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坠落的蜘蛛侠》 第一章 天边坠落的蜘蛛侠 “在这个没有蜘蛛侠的世界,徘徊者代行其职。” * “席卷纽约的暴雨今夜将持续,20时至24时布鲁克林上方将有雷暴天气伴随强降水,航班起降大面积延误,请市民注意减少出行……” 黑色皮肤的手直接拧灭了收音机。 沙发的另一头,身形瘦长的男人一只脚踩在扶手上侧躺着抛转手里的圆珠笔,听到动静斜眼瞥向他:“几点了?” 收音机旁的人抬眼看向窗外。屋内没有开灯,窗外昏黑一片,乌云稠集得马上就要滴墨了。他收回视线,脑海中闪过收音机断电前显示的数字:“东岸时间下午四点二十。” 圆珠笔咔嚓一声落到手中停了两秒,然后又被重新抛起来:“吃个饭吧少年,虽然没到饭点,但要么就得饿着肚子半夜回家翻冰箱了。” “不饿。” “哈,”圆珠笔彻底不转了,男人从沙发上挺坐起来,他单纯坐着就与少年视线平齐,头顶反着对街窗帘透过来朦胧了几层的暖色光,“那我去做个啤酒炖肉,未成年人不许吃,等会儿闻到了别叫唤。” 男人站起来的时候有门框那么高,他低头俯视着黑暗中少年不明晰的脸,话又软了:“这两年蹿这么高,肯定还有得长,我给你烤个肉桂卷,冷冻货,你可以带着在逃命的时候啃两口玩。” 少年在他背后无声地扯了一下嘴角,他被男人嘴里的关键词提醒了:“艾伦叔叔,今晚我跟你换分工。” “图纸只能靠我们合作才能偷到手。” “不是这个,”少年走向桌边的拳套,那是一具几有排球大小的金属机械造物,五指张开躺在桌上的时候,像一只从被捕猎的龙身上砍下来的铁爪,少年的手伸进拳套,那只爪就自动咬合扣锁,变成了他的利爪,“是拿到图纸以后,我去引开追兵,你来破译图纸的秘钥。” 男人刚好把两听啤酒倒进锅里,将两只易拉罐捏瘪投入垃圾桶。他瞥了一眼少年手上的铁爪:“你今晚想试试那招?” 少年背对着收音机:“毕竟是雷暴天气。” “可以啊,”叫艾伦的男人打开冰箱,冷冻柜里除了半盒拆开的半成品肉桂卷,只剩下一袋冻蔬菜粒,他两样都掏出来,把前者推进烤箱,又抓了两把后者扔进锅里,“不过秃鹫科技的图纸秘钥可没那么好破译,我的脑子不如你。” “你得速战速决,迈尔斯。我们这个世界可没有什么蜘蛛侠,只有你我在危机四伏中徘徊。” * 出门的时间果然没到饭点。 艾伦叔叔的电磁炉升温太慢,燃气灶的费用欠了半年没缴,所以就连啤酒炖肉也没能出锅。迈尔斯看着仅剩的肉桂卷想了半秒,抽出两格厨房纸包起来团了团,塞进裤口袋里。 迈尔斯经常会想起另一个迈尔斯。那个比他幸运得多的自己,他在心里提及的时候会用蜘蛛迈来代称。对方咋咋呼呼地来,把他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大喇喇地全盘托出,然后又因为水土不服而无法久待,在那件跨越宇宙的危机结束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宇宙,再也没了联系。 “像做了一个离谱的梦。” “你又在回味那件事了,我懂,年轻人就是敏感又伤故,”艾伦叔叔已经配齐了装备,波尔多紫色从他的脚底、后背喷气包与披风、手套与面罩上渐次亮起熄灭,“我还怪想那个迈尔斯的。人单纯了点,但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本该如此。” 迈尔斯不喜欢那个性格标签:“敏感是情商高的负面同义词。” 艾伦拧响了摩托车的油门,偏头催促他:“别想这些了,至少今晚没空想,”眼前的这个才是他的侄子,此刻也是他交付性命的战友,这才是他最信任的人,“反正我们都不会再见到他了。他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故事听,比如什么被蜘蛛侠守护着的纽约啊,玩音乐又很酷的金发蜘蛛小妞啊,我们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见到——那根本不是你的故事。” * 布鲁克林已经开始下雨了。迈尔斯首先从脖颈处感受到凉意,那是他尚未被面罩遮盖的一段皮肤,豌豆大的雨滴率先砸落其上。 艾伦叔叔盯着威廉斯堡银行大厦顶端的那座圆钟,屏息数秒后分针摇动,卡在了整点上。 钟声敲响之前,两个隐入暗色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装载图纸的芯片需要每12小时手动输入新的秘钥延长保存时限,否则图纸逾期自动销毁,”艾伦对这栋目标大楼已经预先了若指掌,正开启目镜进行二次自上而下扫描确认安保状况,“晚六点整就是一次新的秘钥更换期,秃鹫一定会出现。” “那就等着秃鹫来替我们引路。”迈尔斯蹲坐在秃鹫大厦对面一动玻璃塔的塔壁上,一扇玻璃窗由内往外开着,成了他临时的遮雨伞。 大厦许多楼层灯光暗着。这种提前下班的大手笔景象在纽约可不多见,但前些日子的报纸上写着秃鹫科技遣散了大批非研发岗的工作团队,这倒和古怪的萧条场景相吻合。 “别太心急,迈尔斯。”艾伦叔叔直立在塔顶,像玻璃塔上多了一座碑。天如同被抓裂了一道口子般倾倒雨水,水顺着塔顶的人向下洗刷玻璃。 迈尔斯合上面罩,象征着徘徊者的徽记在他眼眶边点亮,像两团紫色的火苗:“你之前催我速战速决,”他似乎笑了,“那句话怎么说的,风险越大,收获越大。” 艾伦叔叔听了一嗤:“我可没说过这种话。”他明白迈尔斯的意思,早一点把图纸抢到手,他们就多一点时间用来破译秘钥,那么动手的最佳时机就是秃鹫更新秘钥的那一刻。 “……不过那就免不了正面冲突了。” * 特制伸缩绳索末端扣进大厦消防梯的栏杆,喷射背包给足动力,紫黑色的人影单手握住拉绳自高处滑下。人影在刚被外墙清洁工人打扫过、连蚊子都会打滑的抛光砖壁上贴墙疾跑,快得如同晦日下闪过的一只黑鸦。身后跟着的艾伦叔叔收回滑索一拍腰间,结实的粗绳再次喷射出去,新的索道已然生成。 这些事情,即便不是蜘蛛侠他也能做到。 迈尔斯滚进70层的通风管道里,开始匍匐前进。他拆了金属制的拳套,脚背绷起避免鞋底发出噪音,行进飞快而寂静无声。 管道节点处的缝隙中,一只长着深蓝色机械翅膀的大鸟振翅而来。它在露台折起翅膀,扬起手背推开护目镜。若能走近便可分辨,那不是什么变异巨鸟,而是一个背上附着了仿翅翼装置的中年男性,看上去四十多岁,体格健硕,头部套着尖锐的喙状装置。 实验室技术人员围上来拆翅膀,八人分成四组,每组负责脊背的一处拆卸,娴熟得似早已做过八百次。 “图纸完稿了吗?”男性没有回头看身后的拆卸人员,径直往前走,迈出脚步时背上的翅膀已经完整剥离,悬置在空中待命。 露台连接的是一间密闭无窗的厅,秃鹫走进去后门就关了,迈尔斯往前爬了一段,发现那个房间并无管道连通。 幸而他不是孤军作战。 “铛!”宛如有一记重锤砸在某处金属罩上,先是一声钟鸣般的撞击轰响,紧接着整栋大楼的警戒红光大作。 “什么人!” 迈尔斯在管道暗处俯视,通风口的窗格透出几个匆匆离去的人影。但实验室中的人并未全部清空,那些守卫着巨大机械翅翼的人岿然不动。 一根绳索自上静静垂落,属于徘徊者的利爪逼近了这些人的头颅。 * 迈尔斯破窗而出的时候,艾伦叔叔的接应险些迟了一步。他本打算在走之前把秃鹫的翅膀顺手拆成翅根翅中翅尖,不料和被偷了芯片图纸的秃鹫撞了个面碰面。 “小小年纪下手越来越狠了。”艾伦折身就跑,叔侄俩逃命都走的同一个窗户破洞。鞋底推进器交换点燃,宛如空中有几级浮动的阶梯。 “我没杀他们,就各揍了一拳。”迈尔斯抓住艾伦射出绳索的空档,在大厦外沿装饰logo上滑行了一段,然后瞄准索道凌空一跃。他左拳握着右手的拳套,空出来的单手迅速拔掉烟雾弹安全栓,向后一掷,烟雾弹伞状炸开。 “你脱拳套干嘛?”艾伦纵身跃进摩托车里。 迈尔斯回头看了一眼追兵,秃鹫可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烟雾阻挡了他的视线,他便先把手里的小玩意扔给艾伦:“芯片太小,只能徒手取。” 摩托已经发动,车背上的人反手一夹接住了芯片:“……刚才你没把这玩意和烟雾弹插销一起扔了真是奇迹。” 摩托车扬长而去,迈尔斯却没有跟上。他站在秃鹫大厦破窗斜下方的一座办公楼凸起的外墙装饰上,把拳套重新扣回右手。而他的身后,烟雾在暴雨冲刷下迅速散去,一对巨大的尖翅膀缓缓展开。 迈尔斯回头,一道闪电照亮了那只深蓝色巨鸟。 徘徊者面罩上的紫色火焰状眼眶闪了闪:“你的对手是我。” “哼哼,”秃鹫的声音又沉又哑,被雨声冲得有些模糊,“一个人就想拦住我,天真。” 第四章 好奇害死猫 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庭自然也不再有底气盘下一整层楼。 格温顺着平顶楼的外墙滑到印象中迈尔斯家所处的位置,发现这层楼有一半被出租给了几个两年前结伴偷渡来的哥斯达黎加人,如果警长莫拉莱斯还在世,他绝对不会包容这样的存在。不过迈尔斯的房间还在原来那个位置。 格温倒挂在半敞的窗外往里看了一眼。她不确定是否要进去,这个迈尔斯并非她所熟悉的那位,如果他真是个十足的反派,格温倒可以心无芥蒂地进去翻找证据或守株待兔,但他是与蜘蛛迈并肩作战过的同位体,即便不是百分百的善,也不可能是十足的恶。 这种既熟悉又疏远的关系最难处理了,况且她最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 迈尔斯的房门虚掩着,透过门缝的光能窥见客厅中的人活动的痕迹,是瑞奥,但不是格温见过的瑞奥。她静静地隔着窗户与空房间看了会儿客厅透进来的影子,然后悄然离开了迈尔斯的窗。 “现在该想想我的去处了。” 在纽约,一个没有身份证件、找不到可以投奔的亲朋好友、连暂居所都说不清的未成年人,能去哪里立足呢? 格温漫无目的地绕着这栋楼的外立面横向走了两圈,悬在半空中的位置,与地面平行。她把先前嚼了两口的肉桂卷重新拿出来,之前的晚餐时间短暂得来不及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她就得去阻止一场酒驾造成的连环车祸。现在肉桂卷的最外圈已经被泡囊了。 “再强悍的超级英雄吃了也会拉肚子的。”格温撕掉泡过水的外圈,刚把肉桂卷的芯叼在嘴里,就听见迈尔斯家的窗户传来动静。 “希望是哥斯达黎加人。”格温正转到餐厅的斜上方,闻声立马贴住了墙面。 卷发的女人探出了头,似乎在观察这场暴雨让街道多么寸步难行。 噢,是瑞奥。格温庆幸雨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否则以她方才跟瑞奥不到半臂的距离,要想悄无声息地往楼顶遁藏实在得屏一口气。 雨势根本没有转小的迹象,电闪雷鸣也依旧持续着。先前几小时的降水已经在硬质路面上汇成了洪流,下水井努力吞咽着这些四处流淌的水,但食量再大的大胃王也不可能在一瞬间鲸吞下喂给他的所有东西。 瑞奥忧心忡忡地站在窗边拨电话。托角度的福,格温能看到呼叫的对方显示是迈尔斯莫拉莱斯。通话被转接到语音信箱——虽然听不见听筒对面的答复,但从瑞奥挂断通话的速度来看一定如此。 “他今晚有的忙。”格温心想。看威廉斯堡银行当时的场面,她就知道徘徊者正在谋划着什么,只是她的意外出现打乱了他的节奏。 瑞奥又拨了艾伦戴维斯的电话,也被转接到语音信箱。女人忧心忡忡地推上窗,重新回到屋内。 格温松了一口气,想把嘴里的肉桂卷拿下来。就在她肩膀微松时,她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疼痛。 浑身上下无一不痛。像每一枚细胞都被这个世界往外排挤,某一瞬间又仿佛有无数个版本的、平行时空的她叠加在同一具身体里,几乎撑爆她的神经末梢。 第六章 问题少女史黛西小姐 格温有些睡眠不足。她从莫拉莱斯家出去后本以为能找棵树冠茂密的植物或某个天台避风港打个盹,不想就撞见了附近社区硝烟四起的模样,于是马不停蹄地处理了几场大火、爆炸和楼宇崩塌,救人的密集程度比她平时在65号宇宙一个月加起来还要多。 此时她正坐在愿景学院临时设立的入学测试考场里,桌上摊着几张卷子,演算步骤越写越简约,字越舞越草,头越垂越低。 “滴滴滴。”讲台上的倒数电子钟响了几声短促的提醒,这是在告诉那些来不及抬头的考生还剩三十分钟答题时间。 格温在这阵铃声中打起了精神,在考卷的最后空白处,也就是姓名栏中,写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安然地获得了三十分钟的浅眠时光。 格温在收卷老师靠近她五米外时就感应到了对方的存在,但她懒得动,于是任由对方使劲把草稿纸和卷子从她的额头与桌面之间的缝隙中抽出来。 “please,考试结束,不要睡了,”女老师蹙眉,努力辨认姓名栏那个连笔花字,试着拼了一下,“史黛西小姐?” “是。”格温坐起来,额头红红的,碧蓝色的眼睛里游离着心不在焉的困意。她本来想写“格旺达”那个化名,但鉴于她曾经在顶着化名做任务时总反应不过来别人叫的是自己,或许使用真名麻烦更小。 女老师还想跟她说什么,但见她左右侧顾,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后匆忙捞起了桌上的东西:“啊,我借了那个同学的笔!” ……至少身手挺敏捷的吧,并非全无可取之处的问题少女。女老师看着瞬息在门边消失无影的女孩,叹了口气。 * “她还在外面等?” 女老师,那位先前负责收卷的斯蒂尔斯女士,先看了眼负责招生的行政主管,余光透过办公室门上的玻璃小窗往外瞟,招生咨询处的几个家庭大多都已经得到了测试结果离去,只剩那个金发女生依旧坐在没有扶手的长椅上,修长的腿伸向走廊,双手交错垂在腿间。 “是……”与其说等待,不如说她只是借着长椅继续那场未完待续的睡眠罢了。 斯蒂尔斯女士自认为是一个相当开明的老师,但有些刻板印象在她的人生所见里就没和“好学生”搭上过边。 所以在行政主管问她“你觉得这个学生如何”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的看法,包括那个女生的眉钉(还是两颗),她右侧耳后剃掉了半边的头发,染成粉色的发尾,还有……“睡了半堂考试,女士,我去收卷子的时候发现她连考试用笔都没带一根。” “我知道这可能是偏见,女士,”斯蒂尔斯女士快四十了,这样吊儿郎当的学生她在从社区高中转职到愿景这种精英制私立后就再没接触过,“但我认为入学测试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不符合要求的学生筛选到门槛以外。”其实这个女生何苦来参加考试,附近三个街区外的布鲁克林高中免试就能进,还不用耽误她争分夺秒的睡眠。 “她不符合要求吗?”行政主管扶了扶眼镜,她比斯蒂尔斯年长两轮,怀疑自己是老花或者听力退化。但她手中这几张现场批出来的卷子上的数字,在老花镜的调焦下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可是她都做对了啊。”行政主管把卷子隔着办公桌推过来。 “啊?”这下轮到斯蒂尔斯女士怀疑自己的听力了。她是负责教批判写作的,这几张卷子全是理科题,所以她收卷时没细看,但试卷上的红批做不了假——即使判卷的助教似乎对后面潦草的答题笔迹颇有微词,涂了几个问号又最终划掉。 行政主管继续她之前的问题:“我之前问你觉得她如何是因为,这个女生是申请者里唯一一个没有提交任何信息的,没有简历,我也查不到她的学籍。” * “因为跨州了所以学籍查不到吧,州与州之间的信息联通做得很不怎么样,”她们干脆直接叫了那个女生进来问询,对方回答得很利索,还补充了一句,“我之前住在密歇根。” “哦,”行政主管丝毫没有怀疑,“不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的确偶尔会面临这种麻烦。那请问史黛西小姐,你能主动提供自己之前的简历和档案吗,我相信这是你上一个学校在你离校前的应尽义务。” 真的很棘手。格温后悔没自称格旺达了,这样她就能胡诌说自己的南非学籍档案留在当地没法带走,当初在1610的愿景学院时她就这么编的。 “另外,入学手续需要监护人来办理,史黛西小姐,请问你的监护人在哪?” 少女的脸上一闪而过难色。 “母亲去世了,父亲……”格温迟疑道,“他在从事很危险且不能公开露面的工作。” 两个学校职员面面相觑。她们如此轻易地就触碰到了敏感话题。斯蒂尔斯女士开始反思自己的多年教学生涯怎么就没能察觉,明明测试日的报名者都该与家庭成员互相祝福着到达,为什么偏偏这个女生从始至终都孤身一人。 “档案也没有,”少女想了一下,似乎决定说出实情,她摊开手,仿佛曾经有什么握在手中的文件滑落到没有托底的空中,“恕我不能提供。出现了一些特殊情况,我们没有想到……纽约会这么乱,很多东西都在动荡中遗失了,我是说……” 两个学校职员已经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哦,说得没错,”行政主管烦恼地用圆珠笔戳眉心,尽管她日趋老迈的皮肤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印,“以前我会骄傲地向别人介绍自己居住的城市有多么美丽,但现在,我前两天还在跟邻居抱怨,如果那些作恶多端的章鱼、大鸟和蝎子之流再无人阻止,纽约最终会成为他们的地盘,然后每一个怀念着这座城市曾经的美丽的人都会忍无可忍地弃巢离去……就连留在此地的人也不再可信了,你瞧那个叫铂金斯的议员,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要为老年人争取福利,现在又像中了邪病一样绝口不提了。可惜我在这里交了四十年养老保险,最终却要落得一个美分都领不到的下场!” 毕竟实在不能凭空变出个爸爸,格温被问及监护人的时候心中警铃大作,正准备多铺垫几句,好引导学校职员们相信她的身份不明事出有因——比如认为她是某个证人保护计划的成员,所以忽然间改了名换了姓,查不出过往也似乎说得通。但听到行政主管的话时格温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些长期生活在危机下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在危机中为“不正常”的事找理由,而且这些不正常的罪魁祸首往往的确源于危机。 第七章 她/他认出我了! 补作业。 这种事就像对徘徊者的巨大嘲弄。 “但是你必须如此,”艾伦叔叔暂管了他的摩托车头盔,并且在他试图取徘徊者装备的时候挡在了他面前,“我一直相信你有巨大的潜力,也会无条件支持你,但不包括纵容你早早辍学。” 光头男人大拇指向内指着自己的胸膛:“不然就会变得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又没什么不好……”迈尔斯一张脸硬邦邦的,他总是不大活泼,不符合年龄的沉闷。艾伦这个时候总会想起蜘蛛迈,那才比较像15岁该有的模样。 “听着,我是一个很容易走错路的人,”艾伦把徘徊者的摩托车钥匙和自己的串在一起,虽然他不介意让侄子骑去校门口吸引所有人眼光,但它的机型和样式早就成了邪恶六人组的眼中钉……也会成为高中纪律委员会的眼中钉,“如果不是和你一起做这些,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我或许还在为金并卖命,金并死了就再给秃鹫卖命,从一个恶人的副手转做下一个恶人的副手,或者干脆自立山头,或者做了一堆恶后死于无谓的事,就像蜘蛛迈说的那样。” “别提他了。” “所以我希望你比我更好。虽然你已经比我更好了,但我更希望一直如此。” 说了一堆还是让他补作业。 “没了图纸,秃鹫正带人满城乱转地找呢,够他忙活好一阵子,正好任你保持低调。” 迈尔斯的目光顺着话题移到工作室的计算机上。图纸已经破解出来了,但他对于这张图纸本身却毫无头绪,他或许得去找懂行的人问问,或者再打听些情报,他们之前的讯息源显然很不可靠。 迈尔斯在小论文草稿纸背面记下了他的实习计划,实习地点得是那些可能知道秃鹫科技在谋划些什么的地方。艾伦叔叔看他埋头动笔,把工作台上的聚光灯调亮了些。 “对了,你上次碰见的那个蜘蛛小妞,”艾伦想起来侄子那晚意外的耽延,好像后来就没了下文,“到底怎么回事,你后来有再碰到过她吗?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外?” “我怎么知道,”迈尔斯头都没抬,“可能早就离开这个宇宙了吧。” * 迈尔斯出门前蹭了一眼早间新闻,很好,暂时没看到什么与神秘蜘蛛人有关的消息。占据头条的是几个重要的纽约市议员性情大变、名流失踪或是某某热衷社交的有钱人反常地减少出席的新闻,类似的消息已经陆陆续续登了几个月。艾伦把这类新闻当作记者们纯闲出屁了:“他们拎不清纽约的危机到底是什么!”。而彼时的迈尔斯则无意评价这些媒体的专业素养或新闻伦理,顺嘴一猜:“或许失踪和性情大变都是危机之下的反应呢。” 不论新闻如何写,真实的危机只有生活在此地的市民才有资格言说。 现在上学的路比以往艰险许多。那块曾经的街头3v3篮球场已经由于藏有未爆的炸弹被Atf[1]封锁了,迈尔斯的旧友抱怨过自那以后他们又失去了一块能和朋友们自由喘息的阵地。而斜对面的街区,那里曾有布鲁克林区最好的土耳其烤肉,在上个月被夷为平地。纽约警察和市政只从烤肉店里清出断肢和烤肉卷筒炉,剩下的残垣与砖块还得等他们处理完上上个月的现场才会被收拾运走,附近的中学生们只得绕道而行。 在一窝即将倾覆的巢上维持上下学日常,这才是他们生活最大的不自然之处。 迈尔斯踏进了废墟。用“踏”这个词显然不妥,因为那些尚未粉碎的墙、摇摇欲坠的招牌和半扇玻璃组成的是一座废墟山。折断的建筑物下,石棉防火布、包装食物的牛皮油纸和无数生活塑料露出脏污的碎片。 他借力爬上去,在裸露的钢筋和皲裂的混凝土间腾挪跳跃,对他来说这样比绕道更快,主要还是因为他出门太迟。 他跨过一处歪掉的烟囱时,听到了屋檐塌陷形成的空洞里传来的啜泣。 有个年迈的红发女人正在亲吻废墟上的灰泥。她的红发很久没打理过了,像一把烧起来的枯草,唇上满是沙子,泪水滑落以后冲出了两条清晰的线。迈尔斯认识那个女人,她原本是这个街区里最刻薄的一个邻居,住在烤肉店上层转租的阁楼里,成天抱怨营业到凌晨的店面影响了她早睡的作息,有时还会拿报警威胁店主兄弟,声称他们不查身份证就向脸嫩的亚洲人提供酒水。但她却成了炮弹爆炸时少有的被率先救出去的人,因为当晚迈尔斯和艾伦在场,而她离他们更近。 在四面楚歌的时候,他们时常救不了所有人,于是只能取舍。 “如果我是蜘蛛侠的话,或许会不一样。” * 然而现在他的世界似乎真的滞留了一个蜘蛛侠。 迈尔斯把钥匙插进重新分配过的储物柜的时候,从身后经过的几个同学嘴里第一次听到了“新来的玩摇滚的高四女生”的消息,眼皮一跳。他将厚厚一摞新选课书单上的参考资料往柜子里推,耳朵尽量留意那些人的讨论。 即便几个关键词听起来能让他联想到某个人,即便在房间里发现了可疑的面包屑,但他认为对方早已离开,再说也不至于如此冤家路窄…… “摇滚,你怎么知道她玩这个,她加入乐队了吗?”低年级的男生总是对高年级学姐有着某种特殊关注,尤其是新人,仿佛多打听两句就有机会在返校日舞会上跟对方搭上话。 “废话,看那个情绪核发型就懂了好吧。” 迈尔斯想起了蜘蛛迈的涂鸦。 “我又没见过嘛,”姜黄色头发的男生不服气,“她选了什么课,有机会我说不定能看一眼呢?” “你问我我上哪问去,”脸上有雀斑的那个棕发男生嫌他问题太蠢翻了个白眼,“但是有条路子肯定能见到的,她有体操特长,周三五肯定会参加体操队训练……” “啪!” 他们身后的拳击辫男生重重拍上了储物柜的门,两个聊闲天的高二生住了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 格温是在化学实验室里见到迈尔斯的。 她之前困在莫拉莱斯家时,等到快拂晓才趁着邻居出门上班的动静从客厅未锁的窗户溜了出去,彼时匆匆瞥了一眼客厅墙上挂着的家庭合照,对这个迈尔斯的长相有了数——完全没有刻意去记的必要,因为正如蜘蛛迈所言,他们俩除了发型之外,五官如同照镜子一般。 这门实验课是跨年级通选,她早在自己的宇宙中就上过,此时选择再上一次仅仅出于实用角度考虑。 第九章 放了学,去抢劫 格温没有亲自持有过那种腕带,但她偶尔帮彼得B带过小孩,也观察过发放到蜘蛛迈手上的腕带。她大致可以判断,如果仅仅只是制作腕带,现有的科技基础已经足够。 “最紧迫的是要停止故障反应。”格温思路清楚,把她的目标拆分成了“控制排异反应导致的故障”和“返回自己的宇宙”。虽然后者是前者的根本解决办法,但当跨宇宙穿越的路子似乎都行不通时,这两件事并不需要一次就达成。 换言之,她可以先想办法制作出腕带稳定身体状态,然后再慢慢寻找穿越回去的方式。 那样就简单多了。格温心情好了点儿。 今日没有体操队训练,她摁下了宿舍门的圆头锁扣,不会再有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让她加入什么新兴社团,更不会在撞开门后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她背对着窗脱下学校制服和灰色毛背心,兜帽向上一扣,一根莹白色的丝线从敞开的宿舍窗户射入天际。 * 迈尔斯推开学校健身房厚重的白色消防门时,看到拳击沙袋前已经有人了。 对方没戴拳击手套,五指不规范地攥着,那是一个很容易让拳面受伤的姿势。不过手的主人本身也不在乎自己的动作是否标准,就像幼童拆开了拼装玩具却从来懒得看说明书,沙袋在他眼里与拼装玩具无异。 “弗拉什。”迈尔斯停在门边,盯着占了自己预约位置的人。 茶色头发的高大白人男生与他隔着沙袋对望了一眼,继续打出下一拳。沙袋随着闷响晃晃摇摇扬起一个弧度,然后朝着原方向荡回来。 迈尔斯又叫了他一声。 健身房深处传来杠铃“哐”地一声,除此之外,垂吊着沙袋的铁链也在嘎吱作响,像个正在咳嗽的老人。对方似乎被这些噪声蒙蔽了耳朵,以至于听不见自己的名字了。 “这是我预约的位置。”迈尔斯走近,停在铺了塑胶软垫的拳击区域前。 “哦,”比他搞出一整个头的男生无所谓地应了声,“但是我先到的。” 弗拉什看到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迈尔斯,忽然哧笑出声:“看什么看,我建议你去找点简单无害的运动做,比如瑜伽或者健美操什么的。拳击太危险了,小心撞到鼻子回家找妈咪哭哦。” 男生锤了一记沙袋,沙袋晃动的去向有些莫测难定,旋转着划出弧线,擦过迈尔斯的耳边。 迈尔斯没有眨眼,盯着白人男生居高临下的面孔。 他曾见过这张脸上远迥异于此时的神色——六神无主地流着鼻涕,眼泪多得像大坝溃堤,如同一只害怕被洪水冲走的考拉一样死死扭住他的腰,嘴里叨叨着一大堆该留到忏悔室里说给牧师听的话,还尿了裤子。迈尔斯用拳套把他从腰间撕下来的时候,尽量不让爪子上刀锋般的边缘伤到他,然后马不停蹄地去那个地面塌陷的商场里救下一个人。 结果这样的人,第二天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了学校,四处宣扬他“在危急时刻成为了徘徊者的左膀右臂”,证据是他那台停在商场外被犀牛人砸扁的新跑车。仿佛前一天那个求他救救自己、对上帝发誓说再也不排挤看不顺眼的同学的人并不是他。 第十二章 受伤 蓝色的机械翼折起一振,这面墙上挂着的旗帜顿时飕飕作响。 戴着兜帽的蜘蛛侠伏低身体,在秃鹫俯冲啄食之前消失了。风声中只剩她的话音飘散于无形:“那你也不能找我啊!什么逻辑,照你这样做排除法,那天晚上路过的蚂蚁都难辞其咎。” “所以你承认了你在场。”秃鹫扑了个空,翅膀轮廓的弯折处的炮管已经准备就绪。然而那个身影莫测无踪,他在空中拍了拍双翼,却见不到对方在何处。 “跑题问你个问题,你的嘴能喷火吗?”少女声音有点沙,在他脑后响起。要不是问题问得相当突兀,她一本正经的语气还真像在课堂里虚心求教。 炮管的轰隆声替代秃鹫作了回答。 黑白色的兜帽在从他身后一个前滚翻,双臂向外喷出几束莹白的丝线固定在高墙上,然后猛地欺近了他。少女修长的身影擦着长喙而过,在秃鹫的心窝上屈膝一踹。 “所以你不能,真是意料之内的无聊,对了这里可是区政厅,”蜘蛛侠瞥了眼被轰掉一个角的区政厅侧翼大楼,语气中满是可惜,“公务员本来就不加班,这下好,明天连班都不用上了。” 区政厅站附近人流量不小,听到爆炸声,许多人条件反射地往地铁站下飞逃,熟练得如同长期生活在战争轰炸区的难民,想来这样一惊一乍的阴影已经在他们的生活中盘踞了不短的时日。 有些人来不及躲进地铁站,就抱头卧倒在了原地。格温给42号宇宙纽约市民的避险意识打了满分,然后在秃鹫接踵而至的炮弹的缝隙中,把这些人一个个用蛛丝捡起来扔进地铁口。 她一心三用,还在认真跟秃鹫分析他来找自己麻烦存在的逻辑问题:“你不能因为找不到徘徊者就认定是我拿了东西。我没有你还非得要,这是缘木求鱼。” “巧舌如簧!”秃鹫打空了一轮弹药,但却连那个兜帽蒙面女的边都没挨着。对方仿佛对他的攻击有所预判,总是在他瞄准后巧合地移动了一个角度。 但他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和这个滑不溜秋的蒙面人玩捉迷藏,寻回芯片才是要紧事——虽然他事实上无法确定芯片此时是否还存在。一旦它被人夺去却又没有输入新的秘钥,其中的图纸或许早就自动销毁了。 “你跟他就是一伙的!” “这误会可大了,事实上我们不熟。”甚至关系微妙地不好,并且她还没弄清楚缘由。格温想起了实验课时,自己伸出去想和对方交好、却被晾在了空中的手。 * “什么……”艾伦危急时刻踢开了摩托,披风卷着他向旁边一滚,“丝线?你管我们的滑翔索道叫丝线?” 章鱼博士才不会买这种咬文嚼字推卸责任的帐。她就地取材,先前那些被她压扁的车皮和崩碎的地面全成了她的武器,艾伦头顶如下刀枪剑雨。高处的徘徊者挥拳击开铁皮与石块,与此同时艾伦脚底的推进器将人向上一托。 “我劝你再问问你的下属,他们是不是被揍花了眼,有没有看错人,”徘徊者冷冷地回答,拳套上的紫色光芒忽然明亮了些,“如果真的是我要抢你的什么东西,可不会留给那些人再开口的机会。” 金属机械爪向内一扣,硕大的拳头握实了,仿佛曾经攥住过某颗头颅又瞬间捏碎。 * 格温从预留的宿舍窗户翻进房间时,脚下一个打滑,摔在了床柱边。 她在与秃鹫对峙到最后一刻时好死不死地出了故障,两颗子弹擦伤了她的手臂。如果不是纽约警察终于在她漫长的僵持后摇着车灯迟迟赶到,或许她还能被这个时不时的故障反应坑得身上再多两颗弹孔。 保险箱不经摔,所以即便是摔倒,她也记得让保险箱砸在自己身上。毕竟被保险箱砸一下只是略微加重伤情,但材料碎掉可会要了她的命。 她跪着把保险箱推进床底,丢开浸透了血的纱布,然后一手扶着床杆,另一只手单手转开止痛药的瓶盖。学校的医疗保健中心锁了门,但医生是个注重通风的人,临走前留下了打开的半扇窗户。 格温把偷来的药磕开,倒在大腿上。她先拣出止痛片塞进嘴里,用蛛丝把水杯拖下桌沿。玻璃杯在空中发出摩擦的“嘤嘤”鸣响,紧接着在摔成一地碎片前被绷起的脚尖托住了。 里面没水,格温用脚尖掂量着就知道了。她索性嚼碎了止痛片干吞下,而后用牙叼住了干净的纱布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忙完了瓶盖,现在牵着纱布卷往皮肉外翻的另一只上一圈圈缠绕。 还行,等一觉睡醒就痊愈了。只是她原本想在今晚再收集一些需要用到的零件的,可惜夜晚太短。 纱布收紧的时候她轻轻地嘶了一声,像毫无防备的人第一次被辣到,但忍耐后的蚊声在风穿进百叶窗的时候,就消弭于无形了。 * 迈尔斯醒来时,后脑勺像被找不到信号的电视机附了体,一阵一阵雪花点似的麻。 艾伦叔叔承诺的八小时睡眠显而易见没能兑现。事实上,他们原本低调的情报刺探活动被半途杀出来的章鱼博士搅得一团糟,几乎整晚他们都在和漫天乱飞的海产品缠斗。如果今天午餐食堂提供的主菜是三文鱼块金枪鱼泥或者虾肉烩菜,他一定得跟工作人员说自己海鲜过敏,让他们换成素食主义者套餐。 “你还好吗,看着快吐了的样子。”甘克昨夜收获了和他截然相反的睡眠质量,甚至在迈尔斯破晓前钻进窗一头撞到桌角的时候,他还在梦里说韩语。 此刻甘克精神抖擞地站着,边向上推领带边凑近上床看迈尔斯脸色:“说真的,我以前一直觉得很难从肤色偏黑的人脸上观察出他的健康状态。但你一脸菜色得有点太明显了兄弟。” 好幽默,如果你是白人说不定会吃警告信。 迈尔斯从上床直接翻下来,眼睛里没什么光泽,像个被工作完全榨干剩余价值的木头人,先僵硬地给自己穿制服衬衫,再套上老早就打好结的领带圈。 “你看起来怨气很重,”甘克本来想说他们拿错了领带,迈尔斯脖子上的那根其实是他的,因为在迈尔斯把领带结推上去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领带尖背面的泡菜汁印迹,但他感受到了对方并不愉悦的气场,决定还是当没看见,“青春期失眠是正常的,一晚上不睡不会有什么问题,放宽心。” 但是每天晚上都没得睡就会出大问题。 迈尔斯麻木地看了完全不受所谓“青春期失眠”问题困扰的甘克一眼,抢在他之前拉开了宿舍门,脚后跟在门边一踢,地上的书包就到了他手上:“你什么课?” “比较政治学,你呢,”甘克鞋帮还被踩在脚后跟下,他蹦着跟上,边走边穿,“你昨晚又出去了?” “Ap计算机原理。”至少教室方向是一致的,迈尔斯和他并肩同行。 第十三章 诚招鼓手 “我得给行政部门打个电话问问是怎么一回事,你站在这不许走。”萨拉斯先生的膀子像一座山,颇具威严地指了指她。 你打电话也问不出来的,如果你要打给那个只在乎自己退休金的行政主管的话。然后你很快就会放我走。 格温把脸埋进手掌心打了个哈欠。正如她所料,萨拉斯先生想要给她个下马威的派头在电话那端碰了钉子,汹汹气势如同撞上了防波堤的潮水,转瞬就碎成了一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不能透露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她体操很好,体操好跟违反校规有什么关系?”“所以这个学生管不了了是吗?” 拿规矩压人的人碰上了含糊其辞的行政关卡,像本就难缠的羊毛线被卷进了更无章的毛线团里,绕也绕不出来。格温竖着耳朵听完,觉得该给热爱查寝工作的安保主管大叔一个台阶下了:“萨拉斯先生,我受伤了。” 她捋起了衬衫袖子,小臂上外翻的皮肉已经愈合了大半,只剩两片醒目的红肿,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擦伤。 安保大叔还呆滞地攥着手机,不懂这个女生上哪把自己搞成了这样,也不知道她忽然提这个干什么。 “昨晚在体操训练的时候被器械刮伤了手臂,但学校的医疗保健室没有人值班,所以我自己出去找了点药。”女生抬起眼,碧蓝色的眼睛明亮却毫不温暖,她嘴里平静说出的一个人训练受伤、一个人出去找药的故事和她的眼睛一样孤独。 * “你知道她吗,刚转来的新生,”室友在安保办公室门前停留了才两秒就走了,甘克匆忙追上迈尔斯的脚步,边走边回头看那扇虚掩的门,他们连个完整的对话都没听明白,“比我们高一届,不少人在暗暗地关注她,但他们推测她有社交障碍,跟谁都不太说话。” 真是新鲜。他们怎么会产生这种误解? “我以为她很健谈。”迈尔斯想起雷暴的雨夜,那只兜帽下的废话多得快把他给埋了。她的那些反派们在被她打倒之前,要么得齐齐装备上静音耳塞要么就会被吵死。 “唔唔,是吧!”甘克双手比枪,“我也觉得她看上去就是人缘很好的那一类。不过基本信息还是知道一些的,她说她之前一直在密歇根,这个夏天父亲工作调动才转来纽约。” “……骗鬼呢。”哪门子的密歇根?之前还说是……南非,她最初糊弄蜘蛛迈的时候编了这个版本,转头又能随口编出下一个。该死,为什么他对蜘蛛迈念叨过的那些细节记得如此清楚? 这或许也要怪蜘蛛迈,另一个世界的他的嘴跟所有蜘蛛侠们一脉相承,什么都竹筒倒豆子往外掏,如果不是还需要隐藏身份,他们一定会把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年收入多少死掉的亲戚埋哪个坟都全盘托出,只为活跃气氛。在和蜘蛛迈相处的那段短暂时间里,他曾无数次吃惊原来如果父亲没有去世的话,他可以说那么多那么多话,而且每一句和上一句都没什么逻辑关系。他对蜘蛛迈的“朋友们”也听得耳朵起茧,尤其是那个听起来就十分特别的女生。虽然这些“朋友们”对蜘蛛迈并不好——至少从他遇到蜘蛛迈时的角度而言。 尽管如此,蜘蛛迈在发现他也有涂鸦本的时候,问他可不可以借他画上几笔。蜘蛛迈的仍然是这些朋友们,好像画他们的涂鸦已经成了蜘蛛迈的某种肌肉记忆,就像永远把头发剃掉半鬓的金发酷女孩画在C位那样,完全是潜意识的。 他沉默地看着蜘蛛迈画出草稿,然后看到后者恍然醒过神想撕掉那几页纸,紧接着蜘蛛迈又想起来这不是他的涂鸦本哪能乱撕,于是撕到一半的手僵在空中,仿佛把撕开的半截沿着纸张的毛裂边按回去就是没撕过一样。 “嗤。” 不知道有什么可惦记的。 甘克:“你干嘛嗤我?” * 午餐时间,格温注意到了餐厅里贴着的返校日横幅和彩纸。手工的pop海报贴了一半,高年级的学生正搭着人字梯,试图伸手够到架空层靠近天花板的边沿,这样就能让长幅海报蔓延一整面墙了。 她都忘了还有这茬。 愿景学院的返校节向来手笔不小。或许是因为大部分能进这所学校的人都家底殷实,且ptA中的家长们又很慷慨大方(其实归功于教师们的游说),返校日当天的活动通常涵盖了从舞会、橄榄球比赛到任何学校相关人员都可以参加的peprally,学生们在开学的第一周里几乎兴奋得连饭都不想吃。她在昨天的化学实验课上还注意到有人跟她一样在偷实验化学品,只是她是为了现搓蛛丝,而对方似乎想自制小型彩色焰火,如果排除在学校里搞土法炸弹的可能性的话。 在她的65号宇宙里,成为蜘蛛侠后的那个高二,她甚至趁着夜色偷偷帮朋友们在学校外墙挂过巨型彩灯装饰——悬挂高度之刁钻让任何一个教职工都纳闷,主管学校纪律的行政老师为了找到那个高空作业的不要命学生而悬赏了一整个月,但直到彩灯在某天夜里被悄然摘下,他们都没找到究竟是哪个艺高胆大的学生出的手。 然而在彼得去世的那个舞会后,她就再也没去过返校日活动了……甚至后来的任何一项群体活动都不再有人见到格温史黛西的身影。 “怎么样?” 她坐得很角落,看过返校日彩带后就埋头忙着用叉子叉圣女果。她闭着嘴巴咀嚼的时候腮帮子有点鼓,目光不知出神在何处,完全意识不到别人在和她搭话。 “嚓!”一支餐刀敲在她的餐盘上,紧接着是另一只叉。金属与陶瓷撞出令人耳碎的刺声,来人举起两只餐具叮叮哐哐,从玻璃杯到托盘,落下的敲击毫无节奏,宛如一场唐突乱雨。 格温吞下圣女果,按住在碗碟上摩擦出呲呲噪音的刀叉,来人真的很懂怎样挑衅一位鼓手的神经:“不是这样打的。” 圣女果最初的酸味过去了,嘴中开始泛起回甘。她去戳下一颗,但盘中央的圣女果在她的叉子落下前就被人伸手拈走了。 “在下周六之前,”栗色爆炸卷发的女生把果子投进自己的口中,刚要继续说就被酸得五官皱成一团,“啊噢,我还是很讨厌吃这个。” 格温面不改色地叉起另一颗。她盛了很多,并不是非此不可,而她人对食物的评价也没有动摇她对餐后水果的态度。 琼努力才没当着她的面吐掉果子,双臂横在胸前,似乎这样就具备了劝动这位据传有社交障碍的人士的气魄:“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来看我们的排练?返校节定在下周六,腕带乐队会有一场live,我们最近每天都在排。” “但是你们连鼓手都还没找到。”格温又吃掉一颗果子。 “找到了呀,”琼的眉毛飞起来,抬头纹很深,“但是她还没来看过我们的排练,这可不是个好开始。” 还剩六颗圣女果,以及几片削掉外皮、切成圆形的血橙果肉。格温挑眉,琼在狡猾地模糊参观排练与答应加入乐队之间的界限,但她不打算直接点破。 “你们原来的鼓手去哪了?” 琼紧紧闭上了嘴。她鼓着眼睛盯了格温片刻,对方仍然专心致志地咀嚼着她的餐后水果,吃得快速又干净。爆炸头女生斜眼瞄了一下身后隔了两桌的另外两个女生,贝斯手在餐凳上盘着膝盖摇头,键盘手撇了撇嘴摊手。 “真让她们说对了,‘鼓手是最难搞的’,”琼笑了笑,蜜色的脸颊上雀斑聚在了一起,“你甚至问的不是我们为什么没有鼓手……可能初创乐队从一开始就没招募够人,就像我们总是缺个副吉他手那样。可你直接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你猜到了我们曾经有过一个鼓手。” 两颗眉钉上反射的光似乎能照进人的心底。 琼趴在餐桌上,这样她就和格温一样高了。她伸手把对方的托盘勾过来,格温像紧锁猎物的捕食者一般追踪而前,碧蓝色眼睛里也就映出了琼的眼睛。 “艾莉西亚·汉斯,我们原本的鼓手,上学期末的时候路过53街地铁站的时候,在一场爆炸式袭击里被烧伤了左臂,”琼想在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找到什么结果,却迷失在其中,像在无边的碧海里泅游,面前的女生对听到这样的故事的反应冷静得出乎了她的意料,“出院以后,她的父母对纽约的安全再无任何信心,很快就举家搬去了西部。” “每天都有很多人离开纽约。”相当平淡的陈述句。格温伸长了餐叉,执着地戳中了最后一颗她没来得及吃完的圣女果。 “以前不是这样的。每天都有人进入或离开,但现在却只剩下了不断离开的人,和还未离开但急于逃离此地的人。” “所以格温,逆着人流到达这个地方的你,真的很特别。” 第十五章 冤家路窄 健身房在学校的地下一层,只有穿过非教学校区的一层回廊到达最尽头,才能找到向下的楼梯与白色消防门。迈尔斯沿着玻璃栈桥穿梭到非教学区,回宿舍取了拳击手套再顺着楼梯一路往下,到达一层时轻车熟路右拐,碰到转折处再右拐,沿途会经过一间室内篮球场、无数社团活动教室、还有…… 属于摇滚的脉搏,突破吸音墙的阻隔与隔壁活动室的嘈杂,振动了远处的空气。那是架子鼓的声音,音乐节拍并不算紧张,嚓片响的时机很妙,鼓点流畅而有层次。鼓手的技巧细腻又横冲直撞,摇滚乐的生命力从排练房的每一处缝隙中争先恐后蓬勃溢出。 “这支乐队招新人了?”学校规模不大,迈尔斯对现存的三支乐队有所耳闻,这显然不可能是乡村音乐或蓝调会有的节奏型,而仅剩的摇滚乐队所面临的窘境大部分学生都不陌生。 上一次他路过乐队排练室时,这样的鼓声还未出现。不得不说,一个真正的摇滚鼓手敲出来的节奏,比那些呆板的电子音源听起来顺耳太多。摇滚的鼓不仅需要满足对节奏的需求,甚至能够掌控整首歌的情感表达,同时体现出乐手的私人趣味。 这是一位很有个性的鼓手。以致于他听到鼓声就想知道,握着鼓棒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迈尔斯循着声音继续向前几步,走到乐队排练室的门边。在他贴近门与视线齐平的观察窗前,他忽然眼皮一跳,有什么曾经在脑海中出现过的东西从记忆中翻涌了出来。 摇滚乐队的新鼓手……该不会? 如果是那样,他得收回对鼓手品味的好评价。黑皮肤的眼睛睁开,观察窗内景象映入眼帘。 排练室里只有三个人,三年级的拉丁裔主唱,二年级的键盘手与贝斯,都是熟面孔。摇滚乐队的架子鼓在三人身后静静地休憩着。高个子的键盘手按下loop键,其他人的身体随着鼓点开始轻轻摆动,她们屏息低下头,指尖与乐器的弦相接,拨片勾起弦音,琴腔开始共鸣。 架子鼓声来自于键盘合成器,是预录的鼓声。 没有什么新的鼓手。迈尔斯收回目光,他松了口气,胸中却并不畅快。 * 今夜有阵风,六级。蒙着脸的蜘蛛侠将几股蛛丝拧成一束,双腿勾住蛛丝末端绕出来的圆圈,倒挂在一处信号塔上,感受着风的烈度。 不远处的码头工人用缆索将船捆在系船柱上。大大小小的驳船和小艇如同归巢的雏鸟,依附在码头的泊位上汲取温暖,身下的浪带着船只且沉且浮。而阵风大的时候,蛛丝上的人会像摆锤一样被离岸陆风吹得靠向码头的船。 下一阵风来前,她按熄了手机屏,面罩上的玫红色眼眶无声扩大,像一只在夜间调整瞳孔光圈的猫。四方规整的港口占地之内,码头缺失的一角尽露于眼前。 她跨越伊斯特河和整个曼哈顿下城区来到此哈德逊河边,希望上个月的新闻记录足够可靠。 ——40号码头爆炸案。一个没头没尾的,邪恶六人组的势力入侵纽约后发动的无数起袭击中的一桩。当然并非所有媒体都采用这个说法,例如《号角日报》就会抓住“徘徊者及其搭档在爆炸之前曾于此地露面”的信息撰写特色文章,意图勾勒出另一个版本的真相,譬如“徘徊者出现的地方就会发生危险,民众为何从未对他产生怀疑”之类。 但也多亏了《号角日报》对徘徊者行动的着重强调,她才会在众多灾难性事件中注意到这一起。 码头发生爆炸时并不繁忙,船泊运输区的出入口因为附近的橄榄球场地保养而受到了限制,于是爆炸发生时只有码头仓库的安保人员在场。据唯一的幸存者交代(该幸存者目前还躺在纽约综合医院里因为基础病接受后续治疗),他在被徘徊者及其搭档扔出仓库范围时,曾经在空中听到过一阵巨大的高频蜂鸣声。 那就是神秘客的手笔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六人组中还有哪位会对无人机技术如此青睐。 第十六章 讨厌你的理由 “怎么是你!”少女带着点沙的声音同时响起。头顶上有碎石时不时滑落并砸在管道上的扑簌声响,警惕的她下意识伏低了头,却因为管道过于狭窄而避无可避。 对面的人与她同步做了个伏地动作。 修长的身形出现在热成像视野中,徘徊者认出了这个四肢紧贴在通风管道壁上的人,她标志性的兜帽,还有面罩上那双会收缩的情绪眼。 徘徊者立刻沉声:“你出去!” “我不,”那对情绪眼眯了起来,“你凭什么命令我,明明是我先来的,要出你出。”别忘了她在信号塔上挂着吹了半个小时的冷风才找到时机。 头顶空空响了两声,像是有一处钢筋断裂,紧接着重物吱吱呀呀地开始摩擦。建筑物危险的骨裂声令人牙酸。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徘徊者向上看,但面罩装置中的视野无法穿透管道的金属壁,他压着被不速之客打扰的坏心情道,“你退出去,这条管道通向建筑外的出口……你!” 戴着兜帽的蜘蛛侠忽然无声向前蹿了一截,几乎撞进他怀里,不过力度毫不轻柔,甚至手肘斜向上一拦,刁钻地擦到了他面罩未覆盖的下巴部位。徘徊者上下牙清脆一磕,差点连舌头都咬断。 他下意识地伸爪去挡。管道外他们头顶的重物骤然悬空,砰然砸在了蜘蛛侠方才所处的管道位置的侧后端。通风管道折了起来,像有人掐住了吸管的一段。 “现在不通了。”蜘蛛侠匍匐着回头看向身后,别说顺着原路退出去了,连苍蝇都找不到能钻的缝隙。 两人挨得很近。管道中的空气本来就不充足,通向建筑外的一头又被堵上了,余下的这截狭小的,紧迫于二人之间的空气迅速升高了温度。 徘徊者刚刚采完样本,警惕着管道里未知的敌人,又突逢坍塌,呼吸还未平复。他盯着面前的人,玫红色的指套隔在两人面前。 “你……心跳很响。”蜘蛛侠的语气不带起伏的,连那双随着情绪敏感地扩大缩小的玫红色眼眶都丝毫未动,就是在陈述事实。 “要你说!”徘徊者深吸一口气,试图平缓那恼人的心跳。粉红色的指套里冒出一根食指疯狂地摇了摇,阻止他。 “省着点吸!你都吸完了那我呼吸什么?” 徘徊者反思自己的面罩不能捕捉翻白眼的动作。 面前的指套摇完后收回到她自己的脖颈边,单手向上一推,兜帽滑落,曾经在愿景学院中见过的那张很摇滚打扮的脸暴露于黑暗中。 还真是她,身份乱七八糟的高四女生。即使先前就心里有数,徘徊者还是没来由地绝望了一瞬。 没了面罩造成的阻碍,她轻轻吁了一口气:“不知道你的面罩有没有供氧功能,我之前改装战服的时候本来想安一个,至少得是带空气清新剂的新风系统吧,但在紧身衣里装空调技术攻关难度稍大。” 对方说着就伸手来敲他的面罩,头两下趁其不备得了手,硬质的面罩被指弯敲得邦邦响,震得徘徊者脑仁疼。 徘徊者仰头躲开:“你废话这么多,耗氧量一样不低。” “所以你没有供氧功能,那你的面罩能做什么,”之前为了避险的迫近让她可以近距离观察徘徊者的面具,她的呼吸喷在硬质面罩上,碧蓝色的眼睛倒映出紫色的光斑,光影荫晕了她棕色的睫毛,似乎能根根数清,“就发光?除了在潜行时暴露你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天才功能……” 在愈渐稀薄且发热的空气中,少女声音一顿,紧接着是一记坚实的撞击声,被四面铁皮的管道包裹着,传递成隆隆的余震和闷响。 金发少女躲开了虎虎生风的一拳,她在管道中竖着腾空转体,反手用掌接住了徘徊者的拳。格温感受着虎口一瞬间的麻痹,眉心一沉,将那千钧的一拳推了回去。 “这是还你上次踢我的那一脚。” “小气鬼!”少女低叱,“真无趣的人。” 想让她闭嘴而已,蜘蛛侠为什么会如此聒噪? 少女眸光一动。几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进入了废墟范围。 “谁在那里!”是码头的巡逻警卫,他们听到了先前那声巨响。 “该你退出去了,”经过突如其来的一拳她也没有对他产生丝毫畏惧,烦人的指套绕过他的耳侧,指了指徘徊者的身后低声道,“你是从另一头进管道的,说明管道另一端还有别的进出废墟的出口。” 徘徊者冷声:“不必那么麻烦。我大可以用爪子把管道掏个洞再把你扔下去。” “你不敢,”少女直直逼视着他,“刚刚那拳就没使全力。把管道打破了会破坏这堆废墟的临时结构,可能造成更大面积的坍塌,对你我都没好处。” 还会波及尽职尽责巡逻危房的码头警卫,那就有得她好忙了。警卫们的脚步分散开,但都在仓库的周边。 徘徊者隔着面罩静静地凝视着那双眼。面罩上的两团紫色焰火标记忽闪一瞬,他终于开始后退。 * 地面上全是灰,主要来自爆炸后的烟尘和废墟崩碎时的砖瓦粉尘。徘徊者拧亮了一支手指长的小型强力手电,光束照在尚未完全塌方的仓库一层空腔中。 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蜘蛛侠亦步亦趋地观察着他选择的落脚处,跟上时悄无声息。 “你来这里干什么?” 徘徊者没有回答她的话。码头警卫包着仓库绕走了半圈,但他们并没有找到进入建筑的途径,考虑到危险他们也不情愿如此。只有手提式探照灯扫过仓库的某些墙面时,有光从尚未被完全阻挡的窗户缝隙中透进来,然后又在仓库中堆叠的铁皮与笼架上反射几个来回。 落地后的蜘蛛侠重新戴上了她的面罩。 “蒙面人摘面罩就像脱帽礼一样,我摘了你也得摘,但你不遵守礼节,所以我又戴上了。” 疯了,他对她为什么戴面罩根本不感兴趣。他们蜘蛛侠做每件事都会给自己作注解? “well,只是不喜欢太过安静。一位好邻居是不会让你觉得和她对话费劲的。” 现在恰是需要安静的场合。而且这样的对话怎么可能不费劲? “你是来拿东西的。”少女自问自答,根本无消他透露一丝信息。那双玫红色边框的白色情绪眼从周遭扫过。 “你来过这里不止一次,所有的落脚点下面都是实心的……你很熟悉这里。” “报道里的目击者作证说看到你们在爆炸之前在仓库里翻找什么……但你们当时没找到,或许没来得及,又或许扑了个空。但现在你想起了此地遗留的某种痕迹或许派得上用场,所以回到了这里。” 她全猜中了。徘徊者停了下来。他正处于一堆仓库原本的长灯管折断后形成的小山上,转过身来时灯管脆弱的结构正在向下变形:“你跟着我做什么?” “不是你在带路吗?我们说好的,从通风管道的另一头找到通往外界的出口……” “我没跟你说好。”徘徊者向后一跃下了小山丘,紫色的火焰标记消失在其后。 “你脾气真的好臭,”蜘蛛侠射出一缕蛛丝抓住了通向二楼直梯的外壳,不料那外壳只是恰好立在那儿,一点外力拽动就整面向楼下倒来,吓得她连忙又扔了两团蛛丝把外壳和二层的地面固定住,“豆腐渣工程!我们确实该找个机会来谈谈你的态度问题了,迈尔斯。”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迈尔斯。 蜘蛛侠把自己荡过小丘,徘徊者的身影已经走出去了一段。在仓库一层林立的残缺集装箱的缝隙中,几乎马上就要看不见他的踪迹。 蜘蛛侠追了上去:“从一开始你就很不友善,好吧,我知道我也有错不该上来就把你当反派揍的,可是其他宇宙的徘徊者都是坏人嘛形成条件反射很正常,而且你刚刚也打回来了不是吗?” 格温的语气略有不快。在彼得去世之后她很少再交朋友,但来到42号宇宙见到徘徊者之后,这个人就属于她心中颇为特殊的一类——这个人也是公众面前的蒙面人,艰难地掩藏身份维护纽约城的正义。从这个意义而言,见到他就像格温最初到达1610宇宙、见到彼得和潘妮他们时一样。他们是一类人,那些平日里不可言说的感受,在他们对视时就会从一双眼流动到另一双眼中,不言自明。 所以她在愿景学院时才会向他伸出手,所以她才会在通风管道中果断地摘下面罩。 “但你还一直在和我保持距离,拒绝沟通,消极地回应我提起的一切……我惹你了吗?” “明明我们都在打击犯罪,应该缔结良好的合作关系才对,”偌大的仓库在倾塌后像一座迷宫,甚至是动态的,蜘蛛女侧身躲过一截受力不支而直戳下来的空心钢管,低声且笃定,“我看见了,你在学校里面是有朋友的,你并不孤僻……唔!” 前方的人一直头都不回,只在她的话音意外中断时脚步稍顿,接着便继续往前。 格温等着熟悉的故障反应过去,紧身衣下的脊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她抬眼时视线中已经失去了徘徊者的背影,但她依旧能凭借感知追索而前。 她相信对方能听到自己的话,即便她的声音拍在集装箱壁上,反射回来的只有自己话尾的余音:“所以你对我有偏见……蜘蛛迈说你难相处,可你对远道而来的朋友也太不客气了吧……” 格温的声音寸止。这次的蜘蛛感应来得太迟,又或许是那股汹涌的敌意产生得太过突然,几乎在她反应过来的当时机械拳套就已经欺近了她的要害。 金属利爪钳制着蜘蛛侠的脖颈,巨大的手套包裹过她的颈后插进了集装箱的铁皮里,兜帽下的人呼吸急促起来,身后的铁皮发出被撕裂和攥紧的咔咔声,听起来二者不知哪个更危险。 “别提他!” “你才不是我的朋友,少来那套你们蜘蛛侠的自来熟。” “在你们蜘蛛联盟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你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提起他?” 第十七章 并非每个世界的迈尔斯都会喜欢格温 徘徊者的面罩贴得很近,紫色的火焰像一张网点纸,给蜘蛛侠的情绪眼也上了色。 格温感觉自己陷进了集装箱里,她喷出几束蛛丝想借力把自己拉出去,然而视野被他完全占据,那些蛛丝的着力点也不对,她憋着一口气用力下拉,身体却纹丝不动。徘徊者的拳套死死扣住她的喉咙,而蛛丝拉断了废墟高处的一截暴露在外的管道,似乎原本是中央空调的排水管,滞留其中的一抔冷凝水倾泻而下,滴滴答答地浇在集装箱顶,水花飞溅着擦过戴着面罩的脸颊。 兜帽下玫红色的眼眶扩大。她用力吸气,却吸了个空。那双火焰状的眼睛像一堵墙般堵在她的视线中,甚至因为靠得太近,她的双眼无法聚焦,瞳孔似乎要被一片茫茫而明亮的紫色光晕烧坏了。 那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了对方想要杀掉自己的错觉。 然而徘徊者迅速卸去了力道。集装箱壁像一团打印纸一般被凿出了个洞,洞的边缘内凹,而镶嵌在洞里的人在他松手时就会滑落。 蜘蛛侠没有让自己滑落。她抓住了那只掐住她的拳爪。 徘徊者预料到她会回击,余下的另一只拳横过来格挡她的弹踢,不料对方却只是顺势将他拉到耳边:“嘘,你听。” 少女的低语几乎只有气声。徘徊者皱了眉,耳边除了她以外就是冷凝水敲击在铁板上的铮铮响,像在下一场小雨,静下心再听还有……蜜蜂的嗡鸣。 “无人机,趴下!” 巨大的爆炸火光燃起之前,蜘蛛侠把面前的人摁倒在地,然后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 * 格温说不清楚过去了多久,但应该不会太久。她被冲击波掀开时保护了头部,但无人机轰炸伊始时的亮光还是穿透了目镜。耳朵也很难受,有几秒钟她只能听到类似频段干扰的蚊音,但视觉中那些正在倾倒的墙体和身边的熊熊火光提醒她,这是冲击后的暂时性耳鸣。 她扶着集装箱站起来——刚刚的这幢集装箱像聚会上的奶油蛋糕,被拍扁了一半,幸而她所在的地方受损较小。 徘徊者也站了起来,伫立不动。格温呆呆地看了他几秒,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 她一把摘掉面罩,让他读自己的唇:“我听不见。” 徘徊者一愣,随后也解开了自己的面罩。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失去了掩饰,显露在火光中,两条漆黑的拳击辫粘上了粉尘,有点脏。 可惜现在不是为她没认错人而庆祝的时间。格温读懂了对方的唇语,“警卫。” “ohgosh。”所有信息一瞬间重新涌入了她的脑袋,她忘了还有几名码头警卫正在仓库外面巡逻寻找他们,在这个规模的轰炸下想要幸免得狠狠祷告一番才行。 格温仰头看向天空。是的,刚刚的轰炸已经彻底掀掉了仓库的房顶,好消息是她不需要再寻找一条能出去的路了,坏消息是,纽约的光污染的夜空中不见星辰,只能看到半空中悬停的一圈无人机。 “怎么回事,这个纽约就没有出台过小型飞行器管制法的吗?”她拉下面罩,迅速动了起来,无人机瞄准的红点几乎追不上她的身影。小巧的黑白色兜帽在新形成的废墟上来回腾挪,如同一只神踪鬼迹的跳蛛。 时不时有几束蛛丝直插云霄,整张扒在无人机上卷进螺旋桨里。无人机像中了杀虫剂的蛾,一只一只僵直掉落。 她的身侧,几串弹丸大小的钢珠四射向天际,自动吸附上空中开始躲闪的无人机。蜘蛛侠的眼眶动了动,燕子一般折了身,从无人机群中抽身而去,径直荡向仓库外部之前传来了警卫巡逻声音的地方。她的身后,徘徊者的钢珠炸弹如同铁索连舟,精准地击落了那些追踪她的无人机体。 * 迈尔斯没预料到他的运气如此之差。 距离仓库第一次被炸毁已经有一个月,任谁都觉得神秘客已经放弃了这个据点,但他今夜却出现在了此处,这只能说明神秘客时时刻刻都盯着这里,一有风吹草动就来对他赶尽杀绝。 该死,艾伦和他当时只是听说这间仓库储存着一批未注册军火,想劫走用来补充徘徊者的弹药匣,结果是假消息不算,他们还什么东西都没劫到手就已经被埋伏了两次! “徘徊者,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的,”神秘客那个标志性的鱼缸头套并未现形,他的声音从无人机群发出,每一架无人机都是他的传声筒,他或许正在千里之外遥控局势,也可能就潜藏于听者身后,“你还记得我是个魔术师吗?算计我的道具无异于砸我的饭碗,我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们呢?” 迈尔斯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他今夜配置的装备——原本以为是不必交火的样本采集任务,他身上只配备了潜行必须的滑索与动力装置,至于保命的武器,刚刚已经撒掉了一大半。不过至少他的拳头还有用,在电量耗尽以前。 以前也不是没有山穷水尽的时刻。况且他此行的目的也并非直面神秘客,只需要带着样本逃出去就足够。 * 格温在原本是自动门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幸存警卫。他被压在一台翻倒的重型室内运输车下,右大腿像棵埋得很深的萝卜。萝卜警卫叫得要死要活,几乎一瞬间就治好了她的突发耳鸣。 他已经挣扎了一段时间,但运输车吨位太大,他的腿没了知觉,不论是运输车还是他的腿在自救下都纹丝不动。远处徘徊者与无人机群交战的声音一阵强过一阵,萝卜警卫的脸由红转白再变红。 “生过孩子吗?”戴着兜帽的蒙面人在令人胆战心惊的战火背景音中发问,声音平静得像只是在寻常早餐时从报纸上念了一段字谜,否则也不能解释她何以在此等场景下问出这个问题。 “啊?”警卫的眼球憋得差点从框里掉出来,半天才知道身前的蒙面人是在问自己。 “我还没有……有一个未婚妻,别杀我别杀我求您了,我痛……我是偷偷挪了攒的戒指钱赌过,但未婚妻已经决定再给我一次机会了,那个赌场出老千,我再也不会去了……” 兜帽蒙面人的眼眶变成了一大一小。她双手托住运输车贴地的底部,压在萝卜警卫腿上磐石般的运输车微微悬空:“男的生不了孩子,你这条腿再痛也达不到人类能够活着体验的最高强度的痛感,所以忍一忍别叫唤了。” 格温等待警卫从车下拖着腿爬出来,又问:“你未婚妻电话多少啊?” 萝卜警卫哆嗦着报了一串数字,现在他明白对方不是邪恶六人组的同伙了,数字报完赶紧追着道:“救我,救救我。” 格温拿手机记下号码,被这脑子不清楚的萝卜警卫吵得心烦,三两下把人捆成蛛丝紫菜卷,扬手扔去了远离仓库的草皮上。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哒哒哒给新记的号码发去一条匿名短信,内容言简意赅:“试试换个未婚夫。” 她很快就安置好了那些被波及的码头警卫。有个警卫运气很好,挤在一处石柱与台阶断裂层形成的三角空间下,除了萝卜以外还有两人受了伤。仓库上空的无人机似乎越来越多了,像聚集着等待群飞越境的蝗虫。格温来不及给手下的人做急救,交待警卫们自己拨911,随后便向后一跃,逆行荡回废墟。 * 蜘蛛侠回来驰援的时候,迈尔斯手上的消耗型武器几乎弹尽粮绝。但他的拳爪就是无人机们的噩梦,快得能划破空气。无人机来不及闪躲,更无法聚拢成阵型,徘徊者的利刃就撕开了它们的胸膛,空中尽是撕碎的残翼,还有转着圈下落的熄了火的引擎,从远处看如同一堆从天而降的火山灰。 神秘客自无人机最密集的那处半空中逐渐显形,如同从海市蜃楼的虚空中降临的神祇。徘徊者闪过几发无人机打来的子弹,发现视觉中的场景已经变了样,脚底已不再是仓库的断壁残垣,而是一处罗马风格的宫殿建筑。他身上所穿也不是什么徘徊者的战衣面罩,而是一条毫无攻击力的及地长袍,顺带还光着腿,似乎真的能感受到从足底传来的寒意。 “还是这一套,随时随地都要推销你的Ar产品么?”徘徊者轻嗤一声,赤手跣足而行,在宫殿看似宽敞平亮的的地面上诡异地踏空而起,冲向神秘客现身处,“这种把戏上当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了。” “那可不一定。”在他的正上方,空空如也的繁星下,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少女的鼻息。 由无人机全息投影技术搭建起来的幻象顷刻破碎,几架作为关键节点的飞机被蛛丝糊成了新手织的毛线围巾,而神秘客则出现在徘徊者的身后,维持着掏枪未遂的动作——他的手被一团莹白的丝状物死死黏在了裤兜上。 徘徊者面罩下的金属音并不领情:“多余。” 若她出声再晚半秒,他手中的最后一枚榴弹就将投向身后。 说是蜘蛛侠制服了神秘客也不尽然。空中余下的几十架无人机此刻齐齐低下头,将炮架对准了用蛛丝拴住了神秘客的蒙面人。 “放我们走,否则我就堵住这把枪口炸烂你的裤兜。” 第十八章 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想成为他? 迈尔斯回的是他和艾伦叔叔的工作室。他从消防窗滑进工作室时,听到了唱片慢悠悠转出来的音乐。那是一张私人翻录的爵士蓝调Cd,存了几首上个世纪50年代西部冷爵士乐时期流行的歌,迈尔斯在旧货集市里花了一个半刀淘来的,混在两只圣诞袜和常青藤挂饰里被一并买下,生怕卖主看出他识货而坐地抬高价格。 沙发那处有一点火星子,在消防窗被推开之前,火星就匆匆地灭了。一截刚点燃的烟废在烟灰缸里,瘦高的男人坐起身来问:“怎么用了这么久?” 一只装着玻璃制收集皿的塑料袋破空飞来。男人单手接住,就着唯一开着的吧台灯光细细打量着收集皿:“样本。” “是ACidod-98,奥斯本科技合成的高危化学品之一,剧毒、附着性强且易燃,别名‘毒液酸’。奥斯本科技垮台之后这类化学品的合成实验室都被摧毁了,剩下的样本也悉数封存,但不知为何却出现在了神秘客的码头仓库里……大部分在第一次爆炸中就反应殆尽了,剩下的这些连警方都没取样到。或许他不惜炸掉整个仓库就是为了消除毒液酸的储藏痕迹。”迈尔斯把拳套和动力装置插回工作台上的基站充电,转身靠在吧台边。 “找这个花了你不少时间吧?” “没有,”他扫了一眼吧台上的东西,没来得及洗的炖锅,一打没拆的啤酒,四分之一颗洋葱,开了封口的摩托车机油,还有两瓶汽水,从冰箱里拿出来久了,凝结在瓶身上的水向外淌了一圈。迈尔斯拍了拍腰间,一根带倒钩的伸缩滑索把吧台那头的汽水抓了过来。他将细口的玻璃瓶在吧台边沿一磕,金属瓶盖应声而开:“采集样本只用了三十秒,却被神秘客揍了半小时还有多。” “所以你被鱼缸头给缠住了,”艾伦稍稍惊讶,“早知道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的。也是,如果是这种规格的化学品,他尽一切可能封住所有知情人的口才再正常不过……” “艾伦叔叔,你还记得我爸年轻时的样子吗?”迈尔斯打断了艾伦的话。 瘦高的男人转过头来盯着吧台,踱步而近时,吧台的灯在他的头顶反射出光泽。 迈尔斯刚把汽水怼进嘴里喝了一口就皱眉,他最讨厌的口味,像打了气的草药汤。 “怎么可能不记得,”艾伦呵了声,唇角微扬,“混账一个。” “当然,我们俩都是混账,个顶个的不成器。偷东西,给社区年龄更小的人卖烟草,在看不顺眼的人车上搞涂鸦创作,这都是小事情,”艾伦也抄起一瓶汽水,看了看瓶标,懊叹道,“买错了。” “最严重的一次,我们把一群意大利人引到俄罗斯人开的地下赌场,趁他们干架的时候捡地上的钱,捡到一半手就被踩住了。俄罗斯人拿枪指着杰夫,问是不是我们捅漏的消息,不说就踩断我的手,说了大概率会崩烂他的头……结果条子们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报的警,总之我的手没事杰夫的头也没事,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送去蹲大牢,我俩年龄小,只被罚去接受司法指导。” “后来我才知道报警的人就是杰夫,他怕我们进了赌场没命出来,所以提前卡点叫了警察,就算真出了意外警方也能及时赶到,你看他早在那时是不是就算得上有勇有谋?” 第二十章 牵手成功! “你在找这个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彼得的本叔叔们成批从坟里坐起来了,徘徊者迈尔斯主动找她说话了。 格温皱起了鼻子。走廊对面的人让她看清楚手中的东西后,手腕一翻,将那枚钥匙收回掌心,静静地等她开口。 走廊尽头转角以外,响起了属于仓库管理员的脚步声。托蜘蛛侠耳力敏锐的福,那脚步声还很远,但坚定且频率稍快,一如管理员干练的性格。 格温向对面做了个口型,她知道他认得出来:“给我。” 迈尔斯收紧了拳,反而把双手揣进了裤口袋里。 少女两珠眉钉一闪,一根蛛丝如同小钩子,直直地冲向他的裤口袋。 迈尔斯眉头一皱,险险侧身避过那根蛛丝。她急起来连他的裤子也要抢吗? 格温数着耳中步步逼近的声音,有些恼火地瞪了一眼那个故意藏起钥匙的男生,对方甚至后退了一步,也学着她不出声只做口型:“no。” 格温用余光扫了一眼门锁。其实直接把门撞开也不是不行,对她来说也就一记回旋踢的事,但那样就坐实了有人在针对性盗窃校内的危险化学品,引起学校严肃调查还算小事一桩,如果惹得愿景学院干脆暂时取消这些化学品进货就麻烦大了……这是她最容易接触到蛛丝制作的地方,除此之外的每一个备选项都要么防备更严密,要么就试剂不全,而且离她都不近——一次还行,她总不能每隔几天就跑大老远去配一次蛛丝吧? 少女的目光再落到远处的男生身上时,忽然就软化了下来,她犀利的眉峰都温和了弧度,仿佛又变回了刚被抓包认出是他之前,那个乖巧无害的普通女高中生。 “please,”她还是做口型,这样附近的管理员就不会听到了,“借我一下。” 变脸真快。迈尔斯注视着她的眼,还有别在耳后又因为低头请求而滑落的粉色发根。即便大致猜得到她想进化学仓储室的缘由,那与他利害无关,他不知为何也偏不想顺她的意。 “管理员女士,”男生没有搭理少女的请求,直接别过了头去,对转角连通的另一条走廊上从远处走来的人开口,声音短促但清晰,“请问这是不是您的钥匙?” 迈尔斯站在L字形走廊的折角处,当着格温的面转过身,就像一个捡到了失物而等待在原地的好学生,把捏着那枚钥匙的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递给短暂离去又归来的管理员。 “我在化学物品仓库门口捡到的,猜想是您不慎掉落。” 年轻的仓库管理员顿住脚步,端详着少年手中那枚银色的薄片金属钥匙,尔后向他点头致意:“谢谢。我在跨选化学实验课前见过你,你应该是……” “莫拉莱斯。”拳击辫男生礼貌地接过话,瞥了眼拐角另一边走廊上,那个眼睁睁看着他把钥匙交还的女生,她的身影修长而伶仃。 “那里还有同学?”仓库管理员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向前走了两步,直角转弯后的另一条走廊毫无遮挡地呈现在眼前,空荡荡的。 “不是,”迈尔斯只挪开了一瞬目光,少女就已经不见了,倒不令他意外,“刚刚好像看到了一只蜘蛛而已。” * 今天是体操训练日,格温在训后洗了个澡,顺着墙沿绕着监控死角走向校外的时候,城市间浑浊的风从她的发尾带走了一丝洗发水的山茶花味道。 她出门得稍晚一些,街上那些专做夜宵的中东肉卷小车已经支起了摊子,收市早的鲜切花店和西班牙人开的水果店在点亮招牌灯之前就拉下了卷帘,有些人宁愿缩短营业时间也不想在夜幕降临后还暴露在大街上,不过中国超市仍然勤勤恳恳地开着门,只是门上挂着“打烊时间自午夜提前至晚十点”的手写塑料板。 蜘蛛侠从墙面转到屋檐下,庞大的城市像她身后弧形切换的幻灯片。她从与水平地面平行着走到倒立向地面,不论在何处都如履平地。她偶尔会拿出手机确认行进方向,谷歌地图上“布鲁克林高中”被打上了图钉标记。 蛛丝已经在刚才一起车辆盗窃案中消耗殆尽,现在她只能靠徒步到达……或者共享单车。可惜沿途的几辆共享单车不是被人卸掉了龙头就是上了私人挂锁,看起来完全没法用。这么说来打击侵占共享单车也算蜘蛛侠的业务范围,资本家们有没有通过新的商业模式赚到钱不知道,以层出不穷的新模式累死蜘蛛侠倒会是真的。 幸好布鲁克林高中不算远。那是一所非寄宿公立高中,迈尔斯在赢得愿景学院的奖学金抽签之前就读于此。学生多是附近街区的普通人家小孩,学校管理也相对松散——公立学校也是有实验化学品预算的,只是清单不如私立学校那么全面罢了。毕竟不是哪个学校都有资本为学生提供课本之外的、具有探索性且稍有风险的化学实验教学。 但愿布鲁克林高中的化学试剂仓库有窗户,或者安了把老掉牙的生锈挂锁。 蜘蛛侠斜蹲在这所公立高中对面一桩褐黑色的雕塑上,它是一处班克西街景艺术,雕塑上贴了许多涂鸦姓名牌或黑人喷绘。然而她全然无心欣赏这些散布在纽约街头的个性创作,玫红色的大眼眶聚精会神地盯布鲁克林高中侧面斜向下的小巷中,一个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影。 有人比她更早地盯上了布鲁克林高中。 说是鬼鬼祟祟或许有些过,毕竟对方并没有猥琐地弓着背猫着腰,但他显然极有反侦察意识,所站立的地方避开了一切探究的视线,即便夜间巡逻的纽约警察放慢了车速,也很难分辨出那个几乎融于夜色的身影。 “另一个神秘人,你为什么想进入一所静校后除了门卫外空无一人的高中?” 蜘蛛侠的情绪眼缩小又放大,这双目镜装备了远景瞭望功能,可以让她看清楚远处事物的细节,可惜对方恰好背过了身去,他戴着连帽衫的帽子,而宽大的充棉外套遮挡了他的身形轮廓。 警觉且谨慎的贼,格温在心中下定论。她的手伸向腰后,摸到了她出门时挂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的警用手铐。那是她父亲当警察时使用的公物之一,她很早就偷藏了一对,就如同她藏起了企鹅储钱罐里的那只警用对讲机。有段时间乔治·史黛西警长零星报失过一些设备,他当时以为都在抓捕罪犯时被毁或遗失了,还为此写过几份情况说明,从未料到那些丢失的警用物品都好端端地纷纷躲在女儿房间的军鼓鼓面里、琴包夹缝中和字典后面。 这是她为蛛丝耗尽时准备的planB。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主意,但专为眼下这种“即将制服坏人但找不到物品固定住他”的情形设计。蛛丝会耗竭,但传统的手铐却可以循环使用。 她眯起一只眼。暗巷中的人开始攀爬围栏了,那处看起来是学校用来从侧面运输货物的小门,建筑外用削尖的锥形围栏圈出一块露天空地,而那个连帽衫男此刻一手挂在了围栏偏上端。他身手敏捷且干脆利落,熟练地借着高处的着手点呈钟摆状把身体往上甩。 格温盯住了那只手。为防对方挣脱,她将警用手铐的一端扣在自己手腕上,敞开了另一端。 布鲁克林高中校门口的暖黄路灯昏黑了一瞬,仿佛只是电路接触不良,低空中展翅的沉鸦都不如此迅疾。 一团轻盈又果决的黑白色身影自雕塑顶端跃起落下,径直扑向了连帽衫男挂在高处的那只手。 “啪!”手铐在夜里发出清脆的咬合声。敞开的渔网捞中了它瞄准的鱼。 对方被撞得闷哼一声,手腕一松,整个人哐当一声跌落在暗巷里,砸翻了下斜坡上搁置的几只大铁皮垃圾桶。 格温连着手铐的那只手被他用力一带,差点被翻倒的垃圾桶兜头扣住,眼疾手快地拉着那人就地一滚。铁皮垃圾桶轰隆隆地横过来卡在巷子里,余音汩汩荡到巷子外,顺着街道传了好远,远处还迟迟滚来回声。 “铐住你了!算你运气差,蜘蛛侠平时不这样抓犯人的,没有蛛丝的时候效率太低,但既然铐都铐了可以直接把你扭送警局……”少女的声音听来清冷,但讲话内容欢快又琐碎。 “你有病?”行动未遂就被蜘蛛侠逮捕的连帽衫男抽出了被压在身下的自由的那只手,一把拉下了帽子。 白天还在愿景学院的走廊上对峙过的那张脸显露在了暗巷下。 蜘蛛侠的情绪眼睁得像两盏大灯笼。 “迈尔斯?”格温也拉下了面罩与兜帽。 迈尔斯盯着金发下微微错愕的面孔。算上雷暴那晚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短兵相见,这是第三次了。三次撞见蜘蛛女都没好事!他早该做一个gps报警装置,只要她靠近他一公里内就震动提示,否则他难以想象还会接连倒多少霉。 现在他们两只手还紧紧地连在一起。 格温从地上爬起来,手铐两环之间的距离很短,她一动他就被跟着拽起来。 迈尔斯咬牙切齿:“这东西哪来的?” 格温摊手,结果把他的手也举了起来:“我爸以前是警察。和莫拉莱斯警长一样。哦,在我的宇宙。” 废话太多了。迈尔斯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所以你就带着一对手铐到处跑?” “犯罪团伙太多了,蛛丝不够用的下下之策!”蜘蛛女无辜地为自己辩护,白天的事也让她耿耿于怀,“明明是你故意不让我进化学仓储室补充蛛丝的,有毛病的是谁?我要是现在还有蛛丝用至于来布鲁克林高中找化学试剂吗,又何至于把这个派上用场?”她说“这个”的时候把手凑到他面前,两只被手铐死死绑定、肤色一深一浅的手腕杵在他眼前。 什么叫自食恶果。 迈尔斯终于尝到了自己的报应。 第二十二章 他们需要合作 她拍拍桌子,让两人把手铐放上来。然而二人的手死活不同步,一个抬起时一个还没动,前一个放下去时后一个终于不情不愿地举了起来,两人恼怒地互瞪了一阵,才拖拖搡搡地将手摔在桌上。 “这确实是纽约警局的内部用品,”警探认识手铐的制式,甚至在手铐外缘找到了一串警用识别码,输入系统时却查不到归属人,只能聚焦于手铐上烫印的另一个标识,“g·s,这是哪位警官的名字吗,你们从他手上偷来了这副手铐?” 她父亲的名字也是g开头?还是她后来在手铐上刻下了自己的缩写?迈尔斯不想管与她有关的任何事,奈何警探的问话透露的细节该死地溜不出他的耳朵。 “是googlescholar。我以前旁听过犯罪学研讨会,会后有个知识竞答,全答对的人有资格获得特殊纪念礼品,一副由做过前警官的学者捐献的手铐。”格温张口就来。 警探将一段铁丝伸进钥匙孔,闻言努了努嘴,额头上的抬头纹叠起三重:“说得通,我倒挺想见见那位学者了。” 看起来压根没信。 迈尔斯感受着从手铐内部传来的轻微机栝滑动,那警探捉着手铐中端的锁扣,仿佛像在给二人做皮试。时间如同秒针卡住不走了一样漫长。 警探拨动着锁扣内部的金属片,将参差的卡齿从前往后转到正确的位置。这需要点时间,毕竟很少有哪位警察出勤的时候会忘记带自己的钥匙,拿铁丝捅手铐孔她也是第一次做。气氛太过于死气沉沉,她有心说点什么,但像极了亲戚聚会上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烦人长辈:“对了,其实我有权通知你们的家长。” 虽然两个高中生挺会克制情绪,但她还是满意地听到了呼吸一滞的细微声响。 “但还没有,严格来讲你们并没有违法,在学校外面偷偷摸摸拉个手亲个嘴什么的,我也经历过,年轻气盛忍不住对不对,”她撇了下嘴,手里的工作毫不含糊,说出的下一句话却更令人警觉,“更何况我认识你。” “迈尔斯·g·莫拉莱斯,”她抬眼打量着面前的非裔少年,对方在听见她的话后转走了目光,并不想接受她的审视,“莫拉莱斯警长虽然不在我们分局,但毕竟曾经也算同事。他是一位好警察,我很敬佩他。葬礼的那天我也去献了花,不过你大概不记得我。” 一旁的少女眼神微动。 “我知道很难,孩子。这或许是我们的错,”审讯室灯光幽幽,警探的声音低落下去,“是我们做得不够好不够多,才会失去那些好警察,才让邪恶六人组如此猖獗。” “那些逮到你们的夜间巡逻警员并非多管闲事,布鲁克林高中最近出了奇怪的事,整个街区都变成了警戒区域。如果世道好一点,我们也不用彻夜出勤草木皆兵了……虽然现在是有所谓的徘徊者之流站出来和他们对抗,但那并非就意味着正义。这份责任是我们的。” 迈尔斯太久没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我并不觉得光靠警察的力量能抵御一切。” 警探摇摇头,却不置可否:“我理解你的失望。” 手铐咔地一声松了,锯齿卡扣向外划开,被长时间束缚在一起的两只手终于解脱出来。 “谢谢。”格温想收回那只手铐,结果警探先一步按住了它。 “这个没收了,以防你们下次又把自己玩进警局,”她把手铐从桌面上拖过来,拎在手中转了转,“这么晚了,你们要么联系监护人来接,要么我找辆警车把你们送回家,自己选。” 第二十三章 声名狼藉 “噢这很难哦,”艾伦抱胸站在一旁看两个年轻人谈话,兴致勃勃地插嘴,“迈尔斯对你意见很大。” “shi——”迈尔斯面色一变去堵艾伦的嘴。 “他说你踢了他一脚,偷了他的肉桂卷,还闯进了他家锁了他的窗害他挨瑞奥的训……”艾伦灵活地躲开侄子的攻击,“可能现在还要把进局子的账也算上。还抢他的衣服穿。” “shutup!” 格温震惊地看向迈尔斯:“你多大人了还找长辈告状?”谁家好人把细节的小事计较那么清?既然要翻旧账,她记性也不差,“那窗户是瑞奥关的,面包是自己掉下来的!” “哼,”从密歇根到手铐的由来,这女生编故事随口一套又一套,他信才有鬼,更何况还有令他耿耿于怀的另一件事,“愿景学院又是怎么回事?你来我的高中有什么目的……” “且慢,我来的不是‘你的高中’,”格温严谨地及时纠正他的措辞,她的行事动机才没有围着同龄男生转,“我只是需要去一个知根知底的高中方便行动,和你倒没有什么关系。” “章鱼博士的材料在你手里,而章鱼博士却把我和艾伦叔叔当罪魁祸首穷追猛打了一个星期又怎么说?” 艾伦靠着电线杆听两个人吵架,宛如收听一套内容精彩纷呈的电台节目,到这里时十分开眼地“哇哦”了一声。想到章鱼博士那晚对“抢了她的宝贝的蒙面凶手”的形容,又觉得理所当然。 “那我还没说秃鹫把芯片算我头上的事呢!”格温毫不示弱。 她的话尾清脆脆地砸在地上,空气静了下来,周边只有几辆快速驶过的夜车与远处屋檐下流浪汉裹成一团的安然呼噜声,这句话落在他们耳中有点响。 “怎么着?你以为我像你那么迟钝,被秃鹫算错账找上门还不知道拿了芯片的究竟是谁?” 头顶的路灯闪了闪,变得有些昏黑,格温用余光瞟了眼,路政该换灯泡了。她向后退了几步,倒出灯光晕亮的范围,面孔一步步沉入黑暗:“如果你无意合作,那么我该走了。”后半句音色听起来有微妙的差别,是隔着面罩传出来的。 * 格温运气不好,情急中着陆在一处大超市的储货天台。天台罩着一层铁皮防风盖,没有任何柔软的缓冲,她只来得及用手指勉强吸附了它一瞬间,紧接着手上的静电吸附也松了。 她从防风盖的间隙滚落到层层叠叠的木箱中间,错乱的身体像一束迸裂的火花。 幸好这样的场景只有她自己看得见,她试过,在普通人眼中故障反应并不像她自己眼中那样花里胡哨,对方只能看到她一瞬间不自然的表情和蜷缩起来的身体。如果上课时后桌人看到前桌同学忽然卡成马赛克拼图,那还是有点太惊悚了。 她就知道故障不会放过她的。在警局里时她也小小地故障过,不过那时她面对着审讯室的桌子,身边的人错过了她的表情。 格温在木箱的缝隙间等待那股痛觉退潮,后知后觉地懊悔。她应该脸皮厚一点从那对叔侄嘴里多挖些情报出来。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像张熟悉又陌生的地图,她只能靠经验与本能推测什么地方可能会出现腕带的制作材料,这样效率太低了。 不过这个迈尔斯真是有够令人讨厌的。 “记仇得离谱!” * 格温后半夜做了一个温饱富足的梦,梦里是搓不完的蛛丝,还有一长串锁孔不同的警用手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梦太好,以至于在她的房间门被腕带乐队的人以一种她曾经打过的鼓点节奏敲响前,她完全不记得原来已经到了返校节。 “虽然你忙得见首不见尾,但还是希望你能来看看我们的表演。”琼画了个很AliceCooper的眼妆,她的眼眶从来没有那么黑过,在平常课堂里这样亮相大概能被老师直接退学,衬得她本人的气质也更显不驯。 贝斯手斯图尔特补充:“当场加入也欢迎,我们和你预录的鼓点磨合得很不错,如果能和真人磨合磨合就更好了。” 没等格温开口,雀蓝色头发的高个女生在琼和斯图尔特身后抬起了手臂,上面套着一只崭新的宽腕带,松紧织布的底色由玫红与紫黑交叉,上面并排喷涂着蜘蛛与紫色的火焰。 “……还真就做成了这样。”格温难得呆滞了片刻。 “配色怪好看的,”鲁索转着手腕,很满意自己的设计,“但美观不是关键,就算这两位义警的代表色是屎黄屎绿我也会坚持用的。” 绝对不会出现屎黄屎绿的。格温回味着那只颇引人误会的腕带心想,至少她无法忍受那种代表色,而徘徊者看起来审美也很在线。 格温留意到化学仓库管理员没有缺席周六的返校节——她不是来参加节日活动的,而是早就注意到了那几个偷化学实验室材料做自制烟花的捣乱分子。负责的年轻女士加班蹲守了那些学生小半天,终于在他们忘乎所以掏出烟花乐颠颠放的时候抓了个现行,没收了那些非法产出的易燃易爆品。 格温在管理员女士填报告表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对的那片钥匙,手腕上的蛛丝发射器再次充盈起来。 * 返校节活动是自愿参加,格温无意于那些橄榄球比赛、手工制品展览之类(谢天谢地学校没让体操队也准备一套节目去取悦家长),晚间的舞会更令人心生抵触,她本该在补充好蛛丝后继续寻找daypass腕带的制作材料的,顺带打击几起街头犯罪,就像只四处嗅闻的猎犬。 但还是得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她的脚有点不听使唤,几首歌的时间耽误不了太久。 格温记得腕带乐队的歌很好听,是她们自己写的,那三个女生简直是天才。 给她印象最深的,是她帮忙预录鼓点的第一首——“是写给义警的歌,”鲁索主刀了那首歌的词曲,写得汹涌、草莽又野蛮,“歌名叫《声名狼藉》。” * 格温没幸听到《声名狼藉》的尾声,她甚至不知道这首歌有没有成功演出,因为当她到达学校为live乐队划出的场地时,那座低矮的舞台上远远不止有腕带乐队的三位成员。 乐队的地线和效果器音频线被踩得一团乱,人墙一堵一堵围裹着中心的几个人,像一团紧密的斗兽场。许多许多张嘴在说话,他们的字句像浪打浪,围在最内圈的人是几个高壮的男生,像学校里的橄榄球队员。他们将乐队包得密不透风,如果不是人群中时不时有吉他和贝斯弦的刮擦声传出来,格温甚至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然后她就望见了人群中那一点显眼的孔雀蓝。 “这是声援活动!” “什么声援活动,意大利妞,少包装得那么好听,你们以前能用这些话把艾莉西亚套进去但说服不了我……把她搭进去之后也不停手,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解散了呢,原来只剩三个人了还能破拉破扯地搞表演。”有个男声在说。 “知道有多少人把你们当笑话看吗,搞一些很吵的音乐自以为做的事情无比重要,”为首的茶色头发男高中生嫌恶极了,“你们这些人就爱这样,对离经叛道的人总是热情满满。只是以前把这样的热情献给影星和歌手,现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就变成某种战争英雄或义警,好像喜欢上他们你自己就变得很有品味个性了。” “瞧你手腕上的那东西,和追星族有什么区别?”弗拉什早就觉得那只腕带刺眼了,事实上这几个人的腕带都有够滑稽好笑,一个个地仿佛口号喊得够大声世界就会变得更好,“那是什么,徘徊者标记吗?我懂了,你看那些徘徊者油管视频觉得他很帅很酷是不是。我理解,我要是个妞儿也想跟他上床的。但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到底有什么用,人家忙着干大事呢哪里听得到咱们这些屁民的声音?如果他真的在乎,艾莉西亚受伤的时候他又在哪?” 键盘手像只试图冲破围栏的不驯的野兽:“闭嘴,你有什么脸提艾莉西亚!” “鲁索!”琼把键盘手拦在身后,后者雀蓝色的头发气得快烧起来了。那是她的政治主张,她在思考和展示的东西比这白皮大个子嘴里声称的复杂得多,她选择徘徊者的标记是因为徘徊者是义警而不是因为他的性别,把她的政治示威简单地视为浪漫爱的幻想比任何更恶意的解读都让她愤怒。 格温在人群的夹缝中飞快地向前挤。她分开了挤挤挨挨看热闹的人,粉色的发尾悄然消失又出现在前排,尔后是那群橄榄球队成员的身后。那群人比她高出许多,肩膀又厚又宽,只有同样高挑的鲁索看到了幽灵般出现在弗拉什背后的格温,刚要张口就被她泛着冷光的眼制止。 “哒!”还要继续叭叭的大个子男生耳后,一只貌似纤细的手打了个响指。 在对方转过头来的那一刹,她就能一拳—— 有人出拳比她还快,在她的身体动作之前,一只已经手横过了她眼前,拳面横空出现在弗拉什的脸上。 拳风宛如剑上锋刀上芒,仿佛带着电与铁的青光撕开了视野。 在蜘蛛侠的眼中,一秒钟可以拉成缓慢的无数帧,她清晰地看到那只深肤色的手冲上了牛高马大的男同学那张留着痘坑的脸,然后那张脸变形凹下去,嘴唇被冲击力带得抖动,露出了略微外龅的牙齿,上下牙一错,弗拉什的话清脆地断在口中,只剩几滴被揍得溅出来的唾沫。 非常标准的一拳,比弗拉什在学校健身房里抱着沙袋不撒手的姿势正确多了,顺着拳头反弹回来的力也没有给出拳的人带来什么伤害,他就像个训练有素的拳击手,出拳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只有两条拳击辫在他挥拳的那一刻被带得飞扬跳跃着。 格温顺着手臂看向突然发难的那个人,微微抬眉,诧异又仿佛意料之中。 似乎被她的眼神扰得有些别扭,迈尔斯收回手臂,看了一眼被揍翻在地的弗拉什,撇淡地解释:“他抢我预定的健身房位置。” “喔,”格温不问他为什么解释,就好像真的信了他的理由,“那你确实挺记仇的,出了健身房也不忘来一拳。” 那些和弗拉什一起的橄榄球队成员们都愣了片刻,变了脸色。有人迟疑地退一步,还有人撸袖子。 “我们谈谈合作的事。”男生刚揍完人,弗拉什在地上挣扎着要起来,其他学生默契地撤了几英尺,害怕被卷入其中。于是迈尔斯站在唯一没有后退的格温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突如其来了这么一句。 第二十四章 报告,迈尔斯又被禁足了 格温朝橄榄球队员们歪了歪头,不置可否,做了个口型:“好像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迈尔斯·莫拉莱斯?我是敬佩你有这样的勇气敢挑衅……”弗拉什的朋友一号要为他出头了,放狠话的时候露出一截金属牙套。 大事不好,欢乐的返校节即将变成校园内斗殴事件,还是随时可能路过家长观战的那种。格温瞥了眼迈尔斯,对方正专心致志地回视牙套男,眼眸格外明亮,像车轮战进入了下一轮的人,战意正盛。 “嘿,干什么呢你们?”远处的声音一棒槌打散了剑拔弩张的氛围。地上努力爬起到一半的弗拉什被声音一喝又摔了回去。迈尔斯循声而望,livehouse的门边,安保主管萨拉斯先生带着两个校园保安小跑着冲来,身后一个管纪律的学生事务主任在后面岔开腿追,嗓音尖锐,像刹停了比赛的哨声:“谁打架?!” “他!”好一个牙套男,什么招式都还没比划,卖对手卖得比谁都快。 “萨拉斯先生,他先动手的!”弗拉什觉得嘴里很痛,吐了口唾沫是红的,他的啮合关节好像错了位,讲话的时候骨头在响,看向迈尔斯的眼神里带了仇恨。 迈尔斯漠然看着指着自己的手,垂眉从弗拉什身上扫过,没有否认。 学生事务主任:“莫拉莱斯同学是吧?我通知你……” “老师,”一旁的金粉发女生举手,她先前一直没讲话,却站在相当核心的位置,像个看热闹看得很突出的路人,“还有他,他,他,和他。” 啪啪啪一顿点兵点将,之前围在乐队面前的橄榄球队员们全被她点了进去。 “我没有!”一个队员白着脸。 “他们先挑的事,砸乐队的表演场子。”女生寸步不让。 旁边背着乐器的几个人补充:“莫拉莱斯同学看不下去了才出手的。” 萨拉斯先生看场面就信了一半,但这个女生他太有印象了,就是半夜偷溜出学校找药的那位,于是半信半疑地:“你确定?” “确定,”金粉发女生点头,“我站得特别近,看得可清楚了。” * 迈尔斯和橄榄球男团被萨拉斯先生带走了。学生事务主任舒了一口气,幸亏他们在事态吸引到参加活动的家长们注意之前控制住了局面,否则校内斗殴说不定会成为愿景学院的返校节经典项目在社会上广为流传。 琼:“省了我拿吉他砸人又去修理吉他的功夫了。” 斯图尔特:“用我的砸,我早就想换一把五弦贝斯了。” 她们跟霍比会很有的聊,格温心想。 “弗拉什和艾莉西亚约会过。”鲁索看起来心情低沉,蓝头发似乎都变黯淡了,但她还能向格温解释。 艾莉西亚就是她们的前鼓手。格温有些意外,那位脑子有问题的弗拉什看起来不像能跟腕带乐队的任何一个人有共同话题的样子。 “艾莉西亚以前是个乖乖女,长得漂亮人缘也好,她家里管她很严,认为架子鼓不淑女,她的手应该用来弹钢琴,闲的时候就读读艾略特打发时间。可她其实早就把阿特伍德读了个遍,最喜欢的作家是汉娜·阿伦特,也偷偷自学过打鼓。鼓带不回家就只能寄存在学校,一直到加入乐队的时候她才突然说‘干他祖宗,老娘真是憋得太久了’,”斯图尔特说起这段的时候眼角勾勾的,往日的快乐似乎随着重温卷土重来,“然后她就跟弗拉什分手了,说他有狐臭,尤其是打完橄榄球又不洗澡还来亲她的时候。” “他一直认为艾莉西亚是跟我们混才变成了坏女孩,”琼看出了格温方才的疑问,“老实说他妄想症有点严重,觉得女孩看不上自己一定是听信了谗言,毕竟谁会随手放弃橄榄球明星队员的爱呢?” 有些令人发笑。 “再加上艾莉西亚转学的事,他对徘徊者就一直阴阳怪气的,”琼继续说,“他想既然义警那么厉害,艾莉西亚受伤的时候怎么没出现?” 格温听明白了,这些线索一串:“他觉得艾莉西亚转学走,徘徊者有错,而你们这些她曾经的‘狐朋狗友’如今又在为义警摇旗呐喊,所以才有这么一出。” 斯图尔特点头:“看到鲁索的腕带受了刺激,像得了斗牛看到红色就要冲锋的怪病……” “女生们,”学生事务主任见她们还聚在一起,走到livehouse的门边又折返回来,他听到斯图尔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安抚道,“学校已经在处理这件事了。如果就像你们说的,跟你们起冲突的人行事过于鲁莽了,那何必为一时鲁莽的言论继续怄气?” 格温皱眉。 “他让我把腕带摘掉,”鲁索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公牛们被老师带走而好转任何,她盯着自己的手腕,向外的那面正好是徘徊者标记,蜘蛛侠的标记朝向了她自己,弗拉什说的那些话令她深有芥蒂,“我就不。凭什么那些打《超凡徘徊者》游戏的男生可以宣称这也是对义警的严肃支持,而我选择了带有徘徊者标记的腕带却没人觉得这是一种理性的主张?” 鲁索弯下腰,从她的包里翻出一沓手写乐谱,摔在琴键上,那是《声名狼藉》的谱子,下面拿笔填了几版词,词句推敲过很久,划掉的原稿留下一个个黑色墨团:“你知道吗老师,他要因为艾莉西亚或者什么别的骂我我都能当他是个笑话,但他那么说的时候我觉得我被忽略了。我试图讨论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制止邪恶六人组,个人英雄是否可靠,为什么我选择信任支持义警,而他们的回应却是‘好好好你就是想跟他上床’?” “是,他不该扯到性,”学生事务主任自以为听懂了她的话,“这个年纪的男生总是用下半身思考,以为所有人都这么龌龊。我们学校不允许这种不妥的言辞……” “我不是在说这个!”鲁索声音变得很尖利。她的键盘还插着电,按着乐谱的手指一用力就摁出了响,几个构不成和弦的刺耳音符。 或者说她想说的不止这个。格温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苗,之前面对弗拉什时几欲爆炸的愤怒再度燃烧起来。 “为什么一个女性选择了男性模范就说明她对这个模范有意思——好笑,我不认识徘徊者也从未见过他,甚至学校里那些久不清理的蜘蛛网让我觉得另一个义警离我更近……他们总是觉得女性眼里只看得到爱情,崇尚浪漫并以此为生,把我的主张轻蔑地包装成‘不过是追星一样的幻想’,忽略我也在思考,甚至不觉得我有处理‘如此宏大思维的能力’。” “他们觉得我的想法微不足道,只是一种对于复杂政治事件中英勇人物的拙劣模仿,是试图显得自己很有个性很不一样。” 这也是对摇滚的批判的重灾区,格温心想,她们向上看,许多事情都如此相似。 鲁索情绪像被戳破了的水气球涌出来,学生事务主任眉心一攒想打断她,他的前妻也经常想得太多,也像这样借题发挥。但他每要张口就被乐队里的其他人虎视眈眈阻止了。 鲁索说得有点累,撑在键盘上,又按出几个不和谐音,也不再看老师:“像弗拉什那样的人,下一步又会怎么说呢?如果我现在摘下这只腕带,会说我被戳破了心思而感到羞愧;如果我不摘,他们又会说我痴心不改。滚,都滚。” * 迈尔斯走出安保办公室的门时,看到了靠在走廊上的瑞奥。 他可没期待这样的惊喜。 “有没有受伤?”瑞奥从墙边弹起来,把迈尔斯堵在门口上下打量,甚至捞起他的双臂看了看腋下——衬衫外面又套了西装,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后面被堵在房间里的大男生有气无力地:“受伤的是我,女士。” “迈尔斯·莫拉莱斯,我这周已经工作超过六十个小时了,”检查完毕,妈妈把儿子拽出来,她已经从学生事务主任那里听到了经过,西班牙语像机关枪子弹,“我一直记得你是个人缘很好的孩子……我辛辛苦苦养家,你就在学校搞这个?” 他人缘不好已经很久了。迈尔斯撇过头,徘徊者的身份让他习惯了避而不谈,渐渐的学校里的朋友们关系变得疏远,只剩朝夕相处的甘克李,还有几个转学前的玩伴愿意与他交谈,而那几个玩伴和他一样,都在事故中失去了亲人。 弗拉什在迈尔斯身后龇牙咧嘴地出来,想说什么,看了眼迈尔斯的拳头又闭嘴了。倒是瑞奥拉住了他,从腰包里找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同学你有找牙科医生的需求,我会尽量想办法。” 还挺扎心,迈尔斯抬眉。 “继续说回你,”母亲豹子一样猛地转过头,指着儿子步步紧逼,“你被禁足了。” * 摆脱瑞奥的监察花了迈尔斯不少时间。他的装备大多还在艾伦叔叔的工作室里,出门时只能靠鞋底的吸附装置。 不知道那位蜘蛛侠还记不记得他白天时说的话。 迈尔斯心想,就算记得也没用,他们没来得及进一步交谈,对方也没有明确同意他的提议,更别提约定在哪里见面了。 或许对方已经在曼哈顿或者皇后区的哪个地方开工了,迈尔斯瞄了眼夜色,他的身影正好潜入其中。 “你来晚咯。” 冷不丁的一声差点让迈尔斯从墙上滑下去。 他抬头望去,一个人影双腿交叉着倒坐在一幢红砖大楼的房檐下,兜帽顺着重力垂扣在她的脑后。她的身边,“布鲁克林退役军人安置中心”的招牌灯亮着蓝白色的光,那光太亮以致于身影显得格外小。 迈尔斯沿着安置中心的红砖墙与隔壁一栋楼房的外沿,在两栋建筑间来回跨跳着向上。和蜘蛛侠不同,他身上不带那种能贴墙攀爬的生物静电,在没有伸缩滑索辅助的情况下,仅凭脚上的吸附装置他无法长时间克服重力。 蜘蛛侠背对着他,接近房顶时他才看清原来她在吃东西。 她腰后插着一根超长法棍,断成了两节。她费了老大劲用牙叨下来一块放嘴里嚼,全身上下只有嘴在动,似乎在专注地看着远处的什么。 迈尔斯到顶后抓住了檐外的一根钢管,吊在空中,从她身后远眺她所注视之物。 那是愿景学院。返校节已经进入到了尾声,学校体育馆亮起了舞会灯,还有学生挂上去的蓝红绿色小灯泡和气球。隔得太远,音乐声早就被纽约上空的风给掩盖了,但他们还是能从高处看到学校体育馆窗户倾泻而出的、随着舞会节奏而一闪一闪的光。 “你不参加舞会吗?”她知道他在身后。 “我被禁足了。” “但你出现在了这里。”蜘蛛侠轻笑了一下。 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舞会上,不代表徘徊者也要遵守愚蠢的门禁。 哪怕臂力练得再好,普通人迈尔斯吊久了手还是会酸,他干脆把自己拉上去坐在了钢管上。他们一正一倒,身影不再相交。 迈尔斯问她:“你想做什么?”他之前刻意回避了与蜘蛛侠有关的信息,但没忘记对方是以相当离奇的方式从天上掉下来的。她并不是来这个世界执行任务的。 蜘蛛侠细微的咀嚼声停了一秒,然后继续嚼了起来。 “如果我说,我想努力搞到一只腕带,然后进乐队打鼓,你会不会信?” 第二十七章 这到底是怎样的纽约 格温听到了迈尔斯的话,却无心回应。 她正处于一次故障发作中。从最初发作时几乎无法站立,到现在能倚着窗棱忍耐等待反应结束,并非是因为排异故障带来的痛楚有所减弱,而是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时不时的突然袭击,甚至还能在作战时两次密集故障的间隙给犀牛人来上一脚。 ……倒不一定会死。她乐观地自我安慰,毕竟之前从未有过蜘蛛侠真的因为故障反应死亡的先例,大家要么在故障变得难以抵挡之前回到了母宇宙,要么就有手环保持状态稳定,“排异造成的细胞衰变会导致死亡”目前还只是1610宇宙的章鱼博士当初给彼得·B·帕克做检测时的理论分析。 “但我或许还是得相信理论。”格温没头没尾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她痛得犯糊涂,甚至没意识到自言自语出了声。 而这确证了迈尔斯的推测。他早就注意到蜘蛛侠并非只是在纽约漫无目的地巡逻和救人,也并非情愿长久地滞留在这里,她一直有自己的计划和目标。但他之前与她的接触过于有限,直到今晚临时的合作中才发现问题。 她在找办法救自己。她出没在那些与邪恶六人组有关的地方,包括从章鱼博士手中抢走新型材料,目的都在此。但她初来乍到,对这个纽约了解得太少,仅凭有限的情报和直觉让她碰了不少壁又频频落空,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所以她才那么急于找自己合作,从他的口中获取那些或许派得上用场的信息。 “你帮我,”似乎只是不经意间打了个盹,格温睁开了眼,暗处那对眸子映着清醒又犀利的光泽,“我就帮你。不亏。” “你本来就在救人。”迈尔斯点破事实。就算他们不帮她,她也会救人的。这个合作对她来说没有公平可言。 “我是说救人以外的事情,”格温的目光从工作室的陈设上扫过,通过那些细节她似乎能窥见这对叔侄的日常生活,还有他们正执着以求的事,“除了阻止邪恶六人组,你们还在调查别的事情,这件事情或许本就与邪恶六人组有关,但你们只能潜伏在暗处,资源有限,举步维艰。” “多个人手会很不一样。” * “我有个东西需要你看一下。”迈尔斯沉默了片刻。这个季节已经开始降温了,冷风从她身后的窗户灌进来,在整个房间里打着卷,让人感到肌肤发凉。 艾伦半卧着听着两个年轻人谈话,身体向沙发里又沉了点。 迈尔斯唤醒了休眠的计算机,把困扰他已久的那份图纸界面调了出来:“这是那晚我们从秃鹫科技偷到的芯片上装载的内容。” “那晚”是哪晚自然不必问。 “我们原本偷它是以为它是某种改良能源使用效率的装置的设计图纸,料想它可以延长徘徊者拳套和喷射动力装置的续航,”迈尔斯注视着屏幕上的那份勾满了难以理解的标记的图纸,“以及和我的电击能力相适配。” 格温把面罩塞进口袋,弯腰看向显示屏,首先注意到了图纸上的电子手写字体,以及图纸解析碎片下方的“oscorp”代码:“普罗米修斯和……奥斯本科技?” “奥斯本科技已经破产很久了,早在金并掌控黑道之前,”迈尔斯出言解释,他不清楚其他宇宙的状况如何,但在看到这张图纸之前,奥斯本科技在他记忆中已经是一个尘封了好几年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张图纸上会有一家已破产科技公司的代码。至于普罗米修斯……我们拿到的消息称,秃鹫把芯片视为‘盗火计划’的一部分,这或许是标记的由来。” “但‘盗火计划’究竟是什么,我们仍然不清楚。它在秃鹫科技公司的保密等级很高,艾伦叔叔的线人没有权限。”迈尔斯如同在描述一团他自己也不知边际的云雾,信息寥寥。 艾伦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插嘴:“或许就算知道了也没用。我们看不懂这张图纸上记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反正和放电啊续航啊八竿子打不着——迈尔斯说只能看出是某种稳定装置,说不定对我们来说不过废纸一张……我们偷得好辛苦,到头来只是浪费时间。” “没有浪费,”格温在看清图纸的一瞬间就屏住了呼吸,眼神凝聚又清亮,“你们看不懂这张图纸的内容?正常。” 因为它不属于他们认知范围内的任何一项科技。 但她看得懂。 她曾经在别的地方见过极为相似的技术,熟悉到这样的设计构造在呈现的那一刻就能反应过来这张图纸的内容。而那个同样进行过类似技术钻研的地方,是米格尔所在的928号宇宙的蜘蛛联盟。 她知道daypass腕带该怎么做了。 “我得去找秃鹫。”格温转头就走,从口袋中抽出面罩。 “你知道图纸的用途了?” 格温蹲在窗棱上,发尾乘风拂向室内,她回头和迈尔斯对视,眨了下眼:“你说得对,我是快死了,但还有救。那张图纸就是我的药方。” 她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双手攀在消防窗的上沿,隔着两层叠起来的混沌的厚玻璃看他:“我得制作一根特殊腕带来稳定身体状态。做它有点棘手,在这一刻之前,我每天都在为此奔波却不知其解。” “谢谢,我就知道多个人手会很不一样的。现在我得顺着药方去配药了。”蜘蛛女拉下面罩遮住了自己的脸,脚尖一跃消失在窗檐上。 “等等!”迈尔斯扑向窗边,声音在工作室外的小巷里滚出几个回音。 “嘘,你做什么,”蜘蛛侠半跪在工作室的房顶冲他摇手,“再大声点所有人都知道蜘蛛侠从你这路过了。” “有更保险的方式,”迈尔斯折过身来,隔着几层楼与她对望,“秃鹫科技的武装警戒很严,你不知道你要的东西放在哪,被什么东西守卫着,贸然闯进去只会打草惊蛇。” 况且蛇已经被惊过一遍了,他们抢劫过一次秃鹫科技,可不期待着这段时间里秃鹫还坐以待毙,现在他大概像个惊弓之鸟一样把所有的守卫都搂到自己怀里。 蜘蛛侠感兴趣地扩了扩情绪眼。 迈尔斯没继续说,夜晚降温有些厉害,冷风吹得他迷了眼。 一根蛛丝从屋顶垂了下来,随之降落的是刚刚消失在窗边的那个人。 “说说看?” * 迈尔斯也没料到,他们费尽心思抢来的东西在自己手上几乎是个废品,却阴差阳错地帮了她的忙。 他从工作台的资料堆中找到一角文件夹,抽出来:“看这个。” “秃鹫科技的实习机会?”格温翻了几页纸了然,“门槛很高。”如果能进入秃鹫科技的内部,打听消息就会容易得多。她继续浏览实习项目资料,扫到了底部的报名表。 迈尔斯没有回答。似乎他觉得之前为她提供的那些关于邪恶六人组的信息足以表现诚意,也或许刚刚的那些话耗尽了他今日的说话配额。 “这个实习你本来打算自己去的。”格温合起文件夹,扔在桌上。 他们也可以同时竞争这个实习机会,但考虑到他们的目的,如果两个人都在同一个势力手下工作会很浪费。 “所以你只能去看看章鱼博士的生物公司,或者神秘客的小飞机制造厂还缺不缺实习生了。” 迈尔斯没理她的打趣:“作为交换,你得帮我查另一件事。” * 吉克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天气预报说过这两天会降温,但他家显然没人顾得上关心穿衣吃食。他的两个兄弟托克和塔克双双犯了毒瘾,母亲重病,酗酒的父亲不知踪迹,有几次他从新闻里看到了被炸碎的酒吧,竟然希望父亲恰好躺在那里。 第二十八章 可疑的实习生 “在转学到愿景学院之前,我在布鲁克林高中还有几个朋友,”他们的谈话结束之前,迈尔斯说,“我从他们口中听说,这个月陆续消失了几个学生。” 格温眉头一皱:“是学校有问题?” “他们都不是在学校里消失的,”迈尔斯打开了工作台侧翼的柜子,“理由各不相同。车祸、药物过量、在家附近的天台失足坠楼、在犀牛人造成的灾难现场被混凝土块砸中、突发心脏病。无一例外都死了。” 格温:“就算都是意外事故,这个频率也高得太不同寻常,”她现在知道他们在警局时,那位女警探提及布鲁克林高中附近形势复杂究竟何意了,“都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纽约警察在调查这些案件之间的关联对不对?你又为什么还要插手?” 迈尔斯从柜子里抽出一支用塑料袋装着的收集皿:“我找到了那些出了事故的学生的共同点——他们都上过同一堂化学实验课。” 格温想接过塑料袋,却被他抽走了。迈尔斯:“你去布鲁克林高中是为了偷化学试剂制作蛛丝?他们可没有愿景学院这么负责的高学历仓库管理员,这是我从他们的化学仓库里拿到的。” 少女警觉地看向收集皿:“我猜不会是高中化学实验室里会用得上的东西。” “除非要杀人越货毁尸灭迹,”迈尔斯冷笑,“ACidod-98,通俗名是毒液酸……” “坏人的东西,”格温了然,五指在空中抓了抓,“不用解释,我们蜘蛛侠东一个毁灭性武器西一个致命化学毒品见得多了,这些名字复杂到记不住,所以我们统统叫‘坏人的那个东西’。” 就像彼得B帕克才不管什么“对撞机重载钥匙”之类的,直接用“小玩意”代称一样——大英雄用小玩意阻止坏人拿东西毁灭世界,所有的蜘蛛侠故事都可以浓缩成这个版本,简单、易懂、屡试不爽。 迈尔斯半句话堵在嘴中出来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闭了闭眼:“我猜想,有人曾经把毒液酸暂时存储在了布鲁克林高中的化学仓库里,而实验课学生阴差阳错撞见了。即便他们没有接触到试剂,不知道它究竟为何物,但那个把高中仓库短暂地当作化学武器藏匿地的人,想要把见过试剂的人灭口。” “怪不得你会半夜去爬布鲁克林高中的围墙。”格温意识到了之前那些事的联系,这也解释了迈尔斯为什么恰好会拿走愿景高中化学仓库的钥匙,因为他想确认同样的事是否也会发生布鲁克林高中之外的地方。 迈尔斯被她的话唤起了不好的回忆:“总之,”他把胸口的气摁下去,“你口中的这个‘坏人的东西’,在神秘客袭击我们的码头废墟中也曾出现过残留。如果这些‘事故’神秘客所为,那么我不相信纽约警察能单独处理出什么结果。所以作为回报,我希望你在解决了故障问题之后,帮我一起查这件事。” * “……布鲁克林高中的学生,”蜘蛛侠透过丛丛树影望向地上的那个被抢走了纸袋的高中生,还有她手中沉甸甸的麦当劳外卖纸袋,一只眼眶变窄了点,“确实挺蹊跷的。” * 格温的实习申请很快得到了回复。秃鹫科技提供的是一个长期循环项目,没有固定的集中入职期限,即便如此申请的人也不多。 “你的实习地点在秃鹫科技?”愿景学院这头给格温办实习登记手续的人又是那位处理她入学事宜的行政老师。即将退休的女士看到进门的人那头粉尾金发时太阳穴就突突跳了起来,她原以为这个过往一片空白的女生根本不在意未来的升学,毕竟她前三年的学业记录要啥啥没有,想不出除了她那出色得不像正常人的体操技术、还有的确过硬的临场考试之外,她还能拿出什么来糊弄大学申请。所以她看到那张实习登记表时,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她终于为升学着想一二了”。 这种短暂的欣慰心情在看到实习公司名称时便立刻烟消云散。 “有什么问题吗,金斯曼女士?”格温记得这位行政主管的姓名,很王室的姓,和坐在高中办公室里整日计算还有多少退休金可拿的真实生活稍显不搭。 “恕我直言,”金斯曼女士严肃时眼边的尾纹沉出一叠褶皱,仿佛要将她眼镜后的眼珠也折叠进去,“我不建议你接受这份实习。” “或许你没有关注近期的动态,”金斯曼女士觉得那个公司名很扎眼,毕竟它就是她退休金的几大威胁之一,于是将申请表翻到背面,“纽约州和附近包括新泽西、马塞诸塞州、康涅狄格州在内的几个州内大学,已经联合发布了声明,拒绝任何背景与肆虐纽约城的邪恶六人组有关的学生申请。”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年迈的行政主管语重心长,“年轻人总会做出一些莽撞的尝试,但如果你尝试了这个,你的未来就毁了,几乎所有美国排名前十的大学都不会要你。”虽然很不愿承认,但她心里明白,这个女生展露的天赋和素质完全配得上这些学校。 格温稍稍有些意外。她的确没有留意新闻,不知道连大学们联合做出了反应。也是,在如此严峻的安全危机下,大学本该就是表达态度的第一线。 “哦,可是中西部的学校还没表过态不是吗,斯坦福什么的,”她装傻,像每一个自命不凡的高中生那样认为这个世界并不缺容人之处,“女士,我只是需要您签字,并不是在征求您的意见,那是升学指导顾问的责任。更何况,就算不批准我也会去的,这已经是在向您报备了。” “你!”金斯曼女士面对她的那种无力感瞬间卷土重来。这个女生总有三两句话就把人气翻的本事,她似乎是故意的。她找上门来时总是预先设定好了目标,不论沿途是否有人阻碍都要不由分说做到。现在金斯曼女士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成为了她的阻碍。 “史黛西小姐,不论你未来如何都不会影响我的退休金。”金斯曼女士哂笑,她想明白了,当初她接受这个女生只是为了体操队伍的成绩继续维持在州排名的前列,不是为了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学生献爱心——一个连父母都不闻不问的学生,她操心太多又是为了给谁交代? 她签完字,那女生接过申请表走出办公室。金斯曼女士的眼镜映照着对方的背影,仿佛注视着一个人走进无可挽回的黑暗。 * “我是西城高中的,请问史黛西女士你呢?” 格温好长时间才注意到面前的那只手。怪不得她,实在是这个厚眼镜男生从到报到点集合的时候就说个不停,等到秃鹫科技的人事管理来给他们发工牌时,厚眼镜男已经把所有人的背景都调查了一遍,只剩她一直在神游,对他的每个问题都充耳不闻。 她敷衍地点了个头:“你是……” “瓦伦兹先生,”厚眼镜男提起脖子上的工牌抖了抖,“这是你第三次问了。” 秃鹫科技的人事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这一批实习生总共五人,已经到齐了。我会带你们先转一圈参观公司,再讲解你们的工作安排。工作正如申请页面上所说,你们会被分配到不同的实验室中,没有主动选择权。” 格温跟着人事刷过工牌,发现厚眼镜男又贴了上来。 “你也是另辟蹊径来攒经验的吧,”厚眼镜男挤了一下眼睛,然后很不客气地将她明晃晃从头扫视到脚,“我知道,像你这样成绩不是很出众的人,总得想点办法。不过我是真冲着秃鹫科技的技术来的。” 厚眼镜男把他刚刚在其他实习生面前炫耀了一遍的事又拿出来说,这些标签他都倒背如流,“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在机器人设计竞赛里拿到了州第一名,十五岁的时候靠着对生物电的兴趣做出了第一台自己的电控外骨骼,现在站在了世界第一的电子工程师兼最知名的外骨骼装备者的公司里。” 很少有人把功利心说得这么荣光璀璨。 这只厚眼镜孔雀应该是等她夸他。格温偏不:“秃鹫可没用这些技术干什么好事。而且你的履历里有这一段就进不了好大学了。” “恰恰相反。你不也正为此而来吗?”厚眼镜男不以为然,“发表联合声明的大学是有限的,总有大学出于复杂的考量不会加入声明,而就算全美国的大学都介意,世界上一定有不问背景只看才能的学校。但秃鹫科技能教我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即使用途不善,他的技术也世界领先,而有谁会拒绝在大师的公司里的工作经验呢?那些放着秃鹫科技项目不申的人才是蠢,目光短浅。” 不论技术是被用于正义还是邪恶,总有人会为了利益前赴后继,潘多拉的盒子从来就不存在保持关闭的可能。格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 秃鹫科技公司是个相当庞大的机构,实习生的工牌只有其中三层楼的准入权限,连接的全是最低保密等级的实验室。格温跟着参观队伍走得很慢,迅速审视着这些实验室中一切可能与腕带制作有关的物品,还时不时打断人事部门负责人的讲解,指着某处地方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这副好奇宝宝模样落在厚眼镜男眼中似乎确证了他的成见,以致于茶歇时他还来打听格温是哪种类型的关系户。 “为什么这么问?”茶歇休息室是玻璃间,而上一层与这层中庭挖空打通,所以找到特定的角度,他们有机会窥见上一层的部分陈设。格温一心二用回问厚眼镜男的时候,就借着从下层橱柜里拿粉糖的机会向上瞄,不放过任何能看到实习生权限外楼层的时机。 厚眼镜男:“连当下性能最好的压缩磁力条都不认识,如果不是关系户我都快怀疑秃鹫科技无人可招了。” 四包、五包、六包,格温确定已经把这个角度能瞄到的上一层陈设都扫视过一遍后停了手,再拿下去就要被人质疑口味极端了。 事实上已经够极端了。格温把六包便携粉糖叠在一起撕开,全部倒进一纸杯锡兰红茶里:“哦,有没有人评价过你的情商问题?” 厚眼镜男被她的六包糖震慑在原地:“你低血糖?” “有一点点吧,”格温面无表情,“我有爱尔兰血统,爱吃甜的很正常。” * “那些人是谁?”艾德里安·图姆斯刚刚结束一次对秃鹫科技大厦的安保加固监督。当初芯片失窃的地点是敏感楼层,而徘徊者和他的搭档为了逃命还掀掉了那层楼的一扇玻璃,如今芯片的位置虚悬,但他已经雇佣过安保公司对敏感楼层进行了全面的防御升级。 他现在下楼时因为有个低等级保密区的研究人员约他会面,那个年轻的博士似乎十分激动,希望要讲的事情值得他的时间。 然而还没到那间约见的实验室时,他就觉察到了一丝探究的视线。那视线来自镂空中庭连通的下一层茶水间。他怀疑这可能是近期过度疑心而产生的幻觉,但那股视线带着天然的异域感,是一种并不与他气场相容的刺痛。 “新入职的实习生,就是那个招募高中生的实习项目,您认为它可以作为一项忠诚测试帮助我们挑选人才。”助手顺着他的指示向下看,认出了休息室里的那个人事主管。 图姆斯凝视着休息室里的几个人,刚才的视线来自于靠近咖啡机一侧的房间角落,但角落不止一个人,他也不确定那种视线是否是错觉。 “把这两个人的资料给我,”图姆斯唇上的胡茬已经开始发白,目如鹰隼,“那个厚眼镜男生,还有金发女生。” 助手确认了他的指向后应答:“好的,秃鹫先生。” 第二十九章 她的腕带 那个金发女生大概没有嫌疑。 图姆斯没从她的简历中看出太多亮眼之处,但她的学校很不错,论每年的学业表现在纽约几乎是块活招牌,体育赛事也名列前茅,或许是“愿景学院”的名头让人事部门决定给她一次机会。 然而这个决定仿佛并不明智。据接收她实习的实验室负责人反馈,史黛西女士简直就是个笨手笨脚的大小姐。即使是在入职的第一个下午,实习生只需要观摩学习,她也能搞砸一切,帮实验室推个器材都能整车撞到门上,那些脆弱的精密仪器被她失手一撞不知折损多少。此外她还时不时突然犯个头疼脑热,负责人又不好指责,看她的表情似乎不像装的。 “茶歇的时候最积极,吃得比谁都多。”实验室负责人对此一言难尽。 “就是来混资历钻大学申请空子的女生。”图姆斯的助手从电话中听到这句评价时,听筒对面的实验室那头又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嚓裂,紧接着是年轻女孩积极但听起来没什么诚意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低血糖又犯了,仪表盘好重”,还有负责人撂下电话后怒气冲冲的脚步。 助手挂掉电话:“我会在她毛手毛脚闯出更多祸之前把她开除掉,要么就调去‘酒桶塞子’的实验室。”‘酒桶塞子’是一项小型粒子对撞实验室的负责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没有一刻清醒着,醉酒程度与她破口大骂的脏度成正比,此前已经骂跑了所有实习生,几乎没人受得了与她共事。 图姆斯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个男生呢?” “西城高中的肖恩·瓦伦兹,”助手念人事部门递交的资料,“非常有天赋、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但人事管理说这个人过于轻浮且沉不住气。” “那就是他了,”秃鹫没多想,他还记得那道目光给他带来的感觉,如同针头在皮肤上一刺,“盯紧这个人。” * 格温还不知道她刚入职就险些陷入暴露身份的漩涡,那道漩涡就自己飘忽着转走了。 她本来没想那么引人注意的。然而或许是导致排异反应的细胞衰变已经接近了临界程度,又或者是她的身体感受到靠近了救命稻草,故障从来没有发生得那么剧烈又频繁过。 幸好她已经看到了图纸,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了。 “史黛西小姐,你暂时被停工了。”实验室的负责人接了通电话,示意她松开辅助操控杆,眼神仿佛看到一个贼人终于放弃了惦记他的宝贝。 “临时人事调动。等下有人会带你去新的实验室,你不在我们项目组了。”同实验室的人听到负责人对她的通牒,脸上呈现出一片精彩的微表情狂欢。 “okay。”格温听话地走到门边靠着。她鼻头蹭上了灰却不自知,看起来像方才的消息给她带来了一丝阴翳。 刚刚被她失手撞碎的那个仪器还没人来得及检查,无人察觉到碎片中唯独缺失了仪器的核心元件。格温手背在身后,小型元件碎片就这样滑进了她的牛仔裤口袋。 * 迈尔斯听到工作室的消防窗有动静时,不用抬头去看就知道那位不速之客是谁。他早就明白一旦带她来过此地,这间工作室就在她的地图上打了标记,如同雌蜘蛛在备选巢穴之地留下了信息素。 来者舒了一口气,卸下了肩上的箱子。 “来这里奏什么乐?”迈尔斯少有地主动问候。 “为了防止手环制作失败触发宿舍烟雾报警,我需要在一个设备齐全且没有烟雾探头的地方完成制作。”格温解释了自己为何频频来访,她说这句话时还盯着茶几上埋着几只烟蒂的烟灰缸。 “所以你选择来炸我的工作室。”迈尔斯揭露她的言下之意。 “别那么悲观,有你的好图纸手把手指引,炸不炸的还不一定呢,”格温打开了那只巨大的手提箱,它就是她从章鱼博士那儿劫来的,现在里面除了剩余的新型材料,还装了满厢满肚从秃鹫科技搜刮来的零碎素材,“来不及在实习期间细水长流地暗度陈仓了,情况有些紧急,我还是触发了几个秃鹫科技的门锁报警,但愿他们不要怀疑到我头上。”有块材料只在中高保密等级的实验室存储,她的工牌刷不开对应楼层,而秃鹫新加固了大厦楼体的外墙,连一只鸟靠近都会被视为潜在威胁,更别提想从外墙破入的蜘蛛侠了。于是她选择了最传统的途径,爬电梯通道的缆线。 迈尔斯:“你的故障反应又加重了?” “还行,今晚死不了。”明天就不保证了。格温借着徘徊者用来搭建外拳套和滑翔装置的工作台架起了简易的腕带制作基站:“搭把手?如果我倒下了,我需要一个合格的人接替我的工作。” * 迈尔斯并不想帮她。 蜘蛛侠总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是以他们才会成为故事的主角。而他又不是什么寄宿家庭里予取予求的好家长,才不必在她一开口时就献心献力。 或许隐隐还有别的原因,他现在说不清。 “行,”少女眯着眼咬唇,点点头,“那你明天等着收尸吧,等你们租的这个工作室变成凶宅,退租的时候要倒赔房东几万刀,下个租客还会打电话跟你们抱怨闹鬼,鬼的绰号我都起好了,‘幽灵蜘蛛’[1]。” 迈尔斯闭了会儿眼,合上笔记本电脑扔到一旁:“帮哪里?” * 在了解图纸用途、见到格温搭建起来的腕带雏形之后,他也看懂了那张图纸上的内容。无需她多言,迈尔斯看到她的操作就知道下一步她需要什么。那双曾经给徘徊者装备升级改造过数次、拆解过敌人的武器再化为己用的手,此刻也会为腕带边缘的辅助结构打磨出符合精度的零件。 格温投入到腕带制作中时变得寡言少语起来。她低头的时候发尾偶尔会垂到基站的平面上。她没带头绳,原本随手拿了一段工作台上的电线绑头发,却被迈尔斯喝止说那是一根备用火线,于是搓了一小段蛛丝把马尾固定住,然而没剃过的那侧鬓角碎发仍然会漏出来。 话不多的时候,她尚且是一个他能忍受的人。 腕带的关窍并不多,毕竟在2099宇宙中它只算得上个临时替代品。核心元件制作的最后环节,是将两节极性相斥的微缩线圈套在一起,这很考验手力与反应速度——这两段未来将要共同运作产生反应的线圈并不接受彼此,反而越靠近便越容易滑开,而二者重叠时便是排斥力最强的时刻。 格温手持长镊推进了两段线圈,目光明亮而专注。然而就在两截线圈即将趋近之时,她的手却极微小地颤抖了起来。紧接着镊子铛啷掉了出去,她忽然抱住了头。 “史黛西?” “嘶——”抽气声很快就被堵了,她直直从工作台边滑落在地,把握拳的指根关节塞进嘴里咬住。这是一种长久在不愿别人注意的情况下克制生理反应而养成的习惯。 “别咬,松开!” 地上的人好像根本听不见。 迈尔斯想把她从地上捞起来,可是刚伸出手就被她拍开。她咬着食指的关节,狠得仿佛要将骨头的一角嗑下来,紧接着她开始发抖。 他从未见过那种表情,仿佛一个人的四肢百骸都脱离了她的身体,仿佛有种无形的力在拉扯她,又像电视机的信号受到了干扰、声音缺了频,面前的人只是画面中一个二维的木偶,又宛如只是纸面上一幅即将被撕裂的漫画。 这些比喻都不确切,所有描述都不得要领,但这是他当下的第一直觉。 这就是她一直在忍受的东西? 这就是故障反应。蜘蛛侠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故障”相当贴切,面前的异次元体就像一个杂乱的信号,承受不了这个世界的秩序就开始自我崩解,像一团散逸不知去处的电波,无人接收就会消弭在空气中。 这种势不可挡的崩解与消散并非他能缓解,但是…… 迈尔斯扑上工作台,捡起了镊子。 * 少女躺在沙发上,靠外的一条腿垂落在地。她向天花板举起手,转了转手腕:“多神奇,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而已。” 迈尔斯在吧台给自己灌了一壶冰水。他在瑞奥负责的病房里见过一些病人,没有哪个像她这样刚做完手术就有精力自说自话。 “这不是手术,”她躺着说话的时候有一点双下巴,“就是给不稳定的东西装上了稳定器,如同用牙线清理出卡在牙缝里的鱼骨、脱下鞋子倒出硌脚的小石头,没有伤口需要愈合。理论上讲,我现在已经几乎是个正常人了。” 其实根据之前的研究,异次元体在其他宇宙暴露的时间越长,承受的不可逆损伤可能就会越大。但她目前感觉良好,至少不用总被生存危机给牵着走。 虽然如何回家仍旧是个谜题,但她能静下心来寻找开启跨宇宙穿梭的方法了,顺带帮忙维护这个宇宙纽约的和平。 “你可以走了吗?还是说你打算在这里睡一觉。”迈尔斯推开窗,冷风嗖嗖灌进来,然而主人并无留客的好意。 “不用回报吗,我们之前说好的,做好腕带以后我就帮你查案,我不赖账的。” 迈尔斯:“你的腕带刚做好。”他不认同什么倒出鞋子里的石头的蹩脚理论,她故障发作时的状态远比那些轻描淡写的描述要严重得多。布鲁克林高中的事情的确紧迫,但不至于今晚就得要求她出手。 “那最后再借用一点点东西。”格温从沙发上坐起来,目光炯炯,之前那惊险一刻中暴露的脆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只纯黑色化纤外质的腕带挂在她的手腕上,几乎拴起她整个安危命运的东西、那些精密而微妙的结构,就这样包裹柔软易脆的布料之中。如同世间无数重如千钧的命运,都悬系于一发之上。 她看了眼黑漆漆的腕带:“涂鸦喷漆你有很多吧?” * [1]漫画e-65的蜘蛛格温的代称就是幽灵蜘蛛(ghost-spider)。 第三十一章 第一次合作 迈尔斯路过一层的非教学区时,又听到了那个鼓声。 奇怪,他似乎总是能在纷杂的乐声中识别出那个不一样的声音。一支乐队的主唱或吉他手会有追随者,然而很少有人能在不同的乐曲中锚定出某位鼓手的个人特色。 练习室里的这支鼓声却不同,仿佛烙印着一枚独特的dnA,鼓面和镲片的每一次振动都激活了它。他曾无数次为了练拳而从这间排练室门前匆匆奔走,知道乡村乐队的排练时鼓声并不如此,蓝调乐队的鼓声也并不如此,甚至连摇滚乐队平时的鼓声也不如此。 只有两次架子鼓声不同。这和上次未见其人的鼓手是同一人。迈尔斯能确定,他甚至还能分辨出更细致的区别——上次他听到的鼓声在细节处有些模糊,如同镜头并不能完好无缺地还原出焦点之外的边缘,这便是预录鼓声的瑕疵所在。而今天不论击鼓还是踩镲,声音都有着相当锋利清晰的轮廓,像一支撬开心房的凿子。 他想起小时候在波多黎各过守护神节时,曾惊鸿一瞥的场景。庆典的篝火点燃时他已经有点困了,瑞奥和杰弗逊与外祖母一脉的亲戚在准备庆典游行的腰带和披风,几个堂亲在地上捡拾没被踩脏的木槿花瓣和鹦鹉羽毛,他们捡了满捧满怀,想贴在节日头饰上,设计出店里买不到的造型。而彼时的小迈尔斯不知在哪里玩丢了鞋,光着脚穿过飘着豆饭和烤猪腿香气的窄街,几条街交汇的小广场上,一个年轻的波多黎各人在练习巴里拉,那是一种中空的敲击乐器,很容易学会。但是那个年轻人的演奏水平却远不止于此,他的面前没有呼喝应唱的人,他却打得极为纯熟、轻盈又猛烈,像篝火飘起来的火尖。惊雷在他手下滚过,时间在他手下流过,柔软的落叶被他拍下又拍走。 小迈尔斯赤着足站在一旁看着他敲巴里拉,看到脚心都痒了起来,地板被篝火烤得发烫,可他浑然不觉。他只记得那个年轻人敲巴里拉的时候,守护神似乎真的短暂降临过,霞光从篝火里奔涌出来,笼罩了年轻人也笼罩了他。 而相当奇异的是,排练室里的这支鼓声,即便演奏的是与巴里拉截然不同的现代摇滚乐,即便乐器也完全不同,却总是会让他想起守护神降临的那个夜晚,想起他滚烫的脚心。 到底是谁打出了那样的鼓?他可没听说学校的摇滚乐队招了新人,他只知道这支自称为“腕带”的乐队还要求乐手们演奏时戴上独属于自己的…… 腕带。迈尔斯再向前一步就能到达观察窗,却脚下一顿。 他早该想到的。 透过观察窗,这次一往无前的鼓手没再藏匿起踪迹。前一晚他们共同制作完成的粉白腕带挂在她小臂的最前端,她的手握住鼓槌时,手腕内侧青色的血管会凸起来,在瘦削的手背上走出脉络,又化成鼓槌末端的碰撞,轻时如鸟雀振翅,重则石破天惊。 乐队里的吉他手注意到了他,似乎认出了他是返校节上和弗拉什揍成一团的那个人,冲他友好地一笑。但鼓手自始至终都没分给旁人半分眼风。她极其享受这段音乐,女生的脊骨弯曲蛰伏在架子鼓组后,如同冲破了旧躯壳的蝉。音波震起了她的发梢,露出微阖的眼。她通畅淋漓地打至最后,像一节脱了轨的列车,其他的乐手都跟不上了,纷纷停下来回头。 “等等等等,要这样的风格吗,”贝斯手要跟着鼓声铺根音,斯图尔特摁住琴确认,“我以为可以融合些funk元素之类的,会时尚活泼一点,没想到开头那么低沉抑郁,结尾要这么狂野?你确定这个风格合适,蜘蛛侠如果真能听到,她不会不满意吧?” “不会,”格温抬起手,把吊镲长久的余震抹掉,一滴汗顺着颊边滴落,她笑起来的时候胸膛微微起伏,而其他人还从未见过她如此神采焕发的时刻,“合适,蜘蛛侠最满意这个风格了。” * 在日常的学生生活结束以后,徘徊者在南威廉姆斯堡的一座旧钟楼上找到了蜘蛛侠。 不知出于什么别扭的心理,他们二人都没给对方留联系方式,直至真正需要见面时才使尽浑身解数——迈尔斯在学校空中栈道的天花板上看到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面织出了个箭头,遥遥指向城市某处。而顺着箭头赶路时他总能在建筑水塔顶端、广告牌上又或者干脆是电线杆尖看到新的蛛网,上面织着又一次转向箭头,像在让他进行一场只有他才看得到线索的城市寻宝。 唯独寻宝路线时常曲折又重复,一看就是留下蛛网的人时不时偏离了预定路线拐去处理了什么突发事件。于是追寻着她踪迹的人也只能按图索骥兜了几个大圈才找到她的位置,而这已经是他的最快速度。 她似乎钟爱着倒挂的姿势,钟楼的大圆表的分针在她身后悄然走着,而她在这个温度狂降的秋季傍晚吃冰淇淋。 “再不来都化光了,下面的路人得纳闷天上怎么下糖水了。” 迈尔斯正立着,一支还没动过的单球冰淇淋蛋筒从迈尔斯的脚边塞上来。 他没接:“哪来的?”她倒着吃冰淇淋又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个人趣味。 “帮土耳其冰淇淋小推车摊贩抓了两个吃霸王餐的,老板送了我两支。你见过卖土耳其冰淇淋的吗,他们的冰淇淋球黏性很强,倒扣都不会掉,所以土耳其人卖这个的时候经常会骗顾客伸手拿蛋筒接,然后再用冰淇淋球把蛋筒粘走。如果是别的冰淇淋……比如gelato,肯定不适合现在这个姿势,喂,”蛋筒又晃了一下,不满他不屑一顾的态度,“不含任何过敏原!” 迈尔斯勉为其难地接过了蛋筒。土耳其冰淇淋有一股相当重的羊奶味,他吃得不很习惯,但并没点评。 “我跟你们不一样,倒挂久了会不舒服。”他在钟楼顶端蹲了下来,高处的风速太大,仿佛能把冰淇淋球刮跑。 “那你蹲着我挂着呗。”脚底下坐着的人听起来没任何意见。 “人体因为重力会竖直下坠,所以正蹲着比倒挂着更难保持平衡。”迈尔斯被她那种无所谓的语气挑得有些不平衡。 脚底的屋檐下咔嚓几声,她吃完了冰淇淋开始啃蛋筒了,迈尔斯竖耳听檐下窸窣的声音,像巢穴中的夜鸟在听松鼠嗑松果。 她安静地咀嚼了一阵才说:“倒挂会让供血集中在头部,能令我的大脑保持清醒。” 迈尔斯:“你确定你在说这个话的时候是清醒的吗?你找我到底要做什么?”蜘蛛侠可没闲到找他野餐…… 脚边咔哒一声,刚刚递过冰淇淋蛋筒的屋檐边,有人从下面又递过来了一把枪。 “吉克·德米特里,布鲁克林高中的学生,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如果你查过那节可疑的化学实验课的学生名单的话。”脚底的人咔嚓咔嚓把蛋筒尖尖塞进嘴里全部嚼完,拍了拍手,话音听起来两腮鼓鼓。 迈尔斯将房檐上的东西捡了起来,那是一把联邦允许注册的小口径微型手枪,常见的款式。常见也意味着平庸,在未登记的情况下,它泯然人群而难以溯源。 “高中男生,深夜不回家在外面乱晃,再加上跟学校附近的神秘军火商兼药贩子发短信?我可不信他只是饿了出门买麦当劳,”房檐下的人轻哼了声,“所以我友好地打听了他最近生活中有没有发生奇怪的事。” * 奇怪的事?那或许太多。吉克被书上突然出现的兜帽蒙面人吓了一大跳,才后知后觉原来对方是最近油管和新闻上频频出现的新义警。这个自称为蜘蛛侠的新义警在兀自没收了他刚花掉两位兄长的毒资买到的危险武器之后,居然像个真警察一样让他录起了口供。 明明不知对方是否可信,但他在她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是你的友好邻居”之后,心情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他本就没抱继续活下去的期盼,事情总归不会更差了。他开始说起他的家庭,有心无力的母亲与缺席的父亲,两个误入歧途的哥哥,学校里的紧张气氛,以及逐渐消失的同学,还有那封发错了人的邮件。 * “就是那封邮件。当一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恰巧收到了死亡引导类的信息,他很难不受影响。可是那封邮件怎么会如此恰巧地‘误发’给了他呢?”蜘蛛侠手抓在房檐边,从迈尔斯蹲着的角度能望见她玫红色指套上荧光蓝的网状花纹,还有指套白色的指尖,“所以我怀疑有人在教唆他自杀。” 迈尔斯的另一只手感受到了凉意,是冰淇淋球融化流进了蛋筒里。 “我跟他约好了,如果他再收到莫名其妙的邮件或者短信就通知我,而今天就是我们的幸运日,他的邮箱又有动静了。”她的声音在檐下变换了方向,似乎从倒坐变成了正挂着,她抓住房檐,像单杠运动员一样轻巧地把自己托举了起来,爬上屋顶。 兜帽滑落在肩上,她没带面罩。格温看着迈尔斯一只手握着枪,另一只手攥着几乎化成水了的冰淇淋:“哇哦,你不爱吃?” “下次换个别的,”她懒得顾及拳击辫朋友的挑食了,看了眼手机信息,“他这次收到的是个自杀者聚会信息,暗网上的人约好一起死的那种,他没报过名,却有邮件发来了时间地点。看来我们那位专注猎杀布鲁克林高中化学课学生的人不达目的不罢休。不过如果你想找到这件事和你怀疑的那位邪恶六人组之一的联系,这就是最好的线索。” 那些学生的死亡都太不着痕迹了。如果真如迈尔斯怀疑的那样,有人在幕后推动布鲁克林高中学生的死亡并包装成意外事件,那么他也不会放过仍然活着的吉克。而频频向一个本就生活失意的高中生透露与自杀有关的消息,或许就是下一个“意外事件”的铺垫。只是上一次吉克买枪被截了胡,于是这次他又收到了新花样。 “时间,地点?”她效率很高。即便她没提,迈尔斯也能想到她思考清楚上面那些事时,大概率还没做好腕带,故障的风险与痛楚与她如影随形。 金发女生勾了勾唇,钟表在他们脚下走位,南威廉姆斯堡地区的这座旧钟楼铛铛敲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赌约 旧钟楼紧挨着两排废弃的宿舍,它们原本是一家炼钢厂的附属建筑。在炼钢厂搬迁到新址后,这块地的开发就由于土地污染指控而停滞了下来。厂区连同钟楼被地产开发商用铁丝和薄铁皮围了一圈,但从铁皮上的涂鸦和折痕足以看出,这片不受管束的废地并不像它被指控的那样被人们敬而远之,至少很受一些需要地盘的地下帮派喜爱。 “这个地方到晚上就没有人了。”迈尔斯对这片区域有所耳闻,他有些朋友曾经撬坏了炼钢厂的门锁在里面玩“寻宝与排雷”游戏,但在邪恶六人组将危险变为无处不在的真实之后,朋友们便对探险游戏失去了兴趣——危险这码事,只有在和平时期才能被视为带来乐趣的调味品,而本就时时刻刻处在危险中的人不必通过舔舐毒药来回味危险的余韵。 废弃的厂区宿舍中,有一扇窗户幽幽地亮了起来。 “吉克告诉我他收到的邮件里写的是集体烧炭,”蜘蛛侠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窗,“你确定这事需要两个人一起?以这个纽约的危险程度,一群聚在一起在破楼里烧炭的厌世分子外加一个混进去的无辜高中生,加起来都没有你或者我出去溜达一圈碰到的暴力犯罪危险大。” “你说得对,再见。”迈尔斯跳上围墙,腰间的滑索发射器转向废弃宿舍的一处拐角,那里背风且隐蔽。 “啊?我不,”蜘蛛侠没想到他顺坡下这么快,“不带这么过河拆桥的。”她在滑索喷出之前拉住了闻声而动的徘徊者,勾起食指哒哒地敲了两下他的面罩,然后把自己的面罩摘了一半。 迈尔斯盯着她拉住他手腕的手。 “刚才那些是根据现有信息梳理出来的线索,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松开了对方,与那张面孔对视,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你之前说过,你猜测学生们出各种各样的意外和神秘客有关。但是问题是,你确定是神秘客吗?” 她继续说:“我问过吉克,他对化学实验课上出现过的反常事件毫无印象,那节课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课上有一半的同学甚至没在听。” “所以你的推测是?” 她的眉峰很分明,衬得眼神也尖锐了起来:“如果学生们根本认不出‘坏人的东西’……不好意思我真没记住它的学名,那神秘客何必要灭他们的口?反而弄出了这种学生们凑巧集体意外死亡的状况才引人注意吧。你看,就连警局都把学校所在街区纳入了警戒范围,想将‘坏人的东西’的存在压下去的人岂不是在自找麻烦?” 迈尔斯:“你觉得不是神秘客。” “这件事不像神秘客的风格,甚至不像邪恶六人组里任何一方的风格。它太隐蔽了,而邪恶六人组不论激进派还是渐进派都不会如此小心行事——他们仗着能力与资源可以无所顾忌地对任何一个人发起公开袭击,纽约都快被挖成空心奶酪了,如果只是要处理目击者他们绝不会如此大费周章。而吉克的那些消失的同学,每一个都出于不同的原因失联或死亡,并且毫无故意谋杀的痕迹。连警方都只能推测出蹊跷而查不到证据。” 格温警戒地皱起眉头时像一只被动静惊醒的鸮:“那就太奇怪了啊?以我们在40号码头的遭遇来看,你这个世界的神秘客可是个想炸就炸的主,他不在乎引起关注,不在乎波及到谁,也懒得低调行事。现在你说他骗一个高中男生去烧炭?”她摇了摇头,眯起眼,“还不如说他打算在上课的时候直接把整所学校轰没了更可信。” “但你我都见识过神秘客对毒液酸的执着,”迈尔斯理解她的怀疑,却并不同意,“他是个十分狡猾的人,也是邪恶六人组中最行为难测的一位。学生们遭遇的所谓‘意外事件’,是可以不留痕迹地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做到的。神秘客的全息投影可以改变现实里的场景——人们没有怀疑自己眼前所见场景的习惯,当一个人以为自己吃的是治病的药,实际却是过敏原时,谋杀就被包装成了意外。” “那要不要赌,”格温笃定地说,她的直觉很少出错,“我赌这些学生并不是因为你说的神秘客的化学药剂而招徕的杀身之祸。” 无聊。她还挺会在出任务时给自己找乐子。 “来嘛,既然你认为布鲁克林学生们意外死亡的幕后主使是神秘客,有什么不敢赌?” 迈尔斯垂眼:“赌注?” * 格温吸了口气,冷风在肺里上下一滚,眼睛眨了眨。这个问题还真难住她了。 “……和我说说卡沃尔警探的事?”她试探着问。他们在码头被神秘客按着头轰炸时,她曾经听神秘客说过这个名字。格温想等迈尔斯什么时候主动解答这段疑问,然而他似乎并不愿提起。 “想都别想。”果然是这个态度。 格温并不觉失望。她的目光游弋了片刻,最后凝聚在两个人的手上,眸光一亮:“我想到了。” 她转了转手腕,紧身战衣下除了隐约可见一只腕带的轮廓,还有从手掌根延伸到掌心的小型机栝的印迹:“如果你赌赢了,我就把蛛丝发射器借你一天。” “相反,如果赢的人是我,你就得把拳套借我一天。怎么样?” 迈尔斯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他将目光投向工厂废弃宿舍发出了亮光的房间,拍出了腰间的绳索:“再拖下去,房间里的人吸一氧化碳都该吸晕了。” * 吉克其实已经不想死了。那个令人绝望的夜晚过后,他的情绪渐渐平息,仿佛一浪心潮过去,头脑也逐渐清醒了起来。他唯独后怕的是回家不知如何向兄长们交代——他带走了兄长们的毒资,却什么也没拿回家。那两个是非不辨的兄长急起来说不定会去厨房拿切菜的陶瓷刀,要么对准他,要么对准他们自己。 然而他预想的那些都没有发生。他的兄长塔克和托克在他到家之前就被两张大蛛网粘贴到了社区青少年健康中心的外墙上,每人额头上附赠一张落款spider-woman的便利贴。蛛网下面,两个专管布鲁克林高中辖区的巡警急得团团转想着怎么把两个年轻人从墙上弄下来,而网里的两个人因为发作过度耗尽了体力,正在寒风中呼呼大睡。 于是吉克答应帮蜘蛛侠留意他收到的不寻常的信息,甚至在收到了相约自杀小组的邮件后,他还提出愿意去卧底。 工厂废弃宿舍的房间很小,他们撬开的这间只有十来个平方。组织者说小房间氧气消耗得更快,他们进来之后用布条堵住了门缝和窗户的缝隙,然后点燃了袋子里的炭。炭火正常燃烧的时候是没有明火的,温度却相当高,房间很快就热了起来。 “而且天气有点冷了,这样比较暖和,”组织者是个一脸疲态的中年男性,褐色的头发,眼距有点开,眼袋很深,像每一个奔波于工作和家庭而无暇关照身体的上班族,“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论自杀,在场的人应该都没有经验。”他试图说个笑话活跃气氛,房间里的人稀稀落落地笑了两三声。 吉克焦虑地看了一眼窗户。决心自杀的人不会随身带上手机,他为了不被人怀疑也没敢看自己是否收到了蜘蛛侠的消息。他只能祈祷那个好邻居不会失约。 满头银发的胖女士双眼无神,对着那个烧木炭的圆筒:“我没想过要用这么原始的办法……它要多久?它会不会太慢?” 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从进来前就在抽烟,现在他把烟屁股扔进了装着炭的圆筒,尼古丁的味道随着升腾的温度一并充满了整个房间。 “咳咳,”吉克环顾了周围的男女老少,有些人如方才两位那样失魂落魄,但更多的人表情很轻松,仿佛他们只是围坐在篝火边等待一场野餐,没有人知道这些决心结束生命的人一切如常地走出家门时心里在想什么,“既然需要等待一段时间,不如我们来说说自己的故事?反正都是最后一次了。” 房间里的人看向了他。组织者深深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吉克咽了下口水,决定自己先开个头:“我,我父亲是个酒鬼,两个哥哥都是瘾君子,母亲病得快死了……从他们出现以后,学校里的同学,很多人渐渐地就不来了,有的听说他们搬离了纽约,有的人失去了亲人,有的人出门时还在路上走着,后来就到不了学校了。”虽然在拖延,但他说的是真实的故事。 大家都知道“他们”指的是谁。 “我去问老师,老师也无能为力,让我惜命一点、专注当下向前看。事实上学校里的老师也越来越少了,一开始其他老师们对那些老师的离职绝口不提,但后来也泄了气,毕竟谁都不愿意继续过提心吊胆的生活了,离开是再合理不过的选择。” “升学顾问让我好好准备考试和申请,课堂上老师给我们发了人生规划书,可我都不想干,”吉克的眼眸颤了一下,他原本只想扔出一段线头,但这个线头越扯越长,似乎要把他心底所有的想法都牵出来,“我不知道做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每天都能看见纽约的爆炸新闻和死伤事故,我的同学们每天都在消失,大学毕业生们找不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商贩们不敢在晚上营业,救护车的出车费已经翻了两番,而街上只增不减的救护警报忙碌得就像巢穴里的工蚁,我却要好好准备考大学?上大学能改变什么?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房间里已经很热了。有人脱下了进来时穿着的外套,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吉克说完了自己的故事,但其他人没有评价。在此时此刻,一切用来互相搀扶的情感、敷衍的伪装都不再必要,他们并不是来交朋友的,十几分钟后会失去知觉,这些故事都将化为烟尘。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开始讲自己的故事,讲述自己为什么来此。 小组的组织者,那个疲惫的男性说他曾经是个父亲。和前妻离婚时他们协议一人抚养一个孩子,前妻带着大女儿搬来了纽约,而他带着小儿子继续在新泽西生活,隔得不远,周末就可以见面。但邪恶六人组改变了一切。前妻和女儿在犀牛人造成的无差别袭击中丧生,儿子憎恨他,说是他害母亲搬来纽约的。而现在他积蓄全空,连小儿子下学期的学费都无从着落。 年迈的黑人女性说她来自哈莱姆社区,她对他们的爱胜过亲人与爱人,但这些爱已经葬送在了曼哈顿的一次爆炸袭击中。 餐馆老板经营不起他攒钱开的店,贴上歇业告示牌的时候他的银行卡里只剩下个位数的钱。 前柜员说她在发现被裁员后无处可去时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价值。 籍籍无名的艺术家来自格林威治村,她沥尽心血的一幅画在即将完成时,被犀牛人点燃的大火焚毁,她想冲进火场救画,而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她“那不值得”。 成瘾患者失去了他的康戒伙伴,后者在开车向他赴约时,车被蝎人踢下了桥。 有点跛的流浪汉再也找不到他的狗。 亲人、工作、医疗、相依为命的朋友、平静的夜晚、通畅的路,每个人的故事都与邪恶六人组有关。即便没有正面接触过,这些无处不在的威胁也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底色。这座曾经全球最包容、复杂、混乱又自主有序、丰沛的城市,正被逐渐抽空氧气。人们大口呼吸却浮不上水面。 房间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像流淌着灼烫火焰的地狱。炭火已经转向不充分燃烧,有人感觉肺部不再有力,用力抽了口气却收效甚微。 吉克记得蜘蛛侠的嘱托,勉力回忆着刚才的细节。整个房间都因为他们的故事而环绕着浓浓的低郁,而只有他在讲自己的故事时,那个组织者脸上似乎有种奇异的释然。 吉克在心里想:蜘蛛侠什么时候来?他开始头痛和犯恶心了。他企盼一个身影的出现能救他于水火——就如同这些各自因为不同原因而陷入绝境的人,曾经在纽约的某个角落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天空,希望命运陡转,有人能扭转一切,将正常的生活还给他们那般。 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吗?会有人来吗?会有人能阻止…… 吉克从未那样渴望地盯着一扇积满了灰尘的窗,他只能模糊地看见窗外的黑夜,而黑夜的空中没有任何身影。 他的身后,废弃宿舍那扇上了锁、被他们从里用布条塞住了缝隙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第三十三章 分歧 “knockknock,”两根手指并着弯曲,第二个指关节清脆地与沉朽的木门碰撞几声,“谁点的披萨?派对型号的夏威夷披萨,菠萝丁越多越好的那种。” 相约自杀小组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眼睛的边缘开始发红,思维也迟了半拍,没有人出声应答。的确诡异,废弃的宿舍里除了决意赴死的他们,本就没有其他人,更别提点什么披萨外卖了。餐馆老板想到他进入这栋废弃宿舍楼时跨过的破家具、剪开的铁丝网、楼梯扶手上经年的灰屑,墙角流浪动物的尸体,不由得一瑟缩,这样的地方出现恐怖都市传说也不一定…… “没人应吗?”门外的人疑惑地问,仿佛里面理应有人应答,她等了几秒,似乎在观察房间以外的其他动静,“那岂不是太可惜了?披萨店老板说了,这是张价格不菲的巨型披萨,还派了两个披萨搬运工来运送。” “好吧,为了不浪费这张千里迢迢做好的大披萨,我们决定送货送到门里。”随着话尾的最后一个词落地,那间宿舍的朽木门哐当地一声,整扇向里倒了下来。 披萨搬运男工女工像两尊门神杵在走廊上,门外自然没有莫须有的大披萨,新鲜的空气像无形的瀑布涌进来。 * 吉克从炭筒边站起来,脚下却摇摇晃晃不稳,差点摔回去时一根蛛丝托了他一把。 “哇哦,你们在烧烤吗?”蜘蛛侠走进来的时候夸张地四望了一圈,然后有些不赞同道,“但是得注意用火安全啊,这么密闭的环境一氧化碳中毒了可怎么办?”她顺手推开了窗。门与窗的空气形成了对流通道,房间骤然降了温,连带着房间里的人们头脑都清醒了起来。 跟在她身后的徘徊者则没心思演那套无厘头的送披萨剧情,他径直走向吉克,而吉克想起了他之前答应蜘蛛侠的事,目光指向了自杀小组的组织者,那个自称是失去了前妻和女儿的褐发中年男人。 相约自杀小组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便变数环生。只见自杀集会的组织者,那个单身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刚要起身便被徘徊者欺近了。 机械利爪毫不留情地将地上那个男人钉在墙上,硬质面罩上两簇紫色的火焰凑近了男人的眼。 男人徒劳地挣了挣,“help”的声音还没出口就被堵在了嘴里。 “help?”徘徊者冷笑,“你一心求死,临到了这刻却在呼救。人的本能啊,始终还是渴望生存的。又或者,你本身就不是真心想死,而是聚集起一群无辜者撺掇着他们自杀而已?” “什……” 徘徊者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谁派你组织这个活动的?你效命于谁?是谁把吉克·德米特里的信息给了你,让你把他加入这场自杀小组的收件人列表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男人下意识否认,眼神却飘忽不定。 果然有鬼,迈尔斯心下笃定。 “是神秘客吗?昆汀·贝克,是不是他!”徘徊者的另一只爪正攥成了巨大的拳,仿佛他不说那拳头就将如山崩般砸落,脖子上的钳爪也在收紧。 不料爪中的男人却忽然变了脸色,他眼中的心虚全然被嫌恶替代:“你在侮辱我?我恨他恨得巴不得他去死,怎么可能给他卖命?” * 蜘蛛侠听到男人的话,情绪眼对着徘徊者极为夸张地斜挑了一下。 一屋子人吓得窝棚里的鸡似的。徘徊者作风过于狠厉,他看起来不像来救人的,倒像屠宰场工人捉鸡来了。 “要不把宽眼距先生放下来好好说话?”蜘蛛侠拍了拍徘徊者紧绷的肩,天啊,简直像塞了一团小石头一样硬。 “你对嫌犯都这么仁慈?” “可他不一定是嫌犯啊,”蜘蛛侠干脆去抠他的手指,用力抠抠就能把爪子的指头拉松一点,好让里面的男人重新获得呼吸,她自以为安抚地转头对着那个被徘徊者拎起来的人,“很难受吧?他也这么掐过我,但是你放心,他就是做做样子不会真掐死人的……你说是吧,‘暗夜拳击手’,喂?”还给徘徊者起了个新绰号,但听起来毫无安抚效果。 徘徊者:“还不能确定赌约是你赢。”她未免有些得意过早。 蜘蛛侠听起来有点不高兴:“你好像有赖账的嫌疑。” 徘徊者没有应她:“嫌犯的话并不可信,他可能在撒谎。” “我觉得这位先生并没有在撒谎,”吉克抱着房间里堆了灰的旧暖气片缓解腿软,鼓起勇气插嘴,“被邪恶六人组逼入绝境的人是不会选择和他们合作的。” 第三十六章 亦幻亦真 绝对是炸坏了。迈尔斯很快确认了这个答案,因为下一秒蜘蛛侠微凉的手抚摸上了他裸露在面罩以外的脸侧,还有他的颌骨下缘。纵横着荧光蓝色蜘蛛网的玫红色手套上,白色的指套尖缓缓擦拭过他的皮肤,再抬起时,属于鲜血的、腻腻的发黑红色在指尖晕开,就像她无意中触碰到了纺锤,指尖扎出了血。 “你看,你都流血了。”她端详着指套上的血迹,声音有些颤,好像那种疼痛也顺着指尖传给了她。 其实他没觉得很痛,迈尔斯想,他的痛觉神经还处于麻痹之中,要不是她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头上有了伤口……但重要问题是,她这是什么语气?没见过血似的。 徘徊者撇过头去:“别把我当摔了一跤就哭着要糖吃的小孩。” “可是你不能再战斗了,情况很严重,”蜘蛛侠低下头,好像护士在轻声安抚痛苦中吵闹不休的病人,“快解开面罩,我好给你做急救嘛。”她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又很天真,像小女孩在撒娇叫人陪她玩过家家,一旦认定就不容推拒。 她到底在想什么?天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他的面罩。况且她不是说过,摘面罩对于他们蒙面人来说是一种礼仪,可她的蜘蛛侠面罩还好端端地戴在脸上呢。这女生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如同视野眩了光,思绪的麻绳纠缠在了一起。头上的伤口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此刻发挥了威力,迈尔斯知道自己在纠结一些无关痛痒的事,但他似乎根本无法克制住自己不去想。或许人就是会在面临生理极限的时刻不自觉思考那些有的没的破烂来转移注意力。 “不行,”迈尔斯咬牙把注意力移回最重要的事上,他挣了挣无果,再次命令面前的兜帽蒙面人,“再不阻止神秘客他就该把我们俩都炸成泥了。” “好吧,”蜘蛛侠拗不过他的固执,站起来环顾四周,轰炸后的烟尘落定后,天清气朗,旧工厂的空地上堆着钟楼废墟的棱棱角角,却丝毫不见发动攻击的人影,似乎对方真的扔下几发轰炸榴弹就跑了,“我没有看到神秘客的踪迹,也没有其他人受伤。你是这里唯一的伤者……或许他的目标就是杀掉你,而他相信之前的那波突袭已经足够致你于死地,所以已经撤离了。他才不打算在这里等着被警方抓。” “可是我还听到无人机……”那些嗡鸣声大得像学校修剪日一刻不休的草坪除草机,无论如何都难以忽略。 “我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只有你和我,”蜘蛛侠打断了他,不由分说地跨坐在他身上的那片废墟上,双手随着身体的前倾撑在他胸前,压得身下人一声闷哼,然后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听错了,是不是轰炸导致的耳鸣幻觉?” 或许吧。迈尔斯吐出一口气,喷在面罩上被挡回口鼻。徘徊者面罩可以通过捕捉瞳孔的动向来切换成像模式或者解除,然而它的内部元件似乎在刚刚的轰炸中受损了。他试着将夜巡视野切换成热成像,却屡次失败。 “面罩出问题了。”解除面罩的功能或许还能用,但迈尔斯在试过切换视野后就停了下来。他陈述了自己的发现,没做进一步尝试。 兜帽蒙面人的大眼眶闻言气馁地动了一下,然后闪了闪——迈尔斯还没见过原来蜘蛛侠的面罩有那种功能,它并非情绪眼根据面罩下的人的表情而做出的即时反应,反而像某种接触不良,整体闪烁了一瞬。闪烁的时间相当短,却有些不自然,迈尔斯怀疑是自己这边的视野成像出错了。 “这样吧,”蜘蛛侠有些无奈,她想了想,“既然是神秘客发动的这场袭击,那么他大概率是觉得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比如……” “ACidod-98?”她扯开了他的前襟,露出了他咖啡色的皮肤和锁骨,似乎是想帮他透气,然而再往下的衣服就被碎石给压住了,她转而用手指挑起了他的下巴,声音很柔和,是他从来没听过的语气,尾音越来越轻,带着上扬的钩子,仿佛魔女在蛊惑迷失在森林里的猎手,他只需要向前踏一步,就会陷入被施了迷雾咒语的森林深处,再也寻不着回去的出路,“你跟我提起过的,能不能再说说,你对毒液酸到底知道多少,它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徘徊者泰半身体嵌在倒塌的废墟里,他顺着她手指上抬的力度仰起了头。 他再次想起了那些森林故事里的猎手与魔女。这些魔女往往都有着她那样的金色头发,像阳光下的竖琴弦。她们从养大她们的女巫那里继承了施咒的能力,找到猎物后就会在他耳边轻语,唇齿间吐出像诗歌又像呢喃的字句,美丽而罪恶的咒语从她的舌尖流淌而出,语调打着旋儿转着弯,似旋律又不成长调。猎手听到这些密码似的轻语便会目眩神迷,被她牵着亦步亦趋走向通往幽深处的小径。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直至猎手的生平事迹像一卷长诗版舒展到最后一节,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就这样被抽出来,他便只剩一具乏善可陈的躯体,魔女失去了新鲜感兴致恹恹,便将他抛弃在幽深之处,再也不复出现。 而此时,猎手就站在咒语的边缘,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为他是否会陷入其中而掷骰子。 迈尔斯感觉有液体顺着面罩与脸部贴合的缝隙流到脖颈里,不知道是血还是他的汗。他努力睁大眼睛,透过面罩去看兜帽下的那张面罩:“……你不是说要叫它‘坏人的东西’吗?” 蜘蛛侠一愣,仿佛被噎住了,随即答道:“那只是个玩笑。” “玩笑,”徘徊者把头重新磕回砖石之间,仿佛什么想法也跟着落了地,他忽然笑了一声,冒出令人不明所以的一句,“手铐内侧刻了什么字?” 蜘蛛侠的动作顿住了。她的手停在了他肩胛的位置。足够下了,迈尔斯心想,这个位置他的爪子已经能够到了。 思考的同一瞬间,徘徊者的拳套冲出了砖瓦与石块,径直掐住了蜘蛛侠的那只手用力一拽,拉至眼前。 ——手腕处的紧身衣下光滑平顺,哪里有什么腕带的痕迹。 “你是谁?” “或者,我该直接叫你,神秘客?” * 这个徘徊者不正常。 格温刚把亚裔药店老板夫妇的二层楼水箱修好,将马桶蓄水箱的陶瓷顶盖搬回原位,然后从桌上拿起老板娘作为报酬的退烧药,还没来得及拆就听到了一条街外的巨大炮弹声。整条街上停泊的轿车像国庆日的礼花一样齐齐疯狂报警起来。 是废弃工厂与钟楼的方位。比起徘徊者一气之下把钟楼和旧工厂夷平的可能性,格温觉得,对方出事了的可能性更大。 “你说她是不是乌鸦嘴?”亚裔夫妇被吓得双双蹲在床边,捞起枕头和沙发靠垫围在头上。蜘蛛侠在听到炮弹声后像一支离弦的箭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男人想到蜘蛛侠敲门时说的那些“你们街区好太平啊”之类的话,用遥远的东方母语跟妻子喃喃。 格温回到钟楼,不,那座刚刚还算得上他们谈心地点的钟楼现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筑材料坍塌之后的废材,砖瓦石块之间,除了半根折断后勉强支在空气中的指针零件,还有被深深埋在废墟下的徘徊者。他脸朝下趴着,死死不能动弹,呼救的声音仿佛要直直传进地心。 第三十八章 平局 “啊?”格温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主要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关心自己,尤其他的身体状况相比之下更令人堪忧,“来得急,忘了。” “那你吃点。” “哦。”格温的表情有些奇怪。她乖乖地抠开退烧药盒上的封条,按出胶囊,将它们与抗生素药片一并拍进嘴里咽下。 “干嚼啊?找点水!” 格温不知道他的无名火到底从哪烧起来的,莫名其妙:“这种时候上哪找水?让我去断水断电十几年的旧工厂洗手池水管里掏一掏?吞都吞了,省省吧。” 迈尔斯看到她皱了鼻子:“苦不苦?” “苦得骂爷爷。”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他问起才会说苦。格温三两下攀上了残存的工厂建筑的最顶端——在钟楼被拦腰轰碎以后,它就成了这片区域的最高点。她瞭望着隔着一条马路的街区,那头就是工厂围栏以外的居民区了,她帮忙修了马桶的独立药房也在其中。人们发现轰炸和打斗的声音已经平息,像一群沙尘暴后的旱獭般从避险藏身的地方探出了目光。 似乎一切还好。 “神秘客的目标就是你我,或者说,你,”她遥遥地望见裹着沙发垫布的亚裔店老板夫妇,他们受了惊吓,但看起来安然无恙。格温从建筑顶端跳下回到迈尔斯身边,“这绝对不是一起心血来潮的随机袭击。他没有在自杀小组集会时发动攻击,也没有在警方将自杀未遂者扣押时攻击,他的攻击甚至仅仅局限于废弃炼钢厂而没有波及生活区的其他无辜市民。我之前的推断有误,神秘客并不是无所顾忌的。” 相反,从神秘客两次发动袭击的地点来看,他虽然手段张扬,能召之即来一大片无人机群为他护航,但前一次交火发生在已经被市政封锁的码头废墟,后一次选在几乎无人造访的废弃炼钢厂,他并不像激进派那样以肆意摧毁人们的平静生活为乐。 “两次袭击都因为有你在。他一直是冲你来的。” “三次,”迈尔斯望着晦暗的深灰色夜空,天边一颗星的影子都不见,只有夜航班的机尾偶尔闪过几颗规律红绿色灯光,很快又隐没在云层中,“码头第一次被毁的时候我就在。” 当时艾伦叔叔从线人那里得到了消息,暗指昆汀贝克虚拟现实技术公司的码头仓库里储存着他们需要的武器装备。而他们到达之后连翻找都没开始几秒,就被神秘客摁头炸了个猝不及防。 “他似乎一直在设局引你出来,”格温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胸膛,一戳戳出一串咳嗽,她心虚地蜷起手指,“我还是先把你送去医院吧,等你接受治疗的时候我们再继续分析?” “不用,”迈尔斯皱眉,他安静体会了几秒身体各处的痛楚,“没有必要去医院。回工作室,目前的情况工作室里的急救医疗包可以应付。” 格温敏锐:“你该不会在躲瑞奥吧?” “shoot!”迈尔斯脱口而出。 “另外找家医院看急诊,你不会碰到瑞奥的。” “你以为神秘客不会派人蹲守在各大医院的急诊区,看谁的伤情符合特征进而锁定徘徊者的真实身份吗?”迈尔斯急起来连受伤都拖慢不了他的语速了。 “好吧,有道理,”格温唇角勾了勾,俯身把他背了起来,顺带用蛛丝固定了他的腿和身体,“先说明,这次不是夹也没有扛你,别抱怨。” * 蜘蛛侠在城市的几个回荡间潜入工作室时,跑外卖的艾伦已经收了工。 少女急切的喝声比她的身影到得更早。艾伦被一串扑棱棱的“dr.watson!华生医生!”从沙发上撬起来,一根刚点燃的烟径直摁断在烟灰缸里。 “迈尔斯,你的衣服被谁扯烂了?”艾伦当头一句,没问迈尔斯看起来半身不遂的伤,没问两人为何如此灰头土脸,也没问突发新闻里的工厂爆炸是不是和他们有关系,当先注意到的是迈尔斯脖颈边缘破破烂烂的战服前襟。 “我什么都没干!”格温立刻撇清关系,然而接话太快咬到了舌头。 迈尔斯:“……”确实关她的事又不关她的事。 “那鱼缸头男的是设了什么陷阱才把你们俩搞成这样?”艾伦在侄子的额头上横着贴了一排止血胶带。止血贴只有白色的,张牙舞爪地横在深色皮肤上,视觉上比少年的五官更夺目。 “他在我们落单后才发起攻击。但他好像并不打算置我于死地,而是扮成徘徊者来套话,叭叭了一套有的没的。”格温拆了一团无菌棉,熟练地拧开医用酒精瓶。沙发上蹲坐的少年从下挑视着她,见她完全不理会他示意回避的眼神,气馁地转过身去,抓住背心把最后一件t恤从头上扒下来。裸露的深棕色脊背上,矫健的肌肉纹路中嵌着大片淤伤,像更暗色的涂鸦漆喷溅出来的墨点。 沾湿的酒精棉靠近淤伤之外被灼伤的皮肉时,那块背肌瞬间绷紧了,而少年却一言不发。 “神秘客想骗我们暴露真实身份——长相,名字,身份特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露馅。” “噢,”艾伦的语调如同过山车一样转了两道弯,他从冰箱的冷冻格翻找出冰袋,“那你们是怎么识破的?” 酒精接触开放伤口带来的刺痛很快被习惯了。迈尔斯稍微放松了肩膀:“他一直在诱使我摘面罩,而说辞漏洞百出。” “而且他说话完全没幽默感是不是。”格温扔掉沾了血的酒精棉,将剩下的检查和救护交由艾伦接手。她坐在吧台上,双脚缩上吧台凳,视线在那张裸露脊背上一飘就走了。 “……我觉得那不是你。”迈尔斯回答。 “咳咳,”艾伦示意侄子抬起双臂,他需要将压迫绷带从迈尔斯的腋下穿过再缠绕紧,“你们都熟到这个程度了?” 恰恰相反。迈尔斯体会着宽绷带绕着肩弯拉紧的束缚感,觉得背部似乎有蚂蚁在爬。他背对着格温,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表情,甚至不清楚她有没有在看自己。 在此之前他从未面对过这样复杂的关系。志投意合就成为朋友,分歧无法调和就分道扬镳,这是他所习惯的人际相处模式。但是和刚刚才不欢而散的对象经历了神秘客陷阱里的那一出,他们又不得不并肩作战……准确而言,是受了伤的他不得不将性命交托给她,这算怎么回事? 格温用手背揩了一把眉心,擦下一层汗珠。蜘蛛侠战衣十分单薄,原本在不剧烈活动的时候她能感受到空气刺进来的冷意才对,或许是发烧后过高的体温在作祟。她拉了拉脖颈上的紧身衣,无谓地透了些气。 她甩了甩头,借着吧台的直饮水管接了一杯冰水灌下,拍掉吧台上被自己踩出来的鞋印:“看来我还是赌输了。” “你们打了赌?”艾伦拍拍迈尔斯的肩,提示他可以放下双臂了。一卷胳膊粗的压力绷带用到最后只剩小拇指细的一截,剪断扔回了急救箱。 格温瞄到急救箱里有额温仪,甩出一根蛛丝将它拽过来探进耳道,就好像对自己开了一枪:“我原本觉得如果神秘客想要除掉作为见证者的学生的话,完全不必费这么大功夫制造出意外事件,所以推测幕后黑手并非神秘客。” “但如果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学生呢?”她看了一眼读数,没什么表情。 迈尔斯回头时正好看到她的动作:“多少度?” 格温不回答。他眉头一皱拍出腰间的伸缩滑索去抓那支额温枪,结果少女眼疾手快地在滑索到达之前将枪头转向水杯一按,额温枪的读数就被刷新掉了。 迈尔斯盯着抢到手的额温枪显示器上的“42.8°f/6°C”,有点没来由地恼火。 “学生发生的意外事件是他的诱饵,”他手一歪把额温枪扔回急救箱,“你之前说得对,那些学生根本就分辨不出ACidod-98,没有经过教学就算把试剂摆在他们眼前也不可能认识,因此神秘客没有针对学生的理由。” “他针对的是我。一切都是为了引起徘徊者的注意”,迈尔斯重新穿上t恤,用训练的弹力绳将冰袋绑在背部的淤伤处,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腿上还有被埋在废墟下时的压迫伤,“码头第一次爆炸案,我们得到情报说仓库里有武器,却遇上了神秘客的围堵;第二次爆炸是因为我返回了码头废墟,而他一直留意着那里的动静。而再愚蠢的猎物都不会第三次踏上同一个陷阱了。” “接连失败了两次,他很急切地想除掉你,但徘徊者太行踪莫测了,”格温的脸有些发红,眼睛却清清亮亮的,“所以他要创造一个能引起徘徊者注意的事件。大家都知道徘徊者来自布鲁克林区,那他就选在布鲁克林的高中里。事故要足够蹊跷,以致于除了警察之外显然还有其他人能察觉到不对劲。事故又要不留痕迹,这样才能排除警方的干涉,变成一个有且仅有义警有能力查探真相的事件。” “他知道你不会放任这种事情不管的。” “一个一个接连死亡的学生是他布下的钩子,你迟早会出现,而今晚我们终于咬了他的钩。” “啪!”格温继续推论的这短暂时间里,迈尔斯拆下一只冰袋扔了过来。她接住他抛来的东西,不知其解地看回去,而迈尔斯眉毛一横:“敷你的额头。” “别整得那么惨兮兮的,”艾伦实在看不下去了,掀开冰箱门拉出冰格抽屉,“冰袋而已,匀来匀去的还以为多稀缺的资源呢。实在不够拿橡胶手套现灌点冰块都够用。” “那么问题来了,神秘客为什么把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格温捧着冰袋贴了贴脸,很快又被冻得抽了一下眉毛,将它挪开了些,“我的意思是,虽然邪恶六人组势必对阻拦他们犯罪的义警恨之入骨,但神秘客的行动太有针对性了——秃鹫和章鱼博士只会在芯片被偷或者新型材料被抢时大发雷霆,但神秘客布置如此长线就为了引我们出来套两句话,当然,灭口也是他的目的,但他相比其他几位而言,恨你恨得好积极啊。” 她把额头轻轻搁在冰袋上,感受着袋中凝胶形成的碎冰的流动性:“简而言之,他对你穷追猛打或许不是因为你是义警,而是因为你知道什么。” “我会想办法查的。”迈尔斯回答。 * 格温在工作室里待得够久了。之前硬吞下去的退烧药起了作用,她用手背贴了贴额头,然后扔下了冰袋,临走前想到他们已经不再组队,于是只留下一句:“需要兑现赌约的话记得提前告诉我。” “不算你输,”迈尔斯蜷在沙发上,艾伦在往他腿上没有破皮的部位喷消肿喷雾,深色的皮肤被液体雾剂打湿,反射出光泽,“当时的赌约是‘布鲁克林高中的学生是否因为神秘客的化学药剂而招徕了杀身之祸’,”他清楚地记得赌约的原话,“这些学生是神秘客布局的牺牲品,和化学药剂本质上无关。” 两人都没猜中,却也不尽然全错——他赌对了神秘客是幕后黑手,而她赌对了学生之死的真相。 “所以顶多算平局。”迈尔斯说。 第三十九章 背靠背为战 格温不久后收到了来自艾伦的讯息。 说来别扭,她和迈尔斯临时的组队一夜之间掰得太快,散伙前他们没来得及交换联系方式,散伙之后两个人一个伤得无暇他顾,另一个发烧快原地蒸发,更没心思商榷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行动,又该怎样维系不再组队后的“合作关系”。 她曾在第二天的课间去找过迈尔斯,却只辗转在其他的选课教室见到了他的韩裔室友,那个姓李的男生戴着包头毛线帽,蹬着迈尔斯的紫黑色Aj,摘下耳机时一副“孤僻转学生怎么突然找我说话”的错愕表情,反问她:“迈尔斯昨晚从床上掉下来砸到头请病假回家了,你不知道吗?” 她确实不知道,但光想到迈尔斯额头上挂的那道彩,不找个说得过去的托词显然很难服众,但愿瑞奥知道了不要向愿景学院提起诉讼。甘克李的耳机声音调得很大,格温甚至能听见它挂在他脖子上时里面传出的韩语歌词。她从交叉的双臂里伸出几根手指,在空中抓了抓算作道谢。 于是艾伦便成了二人之间传话的渠道。其实艾伦与她原本也并无私交,但格温想搞到他的联系方式并不难—— 只是难为腕带乐队的成员连吃了一个礼拜的披萨夜宵。 “以学校为圆心,除了因为生意不景气关店的,布鲁克林的非连锁披萨店我们已经吃了个遍,”鲁索盘腿坐在格温的床上,掀开披萨盒的一角,又嫌弃地合上盖子,“要命。” “不好吃吗?seriously,我觉得这已经是近期吃过最像话的玛格丽特了,你没发现格温因为你从来不点美式披萨吗,”斯图尔特把蘸披萨边的白酱全倒上饼面,还用披萨尖伸进酱盒里刮了一圈,“格温?” “还不是害怕意大利妞把我的宿舍房间拆了。”格温盯着外卖软件上的送餐员信息,将那个头像是光头青年男性插兜自拍、姓氏填写为戴维斯的送餐员手机号添加进了联系人名单。她发去的第一条消息是“叔,汽水漏送了”,而对方回得干脆“离开平台私下联系概不负责”。 她掀起眼皮看挤在自己房间里的乐队成员:“为什么一定要在我房间吃?” “只有你没室友。”琼把头斜靠在上床的床沿,端详着这个仅有一人居住的房间。格温的私人物品很少,清简得并不像宿舍,反而更像汽车旅馆的某个单间,住客并没有在此地长留的初衷,每个路过的人都只是趁着夜色匆匆入住盖上被子,等待第二天清晨再揉揉眼睛退房,右脚踩上油门,汽车奔向不再返回的公路彼岸——不知为何,琼感觉格温的房间给了她这样一种联想,仿佛对方只是一直暂栖在此地的候鸟,有人来拍拍手,她就会振翅飞走。 想到此处,琼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喃喃:“而且我们发现你一到晚上就失联,决心过来搞清楚你到底在忙什么。” 格温隔了几分钟没看手机,那个故作疏远的艾伦就嗡嗡发了两条信息来,她点开,是艾伦将信将疑的“蜘蛛小妞???”以及接下来的“不用担心那小子,自从觉醒了那个放电的能力,他的伤口愈合速度好像也加快了。” 金发少女双眼微微睁大,若无其事地收了手机,抱住了屈起的双腿,下巴抵着膝盖。 “所以你们搞清楚我在干什么了么?” “我们迟早会的。”琼很自信。格温想到她们刚进房间时那些逡巡探究的眼神,其中琼一眼就瞄到了她堆在床底的那些不明箱体——里面装着一些从纽约黑帮们那里收缴来的手榴弹、已经中和的化学易燃物、拆了线的遥控炸弹什么的,甚至还有两把步枪,而格温在她询问的目光下解释说里面全是卫生棉条,分别有普通型号、大流量和超大流量。 她们不会的,格温心想。 手机屏再一闪,新添加进来的那位联系人没有等到她的回复,于是追了一条消息,简短的问句显示在浮动框:“你在秃鹫科技的实习进展如何?” 离被开除一步之遥,她在心里回。 “迈尔斯也递交了实习申请,神秘客的公司。”艾伦紧接着补充。 * 迈尔斯以“从宿舍铁架床跌落头部受伤”为由请了一个星期病假,回到学校后的第一件事是敲开了行政主管办公室的门。 他将外出申请交到主管处签字时,金斯曼女士脸上那副“学校要吃安全责任事故诉讼了”的绝望表情着实令人难以忘怀,然而当看到了他呈交来的文件并非起诉状,而是写着昆汀贝克虚拟技术公司的申请书时,她的神情又倏然变为另一种菜色。 “又疯一个。”迈尔斯离开办公室前听到的最后一句喟叹如此。 为此蜘蛛侠还特地在他爬墙出校的路上堵了他一次。 “不担心你的前程?”兜帽蒙面人盘腿坐在男生宿舍的外墙上问他,而迈尔斯半只脚刚跨出窗棱,被不速之客惊得差点劈了个叉。 “迈尔斯你在跟谁说话?不会又滚下床了吧,我没听到砸地的声音啊。”屋里的甘克迷迷瞪瞪问。 “游戏语音,你的《超凡徘徊者》忘记关机了,”迈尔斯在宿舍中扫视一圈,看向了甘克的游戏手柄,“我帮你关掉了,睡你的觉去吧。” “哦,”甘克翻了个身,嘟囔,“记得存个档,我的徘徊者死了两百多轮才打到神秘客老巢的情节。” 蜘蛛侠好心地搭了把手,把迈尔斯从窗里拖出来,即便后者似乎并不情愿接受帮助。 蜘蛛硕大的复眼借着学校外墙钩挂的小照明灯来看他的脸,那道从前额劈到眼角的豁口上结了一条长痂,如被火山岩弥合的大地。 他避开她的眼:“是甘克玩得太菜。”他才没命死两百多回。 “嗯嗯,”蜘蛛侠忽略了他画蛇添足的解释中潜藏着的不甘示弱,“呀,游戏公司侵你权吧,你怎么不告?” 迈尔斯提醒她:“告了就暴露踪迹和身份了。我又不是你们蜘蛛侠,受宠爱到能以蒙面人的身份现身阳光下。” 其实只有部分蜘蛛侠有这样的好待遇。 格温纠正他的误解:“wow,别说得蜘蛛侠都有此殊荣一样,在我的宇宙连游戏都没人给我做。” “怎么会?”迈尔斯想起蜘蛛迈,蜘蛛迈说他甚至主持过竞猜节目还代言过婴儿爽身粉,谈及此事时蜘蛛迈还羡慕地说他“你这种不穿紧身衣的根本不用担心关节摩擦过度问题,哥们我们的战服设计思路真挺不一样的。” “喏,连我爸都急着把我往牢里送。”格温举了个一听就能明白她待遇多差的例子。 她将话题转回到找迈尔斯的目的上来,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整整一周没再听闻过对方的消息:“进了神秘客的公司之后,你基本上已经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升学路,”她推起了面罩,让迈尔斯看清楚她严肃的神色,“这值得吗?” 当初他早就拿到了秃鹫的实习项目资料却迟迟没有申请,相比也因为如此。 “既然你因为我而接触了秃鹫实习项目,那么我没道理缩在后面。” 她面临的风险,他也要一并面对。 * “道理不是这么讲的,”格温拧眉,“我可以不顾后果地去秃鹫科技实习是因为我……” “没打算留在这个宇宙,”迈尔斯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他知道她一定会离开的,“你有没有想过你回不去了怎么办?” 她在这个世界出的每一拳都带着义无反顾的狠劲,投身进火场时卷起毫不犹豫的热风,面对刀锋与枪弹连眼都不眨,仿佛没有什么能令她退让。这纵然是一种英勇,可他却从中品出了不可持续的味道。 她就没打算在这里耽延太久。迈尔斯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她在和威胁纽约的邪恶势力作斗争时,一定也在寻找离开此地的方式。或许哪天那种闪着橙红色绚丽光芒的六边形传送门会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某处塔尖或地铁隧道深处,而她踏入那扇门时,他甚至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不知那时的她是否会回望这个世界留在她眼中的余晖? “那就推翻邪恶六人组,”格温没有半点犹豫,“扳倒他们,铲除与之相关的企业,那些大学的联合声明自然就无的放矢了。” “我也这样想,”迈尔斯看着那对竖起的眉毛放低了斜度,上面镶嵌的两颗眉钉的光泽似乎也温和了,“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不要再考虑联合声明的威胁。我们必须推翻邪恶六人组。”其实已经是五人组了,犀牛人据说被关去了里克斯岛监狱,那里的狱警很宝贝这位目前唯一落网的大反派,而他失去了机甲后也暂时没有兴风作浪的能力。 而要做到这一切,他们必须背靠背为战。 “可是你会等到那一天吗?”他问。 格温的眉尖颤动了一下,就像雪天时仰面,一片雪花落在眉心时激起的波澜。 那一丝颤动没有逃过迈尔斯的眼睛。 她肯定要走的,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这个纽约本不该是她的义务。腕带只是拖延时间,让她找到回自己宇宙途径的权宜之计。 一个异乡人是不会因为旅途的哪处风景特别好看,就打算收拾收拾定居在此度过余生的,况且他的世界里没什么能称得上好风景。 “我会的,”少女甩了甩脑袋,像要把困扰全甩掉,语气忽然松快了起来,“我们干快一点就好了,”她走之前锤了锤他的肩膀,“只要你别拖我后腿,我就能待到把你的邪恶六人组全干倒的那一天。” “ipromise.” * 与此同时,昆汀贝克虚拟技术公司的执行办公室内,一颗刚卸下的鱼缸状头部护具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刚脱下它的男人沉默地敲击着键盘。 “徘徊者逍遥在外,”未署名邮件收件人是个加密邮箱,邮件内容正随着神秘客的书写逐渐成型,“无人机靠得太近会被发现,拍到了也很模糊,而且拍到他们摘下面罩的那台已经被打掉了,所以我还是没收集到他们的面部信息。但并非全无收获。” 系统默认字体的倒影横着爬过他的眼珠,而上面似乎还幽幽闪烁着钟楼一夜时,徘徊者在识破他的身份前的那个确认动作。 “至少我得到了另一个义警的情报,那个令人头疼的蜘蛛侠,”他写,“她战衣下手腕上应该有个东西,或许是手表、腕带或某种手环,需要时时戴着,她的真实身份大概率就与那个手环有关。” 第四十章 盗火计划 格温换上实验室制服的白色长袍时,腕带从袖口中滑出去了一瞬。她用小拇指的指甲勾起腕带的下缘,在有人注意到之前重新塞回衣袖里。 她被调到的这间新实验室没有进行保密分级,但它却并不与中低保密等级的实验室在同一层楼,对于她这种成事不足劣迹斑斑的实习生来说,原本更没资格接触。然而当人事管理通知她“你即将轮转去新的实验室课题组”时,却带着一副尝到了苦柿子般的表情,这种表情她曾经见过,史黛西家公寓楼下的格里菲斯太太养死了鹦鹉的那一天,上门兽医的脸上就挂着同款愁容(值得一提的是这位老太太真可谓养宠鬼才,在她精心照养下莫名横死的物种多到史黛西警长都怀疑是否需要通知凶案组介入,格温在与她问早安的时候忍不住说过“您选择丁克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决定,不用养小孩”)。 作为一个实习生,她在秃鹫科技的表现可谓毫无天分又游手好闲——她才没有给敌人勤勤恳恳出卖劳力的打算,况且这些实验室里产出的新科技产品们说不定哪天就会试验在蜘蛛侠身上,那可真和往她自己坟头砌砖没有分别。然而格温纵然没在实验室中帮上什么忙,却又没糟糕到触及实习合同中的开除条款,于是她就像一根上哪都被很碍事的钉子,人事管理望着她头疼,将一颗钉子拔了又插,最终调度到此处。 格温在进入隔离室之前就闻到了酒味。她顺着气味传来的方向一路嗅到门内,隔离室里的灯没开,几台仪器熄了屏,然而按钮却规律地打着闪,如同随时都会被惊醒的巨大怪物。 酒味更浓了。她甚至能分辨出浑浊的气体中混杂的不同发酵原,这里不仅有小麦的酱香,还弥漫着黑麦与大米的酵香。按钮的信号灯不足以照亮隔离室内的陈设,她摸索到隔离室的控制开关,指尖却一拂而过,转而以指关节叩响了门。 黑暗中有身影移动的声音,像一只冬眠被吵醒了的熊。以咔啦一响为起点,从靠近按钮控制台的方向的地面忽然传来一串骨碌碌的滚动声,空的易拉罐被踢开,撞到其他的易拉罐又减缓了速度停止下来,而控制台处的人脚步虚浮地划开了空易拉罐的海洋,一只手率先挥进了格温所站的明亮区域。 那只手像熊想赶走阻拦她喝蜜的蜂群一样不耐烦:“滚,我说过不要废物实习生了,图姆斯那个垃圾别把我这当废品回收站。” “我姓史黛西。”面对几乎要甩到她脸上来的手,格温眼睛眨都没有眨,即使它搅起来的风扑眼珠上,带来了令人醺醉的凉意。 “管你姓什么。”手撑在格温身旁的控制开关上,嗵嗵拍了两巴掌,把隔离室其他设备一股脑全拍开了,同时也拍亮了房间里的灯和天花板上的通风扇。满室酒香被嗡嗡着抽淡了一些,而那个熊似的摇摇晃晃的人的面容也终于在格温的视线中清晰了起来。 “你大可以跟外面那群蛆虫们一样叫我酒桶塞子,”灯亮起来后她看起来更像熊了,酒桶塞子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深棕色女人,圆背宽肩粗腰,像摔跤选手,而不似终日困在实验室里那些亚健康严重的研究者,“反正不需要知道我的真名,下午你就会自己收拾东西滚蛋的。” * 格温很快就明白这件实验室为什么不进行保密分级了。 没人能在酒桶塞子手底下看明白她做的究竟是什么研究。她是实验室里独角戏的主角,是指挥官也是士兵,一个人就已经包揽了实验室里的所有工作。而她那些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密码式程序,再加上已经黑箱化到只剩一长串不明按钮的控制台,更是杜绝了一切意图窥视的目光。 第四十一章 另类搭档 “我算不出来。” 格温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到了实习生可以打卡离开的点,而这期间酒桶塞子摇晃着爬起来又喝了两轮,捉着她骂了几顿,用词仿佛是将英语世界里最下流粗俗的词炖成了一锅粥,舀一勺出来就是一句脏话。于是格温只能对着眼缝微眯的酒桶塞子这样汇报,说话间走向实验室的安全门。 “又装傻?我说过扮蠢那套对我没用。”酒桶塞子舌头大了,好像在说梦话。 “没有,”格温的声音很平静,“之前我能看出数据合理和错行,主要依赖于那些数据呈现出的一致性来判断。但从零开始算,我不会。” 整间实验室从仪器到数据到目前为止从没人向她讲解过。让初来乍到的实习生在一个工作日内就弄明白仪器的使用方式和运算逻辑,这就是一项故意难为人的任务,和让她捡瓶子没有分别。 “所以你要像其他的那些废物实习生们一样落荒而逃吗?” 侧剃了半边头的女生回望:“下班了,长官。”她在实验室里忙活了大半天,连酒桶塞子的姓氏都没得知,管她的头衔是女士还是博士。 “哈哈,”酒桶塞子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忽然在靠椅上侧身趴了下去,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扶手上,而格温看清楚了扶手上安装的通讯器,而酒桶塞子宁愿用整个身体去够,都不愿意将通讯器拿起来接听,“我可以留下这个实习生……有什么奇怪?我喜欢看她在这捡垃圾。” 一个下午就捡了一个易拉罐,剩下的瓶山罐海还丝毫未动。格温不知道听筒对面是谁,或许是那个看她不顺眼的人事管理。 “等你们那天不撅着腚傻嗨嗨地让人偷走我算出来的东西的时候再来对我指手画脚吧。” “你走吧,别在这里碍眼,”酒桶塞子挂掉了通讯器,“下个实习日,记得过来。” * 与此同时,刚刚入职昆汀贝克虚拟现实技术公司的实习生迈尔斯·g·莫拉莱斯,用他的工牌刷开了公司的资料室。他的权限只足以进入最外层,但要获取到他想知道的信息还是方便太多。 比如公司在仓储码头的安保人士雇佣明细。这些资料原本应当存储在人事或者某个秘书的办公室,被挪到资料室的原因只有一个——它们已经不再被需要了,资料上记载的人名和雇佣信息也像这些被挪到资料室的文件一样用之即弃。 迈尔斯翻开了标着40号码头的档案夹。他蜷缩在一个被暂时清空待作他用的书柜里,防止进入这片区域的人一眼就发现这里闯入了权限不符的实习生。书柜内很暗,他只能借助几个柜子间隙漏下来的灯光依稀分辨记录,然而40号码头的安保人员信息相当直接。 十几份安保人员资料上的右上角都被盖了章,红色印章轧过证件照和姓名区,印章上只有一个词“finished”。 已结束?是指代着雇佣关系的结束,还是指…… 他翻到最后一份资料,这是仅有的一份未覆红章的档案,而它没得到红章的荣宠显然并非由于那位安保人员表现多么出色,从资料顺序看,它只是恰巧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还没有轮到就被人截了胡。 那份文件的右上角贴着幸运者的证件照,灰色的商用证件照底,画面中的人是迈尔斯和艾伦在40号码头第一次爆炸时救出来的那位幸存大叔,而大叔此后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批判徘徊者的队伍,理由是他们没有救他的同事。 哪里来的同事?迈尔斯看着这些印上了红色“finished”的雇佣资料,它们摞起来有拇指那么厚。 他原本以为那天进入码头仓库前艾伦叔叔说“没有探查到仓库内存在无关人士”是判断错误,毕竟徘徊者背负着幸存大叔的指责那么久,久到他都怀疑自己的大意,以为他们因为过于在乎那些不见踪影的武器而失手错过了其他的无辜安保人员。而现在看来艾伦叔叔的判断并没有错。 他们的确救出了那天在场的活着的无辜人士。一个,也是全部。其他人早在爆炸之前就已经被神秘客“已结束”了。 他并不是见死不救。 * 迈尔斯没有和格温说他的发现。 事实上他们很少有机会交流。自从确认两人在当义警上存在原则性的道德分歧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组队调查过同一个案件。在学校时史黛西同学是独来独往的学姐,唯一的社交全泡在了体操训练厅和乐队排练室,迈尔斯几次想找她谈谈,却连影子都没捉到。他干脆找了个晚上撬了她储物柜的锁试图贴留言便条,结果发现柜子里教材的顶端赫然躺着两把弹夹卸掉了的点三八,外加一盒卫生棉条。他面不改色地把女生的储物柜门合上之前,顺走了那两把枪。 而当他们以蒙面人的身份活动时,仅有的交流完全通过艾伦叔叔进行。虽然艾伦叔叔已经明确向他表示过“你们是没长手还是没长嘴,就不能加个messenger好友,再不济在ig互相评论,非要绕这么一大圈把我夹在中间当传声筒?我很闲吗?”然而每次另外一头传来什么讯息时,艾伦叔叔仍旧会第一时间转给他。 那些讯息通常相当简短,只是交代蜘蛛侠今日的巡逻范围,防止两个人再闹出把对方当罪犯错逮住的乌龙。 即便和蜘蛛侠的相处陷入了僵局,迈尔斯依旧明显地感觉他的义警工作效率翻了倍。整个纽约的犯罪活动受到两面夹击,邪恶六人组以外的大小团伙如同遭了除虫剂的白蚁巢穴般数量锐减,街头治安明显好了起来——当然也难免出现徘徊者赶到现场时发现罪犯刚被同伙从一堆厚得能织毛衣的蛛网里拆下来,鼻青脸肿地冲他哭着表示“蜘蛛侠已经收拾过我了”的情形,而徘徊者的回复是“那不算”,遂连带其同伙再收拾一次。 他有次听说布鲁克林大桥的一侧桥洞成了毒贩的暂时交易区,刚到那里时就发现毒贩们被蜘蛛网糊得满桥墩都是,涨潮时罪犯的脚泡进了海水里。场面像极了刚拿到圣诞礼物的小孩拆开包装纸发现是一沓贴纸,于是急不可耐地把漂亮小贴纸贴了自家客厅一整墙的模样。 偶尔碰上那种两个人同时追查到,又双双不愿意放手的案子,他们便各自收拾一半的罪犯,中途交流寥寥。干完一个案子以后,兜帽蒙面人会小跳着走向和他相反的路,迈尔斯回头看,蜘蛛侠的踪迹已然不见。 就算真的需要交流,也是眼下这种情况—— 那是一座三层沿河高架,曼哈顿大桥的一部分,它还未柺向河面的部分忽然发生了垮塌,下班高峰期通勤的车辆像被大坝截住的河水,最前排的几辆如同差点跃入深渊的黄羊。 徘徊者的两只爪子深深钳进车顶的铁皮里,爪尖挠穿后内扣,像攥住了兔子扬而飞的鹰隼。背部的动力装置全速运转将他喷上高空,他便提着两辆坠落桥面的车跃上了高架的安全区。 “麦克·加根!”他吼出了蝎人的名字。然而后者并没有与他缠斗的意图,那个身着深绿色战甲的人桀桀怪笑着,身后的蝎尾仿佛能思考似的高高竖了起来,又像毒蛇发动攻击前的恐吓动作。紧接着它左右一摆,甩出去的时候如同一根战斗机的螺旋桨,搅动的空气被撕出了轰鸣,径直抽碎了又一根桥柱。 激进派用武力震慑市民,亲身经历和目睹才能让人产生最深刻的恐惧。迈尔斯一瞬间回忆起了犀牛人被捕时的高声扬言。 高架桥发出了不堪的苍苍声。大批滞留在桥上的车退不出去,而攻击来得太快,交通调度部门还没来得及发出警讯,绕不开路的车辆还在源源不断地驶进来又堵在桥面上。桥柱已经被蝎人抽断了三根,撑到极限的负重令这座高架桥老迈而沉疴,像一头驮了太多东西的瘸腿老驴,不是即将闭上眼睛跪下四肢,就是几近倒毙一旁。 艾伦跳下摩托去砸每一辆车的前窗,逼那些舍不得钱财的人弃车而逃。然而高架桥不支的声音仍在长鸣,眼见着桥面上的大多数人都来不及撤离,徘徊者一爪挠开蝎人企图破坏下一根桥柱的长尾,在绿色战甲发出的嘶嘶恐吓声中听着心脏的狂跳。 他们需要援手。这么大动静,她也该来了。 在他的心跳声落下之时,几束微微泛着蓝色荧光的逃生绳索粗细丝线状物缠上了断裂的桥体,蜘蛛侠那些高强度又极具韧性的蛛丝恰逢其时地降临了。 徘徊者将身体蜷成一枚弹丸的形状向蝎人砸去,逼近时蓄出了重如千钧的一拳。指节屈起时拳套的连接处如锋利小刀,削铁如泥般划开了深绿色战衣的腹部。尔后背部动力装置哧哧一喷,他向后空翻出一个完美的圆,几乎与东升的月亮轮廓交叠,下坠时他凌空一踩,直直将蝎人踢进了伊斯特河。 他仰头向上看,蜘蛛侠已经用蛛丝短暂地加固了断裂处的桥体结构,但桥面仍然有二次垮塌的风险。那个戴着兜帽的影子在几层高架桥面上反复跳跃,似乎在趁着这点喘息时间解救被困在车里的人。 兜帽在桥边探出头一瞬,见他已经结束了战斗,干脆一跃而下,顺手往他怀里塞了个东西,又在机械爪的小拇指上套了一条长长的绳,然后再荡回高架桥的最上层。 傍晚光线并不好,周边的区域因为高架桥垮塌的牵连而中断了供电,徘徊者只能通过夜视模式观察景物,而他目镜的红外线识别提醒他,蜘蛛侠塞给他的东西是个活物。 徘徊者面罩下那副金属过滤器里出来的声音难得变了调:“你给我了个什么?” 蜘蛛侠正牵着几十根拧起来的蛛丝绕着高架桥断裂处翻飞跳跃,像在两截断裂的布帛间穿针引线,声音一会儿从头顶冒出来,一会儿又出现在桥墩根部:“A——BABy!!!” 徘徊者听起来快裂开了:“一个婴儿?!” “还有一只狗!”蜘蛛侠远远地补充。 “A——dog?”徘徊者低头一看,蜘蛛侠套在他机械爪小拇指上的那根绳子末端果然还栓着一只狗,小小的腊肠犬陪他站在萧瑟的高架桥辅道上,似乎嗅到了徘徊者的不善气息,吓得颤抖着原地尿了一泡,深色的水线在脚下的水泥地上蜿蜒流向远处。心有灵犀似的,怀里的婴儿也哇哇哭了起来。 这女的迟早会搞死他。 第四十二章 未婚先孕私生子的爸爸 “对!”蜘蛛侠似乎毫无所觉,她穿梭着绕完最后一圈,将几束蛛丝末端缠在附近几幢高楼的顶角作为固定,然后又纵身跃入桥下,“你帮我抱一下,我去挪开下面的废墟。” 还有人要救,他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徘徊者把狗暂时拴在一根电线杆上,然后搂着手里的孩子,姿势怪异地跳入桥下,用没抱孩子的那只机械爪和她一起翻开废墟。 徘徊者一爪就能刨开数吨的桥体碎块:“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能……” 蜘蛛侠钻进去,声音从废墟里面传来,隔了几层听闷闷的:“刚刚救护车上那对父母的孩子!急救人员撤离的时候把这个没受伤的婴儿落下了,所以我们要把婴儿还到医院去。” “救护车,”徘徊者跃上高处,彻底愣住,看着远处以十字路口为中心奔向不同方向的三台救护车,“哪个救护车?” 高架桥上空的烈风掀起了襁褓,婴儿尖锐而持续的哭声刺破了长夜,徘徊者立于桥面围栏处仅剩的分叉路告示牌上,手忙脚乱地卸掉了右手的机械爪,把襁褓边沿掖严实了。 * 在警方艰难到达桥上,确定幸存人员都被救出之后,蜘蛛侠和徘徊者分了工,她去找狗主人,而他去还婴儿。分工时兜帽蒙面人不忘挖苦他一句“毕竟不能确定狗算不算你‘值得救’的范畴,而婴儿怎么都该是,所以狗还是交给我吧。” 迈尔斯抱着襁褓在半空中滑了几圈,原本想找艾伦叔叔解决一下从天而降的孩子问题,毕竟成年人(虽然未婚)怎么都该比他更有经验。然而艾伦正在一队警力搜索下骑着摩托车四处逃窜,那些警察控诉他的砸车行为算破坏私有财产,而艾伦边逃边啐骂“这算紧急避险你们懂不懂法啊”,警方则边追边开喇叭回应“别跑,你被逮捕了!得先交给地检官判断了才能下定论!” ……简直一团糟。迈尔斯听着耳边婴儿呱呱的哭声,知道这下他只能靠自己了。 他追踪了三辆救护车的行进路线,排查完两所错误的医院,最后才抱着婴儿出现在那所他千万个不愿意去的最后选项。 他在医院附近的黑巷里脱掉了战衣,将一对拳套挂在常人远不能及的高处,回头望去时,熄灭了灯的拳套像两块融入夜色的死气沉沉的顽石,上面停着一只斑灰夜鹰,正在梳理它的羽毛。 虽然来得不多,但这间医院的布局他相当熟。他并不清楚婴儿的父母被送去了哪间急救室,只能在急救手术室外的走廊间穿行,推开一重重用来分隔区间的门,一边拍着婴儿的背,一边暗自祈祷不要被…… “迈尔斯?你来医院做什么,受伤了吗?” 这是他最渴望得到蜘蛛感应的一次!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杀出来,迈尔斯脖颈后的发根都竖了起来,他果然还是被瑞奥发现了。 “等等,你怎么抱着个孩子?”瑞奥脱掉橡胶外科手套,将它们翻过来再扔进医疗废品桶。她向前一探,首先注意到了迈尔斯怀里的襁褓。事实上想不注意到它太难,毕竟没人不会被那种极其古怪的抱婴儿姿势吸引(老实话,迈尔斯像端着一颗从菜地里偷来的滚满了土的长条南瓜,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为什么要笔直地端着怀里的东西),也无人能忽略襁褓中传出来的婴儿难受的哼唧声。 “我没受伤,妈,”如果不算两个星期前还没痊愈的伤口的话,迈尔斯回头匆匆一瞥急救室的手术灯,有三间显示“正在手术中”,然后回答瑞奥,“情况比较复杂。” 第四十四章 Fall “等一下,”琼拉住了走进后台深处的鼓手,对方看起来好像心思不在这里,从刚刚的对话结束那时起便开始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此刻被拉住也是一副不知其解的表情,于是琼玩味地打量她,“你就打算这么上台吗,格温?” 格温眼睛眨了眨,就着琼的目光读她的话中意,表情忽然活了过来:“噢,shoot!” 她划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啪”地将屏幕倒扣过去,用气声对着几米外的键盘手和贝斯手:“借我眼线笔!” “就知道会这样,”琼懒洋洋地从裤口袋里摸出一把眉笔眼线笔睫毛膏,这些细长管型的化妆品在后台备用音响上一字排开,滴溜溜地滚动,即将滑落音响边缘时被她用手掌堵回来,“在你研读那些传单的时候我把她们暂时不用的拿过来了。” 后台的唯一一张桌子上放着调音设备,于是她们只能把备用音响当成小桌用。琼不知道从哪拖来一把塑料凳,踢了踢凳腿,示意格温坐下,自己则旋开了一支眼线笔的笔帽。 “我自己就行……”格温没期待她还有这样的待遇。 和其他三个带妆出门的人不同,大忙人格温和她们会合后只来得及在车上画底妆,化妆品还全是找队友们借的。然而雷诺开车开得堪称神乎其技,一路上颠簸得她的架子鼓镲片像圣诞节铃铛一样响个不停,格温几次面对着车窗玻璃举起眼线笔都下不了手,平日能搞定无数生命攸关大事件的蜘蛛侠此时却连一支不稳定的眼线笔都无可奈何,除非她打算把眼线一路画进眼珠里。 “来不及啦!”斯图尔特把格温摁下去,让她在塑料凳上坐直后拔出了眉刷。 鲁索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模式给她们补光,然后扳开了眼影盒:“别都挤在同一边,你们先负责右眼,我负责左眼。” 瞬间被三个人六只手控制了面部的格温:“wait……” “别乱动!”琼拍了拍她的肩。 格温感觉自己像一只正在被拆解的螃蟹。她被琼一拍也不敢动了,肩膀紧绷着,双脚踩在塑料凳脚的横向隔断上,乖巧地端坐着。 三个人效率很高。其实格温自己化妆耗时并不长,但不得不承认三双手一齐开工比她自己来快得多,或许腕带乐队的这几个人曾经就经常这样干,在同一张脸上化妆时默契得胳膊从来没有打过架。 琼:“抬头。”格温听话地微微扬起下巴,顺带趁机在仰颈的这刻,反手给自己扣上了一只黑色的choker。 鲁索:“睁眼,别眨。”格温闻声盯着她在自己眼前忙碌的手。 斯图尔特气恼:“呀,你别笑呀!”她刚将唇彩贴近格温的唇尖,手就不受控制地溜出去了一截。 “对不起。”格温用力忍住把笑憋回来,用手背擦掉了那截涂歪的唇彩。奇怪,这对她来说居然难度很大,她明明熟悉自己身体的每一块肌肉,知道在城市的高空该如何调整姿态利用气流滑翔,知道踢中哪个地方可以让罪犯失去意识而不受重伤,知道如何在高低杠般的建筑群间跃过纵深如峡谷般的长壑,却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脸上这几块小小的肌肉了。 琼推开斯图尔特手里的那支唇彩:“别用这支,颜色太浅了,”她蹲在格温身前,在身上摸出了另一支口红,偏黑的红色,像静脉血,口红棒的尖端抵上格温的唇缘时,衬得她的皮肤更白了。 “张嘴,一点点。” 这支口红并不油润。格温感受着干燥的口红棒沿着她的唇边爬到唇峰,又蜿蜒向下。口红的颜料贴着她填入了嘴唇纹路的每一丝细小褶皱中,而这一切并不由她控制。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似乎有股电流顺着她的脊背和后颈一路烧到了耳朵尖。 “抿一下。” 格温便抿了一下。 “咔啦。”口红盖清脆地合拢,宣告鼓手重获自由。 * Livehouse入口的冰箱门再一次打开时,表演正好快进入尾声了。 来人猫着腰从通道钻进表演场地,祈祷着无人注意到他。背上的双肩包挂到了一个带钩的冰箱贴,他起初没察觉,向前使劲一冲,那枚冰箱贴就被他拽了下来,而他随着惯性一头栽向地面,趔趄地往前连滚带跌好几步才没痛吻大地,眼镜却“嚓”地摔了出去。 “shoot——到底谁想的把冰箱门当作livehouse入口,这群呆子艺术家!”他半跪在地上爬了一圈,两手摸得黢黑才找到眼镜戳回鼻梁上。 幸好眼镜没碎,碎了他手头也没钱再配一副。更别提他的手机屏都裂了半年多了。 眼中事物的轮廓重归明晰,他匆匆扫了一眼舞台,正逢上一支乐队退场,最后上台的那支乐队在调试她们的乐器。乐手的面孔看起来都很稚嫩,却丝毫没有面对众人的紧张。转动的舞台镭射灯打在她们的皮衣皮靴上,在耳环和眉钉的亮面折射出星尘般的碎光。台下的观众站池里约莫挤了一半人,而其他人则大多离散地游走于站池两侧的海报宣传席,许多摊位的传单已经被拿空了,许多用来传递口号的徽章礼品之类也见了底。 他回忆着自己之前收集的资料做过的功课,努力在人群中辨别着符合资料描述的那些对象。然而期待很快就落空了,或许是因为大多数交流活动都已经结束,许多人都不在预定的位置。他试图越过人们交织的背影去找寻那个据说后脑勺有疤的人,那个名声在外的疤头似乎已经离场去了其他地方,亦或压根没来。至于什么邪恶六人组抗议协会的成员、失业互助会组织者之类的,他看在场就没有谁不像的。 他贴在墙边,反手熟练地抓住双肩包拉链扯开一个小洞,摸到了里面的相机。然而四处环顾,似乎身边的这些事物都只是一张茫茫频谱上的无数噪点,他的手又停了下来。 账户里的存款所剩无几,这个月的信用卡已经刷不动了,妻子的事业也不顺利。想到还没还完的学业贷款,赫赫然大都市,对他来说竟像一口吞吃了一切的黑洞。 “……还有我那倒霉上司。”他扣住相机,将它从包里拉出来。想到那个整日堵在他耳边狂躁地絮叨“新闻,我需要真的新闻,大新闻!”的更年期有毒男性,他更觉眼前黯淡无光,几乎想脱下43码的鞋对着那个秃头怪44码的脸痛扁一顿。然而这份工作居然是他当下唯一的收入来源,别说脱鞋了,他对上司竖个中指都得立马卷铺盖走人,流落到和妻子露宿街头最终找婶婶讨饭吃的境地。 “来得太晚了,采访对象都跑光了,能有什么新闻呢。”他转开镜头盖,有些自嘲地想。况且他那个怨气十足的上司眼里,大概只有徘徊者和蜘蛛侠又搞砸了什么事、邪恶六人组如何如何猖獗才算得上新闻,而这种民间支持性活动不过是河里的虾米,他为之连夜做的功课到头来也全是无用功而已。 正当他如此想时,舞台上游离的镭射光束忽然动了。所有的光线齐刷刷地沉移,聚焦到舞台中央的乐手头顶。那四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手腕上各自束着颜色不一的腕带,腕带在聚光之下灵灵地闪烁,鲜艳又灼目。 主唱兼吉他手转动了麦克风,灯光穿过她爆炸般蓬起的卷发,而她的身后一支鼓槌破开凝重的空气,敲响了她们的第一声—— “wristband!”[1] * 格温垂眉时,一束镭射灯洒上了她金光灿灿的发梢,一曲结束后灯光自冷蓝转为晕黄,她的两星眉钉将中场休息的光反射出去,在livehouse的墙上投下两颗耀斑。 第四十五章 42号宇宙的彼得帕克 掌声和口哨声像喷射彩带一样落了人满头。 琼抓着麦架回过头去看自己的队友,大家脸上都有一种餍足而微醺的表情,这是一次尽兴表演后的余韵。唯独格温的表情有些不一样。 她眼睛里有泪,但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哭。如果不是那滴眼泪先出现在了眼角,又被她眨上了睫毛,眼睫闪着细碎的亮光,琼就会错把它当成演奏消耗了体力而产生的汗珠。 琼回头得有些久了,台下的观众还在等她们告别。 于是格温敲了敲鼓边提醒她,而这时她眼睫上细碎的水珠已经被完全眨掉了。 “真是一首好歌。”舞台上下都太嘈杂,但格温在台上能清晰地看见观众站席上人们咬耳朵时的口型。 她咬住了下唇,牙齿被唇映得格外白,红得发黑的口红印到牙齿上,又被她舔掉了,野蛮又直率,眼神像初生的豹猫。 向观众们谢幕以后,乐队的成员们蹲下去拆舞台上的合成器布线。表演一首编曲复杂丰满又完成度极高的歌的后果,就是她们得像个恭迎英国女王出行的仪仗队一样到哪都得将繁重的效果器和合成器插上,走的时候又得吭哧吭哧收拾起来带走。 “能不能直接扔在这让雷诺自己来拆,反正是借的他的东西……”斯图尔特拆线拆得一头乱麻,还赶走了几个喝高了来拍着音响试图跳上舞台的人,忽然意识到身边的鼓手站在原处没动,似乎专注地凝视着舞台下的某一处。 “格温?”她顺着格温的目光看去,是livehouse入口的位置,此时那扇极具创意的冰箱门虚掩着,约莫是提前离场的交流者们没有关紧,“你在看什么?” 格温盯着冰箱门,迟迟地闭眼再睁开,尔后收回了目光,蹲下去和队友们一起把跳线折叠起来捆好:“没什么。” 格温甩了甩头。她刚来这个宇宙时堪称过得兵荒马乱,先遇到了徘徊者迈尔斯,后来故障又成了她生命的头等威胁,再加上42号纽约乱得令人无暇他顾,以致于她忽略了一些本该早就意识到的事情。 如果这个世界是1610号宇宙的镜像,那么在1610宇宙中存在的人,在这里也理应存在。而她还记得蜘蛛迈的1610宇宙,曾经是有彼得帕克的。 所以刚才不是错觉。格温回想着那个溜出冰箱门的身影,她刚刚看到的那个人,的确是42号宇宙的彼得帕克。 只是在这个宇宙,不论那个在半路上被传送走的辐射蜘蛛原本打算咬的是谁,这位彼得帕克都没有踏上蜘蛛联盟里他的同位体们的命运。他仍旧是个普通人,和义警生活没半点交集。或许同样受困于邪恶六人组造成的不景气的经济,他年近三十却过得很潦草,不知道和简的生活进展到了哪一步,不过似乎仍然在给小报做摄影兼职……等一下! 格温恨不得抄起鼓槌把自己敲清醒点——参考其他宇宙的故事线,这个彼得帕克打工的报社,不会又是《号角日报》吧? * “她什么?!”徘徊者刚处理完一场持刀抢劫。他忙着把几个抢劫日化用品店的犯人打包成pasteles[1],隔着几排洗发水柜台和艾伦叔叔遥相对话,声音在空中一个趔趄。 艾伦在将几根短滑索扣在一起绞成一根长的,抽空瞟了眼手机,想回答又有些无语,干脆把手机迢迢地向后一扔:“你自己跟她说!” 手机“铛”地一声撞在金属拳套上,迈尔斯收回合住的爪读上面的文字,对方发的消息其实很简短:“叔,你们能帮我查下号角日报的员工名单吗(双手合十)。” 还使唤上艾伦叔叔了,到底是谁的情报网谁的叔。迈尔斯用鞋头踹了某个试图蛄蛹的犯人一脚:“老实点,再动去死。” “号角日报又怎么你了?”他脱下一只拳套挂在腰间,用手指打字。蜘蛛侠才不像那种被骂了两句就有空去报复的人。 “迈尔斯?”这条信息回得极快。 迈尔斯直接敲了个问号过去。 “肯定是迈尔斯。如果想知道我怎么认出来是你的,只需要翻聊天记录就可以啦。” 迈尔斯沉着一口气往上翻,发现艾伦叔叔之前给她发的每条消息内容都带间接引语,开头格式几乎可以总结为“那小子说”,完全就是一台传话机器。 现在“那小子”自己抄起手机发消息了,区别自然一眼可见。 余光里屏幕外还有人在蠢蠢欲动,徘徊者翻掌向后划出削铁如泥的一爪:“我说了再动就……” “不不不不不——”利爪停在离眉心不到半英寸的地方,金属爪尖再向下轻挠就能如衣服勾线般勾破皮肤刺穿头盖骨,日化用品店的员工眼皮闭得如同海浪般哆嗦不停,他双手都举了起来,嘴里低声念起了上帝救救我之类的祷词。 不是抢劫犯。徘徊者收起爪,威慑地扫了眼那名员工身后仍然捆得铁索连舟的犯人,面罩上的紫火焰闪了闪以代发问。 那员工吓得快给他跪下了,他也不想打断徘徊者看手机啊。 “经……经理说,要感谢徘徊者,”都到被爪子指过的份上了,他不把话说完反而比较亏,于是日化店员工指着柜台后面的办公室,比他更瑟瑟发抖的经理正缩在门后面,员工吞了吞口水,“感谢徘徊者抓抢劫犯。他说作为答谢全场任你挑。” “洗发水沐浴露除汗剂定型喷雾,任你挑任你挑。”日化店经理跟着复读了一遍。 ……原来蜘蛛侠打击犯罪交换小礼品的运气也轮到他头上了。迈尔斯垂下另一只手,腰间的拳套自动咬合扣拢。如果是枪械店他倒有兴趣挑上一两样,至于日化用品他才不缺…… 熄屏的艾伦的手机又亮了,对面补了一条长消息解释,她并不打算在这种事上跟他遮遮掩掩:“看到了一个熟人,如果没猜错他可能给《号角日报》拍了些素材,里面有腕带乐队的义警主题演出视频,我希望他删掉。那场演出属于一场反邪恶六人组的半公开集会,如果素材在其他正向媒体手上还好说,但要是落在jjj手上,我不敢保证他的嘴里不会吐出什么好词来。” 况且腕带乐队的成员都还是高中学生,《号角日报》给蒙面的义警泼脏水他们尚且能装瞎不管,如果歪曲事实让普通人背上骂名就不可原谅了。 迈尔斯轻轻地哼了一声。熟人?她在这个地方能有什么熟人。要他想能被她称之为“熟人”的,要么是那些也在各个宇宙间乱蹿的蜘蛛侠,要么就是她曾在其他宇宙有过交集的人们在这个宇宙中的同位体。 只是不知道这个熟面孔的其他版本,曾经与她有过什么样的际会? 迈尔斯忽然觉得有些烦。他原本以为跟这个蜘蛛女的交道已经足够多,他们的每一次碰撞都会给他带来更深的了解,但仅仅一语间便能窥见,他其实对她还一无所知。 “徘徊者,注意听。”艾伦跃过货架,那根极长的临时衔接滑索已经被他喷射到了一座塔楼檐下,他在赶赴下一个犯罪现场之前提醒迈尔斯。警笛已经逼近,抢劫案平息后的日化店已经不需要徘徊者了。 徘徊者闻声从腰间弹出两根弹力绳,闪电般与长绳索衔接成结。他在将自己抛射出去之前短暂地钩住店招牌思考了片刻,复又从店门的上端探身回来,对日化用品店员说:“真的任我挑?” 店员看了一眼经理,猛猛点了两个头。 “那给我一箱卫生棉条吧。” “啊?”店员没想到徘徊者有这需求,对方在说完话之后已经退到了门外,而嵌入日化用品店这头的长滑索末端即将弹开撤离。没时间消化信息量了,店员于是冲着天边大声地追问:“哪个型号啊?” 怎么还分型号?徘徊者的绳结往下溜了一截,幸好已经奔向下一处犯罪现场的艾伦没有全撤走他的备用索,迈尔斯从腰间拍出两束新的滑索与备用索的环扣相衔,稳住了身体,头一次如此不确定地对无关人士说:“……都来点?” 就当交换被他顺走的那两把点三八了。 * “让我去。”不知道对面在忙活什么,大概徘徊者正在蜘蛛侠开小差演出的时候忙着收拾她该负责的罪犯(其实这本就是他的纽约,严格来讲这段时间一直是蜘蛛侠在帮他分担任务量)。格温等待了格外长的一段时隙后,终于收到了备注姓名是“外卖送餐员”的回复,而看内容显然手机还在送餐员他侄子手上。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直接去《号角日报》的编辑部找就行了。詹姆森骂我更久,这种找他不痛快的事情先交给我。” * 而与此同时,临近下班的时间段,风尘仆仆的男人踉跄地撞进了总编辑办公室。他在报社写字楼下的等了半晌都迟迟不见电梯,还是保洁人员提起她的擦地刷子指了指消防通道,他才想起今天下午又是电梯维护日,只能背着旧双肩包闷头爬了十七层,终于在上司甩手下班前拦在了办公室门口。 “彼得·帕克,我猜你最好是真的有要紧事……”办公室里的人双脚搭在桌上,叼着半根雪茄转动了扶手椅。含住雪茄的上唇覆盖了一层扫帚似的灰褐色胡子,和他地中海式秃顶留下的头两侧残发颜色相同。这个人在两年前还只是负责无名小报的无名小卒,而随着邪恶六人组与徘徊者的活跃,这张脸与他独具特色的反义警言论一并名声大噪起来。 “詹姆森先生,”连爬了十七层楼的彼得帕克还没捋顺气,却已经迫不及待地从双肩包里拿出了他的相机,他的眼中涌动着某种被激起的、仅属于年轻人的兴奋,“我觉得这个特别值得报道。” “我知道我在报社里一直以来就没做出过什么新闻,但这个是我愿意压上在你面前的一切信誉来担保的,我想报道而且希望有人能看到的内容。”年轻人持镜一向很稳,而这次捧着相机的手甚至在颤栗。他的胸腔里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某些曾经燃烧过,后来又在长久平凡而碌碌无为的生活中熄灭了的东西。 * [1]pasteles,一种香蕉叶粘糕,不知道官方译名怎么叫,可能就是波多黎各粽子?格温和1610迈在迈爸升职宴会上吃的食物里就有这个,是长筒型用香蕉叶包裹的面粉+肉+蔬菜+香料。 第四十八章 叛徒 周末的最后半个下午,徘徊者奔波于街头的罪案现场,格温挥散满身酒气,将酒桶塞子给的数字串破解出了下一行。而本该难得平静的愿景学院里,几道不合时宜的身影猫下了腰。 “嘿!小心点,我记得对面拐角有个监控。”一只手拉住了冲过墙角的衣摆,然后对前面的人打手势。 “那又怎样,你怕萨拉斯先生找麻烦?胆小鬼一个,”被他拽住的人嗤了一声,拍开对方的手,“你是不是不敢了?” “我是怕教练知道了会停训……” “训练已经结束了!”前面的人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监视范围只在橄榄球场!而且你敢说教练以前待过的那些兄弟俱乐部在年轻的时候没干过这种事?” “我是觉得我们应该干点大的,买点酒飚个车吸点嗨的,而不是在学校里溜门撬锁……”反驳的人声音越说越低,他被前面人的表情刺痛了眼,住了嘴。 那人抄起从运动器材室里顺的棒球棍,虎虎地在空中拎着转了一圈,停在反驳者鼻头,还差半英寸就能把他的鼻子揍成平的:“懦夫。这可不算溜门撬锁的小事,”他咧起的嘴角里挤出一丝呿声,“我听得清清楚楚,那个老花眼的行政老师还想瞒着大家,但她想不到某些事情一旦有人做了,她就算帮着瞒也瞒不住的。” “弗拉什!”第三人冒了头,半蹲着跑过拐角,气喘吁吁地报告,“没看到萨拉斯先生。” “正好,”弗拉什收回棒球棍搁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跨过拐角,对着身后想要跟上又畏手畏脚的几个人不屑,“我打包票消息没错——愿景学院里有学生偷偷在邪恶六人组的公司实习,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去把这个人揪出来。名正言顺又正义的事,怎么现在没了胆量?” 已经记了一次过了,那个心生退意的男生默默回答,却没有说出口,他们这群人前几年多少都吃过纪律处分,多的人再得一次警告就要被学校三振出局了。然而当他抬起眼时,身边所有围绕着弗拉什的橄榄球队员都已经呼啦啦跟了上去。 行政总管办公室的门锁着,但弗拉什压根没把圆形锁头当回事,棒球棍在半空中啸啸一挥,棒球棍“锵”地一声撞在锁头的颈部,响亮的敲击声在办公区的走廊回荡。 弗拉什全然不顾发出的巨大动静,他宛如掀起了大锤的铁匠,凶狠地对着那处连续锤击了五六次,那颗锁头便铛地断裂跌落在地。紧接着几个男生围了上去,徒手转掉螺丝抽出了锁舌,破开了行政办公室的门。 “萨拉斯先生!”身后响起了那个落单男生的惊叫。 “快快!”弗拉什搡了身边的人一把,然后一把揪住那个打探消息的男生的衣领,“你瞎了么,怎么说他不在?” 那个被抓住的男生支吾了几声,幸好弗拉什马上松开了他:“算了,赶紧找!” 走廊里传来气势汹汹的脚步声,逼近的鼓点催动这些男生们不顾一切地拉开了所有没上锁的抽屉,翻开成叠的档案袋与文件夹。 第四十九章 囚徒困境 “他都停学了,明天还打算怎么把小广告糊满每一堵墙啊。”甘克啪地拍上储物柜。 刚刚那出闹剧散场后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学生事务主任姗姗来迟地带走了弗拉什,而后者直至离开前都用眼神死死锁定着人群的某一处。被他注视着的人早就转过身去,从储物柜里拣出临堂需要用的参考文献和笔记本,任那道视线如芒在背。 “橄榄球队的人会帮他,”迈尔斯轻描淡写,“那支队伍里总有还没被停学的人。” “诶你猜,橄榄球队的其他人也知道叛徒是谁吗?”甘克好奇,“我在篮球队里找个跟他们关系好的人问问?” 并不,迈尔斯想。只有弗拉什看到了那张实习申请单,刚刚的公众对峙实际上是一场私刑。 “你不气愤?”他问甘克。弗拉什固然夸张,但在邪恶六人组的公司实习本身就争议不小,学生们多数听到那几家公司的名字就皱眉,对参与这些实习项目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几句好评价。 “气愤!”甘克哐哐跺了两脚,“但是我跟你说话为什么要显得很气愤?叛徒又不是你。” 他们的课表不一样,已经同行到了楼梯口,一个上楼一个下楼。甘克说完就两级台阶一跨朝上与他分别,而迈尔斯停留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 * “这是硝酸溶液,你打算死盯着从里面看出什么?打算把橄榄球队的人都捉了泡进去溶掉?那实验室的这点浓度和剂量都不够哦。”实验课老师下发了结果收集表,最前排的学生往后传,而后桌的女生趁着他终于转过半个身体递表的空隙,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小声笑。 实验课老师开始挨个观察他们桌上的置换反应是否成功了,在她踱步到他们桌边时,迈尔斯的椅子下面唰地滑过来一套量杯。他低头瞥一眼,溶液配比还没完成。 “死人脸,有空就搅一搅!”后桌的女生丢下这句话,在老师的视野转向这一片前迅速正襟危坐。 搅个鬼啊。迈尔斯听见老师在后桌短暂停留了片刻,她几乎把史黛西同学夸出花。而他在那些对格温的赞美中把握着老师的语气和向前走的时机,赶着在老师从后桌走向他、与实验台平行的刹那,在视线盲区将那套半成品蛛丝压缩液顺着原路踢了回去。 老师的步子挪到迈尔斯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桌上溶液里生长出的金属微晶,给出了肯定的笑:“莫拉莱斯同学也很棒。” “莫拉莱斯同学也很棒!”老师走远后,身后的人极小声地欢快重复,像一只学舌的小雀。 如果这时候全世界有广播说一小时后末日就要来临,那么她一定是在所有慌乱的人群中逆流而行,转着钥匙哼着口哨去买冷冻松饼的那个,即便一小时后钱就失去了意义,并且她也来不及解冻她新买的松饼。 “你倒是半点不担心,”迈尔斯坐着凳子双脚向后一推,在地上拉出一声吱噶响,倒向座椅靠背,“在其他宇宙,也会有高中被逼退学的蜘蛛侠么?” “多了去了,”靠背抵着的后排实验桌忙碌了起来,大多数动静都发生在桌面以下,格温已经熟练地在实验桌抽屉里搭建起了一个小小的蛛丝制备室,头也不抬地回答他的话,“想知道别的宇宙里大家都经历过什么吗?高中退学,大学欠债,毕业失业,公司裁员,结婚离婚又复婚,中年惨遭绝育……还有‘最好的朋友竟然是想杀我的反派’和‘全世界的人都遗忘了我的存在’!”至于其他宇宙里格温·史黛西的命运,她都懒得提了。 “绝育?!”迈尔斯一怔。 “那位蜘蛛侠是只猫,”身后的女生用指甲盖哒哒地撞了一下桌面,“喔,还有乐高蜘蛛侠,有次他的头不见了。” ……她的话一点安慰性也没有! “但愿甘克不是想杀我的反派。”迈尔斯的背脊贴着塑料椅背,而椅背靠在后桌前,于是他的肌肉也与蛛丝制作的动静共振起来。 “而且要退学的人不一定是你,”格温的话像纸飞机在窗外兜了一圈,终于落到了他想谈论的话题上,“那傻大个不是说他只看到了一个名字?那也有可能是我。” “你想退学?” “当然不想,”她很果断,“但是比起让你退学,我退学显然更好接受一点。在老家我都读大学了,被迫翻来覆去读高中有什么意思?” 她的话中意很明显。在现实中身败名裂对宇宙的原住民来说是毁灭性打击,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一个短暂的过客身上——如果某天她真的打开了那道传送门,她大可以拍拍衣角,抛去这里对她的一切骂名、诅咒与怨恨,回到那个会包容着大学生格温·史黛西的世界。 “这种事情对我没那么大影响的,”她轻飘飘地说,“二选一的可能性。弗拉什孤注一掷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压在明天的叛徒结果上,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出来承担压力,这个人是我需要的代价会比是你小多了。” 她甚至谈起了自己读大学后上的第一门通选课,告诉他为什么应该由她出面:“这有些像囚徒困境。弗拉什手里有一张不知是你还是我的牌,如果我们也要出牌,那么出掉我这张牌才可能赌中伤害最小的结果。” 真的没有那么大影响么? 迈尔斯恍然间想到了那场演出。在一切滚烫的乐音沉寂下来之后,她的鼓槌将众人的心跳打碎之前,有一段孤独的哼唱,听起来不可触及,像碰一下就散去的从鼻腔里叹出的云雾。渺远的歌声里仿佛有一个人在向前走,穿过满城霓虹。没有人向她问好,没有人拥抱她,她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埋头向前,鞋带散了就绕在脚踝上打个结,继续走向纽约的云雾,像绕进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 哼唱只有几个小节,但他却屏了好长一口气,长到他像个泅渡海峡的人总算冒出头来,最终饱吸一口——而新鲜空气般重新涌入耳中的,是不再孤独的鼓声。 录像带里的人偶尔抬起眼,视线穿过鼓组与队友们一触,然后她笑起来,笑容持续了很久很久,直至余音散去,她像睡饱了的猫舔舔唇,眨掉眼泪,好像刚才只是美梦后的一个哈欠。 “这不是什么囚徒困境,”迈尔斯从椅背上挺起,他听见后桌膛里的小动作已经快停歇了,而这节实验课也将要结束,“我们不是坐以待毙等着别人出牌的人。”况且对方还是弗拉什,真上了赌场这人还不够资格坐在他对面。 “想通啦?”她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 下课铃响,所有人将清洗好的实验仪器推向桌前方。而拳击辫男生双指勾起背包甩上了肩。 * 汤普森家的郊区住宅的灯亮到格外晚。 停了学的弗拉什没有资格继续住在学校宿舍,然而父母和兄弟姐妹们显然还不习惯他此时的存在,一家人吵得天翻地覆。 “你们懂个屁。”弗拉什退出餐桌时摔了盘子,碰倒的枫糖浆溅到了袖子上,他抓着袖口在裤子上擦了擦,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第五十章 My Girl 弗拉什好像又尿了裤子,可他不敢去摸裤裆看看有没有湿。这或许要怪他的老妈把他生成了这副模样,毕竟他自认为心理素质远强过这许多,只是他管不住自己的膀胱。 他抽过那根加了料的烟,脑子转得很慢,眼睛无神,好长时间才想清楚对方问了个什么问题。 “什么名字?” “愿景学院的实习生。”被爪子捅出了洞、洞眼渐渐扩大的衬衫和纤维断裂的闷声体现出了对方的不耐烦。 弗拉什感受到了背上的冷风。他被来人的突然袭击震慑出了一身冷汗,而房间外很冷。那个用铁爪抓着他的人与他面对面,同样垂直地立在住宅墙面上。而这样在墙面上如履平地的姿态他曾经亲眼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根烟同样也发挥了别的作用,弗拉什咧嘴笑了,似乎又不害怕威胁:“徘徊者啊?关你屁事。” “说。”徘徊者简练重复,握紧的爪放松一瞬,弗拉什整个人便向下一抖,随即被再次拉住。 答案几乎就快从弗拉什的嘴边呕出来,而他努力闭嘴,强自镇定:“把我放下来,我就告诉你是谁。” 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能耐谈判?徘徊者抬起一根手指,揪住弗拉什不往下掉的那件衬衫快完全断了。 然而对方外龅的牙齿间,却吐出了一句徘徊者意料之外的话:“你是迈尔斯·莫拉莱斯对吧?” 如同一记冷枪。 察觉到徘徊者刹那的怔愣,他得意地笑了起来,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的。” “你还帮她打我,当然不想她做的那些丑事被传得全校都是……所以徘徊者打算过来杀了我灭口吗?” 她? 迈尔斯大脑中异样的感觉迸现,思维电掣星驰,那个他认为较小的可能性此刻翻出了水面。所以弗拉什看到的那张实习申请是…… “格温·史黛西。”弗拉什大方地告诉了他答案。 * 迈尔斯几乎有一瞬间真的打算松开手。 “那你杀了我啊,这样就没人取消定时邮件了。”弗拉什在掉落之前的最后一刻说。 他被徘徊者扔回房间的时候,知道自己赌对了。房间里灭了灯黑洞洞的,他只能通过回忆判断徘徊者把自己绑在了靠近床柱的地上。紫色的焰光在房间里飘忽不定地闪,如同两撮坟茔上的鬼火。 弗拉什的心里泛上一股恐惧又得逞的心情。面前的这个人他讨厌得要命,对方一挥手就能拧断他的脖子,可他现在竟然也能把握住对方的软肋,这又让他有了乘机而上的胆量,就像一条明明吞吃不了巨象,却又不甘心地盯着它弱点不愿游去的蛇,竟也真能等到巨象饿死的那一天。 “挨了你那一拳之后,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弗拉什对他说,“我反反复复想,做梦都在想,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姿势同样出现在过谁的身上,况且我偏偏是在骂徘徊者的时候挨的那一拳。” “但软脚虾莫拉莱斯就是徘徊者?如果别人说给我听我都会觉得是假的,何况是自己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我怀疑是烟抽多了产生了幻觉,”他试着挣了挣,没用,徘徊者捆他用的伸缩滑索承重强度极高,弗拉什根本扯不断,“直到你来问愿景学院的事情我才确定。一个义警怎么会关心这些?” 第五十一章 我们又要打一架了吗 金发女生一副不打算挪窝的模样:“没位置了。” “你干什么?” “等待接受公开审判,”她慢悠悠地回答,“你来迟了,这个位置是我的了。只能委屈你回去当个没有污点的学生,按部就班上课下课好好升大学咯。” “下来。”迈尔斯有些恼。 “嘘小点声,”格温在他靠近时唰地睁开了眼,一双蓝色的瞳仁溜圆,清清明明,“这个时间点我们没在寝室都算违规,你快回宿舍帮甘克关电脑去。” 用的什么稀奇古怪的理由也想赶他走?迈尔斯完全不买账,眼下的事情不允许他妥协:“弗拉什不会发邮件了,这件事完全跟你无关……” “我先来的,”她任性地打断了,好像牺牲掉自己的安稳生活是某种值得争抢的福音,“同学们明天早上起来经过栈桥就能看到我,所有人想去教学区都绕不开这片大厅,包括处理学籍的行政老师们。所以如果你打算绕过我去办退学也来不及——在那之前大家已经得到了他们要的答案。” “况且参考答案本来就是我呀,”她毫不掩饰地承认了偷听,“你不能偷偷看了答案之后不满意就把它换掉,这对其他考生不公平……而且我都跟你说过了,与其让两个人的身份都曝光,打掉我这张牌是损失最小的选择。” “不小。”迈尔斯正色地站在她面前。格温坐的桌子是从公共大厅侧面的自习区搬过来的,桌面很高,她坐在长桌上的时候比他高小半个头。这是他头一次需要仰视她,而格温的目光毫无目的地游弋,从公共大厅的分层阶梯看到挂着学科长条拉画的石柱,从左侧摆着美国独立史和联邦当人文集的书架瞟到大厅右侧的三角钢琴,就是不看他。但迈尔斯知道她在听:“你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无所谓。” “你乐队的朋友们呢,她们也无所谓吗?”迈尔斯逼问,“她们很讨厌邪恶六人组是吧,比起学校里其他只讲风花雪月的乐队,腕带乐队是社会立场最先锋最鲜明的一支,结果鼓手反而跑去秃鹫的公司实习,她们会怎样看你?是假意迎合看她们笑话的人,还是虚伪的间谍?” 迈尔斯眈眈地盯着她的眼,意料之中地捕捉到了一刹闪躲,是被火焰燎到后刺痛的眼神,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比刚才还要锐利,锐利到能直接破开一切坚硬的伪装躯壳,鲁莽得伤人:“你没有朋友。除了那些跨次元的同类以外,你连一个交心的朋友都没有,”他看穿了她的本质,或许早就看穿,只是从来没有说,直到这个时候才当作子弹打出来,“但是这支乐队里的人不一样。不过一旦你站出来,她们就再也不会和你有任何来往了,你连她们也要失去么?” shoot,迈尔斯在心里骂,他真该把弗拉什那猪头杀了一了百了,臭打球的怎么比邪恶六人组更能恶心人。他咬牙:“我不一样,我本来就没几个朋友。被本不相熟的人骂两句而已,我不在乎。” “我不交朋友是因为我的朋友都没有好下场,”似乎受他的话刺激,金发少女恍惚了极短的一瞬,大概想起了谁,然而那瞬短得像是观者的幻觉,要么就是她早就习惯在心里翻起巨浪时膝跳反射般熟练地压抑好情绪,说起来时已经并不沉重,“如果我的存在注定会给朋友们带来不幸,那我情愿自己不是她们的朋友。” 又回到了谁也说服不了谁的局面。 多么熟悉的感觉。迈尔斯面对着她,好像掉入了无限重复循环的谜团,而这种无力感只有在遇到她后才频频出现:“……我们又要打一架了吗?” 格温的呼吸轻轻停了一下,噗嗤笑了出来:“那打一架吧。”这次必须得有人站出来才能结束学生们的怀疑与猜测,他们就算吵不出结果也不能靠分道扬镳或者改变合作方式解决。而这时候总不能又突然蹿出个…… 嗡嗡两记短鸣,像极细的针扎进皮肤。两人同时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默契地视线一碰,短暂搁置了纷争。 “你们俩人呢哪去了怎么都没上岗!整个纽约只有我在守护吗?!”艾伦这次直接发语音了,他急切到发狂的声音从手机麦克风里喷出来,震得迈尔斯迅速掐低了外放音量。 艾伦急得跳脚,消息断断续续,好几条都是空白语音,凑近手机仔细听还能听见摩托漂移时轮胎在地面擦出的尖锐滑音。在这之前他已经给两人分别发过几轮求援信息,奈何俩高中生那头都显示消息未读,甚至比他年轻没书读的时候还不靠谱。重机车砰砰震荡两声,他一拧车头钻进条一臂宽的暗巷,再也懒得迁就两个年轻人那种只靠他传话的原始交流模式,手指一圈直接拉了个whatsApp群。暗巷里没有灯,他轰隆的车鸣惊起了角落里裹着毛毯的流浪汉们,刺眼的手机光照亮了他晦暗的脸色:“老子的油缸四个被打掉了仨!外卖全送到那群卖粉的黑帮屁/眼子里去了!你们要是还有手有脚就马上给我滚过来帮忙。” 两个消极怠工没上班,把整个纽约的犯罪活动都暂时扔给艾伦而被一通好骂的高中生面面相觑,理亏地没有回复。 然而这种沉默被艾伦当成了某种不详的征兆:“……难道你们被什么缠住了?哪来的对手那么难打,长翅膀的八只手的有尾巴的还是变戏法的……还是说没事刮刮沙尘暴的那个失踪多时又冒出来了?不对,我看空气质量监测app说今天纽约中心区域的主要污染物还是pm2.5……” 不是以上大坏蛋赏金列表里的任何一位,迈尔斯看了眼心虚地把手机静音掉的格温,现在的情况简直让他头疼。两个义警把时间花在互揍对方上可真是滑之大稽,但如果他现在去帮艾伦叔叔的话…… “我们都去干活,”格温已经做出了决定,她显然也意识到了两人离谱的幼稚,“但是得约定一个时间。”学校里实习生身份的曝光问题也亟待解决,她严重怀疑如果他们不做好周全的约定,她和迈尔斯都会想着抢在对方之前回到学校占领这尊挨骂宝座,她才不要拱手让人。 “我们七点钟在公共大厅见,学校的起床时间是七点半,半个小时够我们分出胜负了。”格温觉得自己留出的时间甚至太充裕。在学校里防止意外被人撞见,他们无法使用装备,而她的身体强度比这个迈尔斯高,说不定一撂他就倒了。 她居然还心心念念着要打架!迈尔斯体尝到了荒诞的好笑,但转念一想竟很合理。 他接受这个方案:“谁赢了谁站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争夺的是天大的好处。 她确认:“谁赢了谁站出来。” * 纽约应该庆幸,守护它的义警们纵然总会面临危机、遭受非难,又时常显得很孩子气,但他们不会缺岗太久。 徘徊者和蜘蛛侠通宵干活弥补了前半夜翘班造成的困扰,在回到愿景学院前不约而同地卸掉了战服与手套。迈尔斯目光不轻不重地在格温的手腕上一扫而过:“不能耍赖。” “拜托,里面已经空了,现在就是个普通装置!”格温敲了敲蛛丝发射器,给他听空心的声音,然后拉下袖口。 公共大厅里有时钟,穿过大厅顶端的半弧形玻璃格窗还能看到教学楼顶端的大钟。天色已经从深灰色的夜里觉醒,橙红色的枫叶下扑棱棱闪过几只早出捕食的北美金翅雀。 学生们尚在他们睡梦的最末端,教学区域还没人来上班。等这场对决结束,打赢的那个人就要站在这片大厅的中心区域迎接所有人的瞩目了。 “或者退学。”迈尔斯系紧了鞋带。他还提前回宿舍换回了愿景学院的指定制服,但这身西装着实给他造成了不小的行动阻碍。女生款的制服行动会更方便一些,他的眼睛停留在坐在桌子边沿的女生身上,她缩起一条腿在脚踝上用长鞋带绕圈打结。黑色的打底袜贴身保暖又富有弹性,勾勒出她的膝盖窝,垂下来的那条腿在离地半英尺高的空中晃荡。等她也系完鞋带,脚尖绷直触碰到地面,落下来的时候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七点整了。 只见金色的短发后闪过一线碧蓝的神光,她先动了。 迈尔斯以前从蜘蛛迈那里听说过蜘蛛侠的起源故事。他们的感官极度敏锐,能察觉每一颗灰尘在空气中做布朗运动时的轨迹,反应比出弓的箭矢还要灵敏,能徒手捉住迅捷的蚊蝇。而她的动作比他通过这些描述能想象出的任何画面还要快,他的肉眼只能捕捉到制服裙摆刹去时留下的阴影,紧接着是肩头上,皮肤先于一切大脑反应而颤栗起的危险信号。 这是一场切磋。他从听到这个提议起时就明白,甚至从她的话里听出了隐约的兴奋。可惜他不具备那样超凡的速度,否则他一定得还与她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 少女的小腿绷紧时如一柄长刀,在她跃起翻身时斜劈而下。格温很明白这个力度和着力点的效果如何——对方半边身体会陷入肌肉麻痹状态,头也会跟着晕上几天,还有可能伴随呕吐和暂时性飞蚊症。虽然下这么重手有点不厚道,但她足以迅速、不拖泥带水地一招制敌,结束这场无谓却无法避免的打斗,毕竟这样的力道与速度他根本躲不掉…… 然而她神气的眉眼与迈尔斯对上时,心中不妙地一空。他根本没打算躲! 少年丝毫没有闪避,他在这喘息都困难的瞬间双臂一架,缓冲了那记腿风。“嗵”一声闷响,小腿前侧的肌肉与手臂猛撞在一起,迈尔斯咬紧的牙关被震到错开。缓冲只稍稍减弱了她的攻势,然而踢下的力度宛如压缩的气弹,仅一霎就令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失去了知觉。 “怪力女这么狠的!”他脑子一嗡,心里暗骂,面上却不显。格温的身体随着这记下斜踢的惯性在继续甩过来,如果是蜘蛛侠的话她可以靠蛛丝来辅助转向,然而现在她的蛛丝空了。迈尔斯硬接这一记,等的便是这刻。他把上半身向前一送,借着他们冲撞时接触的部位,释放出了身体里积蓄已久的电。 “你!”电流将少女弹得倒飞出去,砸在了大厅一角的三角钢琴上。那台钢琴没合琴盖,琴键上只覆了一层防尘毯,格温的脊背在上面砸出几个响亮的刺耳音符。 “你!作!弊!”格温一巴掌拍在黑白键上,懒得管这些噪音会不会引来安保人员或者起了早床的学生了。她没想到迈尔斯管天管地管她不准用蛛丝以后,耍赖的竟然是他自己。 “我没说过。”他的确故意回避了自己还有放电能力这件事,而平时用得也不多。迈尔斯有些抱歉,但没想到对方在被自己电击了之后居然还能马上爬起来,又觉得理应如此。 他没办法拖住她太久,只能欺身逼上前再补一次电击。格温眉毛一挑,双手后撑,下半身无需支点便悬空勾了起来,那是体操运动员在上杠后的一个标准动作,紧接着对速冲而来的袭击者重重弹踢而去。 钢琴键摁出了两个响亮的八度。迈尔斯拉满了毕生最快之速度改变攻击方式,他在大厅的分层阶梯上助跑,获得足够的高度差后脚步横转,像鸣枪后一闪即逝的火光,带着滚烫的热度,自上而下坠向钢琴,随即一拳—— 一道危险的激灵自后脑迸现,格温就着琴键一滚,几团大小调音阶像断续的琥珀珠串,错落地随着她的旋转滚出来。低音区的琴键在她身后炸开闷雷声,一声声逼近。 “你这人真的好讨厌,连蜘蛛迈都没对我用过这招……” “我不是他!”他的拳风只能触碰到她旋身时散开扬起的发梢。迈尔斯原本只是想制服她,不知为何被激出了火气。 音阶追着她从A0一路往高处砸,最终将她圈在C7和C8之间。 “看来不等我们打满半小时全校就要被吵醒……”格温满腹牢骚,吐出甩进嘴里的几根粉色发尾,低语时一抬头撞上了他深邃的目光,那其中流淌着某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像一台刹不住的车,呼吸剧烈得宛如迅速绞入汽油而蒸腾的发动机腔膛。那种目光让她有点慌,于是她下意识地嘴上乱跑:“轻点,我不想赔钢琴……” “轮不到你赔!”这时候跑什么火车!迈尔斯不知道自己所积蓄的能量足不足够电晕一个人……电晕普通人当然没问题,但能不能电晕蜘蛛侠还是个谜,而且前提是她不会下一秒把他一脚蹬出去。 他对格温的动作想象显然过于贫瘠。被圈在双臂与钢琴之间,她身体向后凹时压下了几根高音键,但那点空间并不足以就地反击。迈尔斯只感觉怀下一空,身前的女生倏地潜了下去,缩进了钢琴肚下的空腔。 像条滑不溜手的鱼似的。迈尔斯刚这么想,忽然感受到了喷在他小腹上的鼻息,隔着西装衬衣,带着些微温热。衣服下的肌肉一瞬间缩紧了。 第五十二章 岌岌可危 “你俩,在干嘛?”钢琴两侧的挡板外,两人视线所不能及之处,属于第三人的声音像一道异样的尖锋,切开了胶着的战局。 迟了。迈尔斯背脊上的肌肉一耸,他警惕地抬起头,然后看到了三角钢琴遮挡住的办公区通道门。被早间钢琴噪音吸引而来的人不多,不巧的是那是他们都认识的一位。 金斯曼女士瞠目结舌。她这辈子见过的事情很多,从全球化到逆全球化,从英国脱欧到中东的硝烟再到保守主义崛起,经历过睿智的元首愚钝的元首和疯狂的元首,甚至还生活在每天都能被坏新闻刷新人生体验之下限的邪恶新纽约,但为要描述眼前的事情找到合适的措辞还是头一桩。 撑在钢琴上的男生僵直地站起来,而更贴近琴键的下方,另一个声音冒出来,迅速地回答了她的疑问:“弹钢琴。我们热爱音乐,女士。” 尽胡说八道。金斯曼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两天已经受到了极大锻炼,不对,其实从那个来历不明的问题少女入学开始,给她造成巨大心理冲击的事件就如海上波涛一浪接一浪,没有最离谱只有最离谱。前两天橄榄球队的那群男孩干了票大的,问题少女就能给她整个更大的。 “我们在商量如何妥善处理弗拉什在学校里引发的事故。”迈尔斯直言。金斯曼女士是学校里唯一一位对他们两个在邪恶六人组公司里实习都知情的人,至少在弗拉什出来闷声干大事之前如此。 商量?她才没见过这种阵仗的商量。比起商量眼前的景象明明更像…… “拳头说话,女士。我们想靠打一架来决定谁站出来平息事件。”清晨的雾光从大厅吊顶附近的格窗投下,一颗金色的毛绒绒的头从钢琴下面钻出来。她的头发经过之前的剧烈对抗显得有些毛糙,发梢向里外都打着卷,耳朵红红的,衬得那张脸上的表情有些无辜。 谁会靠打架解决这种问题!然而金斯曼女士的直觉隐隐告诉她,这个解释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可能性都像真的。 “不用为此争执了,”她觉得争执这个词用得太轻,但她很难想象要怎么形容这个画面,两个高中生在学校里……战斗?简直像幻视幻听,但她担忧除了自己之外学校还有其他提前到岗的员工,或是哪位起了早床的学生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更别提住在学校随时突击查寝的萨拉斯先生,“这件事和你们没关系了,昨天下班之前已经有一个学生办了退学手续。” 金斯曼女士的话听起来很无奈:“你们以为除了你们之外,就没有其他学生在邪恶六人组的公司实习了吗?”虽然现在看来,弗拉什·汤普森的行为针对的更像是眼前其中某位,那个自投罗网的学生根本就不是他搞这一出的目标。然而学生之间猜疑心起,内心同样有鬼的人自然顶不住威胁了。 “那个学生在章鱼生物科技实习。我已经注销了他的学生身份,在今天的第一节课前其他学生就会各自听到消息。” “……that’snew.”格温确实没想到。她看迈尔斯,迈尔斯看她,两个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 他们没料到这出的主要原因在于……金斯曼女士作为办理所有学生实习申请的那个人,在看破不说破上也做得太到位了!格温和迈尔斯并非没有怀疑过学校里存在自己以外的第三人在从事这种实习,并且恰巧去的是渐进派三家公司中他们唯一不在的那个,但弗拉什给的时限过于紧急,并且这位行政老师当初在面对他们的申请时露出的那种末日临头般的表情,总令人以为再没人会像他们那样想不开了。 第五十三章 试探 “那群卑鄙的商户!”jjj在听筒那头狠狠啐了一句,“我可不会允许自己的小孩去崇拜那些来路不明的蒙面人,但总有商家唯利是图,为了丁点可耻的利润就把自己的信任拱手让人!” 在大街上随便拎一个人出来似乎都比jjj更有立场批判资本家,彼得心想。 “真的有那么普遍吗?”jjj不死心,怀疑地问。 这些问题太有针对性了。彼得还记得最初他把视频展示给jjj看时对方兜头泼过来的那盆冷水,这个一心一意编织着义警幕后黑手论的老秃瓢可不像会突然回心转意欣赏义警支持者的模样。他应该在寻找什么东西,很可能在找人。 “啊……我觉得比较常见吧?”彼得嘬了一口太久没动的咖啡,语气犹疑不定,“我家对门的公寓楼梯上就贴了一串蜘蛛侠贴纸,楼下的兄弟俩是《超凡徘徊者》的忠实游戏迷,甚至准备自制道具玩角色扮演,哦,还有今年CostCo的万圣节促销活动,蛛丝发射器形状的玩具手表都卖断货了。如果需要素材,我现在就出门去,两小时后拍给您一打……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报社的员工了,素材授权费您打算怎么算呢?” 说到授权费时彼得愈发真情实感起来。他要不收拾收拾去当个码农?可那意味着简很可能需要辞掉工作跟他一起搬去西部,不过梅婶婶会喜欢地中海气候的。当电子工程师也可以,可惜纽约各处都在大裁员,但凡有一个岗位空闲就能有几百份简历抢破头。该死,他在当大慈善家把jjj的家财分散殆尽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一点? “……不用了!”jjj嫌弃地挂了电话,听起来似乎没有了之前的心焦。 看来抠门的人到头来还是很抠门。彼得遗憾地看着通话结束的提示,忽然想到自己可以从事什么了。 * “你们信么?那个退学的学生。”乐队的排练厅头一次没有人在练习。这其实才应该是高中社团活动的常态,她们前段时间争分夺秒地为了演出做准备,甚至被别的乐手调侃说是东亚人在开会。乡村乐队早就把排练厅当成甜甜圈品鉴室了,而另外两支乐队经常在踩到他们掉在地上的玉米片渣和装饰糖珠。鲁索问这句话的时候,正捉着一根掰直的回形针掏键盘的缝,果真扫出来几根彩色糖针,咬牙切齿地咒骂:“那群天杀的纳什维尔人,我今晚就写投诉邮件要求撤销他们的排练厅使用权。快来帮我拍一张证据,斯图!” 斯图尔特伸出手机来咔嚓一张:“信什么?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吗,三年级姓霍奇的男生,家里开生物制药公司的那个。他家想和章鱼博士交好所以送他去了实习项目,原本瞒着所有人……没想到弗拉什·汤普森那个毒男居然也有做了件人事的时候,”想到弗拉什她乐了,“天啊,不仅学校里在章鱼生物科技实习的人退了学,就连弗拉什也吃够纪律处分而不能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讨人嫌了,我还从没遇见过这么大快人心的事情!简直做梦都能笑出声。” “你觉得实习的学生只有他一个吗?”鲁索若有所思,“如果不止呢?” “今天不排练对么?”格温似乎对她们挑起的话题意兴阑珊。那些令人忿忿的讨论落在她耳中经不起一丝波澜,至少从行动上来看,她对玩手指的兴趣显然更大。她从鼓凳上跳下来,搭上了排练厅的门:“不练习的话,我还有事要忙。” “先别走。”从最初就一言不发的主唱开了腔。琼看起来很潦草,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与之相衬的是晕开的眼线。她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了格温的帆布鞋上,鞋头有点脏,青色的鞋帮上,过长的鞋带在脚踝上绕了两圈耷下来,现在有点松了。她以前试过这种绑法,剧烈跑动之下绳结才会松动,但愿景学院的课间走廊看起来才不是适合这些大动作的场地。 门把手已经被压下去了,被叫住的女生回以一个疑问的眼神。 这种提前离场的请求提醒了斯图尔特:“早就想问了,你到底都有什么要忙?”她对鼓手的任性有些小小的不满,“我们有全世界最好的鼓手,但是这个鼓手会玩消失——琼对你的神出鬼没从来没意见。但如果不是知道你站在义警这边,我都要怀疑你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了。” “至少我从来没缺席过必要的排练,这就够了。”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不易。在从前待过的乐队里,格温时常因为突发的战斗而迟到,甚至爽约过两次公开演出。她并不是个合格的队友,其他世界的彼得帕克因为蜘蛛侠这个身份错过多少次和简的约会,她就放过多少次前乐队队友们的鸽子。她还记得自己在加入蜘蛛联盟之前离开的最后一支乐队,那些无辜的队友们对她的评价是“不稳定、不负责”,并且决定不再继续无端包容她的任性。那支乐队的主唱长得和琼很像,而她删掉格温的好友之前的最后一句赠言是“才华并不能当饭吃。如果你坚持这样的自我,那我祝你好。” 琼没有被方才的打岔分神。她虽然在公共大厅的走廊门后目睹了那场打斗的全程,却碍于距离和遮挡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她有怀疑,无法确定又问不出口,那些可能的猜测几乎要把她的脑细胞烧光了。于是她说出了思忖一整天后,隐晦又直接的试探:“雷诺告诉我,他们在收集和邪恶六人组有关的某些东西,其中有几份文件只有内部员工授权才能接近……如果正好有人在公司实习能帮上忙,他们的行动会简单许多。” 斯图尔特不明所以:“……是想找那个霍奇?”她嘴角一撇,“问格温干什么,她认识霍奇?但霍奇为了保住在章鱼生物科技的实习连学都退了,显而易见是个把几分钱铜币看的比别人的命更重的家伙,怎么可能愿意反水帮忙找资料。” 琼观察着格温的一举一动。后者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反应并不剧烈,只流露出些许疑惑,如同斯图尔特一般对她与这件事的关联感到不解。 琼舒了一小口气,内心却勾起了一缕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失望。 她话锋一转:“因为实在想不出朋友里谁能帮上忙——能和我们成为朋友的都耻于和邪恶六人组攀上关系,而能进入这些实习项目的人又都算不上我们的朋友,所以雷诺他们打算硬闯。” “不过硬闯也需要技术,而需要拿到这些文件,光有跑酷的本领还不够,他们的团队需要一个柔韧性很强的人作为临时帮手。” “所以我想到了你,格温,”琼注视着门边的人,金发的少女对这个提议稍显怔然,但松开了摁住门柄的手,静静地听着她的话,“‘体操队的空降天才,冉冉升起的启明星’,我听过很多人这样说你,”她笑了,似乎与有荣焉,“毫不夸张地说,别说带领校体操队突围校级联赛,拿块奥运金牌都不在话下。” “除非传说中的蜘蛛侠出面,否则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所以你想邀请格温加入雷诺的队伍?”鲁索对自己熟悉的人竟然产生了这样的关联很来兴趣,她随着琼咄咄逼人的注视一并将目光放在格温身上,隐隐有些期待,“可是跑酷不比有防护的体操训练,地形也复杂很多,格温没有经验的话会不会太难?” “放心,格温只需要凭借体操运动员的身体素质帮他们一个忙,并不需要负担高难度的极限运动,”琼弯起了眼睛,脸颊上的雀斑都向上聚拢了,“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处理,是的吧?” 第五十四章 徘徊者是怎样炼成的 “你记性真好,”雷诺举起杯子致意,虽然廉价咖啡纸杯承担不了任何礼节,“以前跑酷社团没太多集体活动。你知道的,搞我们这种极限运动的比较喜欢玩自己的,每个人根据身体素质的不同有各自到达目标地点的方式和捷径,没办法像马拉松一样统一路线,只能把挑战成功的景观视频上传到论坛里作为记录。但这个g不一样,在开始玩这个项目之初他就来找过我,也会响应每一个集体挑战——事实上,他来找我的那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开始跑酷。” 对面的女生眼睛亮晶晶的,别人的故事点燃了她的兴趣。 雷诺摊手:“因为他什么都不会。他来找我是他想学,他说需要一个师父。我一听就让他滚回家了,”雷诺的表情很夸张,他用手指捏了个很短的距离,想比划那人有多高,但在他手里比划出来就只有一英寸,“虽然他戴着口罩扮酷,但我又不是弱智,他那时候看起来才多大,十三还是十四?谁敢带他玩,别说会挂掉,一个不小心摔成骨折或者脑震荡说不定隔天他妈连他祖母曾祖母都一起报警来抓我了。” 格温低头笑了一下:“然后他不来了?” “屁嘞,”咖啡杯往桌上一墩,深色的液体飞溅了几滴到桌面,雷诺一巴掌拍上去抹开了,“气死我了,那小孩回回都来,只是不跟我说话了!他就看着我跑,好像看看就能学会了似的,我就像被他观摩的猴一样,”他回想起来有些咬牙切齿,目光里却有一丝惊奇,“所以有次我决定跑到他跟不上的地方,那样他就看不见我了……” “让我猜猜,”格温捉住那道惊奇的眼神,往咖啡厅的圆桌上一趴,钻进了他的回忆里,“直到你听见他跟上来的声音。” 雷诺闭了嘴。他盯着开盖的咖啡液面,荡漾着的水纹映着灯光的碎片,又将漂移不定的碎影投进他眼里。他目之所见却似乎迢迢地拉长拉远了,咖啡厅之外,校园之外,纽约天际线的某个极其不起眼的一角,大学男生借着几扇打开的窗和粗颗粒建筑外墙翻越了一幢庞大的公寓楼,而另一个比他小了一截的身影紧随其后,精准地复制了他每一个借力点。前面的人转身后面的人就转,前面的人手脚并用后面的人便也调动四肢奔走——当然鉴于二人的身高和肌肉力量差别,后面那个更小的身影并不总能仅仅依靠照搬前人路线来到达相同安全点,但他总能在滑落之前找到供他中转、再借一把力的地方。 “他一开始还很菜鸟,但很快就不是了,我也没有当成他的师父,因为他很快又超过了我,”雷诺现在讲起这些事还有些啧啧称奇,“他就像一块海绵,迅速地吸收所有和跑酷有关的技巧,不仅有我的还有别人的……我们在他眼里就是一群可阅读的经验包。总之后来集体挑战某些很刁钻的建筑结构,或者条件很苛刻的限时任务的时候,如果所有人都卡在了某个地方,最先突破难关的一定是g。” “我觉得,他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雷诺若有所思,“有些人玩极限运动是寻求刺激,有些人是想维持在役时的身体状态,但g很多时候让我觉得,跑酷只是他的某个工具,他需要迅速地掌握甚至精通这项技能,然后用它去做什么事。” 第五十七章 谈心集 身侧的连帽衫女生兴致很高。当然,她今天整晚都兴致相当高,像个终于有机会回幼儿园参观的小学生,不嫌麻烦地遵循着跑者的守则和路线,对什么都很新奇的模样。不过泰半表情都藏在遮挡之下,只有熟悉她的人能察觉到她心情很好。 听到迈尔斯对那个口号的强烈不满,她用小拇指勾起了口罩上缘,呼了口气看着白雾升起:“这句话对我们的确不太适用。如果连我们都危在旦夕,又能等谁来救我们呢?” 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很高了。雷诺规划的屋顶穿梭路线将他们送到了一座空中信号增强塔的塔尖附近,这是靠近核心大楼的最高处,他们接下来只需要想办法搭上核心大楼外侧的空气交换机架,或者楼宇的消防缆,就能找到雷诺指示进入的那个消防层入口。而现在连帽衫女生站在信号塔外围的三角形钢结构上,双足的前端已然踏在钢架边缘外,没有任何支点,似乎后脚跟稍稍一用力她就会纵身跳下。 迈尔斯的目光变沉了。这不是个进行讨论的好时间点,章鱼生物科技的安保对一切接近的不寻常躁动都虎视眈眈,而雷诺还在等待他们完成各自的任务。但有些话就像反流的胃液,一旦涌上胸腔喉头便压不下去了。 他注释着前方摇摇欲坠的背影:“你很在乎救下每一个人。”这是他们未竟的讨论。他们在钟楼觉察到彼此之间的不一致时,格温曾问过他为什么情愿不做争取地便任那些心存死志之人自生自灭,他给出了他的回答,却没来得及问出他的问题,那次交谈便中断了。 此后他们的交流便不再深入至此,大多流于那些隔着艾伦所作的表面言谈。他们很少沟通,中间插入了一段漫长的空白,像一台收音机被人屏蔽了常收听的频段,也像生命监测器上病人长久的心脏停跳。 “你当初说我有能力而不救是傲慢,”他像手执一把拆信刀,试图破开她纸做的躯壳,一窥其中内里,“但你同样是个怪胎。超级英雄拯救他人或许真如你所说是一种难以辞却的使命,但你对于‘救人’这件事的执念甚至已经远超了使命本身……以致于就连一个游走在危险边缘的跑酷团队,都剑走偏锋地把你当成了救命保险。” “这不寻常,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救?” 连帽衫的兜帽被风灌得鼓起来,她没有转过头,声音如常:“这有什么怪的,为了市民,为了纽约,为了大家能睡一场好觉,为了人们有资格追求梦想……”就像她当蜘蛛侠时随口就能念出的一大串陈词滥调。 “别扯那些狗屁,”他直接打断,他问出这些问题并不是想听她用正义的口号来给她本就正义的行为增光添彩的,“你那晚也听到弗拉什的话了——虽然滑稽,但他的确把我们逼到了拳脚相向的地步。你知道他如此讨厌徘徊者、甚至不惜被学校停学也要针对我的原因。” “你知道仇恨是怎么产生的吗?一旦你出手救了许多人,又无法每次都把人救下来的时候,就会有人埋怨你为什么不救另一些人。就像弗拉什痛恨我没有救下腕带乐队的前鼓手。”即使她本就不欠他们的,现在也欠下了。 “我知道。”她伸手拢了拢兜帽,好像湿润的冷气让她在此地有点不想呆。 “可你还是那么做,”她尽力到有些自毁的意味,迈尔斯从她的反应中嗅到了一丝回避,但拆信刀已经划开了火漆,他觉得自己距离阅览那张被封装其中的信纸已经很近了,“你已经问过了我作为义警的行动逻辑,那么你的呢,你的逻辑是什么?” 聪明的女孩,你在乎的是什么? 你不交朋友,是害怕失去吗? 你总是那么快挺身而出,是害怕犹豫吗? 你成为蜘蛛侠时总爱自言自语、说那么多话是为了感觉不孤独吗?因为每当你沉默下来就会发现四周寂静无声? 你那么执着于救人,是因为你曾经错失过需要你用一生来挽救的人吗? * “你这个人真的……讨厌得很。”她拉下口罩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气息呛得她咳了起来。连帽衫包裹住的背影看起来有点纤狭,偶尔也会让人忘记这片背脊曾经承担过倒塌的屋宇、背负过无数个侥幸逃生的人。 这个迈尔斯不依不饶的。她很确定蜘蛛迈不会把她逼到这个地步,尽管他或许会有同样的疑问。 她立在信号塔上,衣角翩飞,身形却岿然挺立,像枝头一只远望的蜻蜓。 “你可以不用现在回答。”迈尔斯想,他已经有答案了,他从她的反应中得到了某种确信。 格温蹙起了眉毛。迈尔斯一开始以为她将自己的退让当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仁慈,但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注意力在远处——他们所处的地势凌高而隐蔽,因此在与其他人分头行动之后,信号塔上仍然能隐约观察到其他几位跑者的动向。 ……以及瞄准了跑者的狙击枪。 “喂,”她像一只忽然被强光闪到了瞳孔的猫科动物,浑身的戒备都随着瞳孔竖了起来,折身反问,“你觉得那个人值几分?” “……十,”迈尔斯居然跟上了她的思维,他眯起眼估算了信号塔尖与那名在一幢厂房楼内埋伏着的狙击手之间的位置,高度差加上水平地理距离形成的直线斜面距离,想要截击狙击手可能来不及,“有窗遮挡,有墙柱障碍,光线不充足,间隔距离内风速过高可能产生偏移。” “满分十呀?”格温知道他将这项临时插曲的难度划分到了最高等级,却丝毫不慌。她用手肘敲了敲信号塔,似乎在估量什么零件相对好拆。 “这个。”迈尔斯向前方递上了一把扳手。他们之前上爬时路过了一阶供检修人员落脚的平台,上面用粗铁丝镶着临时工具箱。这是他计算中受途中风力影响最小的选项。 格温掂了掂扳手,觉得这个选项差强人意:“哎,如果能摆荡过去直接把人敲晕就方便多了。” “但那样会更招人注目。” 少女的抱怨其实并不走心。她用蛛丝在信号塔的金属格窗间盘绕两圈,织了一张颇有弹性的小网,将扳手松松地固定在蛛网中心。 “快点。”迈尔斯看到短裤男的背心上出现了瞄准的红点,而在暗处奔忙的跑者对此还一无所知。 “很快的!”少女咧起唇角,门牙间的小缝随着那个有些俏皮的笑容在他目间一闪而逝。 蛛网向后拉伸,兜帽少女像拉弓的人持着一把射月的箭,只是箭心对准的是厂房楼内的狙击手。 迈尔斯的棕眼睛一颤,他看到狙击手的食指贴上了扳机。 而就在这刻,离弦的箭也划破了他耳边的风。 那只临时被薅上来当投掷武器的扳手像二级分离后的火箭头,刹那间越进半开的玻璃窗、擦过墙柱、射进黑暗,风似乎没有对这刻火箭弹造成任何影响。 他只听见清脆地一声铛响,短裤男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转角,而他背后的狙击红点已经不见了。 “十分!”她自己设立目标自己计分,最后也兼任了裁判和颁奖员,给了自己肯定的口头奖赏。 * 似乎是因为顺手解决了小困难,她从之前那串问题中的被动状态中走出来了一些。 “你来看一场我的演出,或许就能找到答案了,”她轻轻地吹了个口哨,像夜行的愉悦的鸟,她也不愿在自己不想谈论的话题上耽延过久,“对呀……你还没来看过我的表演呢?” 其实不是没看过,迈尔斯想。 但他却说:“我会看的。” “探究那么多有什么意义?说不定……说不定哪天弗拉什觉得自己被耍了,又把我的名字张贴得满学校都是……到时候我可能觉得身败名裂大受打击决定赶紧跑路回自己的宇宙,你就算搞清楚了我的所谓‘行事逻辑’也不过白费功夫。” 那个被弗拉什放出的舆论吓得自投罗网的霍奇只能解一时之急。即便他的退学打消了同学间的互相猜疑,格温的名字却依旧有被弗拉什公之于众的可能——“除非能抹除弗拉什的记忆,”格温随口一提,想到什么又笑得肩膀小幅抖动起来,“但那可不行,那招别的宇宙有人试过了,后患无穷啊。” “弗拉什不会曝光你的名字了。”迈尔斯被她随口扯出的话题提了个醒,想起了这几天他腾出手来解决的问题。 信号塔前侧的那只兜帽倏地转了过来,底下的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不会吧,你把弗拉什杀啦?那我岂不是得把你逮起来。” 迈尔斯已经习惯了,完全不接茬。他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口袋里的手机背壳,示意她看自己刚刚发过去的消息:“看手机。” 那是一张图片。 “我拍到了弗拉什抽叶子的照片,”迈尔斯见到她点开了那张烟雾缭绕的图,解释,“告诉他如果敢在愿景学院传播他知道的那些消息,我就把这张照片发给艾莉西亚。”吓唬成分居多,其实他连艾莉西亚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但这个把柄显然比任何其他威胁都更好使。 “他也就怕这个了。”格温收起手机,她熄灭屏幕之前看到艾伦在群里对这那张莫名其妙的照片问了句“迈尔斯你突然发这个做什么不会是自己想抽了吧”,但两个人都没回他。 迈尔斯摇头:“他还怕死。” 其实他曾经真的考虑过让那张嘴再也说不出话的,迈尔斯看了眼那只随着手机屏一并黯淡下去的兜帽。但蜘蛛侠开玩笑的那句会兵戈相向的话也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那你曾经设想过死亡吗?”她像是随口一问。 迈尔斯目光凝滞在远处。他一直很想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他很想问,但是父亲从未在梦里告诉过他。 “不是亲人爱人的离去,是自己的死亡。”少女猜出了他在想什么。刚刚的插曲似乎缓解了她的某些压力,此刻她决定敞开一些。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不含任何龃龉地面对面认真谈过话了,之前的几次不是在各忙各的之中插科打诨两句(主要是蜘蛛侠单方面在插科打诨,徘徊者当车载电台听),就是忙着和对方干架。她向上看着那个发着绿色荧光的8字招牌,又似乎在仰望另一座高不可攀的城市巨兽:“你爬上帝国大厦的那刻在想什么呢?” 第五十八章 约会对象啊 没想太多。艾伦叔叔那个时候告诉他“我能教导你,却不能永远为你保驾护航,你必须证明自己配得上这副拳套”,所以他就必须站在凌云高楼之巅证明他配得上。如果存在一幢令他望而却步的建筑,他将来又要怎么救出那幢建筑里的人?那之后他会有无数个比彼时与死亡更近的时刻,近到他第一次攀登时究竟在想什么,竟已完全不重要了。 格温:“我想过很多次,从事这份独一无二的高危职业,又没有保险可买,总得认真未雨绸缪一下的。我会以什么方式结局呢?在最后一次为保护我的城市战斗时死去吗?真实身份暴露以后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也可能是哪一天太累,倒在床上就再也起不来。抑或是这座城市不再需要她了。 “死亡在蒙面的生活里如影随形,我们不能保证自己在每个事件结束时都安然无恙。反派会越来越坏,手段会越来越厉害,还有层出不穷的新犯罪分子,可我们总会有变老的一天。” 那个时候他们的心或许依旧坚韧,但身体却会逐渐老迈,双眼昏花,拳头也变得软弱。就像当初那只爱咬人的神奇蜘蛛,在短暂的生命结束以后也只是肚皮朝天,蜷起了干枯的四肢。 迈尔斯没想过那么远以后的事。听她平静地讲起这样的话题时,他们就像肿瘤病房里两个谈论自己还剩多少时日的病友,一切都只是不含任何意味的数字、事物名称的枚举,平静得仿佛情感不比药瓶里的点滴更重。 “我早就想完了,甚至觉得我可能不会有墓碑。”她踮了踮,身后的风变大了,连带着从地面生长起的冷雾也散开了一点。他们闲谈得够久了。她仰视着核心大楼的外墙设计,目光从13楼消防层那个不起眼的开口一路向下滚落,最后停滞在一处稍低的楼层,消防缆垂落在空气交换机架平台上,绝好的落脚点:我只希望当某天他们发现我的尸体时,身上没有穿着蜘蛛侠的战衣。这样他们就只会以‘doe’来命名这个流亡的人,然后葬入一小方格的公墓土地,用日期编号来标明墓石,而不是拍手称快说纽约在逃杀人犯终于得到了她应有的报应。” 她在缥缈的茫茫雾色中纵身一跃,连帽衫一瞬间就被晦暗的烟霭吞没了。 * 迈尔斯听到远处几声轻微的响,像夜鹰的爪停靠枝头,短喙梳理着她的羽毛。他抓着信号塔的铁架向上爬了几英尺,看到她已经成功降落在了那个空气交换机平台上,连帽衫的袖子捋到肘弯,消防绳牢牢地缠在小臂上。 如果那个世界对她的偏见与苛待如此根深蒂固,他想,其实留在另一个欢迎她的宇宙为什么不能成为她的选择? 但他没有问出这个问题。他紧随其后跳到交换机平台上,身体在她侧身让出来的空隙里一滚刹住车,接着将另一条消防绳在腰上绕了几圈,牢牢打上结。 接下来的路程会更艰难。他们一齐抬头看那个缺口,那是消防层为云梯留出来的外部救援通道,此时用一道相当厚的门封着。门上没有设置额外防御装置,毕竟门外连通的是无垠的半空,生物科技大楼的内部工作人员不会想不开到开这扇门跳楼,也没有等闲者能踏空如平地,像个不速之客一样敲敲它再走进去。 但他们并非等闲者。 “我猜那块土地上会开满鲜花的,”迈尔斯说,“在你的墓石边。” 格温愣了一下,笑:“你说话很不好听。但我还挺喜欢的。” * 没有跑酷团队的其他人盯着,格温和迈尔斯便能短暂地做回蜘蛛侠与徘徊者,没穿战服的那种。少女从连帽衫的衣袖里拨出了蛛丝发射器,有些小得意地炫耀:“这个时候就能体现出武器便携的优点了,你就不能像这样凭空掏出一对拳套吧。” 好幼稚的比较。迈尔斯在墙沿叩了叩鞋跟,开启了鞋底的吸附功能。拳套并非他唯一的武器,他希望她不要忘记了他指间的那些哔剥闪烁的蓝色电流。 他们在到达缺口后解开了用以保险的消防缆。那扇门又重又紧,但考虑到设计时的原本用途,它是机械关合的。格温用之前在信号塔上撅下来的一根长金属棍当杠杆(她一脚踢断那根塔台信号棒的时候压根没考虑会不会导致章鱼生物科技大楼断网),硬生生撬开了那扇门。 然而他们都没有冒然地大摇大摆走进去。格温将门开了一条小缝,像只扒在墙上向内窥伺的壁虎。她眼珠微转,很快在消防层微渺的应急灯光里发现了她要寻找的东西。 “不要用蛛丝。”她手腕刚要一翻,另一只手臂就横过她身前,将她的衣袖拽回了原来的位置。 迈尔斯警醒地提示她:“虽然还没有进入监控画面,但你既然以跑者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就不要留下将蜘蛛侠与你联系起来的痕迹。” 即便蛛丝过几个小时会自动分解,但在遮挡视野的蛛丝到达监控的红点之前,它就会被摄像头记录下来。 “那把你的给我。”她很听劝,并不执着于蛛丝,转而在他面前摊开了手掌,指尖勾了勾,像在出门前找他讨要零花钱。 凭什么她要就得给。迈尔斯想把那只理所当然的手拍掉,然而目光在手上停留了片刻,扫过了她指节和手掌上因为长久地握鼓槌而形成的茧,淡褪的陈年旧伤,还有几道正在愈合的新痂,看痕迹像被蝎人的刀片划的。于是他从自己嘻哈裤的小腿口袋里抽出了那支被索要的工具,打火机两倍大的小金属瓶,顶部装着压缩喷头。 她握住金属瓶,灵巧地从天花板顺着门缝钻进了楼层,每一步都踩在监控死角,最后靠近了那只闪烁着红点的摄像头时伸手晃了晃,拇指摁下喷头一呲。 “还真挺好用。”她啧啧称奇地端详着新告报废的摄像头。 “小心冻伤。”迈尔斯也钻了进来,提醒她。 格温很早就注意到了徘徊者用以破坏摄像头的方式。不同于蜘蛛侠直接在镜头上糊一块蛛网了事,他的手段更具街头智慧。在仅仅需要遮挡监控的多数时候,徘徊者只会以涂鸦漆喷黑镜头,那些被无辜波及的店老板和市政部门第二天还能边骂边擦干净了继续用,而当行动更为隐蔽时,他会直接用液氮喷废监控系统,以免摄像头附带的录音功能记录下过多信息(当然,对号角日报的监控喷液氮单纯是私仇)。 “什么时候我们能好好交流一下这些小玩意?”她抛了抛液氮喷枪,对其他几个角落中的监控如法炮制,“拜托,徘徊者的犯罪工具大赏,我真的很想一览究竟。” 她想看的甚至远不止于此。 “其实我发现当你的电流通过我的蛛丝时,蛛丝的粘稠度会下降,但韧度会极大增强,它就会变得与钢缆无异,一根蛛丝就足以承受百倍于一辆轿车的重量,”格温用完了喷枪向后一甩,装液氮的金属小罐长了眼似的飞到迈尔斯手上,“而你的拳头,如果持有拳套的人自身能够获得更大推进力而不仅仅依靠拳套本身结构迸发的动能的话,在制敌时远比现在更具压制力。” 她一边说着一边忙活着找雷诺之前指示出来的实验室位置,消防层稍显空荡,却能听到远处的脚步声,这栋楼里也有警卫巡逻。她遗憾地回头望了迈尔斯的双手一眼,好像在说如果徘徊者戴着拳套的话就能直接在地板上开个洞直达下一层,而不用跟这些警卫浪费时间了。 “我以前在别的宇宙出任务的时候经常要和人搭档,但只有跟你合作的时候才那么烂,而且回回都是,”即便在躲避警卫,她依旧不忘发表差评,只不过声音压得几乎只剩耳语,“两个义警站在一起时原本完全能激发出1+1>2的效果,我们却不给对方添乱就不错了。” 她还好意思说?迈尔斯光是听着都快被噩梦般的回忆埋进土里r.i.p.了,他近一个月接手的“未婚先孕孩儿他爸”类型的烂摊子比这辈子解过的数学题加起来还多。 “虽然我不太想和你搭档,但遇上像这种非要凑在一起的情况,”她把现在的被迫合作归因于雷诺神来一笔将g和芭蕾舞者分到了一组,“各干各的当然省心,但趁着这个机会练练组合技,以后说不定有能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 章鱼科技大厦是个既好又不好的练习场所。好是因为整栋大楼半夜仍然有相当充足的流动警备资源供他们练手,而不好则是因为在如此绝佳的场合,他们却不能暴露各自的真实能力,而必须拐弯抹角地伪装成闯入大楼的平民跑酷者。 或者…… “嘿,什么人!”三个结伴而行的警卫将手电筒的光闪到了他们头上。 迈尔斯被强光刺激得瞳孔微缩,抬臂挡住了自己的脸。 为首的警卫胡子一横,三角肩像一座倒竖的山,撩起了腰间的配枪。 “霍奇!”那黑口罩男生身后探出半颗头。戴着兜帽的少女身影几乎完全被男生挡住了,直到她出声警卫才意识到她的存在,而她伸出五指晃了晃,然后戳了戳男生鼓起的肩膀:“他是大卫·霍奇。” 那横胡子警卫没有放松警惕,手指已经扣上了枪托:“没听说过,谁是……” “就是那个霍奇!”格温提高了声音。迈尔斯在配合她瞎编乱造上的反应还不如雷诺,不,或许他还不清楚霍奇是哪位,她必须给出提醒。 * 迈尔斯并非不认识霍奇。相反,那个在弗拉什的指控下心虚了自投罗网的男生和他同一年级,因为很有家底所以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两人在微积分课上还被分到过同一队小组展示。而他没有第一时间配合是因为……他猜格温绝对没见过霍奇本人,否则不会这么随口就冒充…… 迈尔斯的想法到此一个急刹。 来自脊髓的反射冲断了思考,他在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战栗了起来。脊背上的肌肉块倏地收缩,而来自背后的触感并不重,反而带来了持续不断的麻痒。 她在他背上写字。写得很快,笔触坚定又丝毫没有任何其他遐想。 ……写得太快了! “霍奇制药公司的。”迈尔斯喉结上下一滚。 他心底的洞口里好像窝着个想爬出去的小人,那人抓挠着他的心壁,身后的手指动一瞬那小人就往外爬高一英寸。 “我是这里的实习生。”迈尔斯按捺着转头掐住那只手腕迫使她停下的冲动,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跟着她写出来的念。 领头的警卫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但现在距离下班时间已经很久了。你身后那个女生是谁?” “是我的同学,我想带她参观……” “哦霍奇啊!”领头警卫后面的另一位戴着帽子的警卫一拍脑袋,似乎终于从他们的对话中想起来了什么,他拍了拍同事的手臂,“我知道他,那间制药公司家的二儿子,家里硬塞过来实习。才读高中,女友都谈了一卡车了。” “所以大晚上地带新的约会对象来参观章鱼生物科技?”帽子警卫呵呵笑了两声,“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啊,这栋楼很危险的。” “对。”迈尔斯硬着头皮肯定了他的猜测。 第五十九章 组合技! “我们马上就走,抱歉。”迈尔斯不想再暴露更多反常,他后退了两步,终于捉住了那只如同打字机活过来了的手,攥在掌心让她别继续动。 他镇定地拉着人走到消防层唯一的那台电梯前,按下按键前却停留了一会儿。 那三个警卫还跟在他们身侧,格温没有挣脱他的牵扯,只是挠了挠他的手心,提醒他这栋楼的门禁机制。 “怎么不动了,霍奇先生?”领头警卫叉腰看着他,“忘记门禁怎么开了吗?” “是想到还有什么地方忘了参观吗?还是……” “不对啊,我说怎么没想起来呢,”之前没说过话的那名警卫忽然抽了声气,“大卫·霍奇,我之前在楼外轮岗的时候见过他,他明明是个白人……” “还是你根本刷不开这台电梯的门禁?” shoot!他就知道! 迈尔斯在警卫说出“white”那个词的时候就动了,然而有个人比他更快。他的手里一空,一只兜帽已经幽灵般出现在了警卫的身后。 * “真没用!”少女用手肘敲晕了警卫,挨个扒开他们的眼皮去试通往下一层电梯的门禁,但这三人的虹膜都不具备权限。 怪不得这几个警卫原本还被唬得半信半疑,等他们走到这台电梯前就完全变了态度,敢情连他们自己都刷不开这道门禁,一个实习生却信心满满地打算按电梯,不可疑就怪了。 她嫌弃地丢下最后一个人的衣领:“后悔了,当初应该跟雷诺说干不来然后自己以蜘蛛侠的身份进来兜一圈的。”懊恼于不能轻易使用蛛丝,格温只能用消防缆把三个彪形大汉拴在天花板的中央空调出风口上,防止他们半途苏醒触发警报。 “你答应他是因为你想玩。”迈尔斯一语道破,顺带抬抬手把被迫狂吹冷空调的三个人电得更晕了点。他猜她有点腻了日复一日地当着人尽皆知能力超群的兜帽蜘蛛侠的生活,于是不介意尝试些新的活动。她对参加跑酷团体的跃跃欲试态度甚至太过显眼了,显眼到他当时路过学校咖啡厅,瞄见她饱满的双颊下勾起的唇角的时候,就知道她打算跟雷诺玩把大的了。只是没预料到他们的计划中还给他自己分配了角色。 “那你又是为什么答应呢,g?”格温戏谑地提起了这个化名。话音落时她眼睫一动,注意到了混凝土楼层结构传递而来的、迅速逼近的共振。 他答应雷诺的邀请是因为他看出来了她想玩。 迈尔斯没说自己的理由,而格温已经无声地跳到了天花板上贴牢:“更难缠的警卫来了。” 在雷诺的计划中,他们原本并没有和章鱼生物科技的这些巡逻警卫正面交火的打算——跑酷者再能克服特殊地形出入无人之境,说到底也只是普通人而已。“藏匿、躲避和逃跑是我们的必修课,我们的目的是取到文件而并非战斗,”出发之前雷诺如是交待,而他的头顶那只漆黑的南瓜灯还在滑稽地晃着,跟他严肃的表情并不相衬,“这次行动和我们之前对邪恶六人组小打小闹式的干扰不同,如果我们成功了,或许能扳倒章鱼博士。” “你说雷诺打算通过什么方式扳倒章鱼博士呢?他布置了一大堆,可从来没向任何一个组员透露过他的完整计划。到底什么文件需要这组小队跨越万难险阻来取,他又能怎样利用那些文件来让奥克塔维斯女士垮台?”格温与迈尔斯手臂交握。反正前面牵都牵过了,此刻更显得没什么心理障碍。他们互相抓着对方的手肘,两对手臂组成坚实的绳结,和落水救援中的手势相似。迈尔斯只有鞋底具备吸附力,他需要借助她的力量才能将身体靠拢于倒悬的墙面。 他也听到了逼近的脚步声,那甚至算不上脚步声,它有着属于金属的铿铿与生物的沉重喘息,像一只拖着外壳挪动的箱子:“你明明就对雷诺想做什么心里有数,否则你不会如此信任地加入跑酷团队的行动,”他屏气凝神回答了她的疑问,然后话题转向了门后逐步迫近的警卫,“这栋楼属于章鱼生物科技,你觉得此处的合成产物会只有奥克塔维斯女士一个么?”如果已经掌握了恐怖的生物改造技术,这些手段不被率先用于大楼自身的防御上显得相当浪费。 他能摸到她的脉搏,在这等情势下她的心跳依旧平稳而规律,似乎丝毫没有对于危机的忧虑。 “不管是什么样的怪物,对面是人是螃蟹还是扇贝精,反正揍就完了,”她的逻辑相当直给,话里带了一丝很淡的戏谑,“况且我很相信你呀。雷诺都说了,‘g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跑者,芭蕾舞者你可以全然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他。’” 脚步停在了将他们与新警卫分隔开来的特制门边,齿轮状的圆形扁头锁开始转动,格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交错咬合着牵拉的锁头:“还记得我的话么?如果你自身能获得远超于背部推进器和伸缩滑索弹力能提供的动能,那么你的攻击的实际火力还能更上一筹,甚至一招制敌,”她知道迈尔斯此时并没有装备推进器或滑索包,甚至连原本用以作战的动能都无处可求,但她已经腾出一只手绞了几段蛛丝,编织成了一把弹弓皮筋般的发射器,再将一根蛛丝扣在他的腰后作为后推着力点,“想不想体验一下蜘蛛侠平时是怎么给自己加速的?记得准备好你的电击!” 她!迈尔斯刹那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几乎眼前一黑。但她的作为简直又是面对未知危险的最佳对策,能在装备受限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组合他们二人各自的能力—— “咔。”门开了。 消防层的空气一瞬间流淌了起来。在警卫跨越门扉进入他们所在的房间、看到打包吊在通风口的三名同伴以前,天花板的一角,裹挟着蓝白色刺眼电光的的人如同一颗被弹弓抛出去的弹丸,精准地霍霍风行而来。 * 幸好他们尝试了组合技。在看清楚进门的是何种生物的那一刻,迈尔斯的瞳孔都缩了几毫。 那像个低劣仿制版的章鱼博士。两三根充气聚合物管道从他的背上延伸而出,如同奥克塔维斯女士身上的那几根触肢被移植了出去。然而不同的是这些触肢并不如章鱼博士本人的灵活,大多数时候只能颓然拖在地上,故而发出了他们方才听到的那种奇怪的动静。 这是个实验失败品。格温立马反应了过来,在无数个多重宇宙之中,被称为章鱼博士的奥克塔维斯终其一生都在与他们的触肢共生与斗争,有些人恨自己受其所控却无法摆脱,有些人则欣然与共,借此发展自己的犯罪帝国。像这样试图在其他人身上复制自己的也不是没有。 但这些都是小菜一盘了。横冲而去的迈尔斯像一团伴随着雷暴降下的陨铁,瞬息间就带着巨大的激荡闪到了那个仿制品的面前。后者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些轰然爆发的电能就如同从地表缝隙中喷涌而出的岩浆将他裹在了其中。 “……你想过去发电厂上班么。”缩在天花板一角的连帽衫女生看向地上还没来得及发起攻击就被电昏的仿制品,灰白色的口罩动了动。 “下次不准随便扔我了!”迈尔斯气急败坏。刚才那一击掏空了他身体里积蓄的所有电能,心脏像块被拧干了的毛巾,憋闷干涸而窒息。他踢了那个仿制品一脚,掀起口罩一角大口呼吸。 第六十三章 谁说他俩关系差 “这个么?”格温提起手肘,把滑到小臂的腕带甩出来一些,“跟鲁索学的咯。有的时候需要用腕带扎头发,”说起头发,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合上作曲笔记本,眼睛狡黠地弯了起来,“我记得你的琴包里有一把理发电推?” 少女们的琴包和乐器里装着整个世界。格温从没有跟队友展示过她的低音大鼓里有些什么,但吉他手和贝斯手取乐器的时候,仅仅是琴包的开合之间就能令她窥见无数意想不到的小玩意,什么酒瓶起子鼻炎喷雾,不成对的耳环和维生素补充剂……甚至在格温瞄到斯图尔特琴包里的电动牙刷充电器的时候,后者还在抱怨说自己已经被迫用电动牙刷手动刷了半个月,真是遇到了宇宙大谜题。 “确实有。”琼从心不在焉中回过神,找出了那只小型电推。当她的目光落到格温右后侧新长出来、已经有一定长度的金色发茬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鼓手加入乐队都快两个月了。 格温用脚尖把排练室门边的垃圾桶勾过来,手机调成自拍模式,用谱架夹着镜头,电动理发推呜呜地自耳边振动起来。 在金并对撞机事件后的那两年,她的侧剃都是如此操作的。最初头发茬很短时她在家用乔治的电动剃须刀就能修掉,当然,偶尔她也会不小心把长发的部分卷进刀片里,所以乔治在找到被剃报废的第三只剃须刀之后,终于忍无可忍给女儿买了一支理发专用推,她便更加得心应手了。 “说起腕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那篇独立撰稿人写的通稿之后,我感觉戴义警腕带的人好像多起来了,”斯图尔特停下了调弦的手,新奇地看鼓手在排练室里给自己剃头,“纪念品商店还有潮服店也在卖,有蜘蛛侠和徘徊者配色,也有这种涂鸦标志款。但我觉得手工的质感还是更不一样一点。” 也不知道彼得去做独立撰稿人之后生活有没有好转,毕竟他之前在地下livehouse的匆匆一面里看起来过得可不怎么风光。格温的手熟练地推过右侧的发根,新长的金色短发在锋利刀片下疏疏地飘进桶里。这片侧剃区域不大不小,原先是个巴掌印的形状……其实在头上维持着五个指印看起来也很有个性,奈何她给自己理发的本领还没到那种精细程度,只能全推了了事。 鲁索:“往好处想,说不定都是我们的歌迷?” “把所有支持义警的人都划成我们的听众,也太厚颜无耻了一点。”格温甩了甩头,抖落衣袖上沾着的几根发茬,把理发电推扔回琼的琴包。 “你们说……”琼低头看了眼理发电推着陆的位置,她的那个骨架图案的黑色涤纶琴包很拥挤,除了能恰好放下电吉他的空挡,其他地方密密匝匝地塞满了乐谱夹页和唇膏一类的小物件,而理发电推分毫不差地落在它原来的那个位置,像长了眼睛适得其所一般,“义警本人会知道这些腕带的存在吗?” 鲁索摇头:“知不知道又无所谓,两个义警看上去都不像爱慕虚名的角色。如果他们会因为这些支持而沾沾自喜,那他们也没那么值得支持。” 第六十四章 非常好合作,爱来自42 麦克·加根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和徘徊者对峙过多次,在近身格斗上二人各有胜负,有时他还能靠着自己那条带钩刀的尾巴压制住对方。就算几番被徘徊者踢出战场,他不得不为了保存有生力量暂时销声匿迹,那也没受过如此重的伤—— 刚刚那一拳把他战服的面罩击碎了。 面罩是防爆材质,蝎人以前用脸硬生生接过徘徊者几拳,最多也就是头眼昏花。被直接按进水里的经历也不是没有过,比如高架桥袭击那次,他还可以借着水流隐藏自己潜逃。但此刻所有的对战经验和脱身技巧都不作数了。 咸腥的水顺着蝎子外壳的破口涌进他的口鼻和内部,他吞了两口才满口苦涩地想起,伊斯特河不同于曼哈顿另一岸的哈德逊河,它其实不是河,而是一条海峡。 他被蜘蛛侠用蛛丝做的渔网捞起来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来自兜帽下好奇的声音:“会游泳吗?抱歉我都忘了,王八肯定是会游泳的。” 他怒得昂起蝎尾,用尾尖的长刀割断渔网,刀锋划破阻碍后艰难地扑向了那只兜帽。而后者似乎早就预判了他的行动,双手一松,灌了水沉甸甸的蝎子壳又整个被硬塞进了海水里。 “……我可以把他电晕。”迈尔斯对这种捞上来又浸下去的打击方式无法共情,也太费劲了。 “你疯啦,”蜘蛛侠头都没回,专心致志地估算蝎人的进水状况,“这里是海面上,你现在用能力去电击?这片区域的鱼都得电得翻肚皮,那可违反捕捞禁令了。” 她说得竟然很有道理。徘徊者沉默了。 蜘蛛侠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再次把人捞出海面,拍拍蝎人的脸:“还醒着么?” 蝎人吐出一口水。 “得,还没晕呢。”蜘蛛侠继续把人蹬进水。她单脚下踹的时候双手在结下一张捕捞用的蛛网,周身已无任何部位接触桥体。然而在整个人彻底悬空跟着掉进海水中之前,蜘蛛侠甚至丝毫没有向上射出蛛丝固定自己的意思。 她也没有下落,一根伸缩绳索扣在她的腰间缠绕了几圈。她就像一只悬吊在海面上的络新妇,只不过蛛丝变成了黑色的。 “你要是还有手闲着不如假装普通市民报个警?”蜘蛛侠对着上面拉住她的人提议,“感觉这次动静太小了,纽约警方不一定有所觉察。我们还需要他们最后来把蝎人带走呢,我们能负责打,可负责不了关押。” 完全不必,徘徊者的面罩提醒他,红外线在他目前的视野之外已经探查到了活动迹象。用脚趾都能想到桥上的人已经发现了这场打斗。他抬头甚至能看到靠在桥栏杆边的那排自行车……以及伸出栏杆拍tiktok的手机们,他讨厌tiktok。 蜘蛛侠算着秒数。这蝎子再怎么会闭气也总该晕了,她只是需要用最简单的方式让危险的犯罪分子暂时失去行动力而已,并不意图施加私刑,于是卸去脚尖的力。不料却发现水面下忽然一空。 “轰——”蜘蛛侠和徘徊者俱都浑身一震,固定住二人的伸缩绳索剧烈地震颤起来。蜘蛛侠的脚背划开水面,她解开绳索荡上桥面,看见了横亘于桥体上的两条巨大裂痕。 蝎人在水面下逃走了,不仅如此,他还切断了这段桥体一侧的悬索。横向悬索的骤然塌落拉扯得纵向的固定金属索也萎靡下来,原本优美的弧线形桥索如同被胡乱剪去的头发。将断未断的巨型悬索在蝎人的推拉下晃了晃,在他的几处施力下,与之连接的那截桥面就这样硬生生和桥梁的其他部分撕裂开来,只剩另一侧的主索和这侧几根原本是纵向的短悬索打横拉扯着,看上去也支撑不长。 麦克·加根硬撑着完成了这场盛大的闹剧,正停在桥塔最顶端呼呼喘气,他的肺快被那臭丫头折腾废了,但这并不亏。蜘蛛侠紧随其后扑下来,用蛛网将他困在了桥塔顶端,尤其在那根对着另一段桥梁悬索闪着冷光的尾巴尖上多缠了无数圈,捆得比骨折患者的石膏还死。 一辆汽车按出了长鸣。它刹车不及时,有一半已经挂在了断裂的桥面以外。除此之外,前后都失去缀连的桥面上还困着十几辆轿车并巴士,如同一座狭小的孤岛。 “愿天堂不用修桥。”蜘蛛侠长叹一口气。 “你们修不了这种桥损的!”麦克·加根在桥顶挣扎,余光瞥到了嗓子眼还火辣辣的,身体一动甚至能听到满肚子水晃荡的响动。那丫头直叫他恨得牙痒痒,但他就算被绑了也有恃无恐:“那段桥一侧的主悬索已经断了,你们要一根根钢索重新拉么?哼,这座桥的每根主悬索都由超过35000根钢丝铰接而成,直径超过半米。不管蜘蛛侠的蛛丝强度有多高、徘徊者的滑索有多坚韧,都不可匹敌这样的强度要求……任你们谁都办不到!” 徘徊者翻上桥面时正好将那辆半扇挂在空中的车顶了回来。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妙——由于这段桥只有一侧主悬索在维持,桥面已经开始倾斜。如果不能及时将滞留在断桥上的人们撤出,那他们就会如同被倾倒的托盘上的快餐包装纸一样,连车带人尽数落向海面。 然而根据桥体的倾斜程度看,这样的撤离或许已经来不及。 “我有时候挺欣赏你的自信的,不能闭上你的嘴倒倒脑子里的水么?”蜘蛛侠从桥顶跃下,风筝似的沿着桥体悬索原本的位置划出一道弧线,心中已经有了方案。她和徘徊者正处于断桥的两头,距离不算短,可那双情绪眼的动态却能清楚地落入徘徊者的目镜中。 如同得到了信号,他们同时向后撤步跳高,去往各自身后的那根桥塔顶端。动力背包将徘徊者喷上桥顶时,蜘蛛侠也后空翻落在对面的另一座桥塔顶。他们再次对视的那一刻,同时向对方射出了属于自己的绳索。 蛛丝从空气中穿行而过,对接上了伸缩滑索的尖端,尔后一圈圈缠绕着它,如同生长在参天巨木气根上的附生藤蔓,但攀生速度远超藤蔓千万倍之巨,整个过程发生不过一眨眼之间。 蛛丝在以滑索为轴环绕而行时,也如同穿过针头的丝线一般串起了那些松垮下来的纵向支索,正如同原本的主悬索一般将它们牢牢地按照间隔依次固定。在横向的蛛丝滑索搭好、纵向支索重新竖起来的一瞬间,那段摇摇欲坠的桥面蓦地止住了倾覆。 公共巴士的上层,有人惊魂未定地仰起头,正看到曼哈顿大桥缺失了主悬索的地方,现在凭空长出了一根以晶莹的蛛丝和高强度纤维滑索交织起来的新悬索,黑色与泛着蓝色荧光的两种不同的线条就这样不分你我地编织在一起,形成了某种浑然一体的新材料。 但这还没有结束。 徘徊者记得蜘蛛侠曾经在跑酷时为了劝说他试试组合技,说出的那个关于蛛丝通电后能够数百倍增加韧度的发现。蛛丝是半绝缘材质,但他的滑索锁芯是导体,正好满足电流需要通过整条悬索的条件。 于是他在桥塔上蹲了下来,向他们刚搭建的新悬索上,伸出了自己释放着蓝色电花的手。 “god……这就像冬天被厚厚的冰包裹起来的电缆。”巴士上的乘客看着头顶的奇景,呆呆地感叹。 * 蜘蛛侠没再荡新的蛛丝,她抓着悬索和已经结好的拉伸绳索滑行回了蝎人所在的那座桥塔,顺带收获了来自徘徊者的一句评价:“抠门。” “你都把绳子搭在那里了,不用白不用。刚刚那下消耗的蛛丝存液太多我得省着点,”她从他身边走过,耸了耸肩,“再说你也可以用那些挂在头上的现成蛛丝嘛。” 蜘蛛侠把桥塔上的蝎人压缩包摘了下来。徘徊者扶着断开的桥面,用自己的力量手动对接,迅速疏散了被困住的车群。而赶到现场处理蝎人的纽约警察们依旧和国土安全局与fBi的特勤人员搭档,他们顾虑桥体的安全,将车辆一线排开在陆地的入桥口上,同时用立盾封锁了附近的交通。 蜘蛛侠担心蝎人再次逃跑,毕竟这位滑不溜手的已经让她吃过一次亏了。于是在将蝎人移交出去之前,她干脆在桥上给蝎人再包了一层,还吆喝着徘徊者帮把手——她新编的蛛网在通电之后变成了一个有棱角的多边立体笼子,坚硬无匹。 蜘蛛侠踢着那个笼子走向桥头,硬质蛛丝笼在桥面上敲得铛铛响,里面的蝎人像个跑轮里的仓鼠,一边滚一边战服往外滋水。麦克·加根忍住呕吐张口就要骂,嘴巴刚支开一条缝又被蛛丝糊了个彻底。 在距离警察和特勤人员还有百来米远的地方,蜘蛛侠停了下来。她记得这些人戒备的敌意,她和徘徊者将反派收拾一顿交给警察们,但后者从未把他们当成合作伙伴……或许她再靠近几步,这些人员就该拔枪了。 所以她也不打算自讨没趣。她弯下腰,如同母亲面对着即将出门远行的孩子嘱托,只是笼子里那个听她说话的孩子看起来比她大了好几轮:“坐牢的时候记得少找犀牛人勾勾搭搭……如果你们被关在同一个监狱的话。不过我觉得nypd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傻把你们放在一起玩连连看……那就记得多听听狱警的话改过自新、没事多忏悔忏悔、少越点狱,别让我们太操心!”说完没管呜呜乱叫的蝎人,把那颗笼子一脚骨碌碌踢给了警方。 * 徘徊者看着那个和警方远程交涉的蜘蛛侠,恍惚以为回到了在昆斯博罗桥时边处理犀牛人的夜晚。只是当两个相似的场景在记忆中交叠时,他意识到好像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怎么样,满分为十的话你会为这次合作体验打几分呢?”蜘蛛侠踢完球,迅速抽身退了回来。 又是那个打分小游戏,她对这个活动一直热情不减。 徘徊者没有给出他的评价,而是点出了之前遗漏的某个重要细节: “我原本还需要拆蝎人的战衣。” 蝎人从被俘到转交给警方期间一直在她手上,他还没来得及插手她就把球给踢出去了。然而他一直很在意蝎人那套战服的蝎尾材质,早计划着在某日制服对方后拆下来分析,没想到今天打击罪犯有些过于迅速…… “锵锵。” 手掌长度的金属薄片在地上跌出一声擦响,蜘蛛侠朝她刚刚掷出的零件上点了点下巴。 那是一只带着致幻毒囊的刀片,刀片底部还连接着一小截尾巴。 她不知何时拆下来了蝎人的尾尖。 蜘蛛侠打了个响指:“我记得呢,爱收废品的义警。” 第六十五章 你是不是喝酒了? 蜘蛛侠和徘徊者的合作史无前例地好,合适得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置信。 公众对此倒没展现出几分意外,许多人觉得早该如此,甚至猜测他们拖到此刻才携手并进,是否是因为曾经有过节而现在终于协商一致。只有一个新锐的自媒体撰稿人持不同意见,说他一早便觉得义警骨子里流淌着耐人寻味的惺惺相惜,这种影评分析式的论调竟然还帮他在patreon上赢得了不少人打赏的咖啡钱。 但他们走得也不算近。 大多数时候蜘蛛侠和徘徊者依旧各自分散在城市的两处,清理着泛滥在大街小巷的毒品交易、保护费与械斗。拉美人中东人俄罗斯人在帮派斗争中你揍我我揍你,打赢的那个最后被义警揍。墨西哥人宣布放弃了两块他们在皇后区占领的三不管地带,因为虽然联邦政府和警察确实没空管,但义警闲出屁的时候会动不动进去蹿两圈把他们的囤货给扬了。许多未注册的武器沿着沙漠、海岸线和州与州的边境悄然渡入这座城市,又会因为进入纽约后极其惊人的货品折损率而被司机们灰溜溜地拒单,至于那些折损的军火们去了哪,司机、眼线与小喽啰们一脸菜色地向天上指了指,头顶上或许正有个义警低空滑翔而过,他们或她划出的线将高楼大厦局限的天空分出四线方格。 两组义警只有在面对邪恶六人组时才会搭档起来。当然,邪恶六人组并不是个严谨的称呼,因为其中两位已经被送进了监狱特殊看管,而行踪成谜的沙人也随后被找到了——这位曾经以怒火般的沙尘袭击了城市,又化身为一片污浊的云逃逸而去逍遥法外的传奇反派,在其杳无音讯的这段时间里原来一直在法拉盛的一家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治疗。据说医院收容他的时候只当是个患了重度强迫性人格障碍的普通人,而义警能发现单纯是因为同院有个老幻想自己是蜘蛛侠得力助手的妄想症患者某晚爬上了病院屋顶,对着路过的徘徊者大喊“住我隔壁病房的那个男的一天24小时开着水龙头洗手,说他手上的沙子永远洗不完,我严重怀疑这是一条和沙人有关的绝密情报!还有,我才是她的好搭档,你不是!” ……总之,徘徊者亲自检查了沙人的精神状态,发现他确实令人唏嘘地疯了,不知在哪遭遇了什么样的打击。而随后进入病院、不费吹灰之力就接管了过去的特级危险分子的联邦特勤人员则推测,这可能是邪恶六人组内部黑吃黑的结果。 义警就这样在短时间内迅速端掉了邪恶六人组中的三位,如同神射手降临,一枪一枪地收复两年来那些被从人们手中夺走的街区、安稳的日常、文明的自我和放纵的欢愉。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说明渐进派的策略是正确的。”在确认激进派的三名犯罪分子都处于严加看管以后,格温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算得上身心俱疲的情绪。她趴在布鲁克林j线的列车顶棚上,任地铁车厢从地下跑到地上,穿过满是涂鸦的护墙,从与地面的车辆平行到爬升至高层铁轨,把她送出曼哈顿,离开这座世界中心的岛。 她并不是在与谁直接对话。这条消息发到群里一小会儿了都没人应,她在车顶打了个滚,正好仰面躺着,不必抬头就能看到半空中的威廉斯堡钢架桥塔和桁架。长岛与曼哈顿一共由四座主要桥梁连接,其中只有两座铺设了铁路,而自从曼哈顿大桥被蝎人一蹶子砍成了秋千之后,威廉斯堡大桥就变得更繁忙了。 第六十六章 恕不出售 格温是在酒桶塞子执意要她去买酒的时候察觉到不寻常意味的。当然,酒桶塞子从来就没对劲过,她说的话有一半是喝多了的胡言乱语,醒来不仅不承认还要将错处都推给实习助手,而另一半则是毫无信息含量的脏话,如果格温往耳朵里装了个带滤纸的筛子,那么没有一个字能不被当成废渣筛掉。 但酒桶塞子从来没让别人去帮她买过酒。她的酒都是自己选的,一打十二瓶拎着打包铝罐的塑料包装提回来,最后留下带着几滴余液的空壳让实习生收拾。 格温还注意到,整个实验室操作台上的数据,已经一周没有更新过了。她上次来时酒桶塞子算到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 可是那段数据计算和模型建构已经接近尾声,酒桶塞子为什么不再推进?是状态不佳裹足不前(即使酒桶塞子看起来状态就没佳过),亦或是……她缺了什么关键之物导致实验项目无法推行,而那样关键之物在秃鹫的科技公司里并不存在? 那个酒保带她穿过了整间酒吧,酒吧里侧摆了几台游戏街机,她扫了眼,是《黑骑士2000》和《街头霸王》那个类型的游戏。再往里就是酒吧厕所,厕所不分性别,隔间门板上用油性笔、唇膏和油漆写满了名字和号码、情话与秽语。 “你不害怕吗,妞?”年轻的女性孤身进入这种混乱无序的场所,还被带至酒吧的僻静处,酒保却没从那张面孔上看出任何可以被称得上提防的情绪,不知是天真无畏还是故作镇静。如果是后者,他能很轻易地打破这种强撑的伪装。 “如果你明知她人处于不友善环境,却依旧以警醒教育的表象来包装你想试探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的取悦心,这是一种冒犯。” “……”酒保说不出话来。他来到厕所隔间的最后一扇,那扇门上分明挂着“已坏,暂停使用”的牌子,推开后却是一扇洞开的酒吧后门,通往这排建筑的背侧,与另一片连排建筑并肩夹出来的小巷。 “你要找的人在那。”他指了指斜对面一家夜店的后门。那是个用海军蓝漆过的单人宽铁门,门上贴了一圈氛围灯,和其他歇业中的酒吧没什么两样。 “我要找的人是谁?” 酒保眼神怪异,但很快又不觉奇怪:“一名数据掮客。” “什么数据?”她相当不吝追问。 “我只是卖酒的啊,”酒保表情有点难堪,如果这个女生是能被他三言两语糊弄的,他早故作高深地往外倒腾自己那些猜测了,就像他能和每个醉醺醺的客人调两句情或者附和球队表现那样,但直觉告诉他在这个女生面前不懂装懂并不明智,“哪里懂什么数据!” 那个女生扶住了厕所门板不让他关:“好呀,那你告诉我,这个人是哪里来的总行了吧?” “我们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只知道她和谁打交道比较多。” “谁?” “挖掘工!大家都管他们叫挖掘工的那群人。其实说是挖掘工,他们只是一群高级点的捡破烂的,”酒保有点不屑又有点羡慕,“炼金术士公司的前员工。级别很低的那些,炼金术士公司倒闭以后金并以前的对家找上门报仇时都不屑一顾的那种。邪恶六人组的公司没收他们,他们去别的正经行业求职又求不到,就回去挖挖前东家的尸体,能卖不少钱呢。” 这个前东家的尸体指的自然不可能是金并墓碑下面那盒子灰。 格温目光凝聚在海军蓝的酒吧对门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产业。在曾经的反派退出历史舞台以后,他曾经创下的基业就如同巨大的鲸落,其中重要的营养与血肉或许已经被秃鹫之流抢先掠走,但仍有一些来不及被新一代反派继承的成果就这样随着时代翻覆掩盖于无人知的尘土之下,时运不好便很难再见天日。 然而依附着鲸落循环繁衍的远不止大人物们。那些在炼金术士公司工作过的边缘人群——才华不至于得到邪恶六人组新公司的青眼,又碍于工作史而被其他行业排除在外的人们,就如同永远无法引人注意的寄居蟹或棘皮动物,寄希望于鲸落后的庞大骨架,翻找出用以维生之物。 这其中就有炼金术士公司的某些研究成果与方案。在金并失势以后,部分研究成果幸运地免于了清算,邪恶六人组在争夺遗产和瓜分新地盘时又有所遗漏,于是它们便成了只有那些被忽略的边缘员工们才知道的存在。 这就是数据掮客倒卖的东西。 格温几乎已经完全想通了今天整件事的由来。在酒桶塞子的实验室工作的这段时间,她不仅完全弄清楚了酒桶塞子正在研究什么样的项目,还记得自己刚到达这个纽约时从过往新闻中了解到的信息——炼金术士公司在一年多前已经研究出过大型粒子对撞机,只是对撞机在运作中产生意外爆炸,不仅机体焚毁殆尽,还引发了纽约中心市区的小型地震。 如果秃鹫试图要求手下的人复制这个对撞机项目,而负责这个项目的酒桶塞子在推进时却遇到了相似的技术壁垒,她会怎么做? 她会想知道曾经成功过的炼金术士公司是怎么做的。这个技术问题或许咨询曾经负责金并粒子对撞机项目的章鱼博士也能解答,但比起和一个阴晴不定的触手怪讨价还价,绕开她从别处购买风险更小。 这就是她让助手来和数据掮客交涉的原因。 唯独剩下的问题格温如何都没想通。酒桶塞子明明可以亲自来找掮客收买信息,或者通知秃鹫她的需求再利用科技公司的资源与掮客接洽(以她那种工作态度如果哪天喝大了指着秃鹫的脑门命令他去给自己跑腿,大概都没人会意外),二者无论其一都比现在更快更直接,为什么反而派一个实习生来经手如此关键的数据? * “先说好,我的数据不卖给邪恶六人组的帮凶。” 格温很快就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这间新酒吧的内饰也以海军蓝为主色调装修,同样处于暂不营业状态,而吧台边却坐着一个看上去有些老的女人。她的头发染得很有光泽,以致于旁人只能从她脸颊和手上的癍纹判断她的年纪。她的眼睛看上去不太健康,瞳膜灰灰的,左眼不停地眨动着分泌泪液,因而她不得不时常用纸巾擦拭眼角。 吧台上摆着一杯宽口的深色鸡尾酒。格温以前在霍比常去的那件酒吧里尝过这款叫黑俄罗斯的混合酒,很带劲,很野。 她在吧台边抽出高脚圆凳坐下来,与那个有眼疾的女人并排。 “难道这些数据的前主人和邪恶六人组不是一丘之貉吗,怎么中介这一头却拒绝起了邪恶六人组一方的买家?” “是我的数据,”那个女人转过头来强调了一次,用清澈一些的右眼打量着找上门来的这个年轻女生,“不管以前是谁的数据,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东西了,我有权利决定想卖给谁。” 女人皱起眉,鼻翼耸起来嗅了嗅:“你闻起来像秃鹫麾下的那头冬眠熊。” 格温在桌子底下用右手攥住了左手,否则她就要拍手称绝。这人对她的醉鬼领导的形象描述实在过于贴切了。 然而她并不是个会简简单单铩羽而归的人。她需要从掮客手中拿到那段数据,不是为酒桶塞子的实验成功与否,也更不可能为了秃鹫,她是为了保住那个回到自己宇宙的微渺的可能:“我不是帮凶。” “不论是谁派你来的,她都做了个大错特错的决定,”掮客左眼颤动了几下,她熟练地抹去分泌物,“再愚蠢的间谍也不会只靠一张嘴就取信于人。你说不是就不是?证明给我看。” 一个人应该怎样证明她的立场,又要如何表露真心? “可以。”这个问题没有困住格温太久。 这家酒吧原本也有个在歇业时打扫的酒保,但自从格温推开了那扇海军蓝的后门,他就识趣地消失了。于是格温绕到吧台后面,自助了几支调酒器皿与金属杯装上水,又在橱柜里找到了两根玻璃吸管。 数据掮客瞩目着这些被她排成一道弧的金属杯和玻璃杯,没有表情地揉了揉眼角。 玻璃吸管敲敲杯沿,那个身上味道很不好闻的女生并没有埋头苦视着这些被她新造出来的简陋打击乐器,而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和她四目相对,看向她衰老的右眼,也看向她染疾的左眼。 然后年轻的女生唱起了歌。 掮客起初在心中冷笑。巧舌如簧与天花乱坠是证明不了一个人真实目的的,唱出花儿来也不行。但她没有听过这样的歌,这或许要归咎于她追不上年轻人的时代潮流,又或许只是因为这首歌从未被传唱过,小众到今天就是它的首演。 格温也很久没有以这种形式给人唱过歌了。她不是乐队的主唱,但在演奏得尽兴时也会将唇贴向立麦来即兴和声。创作时她会哼给自己和队友听,但那也都不是某个只属于她的完整独唱。 其实她独唱也很好听。音节饱满又有些空灵,平时说话时有点沙的那部分声线在歌唱时就变成了某种清冷的特质,显得歌者投入之余又保持着内心的疏离。 没有强劲的鼓点和丰满的器乐,这首歌被她唱得有点像民谣,不过灵感本来就来自于那些她遇到的市民们。循环往复的那句主调改编自她在把一对母子塞进救护车的时候,听到母亲唱给孩子的安眠曲,歌词是从哈莱姆区办的那个“fxxksinistersix”街头说唱比赛的冠军赛里化用而来,不过她删掉了所有和母亲、荡妇与婊子有关的词,原本密集的饶舌就空荡了许多。 这首歌的尾音最后落回了《fall》的主旋律,她想腕带乐队的歌应该还没出名到那个程度,不过任谁听到它都不会怀疑歌者会与邪恶六人组站在一起。 * 《fall》的旋律同样鸣响于布鲁克林区的另一处角落。 迈尔斯已经习惯将那场乐队表演当作他设计涂鸦时的耳机背景音。腕带乐队写的歌本来就好入耳又朗朗上口,不论是为谁而作的哪首歌都有种摄人心魄的生命力。他想,如果不是地下舞台的缘故,而高中生演出的机会又很有限,大概现在已经有唱片公司的人在给她们拟议签约邀请了。 作为过于沉浸于耳机中的世界的后果,他在瑞奥第三遍敲响他的房间门时,才姗姗来迟地解开了门锁。 门向里拉开一小半,头戴式耳机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乐声隔着空气被滤成了失真的电波,男生没穿鞋,在门内略带疑问地看向执着敲门的母亲。 他现在已经长得比母亲高了。瑞奥从他脖子与发辫之间的空隙看向房间里的画板,上面夹着的涂鸦本纸张上才勾了几笔粗草,看不出来要画成什么模样。 “迈尔斯,你知道的,”瑞奥收回了目光,语气柔和,“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讲,我永远愿意聆听你说。” “?”迈尔斯按停了音乐。 “不管是苦恼、困惑、还是秘密,”母亲到这时已经转换成了西语,她相信这是属于他们的、更为私密的语言,“你长大了,会体验很多必须经历的人生阶段,会遇到新的不一般的人,也会碰到许多想不明白的际遇……虽然从那件事以后,你就不太爱什么都和我说了,但我依旧什么都愿意听。” 迈尔斯眉头微皱,不知道母亲为何突然有此言。 瑞奥看到儿子的表情,叹了一口气,决定直说:“是个金发的女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