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 1. 穿越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大周,建元十二年,春。 日光透过窗纸,照得人暖洋洋的。 陆嘉志打完一套五禽戏,微微有些喘,好在出了一身薄汗,迎着早春的日头,只觉得久未有过的舒畅。 这是他病好的第三天。 也是他来到古代的第六个月。 半年前,陆嘉志博士即将毕业,他学的是测绘,学校和专业都是全国顶尖的,工作也差不多敲定好了。 陆嘉志十几岁没了父母,成为孤儿,靠着家里留下的一点钱考上大学,又靠着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读到博士。回过头看,这一路吃过不少苦,摔过许多跟头,但总算是熬了过来。 未来嘛,不说光明坦途,起码稳步向前。 然后他就穿越了。 失去意识前,陆嘉志扫了一眼正在收尾的毕业论文。 屏幕右下角,日期闪烁,他才恍惚记起,那天还是他的生日。 想到这里,陆嘉志轻轻呼出一口气。 上大学后,陆嘉志开始频繁做起一个连续剧式的梦。 梦中,他于一条山清水秀的小乡村出生、长大,家中有父母、有长姐,后来还有一个小妹。这个梦断断续续做了八、九年,直到再次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真的成了一名刚满九岁的男孩,成为这个跟他同名同姓的陆嘉志。 如此说来,这个“陆嘉志”,或许本身就是他自己,是他的一缕魂胎穿异世。 尤其是这具身体打小体弱多病,在他过来后,无需药石,竟也奇迹般地渐渐好转。 若不是这回偶得风寒,他都快忘记生病是何滋味了。 总之,陆嘉志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上一世他孑然一身,死了也没有多少挂碍,唯一的一点遗憾,大约是没能为漫长的读书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没想到,还能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只是,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 外头忽有爆竹劈里啪啦的炸响,紧接着传来一群孩童嘻嘻哈哈的喧闹动静,打断了陆嘉志的思绪。 今儿个是正月十六,按照本朝的风俗,每至上元佳节,民间都会连放三日烟花、爆竹,用以镇财驱邪,也图个热闹喜庆。 农家人放不起烟花,爆竹却是缺不得。 故此这三天,陆嘉志都是被震天的爆竹声吵醒的。 他迈出屋子,穿过堂屋,来到大门敞开的院内,满目皆是爆竹燃放后残留的红皮子,尚未来得及打扫。 陆嘉志抓起门边摆放的扫帚,踩过一地红纸,来到院门口,就在这时,一个暗红色的小东西掉落在他脚尖不远处。 还没看清,那玩意儿便蓦地炸开,“嘣”一声巨响。 陆嘉志一瞬间失聪,脑中仅余空茫的嗡嗡声。 好在失聪感只维持了几息,很快他就重新听见了周遭的声响,以及前头那群孩童嘲弄似的哈哈大笑。 陆嘉志抬眼望去,日光下烟雾渐消,只见每人手中都抓着大小不一的爆竹,约莫是家中年节剩下的。 “长生,长生,你病好了呀? “快过来,过来跟咱们一块玩儿罢!” 长生是陆嘉志的小名,因他自出生起就体弱,爹娘便给他起了个寓意好的小名,盼着能护佑他远离灾病,长寿长生。 陆嘉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群小兔崽子,捉弄完他,不仅没有一丝歉意,还敢厚着脸皮喊他一起“玩”。 说是玩,实际却是换着法子折腾他。 从前梦里意识无法完全自主,他身子骨不好,个头偏矮,整个人也瘦条条的,就有些内向,素来跟村里那些在田沟间、泥巴地里滚大的娃儿格格不入。 农家人忙着生计,自不会将孩子看顾得很紧,他便时常被这些男孩招呼出去玩,顺便捉弄。 有时将他当小驴骑,有时捉些奇怪的蛇虫吓唬他…… 顽童之恶,不可尽言。 陆嘉志低垂着眼帘,没有应声。 果然,几个男孩中领头的那个朝他走来,那是张家的小子,名叫虎头,比陆嘉志大一岁,不知道家里喂的什么,长得格外高壮。 他们所在的杏花村坐落在玉山镇边上,是一条大村,主要由陆、张、梁三姓聚居。 张虎头家离他家不远,他和虎头算是打小一块长大。当然,他也被张虎头从小欺负到大。 此刻,张虎头抬起下巴,用鼻孔看他:“长生,你怎么回事?这些日子,怎么见着我们就躲啊?” 陆嘉志依旧没应。 他穿过来后,这具身体里便实打实住了个“成人芯”,自是不会再跟小破孩们凑一堆。 瞧见他这副闷葫芦样,张虎头心里莫名来气。 说来这家伙从前也闷,但不知从何时起,他总觉得他变得不大同了,看他们的眼神十分古怪,就好像那些大人一般,有些不耐烦,甚至不屑。 张虎头黑着脸,一把夺过陆嘉志的扫帚,摔到地上。 又瞪着他:“怎么不吭声?” “莫非掉进河里,脑子也给泡坏了?” 周遭立即一阵哄然讥笑。 陆嘉志盯着地上那把扫帚。 扫帚用晒干了的芦苇穗扎成,日日使用,原本光滑的黄色穗子早成了深褐色,稀稀拉拉地粘连成块,真像浸过水似的,他的目光不由凝固起来。 半个月前,恰逢过年,堂弟一家回到村里,娘便叫他带着六岁的堂弟出门转转。 冬日的村庄一派萧条,并没有什么可转悠的地方,二人去到河边,撞见了虎头他们。 陆嘉志虽不喜这群小破孩儿,但看了眼身边一脸百无聊赖的六岁孩童,他只好带着堂弟加入虎头等人。 一群半大孩子很快玩得不知东南西北,人多杂乱。那时,不知是谁,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忽然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失去重心的身体挣扎两下,陆嘉志便“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腊月河水冻骨,他毫不意外地染上风寒,在床上足足昏睡了半个月。 直到上元节前才将将下得了地。 回过神来,陆嘉志把目光移向虎头,终于开口:“是你推的?” 虎头愣了愣:“什么?” 春阳和煦,映在陆嘉志清润的眉眼上,莫名透出几分凌厉。 他又问了一遍:“那日在河边,是你推我下去的?” 虎头到底只是一个十岁孩子,被他这架势一唬,便有些发怵,但眼珠子转了转,又横起来。 “是我又怎样?我不过是跟你玩儿,谁知道你个病秧子那么不禁碰!” 虎头双手叉腰,鼻孔撑得比牛大。 陆嘉志却扯出一丝笑。 “你、你笑什么?陆长生你倒是说啊,为什么不跟我们玩了?” 车轱辘话说来说去还是这两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多要好的伙伴呢。 陆嘉志收起笑,终是正色道:“你,管不着。” 虎头:“……” 噎了半晌,又左右看了看,虎头才确认这话真的是出自陆嘉志口中。这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唯唯诺诺的病秧子,居然敢这样对他说话? < 2. 吃鸡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陆嘉志到底没有打扫院子,陆爹一进院门,便自然而然地拿过他手中的扫帚,赶他进去。 “天冷,长生你吹不得风,赶快进屋歇着罢。” 杏花村地处江南以南,正月里薄雪化了,冷一阵暖一阵,这几天日头大,刚好是春暖时日。 小陆抬手挡了挡日头,深吸一口没有一丝风的空气,还是乖乖听话,跟着姊妹们进了屋。 吴玉芝看丈夫拿着根扫帚,却一脸傻笑样儿,便呸他一口道:“天天笑天天笑,不就换了片新瓦,从去年乐呵到今年,也不嫌臊得慌。” 陆大川挠挠后脑勺,嘿嘿两声:“我这不是高兴嘛。” 吴玉芝拿他没办法,只好问:“累了吧?饿不饿?” 年节刚过,春耕未始,今儿陆大川去田里也只是除下杂草,活儿不重。此时闻言却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累倒不觉得累,就是饿了。” 吴玉芝纳闷:“不累怎会饿这么快?早上可没见你少吃。” 陆大川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道:“干活哪有带丫头费神哩!” 原本他只一个人出门,但大闺女却提出要跟着去田里走走,顺便帮忙。陆大川还没来得及感叹闺女的贴心,便有一个小人儿扒着他的腿不放,低头一瞧,小女儿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用说,便知是缠着要人带她一块去。 吴玉芝听了也笑:“也不知这丫头性子像了谁,打会走路开始,就跟只野猴儿似的到处疯,拉都拉不住!” 见丈夫饿了,想来孩子们也饿了,晚上又得烧鸡,吴玉芝赶紧回厨房继续忙活。 陆大川又扫了眼那年前新盖的规整无比的黑瓦屋顶,怎么看怎么舒坦,扫地都忍不住哼起小曲儿。 陆嘉志早回到了屋里,趁着天光还亮,捧起一本旧书看。他的屋子离前院近,便将爹娘的谈话全须全尾听了去,听到那不成调的曲子时,直接轻笑出声。 幸亏他这副身子骨好了过来,去年丰收后,家里才得以攒下一笔钱,不然这四方泥砖房还只能是茅草盖。 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别提多难受了。 — 陆家现今拢共一家五口。 陆爹名叫陆大川,三十二岁,正值壮年,妻子吴玉芝整好三十,二人育有二女一子。 除了陆嘉志外,大女儿陆嘉茉,小名花妞,翻过年刚满十三;小女儿陆嘉南,小名南南,年仅四岁。 村里孩子大多跟虎头一般,取名取贱,但陆大川不一样,几个孩子的大名,都是特地找的村里的老秀才给起的,出自《楚辞》和《诗经》,好听且有寓意。 之所以如此,盖因陆大川本身就是识得一些字的,自是不愿儿女取那等难听的名儿。 陆家祖上曾在战祸中沦为流民,险些没饿死。因着新朝建立,江南西道这边地广人稀有地分,便随着南迁的人流至玉山镇郊外安了家,如今虽不分地了,但几代人积攒下来,传到陆大川的老爹那一代,家中也有结结实实的三十亩地。 十亩桑地,十亩旱田,十亩水田,按理说收成不错。 然而古代毕竟不同现代,此时生产力低下,水稻亩产大约两石,也就一百二十斤左右,二十亩地种一季,一年能得二十石。 本朝二十税一,交完税余十九石,均价六百文,可得约莫十一两银子。 收了稻,临冬还能种油菜和萝卜。 十亩旱地则分别种了杨梅和枇杷。 这几样东西玉山镇到处都是,物丰价贱,加起来一年也就七、八两的进项。 桑田养蚕织布,收成倒算可观,但大周实行两税法,秋税粮、夏税布,还得缴作为村里四等自耕户的户税,也只能剩下个三两银子。 所以陆家一年下来,地里总收入二十二两。 陆老爹还会做些木工,家里的一应家具都是自个儿打的,传授给陆大川,父子俩做些手工活儿拿到镇上卖,又能添几两银子。 农家人自给自足,陆家人的日子在村里原也算中上,因此早些年,陆老爹决定送一个儿子念书,最后挑了次子陆小川。如此尽管陆大川没有机会读书,但也跟着弟弟识得了一些字。 当然供养一名读书人,不仅意味着少了一名劳动力,更意味着家中所有的进项都得往这上头砸。 陆家便一直没能存下多少家底。 即使老爹死前为两个儿子分了家,陆大川得了所有田地——这是当年约定好了的,是他供弟弟念书应得的。 可从前陆嘉志常年吃药补身,每年三分之一的银钱要花在药铺,陆大川夫妇辛劳一年,一家子也仅能温饱有余。 陆嘉志刚穿过来的时候就算了算,算完忍不住心里一惊。 大周近些年来风调雨顺,朝廷的赋税不算轻,农民的日子却算不得苦,但,倘若有什么天灾人祸,收成骤减…… 甚至战乱,导致有田无人、有人无田的境地,岂不是又要做回流民? 这样的日子,莫说发家致富,连稳妥都不能保障,毫无安全感可言。 上辈子他十分努力,为的就是能过上自在顺心的生活。 这辈子自然也当如此。 更何况爹娘那般辛苦,他还有大姐和小妹,作为这个家未来的顶梁柱,必须得想点法子才行。 身处古代社会,阶级严明,底层百姓小虾儿似的于泥潭挣扎存活,远不像现代那般出路众多。 陆嘉志思来想去,唯有科举一条路最合适。 他虽然不是文科生,却不曾偏过科,加上读了二十二年的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总还是有些优势的罢。 — 陆嘉志盘算好了之后,并没有跟家里人直接说出心里的想法。 一则是因为他初来乍到,对这个朝代和环境尚一知半解,操之过急不可取。 二则还是源于家中经济状况实在不宽裕,他不清楚爹娘会否同意,可也不想一下子给他们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于是在他穿来的第五天,陆嘉志试探着跟爹娘说,他想识字。 “爹,教儿子识字可好?” 当时他神色无比诚恳地问道。 听到儿子的话,陆大川先是怔愣一瞬。 他从前倒是识得一些字,可过了这许多年,作为庄稼汉平时又用不上,记忆早已模糊了,硬要说,勉强能认不到一百个字罢。 自然教不了儿子。 随后又盯着儿子的脸看了半晌,见他目光坚定,十分认真,才开口问:“怎么忽然要识字?” 陆嘉志倒不奇怪爹会这么问。 且不说他们是农户,古代孩童大多五、六岁开蒙,大族子弟只会更早,可如今他已经满九周岁,才说要识字,确实有点晚了。 陆嘉志当时答道:“儿子觉得识字好。” 陆大川点点头,不可置否,又问:“长生,你可是想念书?” 此话一出,莫说儿子,妻子吴玉芝都惊讶地瞪大了眼。 陆嘉志想了想,却摇摇头。 陆大川不禁纳闷:“你不想念书?” 陆嘉志又摇头:“不是的爹,我暂时还没想那么远,不晓得将来如何,目前……只是想先识点字。” 陆大川听罢,眸光闪烁几下,面色却同眼角的纹路一般幽深,没再说什么。 就在陆嘉志以为这事不成了,正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第二日,陆大川起了个大早,去村里杀猪的人家买了五斤鲜猪肉、五斤腊肉,又到村长家要了两小坛子酒,叫上陆嘉志一同去了趟老秀才家。 自此陆嘉志便开始跟着老秀才识字。 他手里拿着的这本《千字文》 3. 春忙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春雨细密,如牛毛似银针漫天洒落,不多时整条村庄就浸在了油润的雨水之中。 陆嘉志醒来见状,心里霎时凉了半截。 ——凉粉草还晾晒在院里,他竟给忘了! 凉粉草又名“仙草”,《本草纲目拾遗》记载为“仙人冻”,是一味既能食用又能入药的草本植物。 陆嘉志之所以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着小时候在乡下住过很长一段日子,那时每至炎夏,爷爷奶奶都会去地里择一筐新鲜凉粉草回来,洗干净后给他煮软软嫩嫩的凉粉吃。 后来他回到城里,暑天里亦有骑着旧单车的商贩走街串巷地吆喝——卖凉粉啰! 随着这一声吆喝,满巷子的门户如被摁下开关键,大人小孩从家中一股脑窜出,捧着铁盆或铁碗围上去买上一份。 甜滋滋的果冻一般的凉粉,是记忆中的夏日美好。 可那时陆嘉志总觉得,街上卖的凉粉就是没有奶奶亲手做的纯粹、好吃。 可惜奶奶爷爷都已经不在了。 他一度对凉粉起了兴趣,专门查过资料,想着哪天自己动手做一回,只是后来慢慢长大,琐事繁杂,久而久之这个念头便被抛在了脑后。 去年初秋,陆嘉志偶然在村里河沟旁的杂草堆里发现了凉粉草。 初时他还以为那是薄荷,捻过来仔细一瞧,见草叶竟是成对心型,能摸到白色的绒毛。 不对,这并非是薄荷叶。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什么。又急忙到草堆里扒来一看——茎是四棱形。 陆嘉志终于确认,这就是凉粉草! 趁着秋意尚浅,草木未枯,他带着大姐偷偷将村里的野生凉粉草给割了个七七八八。 虽然他们即便光明正大去割也没人管,毕竟谁会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不知名野草。 只有陆嘉志晓得,凉粉草是宝贝。 晒干的凉粉草堆在侧屋过了一个冬,趁着开春日头好刚好拿出来,铺在后院的矮棚上晒晒。 结果他居然给忘了。 完蛋了。 连衣裳都来不及披,陆嘉志趿着鞋就往外跑,却没跑几步又猛地停下。 只见堂屋里亮着昏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手执着油灯盏,一手拨弄着什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花姐,你怎么起了?”陆嘉志问,又瞥了一眼她身前的干草堆,惊喜道,“都收回来了?” 陆嘉茉点点头,半个时辰前她看到外头起风了,心下觉得不对,出来一看,凉粉草果然还没收,便赶忙收了进来。 东西刚收好不久,外头就飘起了雨。 陆嘉茉额上还泛着毛毛汗,抬手擦了一把,又拿手指戳他的脑门儿:“小马虎!记性都用到哪儿去了,指着你还得了?” 陆嘉志松了一大口气,又怪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唉,其实并非他记性不好,从前上学的时候几乎过目不忘的,要怪就怪虎头吧,平白无故给他添堵,闹得他把正事儿都给忘了。 “还好有花姐。”陆嘉志拍马屁道。 马屁拍得茉姐儿很受用,便轻松绕过了弟弟。 “我还记得,你头一次拿这草回家的时候,娘看你抱着捆杂草,手背被划了几道血口子也不管,净‘呵呵’傻笑,都被吓坏了。那晚我都听见了,娘跟爹在屋里嘀咕着是不是该去庙里给你求张符驱驱邪呢。” 陆嘉茉一边说一边举起一根干草细细打量,又问:“长生,这草真的有你说的那般好么?” 陆嘉志自然没忘记这茬。 — 那日他薅了把凉粉草准备回家,路上先是遇到了村长,村长他老人家捋着长须,问他摘这些杂草做什么,连家里的牛都不爱吃的。 陆嘉志道:“摘回去做凉粉呀。” 村长没听明白:“凉粉?什么凉粉?” 二人又交谈了几句,陆嘉志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凉粉,也不知道凉粉草的用处。 也对,这个朝代的发展水平看起来跟历史上的唐朝、宋朝差不多,那会儿的人确实尚未识得凉粉草。 故此眼下凉粉草还只是河沟边野蛮生长,连牛都不爱吃的杂草。 想明白后,陆嘉志心里又惊又喜。 他想,他算是捡到宝了。 然而他不能在村长面前表露半分。 挣钱这回事,当然是吃第一块蛋糕的人有赚头,他们家还没吃上呢,如何能便宜了别人。 匆匆告别了村长,陆嘉志蹦蹦跳跳地往家里跑,脸都要笑裂了。 笑得亲娘直以为他撞了邪。 古代人迷信,在小村落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民,见识有限,自是容易一惊一乍的。所以陆嘉志从穿来那日开始就一直很小心谨慎,生怕让人看出什么不对,但他毕竟就是他自己,对家里和杏花村的一切都熟悉得不得了,很快便不再过分紧张。 他才是个九岁孩童,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像笋节一般长,一年一个样儿,“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更何况,他还在老秀才那里识了字,看起书。 陆嘉志便应道:“姐,你不信我还不信常先生吗?” 村里的老秀才姓常。 常秀才虽不让陆嘉志给他奉茶认老师,但在小陆这里,还是得尊称一声“先生”的。 “常先生说了,书上写着的,这是仙草,用仙草做的吃食不仅美味爽口,还能清热败火,可厉害了。” 先前,陆嘉志也是这么给家里人解释来着,如今大姐又问,他便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 陆嘉茉听了这话就笑,又拿指头轻轻戳他脑袋:“信,怎么不信。不过啊,比起常先生,我更信我弟弟。” 灯火摇摇晃晃,晃进茉姐儿那双圆溜溜的杏眼,照出里面满满的信任,不掺一丝杂质。 陆嘉志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暖意。 有家人的感觉,被家人信任的感觉真好。 话说到这里,陆嘉茉将弟弟推回屋,按进被窝,说:“且放宽心,我都收拾好了,快些睡罢。” 陆嘉志“嗯”了一声,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 夜里隐隐约约又闻雨声,但这回他已经可以睡得很沉很沉。 —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二月来临。 农闲结束,春忙热火朝天地开始,过冬的萝卜正到了收获的时节,油菜则还要等上一个多月。 天色刚蒙蒙亮,空气里还浮着寒雾,就听到外头的人成群结队地扛着农具往田里去。 陆家人并没有着急赶趟。 陆大川是个闲不住的人,过年也一直在田里折腾,故而准备工作已完成得差不多,此时便能在家里悠哉地享用一顿早食。 桌上摆着的是寻常农家饭——十个蒸得 4. 开蒙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吃过早饭,送走家人,陆嘉志来到后院锻炼身体。 正值辰时三刻,七、八点钟的日头明亮却不灼人,照得陆家小院亮堂堂的。 杏花村最初兴起那会儿,人少地荒,陆家便分到了一大块宅基地。整座院子坐北朝南,用黄土夯起围墙,占地三百来平方,又分前后院,前院种着一株香椿,一株青枣。 院门正对着堂屋,堂屋左边屋子住着陆大川夫妇,右边的屋子则一分为二,分别住着陆嘉志和姊妹们。南南自小跟爹娘一块睡,可四岁开始就缠着要跟姐姐睡了。 这是三间正屋,正屋两侧又各有厢房,紧挨着厢房的便是厨房和仓房。 陆家人丁向来不旺,如此规模,无论是从前,还是对于如今的一家五口来说,都十分富余。 屋子都用青砖码得四方整齐,在村里并不多见。由此可见陆老爹那代家中的确殷实过,只是后来为了供小儿子念书,连瓦片屋顶都没舍得盖。 陆嘉志也学他爹那般,将那片片黑瓦瞧了又瞧,陷入深思。 在这个时代,要供养一名读书人当真负担不小,束脩、笔墨纸砚、吃穿用度,林林总总的支出足以将他们这样一个中等农户之家掏空,不然这瓦片也不会直到如今才能盖上。 陆老爹,即是他爷爷,也不会因为过度劳累,早早去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念书考学才行,不然一家人一辈子囿于小村落之中,过着随时风雨飘零的日子,实非长远之计。 当然,说到念书一事,陆嘉志不能说半点私心也没有。 上辈子学业未完,人生就戛然而止,实在遗憾。这一世,他想弥补这个遗憾。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好好谋划一番,一刻也不得松懈。 想着想着,陆嘉志开始吸气——呼气——,随着均匀绵长的吐纳,头脑逐渐放空,满腔思绪也汇入深潭,平静了下来。 今天练的是太极拳。 从前院穿过房屋,是更为宽阔的后院,分布着茅房、鸡圈、牛栏和两片菜地。 除了村长家,此地的村户皆几家合用一头耕牛,陆家亦是如此,因而此刻牛栏空空如也,那老伙计正在别家轮值呢。 后院虽然杂乱,却胜在僻静,不用担心时不时有熟人路过,看见他张牙舞爪的,保不齐得问上好一通。 大半个时辰过去,陆嘉志耍完两套太极拳,身上已然汗津津的。 太极拳法讲究刚柔并济、松沉柔顺、用意不用力,既能避免免肌肉和关节这些地方的损伤,又能通经活络、颐养身心,很适合他现在这副身体练。 是以出汗了也不觉累,反倒通体舒畅。 陆嘉志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念书费脑也费体力,身体素质跟不上是不行的。 — 趁着日头不大,陆嘉志拿了块干净的旧布擦了擦汗,往仓房走去。 仓房堆着去岁的谷物、今春的种子和过年时候用的杂物——这已经是清过一轮的了,否则几大袋凉粉草还没地放。 陆嘉志将凉粉草一一抱出,搁到后院竹制的矮棚上晾开。 这些草去年只是晾了个半干,堆叠在屋里焖了一个冬才发酵变黑,这段日子晒至足干,如此做出的凉粉不仅颜色更深,味道也更醇厚。 矮棚很大,寻常什么都晾,故此他特意避开年前晾过腊肉的一角,避免沾染上腊肉的熏味。 下过几场雨,腊肉味儿仍是冲不净。 但一想到腊肉的美味,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原谅。 晾完凉粉草,陆嘉志又从后院东侧挪过来两大麻袋混着泥土的幼株。 这些幼苗,都是昨儿爹娘去河沟边取回来的。 二月草长莺飞,村里的凉粉草春风吹又生,齐齐长出了嫩绿的幼苗。 陆大川夫妇作为地道的庄稼人,听完儿子所说的移栽法,自是没有半点不明白,拣了两把锋利的小刀便出门,去到河边,找到凉粉草,老练利落地将嫩苗从根部劈开分株。这样既不会坏了原有的草株,又能得到可以栽种的新苗。 不到两个时辰便搞定了。 回到家,陆大川就扛起家伙,吭哧吭哧地将后院两片菜地翻松耙细。 这一切,陆家人都守口如瓶,丝毫没有透露给别人。 甚至在陆嘉志提出腾出两片菜地,不种菜转而栽凉粉草时,夫妇二人都只是想了片刻,就点头答应了。 有家人如此,陆嘉志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感激,更坚定了要让全家过上好日子的心。 那就,从手上这株小苗苗开始罢。 如此想着,手一伸,往前一送,一株嫩苗便稳稳地立于泥土之中。 “二哥,在做什么?” 原本在房里睡回笼觉的南丫头不知何时跑了出来,站在哥哥背后眼巴巴地望着。 “诶,南南怎么出来了?哥在种地。”陆嘉志扭过头应道。 他想抱一抱小妹,奈何手脏,只好扬起个大笑脸。 南南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眸,瞅了瞅他手里的幼苗,又瞅了瞅菜地,跃跃欲试地问:“二哥,我来帮你可好?” 陆嘉志不由诧异:“南南会种地?” 小丫头拍拍小胸脯,奶声奶气又十分从容地说:“不会,二哥教我啊。” …… 这么大点的小人儿就懂得心疼哥哥,主动帮忙,陆嘉志自然无法拒绝。 好在要使力气的工作早就干完了,移栽幼苗也不是多难办的活儿,陆嘉志便让小妹蹲在他身旁,递给她一根幼株。 南南便根据哥哥的示范,依样画葫芦地将带根须的幼株植入土里,埋好,张开两只白嫩的爪子轻轻将草株周围的湿土拍了又拍。 陆嘉志轻轻勾起唇角,心道他家小妹可真是聪慧能干。 两个人忙活许久,陆嘉志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日头即将来到头顶。 陆嘉志赶忙把最后几株幼苗插好,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又拍干净小妹的衣裳:“走,我们吃饭去。” 不想小丫头抱住他胳臂,吧砸两下嘴,仿佛不好意思似的小声开口:“哥,我想吃枣儿。” 陆嘉志忍不住笑出声,真是只小馋虫呐! 于是在生火热了早上娘闷在锅里的馒头和杂粮粥后,陆嘉志又拿长杆去前院敲了几个青枣下来,荡过清水,一起摆上桌。 青枣深秋成熟,二月已经差不多快过季,故而树上的青枣个头都不是很大,水份也不多。 但许是干了半天活儿的缘故,兄妹俩都觉得这枣子格外清甜。 — 农活不用干一整日,午时刚过,爹娘和大姐进门的声响就将午憩中的陆嘉志唤醒。 这下小妹也有人看顾了。 他起身掬了一捧冷水洗脸,简单拾掇一番,跟家里人道了一声,便背着书袋去往老秀才家。 常秀才单名一个“浔”,年近花甲,原是县城人士,十八年前来到杏花村,定居了下来。 去年父子二人拜访过后,因不是正式收学生,所以常秀才只和他们约定好每月授课八次,每次半日,算是带他识字,顺便开蒙。 常秀才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却和村里整日笑呵呵的老头子不同,说好听了是性情洒脱不羁,说难听点,脾气特别臭。 他对村里人莫不都爱答不理的,不给半分好脸色。 且他无妻无子,独来独往,平日里闲着没事干,唯一的消遣和爱好,约莫便是喝酒。 之所以会答应教陆嘉志识字,并非陆大川提的那两坛子 5. 点醒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陆嘉志被他盯得毛毛的,一时摸不着头脑。 常秀才为人随性,却意外写得一手好字,笔下楷书中正古拙、健挺有力又不失洒脱变化,颇有“颜筋柳骨”之风。 小陆很是羡慕,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叫他尊老先生一生为师。 他临摹的自然也是老秀才的字帖。 但二人之间的相处素来谈不上拘谨,他于是厚着脸皮问:“先生看我做什么?莫不是我的字已经很好看了?” “丑、丑!”常秀才摇摇头,毫不留情地点评道,“这般丑的字……” 一阵春风从窗外吹进来,拂过杂乱的小屋,留下一室尴尬。 陆嘉志不由叹了口气:“学生愚钝,让先生见笑了。” “那就对了,晓得谦虚还有救。”常秀才闷了一口酒,又从桌上抓了一把炒花生送进嘴里,油手往皱巴巴的长衫上一抹,才继续说着。 “这字嘛,依旧看不得,可进步很大,甚至称得上是进步神速,啧啧。” 听见这话,陆嘉志双眼一下子亮起来,先前的不自信和郁闷一扫而光,笑开:“多谢先生夸奖!” 他知道自己的字有进步,却没想到能得个“进步神速”的评价,对于他一个写习惯了硬笔字的人来说,无疑是天大的肯定。 常秀才没搭理小萝卜头的兀自傻乐,捻着那几张毛纸看了又看,忽然眉头一拧,问道:“小子,你会作画?” 作画…… 陆嘉志一时愣住,下意识想否认。 然而对上常秀才那对酒气氤氲的眼,却莫名从里头看出了几分锐利。 其实,上辈子他之所以会选择测绘专业,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学过美术,素描和工笔画都不错,虽然专业早就多用信息技术作画,但有绘画功底还是会助益不少。 唉,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啊,居然被看出来了。 想了想,陆嘉志才点点头,又摇头:“不算会,从前学生病着,待在家中日子烦闷,胡乱画来打发时间罢了。” 说得可怜巴巴的,常秀才也没什么反应,只“哦”了声。 “作画好,作画好啊,”他喃喃道,“古来多少书画俱佳的大家,写字好的不一定能作画好,作画好而练得一手好字的,可比比皆是。” 书画俱佳的大家…… 陆嘉志不由想到历史书上那些名家,诸如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蔡京,四人并称“宋四家”,无不是于书法和作画之道皆有建树的牛人。 绘画需要长期训练,从而掌握线条的运用,来控制自己画出心中所想。说起来,临摹字帖跟临摹画作也大差不大,通过练习也能娴熟掌握字体的结构和笔法。 难怪他练字颇有成效。 坚持下去,即便成不了书法大家,但写一手好看的字肯定是够的。 反正科举考试,无需书法艺术,只需好看的字。 — 看过字帖,该到检查课业。 常秀才的开蒙授课总结起来就三样:认字、自学、自学。 这半年来,主要教了《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等三四本古代蒙童常用的书,这些也是多年前常浔自个儿的用书。开始时,他先是完整读一遍,再囫囵讲解一遍,接下来书便直接扔给陆嘉志,让他不懂再问。 对此陆嘉志没什么意见。 师傅领进门,修行还得靠个人。不就是自学嘛,他已经自学了许多年,没有半点不适应。 但常秀才的考校还是很严格的,也如同他本人的作风一般,突出一个出其不意的随性。 此刻,常秀才把毛纸往桌上一搁,捡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嚼着,开始提问:“那么第一题,‘贫者地无立锥,富者田连阡陌’[1],下一句是什么?” 陆嘉志几乎不假思索,答道:“室如悬磬,言其甚窘;家无儋石,谓其极贫。”[2] 常秀才紧接着又抛出一题:“‘川流不息’[3],接下去。 陆嘉志便接着念:“‘渊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笃初诚美,慎终宜令。荣业所基,籍甚无竟。’[4]” 常秀才喊了声“停”,陆嘉志立刻停下,知道自己这题又过关了。 根据老秀才的做派,接下来他便会提高一点难度。 果然常秀才开口道:“‘狐假虎威,谓借势而为恶;养虎贻患,谓留祸之在身’[5],以释义答之。” 陆嘉志抿嘴思索了两息,答:“狐假虎威,喻意凭借别人的威势来做坏事;养虎贻患,意思是纵容敌人,等于给自己留下后患。” “再来……” “还有……” “接题……” 陆嘉志越答越顺溜,不但不出错,还很是不急不徐、条理清晰,尚且稚嫩清脆的童声听得人十分悦耳。 常秀才终于点点头,面露一点笑意,眼角的深褶都微微舒展开了。 “不错。”他说话多时刻薄,却也从不吝赞美之言,“看来你已然将这几本书都吃透了,好记性,也好悟性,是个天赋不错的。” 陆嘉志听了这话,忍不住暗暗高兴,死记硬背于他而言的确不算难事,这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最近几次上课,他已经很少从常先生口中听到讥讽批评之语了,更多的是夸赞。 老秀才活了大半辈子,见多识广,寻常不轻易夸人,连夸了他好几次,还称赞他有天赋,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克制住,面上仍是不骄不躁,再次道:“多谢先生夸奖。” 常秀才看着他,笑容很快敛起,少有的严肃,问:“小子,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陆嘉志闻言疑惑,这也算考题吗? 于是斟酌着道:“先生……是至道十五年的秀才公。”至道即是上一任皇帝的年号。 常秀才听了这疑似拍马屁的话,却“哈”的一拍手。 “秀才公?秀才算个屁!”他呸了一口,撇着嘴说,“老夫呢,虽然吃过的盐比你小子吃过的米还多,但这辈子顶多算个窝囊废,骂你如何?夸你又如何?这些话连屁都不算。这做人呐,不必太过将旁人之言语放在心上。” 他目光炯炯,仿佛要将眼前之人洞穿:“你可记住了?” 陆嘉志胸口不由一震。 诚然他不在意,但客观来说,老秀才这半年的教学不可谓不敷衍,毕竟除了一开始送去的吃食,节前陆大川又送了一车粮食过来。 陆嘉志不能不为爹的心意和家人的付出在意。 却不想,真正的授课在这里。 变成小孩后,他免不了也带了点小孩心性,然而常先生寥寥数语,就点醒了他正有些飘飘然的心思。 如此良言,何尝不能值千金? 他忙敛了敛领口,学着以前电视里看过的那样,端正又恭敬地给老秀才施了一礼:“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 看在老头子眼中自然万分滑稽,哈哈笑了。 “人小鬼大!”他笑眯眯地说,“好啦 6. 小叔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小叔是秀才不错,然而,跟他们家似乎关系不大。 杏花村人人皆知,陆家两兄弟是分了家各自过的。 这在村里实属稀罕事儿,毕竟这个时代宗祠文化鼎盛,个人需要依靠家庭,家庭还需要仰仗宗族,只有族人之间有来有往、互帮互助,才能叫日子齐齐往上了走。 陆家流民起家,历来人丁单薄,不是什么枝繁叶茂的人家,到了陆大川这代,家中也只兄弟两人,还早早分了家,可不就稀奇得很么? 但陆嘉志在梦中隐约听到过两三回,原来,他爹和小叔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 陆老爹原先的浑家在儿子未满五岁时,就因病去了。 陆家有田有地,屋舍也大,在这种条件下,很快便有人给陆老爹牵桥搭线,让他再娶个媳妇儿,说一个大男人带着才丁点大的哥儿,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行?可怜见的。 媒人嘴皮子利索,一番话说动了陆老爹,于是便续娶了邻乡的王家三娘。 又过一年,老二陆小川呱呱坠地。 作为继母,王老太从前对陆大川谈不上多好,也谈不上坏,至少不曾传出过什么刻薄苛待继子的风言风语。 所以说,因着不是同一个娘而分家,似乎不大说得过去。 再说了,陆大川比弟弟陆小川只大六岁,陆老爹提出送一个儿子念书时,还是个半大孩子,原也是有竞争机会一把的。尽管是地里长大的泥巴娃子,可也晓得念书识字的好,这是一次机会,一次抓住了,便很可能会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的机会。 面对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两个儿子,陆老爹挑人的方式十分公正——抓阄。 陆嘉志听他娘说过,虽然他爹运气不佳,抓阄的结果给小叔赢了,但他爹非但没有怨言,反倒是贯彻了“长兄如父”的理念,当起半个爹,和他爷爷一块拼了命地种地、做工,供小弟念书考学。 直至二人相继成人,老爹去世,兄弟分家,陆大川都没有停止供养弟弟和后娘。 一直供到陆小川考中秀才,才将将没有继续了。 那一年恰逢陆嘉志出生,他身子不好,险些没活下来,一下给家里增加了巨大的负担。 不若陆大川兴许还不会断了对弟弟的供养。 — 由此陆嘉志认为,这兄弟俩之间该是没什么大矛盾的。 而且他爹是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性子憨厚朴实,从未说过小叔一家子一句不好。 不仅如此,爹对小叔一家感情非常深厚,深厚到……令人有些不可思议。 自他有记忆以来,每每秋收结束,爹都会装上满满一车舂(碾)好的大白米,跋山涉水地运到位于县城的小叔家。 就因着后娘一句:“铺子里卖的米我吃不惯,还是自个儿家里种的米香。” 逢年过节也会拣了新鲜的肉菜、鸡蛋送过去。 自是一个铜板都不收。 分了家便是两家人,当年他家分得全部田产也是约定好的公平之举,没有谁亏欠谁,爹本可以不用这样做。 可他依旧年年如此。 哪怕娘对他这种菩萨行为颇有微词,哪怕他们一家子的收入远不如小叔家,东西送了出去,自家的日子吃紧不说,还讨不到半分好处。 他都只是呵呵一笑,说都是自家亲人,吃得好就好。 …… 那么,为什么爷爷去世前,硬是撑着一口气给两兄弟分了家呢? — 陆嘉志不甚清楚。 幼时梦中混沌,没有仔细探究过,穿过来后,和小叔一家拢共就过年见了一面,王老太身体不好没回来,当时没觉出有什么异样,便也没深想。 但黎氏这话一下子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小叔如今家在县城,叫他过去跟他识字太麻烦,让小叔过来教他那更是不可能。 是以他倒不是奇怪他爹为何不找秀才小叔,只是两家人的关系……看起来为何这般不咸不淡的? 完全是他爹在倒贴。 当然,黎婶子话里话外的酸意,他也是听得分明的。 自家的事,陆嘉志可不想和外人说个没完,便道:“小叔忙,我爹不让我叨扰他。” 可不就是大忙人?那陆家老二考中秀才后,不知怎地竟得了县衙一名吏典的青眼,将闺女嫁给了这乡下穷小子,之后老吏典更是将差事传给了女婿,自个儿退了在家做老太爷。如此陆小川虽不能继续考学了,但在衙门里做着押司[1]的活儿,城里也置办起宅子,接了老娘过去享福,早就是泥腿子换了层皮子,成人上人了。 大伙儿也不清楚押司究竟是个什么差事,但既然能在衙门当差,少说也算半个官老爷。 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黎氏没少拿来说嘴。 她还在不住地拿眼打量他的书袋,又堆出笑:“长生啊,得空了也过来教教我家虎头呗,你俩一块玩大的,你也晓得你虎头哥坐不住,听说念书识字能收收性子,婶子给你糖吃呀。” 糖?陆嘉志听见这话,差点笑出声。 莫说她家翻不翻得出半块糖,即便有,也会进了虎头那馋虫儿的肚里。 虎头家离陆家不过十几步远,条件却差上许多,至今住的还是黄土夯的土坯房,茅草盖。 虎头家三代同堂,家里十几张吃饭的嘴,偏虎头爹几兄弟都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 别说让孩子读书识字,能吃饱饭都非易事。 陆嘉志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哪会轻易给人占了便宜,虎头从小给他吃的拳头早就吃撑了。 眼见天色将晚,他便借机脱身:“黎婶子,我走了,爹娘还在家等我开饭哈!” 说罢,挥挥手,拔腿就溜。 隐约还听见黎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哎哟,瞧这孩子……” — 暮色中,村子慢慢变得热闹起来。 三三两两的村民搬来小木凳坐门外闲话家常,也有人如虎头娘一般散步消食,见到陆嘉志背着一只小半个人大的粗麻布袋路过,都笑呵呵地出声唤他,或询问,或调侃。 院门口的陆嘉茉一眼就瞧见了弟弟,快步走上来。 “怎地回来晚了?”茉姐儿拿过弟弟的书袋,问道。 陆嘉志笑着道:“常先生给我新书了,就耽搁了会儿。” 掂了掂手中书袋,果然沉实不少,陆嘉茉也笑了:“还好,晚饭刚做好,我们进去罢。” 陆嘉志点点头。 动了半天脑子,早就饿了,急需娘亲牌美食来补充能量。 尚未进门,屋里传出的香味就勾得他直欲流口水。 陆家的饭桌就摆在堂屋,昏黄的灯光交织着黯红的暮色,照出饭菜上面一层淡淡的油光,格外诱人。 晚饭的主食依旧是豆子、小米掺大米的杂粮饭。 吴玉芝在煮饭的空档,想着眼下农忙,就挖了一勺过年熬的猪油加入面粉里和好稀酥面,擀成面饼。 又切了萝卜丝拌好调料作馅,一张面饼一小勺馅,包好,按平,便可以下锅,小火煎至两面金黄。 陆嘉志夹起一块色泽金黄的萝卜饼,吃得满嘴油印,只觉得外酥里嫩、鲜香可口,忍不住赞道:“娘做的萝卜饼真香!” 其他人闻言纷纷夹来吃,也都觉得好吃得紧。 没什么比一家子吃得吧唧嘴更让大厨感到满足,吴玉芝夹起饼吃了一口,笑着道:“这回没全用菜籽油煎,加了一点猪油,果真香哩。” 猪油确实是香,可村里人一般舍不得用,炒菜都用菜籽油,毕竟遍地油菜田,不缺。吴玉芝早上吃过那个鸡蛋后,就有点想通了,过日子嘛,吃都吃不好还怎么过? 他们家又没穷到那般田地! 陆嘉志不知道小小一枚鸡蛋就让他娘的思想发生了剧变,桌上还有一道腊肉炒黎蒿,腊肉虽然切得薄薄的,但跟黎蒿是绝配,好吃得不得了,他一门心思吃饭,几下就干了两大碗杂粮饭。 小吃货南南自然不落人后,吃了两张萝卜饼,外加满满一碗饭下肚,肚皮鼓得快撑开了,还觉得有些不够。 看见一家子吃得这么好,吴玉芝面上却浮现出一丝愁容。 — 晚上,吴玉芝在屋里跟丈夫说悄悄话。 “腊肉就剩最后这么一块了,孩子们爱吃,赶明儿你去镇上买点。”村里也有养猪的,但不是时时都杀猪,杀了也大多拿到镇上去卖,若想吃还得去镇上赶集,能买到新鲜实惠的猪肉。 “好好好,我去便是。”陆大川半靠着榻,想了想又道,“都去镇上了,干脆去趟县里罢,家里的香椿要出芽咧,小川和娘就好这口。” 吴玉芝见惯了丈夫这副样子,仍是来气,平日里不好在孩子跟前发作,关上门还不能么? 她啐了一口:“自家都没吃够,见天儿地就想着往外拿,娘?哼,你把人家当娘,人家可有把你当儿子?你那弟弟在衙门光是月银就能拿五六两银子,里里外外油水又能捞十几两,可有给过咱们一个铜 7. 讨好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依照本地风俗,每年过年,小叔陆小川都会携妻子周莲、儿子陆安宇和小女陆安乐回乡祭祖。 那日爹娘天没亮就起床,又是杀鸡又是片鱼,烧了一大桌子菜不说,还将里里外外地将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给姐弟几个都换上了新袄子。 他爹这样一个憨厚寡言的汉子,脸上的欢喜和期待满得快溢出。 他至今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小叔一家是坐马车回来的,健壮的棕毛马驹昂首阔步,拉着宽大的车子如履平地、浩浩荡荡地进了村,一路上引来不少村人侧目。 一家子下得车来,一水儿颜色鲜亮的缎面袄子晃得陆嘉志险些睁不开眼,跟他们身上灰褐色的粗棉袄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倒不是眼馋他们穿得好,而是在惊叹,真实的古人衣裳竟做得这般细致讲究,尤其小婶打底的那身湖蓝绸衣,针脚细密、剪裁得体,裙摆上珠绣密织成的并蒂双开莲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虽说比不上博物馆展出的那些贵族服饰巧夺天工,但也很是有一番风韵。 同时又忍不住想,官府的差事果真油肥水丰,哪怕只是名不入流的书吏,日子都能好花好稻的。 在土包子小陆刚从珠光宝气的绸缎袄子回过神来时,小婶已经掏出三封大红包,笑吟吟地给姐弟们分了。 “一路上辛苦了。”爹寻不见王老太的身影,问,“娘怎地没回来?身子可还舒坦?” 小叔笑解释道:“天寒地冻的,娘走动起来腰腿就疼,便不来了,都是些老毛病,大哥莫要担忧。” 爹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儿子不孝,改日进城探望她老人家的话,兄弟二人你来我往地叙旧一番。 随后去祠堂拜过祖先,一家人遂关起门来吃饭。 然而饭桌上,堂弟却闹着怎么也不肯吃,小叔面带尬色,出声斥责了他几句。 他才瘪着嘴,不情不愿地尝了一口,又“啪”地一声放下勺子,嚷道:“我不吃,菜里有怪味儿!不吃!”眼眶红了一圈,像是下一秒就要委屈地哭出来。 最后还是小婶从拿过来的年礼里取出芝麻糖哄他,总算不闹了。 小婶扭过头对爹娘笑着说:“小孩子家家的娇气得很,大哥大嫂千万别见怪。” 爹娘见堂弟堂妹都长得玉雪可爱的圆圆一团,使点小孩子性子,如何舍得生气?看小堂弟不开心,娘还支使他带他出去转转,紧接着……就有了落水那一出。 一地鸡毛。 陈年旧事自不必提,单是将两个月前这档子事抽丝剥茧地过一遍,便能品出许多古怪之处。 他娘是个极爱干净的性子,平日里姐弟几个的衣裳莫不都洗得发白,做菜的手艺亦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怎会有怪味儿? 陆嘉志加起来两辈子,也不是没当过城里人,这小堂弟一张嘴倒比他还刁。 还有,那封快比他脸大的红包,陆嘉志趁人不注意偷偷捏了捏——只跟他娘包的份量不相上下。 …… — 过了五六日,两块凉粉草田定时浇过水,施过鸡粪作的肥料,如此精心养护下,总算全部成活了。 看着嫩绿的幼苗在院里迎风摇摆,陆嘉志心里满是成就感。 南南也十分骄傲,觉着这两片绿油油滴了两滴她的汗水,自然也算她的劳动成果。 小丫头从早到晚都守在草旁,还不忘时不时拿小铁锹在土里铲上一铲。 — 大忙时期,村里收过萝卜,又紧锣密鼓地修整桑田,重新耙土、修整枝叶、引水灌溉,以备接下来养蚕缫丝。 杏花村的人不是种桑就是植麻,这是一笔重要的家庭收入,还能拿来缴税,实在没地的人家也会买别人家的材料来织,不说能挣不挣钱的,家里人可不都得穿衣裳,省下好一大笔。故此村里的女孩子从五六岁开始拿针线,七八岁还没能踏稳纺车的踏板,就跟着娘亲学织布了。 陆嘉茉今年十三,大人忙着在地里下苦力,养蚕织布的活儿便大部分都交给了她。 偶尔得了空,她也十分乐意照看凉粉草,顺便跟着弟弟一块识字。 陆嘉志觉得,自己享受了家里的付出识了字,不教给姊妹们过意不去,也有点亏本。 在任何时代,做个不识字的睁眼瞎都是吃亏的,眼里容纳的天地太狭窄。更何况,给大姐小妹做老师,也能温习巩固一番,一举多得的事。 “常先生叫我先看《论语》,”陆嘉志回想着常秀才的话,“《论语》里有许多‘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他说,君子在求学之前当先立身。” “原来这就是《论语》啊……”陆嘉茉听不明白那一长串大道理,只好奇地翻来看,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她一阵头晕眼花,不由皱起脸,“比《三字经》难多了,你居然看得进去。” 《三字经》读起来朗朗上口,她还算有兴趣学,但如今也只能磕磕巴巴地背,于是又一脸骄傲地补充道:“真不愧是我弟弟!” 陆嘉志嘻嘻一笑。 “这还只是入门,如果真的要念书考学,那要学的可就海了去了。”他说道。 陆嘉茉放下书,看了他一眼,眼里冒着光:“长生,我又不读书考学的,看那么多书有甚么用处,你再给我说说怎么打算盘呗,上回你讲的‘九九乘法口诀’有意思极了。” 陆嘉志失笑,原来他姐姐不爱看书,却爱算数。 原先家里没有算盘,陆大川为此特地打了一个,用豆子穿了孔当算珠,花妞宝贝得不得了。 也好,多学一门本事,便多一分安身立命的资本,没准儿他姐姐就爱算账呢,至少日后跟人做买卖不会被诓了去。 只是……陆嘉志沉吟一刻,道:“文理不分家,算数可以学,识字也万万不能落下。” 说罢,他拿起《千字文》,打开摊在桌面上:“来吧,我先读,姐跟着我念。” 陆嘉茉“啊”的嚎叫一声,深觉弟弟病了一场后,愈发少年老成,跟个小老头似的,日后不做教书先生真可惜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来唤:“陆长生,出来!” 是张虎头的声音。 姐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里读出——这家伙怎么来了? “我去看看。”陆嘉志起身,还不忘叮嘱大姐自个儿先拿书看着,十足的老夫子。 自上元节那回,虎头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了,怎么今天会主动上门。 带着纳闷,他穿过堂屋,来到前院,门一打开,却没见着人。 “喂!我在这里。”一道蚊子声从脚边传来。 8. 转变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二月末,香椿头茬嫩芽冒了尖儿。 天蒙蒙亮,一簇簇水灵的椿芽傲然挺立在枝头,清新好闻的香味溢满院子,吴玉芝搭了梯子在上头摘,树下围着一大三小四个人,其中陆大川还顶着两只熊猫眼。 陆嘉志自觉不算吃货,这会儿肚子里的馋虫也蠢蠢欲动,香椿算时令菜,只有农历二三月可以吃吃。 大周有句民间谚语如是道:“雨前椿芽嫩如丝,雨后椿芽生木质。” 所以这道春日限定美味里,又尤以雨前的第一茬椿芽最为香嫩,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农户,都好这口。 茉姐儿看见她爹的熊猫眼就笑:“爹昨儿忙活了一夜,不去睡会儿么?” 杏花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有香椿,但有着“春日第一鲜”称号的香椿,受欢迎程度十分可怖,更别说头茬芽。每至香椿出芽前后,村民们都会昼夜不舍地守着,以防被别人给偷摘了去。 不仅要防着村里人,也要提防村外的人。 毕竟头茬椿芽拿去外头很是能卖个好价钱,有价无市的情况下,什么幺蛾子都会有。 观察到椿芽发了,陆家人便轮着值守了三天两夜,等到芽儿长成。 陆大川双手扶着梯子,不错眼地盯着妻子的动作,听见这话便哼了一声:“你这丫头片子,想将爹支走,好多吃几口是不是?” 庄稼汉子难得说笑,连跟他闹了多日别扭的妻子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脚下险些打滑,吓得陆大川赶紧抓牢了长梯。吴玉芝站稳后,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那一夜聊天遗留的不愉快,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 陆嘉志悄悄和大姐对了个眼神,双双神色跟着松快下来。 大人闹别扭,小孩也受罪,这些天饭桌上都低气压,叫人怪不舒服的。 寅时开始,陆大川就用装了铁钩的长杆勾落嫩芽,落了一地的椿芽收起来,足有七十斤。吴玉芝摘的只是一些难以勾落的漏网之鱼,正好炒了给一家子过过嘴瘾。 很快滋滋的油香飘起,下厨的是茉姐儿,她将焯过水的香椿拌了蛋液,倒进锅里热炒。 陆嘉志在院子里捧着碗,嚼开松软嫩滑的蛋皮,感到椿香爬上舌尖,鲜得不得了,便看着一旁的大姐笑:“姐,你做菜的手艺不比娘差,要不咱以后开个食肆罢,保准生意红火。” 陆嘉茉只当他在说笑,笑着说:“我们哪有银子开店?再说了,我这手艺也就你和南南捧场。” 这话说得陆大川不爱听,连忙道:“爹也觉得好吃得紧,比你娘做得还好吃哩。” 话音未落,吴玉芝便一记眼刀子刮来,陆大川赶紧闭上嘴,生怕又惹了妻子不快。 — 一锅香椿炒蛋很快见了底。 才辰时二刻,早上七点半左右。 虽然只睡了上半夜,但陆大川一点也不觉得困,镇上逢二、八赶集,今儿恰好二十二,得赶紧将这头茬椿芽趁鲜卖出去。 椿芽要吃早、吃鲜、吃嫩,晚了就不值钱了。 一共七十斤香椿,陆大川点了六十五斤,装好放上车,连着一车萝卜,准备推到镇上集市卖。 吴玉芝看着丈夫,眼中又有几分愁,神色凝重地叮嘱:“别去县城。” “好好,都听你的,不去县城。”陆大川应道。 吴玉芝了解丈夫的性子,怎么都放心不下,于是道:“还是我跟你一块去罢。” “不用,”陆大川摆摆手,“你晚上也没怎么歇息,我真不去县城。” 陆嘉志心里隐约知晓爹娘这段日子为什么闹别扭,眼见二人僵持不下,他便趁机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想法说出口。 “爹,我跟你一块去罢。” 闻言,夫妇俩齐齐拿眼瞧儿子。 吴玉芝还以为他想去玩,忙将儿子搂过来,摸着他的头,说:“去镇上要走一个时辰,太远了。” 就这还是丈夫的脚程,儿子要走还得更久,脚底板准会磨起血泡儿,便又哄道:“长生想买什么,叫你爹买了家来。” 陆嘉志摇摇头,道:“我的纸用完了,常先生给我的笔也坏了,要去买些纸,还有……爹、娘,我想自己挑支毛笔,可以么?” 他同姊妹们有着如出一辙的一双圆眼,此刻眨巴眨巴的,说话又小小声,别提多可怜。 陆大川夫妇竟听得心里难受起来,村里别的这个年纪的娃娃,还在闹着要糖吃,自家儿子从没提过这种要求不说,买点纸笔,还要小心翼翼的。 纸笔又不是啥坏东西,都答应了让他识字了,怎能没纸没笔的? 孩子越懂事,当爹当娘的,就越发觉得自己不中用。 尤其吴玉芝,她心里那个原本尚未萌芽的念头,眼下,径直破土而出。 — 杏花村离玉山镇步行约一个时辰,说来也巧,离县城步行也就一个半时辰。 虽然划在玉山镇的辖内,实际却是夹在二者之间。 陆家父子二人最后没有走路,而是租了村长家的牛车。 陆嘉志如今身体好了很多,可跟常年劳作的庄稼汉还差得远,真的步行过去,遭罪不说,还会拖累他爹。 牛车稳稳当当地载着父子俩出了村,比步行快一些,很快便来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陆大川赶着车,莫名在岔路口前停了下来。 陆嘉志疑惑:“爹,怎么停下来了?” 陆大川一时没应,仿佛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开口:“没什么,我们继续走罢。” 陆嘉志又不认得路,只能点点头,说:“好。” 如此,陆大川便驶着牛车,准备往右边的道上去。 赶集日,路上也有不少村民来往,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 有同村的妇人扎堆去赶集,经过,问他们:“长生爹,又去县城吗?” 陆大川:“……”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拆穿,他干脆在陆嘉志面前承认了,朝那妇人笑呵呵地说:“香椿出了芽,给小川家送了去。” 陆嘉志在心底叹了口气。 其实适才他瞧见他爹的神色,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 但他看见爹那张晒得黝黑皲裂的脸,那句“爹不是答应了不去县城吗”就咽回了肚子里。 还是慢慢来吧,他爹对小叔一家的亲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爹自小没了娘,继母替代了娘的位置,他又和小叔一块长大,感情深厚些也无可厚非。 不就是吃点拿点嘛,蚊子吸血虽然叫人不舒服,却远谈不上致命。 是以,原先他还不觉得非得断了。 直到那日虎头告诉他,推他下水的正是堂弟陆安宇。 …… “为什么?”陆嘉志想不明白。 虎头摇摇头:“我哪里晓得。” …… 是啊,又不能魂穿堂弟,除了他自己,谁又真正晓得呢? 是玩闹,还是心思歹毒? 尚不可知。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能做出推人下水,险些要人性命的举动,跟背后的大人的教育脱不了干系。 陆嘉志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儿,对陆小川一家也无甚感情,站在旁观者、局外人的角度,很容易便看清楚一些事情—— 譬如。虎头这孩子不靠谱,哪怕他信誓旦旦,也不能尽信。 且他问过别的孩子,都说没看见。 尽管,直觉告诉陆嘉志,虎头说的是真的。 譬如……一只蚊子吸血吸不干人,无数只就不同了。 无论如何,这一家子,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 又过了半个时辰,高大黑峻的城墙映入眼帘,眯着眼看,能瞧见城门上刻着的“南丰县”三个大字。 陆嘉志头一回进城,伸长脖子不停地望,只觉得处处都是新奇的有趣的,但陆大川就很熟门熟路了,一下子找到个好摊位,位于一条人来人往的热闹的街道。 陆嘉志听了会儿街上摊贩的吆喝声,忽然觉得来县城也有县城的好处——他们能将萝卜和香椿芽卖个更高的价钱。 县城里虽没乡镇那种草市,但城中心区物价偏高,这样新鲜的农家时蔬也并非随处可见。 很快便有人过来问,是个脸圆圆的中年胖妇人,下巴还缀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哟,是香椿呀,头茬吗?” 陆大川忙说是的,那人又问怎么卖。 陆大川道:“三十文一斤。” “这么贵!”胖妇人皱着脸,拿帕子挥了挥就要走人。 陆大川是个庄稼人,嘴笨,不懂如何说好听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妇人提脚要走。 陆嘉志却知道,这不过是寻常的砍价手段,可是三十文一斤的头茬春芽实是再便宜不过,不能低了。只好帮腔:“这位娘子,我们家种的这是紫椿,比寻常红椿甜一些,涩味少一些,可好吃了,这个价格真不贵。” 可能是见一个小孩儿介绍起来头头是道的,胖妇人又来了兴趣:“哎哟,我咋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我又不种地,只会吃,不好吃咋整?” 看见她有了要买的意思,陆嘉志更来劲儿了,拿起一把香椿芽,掰开给她看。 “我看娘子是个讲究人,挑选香椿芽其实也是有讲究的。比如要选枝叶红的,短壮肥嫩、香味浓厚的,还得不超过两指长,是为上佳。”这些都是娘在摘香椿芽时候说的,陆嘉志听过就记住了,“您瞧瞧,我们的香椿芽是不是都这样的?都是好东西呐。” 这下胖妇人真被说动了,她每年春天都吃香椿,却不曾知晓,小小的香椿芽,也有这般多学问。 看来这孩子是个实诚人。 陆嘉志又道:“紫椿肥嫩,但也要吃头茬,第二茬勉强,第三茬就不行了,口感太老,我们这些都是早上刚摘的头茬椿芽,鲜嫩得很嘞,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买还了得。 胖妇人赶忙掏出钱:“给我来十斤!”而且边掏钱还边有一种这钱不花自己就亏大了的感觉。 陆大川嘿嘿一笑:“好嘞。” 接过钱,捆好香椿芽,他才得空夸夸儿子:“我们家长生真的太厉害了。” 唉,可不就是。上辈子他早早去了的爸妈就是做生意的,陆嘉志从小耳濡目染,也有些做买卖的心得。 快两个时辰过去,在父子搭配合作下,一车萝卜和香椿眼见着卖得差不多了。 他们很幸运,有名酒家负责采买的伙计,看过他们的萝卜,便直接将剩下的都要了,省了好多功夫。 陆嘉志指着麻袋里剩下的香椿,问:“爹,这些不卖了么?” 里头还有十斤,能卖整整三百文呢。 陆大川眼神闪了闪,摸摸鼻子:“这些,是给你小叔家留的。” 陆嘉志“哦”了一声。 他们自个儿家才留了五斤,却要给小叔家整十斤。 他也不知道该说他爹什么好,心念一动,险些想将虎头的话告诉爹。 可惜没有实在的证据,只虎头一个熊孩子说的话,不会有几个人当回事。堂弟若是否认,爹好像也不能将他 9. 夜聊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日头沉沉坠了下去,暮色里春霭夹着薄雾浮起,笼罩着村落及绵延的小山。 吴玉芝杵在门边,伸长脖子往村口方向瞧了又瞧,始终没看见父子俩的身影。 从集市回来的村民接二连三经过,跟她打招呼,吴玉芝面上挂着笑,内心却愈发焦躁。 她想,自家那口子定是又去了小叔子那儿,不然也不能耽搁到这个时辰。 回来还得再好好说说他才行。 没多久,便有一辆牛车由远及近。 大水牛走了一天,此刻也只能慢腾腾地挪。待瞧清了小院门前的立着的人后,陆嘉志很轻松就跳下车,快步过去:“娘,我们回来了。” “哎哟,可算是回来了。”吴玉芝一见着儿子就笑开了花,适才的一团心思全忘光了,只一叠声地问,“累不累、饿不饿?” 他想说不累,然而话还没出口,就被娘亲拉进了家门。 大姐和小妹凑过来,叽叽喳喳地问这趟出门好不好玩,陆嘉志神秘一笑,从布袋里摸出一小包油纸包的桂花酥糖。酥糖外头洒了糖屑,里头包着芝麻和桂花馅,麻香扑鼻,姊妹们不敢置信地惊呼出声。 陆家小院一下子热闹起来。 一共九颗酥糖,陆嘉志给姐姐和妹妹各分了三颗后,捻起一颗,递给吴玉芝:“娘,我吃过了,你也吃。” 吴玉芝哪里肯吃,又不是小孩子家家的:“诶,娘不用吃——” 但对上儿子执拗的眼神,剩下半句话就卡在了喉咙里,就着儿子的手咬住了糖。 嗯,甜糯甜糯的。嘴里甜,心里更甜。 陆嘉志自己也捻了颗吃,剩下一颗包好,给爹留着。 牛车不着急还,正将大水牛栓进牛栏的陆大川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也跟着眯眼笑,眼尾褶皱深深。 母女三人早吃过饭,吴玉芝拿了油灯进厨房,热灶给爷俩下顿面。 忙活了一天只吃了一个馒头、两块干巴巴的烧饼,可不得来碗热乎乎的面汤润润。 许是因为有了些底气,陆大川舀了凉水简单清洗一把后,便赖在灶旁不走,一边看着火候,一边跟妻子说说闲话,将白日里卖椿芽和萝卜挣的银子,买笔墨书和醋盐糖的花费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当然,他不擅长说谎,去县城的事,自也没瞒着。 吴玉芝初时听着,一口气提上来,哽在喉间不上不下的,后来慢慢听下去,那道气又自个儿顺开了。陆大川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婆娘手里的刀失了准头,比着半肥不瘦的部位几刀下去,格外厚实的几片。 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肥瘦相间的肉片干煸出油,加两大勺水,“滋啦”一声。 待泛着油花的汤咕嘟咕嘟烧开,五两面条下锅滚一会儿,再撒上一把早上剩的香椿芽,些许葱末。 捞出锅,喷喷香。 父子俩在灶房就地吃饭,面条是刀削的,入口滑溜溜又特别筋道,有鲜香的椿芽佐味,没有一点儿油腻。 “呲溜呲溜”的,大粗陶碗冒尖儿的面和着汤吃得一滴都不剩,两人都出了一身薄汗,疲累的身子这才舒坦了。 填饱肚子,陆嘉志又把买来的文房和书给他娘看。 给她讲,这是什么书,那是什么书。 吴玉芝并不识字,听了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书,只是想到价格,便想瞧瞧这书是不是镶了金子。 一两八钱,都能买头大肥猪了。 似是看穿了吴玉芝的想法,陆嘉志一脸严肃地讲:“娘,这些钱以后我都会挣回来的。” 吴玉芝噗嗤一笑:“你这孩子,跟爹娘客气啥?” 在这一点上,她跟陆嘉志的想法是一致的——银子这玩意儿,花在自家人身上总比白给了别人家的好。 再者,看着儿子那双亮亮的眼睛,做娘的又岂会不懂他的心思? — 夜里,吴玉芝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陆大川也没睡踏实,支起身子问她怎么了。 吴玉芝终是忍不住,将心里那个念头道了出来:“当家的,你觉得长生怎么样?是不是比你弟弟那会儿瞧着还要坐得住些?” 吴家往上数几代都是农户,她和兄弟姊妹们都是庄稼地里滚大的泥腿子,大字不识一个,可她嫁过来那年,陆小川才十二岁,连童生都还不是,她也算是看着小叔子长大的。 陆小川能考中秀才,其中自然也有作为长嫂的她的一份血汗。 故此吴玉芝认为,自个儿也是供出过秀才公的,有那个心得。既然小叔子可以,自己儿子为什么不可以? 长生打小便不似村里别的娃儿,安安静静的,十分乖巧知事,晓得家里人为他的身体操心,汤药再难以下咽也会老老实实地喝光,从来不肯叫苦。 也不会仗着自己是男孩儿就轻视姊妹们,但凡有好东西一定让姊妹们先挑。 越长大,性子还越发稳重。 去岁深秋,村头梁家嫁出去的大丫鼻青脸肿地偷跑回来,说是被夫家虐打所致,梁家鸡飞狗跳了一阵,大丫她娘又是哭又是闹的,可最后还是不得不将大丫送了回去。 大丫年长几岁,花妞从小跟在她屁股后头喊她姐,见过梁家这出后,心里又惊又怕,回头倒在床上就烧了起来。 昏昏沉沉中嘴里还一直呢喃着“我不要嫁人”、“爹娘,别让我嫁人”…… 吴玉芝身为女儿家,如何不知女儿家的苦,从前自己可以忍受的,落到女儿身上,她就无法忍受了。 三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看着花妞眼下乌青一片,急得直掉泪。 长生便拉着她和花妞的手,一遍遍地安慰:“我断不会让姐姐日后给人欺负了去,谁敢欺负我姐,我头一个跟他拼命!”又拍着胸脯保证,“不嫁人就不嫁人罢,有我一口饭,就不会饿着大姐和小妹,叫姐妹们永远不会没了家。” 话虽孩子气了些,可这样孝顺又有担当的孩子,叫她怎么舍得不为他打算? 往深了想,纵是为了一家子的将来,这条路子也是最好的,看她那小叔子不就知道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小叔子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吴玉芝深以为然。 陆家出过一位秀才,便很可能再出一位,说不准还会考得更高。 — 妻子嘴皮子一张一合,陆大川便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一时沉默无言。 吴玉芝不由急道:“你倒是说句话呀!” “长生在常秀才那儿识字也有段日子了,以后是个什么打算?当真就识几个字就完事儿了?别到时候孩子心气高了,生出读书考学的心思,又不让继续念,那得多难受啊。” 她连想都不敢想。 陆大川于是又想起平日里儿子伏在桌前那股认真劲儿,想起那一日一换的小水桶,和今儿买了笔墨书后,欢喜得要蹦起来的神色。 他缓缓开口:“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事……” 吴玉芝一听这话,心说——我就知道。 自家这口子面上看着很是老实憨直,一眼就能看透,实际却是个爱藏着事的,又是个倔驴脾气。 当初没能念成书,心里头其实一直遗憾着呢。 果然听陆大川继续道:“从前没有这个打算,是因着长生身体不好,小川考个秀才费了多大劲儿,差点没了半条命,你又不是不晓得。后来他说要识字,我就想着,先让他试试看罢。” 若这孩子能踏踏实实地能坚持,且学得不错,那敢情好;坚持不下去,识得些字,日后去镇上或县里找份轻松的活计也成。 如果连这都不成,那便是回到原点,留在村里,也可以靠地吃地。 他的确遗憾过自己没有机会念书,同时也暗暗希望儿子可以做个读书人,不用跟他一样,一辈子在地里下苦力。 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对读书人有着天然的敬畏和向往。 更别说,还有弟弟这靠知识改变人生的活样本,摆在那儿。 只是这一切,还得看长生自己的选择。 陆大川没想到, 10. 仙草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自这日后,陆大川夫妇心里头压了事,耕作起来愈发卖力,想着把农田、桑地伺候精细了,好来个大丰收。 日日天蒙蒙亮就下地,回来吃过饭倒头便睡。 陆嘉志不知道爹娘已经暗地里为他做好了打算,虽然他平时一直有在暗示二人。但也知道,他们是在为这个家发愁。 他自然也着急,想为家里改善一下生活。 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日子得按部就班地过。 眼下的首要任务,还是读书练字。 陆嘉志不舍得用新买的纸,依旧沾了水在桌上写,只有要交功课的时候才写在黄麻纸上。 一分钱一分货,果真比写在毛纸上效果好得多。 老秀才对他的字抓得很严,每每过去都要先点评一番,好在陆嘉志如今已越来越适应繁体字,基本克服了多年简体字的习惯,不会添笔漏笔。 原先他不慎写错了,常秀才还夸他小子有巧思。 对老秀才不拘一格的潇洒性子,陆嘉志了解又深了一分,也觉得和这样的老师相处起来,甚是自在。 只是,并非人人都如老秀才这般不墨守陈规,尤其科举考学,错了便是错了,还是得慎之又慎。 如此,他开始刻意往科举规定用的“台阁体”[1]方向练,以求将来能练出一手方正平齐、秀雅圆润的书法字体。 — 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几乎眨眼就到了三月底。 是日,天还没亮,陆嘉志就起了床,喂鸡,清理鸡笼,给牛添草,再打扫一遍院子。 既能为家人分担家务,又能借此锻炼身体。 “长生每天都起这么早,不困觉吗?” 晨光青蒙的村道上,妇人的声音打断了手上的动作。 陆嘉志扭过头,见是梁家的大娘,即是大丫她娘,便笑了笑:“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娘不也起这么早吗?” 最近天气渐渐地热起来,大丫娘要洗一大家子的衣物,便只能赶早去河边浣衣,没什么日头。 洗完衣服,还有一堆的事要忙活。 一脸憔悴的妇人摇摇头:“大娘习惯哩。”说罢抱着大木盆走了。 这个时节,春蚕正在织茧,稻谷几乎已经种下,农家人即将再次迎来短暂的闲暇时光。 也是陆嘉志忙活他的赚钱大计的绝佳时机。 江南西道地处长江以南、岭南以北,农历四月便开始热得不行,五六月更是蒸笼式的酷暑,跟他上辈子生活的地方差不多。 儿时凉粉贩子悠长的吆喝叫卖声还回荡在记忆中,街坊邻里在炎炎夏日吃上一口爽滑凉粉的满足也没忘。大周的平民百姓远不如现代人过得舒坦,夏日要有这么一款清热解暑、便宜美味的吃食,还能不被狠狠征服? 只是于厨艺一道上小陆属实没什么天份,确切地说是个“厨盲”,过了这么些年,他竟忘记了许多做凉粉的步骤和细节,和大姐捣鼓了两三回,才勉强算是摸索成功。 陆嘉志扫完地,趁着四下无人又打了两套拳,回屋换过衣裳,见天光已大亮,想。 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他照常往凉粉草田走去。 这两块田说是田,合起来不过十来平方,原先只用来种些自家人吃的蔬菜,故而给他拿去用也不打紧。但这地种菜不多却能种不少凉粉草,割了再过上一个半月,又能再割一茬,加上外头野生的,完全够他们用了。 他来到后院时,大姐已经蹲在田边,给凉粉草浇好了水。 自打知晓陆嘉志要用这草做吃食来卖,茉姐儿表现出的热情比他还要高,但又不似小妹那样,只是把养草当作过家家,跟玩泥巴和逗蛐蛐儿没差。 她拍拍手上沾到的泥点子,指着一旁昨儿个新摘回来的野生凉粉草,不由疑惑:“这东西在外头遍地都是,我们为啥还要自己种呢?” 陆嘉志笑了笑,道:“我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嘛,就怕草到用时方恨少。” 凉粉并不是什么复杂难做的吃食,他们主打的也是一个新鲜。待他们吃上第一口蛋糕,赚了钱,很快便会有那等眼热的想分一杯羹,同行出自同村也不稀奇,届时他们还能这般轻松地将凉粉草摘走么? 断了原材料,生意又怎能继续,从别人手上收购也要费成本,划不来。 作为商人家庭的孩子,见过生意场上的起起落落,又是个思虑长远的性子,陆嘉志自然懂得如何规避风险。 陆嘉茉点点头:“说得也是,反正我信我弟弟。” — 说着二人抱着凉粉草便往厨房走,陆嘉志心想这回一定要大获成功,让爹娘瞧瞧他不只是说说而已,也不能白费了买来的方糖。 凉粉草不用钱,可方糖却要,还很是不便宜。 时下平民买得起的糖有两种,一种是红糖,另一种是粗砂糖,颜色偏黄,但比红糖更坚固耐放,纯度也高一些。 当然跟现代的精制白砂糖是没法比的。 这个朝代也有白糖和冰糖,只不过那都是贵族和富户才消费得起的“奢侈品”。 红糖十八文一斤,粗砂糖二十二文一斤。 陆嘉志捏着爹给的一百文,买了三斤红糖,两斤粗砂糖,如此浑身上下只剩两个铜板。老板看他瘦瘦小小的,穿着粗麻衣,举止却十分斯文有礼,又很会说话,便给他抓了把桂花酥糖。 只收两文钱。 前几次做凉粉,姐弟二人都不舍得放糖,但用的是晒干的凉粉草干,做出的黑凉粉苦是苦了些,却软嫩弹滑、回味余甘,算不得难吃,反而格外有一种解腻的中药清香。 可想而知,放了糖后,味道会有多好。 这次他们打算用新鲜凉粉草做另一种绿凉粉,有过经验,陆嘉茉熟练地将凉粉草反复清洗,直至沥掉泥沙。 此时陆嘉志烧开了一锅水,陆嘉茉便将凉粉草倒进去煮烂,又用一块旧纱布将汁水过滤出来,还不忘搓一搓,让更多胶质流出来,口感会更好。 汁水回锅,用昨晚就备下的米浆加两大勺水化开,大火熬煮,不断搅拌。 陆嘉志坐在灶下给灶膛添柴火,热得一脸猪肝色,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甘草清香不断冒出,飘了满屋,他才站起身,缓缓吸了口气。 真香。 因着试验过几次,陆嘉茉已经很好地掌握了凉粉草、水和米浆该用的比例,放凉后的凉粉水果然完美成型,用手轻轻在上面一按,便弹得左右晃动起来。 南南早就连泥巴都不玩了,跑进厨房,眼睛盯着姐姐的动作看个不住。 看着姐姐按凉粉,她也蠢蠢欲动,可惜个头太矮,两只沾满泥巴的胖爪子伸啊伸的,就是够不着。 倒把姐姐哥哥吓没了半条魂。 手脏! 陆嘉志赶忙捉住她,带 11. 入夏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仙草冻,顾名思义——用仙人草做的草冻,听上去少不得带点飘乎仙气。 听到姐姐提出的这个名儿,陆嘉志连连点头。 本身凉粉草就有“仙人冻”之称,兼之凉粉晶莹弹嫩,跟果冻似的,又有营养价值,叫“仙草冻”自是再合适不过。 比他原先想直接叫“凉粉”或者“烧仙草”来得要好听。 他上一世本地人常见的叫法就是这两种,兴许,外地亦有叫“仙草冻”的。 毕竟,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可小觑。 作为家中长女,又不似弟弟打小身子骨弱,出不得门,陆嘉茉也是随着爹娘出门赶过好几回大集的。 她便又跟弟弟说,曾听镇上的食肆掌柜提起,京里和府城那些富贵人家很是爱吃一道叫作“水晶脍”的名菜,往俗了讲,其实就是猪皮冻或者鱼冻,北方许多普通人家里都会做来吃,只不过没有大酒楼做的那般精致罢,再添上一个好听的名儿,便能卖上好几两甚至几十两银子。 这话听得陆嘉志再次点头如捣蒜,好的名字是商品成功的重要因素,看来他姐姐的确颇有做买卖的天分。 见孩子们兴致勃勃的,陆大川夫妇不由也对这门买卖上了心,反正除了糖,其余材料都不花钱,试试也不亏。 然而作为庄稼人,他们过去只卖过谷物果蔬、牲畜鸡蛋之类的,这些都是老百姓寻常用的,又早有约定俗成的价格和规矩,眼下忽然要卖一道新鲜吃食,还真没什么主意,心里也没多少底。 想了想,吴玉芝面带担忧地道:“夏日吃这玩意儿是好,就是怕到时候日头大,仙草冻都给蒸热了,不好卖。” 陆嘉志倒是不怕:“娘,我知道一个好点子。” 此乃这道夏日小食的关键卖点,如何能不抓住? — 四月入夏,气温果然攀升得很快。 一轮烈日悬挂头顶。 成片的稻苗叶子晒得起了卷子,树梢的鸟儿都给蒸得哑了声,又没有一点儿风,镇上的人家都不愿出门,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也都无精打采的,浑身懒劲儿。 也就河岸两侧的集市人流扎堆。 南丰县多山也多水,河流四通八达,串起六镇十二乡。大周经济繁荣,开国初期又历经南迁潮,故而江南两道日渐富饶,集市形式多样,河岸除了是二、八乡镇大集的中心地段,也是平日里镇上最热闹的集市。 尽管挨着河,店铺里做工的伙计和街边的小贩仍是热得浑身是汗,气都不容易透一口。 看到这幅景象,坐在牛车上的陆嘉志和姐姐对望一眼,双双露了个笑。 这些人,都是他们的潜在客户。 不怕天热,就怕不够热。 除了小丫头南南,陆家人不到卯时便起了身,一家子分工合作,一个时辰左右便弄好了仙草冻,吴玉芝又将装着仙草冻的木盆吊在井水里冰镇上半个时辰,众人趁机睡了会儿回笼觉,天光大亮,才正式出发。 地里的大活忙完了,剩下的主要是料理桑蚕,等着煮茧缫丝,于是陆大川便可以带着儿女出门做生意。 今日他们共做了三盆仙草冻,约莫有三十斤重,装在木盆里刚好低于边沿,如此便能将三只木盆叠放进一只大木桶里,木桶外边还裹了层旧棉被保温。 陆大川牵来那只跟别家共用的牛,那只是普通耕牛,并非村长家那种大水牛,因此车上就不能放太重的东西。 自然也就坐不下三个人。 于是,爹娘和大姐三三盯着陆嘉志。 陆嘉志哪好意思独自坐车,然而话还没出口,陆大川便将他抱上了牛车。 “爹,我也可以走路的……” 陆嘉志小声地说着,脸上都烧起来,红到了耳根子。 陆大川一听这话就哈哈笑了:“你这孩子,跟家里人客气啥?” 陆嘉茉也道:“我和爹走路快,长生就踏踏实实坐罢。”其实,如今她的脚程比爹还快,都不带喘气儿的。 看着爹和姐姐恳切的目光,陆嘉志只好点了头,三人一牛便浩浩荡荡地往镇上去。 只是在后半程,陆嘉志还是坚决要跟爹和大姐轮换,这样每个人都能在车上休息一会儿。 有了牛车,陆家人只用不到一个时辰就去到集市,陆大川找到个空位将车停好,牵着牛去河边吃草,姐弟二人留在原地,麻利地摆放好碗、勺,正要掀开木桶盖子。 这时,一群穿着粗葛短衫的汉子走近,瞧上去应该是在附近做苦力活的工人。 “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天儿就这般热了,这日子,叫人咋过?”有人抱怨道。 他们是码头上做搬运的工人,凌晨时分河上来了大船,诸人便忙到现在才卸完货,累得周身酸痛。 最近是淡季,难得来这样的大生意,大伙儿干这一单,一人能得个三十来文钱,顶得上寻常一天。 听了这话,其中一个满面胡渣的中年汉子便啐他一口:“你小子,才做了半日活就要死要活的,想当少爷就滚回家当去!” 胡渣汉语气虽凶,被骂的那年轻小伙却并不恼,做惯了粗活的人脾气自也大些,互相之间骂骂咧咧的权当玩闹了。 年轻人挠挠头,嘿嘿一笑:“李哥,不是我要死要活,是肚子里没粮,闹得慌。” 早食都还没吃过哩。 胡渣汉一拍他脑袋:“饿死鬼投胎的浑小子!” 说罢,领着诸人往陆家人一旁的蒸饼摊子走去。 陆嘉志见状,赶紧卖力地吆喝起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术囫囵往外抛。 “仙草冻,仙草冻,三文钱管饱,五文钱肚皮儿翻嘞!” “夏日绝佳冷饮,清热消暑、甜爽解渴,一碗冰冰凉凉下肚,快活赛神仙~” “累了乏了来一碗,精气神立马回来,只要三文钱!” 老练得像枚地道的卖货郎。 别说陆嘉茉被他惊呆,连一旁的蒸饼娘子都笑着打趣道:“小哥儿卖碗凉糕,说得跟卖神仙药似的。” 她还以为盆里装的凉糕,就不晓得为什么看起来黑乎乎的,没见过这种样式儿的呀。 陆嘉志便纠正:“我们这个并非凉糕,而是用仙草做的仙草冻,书上有写,仙草味甘性凉,能清热解渴,治热毒,对皮肉关节酸痛也有一些效用,夏日吃很好的。” 凉粉草在中医里也有药用价值,所以他才这么相信这门买卖能做成。 毕竟平价、美味、养身,如此美食谁能不爱。 蒸饼娘子见他年纪不大,却这么会说话,忍不住惊讶道:“你在念书?”看姐弟俩也就是乡下的泥巴娃子,有几家农户能舍得花钱送孩子念书?她不大信。 陆嘉茉听出了她话里的语气,就有些不快:“我弟弟在跟村里秀才念书识字呐。” 蒸饼娘子“哦哦”两声,原来如此,那这小哥儿说的岂不是都是真的? 站在两米外的工人们早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吸引住,定在原地竖着耳朵听,直到蒸饼娘子回过神,笑着招呼道:“哟,老李来啦?” 竟是熟客。 蒸饼粗糙的一文钱一个,酥软的两文钱一个,汉子们平日里挣得都不算少,只是到底不是正经午食,码头还包饭的,众人便纷纷买了一个酥软的饼子填填肚子。 只是,刚吞了一口,喉咙就跟冒烟似的,又干又刺,原本喷香适口的蒸饼变 12. 巧思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头一日开张,三盆仙草冻便卖了个精光,别说其他人,连陆嘉志自己都不曾设想过。 他数完钱,又将钱递给姐姐看。 整整一百七十文,揣在手上,陆嘉茉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极快。 一斤新鲜凉粉草下锅,便能熬出十斤凉粉草汁,兑四斤半和了水的米浆,得差不多十五斤仙草冻,用晒干的草还能熬出更多。 三十斤仙草冻最后才费不到两斤草,大米也只用了不到一斤。 拿来熬甜水的红糖和粗砂糖,则各放了一斤。 她飞快得算起帐来,发现扣除成本,今儿净赚了足足一百二十五文! 想起家里还剩一堆凉粉草,茉姐儿于是在心里默默下了决定——她要天天过来卖。 赚了钱,爹娘就不用再那么辛苦,弟弟念书的银钱,也不用发愁…… 一旁的蒸饼娘子看着自己还剩几扇笼的饼子,不由也有些眼热。 她做一日买卖倒是也能挣来糊口钱,但日日大半夜便要起来蒸饼,在集上风吹日晒,下了集,还得推着车走街窜巷地吆喝。 没有一个铜板不是血汗钱。 哎,谁叫她没有人家那手艺呢? 陆大川黝黑的脸难得泛起了红光,在周遭或嫉妒或羡慕的视线里套好牛,准备同孩子们回家。 这时,陆嘉志却让爹等一等。 陆嘉茉这才从赚了钱的喜悦里回过神来,冷不丁从木桶后边端出两碗仙草冻。 陆大川一脸惊讶,两孩子啥时候还藏着两碗? 陆嘉志接过其中那碗大的,茉姐儿便端了小的到蒸饼娘子跟前,道:“大娘尝一碗罢,大热天的润润嗓子,不收您钱。” 蒸饼娘子宛若受惊般,摆摆手:“哎哟,使不得、使不得……” 但看着那绿莹莹的散发着甜香的仙草冻,她后半句推拒的话便咽了下去,拿了蒸饼来跟她换。 陆嘉茉却没肯要,只是笑:“大娘千万别客气,我们打村里来,又是头回做这种买卖,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日后少不得还要跟您讨教。” 弟弟说,这位大娘一瞧就是天天过来这边卖蒸饼的,跟附近的人都混熟了,算是摊贩中的“地头蛇”,跟她打好交道准没坏处。 且弟弟还提醒了一句,本朝对农具、粮食和布帛等买卖是免税的,但不包括他们在做的吃食买卖,摆摊也不晓得要不要给官府上税,要是能顺带跟大娘问清楚便好了,省得日后惹上麻烦。 他说得头头是道,茉姐儿都听呆了,经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自家卖庄稼、布帛的确不用税。 陆嘉志最近气色养好了不少,个头也窜得快。看着比去岁高了有半个脑袋的男孩,陆嘉茉心想她弟弟真的长大了,做事愈发周全,做姐姐的反倒不如了。 陆嘉志哪里知道他姐姐想了这般多,他也只过去看得多了,便记住了一二门道,正好能派上用场。原先他还想自己过去,大姐却拦住,说让她去。 陆嘉志自是不会反对,相反,他十分鼓励。 毕竟这买卖,他原就是准备开个头,接下来便交给家里人做。他还得专心念书。 小姑娘容貌俊秀、嗓音清脆,几句话将年过五旬的老妇哄得心花怒放,一下子想起了家里的乖乖孙女儿。 蒸饼娘子吃着爽滑弹牙的仙草冻,笑得眉不见眼:“明儿再来,位置大娘给你们占着。” 陆嘉茉笑眯眯地道了谢,转身拿过那只大陶碗,将里头的仙草冻分成三份。 一家子忙活了半天,喉咙也干得发痒,吃上一碗正好。 — 吃过仙草冻和干粮,歇了会儿脚,这才出镇子家去。 因卖完了东西,挣了钱,陆大川看哪哪敞亮,毒日头也和蔼可亲得很,忍不住哼起小曲儿,哼了一路。 茉姐儿也忍不住小跳步,摘了路边的野花别在髻上。 看到家里人这般高兴,陆嘉志心里也畅快。 但其实最让他高兴的,并非挣了钱。 他拍拍身侧巨大的木桶,能感觉到木桶里有水,随着颠簸的牛车晃动不停。 三盆仙草冻卖到最后,摸着还有些凉意,口感虽不如一开始那般冰爽,但也影响不大。 陆嘉志对此十分满意,毕竟那会儿距离他们出发,已过了足有两个多时辰。 可见他的法子十分奏效。 从去岁有了卖凉粉的念头起,他便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夏天没有冰,古代家里没有冰箱,也不似现代有真空冰袋、锡纸保温箱那些东西,该怎么办呢? 这道夏日冷饮,除了食物本身的口感之外,最大的卖点便是“冷”。 倘若他们卖的只是常温凉粉,必然吸引不到那么多人买,同行也很容易模仿。 好在作为理科生,小陆并未将他的化学知识丢光。 他发现家里牛栏冬天会结土硝,立马便想到可以刮下这些土硝做出硝石,硝石遇水成冰,是很好的降温之物。 还能一直循环使用。 早上出发的时候,大木桶和三个上下叠放的木盆之间的缝隙,便被塞满了冰块,因着外边包了棉布,能撑上很长一段时间。 将来出现同行竞争,没准这便会是他们家仙草冻的制胜关键。 做事情,思虑长远些,总能让人更踏实些。 — 家里人听到这个法子,初时还不大敢信,毕竟谁也没听说过能这样制冰。 但陆嘉志猜想,这个时代约莫已经有了这种制冰法子,毕竟火药里就有硝 13. 端午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吴玉芝是个干脆利落的妇人,没两日,她就替了闺女的位置,和丈夫两人一块出门卖仙草冻。 至于陆嘉志,自然也无需再跟着出去风吹日晒。 为此茉姐儿心里还有些发慌,她怕爹娘再不肯让她出去了。 这日清早,她魂不守舍地收了桑叶回来,险些给脚下的人绊倒,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弟弟,正双臂撑地,半趴在地上。 “长生,你这是在干嘛?” 陆嘉志本就支撑了一分多钟,已是他目前这副身体的极限,经这一扰,立时破功。 他彻底趴在了泥土地上,喘着气说:“姐、我在锻炼身体。” 读书写字少不了要长期久坐伏案,对肩颈、脊椎损伤都很大,所以读书人多少都有颈椎病,且弯腰驼背的,体态也不好看。 这一点倒是古今贯通。 陆嘉志便每天练几组平板支撑,用以增强后背的肌肉力量,为脊柱和背部减轻压力,对臂力也有些许锻炼效果,能让他握笔更稳一些。 茉姐儿“哦”了一声,似乎并没有真的在意他在干嘛,只抱着一箩筐的桑叶,在弟弟身旁蹲下。 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打在她脸上,显得神色十分惆怅,她嘟囔道:“长生,我不想待在家里。” 陆嘉志听了这话,微微瞪眼:“你、要离家出走?” 这话逗得茉姐儿“扑哧”一笑,忙摇头:“怎会?我是想出去做买卖。”说完她又看了陆嘉志一眼,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跟他说,良久,才犹豫着道,“可是,最近娘老赶我去织布、做针线活儿。” 剩下的,她却说不出口了。 陆嘉志并非女儿家,对女儿家的心事自是无法全然了解,此时听得一头雾水。 见状,陆嘉茉不由叹了口气。 南南还小,在家里,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能说说话,索性说开:“前些日子虎头的姐姐定了亲……她比我还小上两个月呢。” 陆嘉志这才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爹娘居然急着要给姐姐说亲了? 村里的姑娘十三四说亲,十五六普遍便要出嫁,娘当年嫁给爹时也就十六岁。 只城里的大户人家才有底气将闺女留到十七、八岁,在村里,十八未嫁,是会被嫌弃作老姑娘的。 虽然心知大周民俗如此,但陆嘉志毕竟是现代魂,在他眼里,这个岁数还是孩子,反正他自己是不能接受未成年早婚的。 至于自家姐姐,他还记着去年她烧糊涂了的时候的呓语……他知道,大姐是在怕,怕自己像了梁大丫,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上一世,他是独生子女,后来又成了孤儿,来到这里才晓得有兄弟姊妹的好,也分外珍惜自己的家人,自然不愿看姐姐陷入困顿之中。 好在,长姐如今年岁尚小,婚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着落,可以慢慢想法子。而眼下另外一桩烦恼,就好解决得多了。 “姐,你为什么不跟娘说呢?” “说什么?”陆嘉茉一愣。 陆嘉志想,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彼此之间有什么,都可以摊开来说清楚,于是又道:“直接告诉娘,你不想待在屋里做针线活,想出去做买卖呀。姐姐于做生意一道上有天赋,也有干劲儿,娘要是知道了你的心思,又怎会拦着?” 正如从前他如实告知爹娘,自己想识字,结果便获得了支持。爹娘对他们姐弟几个素来是一视同仁的。 “直接说?”陆嘉茉一时惊讶,旋即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道,“那我试试罢。” 陆嘉志点点头,是啊,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 临近傍晚,陆大川夫妇从镇上回来。 正逢大集日,集市上挤满了四方乡里赶集的人,人多了,东西便卖得快,就是路上太堵,到家的时辰反而比寻常还晚了一刻。 陆嘉茉早早做好晚食,一家子吃过饭,她就拉了娘进屋说悄悄话。 母女俩是如出一辙的急性子。 陆嘉志留下来和爹一块收拾碗筷,还不住地竖着耳朵往那屋探,虽没听见一字一句,但他嘴边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自这日后,茉姐儿便又开始出摊了,有时候是跟爹一块,有时候则随娘一起。蚕茧织成后,母女二人在家忙着煮茧缫丝,买卖的活便由父子俩担着。 先前问过卖蒸饼的大娘,陆家人方知时下摆摊这种小本买卖也是要收税的,只不过,日流水过五百文以上的才需上税。 他们的日收入远未达到这个数,自可安心地做下去。 仙草冻推出不久,果不其然招来了一些同行,其中就有同村的村民。 大家都是一条村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凉粉草的事很难瞒过去。 陆嘉志不是没有疑心过,仙草冻的原料方子就是从村里传出去的,不然天下草木千千万,哪有那么容易就给摸出来。 也不知是哪个大嘴巴子干的。 只是疑心归疑心,却并没有追究的心思。反正这是迟早的事,知道就知道罢,如今他已不怕人知道了。 那些同行里,不乏做吃食的能手,做出的仙草冻味道不输他家的,但到底差了冰块,口感没法比。 哪怕镇上的人家住得近,能放井水里冰镇了再快速运过去,但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这个法子也维持不了多久。 故此陆家人的生意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倒因着仙草冻的名声越来越广,食客日益增多,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 茉姐儿自打成为家里仙草冻生意的“一把手”后,干得更起劲儿了,整日窝在厨房里研究新花样。 如今手头有了银钱,自不必像一开始那般一切从简。 他们花得起成本。 陆嘉茉便放开手去做,反反复复地调配了好几回糖浆的浓度,让其甜度更加适口,除此之外,她还在仙草冻里放了绿豆、花豆、大枣等作搭配,不仅吃起来口感层次变得更丰富了,卖相也相当诱人。 四月下旬,杏花村的杨梅就成熟了,她便又将杨梅泡进去,或者煮了酸酸甜甜的杨梅汁来浇。 陆嘉志作为家里“首席试吃官”,既惊讶于大姐的研发能力,这不就是上辈子常吃的烧仙草么?又不忘适时地提点一句,譬如:“加一些软糯的圆子如何?” 这里的圆子,亦叫元子,算是个头更小、且没有馅的汤圆。 陆嘉茉素来很听得进弟弟的话,一试,果真大受食客欢迎。 就这样,不同种类和份量的仙草冻,价格有别,丰俭由人,端的是有模有样。 在镇上卖了一段时日,一家子又决定推到县城里卖,小生意那是越做越红火。 — 五月五,端午节,艾粽飘香。 农家人过节简单,也不似城里那般多玩乐。陆家人天不亮起身,用艾叶蒸水擦过身子,在门前插上艾条,吃过炸菜角和粥,便各自开始一日的忙碌。 陆嘉志在屋里温习了两篇文章,又写完三张大字,一看窗外的日头,已接近午时了。他揉着微微发酸的手腕,听见“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摆放农具的声音。 “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陆嘉志赶忙倒了碗水出来。 陆大川今日下田,给庄稼灌水追肥,原先是要忙活一整天的,但他刚到地里,便撞见了村长一家。 村长家阖家老小齐出动,说是县城里有龙舟竞渡,去凑个热闹。 陆大川抓起水碗,一口气喝光,才抹了把脸上的汗,说:“想着今儿过节,闷在家里没意思,带你们进城去逛逛。” “诶。” 陆嘉志有点纳闷,眼下时辰不早了,才说要出门?但既然爹发话了,他自也不会反对。 在屋里玩泥人的南南耳朵尖,一听到“逛逛”两个字,立马 14. 羡慕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穷苦人家的孩子,想吃饱穿暖、顺利长大都不容易。 据说早些年的时候,村里每两三年就有一个孩子夭折,这些年靠老天赏饭,地里庄稼长得好,农家仓有余粮,这种事才渐渐少了。 孩子们在田野河畔滚着滚着身板子就长大了,长大后再踏上父辈的脚印,弓腰将自己深深扎根回泥土地,用汗水浇灌他们的后代。 如此世世代代循环往复。 能走出乡野,真正见识到外边的世界的少之又少。 自然无法同那名小哥儿一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从小浸润墨水书香。 这是环境和教育共同作用的结果。 陆嘉志上辈子家里富过,爸妈活着的时候不曾短过他什么,他便从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如别人,如今时移世易,倒忍不住羡慕起旁人来。 仲夏时节,集市上很是闷热,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了笔墨摊子前,闷得一脸豆汗也要听那青缎长衫男子跟摊主掰扯。 此人年约而立,穿着斯文富贵不说,言谈间透露出似乎是个对文房颇有研究的行家。 围观群众原先纷纷猜测着,这是县里哪户人家的老爷,怎看上去面生得很。 哪成想这人说着说着就跟摊主吵了起来,指着人家鼻子骂:“这龙尾砚成色不对!不像歙州龙尾石所制,倒像不知哪里淘来的次料,哼,以次充好,不识廉耻!” 他便要求下发墨[1],以此一鉴真假。 摊主心里头其实也不是不虚,原以为来了条大水鱼,结果居然是个刺儿头。 他做砚台仿制的行当做了这许多年,一手技艺几乎出神入化,从未失手,不想头一回仿龙尾砚就给人揭了老底,如何能不羞恼交加,如何肯承认? “下了墨,我这方砚台不就成二道货了?还怎么卖?去去去!爱买买,不买走!” 见摊主这样闪烁其词,那长衫男子便越发笃定,甚至气定神闲地捋起长须,一脸“我看你这胆子狗肥的骗子敢不现出原型”的得意模样。 而夹在父亲和摊主之间的男孩,则窘得脖子都红了,头垂得低低的,眼角隐约还泛着泪光。 若不是他看中那方砚台,央父亲买下,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 周遭之人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响。 男孩如芒在背,觉得被人当猴儿在看。 他鼓起勇气抬头看爹,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可一瞧见自个爹那极其强硬的姿态,便瞬间哑火。 复又垂下头去。 — 陆嘉志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么个走向。 “长生,你说那砚台究竟卖多少银子?值得大老爷这般大动肝火么?”陆嘉茉凑过来听了一几嘴八卦,此刻便压低了声音问。 陆嘉志其实也没听清,只好笑了笑:“反正是我们用不起的。” 值不值得不好说,那摊贩要是真的以次充正,揭发他怎么不算正义之举呢? 只是时下的人重名声,有点身家地位的人更是爱惜羽毛,少有在市井街头跟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的。 看周围这些人看热闹的兴奋劲儿就知道了,若那对父子穿的是一身粗麻布衣,那便是市井泼皮吵架,天天有的事。 没准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 大姐显然也跟他想到一处,叹了口气:“可我看那小哥儿都快哭了,正是面皮薄的岁数,哪里受得住?他爹也不拿眼瞧他一下。” 陆嘉志不可置否,“嗯”了一声。 陆嘉茉心思一下子转回来,觉得弟弟语气有些闷闷的,还当他也想要砚台,便道:“想买砚台,咱就买一块,姐姐如今有钱。别人有的,我弟弟当然也得有。” 村里孩子没有零花,但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都会自己做点绣品换钱,这笔钱从来都是她自个儿攥着的,最近家中进项多了,姐弟三人这辈子头回得了几个铜板的零花,开心坏了。且娘看她出策又出力,便又偷偷给她塞了一点。 如今她足足有三百文存款! 陆嘉茉完全不知道一块砚台的价格,还以为凭自己的小荷包,好的买不起,寻常的……负担起来那是绰绰有余罢。 陆嘉志明白姐姐的心意,却摇头:“姐,我不用买砚台。” 陆嘉茉看不得他总是这般懂事,太懂事了就容易受委屈,她自是不想自己的亲弟弟受委屈。 于是戳戳他脑袋:“小小年纪别跟个老头子似的,”又拍着胸脯道,“说吧,想要什么,姐姐都给你买!” 陆嘉志无奈一笑。 — 那头陆大川夫妇带着小女儿买好了吃食过来。 南南是小猪仔成了精,见啥馋啥。吴玉芝笑着用帕子给小闺女擦擦口水,又想起丈夫的话。 一家子难得出来逛逛,总不好空手而归。 只是,一时又想不起该给孩子们添点啥。她索性去这段时日结识的曹婆子那儿,拣了几样南枣糕、油酥饼、核桃酥和一把蜜饯,包起来,等下回家就着仙草熬的苦凉茶吃。 曹婆子的饼铺在南丰县开了几十年,素来用料实在、价格公道,几包糕点算下来,拢共四十文,够一家子过足好几天的嘴瘾。 可哪怕是这样的平民糕点,换作从前的陆家人,一年也难买一回。 如今买下这些,虽说还是有些肉痛,但更多的是高兴。 吴玉芝心里特别高兴。 自打长生的病好了,家里的日子也跟着越来越好,过得那叫一个有盼头。 此时正好有卖包子的货郎用扁担挑了两只笼屉路过,吴玉芝便叫住他,买了五个素包、五个肉包。如此回去晚了来不及做饭,也能填饱肚子。 接过还冒着热气的包子时,吴玉芝又想,自己好像也变了。 从前那个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三个花,从不舍得夹一块肉的妇人,好似逐渐消失不见了。 糕点浓郁的甜香透过油纸钻入鼻尖,混着包子新鲜热乎的麦香,勾得人不住地咽口水。 姐弟俩便一下将砚台的事给抛在了脑后。 — 临近酉时,终于有凉风袭来,扫去些许闷热潮气。 集市上的人流不降反增,街上难得见这么多女儿家还在闲逛。 在大周,端午又有“女儿节”的别称,这一日,成了婚的女子可以回到娘家,与亲人团聚,小娘子们也会编了五色彩绳戴在腕间,或用五色绢布织了豆娘用来扎髻。 五色吉祥,豆娘有驱邪辟疫之意。 伴着小娘子们的嬉笑声,五花八门的彩色豆娘从陆家人眼前掠过,像无数蜻蜓展翅,上下飞舞着,一时间又如繁花,在风中起舞。 茉姐儿直看花了眼。 今年娘和她都没功夫织豆娘,原本还没觉得什么,此刻看见别的女孩儿都有,自己和妹妹的头上却空荡荡的,便有些眼热。 “豆娘!”南南伸出小短胳膊抓了抓,什么也没抓到,遂眼巴巴地望向吴玉芝,“娘,我也想要豆娘。” 吴玉芝抱起小女儿,哄道:“南南乖,娘回去就给你做。”心里不禁涌上愧疚,这些日子忙昏了头,以至于过节什么都没准备,其他倒也罢了,女孩们人人都有的豆娘,只有自家闺女没有。 陆嘉志见状,忽然福至心灵,左右望了一圈,便指着十几米外的书摊,对姐姐说:“姐,我想买点纸。” 这个有什么难办的,陆嘉茉瞬间从低落的情绪中抽回神,领着弟弟过去。 陆嘉志只挑了一张剪窗花用的红纸,便再不要别的了。 陆嘉茉这钱掏得很是莫名其妙。 然而付过钱,陆嘉志却并未离开书摊,他问摊主借了剪刀,当场开始裁纸。 陆嘉茉见弟弟将红纸 15. 炙肉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天亮得越来越早,卯时三刻天光已经大亮。 村里的大公鸡咯咯叫了三轮,陆嘉志爬起来,舀瓢凉水洗脸,精神抖擞地出门跑步。 一圈,一圈,又一圈。 乡间夏日浓翠,一眼望去令人心旷神怡,跑完三圈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陆嘉志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招手:“大娘早!” “哎,”抱着一大盆衣裳的大丫娘走来,扯出笑:“长生还是起这么早啊。” 大丫娘姓冯,娘家大桃村的。 该是刚从河边浆洗完衣裳回来,木盆里隐隐飘出皂荚味儿。 陆嘉志点点头。 因着晨起锻炼,二人时不时在村道上打照面,原先陆嘉志还有些纳闷,怎么连着好几日不曾见到冯大娘,不想今日就又碰见了。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妇人的面色明显憔悴了许多,眼下大片深深的乌青。 像是生了场大病。 于是陆嘉志问:“大娘身体还好吗?” 冯大娘闻言笑脸一僵,顿了会儿,才尽量平常地道:“好、好,大娘好着呢,”又摆摆手,“大娘家去哩,还没做早饭呐。” 说完便生怕他再问似的,抖开步子,脚底生风地走开了。 陆嘉志摸不着头脑,只好作罢,看了会儿妇人越走越远的背影,继续跑步。 边跑还边在脑里自己给自己出题来对,想着下午要去常先生处,心里到底有些紧张。 老秀才最近出的题目是愈发刁钻,虽然答不上常先生也不会拿板子打他手心,但陆嘉志发自内心不喜欢那种挫败的感觉。 他惯来只打有准备的仗。 二来,他也想对自己的学习状况了解得更清楚些,如今家里情况好了起来,他也该做下一步打算了。 毕竟入秋后,他就要满十岁,时不我待呀。 — 等中午吃过饭,小憩两刻,陆嘉志如常地背起书袋去到常家小院。 这次意外地没有闻到酒气,推开篱笆院门,却见老爷子猫着腰,正在捣鼓炭火。 他身前放着一件不知从哪个旮旯翻出来的绿釉陶烤炉,釉块斑驳,周遭还吊着不少蛛网。 “小子,来啦?”常先生见了他,笑呵呵地道。 说罢,他又将一张铁网烤架放到炉子上。 铁架子看起来也是陈年旧物,但好歹洗干净了。 “先生这是做什么?”陆嘉志问道。 常秀才“哈”的一声,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他:“炙肉啊,这不明摆着的吗?” 陆嘉志一时噎住,不是说好考校功课的么…… 老爷子才不管他在想什么,来回几趟,从屋里端了一些肉和菜出来。 见他还杵在那,还不高兴地一挥袖:“愣着做甚?想吃就赶快来帮忙!” 陆嘉志只好一言难尽地放好书袋,拿了笤帚来扫掉陶炉上的蛛网和灰尘。 待两人围炉坐下,陆嘉志瞅了瞅矮几上摆放的吃食,才发现竟有满满两粗瓷碗片好的五花肉,一大盘处理过的羊小肋,还有两条河鱼和一些青菜。 实在是相当丰盛。 陆嘉志难掩惊讶:“先生发财了?” 常秀才夹起肉片放上去烤,一下便听到油花滋滋响,哼笑说:“先前给县里一名童生作保,那童生家里人给送来了这么些礼。” 作为一位老廪生,以往每年县里的科考,都会有考生过来找他作保。这对于身怀秀才功名的士子来说是笔不菲的收入,但常秀才素来不是那等贪财的性子,便只意思意思地收几个钱,如此一来,他的口碑在南丰县的考生里倒不错。 今年找他的是一家富户,出手阔绰,不仅银子塞得多,礼也不少给。 老秀才虽然不爱财但也没有到视钱财如粪土的地步,于是便乐呵呵地收下了。 “这肉是好东西,就是放不了多久,正好叫老头子我放开肚皮大吃一顿。”他继续说道,又朝陆嘉志挤眉弄眼,“你小子今儿倒是个有口福的。” 陆嘉志恍悟。 又暗想,常先生的“外快”收入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赚头,且几乎不怎么费力。 一时只觉得读书改变命运,古人诚不欺我。 两人一面说着,常秀才一面撒了些调料上去,炭火烧得旺,没一会儿五花肉边缘就被烤得微微卷起,肥肉部分油光透亮。 常秀才便一筷子夹了送进嘴里,烫得直呼气,还不忘招呼陆嘉志:“咋不吃?香的嘞。” 陆嘉志咽了咽唾沫,从烤肉香中拉回一丝理智:“先生今日不考我了?” 常秀才却猛地一拍他肩膀,道:“肉!肉炙糊了!” 陆嘉志一看,果真糊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夹到矮几上的碟子里。 常秀才毫不客气地一筷子全夹了,一点儿也没给他留,还大口嚼着肉说:“炙肉要全神贯注,你这样心不在焉的,对肉来说是一种浪费,活该没得吃!” 陆嘉志瞪大了眼:“先生,我是来读书的,炙肉才是浪费时间……” “这能叫浪费?”常秀才打断他,“读书,吸收知识;吃肉,填饱肚子。并无高下之分,算不得浪费。” 陆嘉志哭笑不得,觉得不大对劲,却又无法反驳,便愣愣地看着老秀才。 见他这副模样,常秀才不由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敛容道:“既然小子如此执迷不悟,那老夫只好勉为其难地考校一二罢。” 陆嘉志:“……” 怎么就成他“执迷不悟”了? “先生辛苦了,请开始罢。” 于是常秀才摸着花白的长须,问:“《论语》背到哪篇了?” 陆嘉志道:“背到《公治长篇第五》。” 常秀才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那不就是背完了?” 古代印刷技术远不如现代,是以书上的字体大、间距宽,一本书看起来厚实,实际里头并没有多少内容。《论语》拢共一万多字,也得分了四卷,上回他拿的那本,正是第一卷。 陆嘉志点头:“是,先生。” 常秀才又问:“《孟子》呢?也背完了?” 陆嘉志想了想,如实答道:“是,背完了。” 《孟子》共有七篇,分十四卷,一卷书里只有半篇,还是他很熟悉的《梁惠王上》,背下来自然没什么难度。 上辈子读了二十几年书,陆嘉志自是有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且这两卷书到手已两月有余,翻来覆去地看,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当然,还得感谢这颗年轻的小脑袋瓜子,以及古代的环境。 每日呼吸的都是新鲜空气,吃的也是相对纯净的食物,记忆力竟比从前还要好上几分。 正如陆嘉志所猜的那般,常秀才面带讶色,沉默了片刻。 但常秀才没叫陆嘉志背来听,只是问他:“你既能背下《梁惠王上》,那么,可知此文要表达的是什么?” 听了这话,陆嘉志蹙眉,也沉默了起来。 这个问题,并非在问他释义,而是在问文章的主旨,有一定难度,或者说, 16. 憾事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常秀才吃得舒服了,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就打发陆嘉志去给他打酒。 炙肉岂能不配酒?难怪他吃这小半天老觉得噎得慌,皆是没有酒的缘故! 陆嘉志晓得老爷子嗜酒如命,但仍是想劝上两句,不料一开口,便被狗撵似的撵出了门。 他只好捏着钱,去往村长家。 在杏花村里,只有村长一家闲时会酿酒。 农家人酿酒法子粗糙,陆嘉志听大姐说过一些,通常是用风干了的馒头捣成酒曲,再蒸上一大锅米饭,摊凉,拌曲,入瓮,封口。此后每隔几日就往瓮里追加新饭,直到酒浆充满,如此密封陈放几个月,便可开瓮取酒了。 只是步骤看着简单,实际操作起来,该如何把握,却鲜少人清楚。 加上酿酒颇费谷粮,许多人家自己都不够吃,哪里舍得用来酿酒。 陆嘉志从村长家打了四两米酒回来,看了看日头,约莫申时出头,离晚饭的时辰还早。 过了端午便是酷暑天,炎炎烈日蒸得黄土地直冒白烟,常家小院因为被两棵巨大的老树环绕,倒是十分荫凉惬意。 进门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呈“大”字型躺在屋里的竹榻上,瞧着昏昏欲睡的模样,闻到酒香又立刻活泛过来,笑出一张菊花脸,还拉着陆嘉志不许他走。 陆嘉志只好将小院收拾好,矮几搬进来,吃着剩下的肉菜,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常秀才二两黄汤下肚,劲儿就上来了,他边捻起花生、青豆往嘴里塞,边拿眼睨陆嘉志,饶有兴致地问:“小子,想不想听个故事?是……唔……一位故人的一桩旧事。” 旧事?陆嘉志从碗里抬起头。 “先生请讲。” 常秀才又砸了口酒,眯眼笑:“就知道你小子是只好奇猫儿。” 陆嘉志一笑,没有否认,只摆出一副认真的神色,听他娓娓道来。 常秀才要讲的是一位昔日同窗的旧事。 此人十五岁考中童生,十七岁考得秀才,可谓相当年少有为,然而进入县学之后,他的科考却迟迟未能再进一步。 他是个倔强古板的性子,平日里除了读书便再无旁的意趣,陷入这般困境,更是生了执念,着魔似的,从早到晚地头悬梁、锥刺股,恨不能将书卷念出洞来。 后来,几经辗转,在二十五岁那年,他终于得以进入豫宁府有名的白鹭书院,也正因为如此,不得不离家求学,对家中妻儿疏于照顾。 那一年秋闱将至,他接到家中急信,信中妻子口吻十分焦急,告知他幼子高烧惊厥,要他速归。可他已与几位同窗约好,第二日前往一位名师家中,请名师为他们讲解题目和指点文章。 那人犹豫一番,心想自己并非大夫,急匆匆赶回去也治不了病,便狠下心,如约去拜访名师,结束之后,才快马赶回。 殊不知,就差了这么一日功夫,回去见到的便不再是活泼可爱的幼子,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骨。 他懊丧悔恨不已,可也无力回天,妻子更因受了此事打击,性情大变,终日失魂落魄、疯疯癫癫。 为了照料妻子,他唯有放弃科考,携妻四处求医,却一直见效不大。 就这样过了近十年,有一天深夜,妻子忽然坐起,神志清明地看着他。 他还当妻子好过来了,大喜过望,全然不知那是回光返照。夫妻二人抱头痛哭了半宿,他不住地拍抚着妻子的后背,哽咽道:“过去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犯了糊涂,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妻子不语,只看着他,不断地掉眼泪,似是要哭尽这半生委屈。 那一夜,他真的以为他们还能好好过下去。 翌日清早,他醒过来,发现妻子已溘然而逝。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面上还带着笑。 他便知道,这些年来,痛苦没有一刻不在折磨着妻子,死于她而言,才是解脱。 — 故事讲完,屋内一时陷入沉默。 老秀才背着日光,神色幽幽,眸光晦暗不明,陆嘉志则兀自沉思着。 良久,老爷子才陡然惊醒般,敲了敲碗,嚷道:“好小子,听了我的故事,还不快给我倒酒来!” 陆嘉志回过神,依言倒了大半碗酒,看着他一口气喝光。 常秀才咂咂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才又眯眼笑:“你说说,这人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陆嘉志点头,道:“的确是个痴人。” “人小鬼大!”常秀才指指他,又躺回了竹榻上,拍着肚皮,语气意味不明,“说得不错,这就是个痴人,自古痴心多憾恨呐,痴什么不好,偏偏对科考一道犯了痴。既是痴人,亦是蠢货。”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陆嘉志说的。 陆嘉志便也叹了一声:“看来读书人考功名,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常秀才打了个哈欠:“太难喽,太难喽……” 话没说完,头一歪,便打起了鼾。 …… 陆嘉志见他眼皮子阖紧,眼周两坨巨大的红晕,醉得不浅的样子,便再次无奈轻叹。 …… 太阳落山后,常浔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满屋子的酒气还未散尽。他摸黑一伸手,冷不丁碰到一件东西。 那是油灯盏,他记得,寻常不是放在几步开外的几案上的么? 老秀才“嗬”了声,燃了灯,环视一圈,桌上的碗碟都已经收好,四四方方的屋子显然也被人打扫了一遍。 而矮几上,还摆放着一大碗不知什么玩意儿。 他凑近一瞧,只见一碗泛着蜜色光泽的仙草冻装在一只大粗陶碗里,陶碗内还搁着几块化了一半的碎冰,杨梅和甘草的清香随着冷气钻鼻,叫人心神为之一醒。 “嗬,这小子……人小鬼大。” — 且说那头陆嘉志回到家,娘跟大姐也回来了,正在灶房忙活,他便将从常家打包回来的吃食递过去。 吴玉芝接过来一看就诧异道:“哎哟,好多肉,哪来的呀?” 陆嘉志笑了笑:“今日常先生请我炙肉,这些都是剩下的,实在吃不下,便叫我拿回家吃。” 吴玉芝拿筷子一扒拉,发现碗里竟有十几片五花肉,还有三根羊排,虽然都是炙好了的,但五花肉可以用豆角回锅炒,羊排热一热剪开就是一道菜,如此一顿晚饭便轻松搞定。 于是对儿子道:“这多不好意思,回头得让你爹多拿点米过去才行。” 陆嘉志应声是:“还是娘考虑得周到。”又打量了眼灶房,问,“娘,仙草冻卖光了吗?” 吴玉芝被他这一说,倒想起来了,赶忙从锅里端出一盆凉粉,切碎,浇上杨梅汁,让他给常秀才送过去。 还好,她特意多做了份自家吃的。 陆嘉志点点头:“还是娘厉害。”此刻他对他娘那是满心的佩服,简直如有神通。 吴玉芝戳他额头:“净会拣好听话来哄你娘。” 陆嘉志笑:“实话呀,娘就是很厉害。” 吴玉芝便眉开眼笑地拿了肉去做菜,很快,饭菜香便飘得整座院子都是。 夜色浓黑,陆嘉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常先生讲的那个故事,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说是别人的旧事,其实就是常先生自己的经历罢。 爹跟他说过,常秀才不到二十岁就是 17. 收入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比他更难过的是大姐。 陆嘉茉从前跟梁大丫玩得好,一想到小时候那个说话轻声细语,会偷偷给她塞山上捡的野果子的姐姐,如今竟险些没了命。又同为女孩儿,免不了物伤其类,便一直闷闷的,不怎么吃得下饭,一段日子下来,下巴都见不到肉了。 吴玉芝急坏了,她虽也可怜梁大丫,但他们家跟梁家素日来往并不多,自家的事都还没操心完呢,别人家的事听了,也不过在心里过一遭,听多了还腻得慌,就是心疼女儿。 如此她每日换着法子,给孩子们做些有滋味儿的吃食。 仙草冻的买卖如今是暂时停歇不做了,一来因着秋日天凉,喝这口的食客日渐少了起来,折腾来折腾去的,不划算。二来村里很快就要收稻,这可是一桩大工程,离不得人手。 赶在秋收之前,吴玉芝特地喊陆大川从集市提了只老母鸭回来,用萝卜、笋干、红枣填进鸭肚,放入老姜块、大葱段,柴火灶炖上两个时辰,将鸭子炖得酥而不烂。 老鸭汤味道好,又养胃生津、滋阴补虚,再适合这个时节吃不过。 在亲娘的养猪大法下,陆嘉茉长没长肉不说,南南倒是肉眼可见地圆了一圈。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家里这两年日子好了,南南便打小吃得比哥哥姐姐要好一些,又还没到做活的年岁,整个人长得圆滚滚的又白,跟年画娃娃似的。 南南捧着娘给盛的第二碗汤,刚啜了一口,瞥见大姐不动,一时也愣住。 她瞅了瞅碗里黄亮喷香的汤,又看了眼闷闷不乐的大姐,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瘪着嘴问:“姐姐不喝,是不是怕南南喝光了不够?” 她心里真这么想来着,大姐因为自己过于贪吃而吃不饱,可真是太惨啦。 陆嘉茉听到妹妹的话,心里一暖,结果还没开口手边就多了一只碗。 “我吃饱了,姐姐吃我的,就不会饿了。”小丫头咽着口水说道。 饭桌上几双眼珠子也一下子转到她身上。 陆嘉茉怎会不知这段日子自己叫家里人担忧,看着一屋子关切的目光,心里忽然有些想通了——她跟梁家姐姐到底是不同的,梁家人不疼女儿,更不把嫁出去的闺女当家人看,自己家却并非如此。爹娘、弟弟妹妹都很在乎她。 她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胸口的郁闷都散了不少。 陆嘉茉摸摸妹妹的脑袋,将汤碗挪回去,再捧起自己那碗汤,说:“姐姐够吃,姐姐呀,跟南南一块吃。” 南南立马咯咯笑:“好耶!” 陆嘉志看了眼爹娘,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 吃过饭,天儿还亮着,一家子便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闲话消食。 “三个月零十五天,每日流水两百五十文上下,刨去成本,平均也有一百八十文……” 陆嘉志坐在大姐身边,看她打起算盘,算这段日子卖仙草冻的收入。 这么一算,光是忙活了一夏,他们家就多十八两八钱左右的收入,超过以往种地年收入的三分之二。 算完陆嘉茉自己都惊了,一脸兴奋地喊:“爹、娘,咱家挣了好多银子!” 南南跟着拍掌:“好多好多银子!” 陆大川夫妇笑得眉不见眼。 十八、九两算不得好多好多银子,但于他们家而言,却是有着巨大的意义。有了这笔银子,家中的境况一下子就没那么紧巴巴了,先前有过的那些忧虑,似乎也通通都能得到解决。 银子这玩意儿便是如此,没了万万不行,有则多多益善。 手里捏着钱,夫妇俩胆子也大了起来,前几日长生私底下提的那个建议,是他们往日想都不敢想的,如今竟也忍不住琢磨了几个晚上,越想越觉得可行,便动了心思。 正好见大闺女这段时日不痛快,便想说出来让她开心一下。 吴玉芝跟丈夫对视了一眼,招招手,让几个儿女坐到跟前来,又左右打量一圈,确认没有邻里走动,才放心地开了口。 “昨儿爹娘问过村长,他说村里确实有一块荒山坡地,属于一位同是姓陆的地主老爷的,如今暂且由他家帮忙看管着,咱们要是想买,估摸……一亩三两银子就能拿下。” 那姓陆的地主家早搬到了县城,在县郊置了好些良田,村里这块坡地就十亩,位置不好,土壤也不甚肥沃,一时脱不了手,又没人租,便闲置了下来。 见到有人出钱买地,村长乐得好像自家发了一笔似的,说他们要是定下了,就准备好银钱,他立刻去县城里告诉陆老爷。 陆嘉茉却一愣:“爹、娘,咱们家买地作甚么?” 吴玉芝就笑:“我和你爹盘算过了,这仙草冻生意有赚头,只是我们规模小,又住得远,再卖力也有个顶,干脆买几块地作仙草田,去外头赁个铺子,将这买卖做大。” 种地需要肥田,凉粉草的种植要求却没那么高,家里种的那两片就跟野草似的疯长,这十亩坡地该是够的。 若要赁铺子,届时自然不会只卖仙草冻,陆嘉志也跟爹娘分析过,娘和大姐都会做菜,做出的包子、烧饼等味道不输集市上卖的,自可做来搭配着卖,等手里本钱多了,又可以继续开发新吃食。 陆嘉志想起从前学校周边卖的那些小吃,他最爱卤货和煎饼,上完课不来一份,就觉得这一天都不完整了。 如此,何愁陆家小食肆做不起来? 陆大川夫妇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即便生意做不下去,买了地也不亏。庄稼人天然对土地亲切,田产多了,心里头就踏实。 吴玉芝接着说道:“等粮食卖了,再加上爹娘手头的一点积蓄,买下这十亩地,不成问题。” 陆嘉茉听完,马上就明白过来,扭头看向陆嘉志。 自打跟着爹娘在镇上、县城里做买卖,陆嘉茉见到数不胜数的妇人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她便也生出了想开食肆的念头,觉得自己也能那样活,靠自己挣出一条路子。 但这个念头只跟弟弟一人提过,当时陆嘉茉还生怕弟弟取笑她,长生却并没有笑,反而老神在在地说:“开食肆好啊,有什么不好的?姐姐日后若是发财了,我也能跟着快活。” 她只当弟弟哄自己高兴。 做过买卖就能知晓,买卖一道风险很大,他们家没有那个本钱去承担风险,爹娘已经够辛苦了,她如何肯开口再给他们添麻烦。 这个念头也只能揣心里想想。 陆嘉志看到姐姐亮得惊人的眼神,冲她笑出两只小虎牙。 姐姐不敢开口的,他开口就是了。 陆嘉茉回了个感激的笑,随后一把抓住爹娘的手,激动道:“爹,娘,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干的,将咱家铺子做大做强!” 吴玉芝见女儿欢喜,心情也跟着变好:“就这么高兴么?只是一个谋划,八字还没一撇呐。” “高兴,”陆嘉茉说,“哪里是没一撇,我们都有快二十两银子啦~” 一家人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吴玉芝不由想,这些时日闺女在外头有所心得,她又何尝不是?集市上什么人都有,见得多了,自能发现,许多妇人不缺活命的本事,甚至凭一双巧手就能养活一家子,有了这样的底气,夫家别说磋磨,大声说话都得掂量一二。 再说了,家里挣多了银钱的感觉,真的很好。 — 初步定下买地的事,接下来 18. 问师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陆嘉志尚未有反应,吴玉芝先唬了一跳,端出去一半的水碗收了回来。 “净胡说!有你这么跟孩子说话的吗?” 陆大川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一拍脑袋,解释道:“长生,爹不是那个意思。” 陆嘉志暗暗松了口气,他也险些被吓到。 那只水碗这才递过来,陆大川接过碗,咕嘟咕嘟地吞了几大口,干涩的喉咙瞬间得到了滋润。 午时那会儿,陆大川拎着猪肉和酒上了常家。 尽管和常秀才相识多年,但在庄稼汉子眼里,对读书人还是很有些敬畏的,天生便自觉低一头。 故此,陆大川回回上门都不曾空着手。 而像这般,两个人面对面地掏心窝子说话,还是头一回。 听完来意,常秀才咂着酒,半晌没开口。 陆大川就有点坐立不安了,额上冒了细汗,忍不住问:“是不是我们家长生过于愚钝,不适合走这条路子?若是如此,您直说就是,我也好……叫他歇了心思,做点旁的打算。” 尽管他心里并不这样看自家孩子。 常秀才听得直摇头。 这下,陆大川更是摸不透他的意思。 一瓶酒见底,常秀才长叹了声,终于说道:“我还当那小子诓我,原来你这当老子的真不知晓儿子的情况啊。” 陆大川顿时面带赫然。 “先生莫要笑话我了,我们两口子都是不识几个字的睁眼瞎,哪能晓得读书人这些事……只是瞧着长生那孩子,日日捧着书卷不放,很是好学,才生了这个念头,想看看先生怎么说。” 常秀才点点头:“大川,你倒是有个乖儿子,的确相当勤勉刻苦。” 听到儿子被夸,陆大川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那先生是愿意教长生么?” 不料,常秀才再次摇头。 陆大川立马慌了神:“果真是那孩子愚钝,入不得先生的眼?” 常秀才在心底暗暗发笑,这么多年过去,这只呆头汉子是半点长进都没有,心眼实得像块石头,经不起逗。 远不如他家那小子滑头! 若他说那小子愚笨,他就真不叫孩子念书了? 也罢,他只好交句底:“并非那孩子入不了我的眼,相反,他十分聪慧,天赋极佳,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陆大川听得两只眼睛渐渐亮起来,又听常秀才接着说道:“但你也知道,老头子我上了年纪,如今只剩一口气吊着,能喘一天是一天,精力实在不济,干不来那教书的活。” 小老头半倚竹榻,秋风从窗外吹进来,撩起他宽大的衣袍,乍一看,身形比十八年前瘦小了许多,就好似一只残破的孤舟,随风飘摇。 陆大川心里很不是滋味,忙说:“先生可千万别这么说,还要长命百岁的哩。” 常秀才听了便笑,眼角褶皱遍布:“好啦,不说这些扫兴话。科举考学实非儿戏,这颗好苗苗也不好被糟蹋了,你们呀,赶紧另寻名师罢。” 最后,陆大川出常家小院的时候,手里捏了张纸,还提着来时那五斤猪肉。 常秀才没要肉,把酒喝光后,给他介绍了位塾师。 纸上写的便是那家塾学的地址。 陆大川将那张纸递给儿子,心里既喜又忧。 喜的是,儿子是被秀才公盖章过的读书好苗子,忧的是,不知那家私塾肯不肯收。 陆嘉志亦跟爹怀着同样的心情。 其实常先生对他一直若即若离的,跟他从未真正以师生相处,加上这么久了,他也摸透几分老爷子的性子。 这个结果,并非全然没有预料。 但还是有些可惜。 就听陆大川语气愧疚地说:“爹本想将这事定下来,给你作生辰礼,没想到不成。” 陆嘉志便握紧他爹的手,宽慰道:“爹,没关系的,好事多磨嘛。” — 夜里陆大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儿子那坚定温和的眼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吴玉芝瞥他一眼,就知他心里头还藏着事。 “下午老常还跟你说什么了?”她问道。 “也没说什么。”他翻了个身,面向妻子,嘟囔道,“就提了一嘴十八年前的事。” 十八年前吴玉芝还没嫁过来,即便听说过也记不清了,便问:“那会儿出啥事了?” “那时,老常本打算教我念书。”他闷声说道。 十八年前的救命之恩,常浔曾想用这种法子来回报,但那会儿陆小川已经在学里,一切都已成定局,他总不能叫爹一个人供两个孩子读书。 可陆大川忘不了,常秀才也夸过,他是个悟性不错的孩子,真要学起来未必比弟弟差。 吴玉芝默然片刻,她还真不知道有过这么一出,想着想着又有点上火:“哎哟,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自家婆娘这是又想提小川一家的事,或者说是在恼他对弟弟家的态度,陆大川不是不明白。 但前不久在集上买东西,他还撞见了小川家的婆子,说老太太不大舒坦,让他得了闲便过去瞧瞧。 家里的米吃光了,老太太就惦记着这口,吃也吃不好,病更是好不了。 想到这里,陆大川便又翻过身,佯装打起鼾。 吴玉芝见有火没处发,被子一蒙,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十五的月亮圆且大,透过窗纸将屋里照得亮堂堂的。 陆大川睁开眼。 窗外的圆月隐约可见其轮廓,和二十年前那轮没什么区别,让他恍惚感觉自己变回了那个半大少年。 那一年,他时常如此刻这般,蜷缩在这张床上,心里充斥着一种情绪,想,要是他也能念书,该多好。 可他从不曾有一刻,能像儿子那般意念坚定,更别说付诸行动。 三十几岁的汉子,极轻极细地叹了口气。 — 过了中秋,陆嘉志正式满了十岁。 这个年岁,在村里已算是半大少年,要开始学着如何将一个家扛在肩头。 这也意味着,陆嘉志不再是小孩儿了。 没能请到常秀才当夫子,陆大川夫妇都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便问他想要什么,能满足的,尽量都满足他。 陆嘉志想了想,自己实在没什么想要的,也不想浪费钱,日后念书,要用银子的地方还多着呢。 但有一件事,一直在他心里挂着,于是跟他爹说:“今年我想跟爹一块去小叔家。” 今年土地耕作得精细,收成很是不错。 恰巧先前县里一家布庄的掌柜特别爱吃陆家的仙草冻,一来二去的,跟那掌柜说上了话,蚕丝也因此卖了个好价钱。 如此,家里的钱罐子一下子肥起来,足足装了四十两银子。 有村长牵桥搭线,那地主老爷家的管事依约下乡里一趟,跟陆家人重新立了契,一同去县衙过了明路,这十亩荒地从此便属于陆家的了。 跟民间自发签订的白契不同,两家人立的是红契。在官府加盖过大红印章后,这份契相当于具有了法律效力,受官府的认可和保护,当然,也要缴纳相应的地税。田地、房屋价值不低, 19. 待客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傍晚,秋意微凉。 陆嘉志告别老秀才,扛着一大包书慢慢地走回去,路上还撞见了虎头。 虎头手里拿着块饴糖,正吮得津津有味,见到陆嘉志,却像活见鬼了似的,脸色一白,连糖都没抓好,手一松。 无声掉落在泥地上,滚得满身泥点子。 自是不能再吃了。 虎头也没有真虎到继续捡来吃。 陆嘉志倒没管他脸色,只狐疑地打量着那块糖。 隐约记得最近几回,跟虎头打照面,他手上都抓着糖。 张家这是发了? 还是说,这小子手脚不干净。 虎头似乎看懂了陆嘉志的眼神,有些恼怒道:“这是我娘给我买的!” 陆嘉志“哦”了声。 先前,他应下了张虎头的“不情之请”,教他认几个字,只虎头这个人,年岁比他大,却是十足的小孩子心性,一看书就晕字,一听讲就犯困,没来两回就死活不愿再来了。 黎婶子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都不管用。 虎头那大嗓门,嚎起来小半条村子都能听见,便是黎婶子不嫌丢人,虎头爷爷奶奶和爹也遭不住,反倒狠狠数落了一顿黎氏,说她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都是种地的泥腿子,想什么念书识字,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 也不知道说的是虎头,还是在内涵谁。 村里妇人听得一肚子张家的热闹,也就一块在河边浣衣时会嘀咕几句,打发打发时间,平日里都不稀得说,毕竟谁愿意招惹那一家子? “那我家去了。”陆嘉志对虎头道。 许是作过两回挂名教书先生的缘故,虎头对他彻底地怕了,但凡照面都乖乖竖着,丝毫不复从前的嚣张。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怕到像撞鬼。 罢了,多想无益,陆嘉志可不想自己小小年纪就愁成老头子。 虎头点点头,旋即又想起什么,有些酸溜溜地问:“陆长生,你家买地了?” 陆嘉志没有否认。 跟张家的鸡飞狗跳一样,这件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村里早就传开了。 正是晚饭时分,村里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陆家小院也飘着浓浓骨汤香。 吴玉芝炖了大骨萝卜汤,又摊了二十张萝卜酸菜饼。 萝卜切丝,用盐腌一会儿,杀出水分,再从缸里捞出一把酸菜,洗净剁碎,跟爽口的萝卜丝搅拌均匀。 若是寻常村妇,馅料拌到这个程度已经算很有滋味儿,还是花妞有巧思,让她试着打个鸡蛋,将搅散的蛋液拌进馅料,再用面粉调成面糊。这样煎出来的饼子添了三分鲜,吃起来好吃又不腻,全家人都很是爱吃。 天气凉快了,还能留到第二日,父子俩进城饿了吃。 陆嘉志喝着热乎乎的骨头汤,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舒坦极了,鼻尖还萦绕着萝卜酸菜饼的咸酸清香,心里便默默地想,他娘真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亦十分辛苦,再跟他爹置气,也不忘将一切打点妥帖。 — 九月初一,秋高气爽,天蒙蒙亮爷俩就起了床。 这回依旧是借的村长家的大水牛,满满一车的粮食,牛拉起来都费劲儿,故此父子两人谁都没有坐,只跟在牛车旁步行。 东西装点完毕,即将启程。 吴玉芝躲在灶房忙活,不打算出门相送。 毕竟,眼不见心不烦。 “娘,我们走啦。” 但耳边一传来儿子的声音,她忙喊一句:“诶,等等。” 紧接着,两只装满水的葫芦便塞到了陆嘉志怀里。 陆嘉志笑:“还是娘想得周到,我跟爹都忙忘了。” 吴玉芝哼道:“我心疼我儿子,跟你爹有啥关系?” 某爹在一旁摸摸鼻子,大气不敢喘一口。 经过一个夏天的锻炼,陆嘉志如今勉强也能走路到县城,但为了脚底不磨起血泡,只能走一段,歇一段。 如此接近午时,父子二人才来到位于城东松枝巷子的陆家。 南丰县再往南点就是岭南界地,所以即便入了秋,中午还是热意很足,父子俩莫不都走出了一身汗。 陆嘉志打开葫芦盖,小口喝了两口,就要将另一只递给爹,陆大川没接,径直拿过儿子的葫芦,大口闷了。 陆嘉志:好吧。 小叔家是一座三进的宅子,算不得小,在这寸金寸土的繁华城区,足可见家境殷实。 吏的地位不能跟当官的比,但这些吏员多数是当地人出身,且职位一做就是大半辈子,再在家族里挑人传下去,是能世袭的铁饭碗,又是纯纯的地头蛇,人脉关系盘根错节。 是以,这些衙门小吏都不容小觑,无论哪里来的官老爷,无论何种出身,都免不了要倚仗他们,才能把差事顺当地办下去。 也无疑是无数小民盼都盼不来的肥差。 陆小川就是这样发家的。 陆嘉志在外头打量了几眼宅子,青砖、粉墙、黛瓦,院里两株高大的马尾松笔挺地耸立着,添了几分文人肃穆。在他看来这便是大户人家了。 小叔也算是从泥地里走出去,跨越阶级的典范罢。 很快便有一位婆子出来接待他们,似乎是宅子里管事的,姓高,圆脸平眉,一身衣裳虽素净,却看得出来是绸的,九成新。 高婆子热情地跟两人问了好,又摸摸陆嘉志脑袋,笑眯眯地说:“几年不见,哥儿都长这么大了。长大喽,不再是那个缠在老婆子脚跟前,闹着要糖吃的小娃娃喽。”说着还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块松子糖,硬塞给他。 手中那块松子糖,还有高婆子未散的体温,也不知焐在身上多久,触感……有些黏糊。 即使从前的记忆混沌,陆嘉志也敢肯定,自己绝不会是那种会缠着人闹着要吃糖的小孩。 面对着高婆子一脸的笑,陆嘉志只好压下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乖巧地道了谢。 说完,高婆子看着那一车喷香的新米,却发起愁来,道:“哎哟,真是不巧,今儿老爷夫人带着少爷姑娘出门去了,那些个仆役男丁跟着,剩下这几个丫头手劲儿细,老婆子也抬不动……” 言下之意,便是陆小川夫妇不在家。 以及,叫他们抬米进仓房。 陆大川心想这有什么难办的,遂笑呵呵地说:“我来就是,这点活儿不费力。” 高婆子这下笑意更深,领着他们来到后门,没让牛车进去,只一指仓房的位置,说:“那就有劳了,老太太那边离不开人,老婆子我得过去看着点。” 自然不能说什么。 高婆子一走,陆大川栓好牛车,就开始扛米袋。 一共八袋米,每袋也有五十斤重,加上仓房有些距离,陆大川搬完便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这时又有穿着绸衣的丫头过来,将父子俩带到后院的小厅里,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老太太最近身子重,经常困乏,眼下正在午憩,让他们坐着等上一会儿。 态度十分客气,让人挑不出错。 可直到那丫头走了很久,空荡荡的小厅里都再没一个人过来,也没有一杯茶水。 陆嘉志倒还好,只是帮着扶了几下,而陆大川扛了这么一阵子米,喝下的水早化成汗流没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坐了快一个时辰,陆大川喉咙干得快冒烟。 如此待客之道,陆嘉志也算开了眼了。看他爹不住地干咽口水,干脆起身:“爹,我去拿水来。” 说罢,陆嘉志头也不回地出去。 — 过了这许久,日头已不剩多少热意。 陆嘉志走至后院,却又见高婆子,正立在门边跟过来送布匹的伙计说着话。他对布料了解不多,但上头几匹绸缎,颜色水亮,一瞧就知是好料子。 接过布料,高婆子笑呵呵地从钱袋子掏出二十个铜板,赏了那伙计,说是夫人赏的。 伙计捧着钱,忙千恩万谢一番。 陆嘉志不由想起过年时候,小婶掏出的那封红包,里头也就二十文。 < 20. 乐观 《农家子的登科路(科举)》全本免费阅读 王老太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他一清二楚。 一个三十岁的鳏夫,图他什么? 所谓家境殷实,又能在衙里帮扶小叔一二,这不就相当于要卖了他大姐,为小叔笼络人情? 还不是自家亲孙女儿,舍了也犯不着心疼。 他们家是穷,可再穷也没有卖女儿的道理,更何况,他们远没到那个地步。 这时陆嘉志完全缓过神来了,一想到王老太对他们家明里暗里的瞧不起,和对大姐的腌臜心思,就忍不住气得发抖。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渴望着尽快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好为大姐,为家人撑腰。 听到儿子的话,陆大川先是一怔,随后扭头看他,有些涩然地道:“长生……要晓得,你们几个都是爹娘的心头肉。” 为了宽慰儿子,陆大川刻意神色松快,然而眼中有掩不住的疲色,还掺着几许茫然。 这样的眼神无疑刺伤了陆嘉志,让他在长舒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愧疚起来。 是了,他怎能不相信自己的父亲。 陆嘉志微微垂眸,望着车旁的路面,兀自发呆。 斜阳将陆大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即便变了形,依旧能瞧出,汉子的后背已微微佝偻了。 叫人不忍多看。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爹在小叔家竟是这般待遇,那头的人,不仅面色坦然地支使他干活,还半天不愿奉上一杯茶水。连下人都不如。 这算哪门子的亲人? 连他都能明白的道理,爹没理由会不明白。 那为何…… 他爹就是默默受着,一声不吱。 不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所幸这一遭只是窝火了些,并未伤筋动骨,两家是分了家的,只要爹娘不同意,老太太的算盘便敲不响。 但他还得好好劝劝爹才是。 就听陆大川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叮嘱道:“长生,这事先别告诉你娘和姐姐。” 诶?陆嘉志不解,这种事岂能瞒着,尤其事关姐姐终身。 便沉默不应。 陆大川没回头,只继续说着,嗓音沉沉:“知道了,也只会心里不痛快,你奶说说而已,且放心罢,爹不会让花妞吃苦的。” 陆嘉志感受到爹语气中的酸涩,一时不忍,想了想,才点头说:“好。” 只要那头的人不再将手伸过来,他自是能当无事发生。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王老太强求,只要爹娘不点头,大姐的婚事无论如何也不会由她说了算。 爹说得并非没有一点儿道理,若能相安无事,谁愿意平白坏了心情? — 但很显然,父子二人都过于乐观了。 才睡过一觉醒来,县城那头的高婆子就领着两名家丁来到杏花村。 问的还是那门亲事。 老太太其实是有些着急的。 陆小川的岳家周家原还有三位公子,皆是不省心的败家子儿,仗着家底不薄,成日斗鸡走狗、花天酒地,将家产挥霍一空,亦无意继承衙门的差事。 周老爷子见儿子管不来,也恼了,便一门心思寻个老实女婿,好不叫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营生败在他手里。 这才瞧上了乡里考出来的秀才陆小川。 陆小川接过老吏典的活,倒也干得不错,衙门八名押司,他属于一二等的。可这位置面上瞧着水多油肥,实际走动关系也少不得出钱出力,到底比不得岳父那会儿的光景。 如今岳父家里败得只剩两三百亩地,老爷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这可是他最后的棺材本,保他余生能翘着腿做闲地主,而不是被臭小子们累得讨饭去! 自然不能再怎么帮衬女婿。 陆小川在衙门便渐渐有些混不开了。 若是能巴结到那县城本地出身的鳏夫,许多事情就能好办得多。 王老太如何不知儿子的境况,愁得自个儿都病倒了,琢磨来琢磨去,便将主意打到了杏花村这边。 结果高婆子等人话没说完,就被吴玉芝一扫帚扫地出门。 泥人都有三分火! 这个家有一尊泥做的活菩萨就够了,她吴玉芝可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