原因,每一个身处匹诺康尼梦境的客人都随时面临着人身安全危机,我想……” 她说:“希佩也并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如果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家族是不是应该将这条消息公之于众,疏散客人,免得更多人受害比较好?” “没关系的,知更鸟。”星期日的语调温和,他对妹妹一向温柔。 然而这温柔背后是不容异议的拒绝,星期日反对知更鸟的提议,他只是一再地强调,谐乐大典会继续举办,失踪案还在家族的掌控范围内。 “都会解决的,我会处理好,知更鸟,”这位身处高位的年轻男人反复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颗迄今为止最大最绚丽的烟花在头顶盛放,随后是宁静的夜,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见火药冲上天空急促的鸣叫,还有轰然炸开的破空声。 “匹诺康尼的梦境来源于忆质,忆者穿梭各界搜索记忆,再将记忆提取成稳定的忆质,像是建造商厦的一砖一瓦,忆质会复刻梦境,无数人的梦境组合在一起,才有了现在的匹诺康尼。”星期日开口,也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解释给妹妹听。 他话锋一转:“家族仅仅维持匹诺康尼的美梦,而想要深入了解美梦的本质,还得与流光忆庭的忆者合作。” “对哦,还得来找我嘛。” 一个声音突然插入其中。 梦里也需要遵守现实的物理法则,星期日所处的位置是露台,之外便是和地面高悬数十米巨大落差,轿车和梦里特有的独轮车在其下川流不息。 当这句强势插入的话音落下时,一个身影缓缓从露台底下升入半空——嘉波悬空飘在比星期日高半头的位置,匹诺康尼大剧院的莹莹微光镶嵌在身边成了一层并不灼目的背景,让他比星期日这位脑袋长翅膀的天环族还像天使。 “嗨~”手在额边小幅度挥动,算是打招呼了,嘉波,“干嘛这样看着我,家主大人,还有大明星小姐,刚刚你不是说要和流光忆庭的忆者合作嘛?” “看见我很失望?比起我更期待黑天鹅?难道有编制的忆者和自由职业的忆者在你眼里差别很大吗?别这样嘛,其实我业务能力很不错的!而且我对失踪案也很感兴趣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星期日。 匹诺康尼是同谐希佩的乐园,处于同谐其下五大家系的控制之下,星期日这位橡木家主年岁不大,看上去和嘉波差不多,他有一副姣好的样貌,脑袋后面漂浮金色的圣母冠,耳朵下方长了一对绝对没法飞起来的小翅膀,明明是一副亲和力极高的长相,却显得颇有威严。 就算嘉波突兀地出现,还高高在上地看向他,这位鸡翅膀男孩都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顶多是脑袋上的小翅膀颤了颤,没有多引人瞩目。 下一刻,嘉波踩着并不存在的空中台阶站到星期日身边,他还是比星期日高半个身位,身体悬浮于半空中。 猛地向后倒下,方便他看向站在星期日另一边的知更鸟。一个银河歌姬,一个大魔术师,同为宇宙大明星,嘉波和知更鸟偶尔也在演出后台碰见过,虽然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知更鸟小姐,晚上好啊。”嘉波将帽子摘下行李,“喜欢我临空行走的魔术吗?” 还没等知更鸟回话,星期日便解释道:“梦里需要遵守的物理法则,仅仅是因为梦本身是一种不稳定的介质,人的意志能影响扭曲梦境,设置成与外界相差无几的物理环境其实是在保护每一个进入梦里的游客。” “你很懂嘛,小翅膀家主。”嘉波点点头。 他接着说:“梦里的物理法则是为了保护普通人,但对于了解梦境本质的人来说,想象的力量便会如同插上了一双翺翔的翅膀,任由我随之取用。” 像是为了解释这种想象的力量有多强大,嘉波打了一个响指。 随之而来是他面容的变化。 “比如说,我现在想象我其实有两双眼睛,它们都在鼻梁的一侧。”顿时,犹如抽象画一样扭曲的面容冲着星期日和知更鸟,两双眼睛占据了脸颊一侧,另一侧却空空如也。 嘉波眨眨眼:“比如说,我还能想象其实我们脚下踩的并不是砖瓦,而是新鲜的泥土,泥土上长满了鲜花,其中的红玫瑰花瓣上还沾有晨间的露水。” 一株翠绿藤曼从砖缝里生了出来,顶端开出了艳红娇嫩的玫瑰。 他摘下其中最美丽的一朵,越过星期日,递送到知更鸟面前:“怎麽样,很好看吧?” “够了!” 正中间的星期日沉声打断。 转瞬声音又变得轻柔,他看向另一侧的知更鸟:“知更鸟,你先离开吧,我需要和嘉波先生谈一谈。” 他再次强调:“不用担心,不用恐慌,同谐的光辉照耀着你,愿希佩与你同在。” 哥哥以家主的身份既是命令又是恳求,知更鸟不好再说什麽。她的嗓音因为意外因素而变得无法歌唱这种事也不能告诉嘉波这个外人,只要他呆着这里一刻,知更鸟就无法开口说话。 虽然估计嘉波在露台底下已经大概偷听到了七七八八。 知更鸟提起裙摆,略微歉意地向两人颔首,转头便离开了。橡木家主的妹妹,又是知名歌姬,嘉波察觉到随着知更鸟的离开,周围的阴影也不着痕迹地一动,再见星期日如常的神色便明白,家族内部一定有人在贴身保护她。 “切,妹控。” 星期日没听清:“什麽?” “没什麽,夸你呢!” 再一个响指,攀绕露台栏杆的玫瑰,还有嘉波自己如同抽象化的脸便一秒恢复原样。想象可以改变梦境不错,但匹诺康尼乃是有无数人经过无数时间构成的庞大梦境,还有家族的同谐力量一直在维护稳定,嘉波这个前忆者的确做不到直接掀翻牌桌。 更何况他是来和星期日谈合作的。 想要知道嘉波的身份信息并不难,他并没有隐藏的意图,星期日单手背在身后:“家族许诺每一位进入匹诺康尼的客人,美梦永远安全,这并不是一句空洞的承诺。无论面临怎样的困境和安全,家族都会同心协力,摒除难关。” 言下之意是并不需要嘉波的插手。 “得了吧。”嘉波摆摆手,“谁不知道家族心里想的是什麽,怕失踪案暴露出去,匹诺康尼绝对安全的承诺遭到质疑,客流量极具流失,赚不到钱了呗。” 但他们都一清二楚,这个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 砂金之前曾告诉他,他们会在匹诺康尼重逢。 匹诺康尼的前身曾是公司的监狱星,因为一颗星核爆发,导致公司失去了这颗星球的控制权,家族和同谐顺势掌控了它。嘉波又不会忘记,砂金是公司的不良资产清算专家,匹诺康尼不就是一个不良资产吗? 那砂金为什麽会出现在匹诺康尼就有了答案。 公司和家族的恩怨都隐藏在水底,至少面子上还维持着最基本的和谐,不到最后一步谁都不愿意撕破。谐乐大典开幕在即,嘉波猜测砂金一定也收到了邀请函。 “所以,你还在等什麽呢?我刚刚已经展示了我对梦境的控制力吧,”无论是漂浮,玫瑰还是改变相貌的目的都在于此,嘉波说,“由我来调查失踪案总比公司的使节到达,由他们撕开你拼命隐藏的事实要好吧。” 他面上的表情还挺遗憾:“要不是我对失踪案更感兴趣,看家族和公司打起来一定也很有趣。” 一直由着嘉波说话的星期日突然开口:“他们已经到了。” 嘉波一愣。 星期日补充:“刚收到酒店前台消息,公司的使节砂金,以及家族贵客星穹列车,都已到达白日梦酒店。” 他并非不愿意和忆者合作解决失踪案,而是对嘉波的立场秉承着怀疑的态度,既是这位大魔术师与公司高管的不和传闻已久。 “就在不久前,公司宣布接手耶佩拉星系,收缴了原本属于耶佩拉兄弟会的渡口和交通枢纽,泯灭帮的领土缩小,而星际和平公司的砂金先生也凭借此功绩升职。开拓领土原本是市场开拓部的职责,甚至因为此事,战略投资部狠狠地挫了市场开拓部的锐气,那位投资部的主管先生距离升任七人理事会也近了一步。” “……哇哦。”嘉波呆呆地感叹。 “我该说什麽,不愧是橡木家主?这你都知道?你往公司里安插内应了?” 星期日摇摇头:“家族同谐一心,公司内部也不乏身处同谐的职员,更何况这本就不是秘密。” 重点应当是接下来他将说出口的。 “我曾听闻,耶佩拉兄弟会由砂金先生亲手捣毁,但其中亦有星核猎手和嘉波阁下的手笔。”星期日望向他,被这双金色的眼睛凝望,一切谎言都无所遁形。 他说:“嘉波,你当真与砂金立场相悖,不死不休吗?” “若是,为何要在耶佩拉与他联手?我又该如何相信你,相信你不会将匹诺康尼的失踪案细节透露给这位公司的使节先生。” 嘉波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居然会因为砂金陷入信任危机。 因为砂金?? 就因为砂金,星期日便选择不信任他了! “搞错没啊,我是被迫的好不好!”嘉波瞠目结舌,“公司通缉我,我可是公众人物,不想办法解除通缉令那以后怎麽办巡回演出?你以为我很想救砂金吗!你为什麽会觉得我们关系很好!?” “……好吧我是想救砂金没错,但这和你现在对我的质疑没有关系啊!我只是想要砂金不会莫名其妙死去,要死只能死在我手里,要是莫名其妙就死了,那我们的宿敌关系岂不就是一个笑话。” “果真如此?” “拜托,你打听打听,我可是诚实的嘉波,什麽时候说过谎。” 嘉波诚恳地拍了拍星期日的肩膀:“小翅膀,我有我的想法,这你别管,你只要把失踪者的名单给我就行了,我保证不会向公司透露一个字。” 嘉波觉得星期日的忧虑简直无稽之谈。 就算没有他告密,难道家族就能瞒得住砂金,那可是砂金啊!他都能发现失踪案的端倪,砂金只会发现得比他更快。 对死对头的这点信心嘉波还是有的。 “说实话哥们,我对你们家族和公司的博弈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在乎失踪案,”这关系到他能不能找到黄泉,“报酬什麽的也好说,能让我登上匹诺康尼大剧院演出一次就足够,具体合作事宜稍后我的经纪人会联系你的。” 星期日的表情隐约有了松动的意思。 嘉波趁热打铁,他拿出了黑天鹅交予他的塔罗牌,这能证明黑天鹅早已成了他的盟友。 “现在匹诺康尼总共两名忆者愿意携手为家族排忧解难,机会只有一次,要珍惜哦。” 嘉波慢条斯理地说:“家族真的能解开困局吗,唯有忆者清楚,匹诺康尼的失踪到底是怎麽回事。” 美梦早就出了问题。 它不再是绝对安全的梦想之地,它只是汹涌大海中一个仅供站立的小岛,失踪的人被拉入了梦境的海水,再不施以援手,便会溺死在梦里。 “就像你派人保护知更鸟小姐一样,你也可以派人‘保护’我,”嘉波刻意在保护一词上多加强调,慢条斯理给出最后一击,他相信星期日一定不会拒绝的,“我们可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这样能让你无处安放的控制欲和疑心病消解吗,伟大的橡木家主大人?” 第89章 都说了我讨厌你 “啊,啊,”一声不满的发泄,砂金挑起眉,“果然家族会特地针对我,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入住酒店还得经过一道搜身的。” “还不是为了你的基石。”拉帝奥道。 砂金眨眨眼睛:“可惜了,我身上什麽都没有,我告诉家族,这次是我代表公司的友好访问,基石封存在庇尔波因特,并未带入匹诺康尼。” “他们信了?” “不信也得信,反正从我身上,家族是一无所获。” 现实的白日梦酒店,酒吧一隅,是办理好入住手续的砂金和拉帝奥,以及以拉帝奥助手名义进入的波提欧正在闲聊。 公司想要回收匹诺康尼,而家族绝不允许,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砂金的任务是撕开一道足以让公司介入的口子,而家族不会允许这种事的发生,所以针对他的审查格外严格,可惜即使将他带来的行李翻个底朝天,连基石的影子都没看见。 基石是砂金身份的象征和力量的来源,对战略投资部稍微了解一点的人都不会陌生。家族的人不知道砂金将基石藏在了哪里,也就没有理由扣下他的行李,捏着鼻子也得认下他手中的邀请函,批准他的入住申请。 谁也不会想到砂金石交给了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巡海游侠手里。 “嗨,兄弟,这招高啊,”波提欧说,“怎麽说,现在就要把那块小石头还给你吗?” “暂时不用,先放你这里吧。” 手机一阵响动,又是熟悉的APP。砂金低头摆弄了一会,再抬头便有了离开的意思。 他先是对着手机反光的镜面理了理头发,压下淩乱的鬓角,将刘海的弧度调整至完美状态,而后又从怀里抽出一瓶开封过的香水,对着半空喷了两下,任由雾状的香气落在身体表面。 顿时,消散于无的雪松气息又再次重归在身上,冷冽而又清新。 他将帽子重新扣在脑袋上,对着拉帝奥和波提欧挥了挥手:“先分开单独行动,我会进入黄金的时刻,如果察觉异常再汇合就好。” 踏上阶梯,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拥有无数客房的长廊某一间属于砂金的房间中。 那背影总觉得还带点迫不及待的兴奋,连波提欧都看得出来。 这位星际牛仔张了张嘴,尖牙反射澄黄的灯光,他呆滞道:“……这位砂金兄弟怎麽回事?” 拉帝奥头也不回地往反方向走去。 顺带回答波提欧的问题:“孔雀开屏。” 波提欧:“……” 少顷,梦境之地,黄金的时刻前最繁华的商业街道中央。 这里是整个匹诺康尼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拥挤的人潮堵住了道路两端,水泄不通。奋力往前挤便会发现,原来是一位魔术师正在宽阔的中心广场进行街头表演。 家族中也有专门负责演出的家系,游人只当这位魔术师也是其中的一员,游玩的过程中不需要任何思考,沉浸在每一场狂欢中便好。 当又一场纸牌魔术完美收场后,银白发辫的魔术师挥手一扬,扬起的微风如同麦浪层层拂去。 “愿你们度过一个美好的梦。” 一秒后。 “花瓣?”“玫瑰!是玫瑰雨!”“这也是魔术的一部分吗?” 无数纷纷扬扬的红色花瓣飘落,吸引人群伸出手去接,那梦幻而又浪漫到极致的玫瑰雨竟然不是幻影,触感和嗅觉都如此真实,迷醉的花香在人群中扩散。 而其中有人注意到魔术师一动不动,大胆地走上前,轻轻一推。 维持人形的衣物瞬间塌落,魔术师早就不见人影,从衣物中探出的唯有一朵泫然怒放的红玫瑰。 人群轰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无人在意的小巷,赢得热烈掌声的嘉波准备从另一端离开,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便发现那里有人在等着他。 他疑惑地歪歪头,眼里倒映一朵盛放的玫瑰。 握着玫瑰花茎的那只手修长,关节分明,指腹还带有难以察觉的茧。这只手连带着它的主人都很熟悉,嘉波的视线从玫瑰挪开,一点一点向上探,从宝石戒指,到领口,又透过茶色的平光墨镜注视那藏着微微笑意的眼睛。 “砂金?”嘉波叫出那人的名字,盯着砂金看了好半天,快要把他盯出一个洞。 他狐疑地说:“怎麽感觉你哪里不对。” 随后,恍然大悟。 “果然升职的男人精气神就是足,”嘉波懒懒地张口,“这其中还有我的功劳,你打算怎麽感谢我。” “借花献佛。”砂金没有收回递出玫瑰的那只手。 嘉波片刻失语。 他看了看花,又看了看献花的人,冷哼一声:“你当我瞎吗?这分明是我刚刚用来变魔术的玫瑰!” 用他的花来送给他,将白嫖贯彻到底,砂金是不是在耍他玩啊! “噗!” “你还敢笑?!” “别生气嘛,亲爱的,”砂金折断玫瑰的花茎,将花朵别在嘉波的领扣,“对不起,让我请你喝一杯吧,权当我的道歉。” “这还差不多。” 嘉波没有拒绝。 匹诺康尼有很多传闻,据说梦中的白日梦酒店有一家隐藏的惊梦酒吧,那里有匹诺康尼最好的美酒和调酒师,可是嘉波不知道它的位置,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砂金带进商业街尾端的一家酒吧。 舒缓的音乐隔绝外界的喧嚣,他们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入座。砂金注意到同样有两个猎犬打扮的人跟着进入,佯装不认识的样子,跟着在隔壁的空桌落座。 “呵,几天没见,怎麽还有小尾巴跟着你?” 嘉波回头看了一眼:“哦,你说这两个猎犬啊。” 他无所谓地拿起酒水单一行一行看:“我和家族说好了,要在匹诺康尼大剧院演出,他们两个是来给我这个大明星当保镖的。” “你还需要保镖?” “对啊,怎麽啦,不行吗,这可是家族的好意我当然要接受啊。”答应了星期日不会将失踪案的线索透露给砂金,嘉波就一定会遵守。他眯起眼睛,“毕竟我可不像某个人,不打算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我可是遵纪守法好公民。” 砂金只是笑。 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反倒是提醒嘉波少点些度数高后劲大的酒,这个家夥的酒品可不怎麽样,匹诺康尼可不是他的地盘,要避免喝醉闹事的风险——上次喝醉后发生了什麽心里没点数吗。 “哦哦哦。”嘉波一边敷衍,一边叫来酒保,把酒水单的高度数酒精含量的饮品全都点了一遍。 答应的承诺必须做到。 嘉波想。 很快,砂金就会知道藏于水面下的匹诺康尼失踪案,但至少不是现在,不能让身边这两个猎犬知道,事件是从他口里透露给砂金的,某种程度上嘉波向来是一个守信的人。 但砂金太聪明了,猎犬又盯得很紧。嘉波深知这点,他一时没想好到底是该向砂金传递情报还是向星期日表忠心。 好烦啊,早知道他就应该在砂金递来玫瑰的时候拒绝。 他怎麽就没拒绝? 再懊恼都晚了,调制的酒水一杯杯端上来,铺满了一桌,高浓度酒精熏得眼睛都睁不开,嘉波还要死死盯着酒液发呆,等到砂金叫他的名字,一汪熏制后的春水默默凝望着他。 砂金失笑:“不至于吧,黑卡都给你了,还要为了宰我一顿把酒水全点一遍,你又不能喝。” “我会放过每一个宰你的机会吗?” 嘉波勾了勾唇角,春水快要在眼里化开,朦胧摇晃的灯影里只能看见他高扬清晰的下颌线。 “别喝这麽多,好不好。”砂金放低了声音,几乎是在哄他。 下一秒,嘉波打了一个响指,无形的傀儡丝便紧紧地束缚住对面的人。哪有说好要请客喝酒却又拦着的道理,这里是梦,梦里的酒精不会损害现实的身体。 他挪了一下位置,端起酒杯往前一晃,刺鼻的味道便和砂金的香水混在一起,说不清是酒精使他沉醉,还是雪松使他清醒。 就要喝就要喝。 不同品种的酒类下肚会加剧醉酒的概率,很快困意便席卷了大脑,酒精阻断了神经信号,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的。 酒清了不到一半,桌面大大小小的酒盅堆砌在一起,起初嘉波还把头搁在桌上,后又嫌弃酒精的味道,挪动着将头搁在砂金肩头。 他的酒量才没有砂金说的那麽不堪。 他没有醉! 眼睛闭上是为了休息,即使在迷蒙中嘉波也下意识选择了一个令他安心的地方。 砂金叹了口气,他还有什麽不明白的,嘉波什麽都没有透露,但这一堆酒就已经向他表明了,嘉波和家族的话事人达成了交易,所以宁愿喝醉都不能和他说出一分一毫。 无需言语,嘉波就已经向砂金说出了需要他知道的东西,至于详细的内容,知道方向后他自己会去查。 一根傀儡丝束缚不了他太久,现在正确的做法应当是买单立刻走人,抢在家族解决之前挖掘出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事。 但是砂金没有动。 他叹了口气,随即呼吸变得深长。 嘉波其实长了一张乖巧的脸,眼睛很圆,眼尾纤长,像是鸟雀的尾羽微微上扬弧度,又像是笔锋由浓转淡消逝在冰雪垂落的阴影里,恬静而又安详。可他一旦睁开眼,笑起来,那股宁静隽永的气质又被活泼瞬间打破,看着他,就仿佛生命的气息跃动着扑面而来。 他的防备很深,又似乎从不设防。 “……砂金,我讨厌你。” “为什麽讨厌我?”砂金既没有离开,也没有挪走嘉波的脑袋,尽管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倒在自己身上。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他打了一个响指,一顶黑色的高礼帽出现在手中,和嘉波常备的是同一款式,唯独装饰的宝石更加奢华美丽,他的心上人总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帽子上足以买下一个星球的蓝宝石是砂金的库存,是在拍卖会上碰巧遇见的,砂金买下它唯一的理由就是它会让自己想起一个熟悉的人。 他的眼睛比蓝宝石还要通透。 砂金把帽子扣在嘉波脸上,羊毛质地柔软又舒适,嘉波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懵懵懂懂地将帽子转了一个方向,露出耳朵上同样由砂金送出的坠饰。 恍惚道:“你面热心冷,你看,虽然说是要给我带礼物,其实你只是想用你的东西入侵我的领域,手段很熟练嘛。” “下次该给我买衣服了。” 砂金没有说话。 “……不说话了吧,沉默就代表你的确有这个想法。”停顿了一会,嘉波似乎终于觉得酒喝多了有些难受,哼哼唧唧地将吐息喷到了砂金领口,喃喃道,“好热啊……” “你喝醉了。” “我没有。”嘉波皱眉。 他的意识开始在波浪里沉浮,几乎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一瞬间他像是忘记自己刚刚说过的讨厌,忘记指责和与星期日的交易,还有旷日已久的针对和敌视,他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砂金怀里,额头贴着脖颈,鼻梁之上就是下颌线,他只能看见唇线逆光投射下来的阴影,那会让他想到一座有待征服的山峰,又或是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渴求。 但是不能。 人之所以区别于野兽,就是因为人有不可突破的底线。 嘉波已经忘记了缘由,或许这来自于一段早已丢失的记忆,他记得自己曾经许诺过,亲吻只能留给自己爱的人。 “我讨厌你。”他再次强调,呢喃的声音已经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清明。 然后慢慢地挨过来,呼吸与唇齿交融在一起,柔软温暖的气息从耳畔慢慢下移,到了紧绷的的下颌线,嘉波离得极近,他能看见砂金的喉结上下耸动,轻轻地笑了一声,而后身体连带着向前。 酒吧吵闹喧嚣,远处还有两双眼睛隐隐注视,但砂金已经什麽都察觉不到了,一瞬间血液逆流,往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涌。脖子和手臂变得火热,触觉集中在嘴角一端,他处变不惊的眼睛微微圆睁,眼里倒影着嘉波轻颤的睫羽。 ——那是一个一触即离的吻。 亲完了,那个惹了祸的小恶魔还要笑着逃跑,尾音拖长:“管他的,反正是在做梦,又不是真的……” 恍惚中,砂金好像冷笑了一声。 但嘉波已经迷蒙到看不清黑暗中那张熟悉的脸,砂金眼神的变化,如同抓住猎物前的蓄势待发,他都看不见。他只能闻到浓烈的酒精,也许酒精也麻痹了砂金的大脑,才会让他接下来的动作变得更加不可理喻。 嘉波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将他往前拉,压住了他无效的挣扎,束缚住他沉重的双手,用于制服的傀儡丝已经全面失守,他只感受到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拉近,但他随后便一点反抗的心都生不出来,意识连同身体一起沉沦。 砂金加深了这个吻。 第90章 从接吻开始打架 一瞬间,嘉波只感受到了唇齿间的灼热,酒吧的吵闹喧嚣,胸膛的心脏轰鸣,都在离他远去,他什麽也听不见,什麽也看不见,砂金的力气大到像是对这个吻有什麽执念,手掌牢牢地锁住了他的后脑,或许他们本就该合二为一,或许他们就应当骨血相融。 气音是破碎的,从交缠的鼻息中断断续续地流露出来,砂金俯身抱住了他,那顶镶嵌了蓝宝石的帽子掉在地上,无人在意。 “嘉波,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 “你不讨厌我。” 不,我就是很讨厌你。 但他没有回答,意识沉进了黑暗而又甜美的海洋,是一片从来没有人深入过的宁静海域。他用尽力气,又或者本身就没有力气来回应这个吻,唇舌像一条随波逐流的小鱼,被温柔地包裹住,牙齿是仅剩的武装和武器,磕碰在一起后又激起下一轮汹涌的战意。 过了一会,他懵懵懂懂地听见了砂金的轻笑:“嘉波,你吻技好烂。”? 于是原本平静的海域掀起了滔天的海浪,嘉波睁开眼,他看见宿敌在眼前放大的脸,看见脸颊细微的汗毛,还有自己在他眼中脸颊飞过被酒精染上的一抹酡红。 意识立刻清醒了。 嘉波皮笑肉不笑:“你说谁吻技烂?” “你啊。”砂金回答。 他承认自己的确没有什麽感情经历,但这也不能是砂金嘲笑他的理由!是男人就不能说菜,难道砂金他自己就好到哪里去了吗?! 嘉波冷笑着与他对视,下一秒,数根傀儡丝便攀附上砂金的四肢和躯干,将他锁得死死的。家族忌惮公司,能被家族顺利放入梦境,砂金身上一定没带基石,没有基石的砂金在嘉波眼中就是一只能被随意拿捏的小人偶。他闪电后撤结束这个吻,再用手钳住死对头的肩膀。 阴森森地说:“你是把我和谁对比过才得出我吻技烂这个结论,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在谁身上练习过所以觉得自己比我强了?” 砂金想了想,歪头:“你猜?” “去死吧!” 一个拳头朝他袭来又被砂金低头躲过去,不知何时一枚筹码出现在食指和中指的指缝中间,砂金快速地尝试解开身上的傀儡丝,他和这东西战斗的次数很多,远比常人要了解它的特点,没有基石他也是一个存护的命途行者,调用一部分力量也是可以的,没花多少时间便解开了几条。 又翻身躲到桌子底下,挡住嘉波踹向他的一脚,这一脚没有留情,即使梦境削弱了大部分痛觉都依旧能感受到疼痛。 砂金不自觉地后仰,身体撞到酒桌的支撑架,连带着桌面的酒杯也在叮叮当当地晃荡,酒液洒满一桌,顺着边缘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这快要打起来的动静实在太大,即使是角落也开始吸引酒吧内大部分客人的注意力。名义上保护嘉波的两名猎犬到现在为止脑袋都是懵的,他们看见传说中两个关系超差的大人物相约喝酒、亲吻,现在又大打出手,一时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但无论如何维护治安都是猎犬的职责,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看见了眼中的无语。纠结许久后其中一名猎犬站了出来,挪到距离僵持战场三米外的安全距离,小声说:“两位客人,未免损害公共财产和影响酒吧生意……要打请出去打。” 他原本想说的是请你们不要打了,但是他不敢,将要说出口的话在嘴里一转,说出来就换了一个意思。 嘉波和砂金对视一眼,立刻气势汹汹地往外走,其中尤以嘉波的脸色最恐怖。 他几乎是瞬移一般抓着砂金的手飞了出去,在半空不会被家族问责的地方和砂金交手。和他相比,两名猎犬动作显得慢了不少,他们推开椅子向外走去,只能追逐着背影听见击打和碰撞的激烈声响。 中间差了不过短短十几秒,等到猎犬们冲到开阔地带时,铺满天空的扑克如同雨水纷纷落下,间或夹杂几枚筹码,落在地上打着旋滚落,再化为随风而散的幻影。 只剩下嘉波一个人落在这雨中央。 “额,另一位先生呢……”猎犬问。 嘉波眉毛一抬:“他走了啊。” “您不是要和他打架吗?” 嘉波的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了:“我是来查案的,不是来专程找茬的,他想要走,我难道还得必须拦着吗?要打下次见面再继续打咯。” “……”总觉得传闻中的死对头是一种比想象中还要难理解的关系。 无论猎犬还想再说什麽,嘉波都不准备再在这浪费时间,他本来就是调查其中一名失踪客才会出现在商业街中央表演魔术,中间发生的不过是一些短暂插曲,现在他又返回商业街,准备继续按照星期日交给他的名单按照失踪顺序挨个调查。 繁华的商业街客人迎来一波又一波,回到中心广场,现在已看不到为街头魔术驻足停留的客人,只看得见一名穿着华丽礼服的魔术师蹲下身,似乎正对着地面发呆。 “布利丝忒,鸢尾花家系的侍者,失踪时上报正在商业街中心广场为游客表演,和同事提过一句要去角落休息,随后再无音信。”嘉波自言自语,“在人流量极大的商业街也会失踪……” 从忆者的角度他愈发确信匹诺康尼的梦并不稳定,梦境外还嵌套着另一层梦,以吞噬的手法将失踪者吞到另一层梦中去。 但问题是,另一层梦挑选的机制是什麽?就像获得了家族的允许才能进入匹诺康尼,那要满足什麽条件才能进入另一层梦呢? “看来你和那位橡木家主的交谈很顺利。”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黑天鹅,嘉波继续专注地盯着地面,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 黑天鹅原本留在现实的白日梦酒店,进入到梦境一定是有需要他知道的情报,嘉波勉强将视线移开,问:“你来是想要告诉我什麽?” “我碰到了一个牛仔,和他闲聊了几句。”黑天鹅简单地叙述,她并未提及波提欧的名字,说,“他说他是一名真正的巡海游侠,而那位黄泉小姐是顶着游侠之名的伪装者,得到他的允许,我检查过他的部分记忆,这名牛仔说的是实话。” 嘉波的眉毛都快皱成一团:“那黄泉到底是谁?” “谁知道呢,”黑天鹅和缓的语调未变,“我曾经看过她的记忆,发现她的记忆是一团早被侵蚀的黑海,充满了死亡和茫然的阴影,多看一眼都会陷进去。” 无论黄泉是谁,都不会影响现在必须要找到她的局面,嘉波暗自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那嘉波你这边有进展吗?” “还没有,”虽然失踪人数已突破三位数,不好的传言开始在游客中蔓延,但梳理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事发的速度,星期日交给嘉波的名单只有猎犬整理出来的几十份。 几十份失踪人员的信息通过忆泡同步给黑天鹅,嘉波沉声,“这几十个受害者性别、种族、身份、年龄、失踪的地点都不一样,有的是游客,有的是家族成员,有的失踪时在工作,有的在看电影、购物或者是别的游乐,暂时还没找到共同点。” 信息的记录和传递对黑天鹅来说并不困难,她很快消化完这些名单,但很遗憾地是,她也和嘉波一样,没能找到失踪者的共同特征。 没有共同点,就意味着另一层梦的吞噬机制还在继续,他们根本连防御的手段都没有。 “好在猎犬传来了最新的消息,”嘉波用视线指向一直跟随他的两名猎犬,“据说失踪的人数暂时止住了,不再上升,目前维持在两百人左右。这个数字家族竭尽全力能暂时瞒住,同时催促我们尽早将失踪者全数捞回来。” “勉强算得上一个好消息。”黑天鹅道。 随即,她话锋一转,提及砂金:“我也曾听闻你和那位公司总监之间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谣言果然不可信,今天一见,你们关系好得出乎我想象呢。” 嘉波的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我们的关系差到必须死一个。” 他都开始喋喋不休了:“砂金是一个花花肠子能绕宇宙一圈的自大狂、赌徒和疯子。虽然他的审讯技术很好,总能获得想要的情报,在赌局上几乎从未输过,比起武力,他更喜欢用赌局和利用玩弄人心……这怎麽能算一个好人嘛!” 黑天鹅一直在倾听,果然一提及死对头,嘉波的语速都变得快多了。这应当是一种好的变化,比起从前那副高高在上的孤独,现在这副染上烟花的凡人使得他更加鲜活。 “我怎麽觉得你说的都是那位砂金先生的优点。”黑天鹅故意逗他。 “才不是啊!” 下意识地,嘉波摸了摸右耳,宝石冰凉的触感显得格外沉重。在此刻他收起了刚才那副仿佛天真而又容易上头的姿态,他是欢愉的行者,是记忆的前任忆者,他对事物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有时,很多想法并未说出口,而是藏在心底。 “砂金……他有时克制,有时疯狂。”嘉波的表情平静而又认真,摘下了这枚一直携带在身边的耳饰,坠于白钻下的蓝宝石仿佛控制傀儡的枷锁。 他知道了,这是一枚定位器。 否则为什麽砂金能知道他在梦境里的位置,还能在魔术表演后准确地找到他。 “他的运气很好。” 耳饰握在掌心,嘉波和黑天鹅并肩行走,走出这条繁华的街道,依靠在栏杆隔着漆黑深空遥望远处剧场。 嘉波轻声地强调:“是出乎意料地好。” 随后,耳饰轻轻一抖,从掌心坠落,它没有声音,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黑天鹅见他这副毫无波澜又莫名专注的表情,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麽:“你喜欢他。” “不,我不喜欢。”嘉波否认。 可是这直接中参杂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茫然,说是思考更多地是困惑。他站在路边,看着行人走走停停,看着远处匹诺康尼大剧院如同波浪闪耀的荧光,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值得他去做的事情,他的世界那麽广大,而他又那麽渺小,如同蜉蝣之于天地,而喜欢这种感情实在离他太远了。 没有人教过嘉波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他贫瘠的知识全都来源于别人的记忆,书本的只言片语。 人类的喜欢总是拥有来源,或许是救命的恩情,或许是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一起看过的晚霞、一个温暖的拥抱,总之一定能找到喜欢的开端。 但是他对砂金没有。 没有开始,就不是喜欢,没有参杂多余的情绪。 尽管嘉波站在路边,从初见到亲吻,从发丝到足尖,漫无边际地回想起无数画面。 他站在原地,想了砂金足足一个小时。【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0-100 第91章 耳饰回到他手中 白钻耳饰迅速划向围栏下的黑暗,在大剧场的见证下,像一滴泪划落脸颊。 匹诺康尼梦境中有一种可以悬空飞行的独轮车,租金低廉,非常受游客喜爱。耳饰被嘉波丢下的那几秒,一辆散发着酷炫霓光的独轮车跌跌撞撞地从下方飞过,恰好接住了耳饰,没有继续让它坠落,坠到梦境的最底端,成为一块无人问津的砖瓦。 独轮车险险地在站台回廊前停下,差一点就要撞上回廊边缘悬挂的知更鸟小姐的巨幅广告。即使在梦中也不能免除眩晕带来的严重失重感,两名游客几乎是软着爬出了独轮车。 其中一个说:“都怪你,这就是你说的会开车?差一点我就要因为车祸被弹出美梦。” 另一个嘴硬:“我这不是要适应一段时间嘛。” “那在你适应好之前我可不要再上你的车了,不行,我想吐,呕……” 他扶着路灯灯杆作呕吐状,实际上吐出来的却是一道彩虹。美梦里人的生理状况都停留在了进入梦的一瞬,不会渴、不会饿,吃再多东西都不会觉得撑。没有了消化和生理的需求,心理上的刺激变会被进一步放大,急需释放——以彩虹的方式。 他扶着灯杆休息了很久,也没能得到同伴的回复,回过头一看,才发现同伴整个身体埋进后座,只剩一个屁股还漏在外面。 摸索了半天,同伴从独轮车后座下来,献宝一样向他窜过来:“看我发现了什麽,这是钻石吧?” 蓝宝石簇拥着中心的白钻。 这是一枚即使在梦中也依然昂贵的耳饰。 “卖了它我们这几天的房费都回来了,运气真好!” 两人心情很好,带着这枚耳饰来到商业街的二手奢侈品店,向店员表明来意,想要卖掉捡来的耳饰。年轻的店员请来负责鉴定的专业人士,得到的答案却是: “两位客人,这不是钻石啊。” “不是钻石?那能换多少钱?” 负责鉴定的老师傅不是长生种,年过半百两鬓斑白,在他短短几十年有限人生里从未见过这种如同钻石坚硬璀璨的材质,摇了摇头:“材质不明,手艺也不是大师制作,恕小店不能收。” 一分钱没换到,两人高兴地进门,又骂骂咧咧地出门。 现在这是一枚无用且廉价的贗品耳饰,它不值一文,被随手丢弃,卡在路边广告牌横槽中间。 梦中的一切都是活着的,无论是身上写满文本的广告牌、演奏的大提琴,或者长颈悬挂汽水负责送货的机器狗。 广告牌在商业街最无人问津的角落,它挺起胸膛,好让过路的客人能看清自己身上用娟秀笔触描绘的内容:“诺维拉成衣,最得体的剪裁,还原你最美的梦。” 可始终没有人向它偷来一瞥。 广告牌晃了晃身体,再踮起不过是四方木头的脚,它是最普通的一块广告牌,没有人愿意为它停留。它停了下来。最后缩在无人在意的死角里,缩在同样躲在这里偷闲摸鱼的鸢尾花家系艺者脚边。 “我们都是庞大梦境最微不足道的一员,”艺人和它说话,“所以就算休息一会也没关系,不会有人发现的。” 广告牌似懂非懂。 它听话地不再去招揽客人,安静地驻留,仿佛一块没有灵魂的死物。但它似乎又和别的广告牌不一样,至少它们没有和它一样头顶炫目的光。 艺人从它头顶取下了耳饰,她举起宝石,将它对向人造的灯光。 “好漂亮啊。”她说。 她的工作是在街头为客人进行一场场歌舞表演,是一名最普通也是最底层的艺人。从努力挣钱养活自己开始,她几乎从未离开过黄金的时刻,见识的限制让她难以辨认出耳饰的材质,她只是摸了摸人工切割的无数剖面:“你失去主人了吗?” 也许这是希佩赐予的好运,同谐包容每一个人,慈爱的神将视线投注在领土芸芸众生最普通的一员。 她将坠饰别在右耳耳垂,觉得一整天的疲惫都被扫空,便快速离开了躲藏的地方,融入进下一场歌舞表演。 可是表演一开始,她就崴了脚。 紧接着这一天,她踩到了一块石头,摔倒在她前面的艺人身上,差点破坏整场演出;休息时集体买来的年轮蛋糕唯独她的那份没放奶油;过马路时差点被车撞,车上的游客还不讲理威胁要投诉她…… 自从她佩戴这枚耳饰起就没遇到过好事,年轻的艺人悟了:“这根本就是一枚带来噩运的石头!” 于是,美丽的耳饰再一次被摘了下来,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无法为自己辩解,它无声地坠落,落进了路边的窨井盖底下,和垃圾污秽融为一体。 但钻石一样的剖面即使遍布泥泞,依旧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 一只机械汽水狗注意到了它的存在,掀开井盖,刨了又刨,从垃圾堆里叼出这枚钻石耳坠。 机械的狗狗也抱有忠诚的心,它将这枚耳饰递到了主人面前,用头拱了拱,仿佛在说它找到了宝藏。 主人是一名家族普通成员,负责训练汽水狗和其他梦境生物,即使这枚耳饰华丽,她也生不出一颗觊觎的心,奖励似地拍了拍汽水狗的头,得到后者一阵开心的疯狂摇尾巴。 她和自己的狗说:“这枚耳饰被保存得很好呢,它不是梦境产物,丢了的话它的主人一定很心急,你在这等我一会,我把它送回酒店。” 驯狗师带着耳饰返回现实的白日梦酒店,递交给客房服务部的同事,它将被送到酒店前台。在等待入住的酒吧门口,有一个小小的柜台,用于存放客人们丢失的物品。 经历了一个吻,以及一场兵荒马乱又糊涂收尾的战斗,砂金返回现实。他和拉帝奥教授约定了要在酒吧见一面,交流目前获得的情报。 家族对公司的恶意隐藏在友好的假面之下,除了一场搜身,砂金并没有经受过多的刁难。他从入梦池醒来,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离开自己的客房走向现实酒店一层的吧台。 在迈进吧台的那一刻刚巧碰到酒店服务人员将一个小盒子送到门口的失物招领处。 盒子是透明的,放置绸缎和丝绒材质的垫布,在垫布之上,是用拉帝奥实验室里最新生物凝胶制成的伪造钻石,里面包裹着一枚微型信号发射器。 ——这是他送给嘉波的耳饰。 砂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属于他的东西,走上前,没花多少功夫就让工作人员相信他是这枚耳饰的主人。于是耳饰再次从绒布转移到了他手中,砂金没有什麽不明白的,以他对嘉波的了解,那个家夥发现自己的小把戏是迟早的事。 他接受得很良好,对于嘉波丢了这枚耳饰,他一点后悔或者难过的情绪都没有,让耳饰躺在他的掌心,一直到入座都没有放开。 拉帝奥来得更早。 见他手里的小东西就明白了,拉帝奥:“他发现了?” “对哦。” “都是你自找的。”虽然他也有参与的份,拉帝奥问,“嘉波现在怎麽样了?” “挺好的啊,他应该没生气,”砂金回答,“要不然你现在就应该听说了黄金的时刻被我俩大打出手联手拆掉的新闻。” 拉帝奥懒得理他。 进入匹诺康尼前两人就商议分头行动,砂金去见嘉波一面,拉帝奥和波提欧去探听家族动向。进入酒店时砂金与他们就不在一起,而拉帝奥和波提欧在进入梦境后也分开了。波提欧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就只有他和砂金在一处。 拉帝奥探听出了一些内幕:“听说梦境内发生了失踪案,数量庞大,据说是监狱星时代的幽灵在梦里徘徊。” “原来嘉波被卷进去的就是这件事啊,”想到两名以保护名义跟在嘉波身边的猎犬,砂金意识到,“那他应该和家族话事人,橡木家系的家主星期日达成了协议,由他这个前忆者调查梦中的失踪案件。” 砂金摸了摸下巴:“能让他主动掺和的事,想必与那位黄泉小姐有关——想来黄泉小姐也被所谓幽魂所困,在梦中失踪了吧。” 拉帝奥问:“那你的打算呢?” 公司下达的任务是让砂金在铁桶一样的匹诺康尼撕开一道足够让公司介入的口子,砂金摊了摊手:“失踪案固然可以利用,但是现在我手里既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证明其存在。就算我代表公司强行介入,家族也大可以否认,说一切都是谣言,根本没有失踪这回事。” “那时就被动了,还是再等等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要找到这些受害者都被绑去哪里了吧。” 像是想到了什麽,砂金随口说:“说起来我原本的计划是由我自己——公司的使节,在梦里陷入危机,介时翡翠姐和托帕就能以营救公司总监强势入驻匹诺康尼,可惜我在梦里转了一圈,一件坏事都没碰上。” 更别提危机了。 母神的好运始终在庇佑着他,就像他能永远站在赢家这边,就像这枚被抛弃的耳饰不知为何又回到他手中。 砂金仔细地端详着这枚耳坠,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他的灵魂是飘在空中的虚虚一缕,被风吹到了黄沙和惊雷中央,他往下望,却分不清这究竟是提瓦特万顷无边的须弥沙漠,还是茨冈尼亚-IV有雷无水的苍凉荒原。 或许这两处其实都是同一个地方,都是灵魂的归处。 正当他的心跳一声一声与吧台调酒师用搅拌棒撞击玻璃的规律碰撞合二为一时,身边突然一阵青烟,然而酒吧来来往往这麽多人,似乎只有坐在边缘的他与拉帝奥注意到了。 一个身形婀娜高挑的女人从其中走出来,她的头发和眼睛是淡紫色的,从头顶到足尖都用轻纱一样的布料装饰。 女人自然而然地走近砂金和拉帝奥,自我介绍:“两位日安,我是流光忆庭的忆者,叫我黑天鹅就好。” 黑天鹅,听上去像一个代号。 砂金对这究竟是不是真名并不在意,说到底,他自己的名字——砂金也不过是一个虚假的代称,而他的本名,卡卡瓦夏,已经很久没有人这麽叫过了。 “黑天鹅小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砂金问。 “望你理解,我并非追踪你而来,”黑天鹅看向他手中的耳饰,她亲眼见证嘉波丢下它的眼神充斥着他本人都无法理解的感情,遂产生了好奇。对忆者而言,记住一个物体的形状再追踪它的下落本就不是难事,“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它果然回到了你手中。” “人与人的交往真是奇妙,任谁能想象得出,原来公司的高管和前任记忆令使原来是这种关系。” 砂金大方地任由她看,他也不吝于承认自己对嘉波的感情,现在摸不清自己内心的只有一个小笨蛋而已。 或许也不是因为单纯的笨,砂金在心里给嘉波找了理由,他被太多的事端绊住了脚步,又是记忆又是欢愉的,估计根本没心思仔细地思考自己的内心。 从黑天鹅追踪耳饰而来就不难看出她和嘉波的私交不错,砂金察觉到:“黑天鹅小姐原来早就认识嘉波了,在他还是忆者的时候。” 砂金了解嘉波的一切,唯独缺失了一段历史。 他也想知道,明明在提瓦特送走嘉波时,是将他送往了记忆星神浮黎的忆庭,为什麽他们再见时,嘉波又变成了欢愉的行者。 黑天鹅洞悉了他的眼神,轻笑着说:“我的确知道你好奇的事情,但是,你要用什麽来交易呢?” 砂金望着她,眼神里尽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忆者负责见证,忆者负责记录,宇宙终将毁灭,忆者则要收集记忆随时做好重建的准备。 黑天鹅是现任的忆者,而他是公司派来和家族对抗的使者,身在漩涡中央。 在匹诺康尼,没有比一场盛大的风波更值得记录的东西。 第92章 别把我当慈善家 梦里,霞光千条从夜空飞过,昼夜不分狂欢永不停歇,嘉波坐在一家店铺的招牌顶部,两条腿晃荡刚好遮住了店名的一半,气得店主出来冲他大声嚷嚷:“没素质的家夥,还不赶快下来,你把我招牌挡住了我还怎麽做生意!” “好吧好吧。”嘉波一个响指瞬移到店主面前,再变出一束玫瑰递给他,“别生气,生气会长皱纹的。” 骤然升高的怒焰瞬间被浇熄了,店主骂人的话卡了一半,嘴里“额啊”了半天支支吾吾到最后也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好看着嘉波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 现在只有嘉波一个人。 这才是体现他艰辛工作不放弃不抛弃的时候,看在他努力的份上,星期日应该给他一个五星好评,再投资好大一笔预算用于魔术演出前期的宣传费用。 “共同点,共同点,共同点……到底是什麽呢?” 不知不觉他又走回了商业街中心广场,布利丝忒,名单上的第一个人,按照时间顺序,黄泉是第八十七个。一个是街头表演的工作人员,一个是伪造身份的客人,两个人除了同为在黄金的时刻失踪以外再无其他共同点,而名单上还有许多人是在除了黄金的时刻以外的其他十二时分失踪的。 “根本对不上啊……” 嘉波蹲在街边的花坛,据说布利丝忒小姐失踪时正靠在花坛休息,她是鸢尾花家系收养的孤儿,靠街头表演的微薄收入生活。匹诺康尼消费水平太高,每个月的工资紧巴巴的,交往房租水电后剩余的部分仅够一日三餐。 记忆是构成美梦的砖瓦,嘉波触摸花坛的砖瓦,触碰唤醒了残破的记忆碎片,一朵透明的气泡承载着它,一根手指伸出,戳破了它,连同表面微弱的七彩光芒一起化成无声泡影。 “布利丝忒,你没事吧?” 这段记忆是以第一视角构成,嘉波看见正前方有一个穿着打扮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应当也是艺人的一员。 记忆回溯的过程中他不能改变布利丝忒的任何举动,面对这位流露关心的同事,布利丝忒只是摇摇头——嘉波的视角跟随着晃动。 “我没事,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别担心我。” 艺人同事的眼神似有怜悯:“匹诺康尼的美梦也真是分人下菜碟啊,你看那些游客,对,看那里,他们把这里当作天堂和销金窟,随手一花就是大笔钱财,而我们呢,我们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却只能换一点点薪水。” “可怜的布利丝忒,像一条随时会被鸟儿叼走当作晚餐的虫子,活下去好难啊。”同事撇了撇嘴,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 忽然,她又重新振作起来,像是安慰又像是诱导地拍了拍布利丝忒的肩膀:“没关系,还是有希望的对不对?比如攒一笔钱,买一张船票,离开匹诺康尼——你就是为此节食的吧?” 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布利丝忒抬起头,弱弱地问:“一张船票得多少信用点?” 同事微笑着说了一个天文数字。 随之嘉波眼前一片雪白,是古旧电视失去信号才会显现出的雪花,而后变回了当前时间下一片安然的商业街。嘉波眨了眨眼睛,缓缓看来忆泡的内容就到此为止了。 恰好新一轮街头演出开始,游街的艺人们穿着夸张的演出服饰,面带标准化的微笑,有的装扮成小丑表演荒诞默剧,有的穿着优雅华丽现场舞蹈,引起一片片惊叹和喝彩。 他们列队从嘉波面前走过,刻意地降低存在感后,似乎没有人能察觉到一双审视的冷静眼睛正仔细地打量每一个忆者的面容。 片刻后,嘉波动了。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一队蜜蜂服饰的舞蹈演员中间,不由分说便拉走了中间领舞的女孩。这本该是足以上报猎犬的演出事故,然而周围人群却像是没有看到这幕,他们依旧鼓掌,依旧欢呼,无人在意有一名演员被强行拉离队伍,带到远离游行的商店街另一侧。 这里安谧,昏暗,没有随处可见的乌鸦或是寻味而来的猎犬。嘉波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有着和忆泡里布利丝忒那体贴关心的女同事一样的脸。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嘉波断然开口。 “嘻嘻嘻……”女孩也没有狡辩的意图,一阵轻烟过后,打扮成蜜蜂的女演员便消失不见。 站在嘉波身前的,是一名头顶别着面具,脚下踩着木屐,一身和风式烟粉短裙的小女孩,可爱的样貌竟比她伪装的艺人还要年轻几分。 但嘉波知道,底层演员的杀伤力和小女孩根本没有可比性。 “在大街上随便拉走一个女孩子可是十分不礼貌的哟,”小女孩说,“你这样可讨不到女生欢心,‘大魔术师强行带走女演员至无人角落,这背后竟然隐藏着惊人的秘密’,你说这个消息爆出去会怎麽样,小心粉丝大面积脱粉,下次演出一张门票都卖不出去,大魔术师就只能哭哭惹。” “随便你,等记者采访时我可以回答这个惊人的秘密其实是我对女人没兴趣,而你是我的私生女,我是你的两个爸爸之一,”他和女孩一样嬉笑的表情,顿了顿,“你其中一个爸爸能怀孕,生下了你,而你是来千里寻亲的。反正比起真相媒体喜欢劲爆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爽个够嘛。” 两人莫名对峙一眼。 半晌后,小女孩嘟嘴:“切,和你说话可真没意思,你们忆者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躲起来,藏在暗中偷窥才是你们的长项,不是吗?” 嘉波懒得纠正她关于忆者的说法:“说正经的,花火,有事问你。” 匹诺康尼的谐乐大典比预想中更加具有吸引力,竟然出现了第二名欢愉的行者,且这位欢愉行者比嘉波更擅长伪装,也更喜欢表演,她伪装成游行队伍的女演员,亲眼见证了布利丝忒的消失。 花火,欢愉的信徒,一个以融入演出为至高信仰的优秀演员。 是追随欢愉星神阿哈的酒馆其中一员,假面的愚者。 “怎麽啦,大魔术师现在改行成为鸡翅膀男孩的侦探跟班了?我说你真是够了,什麽时候能再看见你换个职业玩玩,毕竟你干什麽都不长的样子。” “让我数数,忆者,魔术师,现在的大侦探,往后你又要干什麽呢,不如来和花火一起找乐子吧!” 花火的每一个字都想要激起嘉波的怒火,或许是她天性如此,但是很可惜,嘉波从头到尾都是迷蒙懒散的微笑,像一只只顾着自己顺毛的猫,盯着橱窗反光玻璃前自己的身影,将碎发从一边捋到另一边。 全然不顾花火的嘲讽。 “可怜又可爱的嘉波,”泫然若泣的声线和忆泡中劝导布利丝忒的方式一模一样,“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被抛弃的没有人要的哈巴狗,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差一点就死掉了。要不是酒馆大发善心,哪有你今天跑到我这来玩侦探游戏的闲工夫。” “首先,我要纠正一点,”嘉波说,“救我的是星神阿哈,将我领入欢愉道路的是桑博,我也没有答应酒馆的邀请,所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误会。” “我踏上欢愉和你也没有什麽关系吧,花火小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花火应当也是接受了家族的邀请,但他对花火的假扮游戏不感兴趣,他只知道那枚忆泡告诉他的内容——花火是布利丝忒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人。 梦境吞噬人时一定依照某种暂时未知的规律,这种规律随着失踪人数的增多而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但是在梦境构建的初期还不够稳定,这时挑中的人员身上的特质便会尤为突出。 嘉波问:“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不少,给我点提示吧,怎麽样,反正看我表演侦探连续剧你也不亏。” “怎麽就不亏了,亏大了呀。”花火嬉笑着说。 一张黑卡递到花火眼睛下面。 “不限额,随便刷,够了吧。” “……”想要气人的花火反倒被嘉波的举动逗笑了,她一眼就看见黑卡表面的公司标志,“看来傍到大款了啊,大辫子怪,怎麽?和公司那条哈巴狗的宿敌游戏终于结束了,把全宇宙都当成你们play的一环是不是?” 语气猝然转成厌烦,花火的心思就是这麽难猜。 她叉着腰,嫌弃地挥挥手,示意嘉波赶快走,至少离她远一点:“去,去,走开走开。别把我当成慈善家,也别想把我卷进你的侦探游戏里,我是喜欢看乐子,不是喜欢当乐子。有你一个人当小丑就足够愚弄这场美梦了。” 可等到嘉波真的转身离开,那身影又显得如此碍眼。 “哎,等等。” 临行之前,她似乎终于发了善心,就像嘉波说的那样,他们在嘉波刚离开流光忆庭,踏入欢愉命途时就认识了,但至始至终花火仅仅是冷眼旁观,她对拯救一个脆弱的还绑着长辫子的白毛小狗不感兴趣。 但是现在花火大人愿意付出一点点代价,戏剧就是得够曲折才好看嘛。 就当是在这场侦探游戏里演员花火也要贡献一点点戏份吧。 “想想我们的乐子神,阿哈他究竟想看到什麽?阿哈他可不会顺着你的想法来,帽子狗。”她又换了一个称呼,“这就是你和我的本质区别,我靠自身意志踏上了欢愉,而你却是一个假的演员。” “阿哈他只会把力量分给那些最可悲最痛苦的人,和梦境一样,一个不擅长欢愉的人被迫走上欢愉的道路,那样才有好戏看嘛。” 第93章 流光忆庭的嘉波(黑天鹅视角) 另一边,现实,酒吧吧台。 一场谐乐大典聚集全宇宙的目光,公司的使节、酒吧的愚者、大魔术师、星穹列车、巡海游侠还有忆者和家族全都来到这里,如此多的命途在昔日的监狱星交汇、是凝聚还是爆发一场声势浩大的斗争,一切都静待命运的指引。 忆者只为记录和旁观,砂金猜得很准,他与黑天鹅达成交易,成为一双代替忆者记录的眼睛,以此交换那些久远的,关于嘉波的记忆。 “光锥给你,收好了。”一张空光锥交到砂金手中,“你随处的见闻都将记录在这枚空光锥里,等到谐乐大典结束,你需要将光锥交还给我。” “没问题。” 无声的交易进行下去。 无数的人来到这片梦想之地,又有无数的人离开,无数的悲欢离合在这里上演,而这一桩交易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砂金将光锥贴身收好,一双眼睛便望向了女士站立的地方,他在等待黑天鹅主动开口讲述那段他缺失的故事。 他静静地坐在吧台高脚凳,唯有突然挺直的背部在述说他的专注和焦躁。黑天鹅抿了抿嘴,抬手,一根手指虚虚悬在砂金手背上方。 用语言和文本转述显得苍白无力,黑天鹅直接抽取了自己脑中关于嘉波的一切,她打算直接把这部分塞到砂金的脑子里。 不过随意访问别人大脑很不礼貌,她问:“你介意吗?” “请随意。” 砂金的回答很干脆,示意她继续。 “其实在忆庭我和嘉波不算熟悉,也许你并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用更通俗的语言来说明,嘉波偏向独来独往,很少与人交流。” 黑天鹅缓缓说道,一团记忆从指尖伸出,像是黑夜中闪亮的萤火,通过触碰,钻进砂金的手背再也看不见了。 “那是八年前,我接受命运的指引,自愿放弃肉/体,加入流光忆庭,成为忆者的一员。首次进入忆庭时恰好碰见了嘉波。” 按照自己认知中的嘉波,砂金试探性地描绘:“还蛮可爱的?” “……” “你的滤镜太厚了。”黑天鹅顿了顿,打算换一个形容词,“他对人很疏离,也很强硬,但怎麽说呢……好吧,也许的确称得上一声可爱,见到我时第一句话就是——”。 “新人?” 黑天鹅见眼前的少年不耐地抿唇,似乎想到了什麽麻烦事,略微蹙了蹙眉头,停顿片刻道,“忙着呢,我不带,别找我。” 彼时黑天鹅刚刚抛却肉身,成为忆者的一员,她穿过时间和空间的镜子信道,和她的引路人一起来到记忆尽头的流光忆庭。 记忆是无形之物,需用光锥或者忆泡这类有形之物承载。其中光锥保存记忆的手段更稳定且经得起时间考验,黑天鹅觉得薄薄的纸片一样的光锥很像人类用以记录的书页,便将忆庭想象成一座恢弘的图书馆,里面存放浩如烟海的书籍,每一页都是宇宙的记忆的一部分。 然而真实的流光忆庭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这里一切都是苍白的,无穷无尽的边际,无休无止的雾,镜子是唯一出现在这里的实物,据说镜子是浮黎身体的一部分,光滑的镜面反射飘渺虚无的白云。忆者们用统一的灰白制服从头到脚包裹住自己,连脸都没有放过。 只有嘉波露着一张脸,眼睛让黑天鹅想起家乡的天空。 被雨水洗刷过的小巷,路面积水起小水洼,烟囱和砖瓦的倒影都挤了进去,给天空就留了巴掌大的一小块,就是这一小块,它和嘉波的眼睛一样蓝。 她现在是忆者了,黑天鹅想,所见所闻都有被记录的价值。 记录这一小抹蓝色也是很值得的。 带她到来的领路人不知她心中的想法,领路人亦是一名忆者,她见少年神色恹恹,语气和煦到让黑天鹅想起从前人类时热心的邻居姐姐。 她说:“嘉波,你又不好好穿上制服。” “怕什麽,浮黎又不在乎。” “怎麽能直言神明名讳,”领路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最近事务繁多,也没打算让你带新人,这不是刚好碰上,介绍给你认识。” 她把黑天鹅往前一推,介绍道:“这是黑天鹅,我觉得她非常有天赋,是一个当忆者的好苗子。” 嘉波打量着她。 黑天鹅亦低头迎向少年的目光,彼时嘉波还没有长高,比黑天鹅还矮了半个头,被一个身量不如她的少年打量总是一件奇妙而又有趣的事。 领路人适时开口:“你有没有什麽向对黑天鹅说的?” 这本该是前辈传授经验的现场,但黑天鹅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她见少年好像收敛得正经了一点,煞有其事开口:“‘我们记录,我们旁观,直到宇宙重建的那一天’,这是忆庭的铁律,除此之外什麽都别做,不要给自己找事,不要强行逞能,更别为莫须有的事情承担责任。” 好看的眉头皱了皱,他停顿片刻:“那样最讨厌了。” “好好完成工作,忆者只为记录,不得篡改记忆,记住了吗?” “为什麽不能篡改?”黑天鹅问。 “因为记忆是人类乃至万事万物存在过的证明,应当心存敬畏,同时也是你作为忆者踏上记忆命途的凭依。”嘉波解释,“你都没有了肉//体,再从记忆命途改换别的命途,失去了模因穿梭的能力,那到底还要不要活了。” “所以你记住了没,不要篡改记忆,要心怀敬畏。” 那少年认认真真问她,眼睛专注地凝望,黑天鹅觉得有趣,带着笑意回复:“记住了。” 好像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话说,少年和领路的忆者打了声招呼,言明这次回到忆庭单纯是返还一批记录好的光锥,现在又得回去继续执行记录的职责。 雾气包裹了他,连同那双明亮的眼睛一起,让硕大的忆庭又变回空茫茫的一片。 领路人实在是一个温柔的人,她抱歉地看向黑天鹅:“嘉波的性格就是那样,嘴上强硬,实际心地还是很好的。” “他是最年轻的令使,某天突然被浮黎大人带回忆庭,也没有过去的记忆,但过了一小段时间便接受了忆者的工作,独自负责记录一整个庞大的巴德拉星域,那里位置偏远,还时有战乱发生,所以事情也很多,嘉波总是来去匆匆。” 黑天鹅有点惊讶:“他是令使?” 令使和普通的命途行者不同,如果将星神比作太阳,那命途行者便是一点萤火,令使介于两者之间,或许算得上反射日光的月亮吧。 领路人点点头:“他不喜欢我们叫他大人,说自己就是一名普通人类,也仅仅是一名普通人类。” “更何况,他还那麽小,刚到忆庭时,他连宇宙中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甚至不知道命途和星神的概念,”领路人惆怅地叹息,忆者们年龄永远停在了踏入忆庭的那一刻,而嘉波却是当时忆庭中最小的那一个。比起令使,他更多地是在众多忆者呵护下长大的弟弟。 “繁育星神已陨,但繁育的虫群还在,几年后嘉波能够独当一面了,正好虫群出现在巴德拉星系周围,嘉波就被派出去负责记录这场战争,直到现在。” 黑天鹅哑声:“那他现在——” “虫群于巴德拉星域再现,”领路人无奈地说,“大概是战争再起,他又要履行记录的责任了。” 战争,虫群。 在黑天鹅作为人类短短十几载人生里没有这样可怕的词汇,她出生平凡,和母亲相依为命,又在母亲病逝后靠自身悟性踏入记忆命途,被领路人发现并带了回来。 小镇生活虽有挫折,但不至于领略到兵戈四起颠沛流离的痛苦,黑天鹅一时没有感触。领路人觉得这应当是入职培训的一部分,身为忆者,应当喜怒不行与色,记录快乐时不会被快乐感染,记录痛苦时也不会被痛苦扰乱心神。 她塞给黑天鹅满满一摞光锥,说把这些看完,她就算正式上岗了。 然后。 黑天鹅吐了。 吐了个昏天黑地,纵使忆质构成的身体没有任何生理反应,但心理和感官的双重刺激让她忍不住作呕,什麽都吐不出来也蹲在忆庭一角两眼发虚。 “都有这个过程的。”见她这副样子,领路人怜悯地说。 光锥里尽是有关战争和死亡的记忆,在此前,黑天鹅没有见过虫群,也没听说过陨落的繁育星神,但至此她知道了宇宙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和命运,繁育注定陨落——因为繁育星神的子民,虫群,实在是太恶心了。 虫,一种无法停下繁殖欲望能够自我分裂的生物,族群数量以指数量级成长,虽然可以分裂,但很显然,血肉才是最具备营养的温床,而且分裂本身就要耗费大量能量。 每一个虫群经过的地方都会变成一颗死去的星球。 它们吞噬血肉,吞噬人类、动植物,乃至任何有形的生命,更因为身负繁育之责,任何和繁育有关的概念最后都会变成虫群的一员。 工厂生产的螺丝会变成虫子,树木结出的果实是虫子,从蛋壳里爬出的是虫子,女人怀孕分娩诞下的是虫子……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虫子,留给原地的,只剩下一片被啃食得只剩下焦土和恶臭血腥的荒原。 光锥能让人身处实景,黑天鹅看见一个小女孩满心欢喜将树上鸟蛋掏回徒有四壁的家中,她原本以为带回的战利品至少能让爸爸妈妈少饿一点肚子,没想到从蛋里爬出的虫子一点一点,一个接一个地吃掉了她的全家,最后一只虫变成一群虫,飞上黑压压的天空,才知道那漆黑并非乌云,而是天空都被虫群遮盖。 “呕——” 黑天鹅又忍不住了。 记忆是一道由神赐予的锁,而忆者是开锁的人。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天赋无与伦比,但现在觉得,忆者,也是一份非常值得尊敬的工作。 她决定缓一缓再继续,先给自己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正在这时,她又看见了嘉波,年少的令使将一叠光锥递给薄薄的雾气,而后转过头,也看见了她。 “你看上去不太好。”嘉波走了过来,看见黑天鹅手里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光锥就明白,“怎麽给你看这个,啧啧,好狠的心。” 他说的是领路人。 “没关系,”黑天鹅微笑,“我还撑得住,很快便能适应了,这点小场面不能打败我。” 嘉波这一次似乎不那麽急着走,还有闲心留下来和黑天鹅多聊几句。他抱腿蹲下,一如既往不讲规矩地即使在忆庭也要把姣好明艳的脸露出来。 黑天鹅注意到他眼角有了一抹不引人注目的青灰,以令使的身体素质而言,他应当是刚忙过一阵常人难以承受的庞大工作量。 “你知道吗?”嘉波面容似有得色,点了点黑天鹅手里的光锥,“这个是我记录的哦。” “巴德拉星域的虫群?”黑天鹅还记得这个名字。 她见嘉波点点头。 旋即新的疑问又生了出来,她还记得,领路人说嘉波没有过去,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会无缘无故丢弃所有记忆,还是在记忆星神的手底下,很显然,他的记忆应当变成某种支付的代价。 “你怎麽不害怕呢?”黑天鹅好奇地问,是因为失去记忆便连同恐惧一块失去了吗? 嘉波垂下眼睛,视角差异让黑天鹅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一股浓郁的茫然在四周升起,像是内心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几秒后这股空洞失落的感觉便消失不见,嘉波侧头又是一副轻松闲适,他不由分说地拉住黑天鹅手腕,画面一转,便来到一处荒地。 荒地生出嫩芽,他指着嫩芽问:“你看见了什麽?” 黑天鹅感受土地的记忆:“候鸟带回了种子,雨水令它破开泥土,于早春生根发芽。” “此处贫瘠,去年候鸟一共带回了上千万的种子,只有五万颗发了芽。”他淡淡地说,“对宇宙来说,死亡才是常态,生命不过转瞬而逝的变量,无论是被虫子吃掉,被候鸟吃掉,又或是因为天灾人祸死掉,本质都是生命的终结,是命运早就安排好的,我们实在不应该打破它。” 闻言黑天鹅落下一睹,良久后问:“嘉波,你是不是讨厌人类?” 嘉波摇摇头:“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他望着半空虚无的一点出神:“神爱世人,我并非神明,所以我只要爱我自己就好了,别的我都不在乎。” “忆者的本质其实就是一个观众,一个高级看客,看花开花落,看世殊事异,看宇宙生成又毁灭。” 舞台和观众席天然分割不可逾越,他回过头,看向黑天鹅,道:“我不是舞台上的演员,也不是编写剧情的作者,我拯救不了谁,谁也不需要我的拯救。我用我的眼睛记录,观看命运谱写的剧本,我会为台上的剧情伤怀,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一字一句地说:“身为忆者,我们的职责是记录,而非篡改——我之前提醒过你的。” 嘉波,是忆者。 没有必须肩负的使命,没有必须保护的人,他不是谁的道标,也不需要聆听谁的愿望,指引谁的未来。 他只是自己。 一个渺小、冰冷、自私而又无情的自己。 工作已经很累啦,记录和解构记忆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干的,就不要再给自己找事了吧。 “不过还是要跟你说个好消息,”也许是觉得自己太严肃了,不利于在后辈面前创建和蔼可靠的形象,嘉波的语气又变得松快活泼,“虫子虽然很可怕,但巴德拉星人有过和虫子对抗的经验,即使公司游侠之类的援军还没到,他们也已经组建出一只合格的反抗军。” “说不定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呢。”他高兴地说…… 也不知道是黑天鹅逐渐对光锥里的东西麻木,还是嘉波那番连劝解都算不上的话起了作用,她不再恶心地想吐,并且高效又迅速地看完了整叠记忆。 领路人很惊异,赞叹道:“比我想象得还要快,黑天鹅,你真的很有天赋。” 黑天鹅笑了一下。 按照惯例,入职培训结束后就能正式上任了,黑天鹅心道这算哪门子的忆者培训,分明是锻炼她的坚强意志,但最终什麽也没说。眼前的领路人很关心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 最后话题不知怎麽又拐到了嘉波身上。 “嘉波很久都没有回过忆庭了,”领路人有点担心,“巴德拉星域战况胶着,单独一只虫子不难打死,难的是它们会不断分裂繁殖,得一口气杀掉星域内所有虫子,即使只剩一只虫子,卷土重来不过是十几个系统时的事。” “虫群扩张得有多快,嘉波的工作量就有多大。” 领路人最后拍板决定:“不如我带你去巴德拉星域吧,教你上手忆者的工作,同时三名忆者一起也能减缓嘉波的压力。” 于是,黑天鹅再一次见到了嘉波。 巴德拉星域的主星是一颗农业星球,盖因虫群的到来,昔日万里无垠的麦穗再也见不到了,但这里还是让黑天鹅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质朴的同乡,枯燥的生活,以及再也见不到的蓝天。 寻常人察觉不到忆者到来,黑天鹅看见嘉波时,他正坐在一户农庄屋顶,说是房屋,也不过是几片还没有倒塌的半墙,和一小块屏蔽风雨的天花板。 倒映在嘉波眼底的,也许是悲悯,又或是别的东西,黑天鹅也说不清。 四名反抗军的士兵躲在天花板下,抱着枪,数着剩下的子弹。有虫群的地方,子弹也成了不可再生资源,因为子弹制造的过程也被视为繁育的一种。 士兵们低声说着话。 “现在我们还有六百颗子弹,十二颗手雷,六把激光脉冲枪,其中三把能量不足50%,一把能量已经告罄。” “听上去还不少。” “匀到每个人头上可不多。” 他们身边还用瓦片烧着水,四个人看上去精神都不错,受伤的人说不定就被种入了虫卵,在这场看不到未来的战争里,不会有伤者,只会有战亡。 “留一颗子弹自杀,老子可不想变成虫子。”有人说。 “那每个人就有159颗子弹用来干掉那些娘希匹的死虫子了。” 话正说着,水开了。 原计划是用水化开压缩饼干,勉强也算是一顿每餐,但也不知道是水里掉了卵还是做饭也被影响当成了一种繁育的过程,从瓦片里倒出的不是水,而是一只硕大漆黑有三对倒鈎短足和甲壳长须的虫子。 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也会被吓一跳,下一瞬,有人开了枪,一串子弹准确地打中虫子头顶,瞬间送它自爆归西。 大家都躲着虫子爆开的汁,一时沉默,半响后才听见有人笑骂道:“你个败家的玩意,杀一只虫子开了十几枪。” “现在每个人只剩155颗杀虫子的子弹啦!” 残破的不规则的天花板扑簌簌掉下灰尘,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一时之间都开始大笑了起来,屋里传来快活欢快的笑声,仿佛这里没有繁育,没有虫群,也没有即将到来的死亡。 嘉波也跟着笑了一下。 这笑容畅快、轻松、不带一丝阴霾,他用手里的光锥记录下这几个人的样貌,周围的环境,还有他们的笑容。他们都是宇宙这广大舞台中渺小的一名演员,生命的意义便是将欢笑带给过去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观众们。 他望着四个人结伴离去的背影,迎着被天空遮住的夕阳,没有选择追上去。 “我们只负责记录,”不必参与进他们的人生。 但是,嘉波偶尔也会感慨:“但是,要是剧本里有一个盖世英雄就好了。” 第94章 无名村的守村人 遥远恒星跨越星河而来的光被漆黑虫群遮住,寥寥几缕透露下来,降在地平线一棵枝条扭曲怪异的枯树,像一滴从天幕垂下的血。 那几个士兵走远了,黑天鹅不再看向远方,她观察嘉波的神色,片刻后出口询问:“你还好吗?” “我?” 嘉波有些诧异,旋即露出一个调皮狡黠的笑容,仿佛没有心事的稚子:“我没事啊,我能有什麽事,我超好的。” “是吗?”黑天鹅轻声反问,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仙舟的急行军就在数光年以外,只需要一次跃迁,大概两个系统时后便能抵达巴德拉星域,”眼中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虫群肆虐几乎什麽都没有留下,嘉波撇了撇嘴,“仙舟麽,不缺乏大规模军事武器,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 “而后是冗长的战后重建。”他显得很头疼,“灾后安抚、伤亡和物资统计、接受援助创建外交、重振政权……要记录的东西比打仗的时候还要多呢。” “别担心,嘉波,我这不是来帮你了。” 记忆是最适合黑天鹅的命途,她很快就上了手,分摊一部分嘉波的职责,但同时她也发现,这份工作最难的部分不是详细完整地剥离出一段记忆,而在于一颗强硬不为外物所动的心。 战争是一台残酷无情的机器,它碾碎人类的希望和一切情感,留下的只有悲伤和绝望,而现在黑天鹅需要直面这份绝望,她隐藏身形陪同在记录者身侧,和女儿一起感受失去父母家人的痛苦,和农户体验虫群肆虐过后土地已无法耕作的木然,和士兵一同从满是虫子的噩梦中惊醒的紧绷。 她不能出手改变一二,盖因这都是历史,是已经发生无可更改的过去。有时候也会觉得记忆是不是一个太过被动的命途,就算出手了,也无法改变什麽。 更何况,作为记录者,作为观众,才是忆者的职责。 也许是她终究还是一个初出茅庐见识不多的忆者,也许是近日来听见的唯有压抑的哭声,黑天鹅觉得环境影响了她,让命途都变得不那麽稳定。 她长舒了一口气,缓了缓,和入职培训时一样,将身心全都投入进去,让海一般的工作淹没自己。 虫群肆虐时间短暂,后续重建却十分漫长,等到黑天鹅终于停下来休息时,她想起,自己足有半年没有见过嘉波了。 嘉波去哪了? 领路人和其他忆者总是把他当作需要关心看护的弟弟,黑天鹅觉得自己大抵也被感染,毕竟嘉波明显是个还没长开的少年人,连个头都比自己要矮许多,关心是自然的,即使他是一名星神看重的令使。 她询问领路人,得到的答案是却是“不知道,嘉波很久没回过忆庭了”。 除了定期将光锥送回忆庭外,他没有回过一次,之前大家都忙所以没能注意到,现在黑天鹅有了空,领路人便委托她:“你去看看他吧。” “好。” “穿梭模因在找人这方面很方便呢。” “我知道。”黑天鹅笑了笑,“放心吧,我会的。” 嘉波一直没离开巴德拉星域,他在星球的另一端,与黑天鹅分属不同的白天和黑夜。黑天鹅找到他的时候,他盘腿坐在荒地一动不动,长发散在身后,流淌着月华。 察觉到黑天鹅的到来,他也没有动,一直望着不远处在仙舟支持下新搭建的房屋。黑天鹅也认出了屋内的人,男主人是之前她来找嘉波时碰见的四名反抗军之一,那名被虫子吓了一跳用了整整十几发子弹才打死它的年轻人。 “其他三个人都死了,均摊到每个人头上的155发子弹不够,所以他们有的偷偷用自己的满弹夹换别人的空弹夹,有的则强硬地将背包丢给同伴,他们都很努力,所以年纪最小的那个活下来了。” 屋内灯影摇晃,出现了另一个人影,是男主人的夫人,两个人甜蜜地对视,男主人还将手放在女人小腹,充满了即将为人父的慈爱。 嘉波微笑道:“他很幸运,老婆也挺过虫灾,现在还有了身孕。” 总归是挺圆满的。 彼时他还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少年忆者,年岁被永远定格在了踏入忆庭的那一刻,忆者的年龄、外貌和体型本不应该随着时间而变化,但黑天鹅却觉得他瘦了很多,下巴尖削,就连笑容也轻飘飘仿若透明。 唯独眼睛清亮,还和初见时那般相差无几。 他眨了眨眼,终于舍得将注意力施舍给黑天鹅,问她:“你觉得有力量却不承担责任,和有责任却没有相应匹配的力量,那种最可悲呢?” 这算什麽问题? 黑天鹅心道嘉波这半年不回忆庭难道是陷入一种哲学漩涡了?况且他提出的两种情况也不能用可悲来形容吧。 一时之间想不出符合心意的答案,黑天鹅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但这和你我无关,在踏入记忆命途时,我们就被赋予了作为忆者的职责,我们记录,我们旁观,等待宇宙重建的那一天。” “身为忆者,不得擅自更改记忆。” 都是流光忆庭的规定。 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嘉波看了她半天,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不相当于什麽都没说嘛。” 仿佛那丁点的忧愁都随风而散了。 他们停留在这片星域的时间太久,久到足以了解停留在星球表面过往的回忆,了解人们的风俗习惯。黑天鹅有意转移嘉波的注意力:“还有三个月便是巴德拉星域的新年,这是虫灾后的第一个新年,巴德拉人会举办盛大的篝火晚会,而且按照本地风俗会在新年零点时分向天空许愿,据说愿望会抵达天听,神明也能听得见。” 嘉波果然被吸引住了,他盘算着:“那我该许个什麽愿望好呢?果然比起新年许愿,我其实对篝火晚会更有兴趣呢!” 他叭叭叭地说了一通巴德拉星系的本地美食,可惜他吃不到,百废待兴的巴德拉星域缺乏足够食材。 说了没用,没用也说,果然还没有长大。 他想要的、他喜欢的都如同巴德拉拨开黑云的天空,连云朵都被虫子蚕食得干净,什麽也没剩下,即使战争业已度过,繁育的虫子尽数被消灭,留给巴德拉星域的只有夜晚泼墨的星空,依旧是黑色的。 身为忆者的一员,过多的个人偏好被剥离,他们更像是代表浮黎的一个符号。嘉波定定望着黑天鹅,突然说:“我觉得比起蔬菜,我应该更喜欢吃肉。” “我喜欢宝石,因为宝石像星星,宝石是星球的记忆,星光是穿越光年的信号,它们都是来自过去的记忆。” “我喜欢惊喜。” “但我也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那双眼睛注视着黑天鹅,又像是空洞并无一物,黑天鹅觉得嘉波或许是将她当成了一面镜子,正透过她的眼睛审视自己。 她问:“你为什麽突然说这些?” “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嘉波歪歪脑袋,“所以我才会格外重视自我。” 轻咳一声,黑天鹅提醒道:“但是我们是忆者。” 忆者面对的是全部,宇宙的好和坏全都应当被记录下来,不,不应该这麽说,星神没有好坏之分,正如命途不过是宇宙中数条规则的一种,规则不应当分善恶。有好坏善恶之分的人,而这些分类的依据也都是由人定下的。 人类需要自我,但忆者不需要,因为记忆不用忆者的善恶好坏去筛选。 嘉波没有说话。 远处木屋依稀灯火可辨,直到深夜蜡烛熄灭,再也看不见相拥的两个人影,嘉波撑起懒腰,浑然不在意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是忆者,要遵守忆者的规则。” 巴德拉的黑夜和白天再次交替,流光忆庭的工作繁重而又遵守秩序,黑天鹅本就是为了免去领路人的担忧而专程来见嘉波一面,她见嘉波无事,顶多是工作量比较饱和,也就没有多说什麽,穿梭空间回到了星球的另一端,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再次见到嘉波,是三个月之后。 巴德拉的新年夜晚,没有烟花,也没有盛大的篝火,人们彼此相拥,静静地度过虫灾之后第一个年关。 同样的简陋房屋。 同样没有星光的夜晚。 这一次嘉波放弃了隐藏的身形,他从虚空中走出,普通人也可以看清他的样貌,认清他没有被制服遮住的脸,还有一头如同月华泛着微光的长发。 即使这样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新年的钟声敲响,荒草和出芽的冬麦都是静悄悄的,这里冰冷得像一座空屋。 只有嘉波还和从前一样,他冷淡,也不发一言,等黑天鹅来了才有一点鲜活的样子,笑着说:“好吧,上次没有想清楚我的愿望,这次我想明白了。” “黑天鹅,我不想当令使了。” “果然我不想当坐在台下的观众,我想登台,成为演员,”嘉波眼睛眨眨,“还是最耀眼的那种。” 一名令使骤然宣布要退出,这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黑天鹅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麽这麽突然。” 用足尖踢走一块不规则的小石子,然后是下一块,直到周围一片局域都变得干净。他的举动充满了幼稚气,一点都不成熟,但黑天鹅知道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的行为充满了黑天鹅无法解开的谜题,记忆塑造人性,而人性注定偏颇。她张了张嘴,想要劝阻嘉波,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他。 她不知道嘉波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是什麽样的记忆塑造出记忆的令使,她也不知道嘉波在流光忆庭经历过什麽,所有的故事都是道听途说,从未真正参与过。 到头来,她只能艰难地说:“你没有肉//体……” 成为忆者就意味着放弃了原本的形体,记忆是冻结,暂停和片刻须臾,从命途中汲取的力量足以让忆者没有肉//体也能活动。 但是嘉波不一样。 如果放弃了记忆命途,他要怎麽活下去,他的灵魂无处安放。 “没关系,这是我的选择,不要阻止我。”嘉波说。 这本来就是一场通知,而非商量。 “我的意志已经动摇,我的决心已经更改,我能感觉到命途正在排斥我,”唯一的忧虑是他不知道那个存在于过去的嘉波是不是随身携带了什麽一旦恢复记忆就会爆炸的危险物品,但宇宙茫茫,这也不算问题。 嘉波一蹦一跳,立在了黑天鹅面前,挥了挥手——他在告别。 “我会去找一个无人的边缘星球,慢慢地将记忆的部分从我体内剥离,不用问我星球的名字,不要再联系,最好也不要追杀我呀,说不定我自己就静悄悄地死掉了。” 嘉波伸出手,黑天鹅有一头柔顺的紫色长发,落在肩头。他想拍拍黑天鹅的肩膀,指尖却穿过了一抹飘渺的幻影。 状若无事地将手收回。 “为什麽一定要离开呢?”黑天鹅问。 重重的幻影一幕幕在眼前浮现,第一次见面不算友好的嘉波,领路人口中的嘉波,还有她匆匆几面还不算熟稔的嘉波。她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悲伤,像是看见一条不可跨越的天堑,眼前的人就站在鸿沟前,再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为什麽呢?” “啊。” 嘉波站在房屋前,他的眼睛是今夜唯一的星光,在新年伊始,夜晚如同野兽将这一幕吞噬,低垂的新草,烂在泥土里未能发芽的种子,还有更遥远的风、废墟和未清理干净的尸体。仍谁都是渺小的尘埃。 现在尘埃回答:“大概是,我的自我如此强烈吧。”。 人,命如草芥。 嘉波靠在剩下一半的窗棂,仔细一看竟然是飘浮着的,他仰视着,俯瞰着这片虫子肆虐过的土地,动了动手里由忆质凝结成的笔,在空气中画出一双少女麻木而又绝望的眼睛。 画作烟雾一样飘在半空,而后被嘉波挥手打散,转而在光锥留下一行文本。 “巴德拉主星,东大陆某村庄,虫群清理完毕。” 然后再用忆质复刻村庄残存的废墟,将其纳入光锥内部,一砖一瓦,还有黑色的泥土和腐朽残破的肢体,都事无巨细地刻画在这张即将送往忆庭的光锥里。 彼时仙舟支持已至,虫群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等待逐一击破,这场战争的胜利板上钉钉,忙碌的工作将忆者淹没。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嘉波才有空分心想些有的没的。 他想领路人还有一众忆者其实都拿他当未成年看,想黑天鹅这个最新上任的忆者好像也是这麽想的,打着新员工实习的名号和领路人两个一起跑到巴德拉星域与他一起记录这场战役。 说是战役,其实算得上屠杀,面对虫群,普通人抵抗得足够艰难。 就在这时,半身都被埋在废墟里的少女动了动,眼珠轻轻一动,恰好看向嘉波藏身的方向。 阿哲,不能吧…… 难道她能察觉到我? 虽然嘉波隐藏自己隐藏得很敷衍,但察觉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天赋,这说明少女完全有机会迈入记忆的命途,成为忆庭的一员。 本着忆者和令使的基本职业操守,嘉波亮出身形,浮在半空中,如同一个老神在在的神棍,居高临下望向少女被污泥盖住的脸。 “朋友,我管你骨骼精奇,有没有兴趣踏上记忆大道,成为星神浮黎座下一员啊?” 少女:“……” 左右望了望。 没人注意到这名飘在空中的奇怪少年。 原来是在和我说话,少女顿了顿,小声道:“没有。” 比起这个,她更希望有人能伸出援手,将她从废墟里拉出来,下半身快要失去知觉了。 可少年没有伸手,而是更加凑近地观察她:“你现在快死了,要是成为忆庭的一员,肉/身便成了无用的累赘,你也不用担心马上死掉啦。” 少女气若游丝:“……不。” “你再好好想想呢?” “不可以……” “你马上死了哦。” “不……”少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失血过多在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征兆,她支撑着说完拒绝的理由,“我怀孕了……我不能……” 真是一个充满说服力的理由,嘉波嘟着嘴放弃,再次隐去自己。 好在少女说话的声音谁都能听得见,有人注意到了角落发生的小小动乱,组织人手将少女挖出了废墟。 而后发现她是一名孕妇,还没到月份,但足够显怀。 战争里孕妇是最引人猜忌最先被舍弃的一方,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繁育命途影响,怀着的到底是人类还是被转化的虫子,即使现在战争即将结束,虫群已然消灭,不到生产的那一刻依旧要打上一个问号。 生的光芒在她眼里渐渐消失,直到这一刻她也没有向嘉波求助,好在最后一个男人冲了出来,将她拥入怀中,用药物吊住她的性命,才没有使局面走向最可悲的一端。 嘉波定睛一看。 还是一个熟人。 抱住少女的男人之前还是他记录过的一员,只不过当时有四个人,现在却只剩下了他自己。嘉波曾经记录过,他们都是抵抗虫群的士兵,其他三个人都死了,为了保护剩下的这个。 人类还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这麽弱小,偏偏还会选择牺牲和奉献。 嘉波在原地看了一会,觉得没趣,这一定是因为纯爱和弱小谱写的爱情故事向来不得他欢心。 毕竟他不喜欢人类嘛。 主角的设置都不喜欢,剧情再不吸引人,还有什麽观看的必要呢? 于是嘉波选择去了另一处飘荡,直到过了几天战争结束再返回,他看见少女,哦不对,应该是少妇,少妇和她的丈夫在田地枯树下盖了一间房屋,在四周废弃的农田里洒下希望的种子,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少女的天赋惊人,这一次也察觉到了嘉波,对着天空的方向出声:“祭司大人,您在吗?” 嘉波憋了一会,没有憋住。 “为什麽是祭司?”他突然询问。 少女一愣,而后回答:“因为您替星神招人?” “……”行吧,勉强算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不知为何,嘉波可以忍受别人叫他“令使”、“小嘉波”、“太让人操心的讨厌鬼”,却格外不能容忍被称作祭司,或许这会让他联想到古代已经毁灭的文明,而现在宇宙走进了新的时代。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既然知道我并非普通人,就应该知道,我捏死你和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就应该老老实实答应我加入忆庭,而不是忤逆我。” “现在回答我。”他扬起下巴,格外傲慢,仿佛人类于他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草籽,“你愿意放弃肉//体,加入忆庭吗?” “额。”少妇停顿片刻,手扶住隆起的肚皮,老老实实回答,“不愿意。” 嘉波:“……” 星神浮黎在上,践踏你威严的不是我,是这个女人哦。 “噗。”女人突然笑道,她还年轻,鬓边便出现了一抹不知因何而生的白发,“我知道您是一位好人。” 窗外一颗绿芽吸引了她的注意,风卷起鬓边白发又被手拢在耳后,“我也知道,当时废墟是您救了我,我距离其他人很远,声音又很微弱,如果不是您的帮助,其他人怎麽会发现我这个半截入土的孕妇呢?” 很聪明嘛。 嘉波略为得意地再度扬起下巴,不存在的尾巴高高翘起:“别乱说,我不会干涉现实世界,只负责记录,从不插手。” 女人道:“我也只想和我的丈夫孩子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不想放弃他们,成为永生的一员呢。”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这个话题,而是聊起巴德拉的新年还有许愿能上达天听的传说,嘉波说得煞有其事,当女人问起时,他也只回答说这是他一个朋友告诉他的。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黑天鹅担忧的眼神,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忆庭,至于理由连嘉波自己都说不明白。他是忆庭里身份最高的成员之一,也是最受照顾的成员,后者连之一的后缀都不用加。 明明他有一个轻松友好的工作氛围,其他忆者也对他颇为照顾,但嘉波就是不愿意回到忆庭,在上缴光锥的同时对着镜子发呆。 那会让他想到自己。 嘉波,记忆令使,在成为记忆令使前是一个什麽样的人呢? 他不知道。 带着一些微妙的恐慌和茫然,他全身心投入到巴德拉星域重建恢复的记录中,此后也再没有违反过忆庭的规定。偶尔闲暇时返回枯树下的木屋,女人有时候能发现他,发现他时会闲聊两句,从虫灾前的安宁生活到对未来的美好畅想。 但大多时候女人发现不了他。这时,他会自行找一处发呆,看着女人的肚子一天天隆起,男人将家务和田地全都揽在身上,仙舟的补给品堆在角落,生活充满了希望。 只有他还在思考,究竟他是记忆的令使,还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嘉波。 新年的钟声敲响。 黑天鹅曾经告诉过他,巴德拉的新年有篝火,有烟花,有一顿家人团聚的丰盛晚餐,全家人围在篝火旁,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新年的愿望。 但是今年统统没有,虫灾过后,这将是巴德拉星域历史上最静默的一个平安夜。 嘉波和黑天鹅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就在枯树下的小木屋,忆者将和人类一起见证历史匆匆走过。 他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山岳下,枯树边的小木屋中,女人到了临盆的时候。 天空变成了灰色,正犹豫抉择着到底该披上哪一种色彩。他没听见女人因为疼痛难忍的叫喊,也没有机会注意到丈夫——那名抵抗军士兵越加惨白的脸色。 谁也不知道,孕妇生下的会是什麽东西。 到底是正常的婴儿,还是在繁育影响下被异化的胎儿。 士兵在战争中见证了太多太多悲剧,工厂里吃掉工人从生产线而生的虫子,本该是希望却带来绝望、撕开孕妇肚皮爬出来的虫子……一切一切都是虫子,他的世界只有虫子。 焦虑折磨着他的内心,直到最后一刻,他听见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人体被撕裂的声音。这股绝望的交响乐他听到过太多次,是产妇肚子里不正常的婴儿导致的。 嗡嗡,嗡嗡。 是虫子用口器蚕食母体。 一瞬间士兵脑中闪过了太多画面,同行的友人,等待回家的妻子,他们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而他要保卫他所爱的人。 去库房拿枪,子弹上膛,来到产房,瞄准里面那只可怕的怪物—— 嘭! 嘉波这次到的早了点,他来到树下,黑天鹅还没到,看着残阳渐渐被山岳吞没,蔚蓝的天空走向黑夜。 木屋死寂得不像话,空气仿佛都被凝固了,窗口不见女人也不见男人,看不见人影,更甚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狐疑地走进去。 走到产房门口,他看见了两具尸体,生产中的女人被一枪贯穿肚皮,和她的孩子一尸两命。 床前,男人跪在地上抱住头,猎枪丢在脚边,和血融在一起。 他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即使嘉波亮出身形,也如同没有意识到家里进来了一个陌生人。 士兵陷入了幻觉,战争结束了,但他似乎一直活在梦魇里,他活在无休止和虫群的对抗中,孕妇生下的是虫,窗外的寂静是因为没有枪炮声响起。 “我要救他们,我要保护他们,我要保护他们……” 士兵猛然抬起头,拉住嘉波:“我本可以拯救他们,但是我做不到,我什麽都做不到。” 妈妈,嘉波做错了吗? 妈妈,嘉波是一个坏孩子吗? 否则为什麽,人会用这样绝望的眼神看着我呢? 耳畔响起了虚幻的声音,那应当是在广阔的沙漠,黑色的风暴和流沙,有着古老的神庙和世代生活在此的人群,可那声音转头一抓却又虚虚飘散,到最后竟然连原本说的什麽都想不起了。 嘉波蒙住了士兵的眼睛。 如果忆者的规则是不能更改记忆,那他不当忆者就好了。 如果记忆的规则是记录这可悲的生活,那纂改记忆就好了。 “睡吧,睡吧。”嘉波淡淡地说,“醒来时,你会忘记一切,忘记虫子,也忘记屋里发生的一切,你爱的人没有死,她在等你去保护她。” 他退出去,站在屋前,等待黑天鹅的到来,夕阳和晚霞倒映在眼底,如同他眼中被蓝色包裹的那一抹红再次活了过来。 “黑天鹅,我要离开忆庭了。” 去他的狗屎规定吧!他拒绝旁观,他绝对要插手,他要过随心所欲的生活,没有人能阻止他,没有人能拦住他。 如果生命是一条洪流,他甘愿沉入其中,做一滴渺小的水珠。 黑天鹅的眼神似乎格外悲伤:“嘉波,那你的肉//体……” “不用担心我。”嘉波说。 浮黎塑造了作为令使的他,但好在没有给予他过多约束,嘉波察觉到自己的意志正在与命途背离,而这种背离会让浮黎赐予他的力量也逐渐消散。 大概他确实和其他人眼中一样吧,是一个幼稚执拗的难搞角色,就算可能为此搭上性命,嘉波也不愿意再回到忆庭。 “我……该去哪里呢?” 已经没有未来了…… 匹诺康尼,黄金的时刻。 和花火的对峙结束,嘉波一个人漫无目的在大街闲逛,刷卡买点自己喜欢的小玩意玩腻了再随手丢掉。 嘉波还记得,自己跑到一个偏远星系等死的时候,突然阿哈就赐予了力量,而后花火和桑博便跑了过来。至今他都不知道到底是这俩人受到阿哈的召唤,还是单纯的巧遇。 总之这是嘉波和两位欢愉的愚者初次见面,他和桑博关系尚可,和花火倒是一般,偏远星系初次见面后便少有联系。 但嘉波知道,花火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那句“阿哈他只会把力量分给那些最可悲最痛苦的人,一个不擅长欢愉的人被迫走上欢愉的道路,那样才有好戏看嘛”就是她的提示。 如果“最可悲最痛苦的人”映射的是嘉波自己的话……话说他第一次碰见花火的时候在干什麽来着? 在绝望,在迷茫不知所措的未来吧。 布利丝忒,第一名失踪的女孩,她失踪前在干什麽? 她在为自己眼见庸碌的一生茫然挣扎。 就在这时。 嘉波恍然大悟,开始在大街上奔跑,边跑边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梦境抓人一定有规律,现在它找到了所有失踪人的共同点,除了布利丝忒外,受害者有的刚结束一部电影,有的喝醉了酒,有的是赌博输了钱。 一部探讨哲学与死亡的悲剧电影,一瓶麻痹神经的烈酒,赌博赔上身家的失魂落魄,他们的共同点是—— 茫然和低落。 对大艺术家而言,为了在演出舞台足够挑起观众的激情,情绪控制是其本能,嘉波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急忙跑到两栋商厦的中央,头顶是一条不见天日的缝隙,一颗心匆忙地下沉下沉,眼里积起了云雨,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离开忆庭前的那段时光。 果然。 糟糕的运气终于显灵了一次,下一秒,嘉波被一股潮水一般的黑暗吞噬——是忆质,来自陌生梦境的忆质。 他被这股潮水裹挟,远离了匹诺康尼,带到了另一处梦境里。下一秒,脚落在了实地,嘉波睁开眼,发现入眼之处皆是满目黄沙,风滚草被风带来又被风带走,他站在一座沙丘的顶端,遥遥望去,他看见了被掩埋在地下的神庙露出一角,背后森林一般的沙柱上房屋鳞次栉比,应当有人入住。 这里……是沙漠? 哪里的沙漠? 还没等嘉波理清楚梦境的基本情况,他就不得不面临十分严峻的情况,一把锋利长刀横在脖颈,嗜血的刀刃在燥热的阳光下让人通体生凉,而刀锋的主人是一名有着蓝紫色长发的女人,过长的刘海蒙住了她一只眼睛。 她打扮清凉,却又不影响浑身散发着的骇人气势,她背脊挺得笔直,肌肉绷紧,下一秒就能发送袭击。 “你是谁?” 嘉波双手高举,示意自己没有敌意,反问道:“我叫嘉波,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 女人回答:“我是无名村的守村人,黄泉。这里是提瓦特,须弥沙漠。” “而你,是吾等神明赤王的背叛者,祭司嘉波。” 第95章 你是赤王的孩子 哇哦。 这就是他要找的伪巡海游侠黄泉? 嘉波悚然一惊,是了,黄泉也是失踪者的一员,她在匹诺康尼独自街头行走的时候被梦境吞噬,这条情报还是,还是…… 还是谁分享给他的来着? 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像是一盘流沙从指缝中消散,而后多的记忆又冒了出来,咕噜咕噜喷出气泡。梦境往往都有主人,现在这个主人正在用一条新编好的剧本代替他原有的那些,他是人偶,是棋盘上的棋子,被植入了固有的设置。 那些不曾听过的名词,提瓦特,须弥,还是守村人…… …… 嘉波觉得自己遗忘了很多东西。 遗忘了没关系,人类才是会执着于过去的生物,他不是,他是,他是…… “祭司嘉波,你违抗了赤王大人的命令,没能指引人类的命运,也没能控制混沌的知识。你是须弥的罪人。罪人理应受罚。” 对,他是沙漠的祭司,是赤王的孩子,是制造灾难的罪人。 嘉波弱弱回答:“那你要杀了我吗?” 黄泉摇了摇头:“我并非行刑者,我是守村人。” “守村人是什麽?” 很陌生的名词,没有听过。 沙漠里有很多很多部落,部落选举神庙的守卫者和祭司,共同侍奉沙漠的赤砂之王。 黄泉的实力超乎想象,虽然他不知道守村人的意义,但也许,父亲大人的守卫更适合她。 ……好像不对。 嘉波意识到,既然他出现在世间行走,那父亲大人应当不在了。 好难过,应该难过的。 黄泉是一名浑身燃烧着虚无苍凉的行者,可她却对自己的职责有莫名的执着,长刀对准嘉波不曾松开,她看见眼前这名青年的眼神从震惊到困惑,从困惑到萎靡,手很稳的同时解答他的疑惑:“守村人,就是保护无名村不受污秽和深渊影响的守护者,你体内的东西来自深渊,很抱歉,我不能让你通行。” “哦。” 不让就不让吧。 我可以呆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去哪里都一样,我就在这里,当一块不会有任何人在意的石头。 或许是他颓丧的情绪太过真实明显,黄泉没有杀他,而是瞥了他一眼,收回了刀,不再多说什麽便转身向创建在沙柱的村子方向走去。 剩下嘉波一个人对着空茫的沙漠发呆。 太阳炙烤大地,将沙漠表面的温度升到一个难以被常人接受的高温,嘉波找了一块石头,躲在石头的阴影里。 他的脑子很乱,一半认为自己是赤王和花神共同创造出的孩子,一半认为这其实是一场光怪陆离的荒诞梦境。他想不起自己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记得有人在等他,像是有人硬往他脑袋里塞了一堆沙子和石头,重得只想睡一觉。 要不还是睡吧。 将头抵在石头上,随后嘉波闭上了眼睛,意识归于一片平淡。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正在活动的板车上,车轮滚滚向前,两道车辙印缓缓向后,直到被风吹来的沙子掩埋。 拉车的人是黄泉。 嘉波稍稍抬高了后脑,看见守村人挺拔高挑的背影。 而后他又慢慢地躺回去了,不想说话,也不想知道黄泉带他去哪,他是沙漠里随处可见的一粒沙,一阵风,一块呆板的石头,他即是这片荒凉而又沉默的沙漠本身。 甚至他连猜测黄泉带他走的缘由的想法都没有,好像心脏处处是空洞,扑哧扑哧往外冒沙子,他费劲堵好那些洞,一直到板车停下来。 这是一片在无名村落外围的废弃空屋。 不知为何,嘉波觉得有点眼熟,可是记忆告诉他,他不曾来过这里。 守村人将他从板车拖下来,丢到空屋里的石床上,有点疼,但嘉波现在确定了,黄泉的意思是好心。 “如果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可以暂时住在这里。”黄泉不善言辞,两个人对视许久她才说了这麽一句。 偏偏嘉波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他靠在墙边,睁眼望向黄泉:“还有事吗?” “你的生活物资我会定时到这送给你,如果不是紧急情况,你不要靠近村子,否则我一定不会留情。”黄泉神色冷淡,声音也硬梆梆的,“村里的人不会接纳你,他们都见过你的脸,知道你对这片沙漠所做的一切,上一次你没能管好你体内的东西,差点害死所有人。” 因此他们恐惧、憎恨我都是应该的。 “随意吧。”嘉波无所谓道。 黄泉再一次离开了这里,如她承诺的那般,每隔三天,她会送来替换的衣服、水源和新鲜的食物,可嘉波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些,他不是人类,不需要外来补充生命所需的能量。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床上发呆,黄泉将他从沙漠中心带到这里对他而言无非是放空的地方从一处换到了另一处。偶尔他会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一块沙漠里的石头,会有钉子从高悬的天空岛砸下,将他砸得粉身碎骨。 嘉波莫名不能接受这个结局,于是他又会从床铺爬起,到空屋的周围走走。 遵从和黄泉的约定,他没有靠近村子,同样村里的人也没有靠近这片废弃地带,大概是守村人从中斡旋。 有时候嘉波会尝试理清自己纷杂的思路,这时他是赤王祭司的概念便会进一步加深,到最后他看见黄泉都会觉得事实便是如此,是黄泉将他从沙漠中心捡走,也是黄泉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就是不知道为什麽黄泉没有当他的老师。 黄泉本该是嘉波的老师才对。 “我觉得。” 黄泉再一次来送物资,嘉波从她进门就盯着她,看到她放好东西准备推门而出,黄泉对他的凝视一点压力都没有,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到无边无际的程度,嘉波开口:“我觉得,你的头发不应该是这个颜色。” “应该是什麽色?”黄泉问。 嘉波也说不明白,支支吾吾:“我猜,可能是金色吧?” “我没有过金发的时期。”黄泉道。 她一头紫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像是最深沉的日暮时分,如今这日暮离开了屋子,悬挂到沙漠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嘉波也跟着黄泉走出,新鲜干燥的空气填充满肺部。他张望着沙丘下,一片热闹的村落广场,那是村里仅有的平地,处在几根高耸入云的沙柱中央。 村里人不多,大概两百多人,令嘉波觉得奇怪的是其中几乎没看见小孩子的身影,此刻大多都集中在广场,除此之外,嘉波还看见了赤王、花神的神像,以及一具被沙柱挡住只看见下半身的女神像。 即使没看清脸,嘉波也知道这是雨林的女神,大慈树王的神像。 “这要做什麽?” “祭祀。”黄泉回答。 两个人对望彼此,半晌黄泉干巴巴地补充:“祭祀赤王和花神,以及祈求雨林的王,希望她将慈爱垂怜这片失去了神明庇佑的沙漠。” “村子一共,是不是有一百九十八位村民?” 黄泉眉头紧蹙,警惕道:“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嘛…… 嘉波说不出个之所以然,他闭紧嘴巴,是一只闭得很紧的蚌壳。随后,便见黄泉开口:“沙漠,经受不起下一场灾难了,如果你还爱人的话,接下来的祭祀活动便远离吧。” “会有新的祭司接替你,代替沙漠的子民向神祈祷。” “新祭司……是谁?”嘉波问。 黄泉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才回答,带着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茫然:“他会到的,命运早已注定,他终会抵达这片沙漠。” 第96章 不要对家主说谎 “——以上,就是我知道关于嘉波的全部了。” 热闹的酒吧无人能看见黑天鹅也坐在了吧台高脚凳之上,她带着笑,瞥视身边金发的公司高管饮尽杯中最后一滴威士忌:“希望能帮到你,砂金先生。” “帮大忙了,黑天鹅女士。”砂金说道。 故事是情报的载体,黑天鹅的讲述是拼凑出嘉波经历的最后一块拼图,他离开提瓦特,失去了记忆却还在为不堪的过去挣扎,还有他从记忆转为欢愉是被动的,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命途……现在这一切已经能清楚地知晓。 甚至这都能解释如今匹诺康尼的大型失踪案。 砂金掌握的情报比这颗星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但他没有义务和兴趣分享给现场的女士,他将酒杯往前推了推,招呼酒保过来再满上。 “在这之后你们没有试图联系过嘉波吗?”这指的是他的叛逃。 黑天鹅摇了摇头:“流光忆庭的规则便是已发生的记忆不允许更改,即使是令使也必须遵守,更何况嘉波是出于自己的意愿离开忆庭,我们尊重他的决定。” 更重要的是,星神浮黎对于嘉波的离开并没有任何表示,忆庭工作照旧,这很难不理解为一种默许。 “忆庭的大家并非不担心嘉波,但没多久,大魔术师嘉波的名声便传了出来。他有了笑容,和自己想要做的事业,而我们只要知道他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如果你还要再担心忆庭对于嘉波的态度,那大概是有些恼怒吧。”黑天鹅笑着说,“他刚走的时候,忆庭可是忙乱了好一阵。” 砂金嗯了一声,轻笑着附和黑天鹅的话。 “的确,他最擅长的就是添乱。” 两人不再对话,时间一分一秒流走,砂金添的第二杯酒也渐渐见了底,等到酒吧的客人又换了一批,连调酒的酒保都换成一张陌生的脸,黑天鹅站起,细尖鞋跟落地无声。 “那麽交易到此结束,公司在匹诺康尼可不太受欢迎呢,可别让家族觉得忆庭现在站到了公司这一边。”紫色头纱的女人颔首表达告别。 她点了点砂金收进胸口口袋的空光锥:“再见了,砂金先生,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应当完成的任务,如果有必要,命运会指引我们再相见。” 随后她的身形便像雾一样化掉,和来时一样鬼魅。 砂金盯着她离开的地方好一会才确定这位忆者已然离开,他顿时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像一块高温下的软糖一样摊在高脚椅,挥手让酒保给他换一杯新的饮料,这次不要威士忌,要无酒精鸡尾酒。 拉帝奥坐在不远处。 他在这场交易中始终保持沉默和低调,直到黑天鹅离开才开口说话,一张嘴就是熟悉的嘲讽:“我以为流光忆庭并不是公司的砂金先生眼中最为头疼的谈判对手,不至于让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每一场交易我都严正以待。”砂金撇了撇嘴,面对拉帝奥显然他的态度要随意许多,说,“你刚刚也听见忆者讲的故事了吧,怎麽样啊我们博识学会有史以来最有天赋最渊博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我的希望可全放在你身上了。” “说人话。” 砂金:“你能不能从刚才那个故事里推测出嘉波现在可能出现的地点呢?” 拉帝奥:“……” 他转身就走。 有时候真想让这个赌徒思考一下他说话的逻辑是不是没有逻辑。 虽然以拉帝奥对砂金的了解,他从不无的放矢,能把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就说明了这个家夥背地里掌握了很重要的情报,但这是他求人的态度吗? 这不是。 而且这种情况出现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一旦砂金突然说一些貌似没过脑子的疯话,就意味着这一定是一件超乎想象的麻烦事。 想到这里拉帝奥的脚步反倒变慢了些许,他身材高大,和他的朋友们相比就像是一只生无可恋的鹤站进了闹腾的野鸡群。 身后砂金不慌不忙地刷卡付钱,慢悠悠地跟着他走到酒吧通往客房的岔路口,以一副非常理所当然的欠打语气道:“我就知道教授你肯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拉帝奥:“……” 正要开口时,砂金突然又打断了他:“不过不是现在,看来有人变得不耐烦了哦,在我们找到嘉波之前,还有别的小麻烦要处理。” 一支训练有素的人马从酒吧大门鱼贯而入,穿着和猎犬相似的衣服却微妙地有些不同,大概是现实和梦境的差别。 毫无疑问他们查找的目标就是自己,砂金淡定地看着这群人围了上来,个个神情冷凝像面对一块一点就炸的火药,明明自己一贯以来的态度都堪称温和。 “星际和平公司的使节,砂金先生。”为首的猎犬开口硬梆梆的,“还有博识学会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朝露公馆有请。” 朝露公馆。 梦中家族举行会议的地方,是真正的家族领地。 砂金瞬间便猜到了这份冰冷的邀请来自何处,星期日,那位匹诺康尼橡木家主,维持家族美梦,还在他进入匹诺康尼派手下搜身的人。 他与拉帝奥无声对视一眼,而后双手高举过头顶,不反抗也不恼怒:“好吧好吧,邀请就邀请,何必这麽兴师动众呢,让这麽多人来请,聊天软件上跟我说一声我又不会不来。” 没人回答。 朝露公馆并非现实中存在,它在梦里,是十二时刻中的朝露的时刻。从回到客房到踏进入梦池,砂金没有升起离开的念头。 他堪称一句模范人质,老老实实地进入梦境,被早已等待在这的猎犬成员监视着送进一栋装修古典的辉煌庄园。 书架、雕像、悬挂着的各种派别的油画,还有一个占据了一整间房的半成品沙盘,在暖黄的灯光下像沉默的看客,注视一行人推开一扇扇紧闭房门,抵达最后的终点。 那扇一看就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只有砂金一个人走进这环形会议室,屋里唯一照明的光亮是不知从哪冒出的月光,不亮但足以让砂金看清坐在会议桌背对着的翅膀脑袋。 他还看见一同被带进来的拉帝奥,双手抱臂站在角落,只在他进门的时候抬头隐晦给了一个眼神。 ——“不要说谎。” “砂金先生。”圆桌后的办公椅转过来了,那张高高在上的脸想装作认识都不可能。 夜凉如水,氛围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友好。也是,公司和家族对彼此的目的心知肚明,匹诺康尼只有一个,想争夺它的势力却有两方,皆是牌桌上的赌徒而已。 作为两方势力的代表之一,砂金停顿片刻:“我可是以正式邀请函入住且并未违反家族规则的客人,不知星期日先生以这麽隆重的礼仪邀请我,究竟是因为想要和我寒暄呢,还是单纯因为我是公司的一员而要没事找事?” 砂金是想在匹诺康尼捅个天大的篓子好找借口让公司强势介入不错,但一切还未开始,他当然可以无辜地说自己什麽都没做。 “让我们省去没有意义的试探吧,砂金先生,你我都清楚你此行的目的是什麽。” 星期日的冷淡让月色都变得粘稠,星期日脑后的翅膀张开,可以轻易地看清竖起的细小翎羽,如针如刀一般锋利冰冷。 忽然一种像被野兽盯上的眼神擒住了砂金,眼前的星期日平静、隽永,听不出和家族广告里宣称要保护所有人的温厚男声有任何区别,但砂金却觉得星期日一定掌握了什麽足以限制他命脉的东西。 “家族需要确保所有人的安全,而我,也不会承担任何风险。” 哒。 一个金色的盒子放在桌上。 那个盒子很眼熟。 临行前,砂金将自己的基石放进一模一样的盒子,交给波提欧随身保管,告诉他一旦进入匹诺康尼,如非情况紧急就别再见面。 现在这个盒子却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砂金目光一凝:“你把波提欧关哪里了?” 然而星期日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背手站立,一如既往优雅而高贵,淡淡道:“谁会想到石心十人之一,公司的使节居然会和巡海游侠兼公司通缉犯是一夥的。” “听说石心十人共享存护令使的权柄,基石即是十人身份和力量的象征,价值胜于你的生命。如果没有基石,你不过是茨冈尼亚的奴隶,一个被追得到处跑的丧家犬,对家族而言毫无威胁可言。” 月光猛地闪烁一下。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像是老旧的电视闪烁着变形的图像和雪花,他听见星期日的声音:“三重面相的灵魂啊,请你用热铁烙他的舌和手心,令他不能编造谎话,立定假誓。”* 一股沉重的压迫感压在肩头,砂金突然心头一跳,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捏住了他的心脏。 “……你对我做了什麽?” 星期日略微勾了勾嘴唇:“同谐的光照下,一切谎言无所遁形,砂金先生,接下来是问答时间了,你有113秒的时间向我证明你的清白,如果你说谎,同谐会降下属于他的刑罚。” “到时你的安全,便恕我无法保证了。” “第一个问题。” 星期日胜券在握:“你与巡海游侠波提欧是否存在交易?” 不要说谎。 不要说谎。 一瞬间脸色变得惨白,砂金咬住后槽牙,似乎正在脑内进行一场激烈的挣扎,承认意味着他撕破了和家族最后的颜面,否认却又代表着星期日对他的诅咒生效——如果那玩意的确算诅咒的话。 他的意识慢慢倾斜,最终答道:“是。” “你与波提欧的委托内容是否是令他将砂金石带入梦境以待后续?” “是。” “你是否作为公司的使节进入梦境,妄图借助存护的力量,在匹诺康尼掀起一场足以令家族蒙羞的事故?” “是,但我还没插手,你们自己就为一系列失踪手忙脚乱了。” “你是否打算将这一系列失踪作为公司介入的切口?” “是,这可是一个天赐的好机会。”砂金停顿片刻,“你们怎麽知道波提欧的?” 星期日毫不犹豫:“当然是你的朋友聪慧、理智,且十分有远见,以一份家族迄今为止的星核研究数据便能换取他立场的转移和改变。” 砂金瞬间反应过来,他看着一直藏在角落的教授,控诉:“……拉帝奥!你背叛我!” 拉帝奥比他早进入朝露公馆,还好端端地一直在旁边看戏,原来是,原来是和星期日提早便达成了交易。 拉帝奥,你怎麽敢?! “友情的破碎真是令我感到深切遗憾,不过,请允许我提醒,现在并非吵架的正确时机。” 星期日隐隐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最后一个问题了,砂金先生。” 他将手搭在盒子上,缓缓问出:“砂金石,是不是就存放在这个盒子里?” 砂金沉默了一瞬,经过片刻思考,他回答道:“从我的角度回答,是。” 盒子被推向圆桌另一端,在砂金掌中停下,星期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邀请由砂金这个轻手将基石放入的人当着他的面再次打开盒子。 咔哒一声。 盒子是空的。 脑子轰然炸开! 这是一个针对砂金的陷阱,同谐的洗礼不讲道理,只要与事实相悖就算做谎言,即使从砂金的角度是他将基石放进盒子的没错。 ……但是谁知道在提问前,星期日早就把基石从盒子里拿出来了! “没有基石的石心十人一无是处,而你不允许任何一点风险存在,所以绝对不会让砂金石有任何机会回到我手中。”砂金喃喃道,从一开始基石就被转移到了他不知道的地方,“你想控制我。” 这次回答的人换作了星期日:“是。” 胜败已分,这位橡木家主与初见时没有什麽差别,表情依旧平静:“我已经委托了别人调查这次失踪,并不需要你的插手,所以砂金先生你现在面临的选择只有两个。第一,离开匹诺康尼。第二,继续等待,接受同谐的洗礼,成为他光照下的一员。” “……” 眼中扰人的幻想愈发扭曲,耳边也出现了忽远忽近不分男女的呓语,原来同化成家族是如此难受的过程,真是让人……觉得恶心。 “可是。” 动作忽然停下。 脆弱不过是演绎出来的唬人玩意,同谐的洗礼的确很难受,但是星期日错误地估计了洗礼对于砂金的影响。 他比星期日预计得要强太多太多。 砂金长舒一口气,他变得镇定而又自信,一如他刚踏进朝露公馆时那般无懈可击:“这麽着急赶我走,是究竟害怕我将失踪案捅出去,还是害怕我查清楚其实失踪是你们自导自演的玩意?” 第97章 两颗星星的交汇 ……受洗没作用?他挣脱了?怎麽会? 星期日有一瞬间的错愕,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不,家族的受洗对砂金依旧有作用,他能确定之前他说的都是实话。这是家族辨别谎言的常用手段,在别人身上使用过无数次,至少这次星期日确定它和从前并无区别。 唯一的区别,便是他对砂金实力的错误估量。 他可以挣脱受洗,实力远不止一个“石心十人”,他不是没了基石就失去力量的普通人,而且比想象中更加狡诈、难缠,如同一只结网的蜘蛛,将陷阱伪装成了无害的丝线。 “翅膀头先生,你的情报过时了,而且家族的小把戏要是是个人都能生效的话那宇宙早就实现统一了。”砂金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可没兴趣将时间线啊提瓦特啊深渊和琥珀王啊之类的故事解释一遍给星期日听,模糊一句便带过。 “哦?”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像一只猫,慵懒又自信:“为什麽会这样?难道是因为你们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内部,比如如何向大量游客掩盖其实失踪案是你们家族一手造成的。” 星期日一声咳嗽打断了砂金。 他勉强维持自己的体面,沉下脸:“砂金先生,我劝您开口前须斟酌,否则我会将其认定为公司对家族的诽谤。” “诽谤?” 像是听见了什麽有趣的笑话,砂金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人人都知道匹诺康尼的历史,一颗公司的监狱星,因为一场莫名的事故挣脱了公司的控制,变成了家族的乐园。” “事故的源头是一颗坠落的星核,它是灾难的化身,是毁灭的具现化,它引诱人堕落,堕落着走向无归的死亡。” 砂金接着说:“家族宣称已经解决了星核,却对解决手段只字不提,直到这次盛会,梦境之外突然构现了另一场梦境,我才意识到。” 说到这里,砂金顿了顿,望向星期日,发现后者在提到星核时有一瞬细微的变色,于是他更加确信了。 “啊,原来星核从未离开过匹诺康尼,它一直都在。” 星核被称为万界之癌,虽然没有明确的来源说明,但普遍认为星核是毁灭的造物,纳努克和毁灭信徒也从未表示过反对。 因为它存在的意义便是毁灭文明,消耗星球内部能量。它能带来风暴和疾病,也能诱惑引发原住民心底的黑暗,无论是外部摧毁还是从内部溃烂,都是它的拿手好戏。 家族不愿意摧毁星核也能理解,除开上述隐患,星核本身是一个高浓度能量体,能提供足以支撑整个匹诺康尼梦境的能源。 星期日:“……” 他咬着牙为家族辩解:“星核在家族的掌控下从未出现问题。” 砂金顺势接过他的话:“所以是最近星核才被激活的嘛,激活之后便开始像一只觅食的野兽,将生物拖到另一场梦里。” 家族监管不善,星核突兀被唤醒。 这是事实。 但砂金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这一切就是他的臆想。 星期日一直在脑内思考对策,眼下钳制公司使节是没戏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是好在局面没有进一步失控,砂金没有在匹诺康尼闹出更大的乱子,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还有得谈。 他望向那双紫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尽是愉快、自信、期待和来自捕食者的耐心,仿佛与他博弈是一件相当令他开心的事情。 于是,星期日问:“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嗯……”砂金煞有其事地想了想,“家族主动归还匹诺康尼的所有权?” “不可能。” “那换一个,允许石心十人介入匹诺康尼日尔常事务?” “……我不会让步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歹拿出谈判的诚意啊,家主大人。”砂金说,“那送我一场盛大的死亡怎麽样?” 不怎麽样,一个公司使节死在家族地盘还不是给了公司强势介入的借口,跟上面他的其他提议没有任何区别。 星期日冷冷地看着他。 “其实我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匹诺康尼失踪案,我真的很关心这起案件,也希望自己能帮上忙。”砂金无视他的冷视,“而我也不需要你的条件就已经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一是时间,二是数据。” 他猛然回头:“教授,我都拖延了这麽长时间了,你聪明的大脑还没算完吗?” 另一场梦境的来源是星核,而星核是一种能量体,只要物质世界的能量,其波动就有一定隐藏的规律。 而拉帝奥可以通过计算能量振动的频率,找到梦境的薄弱点,为此他需要两样东西——家族内部对于匹诺康尼星核的研究数据,和大量计算的时间。 投诚是假意的,是为了用砂金石的情报换取星核的一系列数据。接受受洗也是假意的,对峙了这麽半天无非是为了有足够消化数据的时间。 藏在阴影里的拉帝奥一直没有参与到两人的对话,他刻意地装作一段背景,充分投入到自己的世界,完美发挥自己在三人中智力担当的定位。 只在砂金叫他时抬眼一望:“聒噪。” 于是那些无聊的试探和谈判便没有了意义,这是另一场豪赌,赌的是星期日能给予拉帝奥一位学者想要的东西,赌的是他们有足够的耐心,而结果一直以来从未变过,砂金总是赢。 星期日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难看,砂金还能让他再难看一点:“好啦别生气,讨厌的客人现在就退场,希望你今天能有个好心情,我会尽快帮你把失踪案搞定的。” 他站起身,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去:“哦对了,记得把我的砂金石和我的人都放走。那颗石头虽然没什麽作用了,但其本身也是相当值钱的。” 他缓缓退了两步,落在了月光照射的范围,光团静谧而又安详,可以看见浮在半空中寂静的尘埃,还有空气中隐秘而又厚重的波动。 不需要基石作为媒介,他便可以调动存护的力量,让暗绿的盔甲覆盖全身,比传闻中更加强势,更加深不可测。 “走吧,教授。” 无视星期日想要杀人的目光,砂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朝露公馆,反正橡木家主大人也不能拿他怎麽样。拉帝奥那声聒噪的意义也很明显,他肯定是计算完了才有心情回话。 黄金的时刻,还伴随着一个精确的坐标,时间是五分钟后,两个梦境就会再一次重叠在一起,如同两颗星星的轨迹在这一刻交汇。 砂金将打破两个梦境的壁垒,抵达那场由星核构建的,不知名的梦。 到底目的地时,交汇的时间还差一分钟。 它在黄金的时刻的边缘地带,保留着这份梦想之地的繁华,却又寂寥无人访问。 拉帝奥不打算去,他站在一旁,望向深呼吸的砂金:“你知道你会在另一个梦里遇到什麽吗?” “大概吧,我能猜到一点,星核嘛,总能诱发出一个人最痛苦最不愿意面对的过往。” “即使你也会成为这份痛苦的一部分?” “即使我也会成为这份痛苦的一部分。” 砂金笃定。 再劝也没用了,拉帝奥想,这甚至让他联想到了当初他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听闻伊格尼斯星舰上两个人都被磁场风暴卷入生死不明时气恼又无奈的自己。 现在和之前的场景重叠,甚至他都没能找到一丝一毫的差别,还是他两个笨蛋朋友先后卷入莫名的危险,而他要留在外界为他们两个兜底。 整个世界突然闪烁了一下,很微弱,只有在正确坐标的两人察觉到了。 时间到了。 砂金深呼吸,他不知道梦境挑选的规律,唯有依靠蛮力,将存护的力量注入一枚夹在两指中央的硬币,而后朝着空间薄弱处重重地砸下去。 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任何震动。 落脚的空间便碎了,带着砂金沉沉地,沉沉地坠入无法预料到尽头的深渊。 在他身影完全消失的前一刻,拉帝奥适时地抛下一个用火漆封好的小下拉条。 “这是给嘉波的。”拉帝奥说,“还有一句话要带给你,你最好记住。” “梦中不可能之事并非死亡,而是沉眠。” 第98章 大慈树王的祭司 嘉波多了一个新朋友。 唔,用朋友形容好像也不太准确。 他会出现在床边、窗台、屋外,出现在每一个嘉波独处的时间。嘉波最不缺的就是寂寞,所以常常能看见他。 然后对视一整晚,不说话也不纠缠。 这样的夜晚一共度过三天,他并没有用憎恨的眼光看过来,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行为。嘉波想,也许他算得上是一个朋友。 朋友之间需要交流。 嘉波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嘉波,他变得成熟,也会更主动一点。在第四个晚上,朋友再一次出现在栖身老屋立梁边并带来新晨的第一缕微风和尘沙时,他主动开口了。 “你是谁?”嘉波问。 他的朋友有一头长到脚踝的银发,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大概十三四岁。听见他说话便抬头,露出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那是嘉波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浮现了欣赏和期待,他说:“上次就和你说过了,我是你的欲望。” “上次?”嘉波重复。 “你不记得了。”朋友说,“没关系,这很正常。” “你叫什麽名字?” “用你们人类的称呼,可以叫我星核。” 嘉波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自己的脸和星核这个名字并不搭配,而且星核也不该是个广泛意义上的好东西,但转而一阵混沌袭击了大脑,让他头晕得像被丢进了漩涡里甩来甩去,脑中的念头刚升起就被甩得烟消云散。 “我没事我没事,”嘉波自言自语地嘟囔,他走回自己的床,直挺挺地砸了上去,等身体和坚硬石板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后半句才姗姗来迟,“睡一觉就好了,大概。” 人类都是这麽做的。 黄泉不让他接近村里的人,但嘉波一点都不听话,他偷偷地靠近过村子边缘,见某个摔成骨折的老奶奶用这句话安慰来探望她的小孩。 骨折的痛苦都可以用沉眠掩盖,他这也算不上什麽。 嘉波直勾勾地躺尸,眼睛凝望着斑驳不平的天花板。 他的新朋友——嘉波不愿意叫出星核的名字,他已经长大了,是一个能够隐藏情绪的成年人,懂得隐忍和忽视,因此不会直接将厌恶说出口。 他只是说:“你改名吧。” 星核:“?” 嘉波:“叫斯达怎麽样,更适合你。” 星核:“……” 嘉波一锤定音:“就这麽愉快地决定了。” 这次拍板没有争取当事人任何意见,就算有,嘉波也不会听。 他不在意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没有黄泉,他就是一个呆在沙漠的怪物,没有人愿意靠近他,没有人会关注他,天地偌大,方寸便是监牢。嘉波觉得这并没有什麽难以接受的,每一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过了很久,日月交替了一回,脑子里的混沌和眩晕都消失不见了,嘉波走出去,望向不远处宁静的村庄。 一把无形的刀划开天幕,星星便从天空的伤口流淌而出,它是一滴属于天空的血,滴落下来,落在大地,便化作了夜色。 安静,沙漠的每一晚都很安静。 嘉波把头搁在屋外只剩一半的砌沙围栏,他开始发呆,和往常一样,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放空大脑。 只是这一次他的新朋友也跟了过来。 “你为什麽住在这里?”星核问,“甘愿离无名村那麽远。” “因为我是一个罪人。”嘉波顺势把黄泉的解释搬出来,“我会带来诅咒和厄运,你看,上次我偷偷跑到村子里,恰好就撞见一个老奶奶摔断腿,你看,哪有这麽凑巧的事……” 星核静静地听,他有不一样的看法:“嘉波,这是你的天赋。” “混沌和扭曲,灼烧和痛苦,你有着最适合毁灭的武器,为什麽不能去践行最符合你天赋的道路呢?” 星核低声说,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劝诱又像是引导:“放过你自己,将‘它’释放出来。” 嘉波却听得有一点迷糊:“它?” 它是什麽? 嘉波听不明白,嘉波的心脏砰砰直跳,他选择直接将疑问问出口。 “它就是……” 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突然顿住了,他扭过头,看向嘉波的眼睛毫无生气,比起人类、怪物、砂王的祭司,他更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物件,是一个承载着无名意识的玩偶。 星核说:“原来你还不记得啊……没事的,没关系的,嘉波,再多一点点刺激,你就会想起来了,想起全部,然后你就能理解我,释放属于你的另一面,和我一起走上毁灭的道路。” “再多一点点。” 嘉波很茫然。 他有些生气,他生平最讨厌的一定是谜语人,现在他有点不喜欢斯达了,这个顶着他脸的家夥尽说些听不懂的话。 然而还没等他好好地吐槽一顿,一个回头的功夫,斯达就消失不见了,他的新朋友总是神出鬼没的,出现和离开都没有一丝一毫征兆。 再回过头,沙漠的夜里出现了一个暗色的小点,随后小点逐渐放大,露出藏在巨大包裹下的流光魅紫——是黄泉来了。 于是嘉波莫名懂了,那个叫星核的家夥是在躲着黄泉,他总喜欢挑自己独处的时候出现。 黄泉放下物资,察觉到空气里一丝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气息:“有人来过?” “……” 沉默一瞬,随后她恍惚道:“无事,或许是我太敏感了。” 嘉波,嘉波有点心虚。 从身份上看,他是囚犯,黄泉是看守他的监管者。从自身意识出发,他潜意识觉得黄泉欠他一个答案,可是嘉波连问题是什麽都忘了。 可他也很喜欢黄泉,黄泉是个好人,将他从沙漠中心带回了家。 包裹拆开,是一地粗面和生存必备的水源,还有一些可供解闷的玩具。 “我不需要进食,你不用每次都给我带这麽多水源。”嘉波认真地说,“沙漠里的水源很珍贵。” “好。”黄泉说。 “这个……也不需要。”嘉波从一堆东西中翻出一个有些老久的拨浪鼓,晃了晃,两段挂绳的小吊坠敲击鼓面,咚咚作响。 嘉波表情一言难尽,他抗议道:“这个也不需要,我可是成年人!” 成年人才不会玩这麽幼稚的玩具。 他又拨了拨,才听见黄泉的回复:“哦。” “你不用对我这麽费心,我不会乱跑的。” 狱卒和囚犯犯不着太过亲密的关系。 嘉波很认真地说,他每一次都很认真,黄泉也会答应,但下次还是我行我素,以一种相当频繁的概率为嘉波送来她认为他需要的东西。 嘉波也分不清黄泉到底是记性差还是记性好了。说她记性差,但她还记得定时来沙丘看他,说她记性好,可她每次都不记得嘉波说了什麽。 黄泉和他一起蹲在地上,任由风吹起沙子污染她的衣袖,她在一堆花样百出五颜六色的东西里翻了翻,将一副扑克递给嘉波:“你喜欢这个。” 又来了。 嘉波嘴翘得可以挂油瓶:“我什麽时候说我喜欢这个了?” 拨浪鼓放下,他接过纸牌,洗牌切牌一气呵成,纸牌在他手里玩成了花……很有趣,现在嘉波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他一点都不喜欢玩纸牌。 “我觉得你会喜欢。”黄泉也说不准她为什麽会这麽认为,更多地,她将其归结为一种直觉,“寂寞会诞生虚无,虚无会侵蚀你的心,将你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怪物。” “我才不寂寞。” 黄泉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你最近去过村里了?” 嘉波没有否认:“去过一次,远远地看了一眼,很热闹。” 沙王的神像不见了,同一地方立起的是大慈树王的神像。嘉波有些难过,他觉得人类真是一种的生物,没有了一位神,他们立刻便转而寻求另一位神的保护,赤砂之王的历史将被永远埋在沙漠深处。 但他转而又高兴了起来,和村里的人一样高兴,提瓦特是一个很危险的世界,风暴、水灾、战争等灾难一直存在,有神明庇佑,日子总会好过一些。 “下次不要再去了。” 黄泉的脸色没有变化,冷冷的,任何表情在她脸上都是多余,甚至都看不出她对两位魔神的敬畏,她说:“大慈树王接管了沙漠,无名村也在其中范围,上次跟你说的树王祭司已经传来了消息,明日将抵达村子,你最好别在他眼前晃,按照我得到的消息,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语气有些强硬,但嘉波知道其实这是黄泉善意的提醒。 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但实际上触不触霉头就是他的事了。 赤砂之王的祭司和大慈树王的祭司,在沙漠的现今,两者的关系实在尴尬,尤其嘉波还是一个赤砂之王的背叛者。 他背叛了父亲大人,导致赤砂之王坠入深渊,自裁身亡,他辜负了妈妈的期待,令沙漠失去了神明的引导。 一想到这里,嘉波就觉得难过又矛盾。 他爱着他们,赤砂之王和绿洲的女主人,但他也确信,是自己背叛了他们。 可他想不起背叛的缘由。 嘉波记得是父亲大人和妈妈创造了他,却不记得为什麽要创造他。他记得花神牺牲自己,赤砂之王坠入深渊,却忘记了他们为什麽会这麽做。 他也记得风暴,和遮天蔽日差点将无名村掩盖的尘沙,以及村民恐惧又悲伤的眼神,却不记得自己做过什麽。 他好像忘记了,又或是还没记起来。 嘉波没有理由背叛啊……可他又欣然接受了黄泉的说法,还有自我惩罚,升不起一点反驳的心思。 所以一定是自己的错吧。 嘉波默默地接受了黄泉的建议,他不想去村子,暴露于村民别样的目光中,但同时他又很好奇,好奇树王的祭司是如何一点一点抹掉村子原本属于赤王的印记。 他跟黄泉对视,黄泉用同样深不见底无机质的眼睛回看他。 似乎是怕他无聊,黄泉想了想,决定交给他平时自己用来打发时间的方法。 比如,思考生命的意义。 “哲学?”嘉波立刻对黄泉生出了一丝敬意,“没想到你平常居然会想这麽难的东西。” 真是失敬啊大佬。 黄泉:“……” “很难吗?”黄泉淡淡道,“这会让我的内心得到平静,平静之后,就能看清脚下的路,不会受到虚无的影响。” “你也可以尝试,尝试会让我们走得更远,比如思考接下来我提出的问题,” 她给出一个命题:“生命因何而沉睡?” “……”嘉波老实回答,“生命也可以不睡觉,我就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进食。” 接下来换黄泉在头顶打出一串省略号。 这下真的两个人再没话可以说,嘉波还想再坚持坚持和黄泉默默对视,比谁能更长时间不眨眼也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至少比思考生命因何而沉睡要有趣多了。 但黄泉才不像他一样,不吃不喝也不需要工作,守村人的一天很忙碌,尤其是明天还有贵客从遥远的雨林而来。 黄泉说她还有很多事要忙,清晨的巡防,协调欢迎仪式和神明礼拜的准备,挨家挨户确保明日礼拜时每个村民都能出席。 总之,她几乎是踩着天光乍破的那一刻果断离开这朵偏远的沙丘,返回村落。 嘉波看着她的背影遥遥消失在了另一朵沙丘之后,转身进了屋子。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不去触新祭司的霉头,有他在,无名村的村民已经过得很不容易了,还是不要再去祸害他们了吧…… 就在这时,他的新朋友又冒了出来。 星核再一次挑选在他独处的时间,诱惑一般对他说:“你应该去见见大慈树王的祭司。” “为什麽?”嘉波问。 “因为你对赤砂之王的背叛是事出有因。” 星核用着年幼嘉波的脸,嘴角勾起,嘉波觉得自己小时候绝对做不出这麽邪气讨打的笑容。 他说:“都怪这个人,都怪大慈树王的祭司。” “无名村对你的敌意,都怪这个祭司对你不怀好意的诱导。” 第99章 这个人好难沟通 防沙壁从南至北隔绝雨林和沙漠,像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自花神和赤王相继陨落后,沙漠便成了一块无主之地,即将由大慈树王接手。 一道身影自那无法攀越的天堑而来,从雨林步入沙漠,再从沙漠 由东至西,一直到边缘的沙漠最深处,他跨入无名的村庄,浑身风沙未散。 黄泉第一个认出了他,她一直等在村口,不会错过每一个陌生的声音。见来人一双明显不属于沙漠的眼睛,她点了点头,叫出他的名字:“恭候多时了,砂金祭司。” ——砂金,大慈树王的祭司,代表雨林的女神前来接收赤王的资产。 斗篷早就被染成了和沙漠一样的黄,砂金摘下兜帽,露出几缕金色的碎发。他弯了弯眼睛,丝毫没有几分来自神使的庄重肃穆,反倒充满世俗的洒脱。 砂金挥挥手:“看来你认识我,那正好,省得我还要自我介绍了。” “我的来意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他大步走在前面,黄泉落后半个身位,一身风尘仆仆的斗篷也能走出走秀的风范,尽管黄泉觉得提瓦特没有走秀的概念,她也不应该知道走秀是什麽。 这是一个属于神明的时代,人类信仰神明,神明予之庇佑,信徒所在的地方便是神的国度。神明之间也有战争,争夺信徒、资源、土地,还有天空岛赐下的七个正神的位置。 对普通人而言转换信仰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需要双方神明的应允,还有一系列繁琐的过程。好在赤王死了,可以省去其中大部分步骤,只要派出树王的祭司到达目的地,宣布接受新的信徒,并为每个人应下雨林的印记,就可以了。 黄泉领着砂金进入村落,沿途可见沙丘石林用砖石堆砌房屋还没有被风沙磨平的崭新痕迹,用来修房子的材料堆在角落,中央的神像也换成了大慈树王慈爱女神的形象。 砂金实在敏锐,看了一会便转向黄泉:“连房子都是新修的,看起来,村里之前遭遇了不小的打击吧?” “嗯。” “天灾,还是人祸呢?” 他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黄泉意识到自己很难糊弄过去了,这位来自雨林的祭司只要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就能知道前段时间村子发生了什麽。 黄泉很谨慎也很注重事实,抛开她尚未掌握证据的猜测,譬如赤王的死因之类的,她深呼吸一口气:“一个月前,赤砂之王的魔神残秽袭击了无名村。” “这麽说,都是魔神残秽的错咯?” 黄泉犹豫了一下,说:“不,不是。当时赤王的祭司也在村里,他为了拯救村子对抗魔神残秽……房屋毁于一旦,好在人员伤亡不大。” 砂金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 旋即他拜托黄泉将村民都聚集在中心广场,说是中心广场,其实就是石林中央坳平的一块空地而已。一张桌子,一个石碗,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队。在新矗立的树王神像前,砂金用雨林的枝条,沾着石碗里来自雨林深处的露水,洒向面前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祝祷的村民,说了声:“愿慈爱的女神庇佑你。” 就算是结束仪式了。 然后是下一个人。 直到最后一个人结束,砂金祭司停下手中的枝叶,他甩了甩上面的水珠,手一抬,就把这条代表大慈树王祝福的树枝丢在供桌。 砂金道:“正直的守村人小姐,沙漠的无名村全员都要转变信仰,选择成为大慈树王的信徒,对吗?” 游离在人群之外的黄泉微微愣住,她的职责是保护村庄的安全,没想到祭司却直接点了她的名字。 “是。”黄泉答道。 砂金祭司摩挲下巴:“我怎麽觉得少了人……” 黄泉:“无名村总计一百九十八名村民都在这里,在赤王陨落的现在,接受大慈树王的赐福,自愿归于雨林的统治。” “啊对了,”砂金恍然想起,他拍了拍手,“你说的那个赤王的祭司呢,他还活着吗?” “你说嘉波……” “原来他叫嘉波。”砂金若有所思,“真是麻烦黄泉小姐了,接下来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去找他。” 还没等黄泉有所行动,村民有所骚动,接下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砂金又迈着和进村同样潇洒的步伐快步离开。 很难说清现在的感受,砂金觉得自己不该知道这个叫嘉波的前赤王祭司现今住在哪里,他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方向,走出村庄些许,就好像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告诉他,在这个方向再走远点就能看见一片废弃的空屋,嘉波就生活在那里。 太玄学了,砂金将其归结于运气,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他的运气一直就很好。 他往废弃空屋的方向走,在黄沙印出一串脚印又被新的黄沙掩埋,而在不远的另一端,在砂金查找的空屋内,嘉波还在默默地与他的新朋友对峙着。 他们争论的焦点在于:嘉波会不会被诱导。 对此正方星核选手陈述:“你还小,不知世间险恶,赤王的魔神残秽被谁放出来的?为什麽会放出来?又为什麽针对你?这一切事出有因,很大概率是雨林在背后搞鬼,要知道现在可是魔神战争时期,拥有更多的信徒和地盘就意味着有更大的概率赢得战争。” 大慈树王和赤王花神有条约,如果嘉波无法接替赤王的职责,那树王接手沙漠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嘉波只听见了第一句,他跳起来反驳:“我不小,我成年了!再强调一遍,我成年了!” “我说的是背后的真相,谁跟你说年龄了!!” “是你先说我不成熟的!” 星核被气昏了头:“我没有说你不成熟,我说的是雨林和大慈树王在针对你,因为你身上有一个大秘密!懂吗,大秘密!” 嘉波摇摇头。 和斯达真难沟通啊。 真是的,怎麽能老活在阴谋论里。 这个老是用他相貌出现的小男孩,嘉波偶尔会生出一点警惕,总觉得他是在蓄意煽动自己和雨林的敌对,但头晕袭来后又什麽都不记得,然后再进行下一轮争吵。 但星核总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出现,有人来找嘉波时又转身消失不见,简直像他无聊分裂出的第二个人格。 这次也是一样,他们吵到一半,星核便闭上嘴,戒备地看了屋外一眼,再眨眼,屋里只剩下嘉波一个人。 有人来了。 嘉波嘟嘟囔囔地往外走。 说不定星核的洗脑生效了,他嘀嘀咕咕着要不在心里对雨林来的家夥多一点点戒备。沙漠即将归于雨林,村民要转而信仰树王,如果真的有阴谋论在里面的话……他不能拿村民的性命去冒险。 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嘉波一边念叨着一个是雨林的祭司一个是沙漠的祭司,大家都是祭司谁怕谁啊,一边嘀咕着自己好歹是赤王的亲儿子,是沙漠的亲儿子,总得看看雨林祭司什麽样,才好放心将村民交到他手上。 至于大秘密什麽的,嘉波想不明白,干脆都没放在心上。 心想着,他要绕过沙丘,绕开黄泉严密的监控,爬上石林从高处向下探头,就偷偷地看一眼,一眼而已。 也许是他思考得太投入,冷不防一个声音突然在身侧冒了出来。 “你在想什麽?” 嘉波下意识回答:“在想大慈树王的祭司。” 那个声音顿了顿,再顿了顿,随即调侃着扬了扬声线:“哦,原来你在想我啊。” 尾音非常可恶地拖长了足足一秒钟。 嘉波:“……” 嘉波:“……” 没有什麽比腹诽被现场抓包更令人失语的事情了! 身侧的人有着一副令他联想起大漠日落绚丽璀璨的脸,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头发,都有一种强烈到足以落泪的熟悉感。 可是嘉波很坚强,他是成熟的大人,不会为这点画面感动落泪,而且这感动很奇怪,说真的,从他被黄泉捡回来后很多情绪都出现得莫名其妙。 现在他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这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情背后是不是真的如斯达所说,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一个阴谋。 “早上好,我叫砂金。”那个人说。 “说话啊,光看我做什麽,我脸上有花吗?”那个人又说。 “我知道你是嘉波,不用介绍了。喂,也别不看我啊,垮着脸做什麽。”那个人继续说。 那个人好烦。 现在嘉波知道了,雨林来的家夥叫砂金,很聒噪,很烦人。 他面无表情地胡乱点头:“晚上坏,砂金,你脸上有一朵叫钱多给我花的花,我是嘉波,嘉波的嘉,嘉波的波,还有我这不叫垮着脸,我这叫用操蛋的心面对生活。” 砂金笑出声:“能不能别我说一句你就要乱回一句,怎麽感觉你好像看我不太顺眼。” 两个属于不同势力的祭司能相互看得顺眼才奇怪好吧。 体面的成年人怎麽会这麽说,嘉波望着天空,灼热的太阳点燃视网膜,他只能看见一个飞虫一样的小黑点。 小黑点飞到砂金脸上,嘉波木着脸棒读:“啊,太阳要把我晒化了,快扶我到阴凉的地方休息吧。” 漫天的沙子不见一块石头,哪来的阴凉? 唯一的阴凉还是嘉波居住的屋子,黄泉持续不断选择性遗忘的物资供应下屋内总算有了人类生活的气息,不再冷冰冰地像是囚犯的牢笼。 “坐。”没有椅子,嘉波拍了拍身侧的起床。 现在他又一副清醒的,没有被太阳晒化的样子。 砂金失笑,但还是诚实地遵从自身的欲望坐在嘉波旁边,他们下意识靠得很近,能感受到对方皮肤的温度,火热得像是把理智架在火上炙烤。 需要水。 砂金想。 眼角余光里见嘉波的喉头动了动,于是他明悟对方也是同样的想法,但他不知道嘉波的苦恼还要更多一点。 早知道就不告诉黄泉他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饮水了…… 他不知道这种变化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反正奇怪的情绪那麽多,也不差这一次了。 成年人,他是一个有自制力的成年人。 嘉波咳嗽一声:“你来找我干嘛?” “喂,是你装作中暑非要把我拉过来的,好吗。” “嗯,”嘉波低声承认,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来找我干什麽?” “……”砂金笑着说,“无名村总计一百九十八名村民已完成仪式正式成为树王庇佑的一员,你也是无名村的一员,我来问问你的选择。” “嘉波,你愿意信仰大慈树王吗?” 嘉波定定地看向他。 蔚蓝的眼底,那点红似乎活了过来,它是一团藏在火山底下的火,一边被封存一边在剧烈地燃烧。 嘉波道:“我是妈妈和父亲大人的孩子,从头到尾,至始至终,我是沙漠的嘉波,也永远是沙漠的嘉波。” 答案一点都不意外。 砂金了然点头:“我想也是,你就是这样,又倔又轴。” “我怎麽了,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 砂金道:“我觉得你很好懂啊,难过了就哭,开心了就笑,表情写在脸上,一看就明白。” 嘉波突然靠过来。 一张脸在眼前猝然放大,那双眼睛有着和砂金同样的情绪,同样的感情,和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如此亲昵的震惊,震惊于自己居然会如此没有防备。 嘉波很懊恼,明明,明明他都如斯达所愿,对砂金产生了防备的心。 可这颗心脏却不再受他的控制,扑通扑通,像是落叶吹落大地,像是阳光点亮天空,遵从心底的客观规律,自然地发生。 “如果说,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那麽我现在的情绪应该做什麽?”嘉波问。 “该接吻。” 砂金回答。 他闭上眼睛,如一滴水泛起涟漪,遵从出于本能和自身的意愿,似初见又似隽永,吻住了眼前的人。 第100章 不是他要的答案 沙丘被风吹拂无时无刻不在变换形状,它潮起,潮落,像另一种意义的海洋。 尽管嘉波觉得自己身处沙漠深处应当从未见过大海,但这并不妨碍脑海中的想象,他感受着唇上的温热,一开始在触碰时还象征性地闭上眼睛,后来即使大睁着也没有人再管了。 他的眼睛里是一张放大的属于一个初见男人的脸,还有他背后的沙丘,沙漠里的风永不停歇,沙丘已经挪了三次位置。 ……三次。 再一次触碰又分开之后嘉波忍不住了,脑袋后仰躲开砂金:“喂!够了吧,亲得也太久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轻笑,砂金很绅士,至少没从他脸上读出任何负面情绪,他任由嘉波推开他,说:“我还以为你能坚持得更久一点,看样子你似乎已经到极限了啊,这就不行了?” “干什麽干什麽干什麽?激将法?别乱说了我可不上当,而且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保持距离这叫矜持你懂不懂?” “不懂。” “切,没见识的雨林人。” 嘉波一屁股坐在地上,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沙子的炙热,他仰起头看向那张理应陌生但又觉得熟悉的脸,从一团可以溺死的温柔里回神。 那个搞不清叫星核还是斯达的朋友说他身上背负着一个秘密,但又不说具体内容,每当他尝试询问星核都会用无名村不久前的事故来敷衍过去,说是雨林的家夥暗中诱出了赤王的魔神残秽,引来沙暴,导致无名村家园被毁,而愚昧弱小的人类却认为这场灾难都是他面前这个叫砂金的沙漠祭司的错。 斯达那家夥说他是自己压抑已久的另一个人格。 ……好奇怪,为什麽他会产生这样一个人格,但是那既然都是自己了,他说的话要不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人类就是一种脆弱的生物,稍不留神就会死掉,无论过去发生了什麽嘉波都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他们。斯达说砂金是幕后黑手,所以他决定试探一下砂金,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虽然面前的这个家夥他才刚刚亲过。 大男人亲过怎麽了,亲一下也不代表他们有多亲密。 就在砂金蹲下身再一次靠近的时候,一张鬼牌堵住他的嘴,恣意狂笑的小丑图案背后是嘉波严肃正经的脸,他突然说:“打一架吧,砂金。” 砂金:“?” 什麽? 暧昧正浓时你就说这个? 他似乎是被这急速的转变惊到了,面容流露出半秒的凝滞,但嘉波才不管,他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招呼都没有打第二遍,用行动代替语言。下一秒鬼牌骤然消失,紧接着数具沾满沙尘的傀儡从脚下钻出,全方位无死角如同一张密闭的天罗地网齐齐朝砂金攻来! 没有喘息! 轰地一声尘沙飞扬淹没傀儡黑影,即使见惯了大场面,砂金头皮也不由得一阵发麻,要不是他反应迅速用护盾包住了自己并瞬移到了另一片局域,这些攻击……可全落在他身上了! 怎麽还下死手? 怎麽能的啊! 他在安全局域里委屈控诉:“亲爱的,你到底对我哪里不满意?” “没有啊,就试试嘛,”手指一勾,傀儡受到牵动飘在半空,无神双目虎视眈眈地望向地面上的敌人。嘉波无所谓地耸肩,“身为沙漠的祭司,我有必要见证来自雨林的家夥是否有资格接管无名村,如果你死掉了就说明你是一个菜逼,如果你敢还手就更是大有问题。” 嘉波怜爱地抚摸身边一具和他拥有同一张脸的傀儡:“天啊,和我长得一样你都要动手,那有朝一日你会不会对我也动手呢,那可是家暴。” 砂金:“……” 嘉波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漫天扑克簌簌落下而后消失在沙漠中,随后更多的傀儡冒了出来,万千的嘉波是一只军队,军队簇拥着唯一的嘉波,他抬手指向砂金,那一刻所有嘉波尽动! “而我嘛,既不喜欢弱鸡也不喜欢家暴男。”。 日上中天的沙漠最为寂静,嘉波孤身一人迈步回到了自己位于村庄边缘的小屋,他在先洗澡还是先睡觉之间犹豫了好久,最终决定花五分钟用珍贵的水资源冲个凉再迅速上床。 等到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条毛毛虫的那一刻,屋内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这个小屋面积本来就不大,一回头嘉波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好,斯达,我的第二人格,你出现啦。” 粘腻的空气缠绕在身周仿佛要拉着人一起卷入,星核还是依旧顶着和嘉波一模一样的脸,和嘉波的一脸闲适不同,星核没有说话,他依旧是笑着的,笑意却不直达眼底,毕竟星核本身是一种没有情绪甚至不能称作生命的物什。 “你今天见到雨林的祭司了?”星核问。 “你说砂金?是啊,怎麽了?”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嘉波,雨林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无论是赤砂之王的陨落,还是污秽对无名村的袭击,都是雨林在背后推波助澜,而砂金作为雨林派来接受沙漠领土的祭司,他当然——” “——不会是一个好东西。” 星核歪了歪脑袋。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嘉波和砂金的过往,在那些支离破碎的梦里,在幽暗晦涩的人类心底。星核就是星核,诞生自毁灭命途,行走在毁灭的道路,遵从毁灭的意志。 匹诺康尼的星核是活的,自从一颗晦暗的灵魂进入匹诺康尼的星域范围,他便被唤醒。 无形的目光飘啊飘,掠过渺小的人类,他嗅到了美妙的味道,有记忆的残余、欢愉的烙印。 啊,还有最心驰神往的,属于毁灭的黑泥的甘甜。 这颗星核能在人们的梦境和记忆里穿梭,他看见了一团污秽的影子藏在名为嘉波的个体记忆深处,无意识地散发出令一颗星内核潮澎湃的诱惑,在这一瞬间,他读取并修改了嘉波的意识碎片,逐步将匹诺康尼的游客拉入一个全新创造的梦境,梦境复刻嘉波最不愿意回忆的场景——只有足够的刺激才能释放他体内的影子。 星核望向嘉波,读取他的想法。 浓烈的、汹涌而又热烈的火焰,却不致命。 人类的爱是这种感觉? 星核不明白也不在乎,他的计划是挑拨嘉波和砂金的关系,将嘉波最痛苦的记忆和最爱的人联系在一起,爱恨的对立是人类最在意的问题,在这种痛苦的刺激下,影子一定会被释放出来。 然后毁灭一切。 星核非常满意自己的计划,他掌控着这场梦,因此知晓方才嘉波和砂金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对他而言是好消息,打架斗殴一般发生在立场对立的人类之中。 但是表面上他还是嘉波的第二人格,要维持伪装。星核沉吟片刻,选择性无视了打斗发生前的事——他理解不了。 星核:“你们打架了。” “嗯哼。” 如预料之中的答案,星核决定再添一把火:“仪式还没有举办,沙漠还没有完全划给大慈树王统治,雨林的祭司就如此放肆,可想而知等到雨林真的接手沙漠后,无名村的村民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他知道的,嘉波心中对无名村一直抱有歉意,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清楚。提到无名村一定能加深嘉波对砂金的抗拒。 星核由衷地期待嘉波的情绪反应。 哪知道嘉波立刻反驳:“其实是我先动手的,不能说这是砂金的冒犯吧。” “……”星核,“你先动手说明你早就对他心生警惕,你一定也是为了保护无名村。” 嘉波又想了一秒。 “我觉得砂金对沙漠没有恶意。”他们特意换了一个僻静的沙丘打架,砂金还贴心地用筹码垒出一道结界屏蔽无名村,而且虽然这是第一次见到嘉波,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对砂金的一招一式都很熟悉。 熟悉到可以从动作里分辨出对方的情绪,嘉波:“他一直在躲避我的攻击,说明耐心不错。我故意停手也不会借此和我近身搏斗,说明人品也不错。让打就打,让停就停,很有礼貌。并且能在我手里坚持这麽长时间说明实力很强。” “综上所述我觉得把无名村乃至沙漠交到砂金手上并没有什麽问题啊,人需要信仰神明,沙漠已经没有神了,大慈树王能接手再好不过,更何况还有黄泉。” 他认真道:“黄泉很强,她可以保护大家。” 星核:“……” 这好像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面上五官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内里却已经在头脑风暴,到底该说些什麽才能转变嘉波的看法。然而还没等到星核开口,就见嘉波的眉头缓缓聚成一个川字,看向星核那张和他相差无几的脸。 “你为什麽这麽不相信我和砂金?好奇怪哦,这麽多证据摆在眼前,我怎麽还会有像你这麽偏执的想法?” “不应该啊,我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嘉波碎碎念念,“我也不是什麽固执的人设啊,我只是有点任性而已。” “你不像我,你真的是我的第二人格吗?”嘉波问。 在梦里,星核可以抹掉梦中人的记忆,消除对自己不利的想法,但这不是万能的,越是强大的人就越容易挣脱他的干扰。他冷冷地看着嘉波,这个人类,一次又一次地对他产生怀疑,并且每一次怀疑的时间都在缩短。 他宁愿相信别人都不愿意相信自己。 “我是。”星核面无表情地回答,并再一次修改了嘉波不安分的想法。 他的计划好像行不通了,得换PLAN B才行。【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错的是这个世界 一连隔了好几天,嘉波都没见到斯达。 他对斯达的失踪解释有二,第一是斯达暗中离开了无名村,他对自己还算了解,虽然是父亲的祭司但性格……额,应该不算安分吧,身为主人格的嘉波和他关系并不算好,斯达不愿意困于无名村也很正常。 第二种解释是他的人格分裂症痊愈了,鉴于最近日子太平淡除了砂金以外属实没有什麽值得注意的细节——即使如此,他的痊愈也不能归功于砂金。 我很健康啊!我没毛病啊!我精神这麽好怎麽可能有精神病! 只要一个念头,嘉波便完全将斯达抛到脑后。 沙漠总是缺乏娱乐手段,特别是闲得发毛的那位还被限制了活动范围,嘉波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得住被控制在沙漠的一隅,明明他的征途应当是比沙漠,比提瓦特,比一尘不变的天空更加旷阔的天地。 他说不出自己到底是怎麽了,他既是沙漠的祭司,亦是沙漠的囚徒,忠诚不变的信仰理应使他心甘情愿停留在原地,可即使是一串蚂蚁路过都能在他心底烙下滚烫的印记。 日子又过去一天。 祭典预计举行五天,现在是第四天,明天一结束,无名村便将成为大慈树王的领地。没有神明庇佑的人民如同无根浮萍,无名村选择大慈树王因此成为一种必然,在这紧要关头,守村人绝对不允许出现一点差错。 可黄泉似乎放宽了对他的限制。 物资运送还是照旧,但黄泉却没有禁止嘉波打着遛弯的目的越来越靠近村庄,他会从沙丘尖角探出一个头,即使是以普通村民的目力,只要一回头都能发现黄沙突兀的一点银色。 也许是黄泉太忙没功夫管自己了吧。 嘉波在心里相当随意地找了个借口。 很难详细描述心里的感受,既有欣慰也有失落,嘉波没有破坏祭典的意思,仅仅是默默地望着村子广场正中心的篝火昼夜不分凶猛燃烧,篝火旁临时搭建的石台是树王祭司用来向天空祷告的祭坛,砂金跳起祭祀的舞蹈,一抹纯粹的金调动元素力,令一朵金色的百合花于黄沙石台盛开在沙漠的边缘。 “砂金……” 慢慢咀嚼这个名字,今天是祭典进行的第四天,也就是说,等明天结束,砂金祭司就应该离开无名村返回雨林了吧。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缠绕心头,暧昧地戳了一下又一下,还没等嘉波暗戳戳地把它压下去,视线便隐秘地察觉到了不对。 等等,黄泉把祭典看得那麽重要,她人呢?! 作为神明造物嘉波看得很清楚,村中央人头攒动,愣是没能找到属于黄泉的身影。 眉头向正中挤压,嘉波嘟嘟哝哝这个守村人怎麽一点都不称职这种关键场合居然不去维护治安,就听见身后一声咳嗽。 “——你是在找我吗?” 这个女人怎麽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嘉波被吓得脑袋一低差点啃了一口沙子,他猛地甩头,果然是黄泉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 他可是赤王祭司,神造之物,怎麽会被一个普通人近身! 太丢脸了! 虽说之前黄泉对他擅自靠近村庄保持一种无视的默认,但被正主抓到和被正主无视可是两种情况。嘉波往另一侧蹦了两下,急匆匆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进入村子我就是看看我什麽都没做什麽也不想做。” “无妨,我并不是来兴师问罪,也不是在钓鱼执法。” 这下嘉波倒好奇了,“那你来找我干什麽?” “世事起伏变幻无常,命运却如星图早已注定,”两步向前与嘉波并肩,望向村中央的篝火,黄泉平淡地说,“这是任何一个被卷入其中的生命的悲哀。” 听不明白。 这位守村人哪里都好,十分可靠,唯一的缺点是偶尔嘴里会冒出一些无法理解的话。 不过既然不是来找他麻烦的,那就当多一个聊天的同伴好了,嘉波松了口气。 顺着黄泉的目光望向村子,一百九十八名村民全员出席,聆听祭司的祝祷,他们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由赤王死亡带来的沉重阴影渐渐地脱离这里,从此之后,大慈树王将挑起他们的未来。 所以他们理应向大慈树王奉上最虔诚的信仰。 嘉波略有诧异:“其他人都愿意转而信仰雨林,只有你……等等,黄泉,你什麽意思,你不愿意信仰树王?难道你依然选择信仰父亲大人?” 黄泉却说:“不,我没有选择任何一位神明。” 没有信仰的人类说不定比提瓦特的魔神还要少,迎着嘉波微微瞪大的眼睛,黄泉:“我选择的是自我,尽我的全力保护该保护的人,例如无名村的村民,或许对我来说,【自我】比【虚无】的神更加可靠。” 她给嘉波留下一抹余光:“毕竟虚无的神会在人们不知道的情况下陨落,而自我却能保证我们在同一条道路走得更远,不管前路是否有谎言,也无论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麽。” “等等,”越说嘉波的眉头越深,甚至远方的浮金闪烁也再不能勾起他的一丝兴趣。 记忆呼唤着他,脑海中残缺的一部分似乎呼之欲出,这种感觉太难以忍受,他一把拉住黄泉的胳膊:“什麽真相,什麽自我,黄泉,你是不是知道什麽?父亲大人到底是怎麽死的,你为什麽没有杀了我,还有那天,那天我记得我明明是为了阻止魔神残秽——”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黄泉摇了摇头,“赤王的死是突然传到沙漠的,而你也是突然出现在无名村外围,我将你捡回来,你说你是赤王的孩子兼任祭司,同时是赤王死亡的罪魁祸首。你在这呆了没多久,便有其他几位赤王祭司前来查找你,至于你们谈论了什麽,我并不知情。” “那几位祭司确定是赤王麾下的吗?” “是。”黄泉闭眼回忆,“以往的祝祷里,我曾见过他们,他们拥有非常纯粹的信仰。” 纯粹的信仰。 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会背叛赤王倒向雨林,而赤王陨落到几位祭司找上嘉波中间短短一段时间根本不够消息往雨林来回传递,更别提设下一个局。 我就知道,嘉波想,斯达那套砂金从中挑拨的理论根本不可靠。 黄泉继续说:“就在几位祭司前来无名村的当天夜里,魔神残秽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沙尘暴,几近将村子淹没,而就在这时候你站出来抵抗残秽,却没想到最后的结局却是……” 嘉波接上:“——我失控了。” 在双方默许的沉默中黄泉点了点头。 “好在所有村民奇迹般生还,至今说起依旧不可置信,或许冥冥之中自有神明守护。”黄泉道,“你失控后便不知所踪,再后来便是雨林得到赤王陨落的消息,我在等待砂金到来的同时捡到你,将你作为沙漠的罪人看管起来。” 全部都是已知的事实,除了他为什麽失控之外都能与记忆一一映射。 但是。 但是,嘉波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时常恍惚,总觉得这哀伤无常的世界有一股不和谐音,就像黄泉一个普通人居然能悄然靠近他,就像他对砂金没有由来的信任。他的第二人格,他不像一个沉稳祭司的恶劣玩笑,都让他无端生出了违和之感。 然而这些都仅仅是一种缥缈的,难以形容的感觉,现下需要的是更加切实更加准确打击的证据,来证明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知道了。”嘉波突然开口。 “我知道了。”他喃喃道,瞳孔骤然涣散又重新聚拢,焕发出烟雾黄沙都无法遮挡的光彩,“记忆是万事万物存在过的证明,应当敬畏记忆,因为记忆本身。” “——就是证据。” 如果按照黄泉的说法他为了抵抗魔神残秽而失控,连村民都是奇迹般生还,那建筑,为什麽无名村的建筑像是一点损失都没有。 从沙尘暴发生到黄泉捡回嘉波中间根本没过几天,赤王陨落后一切物资供应和商路往来都受到致命打击,这麽短的时间绝对不够重建一个完整的无名村。 嘉波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那是他躲在无人触及的沙丘偷偷观望村子,低矮房屋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盘落在数根冲天沙柱,村民来来回回搬运石头和沙袋,在广场中央为即将到来的树王祭司搭建祭台。 ……他们甚至还有余裕搭建祭台! “为什麽会这样,这不合理,根本不合理,我的确是父亲的孩子没错,我的记忆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嘉波停顿了一下,“所以,有问题的,是这个世界。” 刺啦。 像是老旧的磁带卡住的声音,刺耳得让嘉波忍不住抱住脑袋,然而嘈杂得仿佛哭号的声音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直接在大脑中枢响起,持续不断地攻击他敏感的神经。 刺啦。 嘉波忍不住跪下。 周围的画面诡异抖动,甚至视野无法触及的远方突兀变成一种现实与梦境相融的雪花噪点,所谓世界在被察觉到虚假的那一刻便有了摇摇欲坠的趋势。 又是一声尖锐的声响,连带着嘉波周围的环境都在快速变换,他明明正在与黄泉交谈,可下一瞬竟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属于他那一间偏远的沙屋。 “……嘶,”嘉波甩甩脑袋,骂出一声绝对不会由纯洁的祭司发出的肮脏语言,“这垃圾世界怎麽回事?” “你怎麽能怪它呢?” 原本应当空无一人的房间出现了第二个声音,是属于嘉波自己的声音,嘉波瞬间便认出了这是一连几天都没出现的斯达。 他伪装的第二人格依旧使用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笑嘻嘻道:“你怎麽能形容这个世界是一个垃圾,它可是源于你啊,亲爱的。这个世界,它是你的梦,你的过去,亦是你的真实。” 在星核创造的梦境中他拥有绝对的支配权,他悠然道:“而我只是在你抵达星球时偶然窥探到了美妙的气息,善加利用罢了。” 斯达站起身,每走一步便变换一种相貌,赤王、花神,又或是砂金,他是一个怪物,依靠变换出对方心中深爱或恐惧的样貌控制他人。 他想要的是嘉波深处被藏起来的秘密,想要秘密重见天日便必须由嘉波自己想起,所以星核拉入一百九十八名生物,以嘉波的记忆为基础,构建出一个既虚假又真实的世界。 可惜挑拨嘉波与砂金的计划没能成功,他似乎对人类彼此关系的坚固性作出了错误的预估。 这点挫折不会浇熄积极性,他讲究极高的效率,在意识到这点后便果断离开,即使在这段时间内嘉波意识到了梦境的虚假也未能腾出手处理这个错误。 他走到嘉波身前,伸出手。 掌中心一束漆黑的光团。 脑中的声音还在折磨着嘉波,他在喘息,豆大汗珠沾湿半睁的睫毛,勉强分出半个眼神:“……什麽东西?” “这是PLAN B。”他说,“在意识到我短时间内很难撼动你和砂金的关系性后,我便转换了方向,花了好几天去收集这个。” “记忆既是真实,它是精神,也是精神凝结成的物质。在你的记忆里我发现了魔神残秽,它很美味,我本来想自己独享的,但没办法啦,现在却只能送给你了。” 星核:“让我看看当初事件的重演吧。” 手心缓缓往前推,那束扭曲的黑团贴近嘉波,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向他蠕动,而后被撩拨般,嗖地一下钻进身躯不见了。 一瞬寂静,时间在此刻暂停。 下一秒又重新开始流动,黑暗耸动着覆盖视线,无数双手拉着灵魂下坠又下坠,堕落又堕落,五感只剩下听觉,他听见了幽怨的哭声和哀求。 他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黏稠的影子构成黑线穿透所有的关节,将他当作提线的木偶登台演出。 “嘉波,嘉波,我的躯壳。” “嘉波,嘉波,我的半身。” “嘉波,嘉波,你是一个坏孩子啊。”细小的尖叫在哭,在哀伤,逼着嘉波仔细聆听。 啊。 原来是他自己在哭啊。 第102章 守村人准备拔刀 起初,没有人在意周围的变化。 祭台边,黄百合褪去颜色,风变得大了些,但沙漠里尘沙本就没有停歇过,人们只当是赤王残骸挽留般的不舍,是信仰转变的正常现象。直到一分钟后,一阵尖锐的噪音钻进了大脑,无休止的蜂鸣引起躯体厌恶反应,生出了呕吐的欲望。 怎麽回事? 砂金看着台下村民全都抱着脑袋,有的甚至扛不住跪倒在地,一时也辨认不出是不是晕过去了,他唯一确定的是祭典肯定办不下去了,一朵不知如何产生的乌云飘到头顶,小雨如丝又位置准确,透明带着黑气的雨滴只花了几秒便浇熄广场中央几天昼夜不熄的火堆。 他感受到一阵不祥的、战栗的心跳乐章。 “啧,”祭司的直觉都很准确,他转头开始在人群中查找黄泉的身影,没有人比这位守村人更了解无名村当前的状况,尽管砂金从未在黄泉身上察觉到对任何一位神明的虔诚。 他也确定今天从一开始就没在广场看到过她本人,目光掠过惊慌失措的村民,与此同时脑子里同样闪过一阵频率高过先前所有的尖啸嗡鸣! 嗡—— 无形涟漪震荡开来,波及生物血肉翻腾,口耳都流出鲜血,就连砂金也免不了身形一晃差点没稳住站立。他扶住岩壁,在这一瞬间视野被剥夺,眼前不再是属于无穷无尽的黄沙,取而代之的是一幕幕碎片式的闪回。他看见远比提瓦特广袤的宇宙和一颗荒芜充满雷暴的星球、各色各样也许连人形都没有的物种。提瓦特大陆同样各种族混居,除了人类之外还有神明、龙族、丘丘人、史莱姆、幽灵等,然而两者却完全不同,比起提瓦特奇幻原始依赖元素力的魔法风格,闪回画面更偏向于金属和科技的冷冽。 钢铁星球公司驻地庇尔波因特、航行于群星之间的星穹列车、梦与现实交织的梦想之地匹诺康尼……很奇怪,本该和树王祭司无关的砂金却挨个能叫出画面地点的名字。 现在不是该纠结这个的时候。 闪回迅速缩小变成一道白光,再纷纷碎裂,眼前的幻觉疾速变换甚至产生了头脚不分的失重感。砂金倚靠沙壁喘了口气,待眼前所有画面消失恢复成无名村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女声。 “你在找我吗?” 说真的,在现在这种连地面都在震动颅内尖啸还不停犹如灾难的祭祀现场,黄泉的出现居然多了一丝稳定人心的作用。 砂金回过头,却发现黄泉的脸色比想象中还要差,苍白得好像幽灵。 “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我记得前一刻我还在远离村子的沙丘和嘉波谈话,下一刻就出现在了这里,”她面无表情,“在脑内的尖叫后,我似乎看见了以我为主角的许多场景。” 倾盆大雨、漆黑的大地,一轮黑日吞噬了大部分天空和土地,凝望着这轮黑日,黄泉感觉意识和情绪逐渐被抽离,归于【虚无】,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维持精神的稳定花了她很多心力。 她扫视一圈,无名村的全体村民都在这里,想来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了这阵尖啸,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抵抗在幻觉和真实之间浮沉沦陷的强悍精神力。大部分村民都在这阵尖叫后精神受创陷入昏迷,少数寥寥几个躺在地上站都站不住,仅仅是勉强撑着没有昏过去而已。 砂金笑了一声:“守村人小姐,你对现状有什麽头绪吗?” “没有。”黄泉摇了摇头。 “我倒是有一些看法。”他挑了挑眉,望向远方。 目及之处沙与云交汇的地平线隐约出现一道裂缝,就在两人说话的短短一瞬,那裂缝就有扩大的趋势,它从地图边界开始吞噬,土地仙人掌之类的实体就像二维平面画以一种当前维度无法理解的方式破碎、再化为碎屑跌落进这缝里。 简单来说,世界就要毁灭了。 ……或许不是世界也说不准。 砂金始终对须弥抱有一种古怪的隔阂,无名村很熟悉,树王祭司的身份也很合理,但灵光偶尔一现时他会觉得这个世界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不协调感,他记得自己是树王的祭司,却不记得自己在这个位置除了无名村转变信仰以外做过什麽符合祭司身份的事。 关于这个疑问他始终没说,或者说他也有和黄泉一样记忆断片的情况,每一次要挖掘自身真实的时候都会被一股外力强行打断再溯回。 不过不用再纠结这些了,到底是世界有问题还是他砂金有问题都不用再考虑,他有种预感,等到裂缝扩大,时间自然会告诉他答案。 砂金和黄泉对视一眼。 现在重要的是村民的人身安全。 黄泉道:“我知道附近的沙壁有一处庇护所,是先前赤王吩咐修建的,先把人都转移到那。” 应该有更加便捷的运输方式才是,大慈树王?听上去能力应当是亲近植物的那一类神,身为她的祭司,总该掌握一些操控植物的方式吧。 但是却没有。 砂金皱起眉头,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掌握相关的能力。 以前为什麽没意识到? 不对,以前也意识到了,可是记忆被修改过。而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他在意识到的同时还想起来这已经是他在这几天内第十七次意识到同一个问题了。 他根本不信仰大慈树王,不能和植物沟通,没有神力,也无法调用七大元素力的任意一种。这个世界的束缚对他在减弱,那股操纵他的力量在减弱,一翻手,一枚雕花涂抹着黑桃的硬币出现在掌心。 是了,这才是他力量的载体,一枚基于【存护】的硬币。 他打了一个响指,硬币顺势分裂为不多不少一百九十七枚,硬币落入除了黄泉以外的所有村民身下,为他们添加一层坚固厚实的护盾。 被存护守护的人同时会被存护掌控,砂金再一挥手,护盾便托起包裹住的躯//体往黄泉带领的方向飘走。这鬼地方连最初级的小型飞船都没有,光凭人力一具一具运输也不知道要运到猴年马月,哪有这样来得方便。 等到全体无名村村民被转移到庇护所内时,远方的裂缝变得更大,在最初它只是一条如同发丝细细的线,现下却有大概一指宽,已经到了肉眼不能忽视的地步。 “我走了。”砂金看向那条饥饿的裂缝,“无名村最后一名还没进入庇护所的村民在等着我。” 他朝后挥了挥手:“如果你担心他会乱来的话,我不会带他回来——” “不,他理应得到同样的庇佑,”黄泉拒绝道,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论我到底是谁,守护村子一直是我的责任,而他也是村子的一员,拜托你和他一起回来吧,我留在这里守护其他人。” 砂金愣了下,旋即浅浅笑道:“你也不是那麽古板嘛,守村人小姐。” 就在此时—— 轰! 就在砂金面对的方向另一股气浪自下而上喷涌而出,风吹凛冽卷起沙子形成一道狂澜怒号的龙卷,同时连接天与地! 那是一道不亚于漆黑裂缝的危机,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仿佛直接作用在身上的可怕利刃。噼啪作响得令人心惊。 黄泉骤然睁大眼睛,一贯冷静的假面有了裂缝,露出戒备和凛然的气息。瞬间太刀连同刀鞘显现与腰侧,双手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捏住刀鞘。 一个标准的拔刀起手式。 而砂金在龙卷出现的那刻就已经下意识向风眼处飞去,那是嘉波身处的偏远小屋的方向,而不用黄泉介绍,那道遮天蔽日裹挟着污秽和腥气的龙卷简直该死地熟悉。 ——这是沙漠神明赤砂之王死后的魔神残秽,它带来蛊惑和哀嚎,毁灭和死亡,在一次平息后于此时此刻再次降临。 第103章 真理医生的医嘱 天空被龙卷撕开除了地平线的第二道口子。天与地变得乌沉,边界变得模糊,吝啬的雨水、粘腻的泥浆不要钱一样砸在地上,目及天空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黑,而颜色最深沉的地方正是嘉波所在位置正对着的地方。 在这个即将崩塌的世界,连风都在不安地哀嚎,它们迎面而来,似乎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的命运,不甘地想带着所有能接触到的东西下地狱,在体外护盾惨烈地刮出一道道白色的裂纹。 砂金无暇在意这点小小的损伤,头一次生出作为祭司以外的强烈危机感,或者说,他又想起了一些东西。 星核。 当他躲开砸向他的石块,顶着和刀刃没差别的烈风和将他拉扯向地平线裂缝的重力冲到破旧沙屋时,伴随熟悉的颅内尖啸,一些本不属于提瓦特的东西突兀出现在脑海。 梦想之地,家族,还有一颗被制作成剧院漂浮空中闪烁微光的星核。 一颗属于毁灭渴望毁灭的星核。 碎片记忆冲刷大脑,让砂金飞行的速度都比预计慢了几分钟。他驻足在沙屋和龙卷交界的边缘,没有向前跨出一步。 和外界不同,沙屋周围的风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十米之外便是冲天的龙卷和被撕开的天空,十米之内却安静祥和,不被几步之外毁天灭地的灾难影响。风停了,小屋还在,沙丘还在,它们都维持原有的位置,和上一次见到时没有区别。 然而砂金并不会因为这旧日的安宁迷惑眼睛,他警戒着,没有动,冷淡地望向屋外一名和嘉波年少时期同样面貌的少年。 嘲弄:“我倒不知道星核竟然是一名小偷,连样貌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啊,是人类,好可惜,我以为你会再晚点想起来的,果然还是因为抽取了嘉波记忆里作为梦境底层逻辑的些许残秽,这个世界出现了些许漏洞,导致你们恢复的速度超过我的预计。” 星核直直望回去,倒没有指望能用样貌迷惑住他,个体差异在人类之中显得格外大,这种差异体现在方方面面,就像有的人自愿沉溺于虚幻,他们将容貌相似的人称为替身,用替身来纾解自己内心的欲望。有的人则不会被这种自欺欺人的拙劣骗术欺骗,得用尽手段才能使其妥协。 砂金应该是后者。 和这种角色斡旋要花费不少时间。星核思索,他说:“找我有什麽事吗?如果你想离开这里的话,我可以送你走。” “毕竟你应该意识到了这只是一个梦,如果精神无法脱离的话,说不定现实中你的身体会脑死亡哦。”他顿了顿,模仿嘉波遗憾的语气,“你懂的啦,精神在梦境里被摧毁,剩下的身体也会渐渐枯萎哦。这种事情在匹诺康尼很常见嘛。” “多谢提醒。”砂金道,“既然你都这麽‘善良’了,你也可以选择把我和嘉波一起早点送出去,何必在这浪费时间增加我们精神崩溃的风险,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星核竟然也表达赞同:“你说得对,很合理。” 一枚雕刻独特花纹的硬币在砂金拇指上方上下翻飞,他双手插兜,整个人轻松闲适到仿佛处处破绽。然而星核了解这个人,他从嘉波的记忆里见过很多次,他知道砂金是一个狡诈且善于伪装的阴谋家,还拥有超越常人的实力。 一个接近令使级别的存护命途,更别说,还有一个无名村的守村人黄泉。 那可是虚无的令使,一名真正的强者。 随着记忆的复苏,他们的实力也会逐渐回归,星核作为拟人的个体很擅长做敌我之间的力量对比,不会情绪上头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一直理智,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可以控制作为祭司和守村人的砂金和黄泉,但绝对无法同时打败两名令使。 于是星核妥协:“好吧,你要看看嘉波现在的样子吗?” 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屋门,一个很明显的邀请。 明知星核对嘉波别有所图,砂金依旧会难以控制忍耐住不断溢出的怒意。屋内漂浮着一个完全由黑影构成的球体,它的表面在不断高速旋转并吞吃周围的一切,沙砾、草屑甚至空气都是吞噬的目标,内里偶尔有一闪而过的红光,在空气摩擦滋滋作响的背景音下犹如一道淌血的伤口。 “看啊,”星核在砂金身后平静地说,“嘉波就在里面。” 球体无法移动,也无法自然消亡,是一个随时会爆炸坍缩的活跃核反应炉,想要将球体移出屋子都不可能,更别提移动被困在里面的嘉波。 手腕一动,把玩的硬币立刻如一道光飞向球体,这枚硬币被赋予了坚硬、韧性等存护属性,与其说是硬币不如说是炮弹,狠狠砸在黑影表面,溅起烟雾般的水花。 点点涟漪泛开,一瞬间砂金觉得自己从涟漪中看见了嘉波,他双眼紧闭,听不见也看不见外界的呼唤,澎湃的影和红光在他覆盖道道血痕,整个人坠入无尽的阿鼻地狱。 下一瞬黑影自动向缝隙汹涌,表面恢复如初,被硬币炮弹砸出的小坑便再也看不见了。 星核也看见了这一幕:“非常美丽不是吗?我期待的,属于毁灭的混沌,他就快苏醒了。” “你们费劲心机将他藏进嘉波内心深处,但那毫无用处,我们心心相印,这股力量天然就属于毁灭,我们天生互相吸引,互相追逐。”星核朝着黑球的方向走去,“如今我的目的快要达到了,而即使你和那个虚无令使联手也无法阻止他的苏醒。” “你对嘉波做了什麽?”砂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星核歪了歪头:“相信你能明白任何东西都无法完全隐藏存在过的痕迹,在这个由嘉波记忆为基础构建的梦里,我找到了有关污秽的记忆,并将污秽放入了嘉波体内,以此作为刺激源激活他体内的影子。” 他道:“现在影子即将登场,作为影子的另一面,嘉波他不会再醒来了。” 他抬起手。 星核,一个由毁灭星神创造,以毁灭为己任的个体,甚至不能算一个生命体,生命体应当具备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而他没有。 他能感知他人的内心欲望,用幻觉和梦境挑唆引导,看人崩塌,看人厮杀,看勾心斗角和无数的覆灭和死亡,他却并不以此为乐,所有行动的准则和动力都来源于纳努克赋予的内核。 毁灭一切,亦包括自己。 “黄泉!” 突然,砂金高喊一声。 刹那间一把刀闻声而来,银白光亮透过被劈开的屋顶反射暗沉的天空,星核只感觉到腰下一空,长刀拦腰斩过,竟生生将他劈成两截! 刀气从屋顶贯穿沙丘再到地心,往里探头甚至看见了难以描述的深渊,那是梦境外的混沌意识空间。这一刀不仅劈开了他的躯体,竟然还将他创造出的梦境世界也劈开了一道缝隙! 何等强劲的实力! 但是,“没有用的。”星核面无表情地说。 他不过是一团能量,被劈开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黑球,连手带半个头颅都在接触球面的瞬间被吞掉大半。星核没有痛觉,梦里也不会流血,纯粹的能量缺口处留出,再被吸纳到球体中成为刺激影子醒来的源泉一部分。 “虚无令使,黄泉。石心十人,砂金。”应当是头颅的部分躯体动了动,他被黑球摧毁、分解、再吸收,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小,“虚无令使现在才来,原来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解决我的时机。” “你们以为解决了我,梦境就能就此消解,所有人都能回到匹诺康尼,安全且毫发无损。”星核道,“但是我也说过了,组成这个世界最基本逻辑的,是嘉波自己。” “我并非孤军奋战。”他忽然笑了一下,仿佛一个真正的生命出于自身意愿流露愉快的情绪,轻轻地说: “就像现在这样,和我站在同一战线的,是嘉波啊。” 黑球吸收了最后一丝属于星核的能量,一点残余都没能剩下。随后世界陷入静默,仿佛一切风平浪静,地平线不再蚕食,脑中也没有烦人刺耳的尖叫。 下一秒。 咿呀—— 脑中尖啸哀嚎如巨浪滔天将可怜又脆弱的脑神经贬成尘埃,砂金揉压太阳xue的同时分神向外探去,发现地平线的坍塌速度竟然在这一刻骤然加快,上一秒还尚有余裕,现在沙海巨浪奔腾而来撕裂天空,和灭世的龙卷混合为一。他恍惚听见了梦境世界在这一刻不堪重负破碎的声音。 “别走神!” 黄泉出刀,砍断一截黑影构成的触手。 砂金回过神来,才发现黑球吸收了星核之后竟然活化了,无数黑红触手从球体表面伸出,有生命般颤动着,它们在沸腾,战栗,势不可挡地攻击吸收触及范围内的一切并有扩大的趋势,兴奋着迎接本体的回归。 黄泉的刀能砍断触手,但很快又有新的触手生长出来。 攻击触手根本治标不治本,黄泉沉吟片刻,没有一丝犹豫抬手将刀锋对准黑球。 她要在灾祸扩大开之前消灭这个东西。 就在她即将动手的那刻,砂金拦住她:“不行,嘉波还在里面!你不能直接动手!” 他语速极快:“那颗星核说得对,嘉波才是这个世界的内核,你贸然动手说不定会在攻击到嘉波的瞬间世界就此崩塌。” “不攻击世界也会崩塌。”没有比这更进退两难的局面了,黄泉握紧手中的刀,“公司使节,情况紧急,你有何办法不妨直言。” “你听我说。” 说实话砂金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黑球吸收星核之后变得比之前更棘手了,不过黄泉小姐似乎有劈开它的方法,她的刀锐利到能破开一切。 还有星核,他说他将污秽放入嘉波体内试图唤醒影子,而污秽是来自嘉波的潜意识残留,说明梦境里由污秽引起的龙卷是能够被他本人控制的。也是,他是世界的主人难道还没有办法平息这场风暴吗? 重点是,重点是要唤醒嘉波。 砂金顿了顿。 脑内不自觉回忆起刚刚破开黑球看见嘉波的那一幕,他闭眼,无息无觉,这辈子的安静仿佛都用在这一刻,无论是大魔术师嘉波还是沙漠之子嘉波都一样,果然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不那麽闹腾。 砂金想起来了。 “你确定你能唤醒嘉波?”黄泉双手握住刀柄,将刃对准触手交汇的内核,“现在外面动静如此宏大,他却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你口中所谓的深渊知识应当禁锢了嘉波的意识。星核不会让他死,却也不算让他活着,现在球体内的东西应该就是你们说的影子,影子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一个身体无法有两个主人,他绝不允许嘉波清醒过来。” “说不定还没等你叫醒沉眠的他,梦境世界便已崩塌,届时我们都将成为星核口中精神崩塌的活死人。” “放心好了,我对我自己,还有嘉波都有信心。”砂金又换作自信张扬的样子。 还有谁比他更能作为嘉波的意识锚点呢? 风在这片寂静之地扬起沙尘,砂金一抹自己额前飞扬的碎发,响指脆响:“黄泉小姐,那就麻烦黄泉小姐你劈开黑球的表面,却不伤到里面的生物吧。” 黄泉叹气:“好吧,如你所愿。不过如果五分钟后你还没叫醒嘉波,我的刀会如一开始的打算那样直接劈开黑球,无论里面醒着的到底是谁。” “我会用尽全力挥刀,到那时,砂金,你也会成为我挥刀的对象。你想好了吗?” “当然。” 两人没再多说一句,砂金用深呼吸平复狂跳的心,一道刀锋从头顶掠过,刀气所过之处披荆斩棘将触手通通斩落。眼角余光察觉黄泉似乎因这一刀脱力,不过情况尚在控制,她喘了口气,又再次拔刀将复生的触须尽数斩断。 没有余地再顾及其他,砂金紧随第二道刀光起跳向球体冲去,越是靠近球体便越加觉得行动阻塞困难,连那道刀光都逐渐变得软弱,仅仅在触及表面时破开一道半人高的口子。 不过那也够了。 在刀口愈合前一枚包裹存护之力的硬币轰然炸开,将其炸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 砂金快速向洞口跳跃,他看见一双洁白的手从其中伸出,像是要拥抱半空中的他。 “嘉波!” 第二双手伸了出来,随后是密密麻麻无数双手,它们从口中伸出,呼唤着,唤醒雀跃迎接着,争先恐后接住下落的砂金,再将他拉入球体内部。 球体在背后再次彻底封死。 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让人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 在黑暗中心是闭目的嘉波,砂金坚定地向他拥去,越是靠近越能看清他的脸,明明闭着眼睛不言不语,数道阴影却覆盖在五官和脸颊之上,模仿着唇齿和笑眼。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影子嘻嘻地笑出声,“你是那个讨厌鬼!嘉波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没有人喜欢你!” “没有人喜欢你!” “没有人喜欢你!”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嘉波很善良,嘉波愿意杀了你!嘉波很善良!” 砂金充耳不闻,就当影子的笑声,还有寒冷得如同冰窖的黑暗还有游弋其中的细小触手不存在,任由它们在身上割出累累伤痕。 他只是坚定地抱住了嘉波的头。 “你没有沉眠,嘉波,你只是迷失了,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对吧,”砂金低声说,“所以睁开眼睛吧,现在该是你取得控制权的时候了。” 在进入黑球之前,砂金想起的是当初拉帝奥在他进入梦中之梦前给出的医嘱。 ——“因为梦中不可能之事并非死亡,而是沉眠。” 第104章 一个梦中梦中梦 “恭喜你,嘉波。” 赤王神庙渡厄厅,威严高大的赤王神像审视四方,其下一名身穿沙漠服饰的青年正双手合十。他是赤王与花神的孩子,是沙漠的圣子,正在进行日常的祷告任务,却在不速之客闯入时打碎与世隔绝的清冷,换上一副充满世俗的、呆滞的茫然。 什麽恭喜,恭喜什麽? 沙漠圣子每天的工作就是祷告、训练、被父神揍和向母神告状、溜出门处理沙漠和雨林周边因地脉波动产生的怪物,再在民众的虔诚目光中摆出一副目下无尘慈悲慈爱的姿态大摇大摆跑回家。日复一日的生活毫无惊喜可言,嘉波也不知道眼前的女神到底在说什麽。 大慈树王布耶尔是赤王和花神的盟友,能够自由出入沙漠任何一个角落,她今早突兀闪现进入神庙的祷告室,就为了带来一条惊人的消息。 “恭喜你,嘉波,听说你快要结婚了。” 嘉波:“……” 嘉波:“!!” 谁要结婚了?谁要结婚了!!这麽大的事怎麽没有人来知会他一个当事人啊! 瞪大的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大慈树王,嘉波好像一个卡住的发条人偶,愣了好一会才发出一个充满疑问的单音。 “啥?” 大慈树王噗嗤一声:“你要结婚了。” “谁要结婚了?” “你要结婚了。” “我要干什麽?” “你要结婚了。” 大慈树王非常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回答嘉波的问题,看得出来沙漠圣子的脑子被一个天降的劲爆消息砸得晕晕乎乎,女神安抚性地多解释两句:“哎呀,看来你还不知道啊,嘉波,为了加强提瓦特和外界的联系,你的父亲和母亲有意要为你说亲。” 赤砂之王和花神当年的造神计划非常成功,自嘉波诞生以来,深渊的躁动平息了,禁忌的知识为人所用,为这片大陆带来长久的和平,并且这份和平以沙漠为中心向全大陆扩散,人和神明、仙人、精灵、魔兽等生物和谐共处,提瓦特迎来前所未有的稳定时期。 内部的稳定带来外交的繁荣,深渊平息后,提瓦特便没有了被侵蚀的困扰,开始与真实宇宙创建联系。就连提瓦特的守护者,那位高居于天空岛的天理也对此无声允许。随后数年须弥联盟大力发展科技,周边璃月经济昌盛,遥远海国军事强硬……最终在诸国的通力协作下,十年前,一枚信号子弹打开虚假星空,将提瓦特与诸多群星沟通的第一封信射入宇宙。 很快,诸国就收到了回信。 与提瓦特取得联系的是名为【开拓】的星神和其信徒星穹列车,他们向这片处于静默之地的辰星表达友好,许诺会交换情报、送来物资并对宇宙发展进行商讨。 没有势力会觊觎这颗似乎落后于星际主要文明的星星,首先是因为提瓦特位于大片星星死去的静默之地,静默之地产生的虚数力量是深渊的主要构成,在深渊平息后,曾经困扰提瓦特的深渊如今却成了绝佳的天然防护。其次是这颗星星的武装力量多得吓人,他们没有被任何一位星神纳入版图,但提瓦特特有生物——魔神,中的多位都有接近令使甚至等同于令使的实力。 于是,在星穹列车的有意促成和提瓦特本身的强盛武装下,双方达成平等且和谐的交流方式——星穹列车和其他对提瓦特感兴趣的势力会定期以降临的方式送来物资和外交使者。 “所以呢,”嘉波找回自己的声音,“布耶尔阿姨,降临者就降临者,为什麽非要和我结婚扯上关系!” “你的父母也是关心你,嘉波,你的年龄也不小啦,又是人类与知识的魔神,或许赤王和花神也是希望你能给人类做出表率,毕竟以两人结合成稳定长期关系并诞育新生命是人类这一种族的繁衍方式嘛。” 嘉波狐疑:“你这是在催婚?” 大慈树王假装没听见,继续说:“听说对方是一位刚刚来到提瓦特的降临者,名叫砂金,年少有为,相貌堂堂,是一位很可靠的青年呢。” 再可靠也和他没有关系! 他是魔神,魔神是不可能结婚的,魔神不会结婚,婚姻是什麽?婚姻是坟墓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围城,要是结婚了他还当什麽花神的宝贝赤王的明珠沙漠自由自在的霸道圣子? 就算是共同创造了他的花神和赤王也没有缔结婚姻契约啊! 总之绝对不要结婚。 “世界树无法观测降临者,我知道的也就这麽多啦,其实关于你相亲对象的信息我还是从你父母那知道的。” 大慈树王眨眨眼,她眨眼的频率很快,眼皮上下翻合每一次都能刷新嘉波的表情,从懵逼到崩溃再到坚定,最后一次眨眼嘉波直接从视网膜上消失,真真正正如同一道清风,只留下一道残影。 “你去哪?”大慈树王在身后喊。 可惜嘉波没能听见她的声音,大慈树王喃喃;“真是,怎麽慌慌张张的,我还没告诉他新来的降临者马上就到了呢。” 嘉波一路跑出渡厄厅,想找父母问清楚,但勿需多问就能明白。 沿路张灯结彩挂上金色的装饰——金饰是沙漠的象征,是婚礼再常见不过的装饰之一。 碰见的居民一个个地冲嘉波露出喜气洋洋的笑脸还说着恭喜恭喜——现下除了结婚还有什麽可道喜的? 还有人问他这麽急匆匆要去做什麽,并好心地为他指明了赤王和花神所在的方向,说两位伟大的神明正在议事,应当是和嘉波以及沙漠乃至提瓦特的未来有关。 还能议什麽啊? 再议下去是不是他明天就要冠上别人的姓氏了啊? 嘉波觉得自己脚步沉重,心里简直在淌血,仿佛自己的自由正在远去,越是靠近神庙正殿他就越觉得委屈,蠕动一点点趴在门口,伸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望向中央的花神和赤王。 赤王最近很忙。 花神打开深渊时受了不轻的伤,其后十数年的日常事务都落在了赤王身上。他要向树王透露当初的疯狂计划稳定须弥联盟、疏导整理从嘉波那获取的禁忌知识筛选出有用的部分传授给人类、创建国家,和周边其他魔神的属地构建和平外交关系。 最后这部分外交关系超越了天空,辐射到从前全提瓦特谁也没踏足过的宇宙。 越来越多的降临者跨越星空而来,纵使魔神不吃不喝不睡觉,赤王也忙得脚不沾地,最后还是养伤的花神提醒他:“作为父亲,你最近是不是该多关心下嘉波。” 科技发展飞速连带着通信手段也升级到了从前想不到的方式,虽说手机还不普及,但至少魔神们人手一个。花神娜布·玛莉卡塔近期通过一种叫聊天室APP的即时通信方式认识了一只名叫艾利欧的网友,对方自称是群星外交使团的领导者,碰巧的是,一神一猫家里都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问题儿童。 艾利欧:“砂金是个好孩子,就是有时免不了欺诈行为。” 花神:“嘉波也是一个好孩子,就是免不了有时太过淘气。” 艾利欧:“砂金出生在偏远星系茨冈尼亚,在那里生存都是问题,养成他这种性格在所难免。” 花神:“嘉波出生是为了我和阿赫玛尔的梦想,在这点上我们对他亏欠良多。” 两人一想对方家的小朋友真是和自己家的非常相似,旋即一拍即合。花神立刻向赤王提议:“艾利欧说他家孩子也会随使团而来,砂金是金色头发,刚好沙漠庆典的装饰也以金饰为多,我们可以为使团举办一次盛大的庆典以表达我们的尊重。” “嘉波也不用长时间停留在提瓦特,他可以去宇宙逛逛,艾利欧说砂金对宇宙各个星系都很熟悉,如果两人是盟友的话,砂金或许能成为嘉波的旅伴和导游呢。” 盟友是两位魔神对于稳定长期关系最接近的认知,比会随着时间消磨的友情更加坚固,如果两个孩子能成为盟友就再好不过。父母们商量过后觉得这一想法真不错,随后便将其告知另一盟友大慈树王,通晓万物的世界树之主愣了愣,点点头: “我懂了,儿大不中留。”。 嘉波趴在门口悲哀地想要不还是走吧,现在他的爹他的妈其乐融融商量迎接表面上的外交使团实际上的相亲对象,或者说未来亲家也说不定,看样子真是铁了心想把自己甩出去。 能不能考虑下好大儿的心情啊! 嘉波委屈,但嘉波不说。 门外犹犹豫豫走来走去活脱脱一个机械钟摆想不发现都难,赤王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冲门外死角:“嘉波,既然你到了就过来,和你的母亲说说话。” “上次你冲进草龙的领地和草龙眷属摔跤摔了一天的事我还没找你的麻烦……算了,这件事暂且先放下,我有别的安排交给你。” “哦。” 行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总要面对的,嘉波。 嘉波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磨磨蹭蹭迈着小碎步挪进正殿,一点都不见大慈树王面前那风风火火的模样,他觉得现在实在是很难保持笑容,嘟哝着打招呼:“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赤王直接道:“还有半个小时群星就会送来新的外交使者,这一次就由你负责接待,相信你能做好的。” 花神也轻轻拍了拍嘉波的肩膀,抚去细小的尘埃,附和道:“不用有太大压力,我亲爱的孩子——使团里有你的同龄人,母亲为你打听过了,你们一定会合得来。” “嗯嗯嗯嗯好的,妈妈说得对。”嘉波假笑。 嘴上说得乖巧,心里却悄悄敲响警铃,他明白的,母亲说的一定就是那个叫砂金的家夥,写作同龄人读作相亲对象是吧。 但他是老老实实坐以待毙的人吗? 他不是啊! 嘉波当然不会当面忤逆他伟大的魔神双亲,但是阳奉阴违这一套他已经学得很熟练了,表面应声答应把赤王和花神哄得服服帖帖放下疑心,转头他就跑回渡厄厅的卧室,随便收拾两件衣服。沙漠王城的布防嘉波经手过,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就和曾经数次偷溜出门离家出走那样,包袱款款,脚步快快,去他的外交使团和相亲对象。 再见了妈妈,今夜我就要远航,芜湖! 逃亡路线嘉波更是精心挑选了一个远离王城和神庙,靠近大陆中心,位于雨林和沙漠交界处的偏僻小村庄。 他倒也没想着这一次逃跑能不被赤王和花神发现,他的爹妈可是魔神啊!他的小小伎俩躲得过一时怎麽可能躲得过一世,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逃过使团降临的那几天就好啦,等到风头躲过去,大不了老老实实回家,被揍一顿,再被关几天静闭就了事。 问题不大,尽在掌握。 驮车慢慢悠悠驶向理想的目的地,颠簸中嘉波用以覆面的面纱也晃落了,好在车厢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嘉波索性翻了个身,用不知道怎麽出现在身上的纸牌搭金字塔,试图让其在晃动中保持平衡。 很难,但是也很有趣。嘉波放空大脑开始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叠到第二层时失败了无数次。 “你应该在这里再放一张牌。”突然一个声音说。 一个人走到嘉波身边,给他屡战屡败的纸牌金字塔提供崭新的思路,嘉波照着对方的思路再次叠上新的纸牌。 “好耶!成啦!”稳固的多层三角结构在手里显现。 嘉波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他是一个长相十分精致俊秀的青年,缝隙透露的月光照亮他的璀璨金发,也映得他那双瑰丽的蓝紫色眼睛微微发光。他穿着普通沙漠人类装束,但细节处有点不合身,好像这衣服是偷来的一样。 青年嘴巴张张合合,勾起一个微笑:“朋友,真是没想到,去往无名村的道路上竟然还有人能与我作伴。” “你好,我是……”他不经意地停顿片刻才接着介绍自己,“我是卡卡瓦夏。” “哦。”嘉波好奇地打量对方,现在须弥联盟不认识他这张脸的人已经很少了,“你好,我们还不是朋友,你是什麽人?学者?商人?武士?演员?为什麽去无名村?无名村既没有知名景点也没有考古价值,你一个外国人没事跑那里干嘛?” “……”怎麽就开始审讯上了。 卡卡瓦夏有些尴尬,咳嗽一声:“是这样的,我朋友想给我介绍一个人认识,但可惜我没有什麽兴趣,也不忍拂去他们的心意,真是为难。” 所以就跑路了对吧?嘉波点点头。 懂了。 虽然卡卡瓦夏说得很委婉,但是意思很明显啊,在这茫茫沙漠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 逃婚的竟然有他们两个耶! 第105章 伤痕累累的灵魂 “哟,辛德,这麽晚还站岗呢。” 驮车抵达无名村,还没停稳一个漆黑的身影就从车厢内跳了出来,嘉波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守村人的肩膀:“老规矩,要是其他人问起来,就当没见过我哦。” 守村人是名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黑皮男人,此刻见了嘉波倒是没有对于神明的敬意,讪讪笑道:“小祭司,您又离家出走了?” “什麽叫又?”嘉波板起脸,“你别管,我心里有数的好不好。” “好好好,不管就不管。”辛德说,“那我先带你们去客房吧,我们无名村别的没有,空房间还是很多的,小祭司你还是原来的那间。” 目光转向一直跟在嘉波身后的金发青年,辛德:“这位的话……” 嘉波接话:“住我旁边就是。” 无名村安静、偏远,倚仗独特地貌创建别树一帜怡然独立的村落。楼梯环绕沙柱盘旋而上,卡卡瓦夏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在心中将无名村与茨冈尼亚比对。他的家乡也是苍凉辽阔的荒原地带,只是须弥沙漠无雨无雷艳阳高照,茨冈尼亚时时刻刻被雷暴侵扰,很少能拥有如此安详的时刻。 “你在想什麽?” 卡卡瓦夏的沉思被打断,抬头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栋空置的小屋前,那位叫辛德的沙漠小哥说是准备生活用品先行离去,现在面前只有沙漠祭司,提瓦特星球特有生物——魔神。 临行前拉帝奥科普过什麽来着? 提瓦特总计数十名魔神,他们前往的须弥地区共计四名,掌握雨林的智慧之神,掌握沙漠的赤土之神,掌握绿洲的花之女神,还有魔神们的子代,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嘉波。 ……他就是嘉波? 卡卡瓦夏眨了眨眼,状若无事:“没什麽,我没见过长在柱子上的房屋,多看几眼而已。” “哦?”嘉波突然欺身而上,与眼前人的距离骤然缩短到几公分。卡卡瓦夏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却被腰部的石制栏杆挡住,提醒他再退后就要从沙柱半腰掉下去。 好像逃不掉了耶…… 卡卡瓦夏也不知道为什麽自己居然会因为这麽微小的一件事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放嘉波腰上好像不对,抵在胸口好像也不对。 额,那要放在哪里?脸上?他的脸颊肉看上去很软,话说魔神这种生物有成年的概念吗?如果有普世意义的年龄概念的话,婴儿肥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退吗? 面上维持礼貌和镇定,卡卡瓦夏看见嘉波猛然嗅了一大口空气,随后咂咂舌:“嗯,说谎的味道。” “……”卡卡瓦夏笑出声,“这也能闻得出来?” 当然闻不出来。 嘉波的鼻子动了动,月色晕染,在其上落下一抹柔和朦胧的弧光。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你说谎被我拆穿了好不好。” 沙柱半腰显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嘉波将人拉进房间。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个缺失把手的水壶。 他就坐在屋内唯一一把椅子上,顺手将人按在对面的床。嘉波双手抱臂,眼睑半合,板起个脸俨然一副审问的架势:“你叫什麽?从哪来?到哪去?这是我给你的第二次机会了,你可不要不知好歹,独自一人隐姓埋名打着旅行的名义在须弥闲逛你到底打着什麽目的?” 被审问的人举起双手投降,嘴唇翕动好半天吐出两个字:“你猜?” 我猜你个大头鬼! 嘉波冷笑一声:“今日有一支来自宇宙的访问团抵达须弥,其中有一位年轻人类,他恰好也是男性、金发、且是我不认识的异域长相。” 实在是太好猜测了,一点都不像稻妻流传过来的轻小说里写的那样,两位主人公双双离家出走隐姓埋名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相爱后意外发现对方就是当初与自己定下婚约的联姻对象。初次见面自我介绍说为了逃婚离家出走时不会怀疑吗?不会生出疑惑吗? 哇那家夥和我同一天离家出走的,好有缘分啊,他一定不是我那位同样倒霉的联姻对象吧。 一定不是吧! “你连告诉我的名字都是假的,卡卡瓦夏?”嘉波音量拔高隐隐带上一丝控诉,“不,其实你的真名应当是——” “是真的。” 卡卡瓦夏面容不改坚定,甚至还咳嗽了两声:“砂金是我的代号,卡卡瓦夏才是我的真名。” “……哦。” “我和姐姐小时候生活的星球环境和沙漠类似,但却没有像这种建在半空中的房屋,出于好奇多看了看,并无恶意。” “……哦。” “不过我们早已移居前往其他星球,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成为你的向导。”他故意留出一丝引人遐想的空白,随即点明嘉波身份,“魔神阁下。” “……容后再议。” 嘉波现在觉得卡卡瓦夏有种打蛇随棍上的狡诈,大概这就是商人的趋利本性,抓准时机也要压他一头,可嘉波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他靠近床铺,仗着须弥是自家地盘就敢耀武扬威,上手柄卡卡瓦夏物理意义上翻了个遍。 翻出来的文书、证件还有电子设备无一不佐证了卡卡瓦夏口中没有谎言,这个家夥还兴致勃勃地打开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他口中与沙漠相似的星球风景照、旅途中拍摄的邃蓝星云,还有装潢温馨的室内,他与另一名金发女子的近期合影。 “如何?”卡卡瓦夏将手机放在嘉波手心,“现在你还坚持要审判我吗,魔神阁下?” 嘉波不知说什麽好。 和轻小说里说的缘分命运羁绊春心萌动毫不相同,他现在只觉得卡卡瓦夏很棘手,像仙人掌沉寂数年一夜之间在顶端开出的艳丽的花,浑身长满了刺却好看得要命,就算嘴皮子叭叭叭一直想在口头上压制他也依旧好看。 压制? 魔神嘉波是这麽好压制的人吗?绝不,吵架他绝对不会认输的! 嘉波动动嘴唇,脑子一刻不停思索狠话要怎麽修饰才能直戳痛点,最好把卡卡瓦夏气得跳脚。 正当他想到一句自认为绝妙的反击时,忽然一阵脑内钝痛袭击了他,就像一根铁棍不知被谁握住狠狠痛击他的后脑勺,霎时吵架反击全都抛却,嘉波脚步摇晃,嘶地一声抱住了脑袋。 “怎麽了?”卡卡瓦夏脸色微变,关心地走上前。 然而他的身影在嘉波眼中被蒙上了重重阴翳,边缘晕染的黑线射线一样扩散,分裂出无数个阴鸷的、苍白的,如同一具死尸的脸。 这一定是因为疼痛压迫神经导致的幻觉。 嘉波连连后退,靠在窗棂,他摇了摇头想把突如其来的阵痛甩出去,没成想到这阵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等到卡卡瓦夏走到身边就已如潮水褪去。 “你还好吗?”卡卡瓦夏道。 “我没事,没事。”几个呼吸放松自己,嘉波摆摆手,对于魔神来说这点疼痛算不上什麽,更何况现在他一点异常都察觉不出,相比之下反倒是眼前这个见面不久就抬杠的家夥更值得关注。 但嘉波此时已经忘记刚才想出那句绝妙的反击,他顿了顿,喘了口气,吐出一句软绵绵没有气势的短句:“……算你狠。” “什麽?”卡卡瓦夏早忘了之前的呛声。 “算了,懒得和你说话,我要走了。” 天色已晚,外交团旅途劳顿再加上人类本就是需要睡眠来恢复精力的脆弱物种,嘉波觉得自己真是一位体贴的好神,门就在手边,他准备将黑夜留给卡卡瓦夏一个人。 脚刚抬,推门到一半却又停下,嘉波想起自己正离家出走可不愿中道崩殂:“但现在我只是嘉波,不是魔神。你是卡卡瓦夏,也不是我的相亲对象,懂吗?” “如果你留在无名村,我们可以当朋友,如果你执意要前往沙漠王城,”他拖长音,“那我们就只能是敌人了。” “你先好好休息吧,”卡卡瓦夏想都没想答道,“其他的我明白。” 门扉在眼前渐渐合上,阴影吞没了大部分面容,以至于卡卡瓦夏说出口的话都变得模糊不堪。 “听上去好像是后者更有吸引力呢。”。 头疼,真是头疼。 像是置身于一个装满水的玻璃房间,而后与一枚搭载着坍缩小行星的导弹撞击,可惜玻璃是世界上最坚固最具有缓冲性质的材料,冲击波被水流层层洗刷,最后落在身上的只是一圈圈荡开的弱小涟漪。 争吵、誓约统统被稀释成一段段呓语,大部分都听不清甚至感知不到。 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呆在属于自己的屋内,在层层无知无觉无声无息的涟漪里嘉波只听见了一个微弱到仿佛快要死去的男音。 “……来……” “……回……来……” 嘉波是作为禁忌知识的容器诞生于世,十数年来老老实实呆在身体里,可禁忌知识毕竟来自深渊,深渊的本质是混乱和扭曲,即使被封印嘉波偶尔也能听见禁忌知识似有若无的呢喃低语。 这一次也应当和以往无常。 心情被搅合得有些烦躁,再加上魔神不需要睡觉,嘉波索性离开无名村,接过守村人的职责,将以村子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土地都犁了一遍,无论是提瓦特本土的魔物物种还是因为地脉涌动结出的藏金之花统统处理干净,等到他回来时,地平线的黑幕已经有了被光侵蚀的灰红色。 天快亮了。 又是完美守护沙漠的一天呢。 心中的烦躁殆尽,嘉波往居住区走,魔神天生拥有卓越的感知能力,还没靠近沙柱他就察觉到卡卡瓦夏的屋子里空无一人。 人去哪了? 这个家夥,不是告诉他不要随便乱跑的吗! 他一怔,随后转身往辛德所在的岗亭跑去,要找人先找地头蛇,没有人会比辛德更熟悉无名村的每一寸土地。 刚到岗亭,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卡卡瓦夏隔着门框和辛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他来还慵懒地轻挑眉尾:“你怎麽来了?” 嘉波不答反问:“你怎麽在这里?”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提瓦特看日出。”卡卡瓦夏示意手里的瓶子,又指了指笑得一脸憨厚的守村人辛德,“美景可不应当辜负,托辛德小哥的福,听说这种蒲公英酒是你们提瓦特的特产。” 卡卡瓦夏邀请:“魔神大人,要和我一起吗?” 嘉波明晃晃地把不爽挂在脸上:“哪有人大早上天还没亮就喝酒的。” 话虽如此,五分钟后,盘旋房屋的沙柱顶端多出了两个人,天还没有完全亮,从高处向鱼肚白望去,只见一片重峦叠嶂的墨色。 嘉波能感觉到清晨风中的寒意,他没有看卡卡瓦夏,却能感知到一束温柔的目光不加掩饰直白地落在自己身上。 “干嘛要带我来这里。” “嘉波,我有一个问题。” 两个人同时说。 卡卡瓦夏首先反应过来:“当然是因为我对你很感兴趣,嘉波,可以这麽叫你吗?” “你都已经叫了还问我的意见?”嘉波大剌剌地翻白眼,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卡卡瓦夏口中的含义,“等等,什麽感兴趣?” “我对你感兴趣。” “哪种兴趣?” “当然是两个独立个体之间,一对一,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的那种兴趣。” 卡卡瓦夏眨眨眼:“所以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增进一下对你的了解吗,魔神大人?” 嘉波这才意识到卡卡瓦夏的过分之处,他昨天特地强调过要麽是朋友要麽是敌人,二选一的机会卡卡瓦夏偏要踏出第三条道路。 他态度坦荡,语气温和,既没有人类对魔神的仰视,也没有对未知物种的好奇,一汪紫瞳盈盈如水,平等地直视着名为嘉波的个体。 嘉波觉得自己应当是被麻痹了才没能生出任何不满或者被冒犯的情绪,反倒是顺着对方的话说:“好啊,你想了解什麽?” “就从辛德开始吧,”风吹过卡卡瓦夏额前的碎发,嘉波故意不看他,然而余光里他看见卡卡瓦夏眼里属于自己的倒影是那麽清晰,一秒钟的发呆过后连忙咳嗽一声撇过脸,彻底看不见卡卡瓦夏为止。 他听见卡卡瓦夏问:“辛德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我老离家出走嘛,咳,总之十几年前他还是个没我大腿高的小朋友就认识了,这麽多年过去,他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离家出走?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现在的生活和喜欢离家出走又没有冲突。” 卡卡瓦夏噗嗤笑出声:“真是任性。” “任性就任性怎麽啦,这就是我的本性啊,我可从没掩饰过。”嘉波用手肘拱拱卡卡瓦夏,“别光说我啊,接下来换你介绍自己了。” 卡卡瓦夏清了清嗓子:“卡卡瓦夏,代号砂金,出生于边缘星系茨冈尼亚,有一个姐姐,朋友数量不多但每一个都很重要,目前就职于星核猎手和星际和平公司两个组织并担任外交大使,现正因朋友想插手我的感情生活而离家出走中。” “喂你不要照抄我的离家出走设置啊。” 嘉波笑了一声。 也许他早已过上了理想的生活,父母无偿包容他的任性,有三两知交,天生强大,寿数悠长,命运顺遂,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在等待着他。 “……求……你了……”脑中隐隐在呜咽。 “嘉波……” “……回……来……” “好端端的你这是怎麽了?”卡卡瓦夏的脸一下子在眼前放大,“原来真的有人会笑着笑着就哭出来啊。” 嘉波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眼神,身体自动往后退出一米远,他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知道自己不自觉地对卡卡瓦夏生出亲近,又无故地不愿再有进一步接触,听见提示往脸上一摸,竟然发现摸了一手的泪水。 好奇怪。 为什麽会流泪。 “要来点吗?”卡卡瓦夏并未介意他奇怪的抗拒,拔开蒲公英酒的瓶塞,顿时清甜和浓郁交织的酒香渗入空气。 蒲公英酒来自蒙德城,那里是新任风神的领地,他吹散了北地终年不散的冰雪,沉眠的草芽从泥土迸发,将新生酿入了酒液,短短几年便风靡大陆。 卡卡瓦夏不知从哪变出两个拳头大小的高酒杯,清透带着点翠色的液体撞进杯底,他将其中一只酒杯高高举起,递给嘉波。 嘉波伸手。 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泪水已被抹去,同时他无意地问:“那麽大两个酒杯你到底藏哪的?” “大魔术师也会对我的小把戏感兴趣吗?” 手停在半空。 “等等,”嘉波狐疑发问,“大魔术师?谁是大魔术师?” 嘉波是嘉波,是圣子,是祭司,是须弥的四位魔神之一,他从未离开过父母的羽翼也从没有拥有过别的身份,卡卡瓦夏嘴里的大魔术师指的会是谁?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难以面对又无法忽视的心悸。 也许卡卡瓦夏是口误,或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调侃无所不能的魔神和魔术师一样,可嘉波无法控制住自己非要刨根到底的心。他的面目慢慢爬上抗拒和焦急,一双希冀的眼睛望向卡卡瓦夏,多麽希望卡卡瓦夏告诉他一个答案,却也恐惧这个答案。 “别问了,嘉波。” “不,我就要问。”嘉波回头望去,“你已经知道我很任性了,不告诉我,我就会一直问下去。” “你会伤心的。” “我不在乎。” “哪怕有可能打破现在幸福快乐的生活?哪怕未来变得由不得你掌控?” “我确认。” 一股战栗慢慢爬上背脊,再顺着骨髓、脏器和血液流向四肢,那双总是燃烧着光亮的眼睛被血色侵蚀,明明身体在颤抖,却执拗地盯着卡卡瓦夏一动不动。 风停了,在这个太阳还未升起的清晨,在远处王城还在沉眠的此刻,时间就此定格,鱼肚白还是鱼肚白,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朝霞再也不会到来。 “卡卡瓦夏”叹了口气,他的神情变得哀伤,但他不会欺骗嘉波,世界上也不会有人欺骗嘉波。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因嘉波诞生。 “你意识到了吧,大魔术师,”他给出了嘉波恐惧的回答,“是你。” 嘭—— 一声。 嘭——嘭—— 无数声。 一个人正在用拳头愤怒地敲打装满水的玻璃温箱,涟漪传递着他的咆哮,和他的思念,曾经断断续续朦胧难以听清的低语变得真实,甚至能听见尾音的震颤。 “……嘉波,别睡了……” 天空出现裂纹,地面开始振动,细小的砂石承受不住率先滚落,滚到柱子边缘再跌落到无限于自身体长的重重深渊。 “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回家……” “……你这个尽给人添麻烦的无赖……” 声音控诉着,锤击一下比一下重,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粗鲁的人,是小说中通常出现的反派角色,举止间是毫不顾忌的无礼和悲伤,妄图一拳锤爆嘉波的幸福世界。 嘉波觉得自己的心脏也随着着一次次轰击急速跳动着,他凝望卡卡瓦夏,血色全无的嘴唇一张一合艰难吐出自己的疑问。 “如果大魔术师是我,那我又是谁……” 对面的“卡卡瓦夏”垂下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 “嘉波,人类与知识的魔神,生于魔神战争末期,作为接收禁忌知识的容器由花神和赤王制造而成,其特性为吸收和容纳,然而其能力尚未成长,无法完全压制禁忌知识,最终花神献祭,赤王牺牲,双亲就此再无复活可能。” “因能力不可控,被人类畏惧敌视,最终不得已离开提瓦特,永生永世不得返回故乡。” “在流浪期间做过记忆星神的令使,终因理念不合而离开,后成为欢愉星神的信徒,以魔术师的名义流浪星际。” “作为儿子害得双亲离世,作为神明却使信徒离散,作为神使无法贯彻使命,作为魔术师并无一颗纯粹为舞台而生的心。” “你再没有存活于世的亲人,朋友看似很多却没有一个视你为独一无二,你看作为经纪人的桑博连匹诺康尼都不愿前来,你也心知肚明比起你拉帝奥似乎跟另一个人更加亲近。即使是宿敌,也无非是强行为对方安上的头衔,好像以此就能拉近你们的距离。” “没有可以归去的家,没有在乎你的人,没有人爱你的卑劣和孤独。” “这就是魔神嘉波无用而困顿的精彩人生。” 咔嚓—— 昭示着碎裂的声响在天边响起,正是鱼肚白的方向,全宇宙最坚韧的玻璃被撞碎了一角,蛛纹一般在地平在线扩散,然而从那裂缝中渗透出的是比黎明前的黑暗还要漆黑的混沌,吞噬了鱼肚白和再未升起的太阳,仿佛和嘉波的真实,和他的人生一样,如此沉重和扭曲。 嘉波朝那混沌迈出一步。 紧接着他感觉到了一股将他往回拽的拉力,“卡卡瓦夏”紧紧拉住他的手腕:“留在这里,别走。” “求你了。” 对岸的真实好像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如果清醒活着如此让人痛苦,沉沦美梦又怎能算一种罪过。 嘉波恍若未闻,往前又迈出一步。 他看见了。 龟裂的天空如同雪花一片片坠落,露出天空之外吸收一切光线的混沌,然而有东西从可怖的黑暗中显现而出,先是手指,而后是布满血污和伤口的手臂和肩胛骨、被黑暗抓住侵蚀的腰和背,干枯而毫无光泽的金发。 而后嘉波看见了。 一双蕴满想念和怒意的眼睛,比黎明第一缕晨光更加璀璨耀眼,他被天空与大地同时拥抱,如此独特又如此灼目,竟让人生出了飞蛾扑火的冲动。 “嘉波啊啊啊啊啊——” 他下意识朝天空伸出手。 “别走。”“卡卡瓦夏”重复道,“你没有理想和目标,随波逐流地虚耗时间,你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在哪都一样的话,留在这里不好吗?双亲健在,朋友都在,所有人都活着,所有人都没有受到伤害,爱情也会如你所愿萌芽,谁是真实谁是虚假又有什麽意义?” “你会在这里被爱,在这里被需要,你能拥有从前拥有的一切,这里才是正确的,是你期待向往的生活。” “但却不是我应当度过的人生。”嘉波道。 他挣脱“卡卡瓦夏”的桎梏,向着天空追逐狂奔,与此同时身体内像是某个开关被打开了,无数记忆碎片喷涌而出冲刷识海,可怜的意识像一条溺水的鱼被淹没又浮起,嘉波无法控制身体,他不停地摔倒,又不停地爬起,向着他的真实跌跌撞撞奔去。 最后一次摔倒时,他感觉一股蛮横又温柔的力量将他从地上拽起,天空和大地连同最令人沉醉的美梦在这一瞬间崩碎成齑粉,黑暗吞噬视觉和听觉,唯有手心的温度提醒他还活着。 如此坚固,又如此令人安心。 嘉波在喘息,他听话地如同一只被驯养的动物,顺着力道跌入一个充满血腥的怀抱,手抚摸过的地方到处都是滑腻的血液和被侵蚀到刻骨的伤口,光凭触摸都能感受到皮肤底下肌肉收缩显然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可是砂金他妈的不在乎。 他依靠执着、思念还有未说出口却心知肚明的爱,唤醒一位脆弱无用的神明,将他的伤痕累累的灵魂拥入怀中,带着巨大的满足和欣慰微微哽咽道: “嘉波,欢迎回家。” 第106章 久别重逢的月光 海量记忆以画面闪回的方式将嘉波吞没,一时之间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边界。 他看见了以一枚硬币将他从黑泥带走的人,他看见了用画幅教他表达情绪的人。陪他玩耍的人、教会他成长的人、和他战斗的人,为他而战的人…… 画面一点点变得清晰,变得斑斓,纷杂的记忆像是一个将他吸入的黑洞,重新经历人格的重塑,经历第二遍爱与恨。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记忆里那些一直陪伴他度过艰难岁月的脸终于不再模糊,无数画面最终都融合成同一张脸。 ——我的师长,我的亲人,照亮我前半生的星辰。 ——我的宿敌,我的半身,我久别重逢的月光。 “卡卡瓦夏……” 一滴泪划过眼角,嘉波埋头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他一向不是一个能忍耐真实情绪的人,手臂收紧环抱住精瘦的腰身,反复呢喃一个在生命力轮回千百次可他偏偏无知无觉的名字。 “砂金……” 然而手仅仅用力了一瞬便像是碰见一团火焰一样松开。 他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怀抱摇摇欲坠,迷雾和血腥不分彼此,将这方空间演变成一个足以困住他们的鲜血牢笼。 身体深处空了。 用于封印禁忌知识的容器空了。 化作美好的梦、邪神的触须、牢笼的栏杆,和无所不在的黑暗利刃,将追到这里仅能用血肉之躯保护他的存护令使折磨得遍体鳞伤。 手在半空微不可察地僵硬,像蝉翼一样微微颤抖,而后慢慢地收回。嘉波不想伤害他,不想让自己激烈的情绪和动作灼伤他,他克制住自己,就像小时候那样,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躲在安全又阴暗的角落。 只有一张脸仰视着,他将自己整个人置于被保护的范围之下,修长洁白的手指抚摸砂金下颌,一块结了血痂的阴影。 突然,砂金抱住了他。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找到你的吗?” 那力气雷霆万钧,像要将嘉波整个人都揉进怀里,愈合的伤痕又崩开,克制的灵魂在嘶吼,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嘉波了,他在须弥沙漠捡起又养大的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在茨冈尼亚带回又被养育的一只狡诈又人性的人偶。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嘉波了。 之前在旁人面前伪装出来的镇定和平稳在这一刻彻底被击碎,砂金抱住他,力道大得如同要将他们纠缠不清的命运合二为一,手却不安地一次又一次按住他的后颈。 重复着:“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找到你的吗?” “我知道。” 怀里传来呜咽。 “我们之间还有很多未结清的账要算。” “我知道。” “上次我说没找到哀伤宝石,是骗你的。” 没等嘉波开口,砂金就抬起他的头,额头相贴,呼吸交融:“我没告诉你的是,加入公司后我又一个人回到了茨冈尼亚-IV,埃维金走了,卡提卡死了,这颗时刻被雷暴侵袭的无人星球变得更加荒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麽还要回到这里。” 他顿了顿,在积攒下一句说话的力气,嘉波能感觉到他温热潮湿的吐息像一个吻落在唇侧。 “小时候走得太狼狈,什麽也没带走,二十年后重回故地,竟发现当年什麽痕迹都没留下来。”砂金喘息,吐出胸口长长一道浊气,“我在曾经是家的地方坐了一夜,说来可笑,二十年时过境迁什麽都变了,只有‘茨冈尼亚-IV在卡卡瓦日才能看见星空’这条宇宙铁律没变。我对着积云层看了一晚上,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发现那颗哀伤宝石就悬挂在门口歪脖子树的树梢上。” “我将哀伤宝石带回来,出于当时我也不明白的私心,返程时丢进一栋失火的别墅,我以为我这麽做是为了制造下一个骗局。” 他的声音变得微微颤抖。 “原来我是为了等待下一次重逢。” 嘉波闭上眼,低低地回应:“我知道。” “你不知道。”砂金一边说一边摩挲他的唇角,“你只是一个懂得伪装的小骗子。” 或许他说得对。 命运本身就像一场盛大到没有边际的骗局,所有人都身在局中,神明也好赌徒也罢,没有人能逃得过。但嘉波觉得砂金说得也不对,他只要知道在一切开始前,在一切轮回前,在所有人都尚未察觉也意识不到时,宇宙亿亿万星辰中独属于他的那一颗开始闪烁,隐秘的爱意已经像河水一样奔流。 所以他说:“我就是知道,一如我也爱你。”。 布满伤痕的身体终于撑不住轰然倒塌,倒在一朵油盐不进的人身上,逼迫嘉波不能再像一块石头,一朵蘑菇,他重新变得柔软以便接纳砂金的身体。 腿上有了重量,肩膀有了一颗被血污染的金色脑袋,唯有侧颈的吐息证明砂金还活着。嘉波一点一点抹去砂金身上的伤口,他不擅长治愈,只能暂时封住他的伤口。 他是一个不合格的容器,没办法完全压制影子,但至少影子也没办法伤害他,否则在最初禁忌知识降临的那一刻他就会因为力量无法容纳而崩坏死去。 嘉波抚去砂金肩膀上最后一道伤口。 直到此刻他才做完所有想做的事,嘉波将砂金从身上移开,将他平放在地,这一块身周的地面温吞如同真实的地板,受容器的影响变得稳定而富有秩序,不会再攻击活物。 “砂金,”嘉波轻声说,“我终于有了必须完成的目标。” “我知道。”砂金温柔地笑着,用的是和嘉波一模一样的回答。 唯一不同的是,在嘉波起身的那刻,砂金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在,我一直都在。” 一如从前。 在砂金陷入昏迷之后,嘉波深呼吸,坚定一个方向,往黑暗空间的边界走去。 诚如星核所说,嘉波作为影子的容器诞生,他与影子一体两面又互相影响,影子身上属于深渊充满狂躁欲的部分属于毁灭,所以嘉波天然也属于毁灭。 但他作为容器的那部分呢? 他身上封存、稳定的那部分又属于什麽呢? “嘉波,嘉波,嘻嘻嘻嘻,不要封印我嘛。” “留下来,留下来!和我一起玩!” 影子无法用规则束缚又兼具残忍淘气,嘉波可有可无地应声:“不可以哦,我不能留下来,我也不会封印你。” “为什麽不封印我啊?”影子重新凝成实体,模仿嘉波的动作跟在他身后,一个脚印接着一个脚印,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啊!”影子想明白了,“嘉波很弱,嘉波没办法封印我!” 影子实体缠上手臂:“要我怎麽教你变得强大吗?” “谢谢你,不需要,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方才嘉波与砂金简单地交换了情报,他知道影子外泄而星核乐见其成甚至自己融入了这方空间,才造成他陷入幻境,而空间内部无光时间流逝又不稳定的现状。 一颗星核而已,又不是星神亲临,能量有限,他造出的空间并非无边无际,没能走多久,嘉波就察觉到自己已走到尽头。 眼前依旧还是黑色的,一堵透明的墙挡在身前,嘉波缓缓抬起手,指腹轻轻按压在墙面留下无法看清的纹路。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本应该踏上毁灭的道路……” 扑通、扑通。 这堵墙是活的。 他能感觉到墙身按照一定频率在振动,仿佛生命在指尖跳跃,但他知道这都是假象。他想起星核的恶劣之处,想起他是如何偷取他的记忆,蒙蔽他的感官,玩弄他的神智,扭曲他的情感,竟敢以他的名义伤害了这麽多人! “如果我们同为毁灭的话……” 愤怒自发而生,灼热到胸口藏了一座爆发的火山,嘉波的手指微微用力,他能听见墙体在哀嚎,在溶解。 他想起来了,他是一个不合格的容器,因为无法强大到容纳禁忌知识的完全体。可他始终是一个容器,容器的优点就是吸纳、消化、为了长久延续稳固封印而具备卓越的适应能力。 如果他能靠吸收同类型的力量变得更强呢? 而恰巧,星核就是一个刚好属性符合易于吸收的纯粹能量体…… 黄泉拔刀与黑色球体对峙,短短几息功夫球体表面便进化出了更多触手,谁也不知道五分钟之后球体会进化成什麽样子,一颗星核对黄泉来说不再话下,但如果是十颗、一百颗呢? 阴暗潮湿的空气凝成一滴水珠,从刀刃滴落下来。 黄泉屏住呼吸,摆出起手式,她愿意遵循与公司使节的诺言尽可能地等待,但她的诺言只够持续到有把握能战胜球体的最后一刻。 地平线的裂缝已经扩张到了快要接近无名村的沙丘,在往外就是梦境之外的意识海深处,漆黑得一眼望去都只觉胆战心惊,意识海是梦的禁地,一旦掉进去无非是意识被撕碎,身体变成植物人再也醒不来的结果。 等不下去了。 沙尘龙卷所袭之处尽是触目惊心的大地裂纹,这个以嘉波为主体的梦正在碎裂,黄泉在心里说了声抱歉,她最多再等待三十秒,无论是守村人黄泉还是虚无令使黄泉,她都必须为其他活着的人负责。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三。 二。 ……一? 就在她微微愣神的半秒钟,球体竟然蹭地一声直接飞上了半空,她下意识地想用刀拦住球,可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硬生生地按捺住躁动不已的刀。 ——球体的触角、表面的黑泥和粘膜,还有构成球体本身的不明物质,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褪去、消失。 而后缓缓显露出被球体包裹住的两个人影。 纵使作为守村人的记忆都是虚假的,黄泉任第一时间认出了嘉波,他看上去毫发无损,没有一点被触手袭击、被星核侵蚀的迹象,但他怀里的砂金却受了相当严重的伤,以至于失去意识被人托举抱在怀里。 嘉波没有看她,反而望向始终没有停下前进步伐的裂缝,它已经快到无名村了。 这是一个完全由他记忆构成的梦境,代表他无法回到的过去以及无法挽回的遗憾,也许别人找回记忆后再次见到熟悉场景会有重游故地物是人非的落泪冲动,嘉波只是望着地平线被吞噬的太阳愣了愣神。 他曾经的家。 他回不去的故乡。 下一秒,他平抬手掌,完全吞噬掉星核的他已经拥有梦境的控制权,他挥了挥手,一道比裂缝更加迅猛更加浓烈的光便将这方旧地完全淹没,光化作舟将被星核拉进梦境的一百九十八名无辜游客连同黄泉和怀中的砂金包裹进去。 残留的一小片朝阳落在他的额发,仿佛染出一道金光,最后随着梦境破碎而完全消失。 再一眨眼,沙漠消失不见,匹诺康尼黄金的时刻人造霓虹灯光落在眉间,映照着远处匹诺康尼大剧院变得黯沉的外墙。 又回来了,从一处梦境到另一处梦境,从沙漠到梦想之地。 他们落下的地点正是匹诺康尼广场的正中心,近两百人突兀闪现引得周围人士惊呼连连,还没等其他人搞清楚这到底是一场事故还是游乐的新手段,家族所属的猎犬家系和鸢尾花家系便紧急疏散人群,团团围住此处,开始诸如记忆清洗情绪安抚等收尾工作。 就在此刻。“拜托了,请带砂金去找拉帝奥。” 黄泉听见嘉波的声音。 她再回头,却发现那个银白头发的年轻人早已没了身影,只剩下公司使节砂金靠在一旁长椅仍处于昏迷之中。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架起砂金,再一转身,便在兵荒马乱的茫茫人群消失不见,没有人能发现她的踪影。 第107章 额,该怎麽解释 匹诺康尼的梦境不像梦中梦那般无序,嘉波很轻易就顺着来时的通路苏醒,返回现实世界,在一片温柔的水流拥抱中苏醒。 房间仍旧维持着他进入黄金时刻那样干净简洁,滴滴答答水珠成串落地,嘉波从入梦池走到盥洗室。 他望向镜中的自己。 对面的人眼下一片青黑,眉间紧绷,意识到观察后刻意地舒展,此前堆积的疲惫还未完全消退,完全不见曾经大魔术师的风发意气。 他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吐出胸腔中似乎还残留的污秽,目光渐渐下移,落在洗手池边的剃须刀。嘉波思索了一秒,手指伸向刀片,再一脚轻轻关上门,跨步迈进浴缸。 空气好似墓地般寂静。 半晌,盥洗室的门开了。 一个崭新的嘉波走了出来。他精神抖擞,兴致高昂,勾手掩上门,掩盖住盥洗室内热气缭绕的狼藉,顺便也堵住缓缓散尽的血腥气。 家族尽心尽力为每一名来宾都准备周到的客房服务,嘉波用冰柜里的材料给自己调了一杯冰酒,金黄酒液晃荡出一圈圈同心的涟漪。 正当他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房门咚咚传来两声敲响,随后属于客房服务人员的陌生男音响起。 “嘉波先生,家主大人有请。” 哦,原来是星期日派来的猎犬。 嘉波对来人的身份心知肚明,仔细想来也是,调查失踪案还是星期日给他的委托。星核是活的,失踪是有因的,踏入匹诺康尼的令使是有数的,而可怜的嘉波也是没有拿到报酬的。 社畜还需要为上一项工作收尾,这麽一想星期日非见不可了。嘉波颇为可惜地连杯带酒塞进冰柜里,再对镜整理衣领,确定着装得体绝对不会被那个龟毛的鸡翅膀男孩挑刺后,打开房门,对陌生的猎犬说: “请带路吧。” 现实与梦境再一次变换。 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是,这次星期日选择在朝露公馆见他。嘉波还是第一次踏入匹诺康尼的内核地带,朝露公馆不像黄金的时刻那样拥挤、热闹,除了室内的长桌以外到处矗立的是隐夜鸫石质雕像,冰冷到没有一丝人的气息。 但这冰冷对曾经的记忆令使毫无作用,制作雕像的石头在他手里成了软绵的云,嘉波想象着,将一块隐夜鸫的翅膀想象成刚出炉的烤翅,表皮焦黄嘎嘣脆。 星期日来得晚了点,等他踏入公馆内部,可怜的隐夜鸫已经没了一半,罪魁祸首坐在长桌另一端,递给他半个鸟爪:“要来点吗?” 星期日:“……” 嘉波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肚子:“梦里就是这点好,想吃多少就多少,只要我认为‘胃容量有上限’这条物理法则失效就好。” “啊对了,吃掉你半只鸟,你应该不介意吧?如果你介意的话我重新给你做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再严肃的气氛都被挥舞的鸟爪毁掉,星期日深吸一口气,“嘉波先生,我们可以来谈一谈委托的结果了。” 嘉波没接话,反而顺着自己之前的话说:“——同理,只要我认为‘朝露公馆的门通向现实’,我就可以活着离开这里,当然啦,如果现实世界你们家族找我麻烦又是另一回事了。” 仿佛被这句话击中,星期日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晦涩难辨,好像空气中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什麽意思?” “朋友,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不好,”嘉波耸耸鼻子,“身为橡木家主,你又不是一个傻子,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近期星核有异动,也不相信你不会将失踪案和星核联系起来。如今正值谐乐大典期间,匹诺康尼的人流量格外地大,还有公司涉足其中虎视眈眈想要收回匹诺康尼的控制权。在这种紧要关头出了事,正常人应该想办法狠狠捂住直到风口过去的同时派自己人暗中调查,能平安度过最好。” 他指了指自己:“而不是找我这个,和家族毫无关系的外人,去处理这件事。” 从踏出星核的梦中梦那刻起嘉波就觉得奇怪。 创造大型梦境需要耗费相当大的能量,而任何能量波动都有痕迹,家族掌握匹诺康尼大剧院这颗星核这麽多年,难道不会知道近期他活跃得过分?不会将失踪案的频率和星核的能量波动联系起来? 家族在匹诺康尼的力量明明很完备,有负责统筹管理的橡木家系,还有负责守护安保的猎犬家系,理论上将失踪案交给猎犬处理才是最优解。可最后他们不仅拉了嘉波这个局外人调查,还把砂金放了进来,作为公司派往匹诺康尼的特使,砂金完全有可能以失踪案为借口指责家族监管不利,要求家族放弃匹诺康尼的控制权。 难道家族是什麽会将控制权拱手相让、公平正直的大善人人设吗? 不可能的啦。 唯一的解释就是星期日代表的橡木家系已经不信任猎犬家系,只能委托外人调查此事,而且他们背地里一定筹谋着更大的局,才会连公司介入的风险也顾不得了。 “不过嘛,你们还是需要那颗星核的,要不然完全放着不管也可以的,可你们还是委托了我去处理。当时匹诺康尼除了猎犬以外就我这个前记忆令使最为合适,刚好传闻中我和砂金的关系很差,说不定会在公司和家族的对抗中帮你们拖拖时间,再加上单打独斗的我又很适合事后处理,成年人的世界真是残酷呢。” 一脸轻松说出惊悚的话,仿佛口中的主角不是他自己。嘉波啃完鸡翅再擦掉手上的油,拍了拍手。 “事后处理是什麽方式呢?灭口?还是囚禁?”嘉波望向星期日,他的脸上没有敌意,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他明白了:“果然还是囚禁吧,说起来还是灭口彻底一点,家主大人还是很善良的。” 干涩的空气在这一刻完全停滞住了,就像一块巨石堵住山洞出口,再没有风送来新鲜的空气,只余窒息。 长久的沉默后,星期日开口了,即使是面对面的嘉波都没能察觉到他隐秘的一声叹息,感叹着眼前的大魔术师为什麽要点破这层窗户纸,老老实实接受他的安排不好吗。 “星核在哪里?”星期日问。 “哈,果然你知道失踪案就是星核在捣鬼。”嘉波双手抱臂语气果断,“想要星核?那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到底在计划什麽。” “恕难从命。” 嘉波:“那你就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 星期日:“……你为什麽那麽好奇?” 嘉波理直气壮:“你引一个前记忆现欢愉的命途行者入局就应该预料到现在了啊!” “拜托了,告诉我吧!我真的超级想知道的,反正你也不会让我随便走出这个门的吧,告诉我也不会怎样啊。” 有时候真的很难和欢愉命途的人沟通,星期日承认失踪案发生时他的确需要一个精通梦境又置身事外的人入局,嘉波是其中一个备用人选,可实际还没等他找到合适人选嘉波便他自己一头扎进来主动请缨,如今却振振有词地把黑锅扣在他头上。 心跳砰砰作响,仿佛钟摆一样来回摇摆,星期日如今面临着一个抉择,一个涉及宇宙命运的抉择。 ——将嘉波引入自己的阵营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好吧,”思考过后星期日妥协了,“我可以告诉你,橡木家系需要星核,是为了模糊现实和梦境的边界。” “是橡木家系而非家族,果然家族内部也分裂了啊,这是为什麽呢?”嘉波追问,他忽然想起星期日给他下委托时还有第三人在场。 花一般绚烂的少女,宇宙巡游的大明星。 星期日的妹妹,知更鸟。 “哦对了,上次你妹妹好像担忧自己无法在谐乐大典献唱,据我所知知更鸟小姐一向用歌声在宇宙中传达【同谐】,她的声音出现问题就说明家族内部不再和谐,原本我还在疑惑五大家系中到底哪家出了问题才会导致小翅膀你这麽疑神疑鬼……” 联想到橡木家系的异动,嘉波恍然大悟,从长桌另一端走来,靠近星期日进入他的臂展范围:“所以不是其他家系背叛了橡木,而是橡木背叛——” “——三重面相的灵魂啊,请你用热铁烙他的舌和手心,令他不能编造谎话,立定假誓。” 就在此刻,星期日突然触碰嘉波小臂,一瞬间灼热滚烫的疼痛蔓延全身,而后蚀骨入髓没进灵魂,嘉波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痛苦侵蚀大脑! 他连忙退后一步,瞳孔缩放到诧异毫无阻拦地盈满眼底:“你对我做了什麽!” 以砂金那次失败的受洗作为教训,这次星期日使用了更加强烈束缚更加稳固的做法,确如嘉波所说,无论是死是活他今天都没有打算让嘉波走出朝露公馆的大门,但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提议。 公司、星穹列车、巡海游侠、虚无令使……越来越多的势力踏入匹诺康尼的徒弟,将局势搅得更加波诡云谲,难以掌控。 为了确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顺利进行,星期日觉得有必要为己方增加一些战力。 ——用确保盟友不会背叛的方式。 “一点小小的契约而已,嘉波,相信你能理解,家族不可信,家族以外的人更加不可信,使用一些温和的手段会让契约的双方对彼此更加信任。” 星期日双手背在身后,他背对着嘉波,虚幻的月光透过玻璃落在他平和的眉间,落在他的眼底,温柔、平静、好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而不是使用了强硬的控制手段。 “接下来你无法欺骗我,无法背叛我,你会成为我的夥伴,我的同盟,和我一同实现匹诺康尼真正的美梦。” 高温炙烤着神经和灵魂,纵使大部分精力都被所谓的受洗分散,嘉波也要扯出点精力嗤笑一声:“什麽美梦?” “【同谐】无用,【秩序】应立。” 星期日转过身。 周身淌落的月光隐隐在颤动,变得虚幻,变得胆怯,他质疑人生的道路,背叛了他的信仰,无时无刻温柔的月光也为此流下挽回的泪滴。 但星期日却无动于衷:“为了迎接【秩序】的诞生,我需要星核的力量,现在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那麽你现在应该将星核交还予我。” 嘉波面无表情。 受洗让他无法说出谎言,沉默也毫无用处,他只能非常不情愿地开口:“额,没有星核了,再也没有星核了。” 该怎麽跟星期日解释,梦境崩碎之际星核就被他一不小心吃掉了耶! 第108章 我老板是控制狂 好可怕啊。 星期日的脸色。 绿的发青,青的发紫,即使从听到回答那刻起星期日的表情其实一点变化都没有,也能从中窥探出微妙的心情落差。 总觉得再多安静一秒星期日就会忍不住痛下杀手了呢…… 为了安全着想嘉波连忙找补:“你说星核是用来模糊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对吧,刚好我有一个代替品的情报,白送你,不收费。” 星期日表情略松,眼睛一瞥,那就是感兴趣,暂时饶过他的意思。 嘉波松了口气:“前些日子耶佩拉兄弟会举办了一场失败的拍卖会,而不才我正是导致失败的罪魁祸首,咳,其中之一,相信我们手眼通天的家主大人一定有所耳闻吧?” “的确,”星期日呵呵笑道,“能从毁灭帮手里全身而退,想来大魔术师身手了得,这也是我愿意雇佣您的原因。” “谢谢夸奖,我应得的。” 朝露公馆灯光幽暗,只见嘉波谦虚一句,转而下一秒露出傲慢得意又故弄玄虚的面目:“那家主阁下有没有听说,耶佩拉兄弟会为了拍卖会现场安保,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件同谐奇物,能在一定范围内扭曲并切断在场所有人员的命途,说来也很奇怪,为什麽同谐的奇物居然会落进毁灭帮手里,您也觉得奇怪吧,橡木家系的家主大人?” 霎时星期日的脸上就不仅有绿紫青三种,一股幽幽的寒气参杂其中变成五彩斑斓的黑:“嘉波先生,不必尝试激怒我了,你到底想说什麽?” “说完了呀,就是想给你提供一个参考而已,”嘉波立刻一副乖巧老实的姿态,双手放在膝盖,企图用自己真挚的目光打动星期日,“那奇物具备一定扭曲现实的能力,在毁灭帮手里其作用范围都能覆盖一座高塔,想必在家族手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吧,你觉得呢,用这个奇物代替星核怎麽样?” 如果嘉波所说属实的话,这个奇物的确能代替星核。利用星核模糊梦境和现实已有一段时间,谐乐大典还有不到两日便要举办,用奇物短时间内代替星核应该并不会出太大的错漏。 那麽问题又来了。 星期日面色屹然不动:“既然你说的是情报而非实物,那这东西想来不在你手里。” “对。” “那它在谁手上?” “你猜?” “我对你的猜谜游戏并无兴趣。” “这麽严肃干嘛,好好别生气啊,老板大人在上,告诉你就告诉你,”嘉波吐吐舌头,“当然是耶佩拉叛乱案的罪魁祸首之二,星核猎手。” “……”星期日诡异地被噎了一下,“你是指匹诺康尼内有传闻在宇宙犯下多起滔天罪行并且至今未被抓捕归案的星际通缉犯?” “恕我纠正一下,是除了其中一名成员以外其余并未被抓捕归案,现在的星际和平公司砂金总监就是前星核猎手成员。” 嘉波向上吹气,吹起自己的刘海,回答问题犹如调皮捣蛋的学生不得不按捺天性在课堂回答无聊的问题。他想了想,还为自己的回答作出追加补充,“是的没错,是星核猎手,有什麽问题吗?” “你这里有星核,有乐子,有混乱,星核猎手为什麽不能来?”。 “综上所述,这就是我邀请你来的原因。” 艾利欧:“……” 黄金的时刻街道流淌物欲,烟火、霓虹和街头歌舞处处刺激人体分泌过量的多巴胺,失踪案就像小小的一滴水珠汇入河流,没能对匹诺康尼购物和狂欢圣地造成任何影响。 ——当然,那只是表面上的。 没有霓虹覆盖的废弃车站角落,一人一猫藏身此处,成堆摆放的木箱和长椅成了绝佳的视线遮挡物,大概是因为位置太过偏僻,即使路灯破损也没有织梦师前来修复,铁轨退居黑暗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怎麽了怎麽了,咪咪,好咪咪,为什麽要这麽看着我?”嘉波扬起笑脸,显得十足落落大方,好像他没有故意把艾利欧拖进这个局里,“不要跟我说你对这件事没有兴趣哦,要是你真的不感兴趣的话,怎麽会出现在匹诺康尼呢?” 手往兜里一掏,随后拿出一块糖果,嘉波盯着手心的包装纸思考。 猫猫,应该能吃糖的吧? ……管他的,咪咪能是普通的咪咪吗! “命运的奴隶难道没有预知到今日的境况吗,既然你愿意出现在我面前,那至少你是有意向和我,以及我身后的家族合作的咯?” 艾利欧被迫塞了一嘴的糖,很难想象一只猫的脸上居然会出现如此具象化的表情,被酸到的五官皱成一团还不忘传达一股子生动的无奈:“我想你对命运的奴隶理解出了些问题,我并没有那麽大本事能知道未来的细节,比如你突然塞给我的糖,还有所谓的合作具体内容。” “啊,这个好说。” 嘉波直接摊开手,手心空无一物。 “我要银狼的私藏,耶佩拉拍卖会的奇物,那件疑似出自希佩的乐谱。” 一条黑色的毛绒长尾不声不响搭上嘉波手腕,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艾利欧显然在思考嘉波要这件东西的背后意义何在。 星核不见了。 沉湎的游客察觉不到,尽忠职守的家族成员察觉不到,但作为星核猎手的艾利欧察觉得到。 这似乎脱离了命运原本的轨迹线,就如同二十年前茨冈尼亚-IV发生的那样,命运不知不觉发生了偏移。 很难预料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是会归于原点还是发展出新的可能性,命运的奴隶需要监视并在恰当时机引导命运,因此他和其余星核猎手踏入了梦境之城的领土,向变化的中心——家族靠近,没想到再次碰上了嘉波。 他是一个宇宙的奇点。 艾利欧并不着急修正这一切,命运的变化总是需要大量时间,至少现在还没有到面目全非的程度,艾利欧对眼下星期日和嘉波的谋划还是掌握了不少的。 犹豫片刻后猫脸出现人性化的叹息:“没想到你选择站在家族这一边。” “没办法啊,谁叫星期日还欠我工资不结呢,”嘉波叹气,“你知道的,这年头,欠债的反倒比债主还要大爷——嘶,老板不要在我脑子里动手动脚。” 随后他抱歉地朝艾利欧笑笑,同时右手食指敲了敲自己太阳xue:“抱歉,老板在。” 星期日能够通过受洗随时监控嘉波的一举一动。 这样看来他像是受到家族的胁迫。 但是紧接着嘉波又自顾自地否定了这一猜测,他撇了撇嘴,假装悄声其实是明目张胆地蛐蛐老板:“没办法呢,老板好像对我不太信任,明明我都保证了一定会拿到奇物,说不定还能劝说星核猎手接下橡木家系的委托,可老板还是守口如瓶不愿意告诉我后续的计划。对了,家族的报酬金额很高哦,我想这次橡木家主一定不会拖欠工资的吧,星核猎手可不像我这麽好说话。” “太可怜了,可怜的嘉波不仅要被资本家压榨,还要被无良老板戴上狗链,可我分明是一个忠诚的、值得信任的好人!”嘉波自怨自艾道。 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在说单口相声。 猫尾松开对他手腕的钳制,经过一番只有艾利欧自己知道的激烈内心博弈,黑猫裂开唇颚:“很抱歉,吾等从不做别人手中的刀,如果想要合作的话请至少带上完整的方案。” “听见了吧老板,人家连你想做什麽都不知道,才不会和我一样乖乖听话合作的!” 空气停滞片刻,如同监视的第三人真的在场,转念嘉波想起了什麽,朝向黑猫:“说起来,星期日之前说过,他需要用希佩奇物取代星核模糊梦境和现实的边界,他还提到了陨落的星神【秩序】,万能的咪咪,对此你有什麽想法吗?” 等了半天也没见头痛。 好事啊!说明鸡翅膀男孩对他的信任多了一点点。 “【秩序】一途认为宇宙万事万物自有其平衡和客观规律,寰宇虫灾时期宇宙的平衡被打破,【秩序】亦遭到重创,【秩序】本身便与【同谐】有所重叠,重创后【秩序】星神太一陨落,【秩序】命途也被【同谐】命途吸收同化,不复存在。”黑猫瞥了瞥嘉波,“我想这些往事记忆令使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嘉波摇头晃脑:“难说哦,毕竟我向来不是什麽好学生。” 嘉波继续问:“那‘【同谐】无用,【秩序】应立’又是什麽意思呢?难道我们的老板厌倦了希佩和家族,打算复活太一吗?” 艾利欧:“我想应当是。” 嘉波眼睛瞬间亮了:“很有志向嘛老板!对了,老板还说过只需要用奇物代替星核两三天而已,两天之后就是谐乐大典,按照计划鸡翅膀妹妹小姐将于匹诺康尼大剧院领唱家族圣歌,召唤同谐令使众愿之多米尼克斯,为了纪念这一百年难遇的盛世,无数来自宇宙星辰各处的游客齐聚盛会之星匹诺康尼。” 他像是才恍然大悟一般:“哎呀,老板你不会是想在谐乐大典召唤【秩序】吧?” 艾利欧也跟着一唱一和:“我想应当是。” 颅内星期日终于忍无可忍:“……闭嘴。” 三言两句简直要把星期日和橡木家系的底裤扒出来,未免一人一猫在公共场所扒拉出更多细节,星期日长吸一口气,长到嘉波的大脑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才下令:“够了,嘉波先生,请返回朝露公馆吧。” “好的老板。” 阴冷幽暗的废弃车站是呆够了,嘉波抻抻腿再抻抻腰,离开车站路程走到一半又返回,果不其然见到黑猫原地摆了摆尾巴,毫无疑问正在等他。 “一起?”嘉波朝艾利欧伸出手。 “不胜荣幸。”黑尾搭在手心。 历史性的一刻,橡木家系、星核猎手和欢愉行者此刻达成一致,成为共同将宇宙搅得腥风血雨的同盟。 “对了,嘉波,”黑猫三两步从地面跳上手肘再到肩头,艾利欧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屈腿趴下,既端庄又不影响嘉波的行动,“上次答应你的报酬。” 抵达匹诺康尼之前,艾利欧曾说要将嘉波二十年前的手机还给他,如今再相见正好是兑现的时候。 哪知道嘉波一听眉头都皱起来了:“现在?还是不要了吧。” “里面都是我的个人隐私好不好,如你所见,难道我的老板看起来是个控制欲一点都不强非常好说话的人吗?”嘉波疯狂摇头,“——怎麽可能!那都是我的隐私!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看见,还是放你这里。” 他眨眨眼:“至于什麽时候还给我,之后有机会再说好啦。” 第109章 轮到我选择盟友 同一时间,砂金睁开了眼睛。 一片雍容深沉的暗红映入眼底,他下意识地猛然坐直身体,动作大到身下床铺咔嚓一响,大脑随后才慢半拍反应过来。 那是梦境酒店客房天花板的红色。 原来已经回到现实了。 卧床昏迷超过二十四小时的病人此刻才后知后觉身体的疼痛:“疼疼疼……” 随后转动机械僵硬的脖子看向坐在床头的真理医生:“我都醒了,教授,你就一点关心都不表示吗?” 翻书的手都不带停顿一下,拉帝奥一心两用,一目十行的同时回答道:“你的心跳二十个小时前恢复平稳,脏器十五个小时前开始自愈修复,外伤五个小时基本自我修复完毕,另外,三十分钟前,你的大脑神经开始显示活跃。” 两指一合,砰地一声便将书合上,硬质封皮烫金字体室内灯光一照亮得刺目。 《匹诺康尼星核百年记录》。 拉帝奥目光凉凉:“是的,半小时前我就知道你快醒了,如果你脆弱到需要关心的话,那恭喜你,你现在还在痛苦的宇宙清醒地活着。” “……真是一如既往的拉帝奥风格啊教授,或许我该对你这直白且无情的关心说一声谢谢?”如果这真的算关心的话。 “不必了。”拉帝奥道。 那本书早已翻到结尾,草草丢在一边。以他的记忆力来说,想了解的数据都已经大差不差记录在脑海里,没有再翻开的必要。 拉帝奥双脚交叠,抽出一套纸笔写写画画,尽是一些看上去眼花缭乱复杂多变的公式和数据,砂金侧目偷看了一眼,而后发现概率论和天体物理学真是两门两模两样的学科,那些乱糟糟的数据看一眼就让他刚康复的大脑过载到又有重新混沌的趋势。 他连忙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些简直能吸入灵魂的恶魔数字,咳嗽一声:“对了,我怎麽回来的?” 大教授拉帝奥还有余裕回答他的问题:“一名自称黄泉的虚无令使找到酒店现实你的房间,而我刚好碰上。” “哦,这样啊。”砂金若有所思。 “有什麽问题?” 虽然很难相信,但砂金此刻只能接受现实。他长呼一口气:“看来嘉波最终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 要不然送他回来的就不会是黄泉,而是嘉波本人了。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帐然若失。 闻名宇宙的砂金总监一向以狡诈、强硬和剑走偏锋的作风示人,他应当是不羁的,游刃有余游走在各个势力之间,计算利益得失,计算人心沉浮,极度理智而又自信张扬。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拉帝奥随口一句“怎麽,该说一句分手快乐吗?”后不假思索矢口否认: “不可能,还没到那一步。” 作为两人共同好友的拉帝奥根本不吃砂金这一套,头也不抬继续计算:“是我形容得不够准确,你们开始过?没有开始交往的亲密关系在通俗认知中被定义为床伴,而床伴关系并没有分手这一说。” “……” 砂金狐疑:“这都什麽很什麽啊?冷笑话?吐槽?不是吧教授,我怎麽觉得你很幸灾乐祸啊。” “没有,我只是对我目前还不了解的情感领域报以探索求知的欲望,”他停手拿起矿泉水拧开,将它递给砂金,“并希望你以同样的心态面对。” 现在那张填满拉帝奥记录的计算手稿被丢在一旁,拉帝奥双手放于膝盖交叠——一个非常认真的谈话姿态。 “请,现在你可以开始你的分析了。”拉帝奥道。 砂金单手捏了捏眉心:“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嘉波有自己的目的,并且比起我,他显然觉得投向星期日更容易达成他的目的。” “有什麽东西是我没有的而星期日能拥有的呢?家族和公司?监狱星的所有权?”砂金陷入思考,“不是很能摸透他的想法啊……” 他突然想起来,抬头:“对了教授,黄泉现在人呢?” “她说家族已经察觉到她虚无令使的身份,现在匹诺康尼不欢迎她,等到需要的时刻她会出手。” 需要的时刻? ——对啊,需要的时刻! 【虚无】,意味着空茫、无用,无论是生物还是思想都没有存在的价值,最后万事万物的意义都是没有意义。 梦境没有意义。 家族没有意义 命途亦没有意义。 正如命途使者的力量都折射出命途本身的特性,例如存护的护盾、智识的计算、巡猎的执着,虚无代表的是侵蚀和消融。 有黄泉这位虚无令使在,星核制造的梦中梦迟早会有侵蚀和消融的一天,嘉波和砂金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与之相映射的,黄泉也是第一个在梦境中意识到违和的人。 她的命途属性注定了她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异常变化并无时无刻地用虚无侵蚀消融它,所以家族第一时间将黄泉逐出匹诺康尼,而黄泉也说她在静待一个需要的机会。 以上意味着一个事实。 ——家族的算计绝不仅仅止于星核和与公司的地盘争夺。 还有。 还有那一双眼睛——那双充满哀伤的天蓝色眼睛,他拉着砂金的手,在那个梦幻完美的所有人都获得幸福的提瓦特逐渐衰落瓦解的背景前,轻声说他终于有了必须实现的目标,必须完成的人生意义。 “我有没有告诉你嘉波其实不是人。”砂金莫名来了一句,“准确地说,是曾经不是人。” 拉帝奥:“?” 无论是突然提起身世还是嘉波其实不是人都让拉帝奥怔住了。 “他来自一颗还没有打开航道的星球,是一位魔神,而且还是一位从出生起就注定失败的魔神。”砂金更像是自言自语。 要知道赌徒的预感从来没有失败的时候。 砂金知晓名为嘉波的魔神的本质,没有比他更能理解嘉波这一生命的组成,他是由任性的骄纵、高傲的偏见、平等的意志,渴求却得不到的爱意以及远超常人的耐心和忍耐构成的灵魂。 最重要的是,他是魔神。 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他是否摆脱过魔神的身份,无论他逃避了多久失败了多少次,在诞生之初,魔神爱人这一特性就已经深刻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现在愿意重新面对自己的灵魂了。 古老的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在家族身上看到什麽有关于改变命运的契机? 砂金立刻翻身下床,连自己的衣服都来不及扣好,边走边说:“现在我有理由相信那个橡木家的天环头绝对不仅仅想从公司手里取得匹诺康尼完整的控制权,梦中梦说不定对他来说只是一次测试。他想做什麽,对家族而言,有什麽是比控制权更加重要的?” “是信仰。”拉帝奥回答。 “以强援弱,强者帮助弱者,共同抵抗残酷的宇宙法则,这是同谐的命途象征,意味着牺牲自我。也正是出于这句口号,同谐命途的宗教意味比其他命途更加深刻。”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砂金的手还在半空中没收回,尾指末端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那就对了,共同点是神和殉道般的信仰。” “魔神爱人和以强援弱本质上都是强者对于弱者的怜悯和自我奉献,”砂金自信道,“家族的诡计与神有关,即使不是针对星神,至少也是令使级别,嘉波半路和家族同流合污应该也是因为对家族这次计划召唤的星神或者令使有兴趣。” 与砂金的着急相比拉帝奥显得淡定沉稳得多,他看着砂金下床忙里忙外,自己倒是稳坐床头一动不动。 “所以呢,既然他选择了橡木家主而不是你——天真的赌徒,至少说明在他心里是赞同橡木家主的计划。” 家族发起的漩涡,多名不同命途的令使卷入其中,局势混乱到远远超过一开始公司的预估。 其实现在最稳妥的方案是果断离开匹诺康尼,发信号让公司派出援军——多麽无能。 双方默契地无视以上选择,拉帝奥问:“那你着急阻止家族,阻止嘉波,是想彻底击溃他不切实际的想法,让他认清他失败的一生?” 砂金顿住脚步,妥协无奈和坚持在他脸上一一闪过。 然而他的回答却是:“我不确定。” “如果他做错了,我就用武力让他清醒,如果这是他坚持的,那就在他清醒后不惜一切代价帮他完成。” 硬币抛上半空,被灯光照耀得光彩夺目。 这是砂金的象征,是他的武器,他的道路,他以身入局、以命搏命的依仗,纵使他对抗的是神明亦或真理,无论在外界看来他的行为是多麽不可理喻吧。 “家人的意义就在于此。” 他将硬币稳稳抓在掌心,用尽力气,烙印进掌纹。 每一个踏上存护命途的人心中都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大到宇宙和平,命途真理。 砂金没有那麽大的宏愿。 从小到大他拥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他是从一颗荒星发芽生长的种子,拼了命地抓住所有他能拥有的东西。 最重要的埃维金。 最重要的家人。 背负的真实只显露了短短一秒,一秒后又是慵懒惬意的砂金。 他摆摆手:“好啦好啦,总之呢,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啦,你会参与的吧,就我一个对抗家族好像显得我很没有自知之明诶。” 两个难道就有区别了吗? 拉帝奥冷笑一声,话都没说一个字,他这一路就是在不停地收拾烂摊子,一个接一个地永不停歇,早知现在就应该任由砂金和嘉波在宇宙角落发烂发臭。 真是晦气,每一个试图以卵击石的人都是蠢货。 大步越过砂金,拉帝奥拉开门啪地再关上,大放厥词的砂金反倒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就哆哆嗦嗦放缓速度,适应新长出的身体器官。 他嘀嘀咕咕吐槽最近教授的脾气越来越差了,脸黑成那个程度一定是强忍着没对他破口大骂,不过挨骂就挨骂,拉帝奥总不可能丢下他跑路吧。 单打独斗正面硬刚从来不是砂金的战斗风格,他一般会利用所有手头能利用的资源,最好在开战前就能抢占胜利果实。 好在手机没有在梦中梦损毁,如今好端端地躺在茶几,砂金走了两步捞起它,翻了翻聊天软件。 造神不是轻易的事,如果星期日真的对星神有所图谋,那看不惯他的人肯定也有很多,这样一来他的潜在盟友就有不少。 要好说话的,能理解他和嘉波关系的,战斗力也一定不能弱。 通信录的名字翻了一圈又一圈,砂金沉思着。 首选当然是星核猎手。 怎麽看家族的谋划都可以和宇宙命运扯上关系吧,再凭他和艾利欧的关系,劝说他们加入应当不难。 然而还没等砂金先通过星核猎手共用的匿名邮箱发送留言,手机叮咚一声提示,一条新的留言直接在屏幕中间亮起。 【匿名聊天对象】:[拜拜。jpg][摸摸头。jpg] 【匿名聊天对象已断开连接】 【对方不存在】 砂金:…… 行吧。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表情包,即使是匿名他也能猜出这是卡芙卡的手笔,简简单单就打破了他的计划。 看来星核猎手已经提前被嘉波拉走了,昏迷太久着实耽误时间。 他开始摩挲下巴,既然星核猎手不能为他所用了,那麽接下来,要拉拢谁呢?。 “诶诶,杨叔和姬子他们在聊什麽呢?” 梦境酒吧人来人往,这里名声出乎意料地大,不少人都听说能让酒保为自己调一杯专属饮品而慕名前来。 而此时此刻酒吧卡座内,两名少女正窃窃私语。 好吧,其实是三月七一个人在碎碎念。 好奇的少女鬼鬼祟祟从卡座探出半个脑袋:“两个人搞什麽这麽神秘,有什麽是我们不能知道的,大家都是列车组成员,有事就该一起商量才对啊,你说我要不要去偷听下,喂,星,喂!” 她喊了两声都没能听见回音,匆匆转头,没想到灰发少女往桌上一趴,面颊两坨绯红,显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星!啊啊你什麽时候弄来的高浓度酒精饮料啊!怎麽在关键时候喝醉了!” “真是不靠谱!”三月七气得跺跺脚,没办法现在只能靠万能的美少女上前打探消息了。 大家都是星穹列车的夥伴,没道理所有事情都让杨叔和姬子小姐两个人扛啊,要让大人们知道她们也是可以出力的! 三月七定了定神,她没有鬼鬼祟祟上前偷听,反倒在给自己加油鼓劲之后落落大方地往卡座方向走去,沿途还不忘给自己加油打气。 “没关系的,小事情,不就是星核丢了嘛,这种级别的突发情况列车肯定有过很多次处理记录了!” “对的对的,就是这样,没什麽大不了的!” 她走了没两步,却发现一只手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搭在了肩头。 “所以你知道,”一个若隐若现的气音,“星核是吗?” 只闻其声,只见一手。 三月七:…… 三月七:!! 鬼啊!! 第110章 想标题真是麻烦 "哇哦,我什麽时候一掌有了这种威力。" 砂金收回手,面露惊奇,少女三月七在他前方半个身位微微颤抖,看样子活脱脱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三月七小姐,三月七小姐,你还好吗。”砂金越过三月七,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荡,这一下砂金本来没有防备,受到惊吓本能爆发的三月七反倒一把抓住眼前的手,尖叫着一个过肩摔狠狠地将鬼掼到在地。 嘭—— “……” 危机解除了,三月七睁眼了,堂堂公司总监半点形象没有扶着腰站起来,还要面对少女双眼锃亮脸颊红得发紫的一句。 “对不起!” 鞠躬后三月七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为什麽我要道歉!明明是砂金你先恶作剧的啊喂。” “我没有捉弄你,我是看你一个人碎碎念还鬼鬼祟祟的,想着有共通的情报可以分享给我们共同的朋友,哪想到好人没好报,平白无故挨了一击。”砂金装模做样地唉声叹气,闻言还要抓捕一个现场证人,“你说对吧教授,我可是全匹诺康尼最慷慨最善良的人。” 拉帝奥:“……” 幼稚。 连一个白眼都欠奉,拉帝奥直直越过争吵不断的两人,径直走向吧台两位更加年长的星穹列车组。方才一番无伤大雅的玩笑彻底搅乱了酒吧静谧的氛围,空气隐隐变得躁动,或者说变得更加欢悦,这就是匹诺康尼的美梦,永远快乐,长眠不醒。 同时一旁的吵闹让姬子不得不打断和瓦/尔/特·杨的交谈,转而看向强势插入的第三者:“拉帝奥教授,许久不见。” “迂回的嘘寒问暖免了吧,”冷硬直接是拉帝奥一贯的作风,他找了个座位坐下,点头向二人示意,“关于匹诺康尼的星核,你们有什麽看法?” 姬子与同伴交换眼神,最后斟酌道:“列车组抵达匹诺康尼的时间尚短,还没有完全摸清梦境究竟发生了什麽,不过我们很确信,匹诺康尼的星核已经消失了。” 星穹列车在航行的过程中同时承担星核的回收工作,没有人比他们更能分辨星核是否活动的差距,消失就是消失了,不是死灭,不是休止,更不是暂时性地停止活动。 而是彻底地,完全地追踪不到波动,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仅如此,一颗星核的消失足以对星球和周围星域产生影响,但匹诺康尼的掌控者——家族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正常。 这绝对不正常。 “不仅如此,家族十分钟前向我们发送通知,说是列车组入住的入梦池不幸发生故障,且酒店房间已满,无法为我们更换新的房间,酒店经理目前只给我们提供了两种方案,一是获取家族提供的巨额补偿离开匹诺康尼,二是进入梦境后在入梦池修复好前无法返回现实。” 无疑家族为星穹列车提供了两种方案,一是离开不再跻身于可遇见的争端,二是留下也可能成为家族的敌人。 方才姬子和瓦/尔/特·杨商量就是这件事,旅程久了,对事态的敏锐程度便超乎想象。两位年长的开拓者隐隐意识到了匹诺康尼暗流涌动,未来或许有大事件发生,砂金和拉帝奥的到来更是证实了这点。 现在姬子将手边的通知信纸往前一推,花体墨迹抬头书写“万分抱歉”,落款则是星期日。 橡木家主,星期日。 手指在这个名字上敲击两次,拉帝奥肯定道:“两位目前还坐在这里,想来是不会离开匹诺康尼了。” “的确,列车从没有后退的道理。” “很好。”拉帝奥摊开他随身携带的书,从中抽出一张书页覆盖吧台表面家族的通知。 ——赫然是他在砂金房间对话时一心二用写下的计算! “这是根据匹诺康尼星核过往活动记录得出的活动周期表。”数据来源还是星期日亲手交给拉帝奥的,作为他背叛砂金的报酬,虽然事后他们都知道背叛不过是一场幌子,但数据毫无疑问是货真价实的真实。 那是一本足以让一整个星际研究所研究一年的数据集,拉帝奥需要,星期日随手便作为奖励给了,或许星期日都没能料到,竟然能有人在这麽短的时间内计算出如此庞大的数据。 还得出了正确的结论! 拉帝奥也知道自己随手的计算非常人能理解,讲解道:“数据显示星核从五年前进入活跃期,开始以自我为中心向外干扰扭曲现实和梦境的差别,且能量以一定规律增幅,如果没有中途消失的话预计于36个系统时后抵达峰值。” 姬子一怔:“36个小时,正好是谐乐大典开幕,家族召唤同谐令使多米尼克斯的时刻。” 然而有一点姬子忽略了。 “同谐令使和一颗完整体的星核碰撞会发生什麽暂时缺乏数据,无法计算,”拉帝奥实事求是地说,“重点是五年前这个时间节点。” “这个时间节点……” 就在此时,砂金恰好结束了与三月七争吵并叫醒星的大冒险,鬼魅一般闪现插入大人们的谈话,敲击响指。 “——是星期日成为新任橡木家主的节点,同时,也是橡木家系完全掌握匹诺康尼话语权,压制其他家系,开始实施一个旷日持久伟大计划的起点。” 一片沉默。 惊梦酒吧处处欢闹祥和,梦境生物和游客正自然和谐地嬉戏打闹,谁都没有注意到吧台小小的一隅正渐渐被死寂吞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围绕四人的冰晶才有了瓦解的趋势,姬子从巨大的震动中回神,半晌给出一个喑哑的回音:“……我明白了,列车会加入的。” 但是。 事实却并不如人愿,他们只知道要阻止星期日,却不知原因。 缺乏情报,在实战中可是致命的。 砂金抬眼,笑意融融:“谁知道星期日想做什麽呢?说不定他只是计划着在谐乐大典开场添加一场计划外的烟花,说不定他其实是毁灭的化身想要吞噬整颗星球,谜团种种,都不清晰。” “没有更多的情报支持,即使多了一个盟友说不定还是束手无策。”砂金拍了拍手,一个魔术常用的小把戏,能让周围人无意识屏蔽这块局域的小小变化,让他们这可怜的同盟能够从家族无所不在的监视中获得片刻喘息。 “所以可以说说吗?你们对星期日这个所谓的同谐家主了解多少?” 姬子与杨对视一眼。 少顷这位年长秀美的星穹列车领航员小姐将红发挽至耳后,思忖道:“其实,列车组踏入匹诺康尼除了接到邀请外,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受列车长帕姆委托,查找几位遗留在匹诺康尼的前列车组成员的踪迹。” “那你们找到了吗?”砂金问。 姬子点点头。 “我们都清楚,匹诺康尼在成为盛会之星之前是公司的监狱星,”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公司总监,得到对方无所谓的耸肩后继续道,“正是在前列车组成员米哈伊尔的帮助下,阿斯德纳得以从监狱星解放,而后米哈伊尔更是邀请家族前来共同建设,才从往日荒凉的监狱星,变成如今繁华人人得以向往的盛会和美梦之星。” “可是随着时间渐渐过去,米哈伊尔发现家族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慷慨无私,家族原本答应米哈伊尔会处理掉星核,可他后来却发现家族食言了,星核在家族手中变成了能源的一种。” “匹诺康尼的游客越多,开发的游乐设施便越多,占据的土地和资源越多,本地居民的生存空间便越小。”姬子道,“匹诺康尼的美梦对另外一部分人来说却是全然的噩梦,至此米哈伊尔想要挽回,却发现匹诺康尼的控制权已然完全掌握在家族手中,至此,米哈伊尔认为单凭自己无法对抗家族,便以谐乐大典的名义向外界发送邀请,现在的星穹列车便是这诸多邀请中的一员。” 原来邀请函是这麽来的。 在砂金和拉帝奥忙着查找嘉波解决失踪案的同时,姬子已经见过米哈伊尔最后一面,这位早已在等待中耗尽人生最后时间的老人带着他年少的梦沉入时间的海,将他的决心和意志交付给素未谋面的陌生开拓者。 “相对而言我们和普通人打的交道更多,据我所知,现任橡木家主的星期日先生曾是一位因星核而家破人亡的孤儿,在年幼时和他的妹妹一道被前任家主收养。在成为家主之前他曾担任过铎音一职,也就是聆听罪孽和忏悔的神父。” 姬子:“星期日在平民中的口碑非常高,他会定期为儿童送来物资和口粮,也会为病弱孤苦的老人组织免费义诊,即便在家族行走在同谐的道路上,他也是践行希佩以强援弱意志的佼佼者。” 说到这她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深的疑惑:“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星期日先生为什麽会卷入一场持久的阴谋?” 谁能知道? 谁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足以让在场众人陷入迷雾的谜团,不可思议地是不满星期日如砂金,也会觉得比起星期日,其他打着同谐名义压榨普通人的资本家更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看样子我来的正是时候呀。” 防得住旁人的小把戏防不住一位记忆的从者,一道漆黑裂缝凭空出现,紧接的是优雅神秘的忆者跨越梦境而来。 无人意识到空间多了一个人,黑天鹅款款地站在吧台后方,将自身置于一个调酒师的位置,为四位客人服务:“你们想要知道的答案,碰巧我不小心听到了一点。”。 12个系统时之前。 嘉波从盥洗室离开,一个陌生声音响起:“嘉波先生,家主大人有请。” 他在屋内收拾了一圈,整理自己衣着后顺手将没喝完的红酒放进冰柜,而后推门和前来接引的家族成员一同离去。 十分钟后,门再次打开。 同为浮黎的使者,即使嘉波已经不再归属于记忆命途,黑天鹅也能用自己的方法锁定他,如同她在嘉波一踏入黄金的时刻便能找到他一样。 没有人知道曾有人进入嘉波的房间,模因生命依靠感知和读取穿梭行走,黑天鹅在房间中央闭眼感知了一会,果断打开了酒柜。 “啊,果然在这里。” ——虹影摇晃,被酒杯压在底下的,是一张空光锥和一枚名片…… “梦境对忆者而言不过是一个接一个连在一起,可以任意穿梭的泡沫,我跟随嘉波进入朝露公馆,虽然未免那个天环族的年轻家主发现我并未靠得太近,但记忆既不隐瞒也不说谎,我还是实实在在记录了一些东西,比如那位橡木家主厌弃同谐,拥抱秩序的事实。”黑天鹅说。 从嘉波房中的空光锥变得流光溢彩,显然是被可复现的记忆填满,黑天鹅将其往前一推,作为调酒的配料递交到四人眼前。 她微微摇头,略有遗憾:“可惜后续不知道嘉波说了什麽,星期日的警惕性一下子变得太高,能找到的记忆仅限如此。” “这是光锥,亦是一枚钥匙,希望能对你们有帮助。” 砂金:“谢谢。” “不客气。” 黑天鹅并没有打算在这停留得更久一点,情报分析是他人的职责,她只是帮忙传递情报的信使而已,而且可预见地她接下来36个小时都会异常忙碌,调完酒递完光锥便打算离开。 来时和去时都悄无声息,一道空间裂缝吞没身体,低回婉转的笑声轻轻荡开,等到再次眨眼,黑天鹅的身影已如青烟一般,再也看不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0-115 第111章 起 谐乐大典开场十六年前。 今天,星期日豢养的鸟儿死了。 那是一只谐乐鸽的雏鸟,透体雪白,尾端绒羽在日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它不是匹诺康尼本地的鸟儿,星期日是在朝露公馆的庭院和妹妹知更鸟玩耍时捡到的它,他只在书本见过这种鸟类的插图,还知道谐乐鸽会发出悦耳动听的鸣叫,等到长大,它会飞跃大气层,翎羽和空气摩擦得好像一朵七彩的烟花。 但它没有来得及长大,它死了。 死在星期日试图放生它的下一刻,它挣扎着离开囚禁的金笼,却忘记该如何振翅,当着星期日的面重重坠落悬崖摔断了脖子。 年幼的星期日没有哭,他徒劳无力看着鸟儿坠落,再花了半天找到尸骨,最后在庭院选择一块不起眼的角落,作为谐乐鸽的埋葬之地。 徒手撬开坚硬的石板,星期日跪在地上,认真专注地挖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坑,指尖连同手掌都挂满了污泥,他将尸骨放进去,休憩的金笼、喝水和盛粮的食槽、睡觉的软垫……一一放入其中。 最后再盖上土。 小小的、脆弱的鸟儿想要飞上高空,可高空带来的只有冰冷的死亡。 ……生命何其脆弱。 “哥哥。”声音由远及近。 年幼的身体尚不支持长距离的跑动,知更鸟的声音多了几分喘息,她显然也很难过,澄净的大眼睛多了几分水汽。 但她只是快速眨了眨眼睛,将手中的纸张在星期日面前张开:“这是我给小鸟画的画。” “我和哥哥手牵手,唱歌的是我,聆听的是哥哥,在这里,”知更鸟点点画作上方代表天空的蓝色涂鸦,“小谐乐鸽在伴奏,你看,它在我们的记忆活着,只要我们没有忘记,它就不算真正的离开。” “嗯。”星期日轻轻地点头。 不在计划内的墓碑立了起来,由几块木板和一张简笔涂鸦构成,纵使匹诺康尼已初具美梦规模,那张纸张也没能活到兄妹俩成年,它逐渐泛黄、干瘪,彩色墨水也随时间流逝变得暗淡,最终在星期日自己也不记得的一天彻底粉碎成一片片灰尘,再也看不见了。 但星期日记得那一天,妹妹和他并排跪在简陋的墓碑,双手合十,为鸟儿的逝去颂唱哀歌,歌声被风吹至十二时刻辽阔的天空,久久未散。 一曲终了,星期日望着妹妹的眼睛:“如果我没有将它放出鸟笼,它的生命便不会夭折。” 知更鸟靠在兄长肩膀:“哥哥,这不是你的错呀,生命本就会不停遭遇苦难,身为同谐的使者,我们只要在人们摔倒时帮他们一把就好啦。” 仅是如此吗? 那只夭折的谐乐鸽不知因何折断了翅膀,它偏离航向误打误撞来到匹诺康尼,星期日和知更鸟养育它,帮它治好了伤,可它最后的结局依然坠于天际,他和妹妹之前的帮助毫无作用。 重力和弱肉蚕食的宇宙法则对一只鸟儿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对人来说也太残酷了。 生命的深刻对一个年幼的孩童来说实在是太难以理解,星期日对着墓碑苦苦思索,从傍晚等到日落,太阳远去,群星照耀。 他的声音突然清明:“未来如果有一天,我想要创立一个没有悲伤和哀恸的乐园,人人得以欢笑,生命能从中得到安宁,再也没有遗憾和离别,也没有疾病和夭折。” 知更鸟一直陪在他身边,和星期日如出一辙的眼睛微微睁大,温柔地映照哥哥的决心。 随后她的眼角眉梢瞬间变得柔和,笑着说:“那我要在哥哥的乐园中间搭一座台子,我来唱歌,哥哥为我伴奏,这样我和哥哥的愿望都能实现啦。”。 谐乐大典开场六年前。 今天,是他担任铎音的普通一天。 朝露公馆安静而肃穆,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干燥的空气回荡。知更鸟成为调和众音的调弦师,身在辽远星系传播同谐的福音,星期日一个人吃饭、睡觉、再在清晨换上神职者的装扮,离开房间,前往匹诺康尼的梦境入口,开始一天的工作。 天光透过窗格被切成无数碎块,狭小的忏悔室内,一人排队上前,对着高坐的星期日深深鞠了一躬。 “我全心全意向您忏悔,请您宽恕我的罪孽。” 和往常一样,星期日按部就班说出同样台词:“我已恳请希佩与我同在,请说出您的罪恶吧,若您诚心悔过,他一定会宽恕您的。” 那人语气不高不低,平淡地讲述:“我来自帕米多拉星,不知您是否听说过,那是一个因帕米多拉矿石得名的偏远星球。” “我的父母都是采集帕米多拉矿石的矿工,然而,帕米多拉原矿藏内通常伴有大量的辐射,需要经过处理我父母工作的矿坑年代久远,设备老化,而公司也没能察觉到这一安全疏忽。等到我家人意识到身体出现问题时,他们已经被医生宣判死刑。” 他的脸色死寂着,像是叙述旁人而并非自己的故事,没有一点停顿:“在父母前后过世后,我整理遗物时发现一封父亲留给母亲的信,他说:‘妻啊,别治了,一次治疗要花费两万信用点,儿子刚考上大学,前途大好,正是花钱的时候。我们收拾收拾一起回家,将赔偿款都留给孩子吧。’” “我对不起父母,在他们离开后,我卖掉家里唯一一栋房产换来这张前往美梦之地的船票。因为我的家位置离矿坑太近,我也查出和父母同样的辐射病,时日无多。” 讲到这里,他终于有一点置身其中的真实感,眼角闪烁泪光,茫然无措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星期日,像透过这位年轻的神父,望向他身后慈悲又博爱的神明。 “我有罪,”他说,“我对不起父母的期待,再无前途可言。我也对不起自己,苦读二十年最后换来的是一时欢愉。” “可是慈爱的神啊,请您聆听我的无措,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是否因我太过冷漠才任由疾病击毁我的家庭,是否因为我太过傲慢才让灾难摧残我的身体,是否因为我太过愚钝才没能察觉到家人的生命正渐渐走向深渊?” 他低低地说:“还是说,我到这个世界来本就是为了受苦的?” 星期日:“……” 那些话语暴风骤雨一般砸在星期日身上,令他头晕目眩,令他的世界天地倒转。 可他的天地倒转了太多次,从每一天踏入铎音的忏悔室开始,到他离开忏悔室结束,他的世界都在持续不断地地震,只有在入夜时分,在无梦的夜晚,星期日才能做回他自己。 这样的日子久了也有好处,至少他现在能面色不改,熟练地处理这次忏悔。 只听见忏悔室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像春日和煦的风吹散晨间迷雾,星期日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听见了你的祈祷,认同你无罪。同时请务必保持一颗平静的心,我会联系隐夜鸫家系,让他们第一时间为你提供最先进的治疗。” 那男人似乎瑟缩了一下:“治疗……?多少钱?” 星期日愣了愣,反应过来:“不收费,只愿你感受他的荣光。” 下一位。 来人是一名西装革履的大胡子,身材矮小,十根手指带满由帕米多拉矿石打磨出的戒指,摘下帽子,对星期日鞠躬:“我全心全意向您忏悔,请您宽恕我的罪孽。” “我已恳请他与我同在,请说出您的罪恶。” 大胡子道:“我是一名来自帕米多拉星的矿石商人,前些日子我名下的矿坑出了不大不小的事故,一些愿意为我打工的本地人被卷入其中,不幸患上辐射病。” “出于良心的谴责,我为这些患病的矿工提供超过本地平均水平十倍的赔偿款,并立即修复事故设备,重新招了一批更年轻的矿工为我工作。” 星期日:“……不能关停矿场吗?” 大胡子哈哈大笑:“年轻的铎音使者,如果出了事故,我愿意为他们的生命付费,如果关停矿场,那我的损失谁愿意赔偿?而且帕米多拉矿石是帕米多拉星唯一可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矿石不再生产,经济一再衰退,到时候死得可不仅仅是几个矿工了。” 星期日叹了口气。 麻木地说:“原来如此,今日告解的时限已够,欢迎您进入同谐的乐园。” 星期日听了一整天的罪恶和忏悔,如往常一样返回朝露公馆,躺在床上,白日里那些男声女声、老人小孩的声音像虫豸一样在脑中挥之不去,这一点也如往常,如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而他也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重复同一个问题。 *三重面向的灵魂啊,请聆听我的发问…… 如果一个灵魂至纯至善,为何命运对他如此薄待? 如果强者能用财富掩盖罪恶,那法律的公义去哪可寻? 如果同谐真是乐园的根基, ——那为何生命的哀鸣从未在耳边停歇?。 谐乐大典开场六分钟前。 今天,星期日如往日一般,踏上匹诺康尼大剧院的长廊,这座曾因星核存在而闪耀的剧场黯淡了不过一宿便再次恢复昔日的熠熠星光,绸缎一般的红毯铺满内室,到处悬挂十人高的巨幅画像,分割局域的绸缎重得需要多架钢筋来承担。 以半圆形舞台为中心向四方延伸数不清的座椅,最终延伸到目光看不见的穹顶高处,入目一片金红,是他来时的一路光辉。 然而这一路的光辉无人见证,匹诺康尼大剧院内空荡荡一片,没有观众也没有助演者。 星期日立于舞台中心,悬浮于高空的炫光看得他睁不开眼,未免灼伤,他垂下眼,忽而耳朵捕捉到一阵单薄的脚步声。 哒、哒、哒。 “嘉波。”星期日认出来人,对方从后台信道走出,走到舞台边缘坐下,两只脚面朝观众席悬空,毫无形象可言。 “你怎麽在这里?”星期日问。 “当然是来见证你的高光时刻,亲爱的老板。” “开拓者意识到你是秩序的残党,公司的舰队也正向匹诺康尼集结,你已退无可退,只能孤注一掷,”年轻的魔术师今天也打扮得同样庄重兼具花哨,一身雾霾蓝正装西服,配上天空蓝宝石礼帽和同色系斗篷,他摘下帽子向星期日示意,“看见我特地过来一趟,有没有一点点感动啊老板?” “谢谢你的好意,”星期日无动于衷,“我记得交给你的任务是让你驻守在匹诺康尼大剧院周边,把守住每一个能进入剧院内部的信道。” “对于你交给我的任务——星核猎手慷慨地表示他们很愿意替我承担,绝对不会让一只蚊子飞进剧院内部。” 嘉波用手比出一把枪的姿态,抬手的同时口中不忘发出两声啪啪的拟声词。 他开口道:“我觉得星核猎手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那可是星际臭名昭著百无禁忌的巨额奖金通缉犯啊,至于我,我觉得老板你这里可能更需要我,就跑来帮忙了。” 星期日定定地看着他,没说话。 嘉波脑袋一歪,无辜地回望过去:“为什麽这样看着我?拜托,老板,你的疑心病很重耶,你都用什麽受洗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了,难道还不相信我的忠诚吗?” “毕竟到现在为止我可什麽都没做。” 是啊,嘉波到现在什麽都没做。 曾经的记忆令使,如今的欢愉信徒,若他通过受洗的考验,则可成为沐浴同谐的一员。 ——但那些都已不重要了。 “谐乐大典将会召唤齐响诗班多米尼克斯,我将以橡木家系总计十万七千三百三十六道灵魂为基石,篡夺他的权柄,代替他的意志,并召唤【秩序】在我之躯体重生。” 寰宇虫灾被【同谐】吸收的【秩序】,将在这一刻进行历史的重演,以【同谐】的令使和十万余曾经践行在【同谐】之路的灵魂为基底,令【秩序】复生。 “我将构建秩序的乐园,制定新的秩序,所有身于匹诺康尼的人类都会进入我所制定的美梦,他们将在美梦中实现自己的理想,获得自己的幸福,没有人会因生死存亡而耗尽心力,没有人会因不会飞翔而坠落高崖,是一座人人都能获得安宁、幸福和尊严的乐园。” 他所期望的并非飞升成神,他也并非弃同谐而去,选择忠于新的星神。 他只是希望所有人类都能免于流离苦,免于生死劫。以强援弱无法为弱者提供一生的平安幸福,那就重新制定规则,生老病死、弱肉强食的宇宙法则都将在秩序的乐园消弭得一干二净。 这里将会只有无尽的歌声。 啪、啪、啪。 一阵掌声打断星期日的沉默。 “我已毫无隐藏,将自身剥离在你面前,事到如今,你会选择阻止我吗?”星期日问。 “不。”嘉波回答。 “我以人类与知识之魔神的身份回答,不,我不会阻止你,相反,我会注视着你,直到我成为你新乐园的一员。”嘉波低下头,向舞台中央的殉道者致以最诚挚的敬意。 这一刻他也不知在星期日身上看见了谁的影子,星期日以秩序创建新的乐园,和赤王花神连通深渊意图创建一个没有神明的世界竟然没有半点区别。 因为魔神爱人,生命苦痛而脆弱,若是没有人飞蛾扑火,又哪来的光芒照亮人类前行的路。 “那便如你所愿吧。”星期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空气传来无声的滴答滴答,36个系统时的倒计时已走向尽头,星期日向四周望去,各个信道都没能看见人影,想来星核猎手行之有效地将拦路者都挡在了信道之外。 不过,就算星核猎手没拦住人,或是背叛也没有关系了。 他走到舞台正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一贯的平静和坚定,像是往常每一日走向聆听忏悔的房屋,又或是走向年幼时朝露公馆的角落,伸出手,像是在拥抱着什麽。 “我将飞上高空,化作太阳,成为天地间至高无上的秩序。” “我将撒播希望,铸就美梦,成为幸福乐园的基石。” 一座山峰一样高的半身金色人偶拔地而起,数十道闪耀光芒的灵魂律者环绕在它身边,它们共享生命,共用思想,谐乐飘飘,虚幻飘渺而又近在咫尺的颂歌在阵阵羽毛飘落下响彻云霄! 嘉波撇过头,星期日原本站着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而金色人偶猛然睁开眼! ——同谐的令使,秩序的沃土,齐响诗班多米尼克斯于此刻被星期日占据躯体,神主的光芒瞬间热烈照耀整颗匹诺康尼。 第112章 承 失去守卫的朝露公馆空荡得如同一栋硕大的坟墓,只有脚步声泛出一圈圈无形的涟漪。短时间内拉帝奥不会忘却朝露公馆内部路线,他一步步踏着石阶前行,蜿蜒向下,日光透过窗在他的颅顶一点点偏移。 等到日光再也无法在发丝留下痕迹,拉帝奥面前出现一堵看似浑然一体严丝合缝的墙,他停下脚步,抬手看了眼时间。 距离谐乐大典开场还有五分钟…… 与此同时。 霓彩灯光将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昼,狂欢、花车游行、酩酊大醉的游客和热闹街道一如往常。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匹诺康尼大剧院前零星寥落的几个人,谐乐大典从黄金广场开始,游行队伍会依次经过十二时刻再前往匹诺康尼大剧院,现在留在这的大多是工作人员,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因为收到家族顾念底层人员工作辛苦,特批提早休息的通知而离去。 没人注意砂金和列车组成员行色匆匆背逆人群而行,同样混迹在工作人员中。 “星期日的愿望是将匹诺康尼变成一个大型的联觉梦境,梦境的基底是全匹诺康尼人类向往幸福和美梦的共同意识,而他将化身为神,为每个人定制独一无二的美梦。” 砂金为众人讲解:“不仅如此,如果他成功让秩序星神太一复生,从此之后所有经过匹诺康尼星域的生命无论是否愿意都会被动进入梦境,成为梦境的一块基石。” 三月七气愤不已:“那岂不是一点击择都没有?!真是的!把人拖进梦里问都不问一声。” “那正是我们要阻止他的理由。”砂金动动手指,随之一副金光勾勒的匹诺康尼梦境示意图出现在众人视野。 他解释道:“谐乐大典开幕,星期日召唤齐响诗班多米尼克斯,他要完成附身、同化、再以自身为奇点复活陨落的太一,中间势必会经历不短的时间。” “首先是计划A,在太一复活前,冲破阻碍,劝说也好武力服从也罢,强行中止太一之梦降临。” 钟楼表盘一格一格前行,分针和时针交汇便是开幕之时,到时庆典开启,人群涌动,众人对于幸福的期盼将会伴随烟花升空达到顶点,而后永远被定格在这一瞬。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直觉砂金没有提前全城搜捕星期日——况且在家族的领地搜索橡木家主本就难如登天——而是等待到此刻。 这是唯一一个星期日会主动献身的时刻。 “那计划B呢?”星问。 “如果不幸让那位家主大人成功启动太一之梦,那我们只能想办法从内部打破它了,具体做法首先……” 他忽然面色一凝,紧接着就地一滚,远离刚刚站着的局域。 轻微的一声咔。 一把枪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原地,青烟从加装消音器的枪口冒出,一位砂金再熟悉不过的貌美女人正将漆黑枪口缓缓转向他:“你们在聊什麽,能让我也听听吗?” 砂金像是早知道会有这麽一出,咬牙叫出来者的名字:“——卡芙卡!” 繁华且空旷的剧院广场一瞬间仿佛被冰冻,摔在地上飞溅出片片飞霜,短暂后恢复了宁静。卡芙卡另一只手的枪也举了起来,瞄准同行姬子的眉心,暗示着这位女士停下手中的小动作。 她抿了抿嘴,是一个信号足够危险的微笑:“何必这麽生气,我想,你早就猜到了我们会是对手,不是吗?” 砂金也笑了一声,言语间颇为无奈:“但要诚实面对现在这个局面,还是让我有点伤心呢。” 卡芙卡:“惺惺作态,你这副样子可是会被人讨厌的哦。” 她一人对峙砂金加列车组全员五人竟丝毫气势不落,白衬衣西装短裙她都市丽人般的剪影拉得极长,仔细一看那影子竟然在蠕动,活着一样,将砂金身后星蠢蠢欲动的球棒、丹恒唤出的长枪尽数打偏! 而定睛一看,那不过是一道扭曲的刀气而已。 数道模糊的影子从卡芙卡的倒影而生,而后拉长,变成四道高矮胖瘦不一的人形,并立于冰冷高大的匹诺康尼象征雕像之前。剧院广场正前方高亮度的探照灯一闪,逆着光仿佛让他们身上生出如同恶魔的犄角,或许正如他们在宇宙中流传已久也孜孜不倦诞生的恶名。 “我曾经的同伴,曾经的家人,”砂金说。 ——星核猎手。 话音刚落,一道刀气和一梭子弹分别从左右交织成细密又充满压迫力的网迎面扑来,猩红火星在视网膜留下点点火光,砂金连忙后撤一步,怀中摸出六枚硬币向上抛。 唰! 刀气分别从左脸颊和右鬓角擦过极速生成的护盾向后掠去,下一刻只听轰隆一声! 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距离几人后方不远的一道墙须臾之间便毁于这道看似轻飘飘的攻击。 “喂喂,我以为看在曾经是同伴的份上,”砂金呵呵笑道,“你们会对我手下留情一点。” “我也想多疼惜你一些,”语气温柔,可卡芙卡手中枪口稳稳不动,黑洞洞叫人心寒,“谁叫我们首领认为如今的情境更符合命运,而星核猎手向来意志统一,尊重彼此的决定。既然艾利欧认为这是正确的,那我们也认为这是正确的好了。” 无聊。 口香糖在唇齿发酵,银狼无聊到吐出一个泡泡,白色薄膜表面越来越薄,最终撑不住到达极限,一声轻响后碎裂。 在几人说话的间隙她手指不停,在虚空中连点,银狼拥有在一定范围内修改现实的能力,在第二个泡泡吹起之前,她猛地敲击看不见的回车键! 下一秒,砂金身上的护盾转瞬消逝,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几乎同时刃拔刀向前,在卡芙卡的枪火掩护下,冲天黑色刀气如臂使指,在砂金护盾消融的刹那斩了上去! 锵! 兵戈争鸣! 一枪破空穿来,竟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地止住了刃手中那把可怕的利刃。枪尖锐利带着绿意寒芒,眼角殷红映照眼中森然闪烁冰冷的光,丹恒拦在刃与砂金之间,头也没回:“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呵呵呵呵……”刃一双血红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摆,口中断断续续的笑声最后转变成肆意疏狂的狂笑,“哈哈哈……” 他最终将猩红目光放在矮他半头的持枪青年身上,兴致盎然:“很好,你也可以。” “说这麽多,还不是要打。”银狼旁观冷语。 紧接着她全身都被阴影笼罩,星的球棒临空照头砸下,退后半步却发现身后的地板都被寒冰覆盖,往远处一瞟,三月七手持弓矢正皱眉瞪着她脚下的地砖,想来这些限制行动的寒冰都是她的手笔。 不远处更是,流萤穿上铠甲已经和卡芙卡联手与对面的两位年长列车组打上了,炮火席卷轰炸,甚至还有卫星接受指令于肉眼无法可见的高空放射光波,中途还能听见几声属于成熟女性的轻笑,还有几声低声的言灵:“听我说……”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仿佛电影的一帧,定格动画的一页,甚至没能持续到星的球棒触碰到她的头顶。星核猎手都是从战斗厮杀出来的强者,银狼回神,冷静地轻敲虚空键盘。 下一刻。 球棒和寒冰都扑了空。 直接修改自身坐标,小case而已。银狼落在几步之外,与星和三月七对峙,在下一次过招前她环视全场纵观全局,发现竟然有一人不知所踪。 咦,砂金呢? 此时。 砂金已经退至战场边缘,刻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从身后的小道进入匹诺康尼大剧院内部。 与姬子擦肩而过时,他和姬子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意思是按照原计划由列车组拖住星核猎手于剧院外围,他则独身一人进入剧院与星期日对峙,托卫星激光炮塔和轰炸造成的视觉盲区和剧院前茂盛的花草盆景的福,并没有人发现他。 只是砂金能悄然离场的同时,草丛一只藏在阴影的黑猫也同样望着他,艾利欧沉默地看着砂金脱离战场,又沉默地看着他离开远去。 最终静悄悄地闭上眼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任凭星神降临也无法捕捉他的身影。 命运啊……。 与剧场广场不同的是,剧场内部安静得可怕,仿佛能听见呼出的吐息与冰冷空气摩擦的声音。除此之外,剧场主人好像天生就具有精神失常一般的强迫症,在这世界都快要末日的紧要关头,空荡荡的剧院内书架摆放整齐,按照高矮和通用语顺序摆放,地板保持光洁能反光天花板的壁画,桌椅和装饰都按照一种精密的角度和习惯布置,充分显露其主人刻进骨子里的礼仪。 也许胡思乱想是最佳的放松手段,砂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他的肌肉在不自觉地痉挛,瞳孔有了些微紧缩的倾向,尽管他的脚步很快,投掷骰子的手也很稳。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赌徒踏上赌桌,赌上一生的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输赢的时候,幸运女神是否又能再一次青睐于他。 脚步咚、咚。 心脏砰、砰。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剧场中心,那是全宇宙都向往的梦幻舞台,有人曾不止一次说过唯有踏上匹诺康尼大剧院的舞台表演一次才能叫真正响彻寰宇的大魔术师,砂金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麽东西狠狠擒住了,他站在原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猛然将幕布掀起一角! 只见堪称幅员宽广的剧场内部空间中心耸立一只足有数十人高的金色半身人偶,舞台和碍事的座椅尽数不见了,一条红毯从人偶脚下飞出,径直在砂金脚边堪堪停止。 无数空灵的歌声在已被扭曲的剧场异空间内回荡,那是来自灵魂又直击灵魂的歌声,让人头晕目眩,冥冥之中有种想要抛却□□和歌唱的灵魂一起起舞演唱的冲动。砂金皱眉凝神,从这种宁静到不详的状态挣脱,他定睛一看,半身人偶以假面覆盖半张脸,整具躯体处处泛着金属光泽,腰以下的部位被合唱台代替,数道由不同灵魂组成的发光影子便是齐响诗班,他们发声,他们歌颂,他们是旧日的梦,而那人偶一手持指挥棒轻轻挥动,每一次挥动都掀起一道和煦的风。 而他另一只手掌心,正以托举的姿态托着嘉波! 心底的一角被微微牵动,砂金收回心神,视线没有放过异空间的任意一个角落。 没看见星期日。 所以说—— 他笑了一声,随后变成一阵阵低笑:“看样子,我们的橡木家主已经完成他邪恶计划的第一步,附身于这个金色大人偶了?” 嘉波站在他对面,和他一同笑着说:“是不是很惊喜?” “是有点。”砂金说,“就是没想到你我再一次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嘉波懒散道:“如果不想看到现在这个局面,你就该打断我的骨头,抽断我的筋,再用你擅长的语言扭曲我的认知和欲望,将我牢牢锁死在你身边。” “那样就太无趣了吧。” 两人的对话没有边际也没有意义,砂金开口的同时,一枚硬币在指尖雀跃腾空,几句短暂地吟唱后,墨绿光洁的盔甲覆盖全身,无处不闪烁着冷冽而又致命的美丽。 然而即使变身为此等姿态,他飘在神主·星期日面前也不过一根手指大小,体型的巨大悬殊让星期日开口的音波都能吹起他的鬓角。 星期日:“即使是蚍蜉撼树,即使心头震颤,你也依然选择站在太一之梦的对立面吗?” 仿若一位真正的神明。 砂金嗤笑道:“既然我都站在你面前,再说这些也已晚了。不过我也按照流程问你一句,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你也不愿意放弃你既可笑又残酷的太一之梦吗?” 星期日不置可否:“可悲又可叹的人类。” 再多说也没有用了。 星期日的沉吟不过短短一秒,又或者说这一秒是他对砂金、对曾经的匹诺康尼最后一丝怜悯。 可这怜悯在下一刻尽数粉碎! 众弦调律齐声歌唱,一瞬间掀起足以掀翻屋顶掀翻天空的音浪,这音律中还有能让人迷失心智降低斗志的奇异力量,星期日张开双手,拥抱太阳,巨大恐怖的音压瞬间朝着砂金迸发! 不能动,也不想动。 仅仅是半个存护令使还是太弱了,对面可是一个同谐令使加旧日神明的残存力量,再加上一个笑眯眯围观的嘉波。砂金磨了磨牙,调动全身力气扭转身体躲过这一击。 一招未消,一招又起,调律的音浪翩翩起舞地加码一层又一层,正当砂金咬牙准备硬抗这一击时,一道温柔的女声歌唱在震荡空间微弱地撑起一角,歌声落在身上无形抵抗星期日那种奇异的威压,赶在音符砸过来时侧身腾身飞向高空,音符堪堪擦过侧脸,在面具留下一道清晰的裂缝! 谁也没能想到现在的匹诺康尼大剧院还悄悄地潜伏着另一个人! 或许是同谐命途在匹诺康尼天生具备优势,又或许是知更鸟和星期日始终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知更鸟的歌声始终持续地为砂金驱散来着人偶的音浪。 等到一曲唱完,同谐的使者、星期日的妹妹、寰宇歌姬知更鸟从幕帘后方走出,用悲伤得如同一汪清泉的目光望向已经失去人形的兄长。 她的声音在颤抖:“哥哥,太一之梦,真的会是我们梦想中的乐园吗?” 第113章 转 和缓奏曲停滞一瞬,风声和无处不在的压迫都消失了,足以遮天蔽日的人偶落下视线:“知更鸟,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哥哥,我只是想知道,太一之梦真的是我们查找的乐园吗?”知更鸟执着地仰望星期日眼睛的方向,眼里蓄满泪水,“小时候我们曾许诺,要创造一个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人人都能幸福的乐园,可是现在人们能进入太一之梦却永远失去离开的权力,这究竟是一座乐园,还是一座囚禁生命的监牢?” 人偶叹息着。 他的声音不悲不喜更无波澜,那个困扰星期日十六年的问题,从一只小小的谐乐鸽的陨落,到一个人的逝去,一个群体的消失,一个星球的灭亡,每一次死亡都在叩问他的内心。 “若以粮食应对饥荒,流民第二日便会遇上瘟疫。若以药品应对瘟疫,生还者第三日便会遇上风暴。若以庇护应对风暴,幸存者第四日便会遇上地震。”他说,“饥荒、瘟疫、风暴、地震……宇宙中的灾难无穷无尽,究其原因,不过是弱肉强食是其基本法则。” “生命,终究还是太过羸弱了。” 若要创建一个人人得以幸福,人人得以安宁的乐园,首先就要改写宇宙的规则。没有弱肉强食,没有适者生存,人们不必再为明天的饥饿忧心,也不必为未来的衰老烦恼,生存不再是生命唯一的议题,每个人都可以尽情追逐自己的理想。梦境和现实的边界被模糊,如果一个人从未醒来,他又怎会知道现实的残酷,如果一个人在梦中死去,他又怎麽不算幸福的圆满? 这何尝不是一座乐园? “可是这对所有人对哥哥都太过残酷了!”知更鸟的音量突然拔高,“倘若人人都在虚幻中生老病死,那谁来赋予他们幸福?谁来实现他们的愿望?” “是哥哥啊!” “哥哥要一直活在清醒的世界里,注视着每一个人的梦,永远、永远孤独地活着。”泪水终究还是划落,在脸上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水痕,知更鸟哽咽道,“……说好的,人人都能幸福的乐园呢?人人,难道不能包括哥哥吗!” 那人偶悬浮半空,纵使神躯伟岸,也依旧能看出他的僵硬。 调弦的指挥棒动了动,知更鸟的泪水或许能牵动他的心,可他的灵魂已被洪流般的神性淹没。 半晌,星期日打破沉默:“对不起,知更鸟,这是我选择的路。” 嘉波好心提醒:“注意,他的攻击变强了哦。” 指挥棒高高举起于虚空连点数下,旋即更加热烈更加庄重的协奏如激流般须臾充斥整个空间,它不再和煦,也不再温柔,狂风暴雨地砸了下来,根本让人没有一丝喘息! 无数光点化作音符,旧日的幻梦齐刷刷地引亢高歌,化作让人动弹不得的高压,砂金反应堪称雷电一般迅速,可他也只来得及拦腰就近抱住知更鸟往空间边缘掠去,足尖刚一点地,音符就擦着脚后跟贯入地底,轰地一声! 连空间都为之震荡。 这点攻击对星期日根本来说算不得什麽,他无意伤害知更鸟,但对于砂金就没这麽客气。等砂金将知更鸟藏到异空间边界,一串更加密集更加沉重的音符瞬间凝聚在他周身,音符奏响,空气仿佛都因此稀薄,带着势不可挡的锐利和重压,活生生想要将他搅碎! 砂金全力凝聚心神,紧紧盯着音符半空的位置,在落地的一瞬! ——他竟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绕过全部音符。 星期日却不惊讶,或者说神性冲刷之下他的人性已经岌岌可危,惊讶、迟疑、恼怒等情绪都在一一离他远去,只剩下理性在脑中计算得失。虽然砂金毫无损失躲过攻击,可从他选择躲避而非硬抗就能看出…… 他,扛不住星期日的攻击。 看啊。 星期日怜悯地抬手。 即使踏上命途,成为半个令使,即使成为人类中的强者,在神明面前,不过沧海之一粟。 更加急促更加强力的光点凝聚而出,追寻着砂金淩空腾起的步伐在空间边缘砸出惊天一击! 砂金咬牙,心知肚明一直围绕场边缘躲避不过是徒劳而已,他无法和星期日一直耗下去,星期日能源源不断地攫取太一的力量,他可不能。 他需要速战速决,需要帮手。 于是在看清敌我实力悬殊后砂金闷声直接改变了躲避方向,他朝着人偶的中心位置,迎面冲向重新凝聚而高高坠落的音符。在即将撞上身体前,一道无法抵挡的巨大力道几乎同一秒拦腰擒住了他,硬生生操控他的身体躲过这次攻击! 攻击余波散去,星期日低头:“嘉波,你背叛我。” 嘉波收回傀儡丝,他从人偶的掌心腾挪跳到体面,侧着身领先砂金半个身位,保护的意思不言自明。 他笑嘻嘻道:“那怎麽办,总不能看着你打死我男朋友吧?” “你应当知道,生命既脆弱又复杂,既高尚又卑劣,我向你献上忠诚是真,我选择在此刻背叛你也是真。”嘉波望着天空,同时也望着星期日。 他的眼睛一直有股充满生命力的苍蓝,而今这股生命骤然勃发,恍惚间竟然让星期日有种和自己同样的神明对话的既视感。这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正在在熊熊燃烧,嘉波一圈一圈将傀儡丝从手腕拨弄垂下,在地上积成一小块反光的圆镜。 硬币一般大小,面对镜子仿佛可以窥见自身。 “你想问我为什麽背叛?”嘉波自言自语,“如果这是一个游戏而我是勇者你是魔王,我会说我不认可你的乐园,因为它既不自由你也不够强大到维持它到永恒的尽头。” “如果从命途入手,我会说没办法这就是欢愉的天性,一场闹剧要势均力敌才足够好看,我总要帮相对弱势的一方。” “如果从逻辑入手,我会说你想创造一个没有神的乐园却以星神的乐园为基底,逻辑悖逆得好像虚幻的空中楼阁。” 他望向人偶,亦如望着自己:“可是你我都懂得,纵然人类为了沟通而创造出语言,天才们又创造出可以跨人种沟通的联觉信标,可是光靠语言人与人始终是无法相互理解的,你妹妹都劝不了你,更何况是我。何况这一点我理解你,我们就是如此固执,固执到撞了南墙,固执到死,也不一定会认为自己错了而选择回头。” 因为我们本质都是同样的人。 “所以,我会说。” 蓦地,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将神明拉下云端重新成为人类:“我背叛你,是因为我觊觎秩序的力量。” “我明白了。”星期日回答。 就在他点头的一瞬,硬币倏忽间铺满穹顶,遮天蔽日无穷无尽犹如一道悬挂头顶的银河,而下一瞬,这银河竟然被傀儡丝牵动,扭动汇聚成一只金绿相间的凤凰! 凤凰裹挟砂金和嘉波朝人偶极速俯冲,星期日连忙轻点音符,旧梦的幻影却接二连三被凤凰吞没,呼啸过后变成一只只没了声息的傀儡,折断蝉翼落在地上。 新的旧梦生成需要时间,可凤凰显然不会再给星期日时间。 只见它仰头呼啸一声,鸣叫掀起的滚滚气浪让星期日指挥棒一歪,来不及发出下一道音符攻击,趁这空挡凤凰以迅雷之势冲向星期日面门—— “就如同你随时准备背叛我,”星期日低声说,“我也从未信任你。” 时间在一瞬变得无比漫长,凤凰突兀消失,嘉波错愕之际竟什麽也来不及做,和砂金双双掉在地上。同时仿佛一只手在身上游走,将骨头和血肉寸寸捏碎再重新糅合在一起,痛到至极又让他有一种再次面对的熟悉感。 “厉害啊……”嘉波冷笑道,“居然用我给你的东西对付我。” 一个闪着光的奇物从无到有浮现在人偶眉心,那正是星核被吞噬后交给星期日换取信任的替代品,如今成了他的一部分! “礼尚往来不是吗?”星期日语气漠然,“谢谢你送来希佩的乐谱,在家族手中,它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即使是作为前同谐之子的我。” 奇物在耶佩拉兄弟会的手中都能截断命途,在星期日手中更是变成全面压制的神兵利器,嘉波发觉自己再也无法从欢愉命途中汲取一丝力量,不仅如此,他现在被一座无形的大山牢牢压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旧梦再次生成,颂歌奏响,金色人偶再次或者从未断绝从早已陨落的秩序命途攫取一位星神的残骸。 他在同化,他在苏醒,作为旧世界的终结,和新世界的诞生。 也许是出于慈悲,星期日并未压制住他们的发声器官,因此砂金才能在胸口一阵足以令人昏迷的压迫下笑出声:“呵呵呵……” 他的面甲破了一块,露出一只盛满宇宙星光的眼睛,砂金的眼中没有任何负面情绪,有的只是最纯粹的好奇:“假设我对你的乐园并没有一丝兴趣,即便如此,你也会让我成为美梦的一员吗?” “理应如此。” “那就好。”手脚都动不了,砂金只能尽量用语气传递他的欣然,“我曾想过如何从内部打破太一之梦,这个计划总共分为三步。” 第一步,用大量不愿服从太一之梦的自由意志污染梦境。 忽然! 一道始料未及的银光猝然打破剧院内部空间,极速射入而后从另一端射出,竟生生阻碍了一瞬星期日对地上两位的控制,这可是借助星神力量创造的空间,怎麽—— “我去你个呜呜伯的!家族就是这种待客之道?!”不速之客们从裂缝闯入空间,银发牛仔一边骂骂咧咧一遍熟练给子弹上膛,枪口因为高速摩擦生出的赤红还未完全消散,“不由分说就把我关进牢房,要不是这位兄弟好心帮忙,我还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出来!” “宝贝的,这什麽感觉这麽恶心,我怎麽觉得全身都难受!” 拉帝奥紧随其后,用一本书遮住半张脸,挡住的那一半张脸分明写着蠢货二字:“那是你命途被压制了。” “什麽玩意???” 那张透过黑天鹅交到拉帝奥手中的光锥,即是提示,也是一把打开波提欧牢门的钥匙。 拉帝奥抬眼和嘉波对视一眼,后者拍拍屁股收拾被弄乱的衣摆站起来了,感谢的话无需多说,四人统一战线摆出战斗姿态面向已经半星神化的人偶。 星期日扫了一眼:“多了两只虫豸又能怎样,我依然是无法战胜的。” “那这样如何呢?” 波提欧的子弹贯穿空间两端,一端打碎成了他和拉帝奥进入的信道,另一端此刻正承受着外界的重压,然而方才那一枪将空间屏障打出一个小孔,已不再完整的屏障再也无法分散侵入的势力,肉眼可见地变形、弯曲, 然后粉碎! 一艘舰船强势挤入,站在舰桥最前方的两人显然是嘉波的熟人! 两人中蓝紫发色男人伸出半个身体豪迈地挥了挥手:“匹诺康尼的家人们大家美梦睡得好吗!老桑博来晚一步,带着全体酒馆愚者为家族助兴!我们家艺人有手艺有艺德,有钱的项目千万别忘了我俩哦!” 另一人旋即穿梭空间来到嘉波身边,轻声曼妙:“如此一来,我作为信使的任务便完成了。” “谢谢。”嘉波真心实意道。 扭曲空间碎片如雪落般散去,露出上方匹诺康尼大剧院真实的穹顶,那是如血一般的深红和兼具高贵神性的灿金。 这是令人魂牵梦萦的梦中舞台,是所有表演者最向往的梦想之地,踏足于这梦想之地,嘉波牵起砂金的手,仰头直面星期日,或许称他为秩序星神更合适:“还有什麽,是比欢愉更具备污染性的呢?” ——欢迎来到,属于大魔术师最辉煌的舞台! 第114章 合 “恭喜你,嘉波,听说你要结婚了。” 轻纱绸缎松垮包住胸膛和肩胛,下半身一条露出脚踝的垮裤,双手相握,虔诚低头,巍峨神像将宁静深邃的目光落在身上。 嘉波猛然惊醒。 这里是渡厄厅,须弥沙漠中心地带的渡厄厅,他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胸膛起起伏伏不定,他大口大口地吞食氧气,催促自己消化脑中同时存在的两份记忆,一份是他在提瓦特度过无忧无虑的岁月,一份是他在匹诺康尼与星神化的星期日鏖战,酒馆的舰船砸破大剧院的穹顶,欢愉的笑声震破旧日幻梦从地狱抛出的枷锁,为太一之梦引入新的变量。 ……是了。 那边才是真实。 大慈树王的本意是来送达喜讯,没想到嘉波听闻后脸色却突兀一变,他仿佛不再是须弥捧在手心长大天真任性的沙漠圣子,用一种疲惫却始终清明的眼神看向他,沙哑道:“是你啊,布耶尔阿姨。” 大慈树王一愣,旋即说:“你这是怎麽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别着急,我现在带你去找玛莉卡塔。” 他飞身而来,言语里带着一股连世界树之主本尊都意识不到的急迫,好像只要动作再慢一点,世界就会遭遇不必要的劫难。 大慈树王抬起嘉波的胳膊放在自己后肩,试图以这个姿势将嘉波抬起来,但还没有用力就在后者的眼神中被制止。嘉波摇了摇头:“布耶尔阿姨,不用麻烦了。” “星期日最后还是发动了太一之梦,只是因为欢愉的搅局,他不得已强行发动的太一之梦并不完整,让我在梦里也能得以清醒。”他拍了拍大慈树王按住小臂的手,正绷紧发力的双手便失去全部力气,“我不知道梦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速是否有差异,所以我要抓紧时间离开。” 大慈树王低声:“人清醒着,也可以做梦。” “但我不想再沉湎下去了。”嘉波勾了勾嘴唇。 他呆过的梦已经够多的了,不需要再多一个。 只一瞬,一个念头,一句简短的句子,风声和大慈树王便全部消失,像是从未存在过。维持着祈祷的双手从最初就未放下,嘉波看向神像石铸的许久未见的脸,默默在心底叩响三遍他的名字。 睁开眼,神像也不见了。 现在,属于嘉波的太一之梦是一片荒芜,他站起身,挑落夹杂在长发和衣角的叶子,任由它们缓缓飘落化作飞灰。他离开渡厄厅,从大理石搭建的入口离去,走到那灼热的日光下,脚步在塌陷的沙子印出一个小坑,小坑蜿蜒而出,形成一串足迹,再被新的沙子填埋。 嘉波一步一步走着,不知饥渴,不知疲倦。 终于他到达了自己理想中的目的地,那是一片布满碎石的沙漠禁区,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膝盖坐在其中,将自己埋进流淌着光的银白长发,不声不响,假装是一块属于沙漠的石头。 嘉波就在他身后停住了。 他就静静地站在后面,人面对幼年的自己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想开个玩笑,想讲述宇宙的玄妙,或者告诉他自己很健康地活到了许多年以后,虽然成长的过程一点都不美妙。 最后嘉波伸出手,勾住小孩的衣领,手臂用力将他丢到一边:“小鬼,走开。” 一把大号铁铲出现在他手中,嘉波往下用力,就在小孩原先坐着的地方开始铲沙子,他头一次觉得轻盈的沙子如此讨厌,一铲挖开有半铲落回去,折腾半天才堪堪挖出一个腰深的坑。 小孩一开始不发一言,他是一块沙漠的石头,石头才不需要说话。 但时间一久,抛至高空的沙子呈抛物线落在他身上、睫羽和头发,小嘉波再也坐不住了,纵使他是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也希望是一块靠在仙人掌干干净净漂亮的石头。 他挪了挪屁股,趴在沙坑边缘,用一双疑惑的瞳孔望向坑中和他有着相似发色和容貌的人,磕磕绊绊道:“你,是谁?” 嘉波继续深挖,看都不看他一眼:“我是未来的你。” “哦……哦。” 小嘉波不觉得他在说假话,但刚诞生没多久的他显然还不曾了解如此深奥的议题,语言和思考一时有些混乱:“你,不,我……未来的我,是什麽人?” “一个失败者。”嘉波回答,同时向上望去,现在坑的深度接近两米,足以让他仰视年幼的自己,“唯一擅长的是半途而废。” 当魔神选择抛弃人类,当令使选择背弃魔神,当魔术师也不纯粹。 似乎冗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将一件事做到圆满,他会临阵脱逃,再给自己赋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为了不伤害子民而离开提瓦特,比如为了一个家庭的圆满而抛弃令使的使命,或者将舞台视为荣耀,其实不过是不想承担沉重的职责,喜欢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满足虚伪的自尊心。 嘉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小人,或许不应该被称作人类与智慧之神,而是小丑与逃避之神。 “你想下来吗?”铲子被用力插入土层,嘉波朝上伸手。 “要!”小嘉波轻轻点头。 小孩跳到他怀中,再钻出来,蹲在一边假装是朵壁花,他湛蓝的眼睛倒映着嘉波的影子,注视他犹如注视自己的内心。 小嘉波问:“为什麽要半途而废?” 嘉波却反问:“父亲和妈妈呢?” “都死了。”小孩睁大眼睛,空洞地落下一滴泪水,“妈妈死了,父亲死了,大家都死了。” “……只有我活着。” “看,这就是我半途而废的原因,”他低下头,拔出铲子又开始向下深挖,“我会恨,恨他们为什麽都轻飘飘地死了,而我却还活着,承担活着的罪,而这一切原本不是我的错。” 为什麽会是我? 为什麽选中我? 为什麽我已经拼尽了全力,还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做错了什麽吗? 明明是领向光明的智慧之神,为什麽我带来的只有黑暗、痛苦和死亡?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妈妈,妈妈,难道嘉波不配获得幸福吗? “不要伤心,”小嘉波拉住他的衣角拽了拽,“我知道,你很痛苦。” 洞继续挖,越是靠近深层土层越是坚硬,嘉波不得不翻来覆去几次将砂土运表层再折返回来,渐渐地,天空变成一个米粒大的小点,湿热的空气包裹住两人,沉闷到让人无法呼吸。 还要再更深一点,再深一点。 偶尔他会思考当年花神和赤王的计划修改哪一处才不至于导致现在的结果,有时候觉得他们的计划从头到尾就是谬误,有时候觉得不应该擅自染指禁忌知识,换成别的力量应当能好些,有时候又觉得以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代替名为嘉波的人造产物更合适,机器没有心,没有心便不会像他这般脆弱。 但以上的种种终究只是设想,是一切业已发生后的悔恨和脑补,无论怎麽想都不可能得到答案。 命运的不可捉摸性就在此,他有时候痛恨自己活着,有时候又觉得幸运,因为无论如何砂金都会来救他,将母神的注视分他一半,死亡也变得不再是一种救赎。 等到日月轮转不知几个交替,卷刃的铲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当以魔神目力也看不见天空之时,一铲子下去,嘉波发觉再也撬动不了分毫。 他蹲下身,扒开薄薄一层碎石和岩土的混合物,发现地面出现一个铁环,顺着铁环摸出一道紧闭的缝隙——是一扇门。 小嘉波却突然伸手制止他拉开铁环的动作:“不要拉,很危险。” 他口齿变得伶俐,也许是因为他只是太一之梦读取内心变出的一道照影,他始终不是真正的小嘉波,真正的嘉波不会在地心碰见一个不可靠的大人。 “这是一道脐带,拉开它,禁忌知识就将从你我身上分离,它很可怕,也不可控,会毁掉你周围的一切,也会毁掉你自己。” “但我必须这麽做,计划的第二步,是想办法将秩序从星期日身上剥离。”嘉波回答,“神性不是那麽容易对付的东西,我需要禁忌知识的吞噬性。” 手指放在铁环上丝毫不放松,一片漆黑中嘉波定定地凝望着年幼的自己,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神明对抗神明,力量对抗力量,他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 “何为神?”他向自己发问。 神明是一种天生的身份吗? 神明是强者高高在上淩驾于弱者吗? 神明是万物的容器,是禁忌的化身吗? “都不是,神明是责任,是明知不可为还要咬牙坚持的重担,是一条不被人理解也不可能承受得住的殉难之路。想要逃离?不,不可能的,即使变成令使、变成人类、远离星球也会在午夜梦回想起它。它刻进你的骨流进你的血,撬开你的大脑吸干你的骨髓,摆在你眼前的路只有两条,要麽在漫长的生命日日夜夜悔恨,要麽就在对的时机做对的事。” “我知道的,”年长的他轻声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嘉波的眼里流出鲜血,漆黑在他眼里变得明亮,“如果你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一切,给你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你会放弃逃避和抵触,放弃当一粒沙子、一块石头、一朵沙漠里的小蘑菇,你愿意成为禁忌知识的容器,成为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吗?” 他将小孩拦住他的手拨开,却并不丢弃,而是将稚嫩的手握在掌心,手心贴着手背,温度传递温度,而后一起放在铁环上。 愿意吗? 成为一个不被所有人理解甚至会被视作恐惧疯狂的存在? 像是一秒被拉成了无限长,又或是根本没过去多久,嘉波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尚且年幼的自己,在拼命思索良久后终于重重点头。 “我愿意的!” 指尖陡然一拉,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漆黑的触手霎那布满狭小洞xue,它吞噬漆黑,吞噬梦境,也吞噬两个手牵手站在中心的生物。 在回到现实的那一刻,嘉波侧身回望,他手中的触感已经消失,所能凝望的不过是被剥离纷飞的太一之梦和早已不存在的自己,银白的发丝倾泻划落,像一颗点亮黑夜的星光。 望着那星光,他温柔地说:“我也愿意。” “我很高兴能成为提瓦特的神明。”。 “呵呵呵呵……” 星期日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同化为秩序星神后,所有作为人类时的情绪都离他远去,他本不该感到困惑或惊惶,太一之梦完成了,所有匹诺康尼的生命都在他编织的美梦中沉睡,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生命在幸福的操控中无法逃离。 但事实上是星期日看见了一个漆黑的大洞,就在嘉波曾经站过的地方,那黑洞自边缘就在吞噬他编织的美梦并逐渐有扩大的趋势。尽管不知道黑洞是怎样行程的,星期日也不再迟疑,抬手编奏十数个音符朝着黑洞的正中心砸去。 就在音符即将撞上黑洞看似柔软腐烂的表面时,一只手突兀从洞中伸出,紧紧地抓住并无实体的音符! 可想象中能量碰撞爆炸的场景没有实现。 那音符居然全部在半空中停滞,一个接一个地从精纯能量化为实体,正如同一道铁索链接着两端,一端被手臂主人攥得更紧,他手上的烂泥沾染音符,而后便像瘟疫传染一样将整条锁链染得漆黑! 谁? 到底是谁?! 星期日内心的慌乱也正随着黑洞边缘逐渐扩大,属于人的一部分似乎回来了,他能察觉到体内属于秩序的力量正在快速流失,被铁链吸收再传输到另一端,可他无论是甩开还是尝试用旧梦的精神连接断开都无济于事,这曾经属于他的力量竟然再也不听从他的指令,成为一道想要将他拽下高空,拽进地狱的枷锁! 一个怪物从地狱爬了出来,他还是嘉波,但也如星期日一样,影子和污泥自足底开始正慢慢吞噬他的全身,如同在他身上覆盖一层漆黑的盔甲。 可他毫不在意,居然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嘶哑又疯狂,尖锐又刺耳,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下一刻是不是会笑得背过气,“哈哈哈哈哈……” “太棒了!亲爱的老板!你召唤的是真正的秩序,童叟无欺,货真价实!” 笑声还在持续,剧院内部也开始出现其他黑洞,密密麻麻如同虫巢布满整个空间。每一个黑洞形成后都会吐出一个人,而后将影子凝成一道绳索投向无处可逃的金色人偶。 “怎麽啦老板?高兴得说不出话了吗?”帽子早就不知掉到哪去了,也许是被影子吃了吧,嘉波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没了帽子他只好将手握拳放在心口,权当作礼仪,“不好意思,我有点忙,如果你需要庆祝贺词的话我等一会再写。” 星期日:“……” 那不知起源的枷锁缠绕困住他,每多一根,体内的星神之力便弱一分,星期日能感觉到躁动不安的影子在吸收他的力量后变得平静、易于安抚,属于秩序的压制和冷静属性被吸收吞噬后也同样生效,而后又引来下一根蠢蠢欲动的枷锁。 他忍不住问:“这是什麽东西?” “这是寄生在我身上的禁忌知识,它无序、混乱,与秩序天然对立。”嘉波将手放在耳边,凝神,“你听见了吗,它在哭呢。” “……”星期日长叹一口气,“你要破解太一之梦,不仅要击败我,还要打开现实与梦境的信道。” “不用你提醒。” 从内部打破太一之梦需要三步。 第一,砂金列车星核猎手等人在内部拖延时间,同时派黑天鹅拦截在外的桑博,愚者有愚者的沟通方式,想来桑博短时间纠集一帮欢愉信徒并不难。 第二,无论是激起匹诺康尼所有人想要离开的欲望,还是强行将秩序从星期日身上剥离也好,本质都是取得一定秩序的控制权。没了秩序,星期日就没法维持一个稳定的太一之梦。 完全释放的禁忌知识完成了这一使命,先前同样被丢进太一之梦的砂金、拉帝奥、波提欧、酒馆等人从黑洞掉了出来,在意识还未完全恢复之前就被嘉波用最后与禁忌知识仅存的联系丢出大剧院。 星核猎手上一刻还在与星穹列车组鏖战,太一之梦无声无息席卷而过,现在骤然清醒。不需要卡芙卡和艾利欧提醒,银狼、刃和流萤就立刻放弃正与自己缠斗的对手,分散到大剧院各处信道前。 “【听我说】” “命运怜悯众生,不忍其孤苦,不忍其流离,竖起一道名为守护的高墙。” 恰好在剧场内众人被抛出的那一刻,一道以五芒星为基础的阵法在大剧院周边生成,五道透明墙壁应召唤而来,将匹诺康尼大剧院隔绝成一个独立的空间,即使是完全体的禁忌知识短时间内也无法吞噬。 砂金醒了,与嘉波隔墙相望,他趴在墙壁,用力到要将整个人都挤进去:“这是什麽?” 黑猫跳到他肩膀上。 “这是命运。”艾利欧道。 第三步。 白日梦酒店。 先前嘉波房间盥洗室的门打开了,从里走出的是早先嘉波藏在里面的傀儡,他在面见星期日之前留下了这道傀儡,如今傀儡被控制着走出盥洗室,徒手画圈。 ——一道闪烁火花的发送门凭空生成。 星球之外。 被驱逐的黄泉感应到匹诺康尼内部的变故,她相信这是好的变化,因为除了朋友,不会再有人以在心底默念的方式向她呼救。她屏息闭气,闭上双眼。 佩刀应召而出,天地间只剩下一抹艳红,能破解一切的虚无之力荡开惊天一击,瞬间将匹诺康尼的梦境和现实劈开一道裂缝! ——现实和梦境的边界被打破。 提瓦特,须弥净善宫。 天空传来一阵异响,无论是身在极北的至冬,还是遥远之海的稻妻,又或者是被人类藏在净善宫深处的小吉祥草王都察觉到了异动。 魔神之战过去已逾千年,如今的尘世七执政都被这只有神明才能察觉到的响动吸引,提瓦特的天从最初形成就没有变过,而现在却隐隐有破开的趋势,不知是哪一位魔神复苏才会导致这一变化。 只有掌管世界树知晓这个世界过去和未来的草神透过净善宫的窗户,向外眺望,同时喃喃:“布耶尔,仁慈的树王。” ——“他要回来了。” 匹诺康尼大剧院。 黑泥争先恐后地吞噬着最后一点属于秩序的星神余晖,它变得平静而又稳定,此时天空突然闪烁一抹亮光,那其中倒映出无边无际的沙漠和远处婆娑的树影。 已被黑泥吞噬得只剩下头颅的嘉波艰难抬起头,用最后的力量控制着完全吸收秩序的禁忌知识朝亮光飞去。他从最初就没有说谎,他想要打倒星期日并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自由,从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秩序而已。 如果代表制约的秩序和代表混沌的禁忌知识结合。 如果有序和无序结合。 如果秩序能让深渊的混乱和难以控制变得平和而充满生命力, ——那提瓦特是不是就能从静默之地解放出来? 所以他才会在阵营两端周旋,意图拖延时间让星期日完全释放属于秩序的太一之梦,也尽力让太一之梦留下瑕疵和后门,好让他能得到解放禁忌知识,吞噬秩序的契机。 现在,到了收割成果的时候。 也许和嘉波同样感应到回家的路,吞完秩序的禁忌知识没有继续冲向由星核猎手构建的屏障,它慢慢漂浮,飞向半空,裹挟嘉波朝亮光飞去。 这一幕太令人震撼也太令人忘怀,在场任谁都感受过禁忌知识那股令人发狂崩溃的气息,可如今它却安静了下来,像是永不熄灭的火山终于变成石灰岩,漆黑的它飘向高空,残留的剧场灯光和黑泥混在一块,像极一条闪烁的银河。 嘉波也是银河的一部分。 所有人屏息静静地注视着,姬子走到砂金身边:“嘉波……他这是在做什麽?” 砂金颤抖着声音:“他在履行作为神的职责。” 隔着天与地、生与死、世界与世界这麽遥远的距离,嘉波忽然心有所感向下望了一眼,他的人生、他的生命到处都充斥着荒谬和不可理喻,但只有砂金,只有这一点是他的真实。他们遥遥对视,星火倾泻而下,他们在对方的眼中变成一颗燃烧的繁星。 无论有多强烈的厌恶,无论有多漫长的相持,都在这一刻冰释前嫌,他懂他的执着,他懂他的使命。 到了最后的时刻吗? 这一生书满文本,尽是遗憾,若说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像一对普通人,坐下来好好推心置腹谈一次话。 嘉波只剩下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正在熠熠生辉,他弯了弯睫羽,食指放在唇中,有那麽多想说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万语千言最终只能汇聚成一句。 “我爱你。” 我爱你,直至天荒地老,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爱你。” 我爱你,直至劈开沿途荆棘,直至遥远重逢的那一刻。 砂金突然后撤一步,墨绿的盔甲再一次将全身包裹,他也是星核猎手,屏障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阻碍,在粘贴去的那刻他就开始计算破解的方法,此刻终于能赶在一切还没走到最后前挤进内部,迅猛冲进黑泥,只为和嘉波一起。 像一颗熊熊燃烧的流星,像一轮蓬勃而出的朝阳。 像命运。 第115章 你是一个好孩子 好沉。好重。 砂金在原地躺了一会才渐渐找回了四肢的知觉,细密钻心的疼痛像无数钢针钻进骨缝,他花了好一会接受这股疼痛,缓慢睁开干涩的眼睛,但实际上眼睛睁与不睁其实没有区别,入目的皆是一片朦胧的黑暗。 ……嘉波在哪? 他疲惫地想。 禁忌知识对他来说已经很熟了,而砂金能清晰地意识到此时他身处绝不是禁忌知识内部。它安静,却隐隐听见络绎不绝的哀鸣,它稳定,身在其中却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砂金试图通过休息恢复体力,出乎意料的是体力却没有任何回复的迹象,他不得不试图坐起来,再扶着自己的膝盖竭力站起。 记忆如潮水回归,他记得自己不顾阻拦强行跳进被秩序同化的黑泥,随着发送阵一同被裹挟送回了提瓦特。 所以,这里是提瓦特吗? 他是和嘉波一起被送回提瓦特的? ……算了,都不重要。 砂金缓了几口气,任由心脏在胸膛砰砰燃烧,他要去找嘉波,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嘉波。 说到就要做到,他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向前走去,头顶的黑暗始终没有变过,他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远,也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偶尔他会看见几个虚幻的人影闪起亮光,可那些人却看不见他,自顾自地做自己手头的事,而等他向那些人影迈出一步,他们便会突然不见,又或是闪现到另一个位置。 于是他知道了,这个地方并不遵从空间法则,它的空间是跳跃式的。 而那些人影也不存在,它们只是一段记忆,主人已死,只剩下记忆被遗留在此。 有好几秒钟砂金的心都要停跳了,在这样一个地方找到一个人的可能性比大海捞针还要微乎其微,但他没有选择,或者已经做出了唯一的选择,踏上一条绝无可能达成的死路,他必须走下去。 “……”他绝望地坚持着,“嘉波……” ——回到我身边。 也许是他的呼唤起了效果,一阵叮叮铃铃的声响被耳朵捕捉,又说不定是幻听而已,砂金瞬间提起精神,聚精会神地聆听这不同寻常的声音。 “你……叫……”模糊不清的电流吞没几个音符,“……呀?” “卡……卡……夏。” “谁在……你……录像?” “嘉波……哥……” 霎那间砂金就像飞蛾看见火光,一股狂喜从头到脚冲刷神经的每个突触,他认出来了,他认出来了! 这是嘉波和年幼的自己的声音! 曾几何时两人只是玩闹一般留下的视频记录竟然成为绝处逢生的道标,砂金疯狂地向声音源头的方向狂奔,尽管空间跳跃没有连续,但只要这声音还在,他就能找到空间的规律!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逐渐清晰,没有被黑暗吞噬,也没有变得遥远。 “你和嘉波……什麽关系?” “嘉波……哥哥是我……家人。” “那你是嘉波哥哥的什麽呀?” 风吹卷帘将门帐掀起,属于茨冈尼亚永远狂乱的风顺着记忆吹拂在砂金脸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回到二十年前,在大地荒芜雷暴不歇的小土坡,一个年幼的小鬼,穿着一身华贵而又不合时宜的裙子,布满蕾丝和水晶的裙摆拖在地上,他步履不稳,踉踉跄跄地朝一个方向跑去,烛火摇晃闪动安宁的光。 他的眼神纯洁而又坚定,面容因为羞涩泛红,脚步却没有停歇,终于他走到了目的地,大大方方地举起双手,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是嘉波哥哥的小奴隶呀。” 砂金是嘉波的奴隶呀。 那段尘封的年少记忆反复播放,从老旧的记忆中被释放。砂金找到了死路的出口,终于从虚幻人影和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个背影。 嘉波蜷缩着,双腿并拢抱紧膝盖,被侵蚀而变得漆黑的身体部位都尽数恢复,洁白的长发散落,像菌丝一样裹住他,只露出小半张白皙透明的脸。 他正低头把玩一个手机,属于一个孩子和一个成年人的熟悉声音从中传出,他伸出右手食指一戳,那声音便强行中断。 “你还是这麽好骗啊,卡卡瓦夏,”嘉波慢慢回头,瞳孔粼粼水光,映照出微红的眼眶。 他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吸了口气,尽量以一种开玩笑的平静口吻说,“你看你,小时候被我欺骗穿姐姐的裙子,现在又被我用同样的手段骗到这里。” “……是啊,我怎麽这麽好骗。”砂金静静地凝视着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他们之间没有拥抱,也没有一个充满爱意的吻,在这充满死寂的黑暗,他们吞掉了所有感慨和哽咽,像是被时间遗忘一样地注视彼此。 这一个眼神穿梭千万年终于在此刻交汇。 “你怎麽想起带以前的手机了?” 嘉波眨眨眼睛:“我不知道啊,这个手机之前在艾利欧那,早上我出门前他突然说现在正是恰当的时机,非要我带上。” 想到这他勾了勾嘴唇:“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嗯。”砂金同样报以微笑,“是命运吧。” “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嘉波回答,“也许是深渊,也许是深渊与静默之地的生死夹缝,我唯一知道的是,这是影子的家。” 深渊是隔开静默之地和提瓦特的保护屏障,但它在抵抗了静默之地侵蚀的同时也因自身的疯狂和无序而困住提瓦特,现在秩序和禁忌知识同时回归,两者相互转化相互依存,现在的深渊已不再像从前那般无序,它被固定,被束缚,在履行保护职责的同时不在成为提瓦特和外界沟通的障碍。 它和提瓦特有了新的可能性。 “这是影子的家,不是你的家,”砂金朝他伸手,“我们走吧。” 嘉波却苦笑着说出赞同的话:“好啊。” 砂金这才发现他一直维持蜷缩的姿势并不是因为没有力气,而是像生了根一般被捆在这里,无数细小的影子触手一般缠住他的脚踝、小腿和腰际,用尽全力要让嘉波留下来。 “影子……他再也不能污染人类、毁灭地表,他跟我说,他想要回家,永远留在这里。”嘉波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而我……是他的半身,作为他最后的愿望,作为我应当付出的代价,他希望我能留在这里陪他。” 砂金割断缠住他的影子。 仿佛是在证实他的话,一茬黑影被切割后另一段又长出来,即使被秩序同化后没有了自我意识,他却依旧执拗到可怕,唯一的执念便是嘉波。 嘉波垂下眼眸,他尽力地前伸,靠在前行几步再蹲下的砂金肩膀。自离开提瓦特以来,砂金再没有见过嘉波如此脆弱狼狈的样子,余光见到他光洁的后颈,透明到能看见血液的流动,他在说话,呼出的气息冰冷起起伏伏吐在侧颈。 “影子脱离之后我就和凡人没有任何区别,我会是你的拖累。我自己也好累,我拖了太久太久……久到我自己不知道该怎麽去面对……” 嘉波紧紧地抓住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小片衣领,将额头和鼻尖尽数埋进温暖的胸膛:“砂金,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被留在这里,害怕回到故乡。 害怕他来晚了,提瓦特不复存在。 害怕他没有来晚,提瓦特的人类依旧恨他。 害怕到他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高傲,那个曾经茫然无措的少年魔神再一次降临于世,他紧紧闭上双眼,像一条随波逐流的小鱼,将自己的身心都交付到另一人手中。 然后他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手腕生生提起,一道列车鸣笛的尖锐声音出现在这本不该存在的空间,然而嘉波再也注意不到高空的异动,熟悉到想要落泪的声音在耳边呼唤他的名字。 他说:“嘉波,我在。” 星穹列车呼啸而过。 开拓的脚步永不停息,开拓的旅途会奔向每一个星球。 砂金抱紧怀中人,开始着手准备逃离,他计划带着嘉波飞向高空,星穹列车拥有开拓道路铺开星轨的特性,会自然而然地找到空间的薄弱点,而他只要想办法带嘉波进入列车内部,便有离开的可能性。 “我们走!” 砂金再一次隔断影子,趁着影子新生的一秒间隙抓住嘉波的手腕,瞬间腾空,用尽全力加大到最高速度,利箭一般朝列车飞去! 他快到像一束光。 然而却终究是太慢了。 这里是影子的家,是禁忌知识力量最强的地方,这道属于深渊和黑暗过往的力量在最适合他生长的地方爆发出汹涌澎湃的力量,四面八方都长出漆黑的新芽,他们呼啸着,奔腾着,爆发出一位仿若神明存在的最后的执念,拼尽全力也要将人拦下! 一瞬间空间都在震荡,震荡晃出无尽的波纹,波纹吹拂到嘉波的脸颊,他被拽着向上飞翔,列车忽近忽远,空间被层层折叠,他与无数的黑影藤蔓擦肩而过,仿佛感觉到了风。 但是这里是不应该有风的。 …… “妈妈,”尚未培育完成的孩子还长在罐子里,他对外界伸出一只手,贴在培养他的玻璃罐上,想将自己的话语透过屏障传递给诞育自己的女神,“妈妈。” “我在。”花神转身,温柔一笑。 小嘉波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问:“我该拥有怎样的理想呢?” “嘉波想成为什麽样的人呢?”娜布·玛莉卡塔也学着孩子的模样歪了歪脑袋,得到茫然的眼神作为回答后,她将自己的手贴在小手所在的玻璃另一侧,“不如问问爸爸吧。” 赤王在另一头摆弄实验台的瓶瓶罐罐,他向来是一个负责的神明,实验的细节每一处都必须经过他的确认。听见盟友和孩子的呼唤,他从实验中分出一部分经历,走到培育嘉波的玻璃罐旁边。 阿赫玛尔身形高大,气势威严,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挡在身前,像是一座巍峨重压的山峰。 他将手贴在玻璃罐与嘉波另一只手相对:“你要成为一位伟大的魔神,聆听人的愿望,实现人的祈求,引导人的未来。” 风变得更大了。 而后时间极速流逝,花神愈加沉默,赤王愈加威严,长在玻璃罐中的小人逐渐完整,他的身形逐渐拉长,贴在玻璃罐上的手也逐渐长成了和花神差不多大小。他再次呼唤花神和赤王,呼唤他的创造者、领路人和父母。 “妈妈,我害怕。”打开深渊创造新神这一理想实在是太过宏大,嘉波对自身未来感到由衷恐惧,“您不能留下来吗?” “你在害怕什麽?”还没等花神回答,赤王迈步进入石室,低沉的嗓音轻轻回荡。 和从前一样,两位神明站在玻璃罐外看着他们的孩子,嘉波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感知和思考,他在担心自己无法承担这一职责,比起两位成熟年长的神,他还那麽弱小。 “我怕我没办法成为一位好的神明,我什麽都不会,什麽也做不好,”他怯怯懦懦地低下头,躲闪两位魔神的眼神,“我就是害怕嘛……” 花神和赤王一愣,对视一眼。 而胆怯的嘉波不敢探头看他们的眼睛,他试图把自己藏起来,可玻璃罐空空荡荡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地方。 如果没有办法完成期待呢? 如果让他们失望了呢? 如果一切失败只剩下我一个人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花神却噗嗤笑出声,她隔着玻璃罐想要触摸嘉波的额发却被冰冷的现实唤醒,但她依旧在柔声安慰嘉波。 “没关系啊,嘉波,做不好也没关系。” …… “因为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黑影不停试图将二人从高空打落,它生生不息,数量实在庞大到超乎想象,铺天盖地仿佛所有的黑暗都是影子的化身,它拼了命地无声嚎叫,想要将痛苦和孤独尽数发泄在两人身上。 就在这时,嘉波感觉到了风。 而后风声变得更大,两股力量从左至右分别粘贴他的双肩,左边巍峨炙热如同沙丘,右边温柔馨香如同绿洲,他们共同发力托举着嘉波向上冲刺。 “爸爸妈妈不在乎你的失败,你不会被责怪,反倒是我们要道歉,将我们的理想强加给你。” 温柔的女声和低沉的男音似乎同时在嘉波耳边回响,在托举他加速离开影子攻击范围奔向列车,星穹列车像一颗长尾彗星,闪耀得令嘉波觉得刺目。 他咬着牙,没有回头。 可是我很害怕。 花神赤王接连陨落,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不会啊,亲爱的孩子,你不是孤身一人。” 在那个漆黑没有星尘的夜晚,在那个孤独而绝望的夜晚,在那个所有生命都被失败的他尽数毁灭的夜晚,一个人跨越宇宙踏过星辰而来,用一枚筹码换取他的自由,抓住他的手带他抛离痛苦和绝望,然后又牵着他的手,走向更遥远更宏大的旅程。 ——砂金,卡卡瓦夏,他全部的爱和他的宿敌。 如同此时此刻,砂金用同样的姿势抓住他的手,他只能看见他飞扬的金发,他挺拔的身姿,然后再一次被他拯救。 嘉波恍惚觉得穷尽一生守护一个世界和穷尽一生守护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竟然毫无差别,它们都是一条充满荆棘也看不见尽头的路,充满牺牲和自我牺牲的痛苦,却从始至终甘之如饴。 拯救与被拯救,守护与被守护,我爱他与他爱我。 最高空出现了纷纷扬扬的完全光点,那是旅途的终点,空间最薄弱的地方,甚至能透过那层几乎看不见的薄膜看见山河湖海和广袤的沙漠。 “嘉波,你是一个好孩子。” “你永远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孩子。” 两个声音最后一次响起,紧接着被更多更微弱的声音淹没, “谢谢小祭司!” “什麽时候才能在和小祭司一起玩抓滚滚草啊?” “小祭司不要难过!我们知道是你守护了村庄,是我们被吓坏了!” “就是就是,都是我们的错。” “快回家吧,小祭司。” …… 越来越多的力量从无穷无尽的黑暗涌现而出,在嘉波身后聚合成一只难以被撼动的巨大手掌,共同托举着两人逃离触手。黑影变得越来越狂暴,攻击越来越急促,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看到了永恒孤寂的未来,气急败坏地用尽最后一点没有被秩序同化,仍旧属于禁忌知识的狂乱污染。 他要他的半身死! 咣! 咣、咣、咣—— 他的攻击竟然没有丝毫起效! 一层看不见的护盾牢牢地护住了嘉波和砂金,随后在他们身后的那只由思念和记忆汇聚而成的手迅速生长出岩石一般的血肉、经络和皮肤。 在没有任何物质滋养的情况下,这只手违反一切既定的物理常识快速生长出躯体、如同石墙的胳膊和散落在身周漂浮的碎石,暗金纹路如同奔流不息的岩浆在石块之间显露,如同他的血和他的骨。 嘉波感觉到体内一股陌生的力量在不断涌现,填补他被抽离影子后空洞的内核,并让四肢百骸焕发新的生机,他不再是作为容器的旧日魔神、记忆星神叛逃的令使、欢愉命途的苦行者,而是一个崭新的、完全出于自己自由意志选择的新身份。 存护星神克里珀赐下目光,他降临于此,用手托举两人,并作为嘉奖为两位新的存护令使注入属于他的力量。 ——嘉波,砂金。 ——两位新诞生的令使。 他一直注视着他们,直到砂金奋力抓住列车末尾车厢的栏杆,直到他们狂热奔向一个早已失落的星球,他慢慢闭上双眼,神躯一个突兀消失在这冰寒孤寂的黑暗之间。 而后列车轰隆奔驰,星轨铺就,于万千星光和呼唤中突破裂隙,冲向湛蓝晴朗的天空! 烈烈狂风夹带着灼热干燥的细沙,是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的记忆,如今记忆冲破桎梏回到现实,嘉波鼓起勇气睁开眼睛,从长发的缝隙中望向他须臾片刻的幸福和灵魂的归处,他彻底僵住了,只有还没有松开的手传来些微的晃动和令人想要落泪的温度告诉他,是的,这是现实。 砂金抚摸他的眼角。 耳边是他放轻的气息,带着同样的颤抖和释怀,一起睁眼看向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美丽世界。 他说:“嘉波,欢迎回家。”【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第116章【正文完】 第116章 正文完 “喂。” “说话啊!” “光看着我干嘛?你是不是有病?” 王座上那个红白长裙的女人一个字也没有回答,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嘉波发毛,他搓了搓手臂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最后一次给女人下通牒:“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没话说的话我走了哦。” “我真走了啊!” 最后一个音节刚落下,周身环境突兀发生变化,从阴森空旷的宫殿变成天空岛大门外——那个自称天理维系者的女人竟然把他丢出来了! 什么毛病! 嘉波被天理这一番操作迷惑得简直摸不到头脑。 事情是这样的,现在是他回到提瓦特的第七天。早在他被列车带回提瓦特还没从天空降落时,天理就派风为他送来了信,信中写明七天后邀请他在天空岛相见。 起初嘉波有点紧张,毕竟天理曾经差点杀了他,还做主把他丢到了世界之外,在他弱小的心灵留下深刻的阴影,要不是砂金捞人加上他自己福大命大被浮黎挑中早就死了。后来他发现提瓦特和寰星宇宙时间流速不一样,似乎是因为提瓦特的自我保护机制,在嘉波流浪的时候提瓦特的时间以一种难以企及的速度流逝,直到二十年前嘉波第一次打开发送信道才稳定下来,开始与宇宙时间同步。 ……总之现在魔神战争结束了,尘世七执政确立了,中间还经历过什么无神之国什么坎瑞亚动荡,反正那些历史与他无关,他认识的人全都尘归尘、土归土,早已与星球合二为一。 ——除了大慈树王。 魔神拥有足以抵达永恒的寿命,但他们会面临一种名为磨损的自我消耗,对大慈树王而言嘉波离开了近两千年,如此长的时间跨度让这位女神不得不早早为自己的磨损做打算。为了能够获得更长的清醒时间,他将自己封入世界树沉睡,同时分化一位崭新纯白的女神作为自己的眼睛代替他引导人民。 新的须弥之神,小吉祥草王,拥有小女孩外表的纳西妲。 没关系。 没关系!! ……谁说没关系的!!! 嘉波脑袋都要爆炸了啊!首先他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该如何称呼纳西妲,理论上大慈树王是他爹妈的同盟兼闺蜜,叫姑可以叫姨也可以,嘉波一开始就弄不清,都是叫阿姨混过去的。现在又来了一个纳西妲,纳西妲是大慈树王创造的可以被当作她的女儿,但她的本体和大慈树王又同源,是从世界树折下的一枝,本质上是同一个人…… 嘉波:“……” 算不清,怎么算都算不清吧! 除此之外他要头疼的事情还有好多,比如机械牛仔老哥波提欧居然也在列车上,他一下车就凶神恶煞地到处问砂金在哪,问说好给他的证据在哪,他要纠集巡海游侠去找公司市场开拓部寻仇。 嘉波扬起完美的微笑,给波提欧指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往东走,看到没,上马车再乘坐商船跨越一片海,砂金就在那。” 波提欧狐疑:“真的,你没骗我?那么短的时间他能跑那么远?” 嘉波无辜道:“真的啊,他会飞,你又不会。” 于是送走瘟神一座。 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事情非常多,一件一件堆积,嘉波忙到焦头烂额早把天理的邀约抛到九霄云外,还是今天一大早纳西妲连接问他什么时候去见天理,要不要带那个金毛还没向她介绍但看上去你们关系好得不正常的旅伴一起时,他才想起来。 哦对,还有这件事- 结果完全就是浪费时间嘛。”嘉波抱怨,“把我叫进去,盯着我看了半小时,不请我吃饭就算了连杯水也不给,一个字也没说最后还把我丢出来。” “你说众神之神也会有更年期吗?他几千岁了啊?” 纳西妲特地来天空岛外置嘉波回家,小姑娘只到嘉波腿高,飘在空中像一朵软绵绵的棉花糖,世界树通晓世间万物,她大概能猜中天理维系者的想法,无非是再次确认嘉波和他引入提瓦特的秩序是否存在潜在的危害性,既然天理维系者放他出来,那就说明深渊的危机彻底过去,提瓦特再也不是一颗慢慢消亡的孤寂星。 但她也知道嘉波看天理不顺眼,明智地闭嘴,听嘉波喋喋不休抱怨了一路。 在他们到达须弥城门前纳西妲突然停下:“我想请你们吃饭。” “啊?”前后两个话题一点都不相关,嘉波呆了呆,“为什么要请吃饭?” “因为海灯节要到了。 嘉波更茫然:“海灯节?那不是璃月的节日吗,我们须弥人为什么要过璃月的节日?” 魔神战争后提瓦特分为七国,分别由七位在战争中胜出的魔神统治,璃月是须弥隔壁由岩之魔神统治的国家。 嘉波对这个国家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们似乎是七国中人口数量最多商业最强大的国家,地处大陆中央,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当年魔神战争打得也最激烈。 纳西妲仰脸:“璃月的岩王帝君听说了你,决定亲自来见见你。”岩王帝君是璃月人对岩之魔神的敬称。 “……我怎么听过往的游商提起过,岩之魔神前两天刚死。” 纳西妲点头:“他死了一半又决定不死了。” 好一个死到一半又决定不死的魔神。 你们提瓦特的神真的好奇怪啊!果然,能在魔神战争笑到最后的绝非等闲之辈。 这位岩王帝君听上去好像非常欢愉的样子,嘉波在心中默默描绘一副介于靠谱和不靠谱之间的浪荡公子形象,决定有机会将这位岩神介绍给他身为欢愉同伴的桑博认识,想必两人一定非常有共同话题! 心里暗自的盘算并没有说出口,嘉波继续追问:“所以呢?岩神和我们要过海灯节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次预演。”纳西妲解释道,“岩神名义上是来与须弥进行商业合作,实际是对你带来的群星和航路感兴趣,自由的风会吹向提瓦特每一个角落,而他是七执政反应最快的一个,和他打好关系会非常有利推进提瓦特和其他星星的交流。” “就非得吃饭?” “因为吃饭会让人觉得放松。”小女孩歪了歪脑袋,“趁岩神来之前我们演练一次,就今晚吧。” 我看你只是想找个藉口聚餐而已。 嘉波拗不过她,但他对璃月的海灯节没有任何认识,纳西妲说海灯节是璃月人庆祝旧的一年过去,新的春天即将到来,他们会点燃彻夜通明的花灯,在烟花中与家人团圆共饮一桌餐。 “……”嘉波抬头看向须弥正值九月艳阳的天。 “好吧好吧,谨遵草神大人的命令,”他说,“我去叫人。” 他先飞到须弥城的学院教令院,拉帝奥对须弥的历史和学术派系很有兴趣,有事没事都泡在这里的图书馆。嘉波魔神的身份并没有向普通人公开,经过的所有人都当他是近期备受草神青睐的普通人类,没有对他施以任何阻拦,他一路畅通无阻,在图书馆一角找到正在看书的拉帝奥,将晚上聚餐的消息告知对方。 拉帝奥嗯了一声,将书一合,看向在书架间穿梭、没有向他们这桌投来任何注意的匆匆人群:“结束了?” “什么?” 拉帝奥漫不经心:“嘉波的故事结束了?” “属于魔神嘉波的故事结束了。” 嘉波咧开嘴角,眉眼弯弯,盎然笑意从洁白的唇齿流淌而出:“但属于存护令使嘉波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离开图书馆,嘉波飞向城内街道,他先后在商业街找到正对一个草药摊贩感兴趣的列车组,星哭诉须弥城的垃圾桶什么宝贝都没有,嘉波说怎么可能一定是你没有仔细翻。然后在城外村庄找到正在忽悠村里老人的桑博,警告对方要是敢骗老人家的养老钱他就把桑博的头拧下来。 桑博哭丧着脸:“怎么可能啊大明星,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种人吗!我是个商人,送往迎来,以物易物……老桑博我也是有自己原则的。” 嘉波懒得骂:“晚上记得来。” 至于星核猎手—他们一向神出鬼没,不用特意去管,命运自然会让他们在恰当的时机现身。 嘉波启程前往晚餐的地点,飞向沙漠。 二十年前他打开信道将埃维金人从茨冈尼亚-IV送往提瓦特,此后数年杳无音信。艾利欧曾提到,埃维金注定会在宇宙的命运中消亡,而位于静默之地的提瓦特是唯一能保护他们的地方。现在提瓦特打破静默之地的控制被道星轨与寰星宇宙连通,嘉波担心埃维金人会因为二者命运合二为一而重新面临灭族的命运。 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二十年在长生种眼里或许是须臾一瞬,对普通人来说却足够称得上匆匆半生。二十年间埃维金繁衍生息,在新的土地生根发芽。 现在已经没有茨冈尼亚的埃维金氏族了,只有提瓦特的埃维金部落。 二十年前甫一落地的埃维金人只觉得未来一片渺茫,眼前茫茫黄沙和耀眼烈阳陌生得令他们无所适从,四面八方似乎都是通路,但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还是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奥罗拉站了出来,她擦掉眼角的眼泪,眼眶通红指向落脚点一只似乎只有她和孩子们能看见的像一株草籽的会飞生物。 “他说他是一只兰那罗,是此处神明的眷属,掌握沙漠、雨林和智慧的女神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住所,请大家跟我来。” 埃维金人随之被引向无名村。 两千年的种种尽数已被时间磨损得再也找不到痕迹,史书不会记载曾经有位魔神在无名村暂住,又曾给村子带来深刻的死亡阴影。人类的寿命如此短暂,又如此繁荣,生生不息无穷生长,牢记嘉波的人魂归地脉,新生的人记得有一位年少的魔神曾试图保护过村子却失败过,而后时光将一切真实都埋进历史,最终人们只记得有一位少年魔神。 他深爱人。 无名村还是和从前一样,房屋围绕岩柱鳞次栉比像水草一样生长,嘉波边打招呼边推门而入:“奥罗拉,纳西妲说晚上要在这吃饭。” “不要直呼草神大人的名字!”三十多岁的沙漠白皮御姐奥罗拉一锅铲掀开厨房的帐帘,腰侧一只碧绿清透的草神之眼随动作轻微摇晃。 “?”一个问号在嘉波头顶缓缓升起,“我叫我妹妹名字有什么问题??” 是的,他最后决定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设置他和纳西妲的关系,反正别的称呼他都叫不出口,实在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嘉波一脸幽怨:“还有啊,你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快把十三岁的可爱软绵萝莉奥罗拉还给我。” “是你说我们可以各论各的。”奥罗拉随即绽放一个美艳至极的笑容,她和砂金有着同一张艳丽瑰丽的脸,笑起来杀伤力同样大得惊人,“你叫我妹妹,我叫你弟媳,你当草神大人是家人,我当草神大人是信仰,没有一点问题。” 砂金和嘉波本来还打算缓几天再循序渐进告诉奥罗拉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可伟大的奥罗拉女士眼光如炬,早就看清这对狗男男眉来眼去的真相。 数天前,重逢后第一次家庭晚餐,奥罗拉女士一口吹散埃维金特色火腿土豆汤表面浮起的热气,呵呵一笑:“谁家两个好男人非要睡一间房啊?” 没救了,她早就知道弟弟是基佬,毕竟三岁看到大,八岁看到老。弟弟八岁牙都没换完就整天跟着嘉波屁股后面跑,天天嘉波哥哥长嘉波哥哥短,奥罗拉就猜到命中会有这么一天。 弟大不中留啊。 她慢悠悠地喝完汤,再笑眯眯地指挥砂金去洗碗,熟稔得彷佛二十年分离从未在他们之间发生过,他们还是荒原挣扎的埃维金中最普通的一家,姐姐负责做饭,砂金负责杂活,嘉波则在一旁懒散地看着。 没有卡提卡,没有屠杀,也没有造化弄人。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只是,在奥罗拉离开厨房时趁没人注意抹去了几近滴落的泪,而后她转过身,一派轻松笑着调侃:“对了,我们这墙壁隔音不好哦。” 嘉波和砂金:“……” 时间回到现在。 嘉波将纳西妲打算搞一次海灯节提前预演的计画全盘托出,奥罗拉:“你说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看烟花、还有歌舞表演什么的。” 她莫名觉得熟悉:“那不就是埃维金人庆祝卡卡瓦日?” “对啊对啊。”嘉波点头如捣蒜,说来说去人类的节日差不多都一个内容,海灯节有什么意思,岩王帝君看了那么多年早就看腻了。 不是来体验宇宙风土人情的吗,全提瓦特还有哪比埃维金的无名村更能体验原汁原味的外星风光啊! “好的没问题,交给我,我这就去准备。” 长大后的奥罗拉真是和小时候一样靠谱呢,嘉波在心底默默赞叹,他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卡卡瓦夏呢?” “我让他去城里买酒了,怎么,你没碰到他?” “没有啊。” “没有就快来帮忙,”奥罗拉的指挥毫不客气,“现在开始准备,卡卡瓦夏买回的酒刚好晚上能派上用场。” “好的,女王大人。” 他在各处东奔西走,运来干燥的木材在无名村广场堆积一个足有两人高的篝火,村里人不少,制度也相对完善,他曾经救回的埃维金少年奴隶埃德温多年后长成肌肉虬结的壮汉,性格却和小时候一样沉默寡言。埃德温腰间佩戴一枚冰神之眼,见到嘉波在村里也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大步向前,帮他在篝火外围铺上一层厚实的防火布。 “谢啦。”嘉波道。 旅商送来新鲜蔬菜和香料,绿洲农田献上特有的仙人掌果,无名村的护卫队于傍晚归来,今天运气很好,他们猎回一头野生驮兽。 夕阳一半沉入地底,地平线如同火烧一般,嘉波再次询问奥罗拉:“卡卡瓦夏呢?” 奥罗拉回答:“快了,快回来了。” 拉帝奥为无名村的新生儿带回几本儿童绘本,而后三月七和星一手抱住一个为他们讲述星空的寓言,讲述自由和永不停歇的脚步,旁边的丹恒抱枪倚墙半阖上眼,戒备着不远处的星核猎手。 “他们看起来关系不太好呢。” “喵~”一条猫尾巴搭在脚踝,日光陨落,月光新生,光量之下尾巴没有任何一根杂毛。艾利欧用尾巴拍了拍嘉波,平静中又带有一丝戏谑:“和谐中又有着不和谐的音符,这正是生命的不可知性。” “对了,你说起音符我想起来了,”嘉波若有所思,“星期日呢,活着还是死了?死了的话有点可惜诶,作为员工我还是挺喜欢他的。” “你猜?” “我猜他没死,他要是死了你就直接告诉我了,”嘉波不甚在意,懒洋洋地摆手,“算了,看来我们应该是没机会当朋友,我就不假惺惺地同情他了。” “你有时候太过敏锐。” “什么意思?”嘉波翻白眼,“潜台词是我大部分时候不够聪明呗,咪咪啊咪咪,你这可是诽谤。” 黑猫人性化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嘿嘿,但这么说你的反应很有趣耶。” 卡卡瓦日的篝火晚会一切准备妥当,猎物剥皮炙烤再分成小块,夕阳残留的最后一点火星拂过丝卷层云和墨蓝天空,清风飒沓却又和缓,将它吹到人群正中的木堆,随即点燃一轮夜晚的太阳。 笑声、乐声和觥筹交错举杯痛饮的快乐像是病毒一样在无名村散播开,嘉波伸了一个拦腰,侧身而过时从村民托盘端起两杯酒,高举向空朝艾利欧示意:“我走了。” “你去找砂金?”艾利欧坐在原地,爪子在沙地留下几个模糊的掌印,“要我告诉你他在哪吗?” “不用。” 他的背影摇了摇手,背离人群,大步朝前走去,意气风发。 在村庄之外,一片又一片的沙丘连绵不绝,见惯了星海,竟一时觉得沙丘和大海、和重峦叠嶂的群山没有任何区别,它孕育生命,又埋葬生命,在灵魂浮沉流转中创立尘世。 无名村外曾经有一处早已无人居住的空屋,而时光逝去,这些被堆砌在一起的石头和岩块也不知何时就被埋葬,被流动的沙送到哪里去了。 嘉波正是在这处熟悉的地方找到砂金。 “喏,喝酒。” 手里的两杯果酒分出一半递出去。砂金躺在地上仰面直视亘古不变的月光,而现在这月光有一半都被他霸道不讲理的神明挡住,他还犹嫌不够,拉近距离强行靠近,非要占据砂金的全部视线,将柔软的发塞进他的臂弯,再用比月光更皎洁的额头贴向他的侧脸。 “呸。”他说,“从哪买的酒,难喝。” “蒙德名产蒲公英酒,”砂金偷笑,拉着他更贴近一些,直到他们的身体之间没有任何缝隙,“你个不识货的家伙。” “我看你才是被骗的那个。” 月亮越拔越高,拂过枯树和新生的芽。嘉波有时候会东一句西一句和砂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纳西妲今天是甩开了人类守卫偷偷溜出的家,比如波提欧上了商船才意识到被他骗了于是气势汹汹地跑到无名村口口声声找他麻烦……说了几句他又觉得累了,闭眼享受干燥的风拂过脸颊的炽烈温柔,沉默也如此舒适。 忽然,他听见啪地一声,一朵烟花极速升上高空,再轰然炸开,像浓烈的玫瑰一样耀眼灿烂。 人群中爆发阵欢呼,他们在祈祷,在许愿,神明和人类抛却身份在此刻分享彼此结识的喜悦,庆祝相逢于这美丽的人间。 嘉波用额头摩挲砂金的侧颈和他放在额头的左手,心道这个人的手骨怎么这么硬,硌得他头疼,可他还要假装柔情蜜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并抓住砂金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回公司?” “休假的时候不要讨论工作,小祖宗,放过我吧,”砂金哀嚎,“倒是你,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还能打算怎么办? 嘉波木着脸:“吃你的,喝你的,别忘了,你的无上限黑卡还在我手里。” “养你的开销可不小。” “心疼了?”嘉波冷笑。 砂金脑中响起大有再多说一个字就要变成可怜单身汉的空袭警报,他呵呵轻笑,轻轻吻向嘉波的额头:“怎么可能,比起大魔术师的青睐我这点花费简直不值一提,再怎么计算都是我赚了,而且赚大了,简直是我这辈子收益回报最大的一次。” 嘉波哼哼:“算你嘴甜。” “所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砂金突然翻身坐起来,他直面嘉波那双令他怦然心动的眼睛,此时嘉波才知道砂金这个骗子左手偷偷捣鼓着什么。 —他手中有一枚用蓝宝石点缀的钻石戒指。 “送出去又被退回来多没面子啊,”那是在匹诺康尼被嘉波丢弃的宝石耳坠,而他现在才知道耳坠竟然以一种他不了解的方式回到砂金手中,被他重新加工成一枚戒指。 他的宿敌,他的爱人,如今捧着一枚戒指,捧着他的真心,在嘉波面前单膝跪地,轻声询问:“不知我能不能得到一个它永远不会被摘下来的诺言?” 嘉波眨了眨眼睛。 “那要看你表现。”他说。 他慢吞吞地直起身躯,拍干净身上沾染的沙子,而后大魔术师从靠在砂金身上那刻开始就小动作不断的手心变出一枚尺寸刚好的骨质小圈:“首先,你要先戴上属于我的戒指。” 一枚由他的神血和神骨铸造的戒指。 砂金讶然,随后眼底也荡开一抹笑意。 “那么现在,我宣布是交换戒指的时刻了。” “嗯。” 这是一场宏大而真挚的祭礼。 钟声敲响,无数烟花在头顶盛放,投射万千星火穿越天地和时空,在人类、神明和所有生命的见证下,他们为彼此打上最深最厚重的烙印,从此伤痛彼此分担,年华彼此共享,无论悲伤或是喜悦,都不忘此刻许下的誓言。 直至时间的终末,宇宙的尽头,直至一切的不可思议。 --谢谢你走进我的人生。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