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怜惜我这朵娇花(女尊)》 1、第一章 大晋京师长安城攘来熙往,街道两旁叫卖的商贩络绎不绝,道路中牛车阵阵,货物堆积,来往行人不乏有异族面孔,一派盛世之景。 除去商贸的繁华,长安城中的平康坊也负有盛名,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平康坊的奢靡之名都远赴海外。 平康坊的富乐楼则是京中最为有名的富贵行乐场所,接待无数达官贵人,甚至先帝曾在此设宴款待群臣。 于富乐楼的雅厢内,不少穿着名贵奢华的女子正聚会玩乐,伴舞的男子们也各个样貌过人,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只见众人之中,腰戴金镶白玉饰配,身着名贵刺绣竹鹤暗纹的女子豪气饮下一杯酒,在众人叫好声中得意一笑,随后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女子说道: “怀瑾,从嘉迟到了这么久,一会儿你可定要好好罚她。” 众人一听,也纷纷笑着应和。 “听闻英国公府接来了位表少爷,也不知从嘉是不是被佳人绊住了脚,才这样晚来。” “英国公府的表少爷似是江南人,江南水乡养人,从嘉有福了。” “六殿下,一会儿您可别因为从嘉的求情就轻饶了她。” 坐在上首,被称作六殿下的少女也含着笑容,她虽一袭白衣,但服饰的华贵较其他人相比更为精致,腰间佩戴的青龙玉佩也显示着她不平凡的身份。 六殿下道:“这些话,可不能当着从嘉的面说。” 她看起来年纪尚轻,却已经有了周身让人不敢小觑的气度,随后她笑着对起头的女子道:“纪子彦,我看你是想看从嘉生气的样子吧?” 纪温仪也是位意气风发,英气勃勃的少女,她从一旁的美少年手中接过酒,笑着道:“谁叫卢从嘉那家伙总是看起来高不可攀的模样,总要让她接地气,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一听也笑,有人也玩笑道:“东平侯所言极是,在长安城谁人不知她卢从嘉,就连我那三岁的弟弟都说要嫁给她,真真让人嫉妒。” 纪温仪哈哈一笑,“那可是享誉京师的‘长安名姝’,京中贵男们可都是念念不忘。” 一旁斟酒、弹琴等伎人们心中也不由得心痒起来,若非是至交好友宴请,那位英国公世女可不常来富乐楼,甚至极少踏足平康坊。 英国公世女卢从嘉在长安城闻名,一是因为才名,二是姓名,第三则是最重要的一点——样貌。 当初英国公世女在天穹节扮作女娲游街的模样,可是深深刻在了当天在场的所有男眷心中,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儿童都在讨论着这位如天仙下凡的秀美少女。 加之当日高台祀舞,让长安名姝的名号更是响彻京师,一度让世女出街都被不少人围堵。 也不外乎伎人也想一睹芳容。 “好啊,我不过来迟了几刻,这就在背后编排起我了。” 先是开门声,随后带笑的声音自门前屏风响起,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伎人们也都偷偷看着。 端坐上首的六殿下看到来人,眼中的笑意都真切了不少。 只见走进的是位高挑的女子,她正是时下世人最爱的容貌,秀美而不弱气,英姿挺拔,因冬日寒冷,穿着藏青带绣常服,身披墨色狐皮大氅,衬得肤白发乌。笑起时,原本秀丽的容貌更显神清骨秀。 众人位低者起身,朝着她行礼。 “不必多礼。”秀美的少女将披风给一旁侍奉伎人,示意贴身的小厮在外等候。 她走进上桌前,朝着上首的女子行礼。 “给殿下请罪,从嘉晚到,定自罚三杯。” “欸——”一旁笑眯眯的东平侯纪温仪道,“只是自罚三杯,从嘉,殿下同意了,我可不同意。” 卢观昭抬头,朝着纪温仪挑眉道:“纪子彦,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众人皆笑,上首的六皇女也笑道:“从嘉晚到,定然是有缘故,便让她先好好解释,再瞧着要不要罚她。” 纪温仪也没有因为六皇女的拉偏架而不满,而是故作委屈状:“殿下,你又为从嘉说话。” 卢观昭无奈,她先拿起一旁的伎人斟满的酒,喝了一杯,随后才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解释道:“今日正是癸神到,拜了癸神才出的门,不得已晚到。” 纪温仪愣了一下,随后想了想道:“也是,你我只差三天,是该到你了。” 癸神,又称月神,指为女子送来孕育生命能力的神明,晋朝女子每到来月事时,都称之为“月神到了”、“癸神到了”,会在这一天举行敬神仪式,和第一次来癸水的仪式相比简化了许多。 和卢观昭上辈子所在的世界不同,这个古代世界的女人来月事并不代表着不详、不干净,反而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事情。 在晋朝,来月事会被认为是被女娲赐予了孕育生命的能力,是神明的赐福,因此每当女子来月事时便需要敬神礼拜。 六皇女问:“那可还要罚她了?” 纪温仪往身后的背靠一倒,摆摆手,“从嘉都说到这份上,女娲娘娘在上,可罚不了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卢观昭在六皇女的示意下,坐了下来,身旁正好就是纪温仪。 虽然卢观昭晚到,但是座位却仍然在六皇女左右,不仅仅是因为她和六皇女、东平侯是好友,还因为她的身份足够高贵。 而她虽然只是世女,但是隐隐比东平侯这个已经拥有爵位的好友地位还要高一些。 从她的名字其实也可以看出端倪。 当今国姓为李,六皇女名为李观瑜,观为字辈,而卢观昭的观则是当今圣上亲赐,让她从袭的皇家字辈。 卢观昭表示谁让她老娘给力,当初怀着她便冒死救下命悬一线的仁德太女,虽然导致她早产降生,但也因此获得了皇帝的赐名,是无上的荣宠。 尽管仁德太女后来还是走了…… 卢观昭刚坐下,一旁陪侍的伎人便也落座于她的身旁,她微微抬头,便看到是位漂亮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还带着一股稚气,但是眉眼间已见艳色,身材削瘦,穿着轻飘飘的服饰仿佛飞天一般随时乘风飞去。 他的领口有些大,卢观昭稍微一低头都似乎能看到他薄薄的腹肌。 瘦而不柴,飘逸泠然,正是时下的审美。 “世女殿下,请用热酒。”少年笑意盈盈,白皙的手腕露出,为她斟满酒杯,亲切而不过分殷勤,拿捏的刚刚好。 然而和少年内心所想不同,英国公世女的目光并没有看不该看的地方,而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耳饰上,是非常精致的宝石耳饰,做成了水滴的形状。 英国公世女想,设计的有点好看欸。 不过她的目光也不过一瞬,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她在想什么,最终回落在少年的笑容上。 在卢观昭原本的认知里,来月事的女生是最好不要喝酒,但是来到了这个世界,她发现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这样的说法,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是为女性服务,似乎久而久之,女性的体质也在发生着变化。 少年的小心思卢观昭自然也发觉了,不知道是不是上一辈子也当了二十多年的第二性,在面对这个世界的男人时,她很快就能猜测出他们的想法。 就比如面前的少年在勾搭她。 卢观昭拿起酒杯,并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对少年动手动脚,只是笑了笑,便转头和其他人聊起天。 漂亮的少年并未气馁,只觉得世女殿下与众不同,反而更加殷勤。 卢观昭并不知道一旁其他伎人的心思,也并不在意他们的目光,如果说最开始对这些炙热的注视还有些不适,但随着她渐渐长大,已经开始习惯了这些目光。 她看了眼一旁跳舞的伎子,裙摆飞扬,罗裙艳丽。 啊,这套也不错,配上金丝臂钗很有异域风格。 “怀瑾,听闻裕王的王卿定下了?” 有人开口,卢观昭只得把心思转了回来。 裕王正是三皇女,是如今争夺太女之位的有力候选人之一。 其他人多尊称六皇女为殿下,但纪温仪和卢观昭她们自小和六皇女一起长大,大多都互相称表字。 听到纪温仪的疑问,六皇女回答了。 这毕竟也不是需要隐瞒的事,圣人的旨意估计这两日也就下达了。 六皇女李观瑜道:“是,听父后说,是永平郡主。” 卢观昭心中暗自惊讶,而纪温仪已经啧啧出声:“这么些日子下来,竟是永平郡主,看来裕王殿下得偿所愿。” 卢观昭知道纪温仪言下之意,永平郡主是藩王胶东王之子,胶东王是晋朝最有实力的藩王之一。 三皇女想要争夺太女之位,有一个藩王岳家支持,是更上一层楼。 不怪三皇女和她父亲贤德卿精挑细选这么多天,最终定下胶东王之子,和三皇女争夺太女之位是二皇女齐王,同样背景不俗。 二皇女父亲淑贵卿,位份虽然和贤德卿都是从二品,但是占了一个贵字。 加上淑贵卿姓薛,是世家大族,其母亲是镇国大将军,身份贵重。后来二皇女又娶了左相之子,三皇女为了在朝中势力不落下乘,自然得在婚事上加把劲。 不过这些事和六皇女、卢观昭她们都没什么关系,六皇女连朝堂都还没进去。 里面的弯弯绕绕,卢观昭大概知道,但谨遵老母亲教诲,不参与皇权之争。 因为这些话题也敏感,众人也没有多说,最终话题回到卢观昭身上。 “听闻国公府的表少爷进京,不知是什么样的一位美人?” 说话的女子有些轻佻,让卢观昭略微皱眉,而六皇女与纪温仪也都顿时略微收敛了笑意。 作为好友,他们二人都知道卢观昭是最不喜欢其他人如此轻佻的对待国公府里的人的,而且还是用如此戏谑的语气。 纪温仪已经替卢观昭感到不爽,正要发作,就见卢观昭仍是带笑,只是眼眸已无笑意,随后听到她略带冷意的声音。 “刘五,你醉了。”随后英国公世女又慢慢道,“国公府的事,又岂容你多嘴胡言。” 沉静的目光让刘表只感觉一个激灵酒醒了不少,赶忙低头道歉。 “殿下恕罪,是我逾越了。” 六皇女也随之开口,沉声道:“邓文材,带走,今后孤不想再见到她。” 等人被六皇女的侍卫带走,有人说了些趣话,才将氛围重新活络起来。 其余人这才想起来,卢从嘉是最不喜有人拿国公府里的人打趣说笑,尤其是国公府的男子。 只是她们不知道,卢观昭只是纯粹不喜欢这种带点羞辱人意味的颜色玩笑。 纪温仪抿了口酒,目光随意扫向四周,仍能见到不少伎子正或多或少着偷瞧着卢观昭,刚刚发生的事不但没让人感觉世女殿下喜怒不定,反而似乎更吸引了这些小郎君。 纪温仪微微摇了摇头。 都说蓝颜祸水,她看这卢从嘉何不是也是个祸水呢? 3、第三章 天色渐晚,等卢观昭一行人返回本坊时,巡逻的禁军已经开始上街。 卢观昭踩着马凳而下,便看见守在门旁站着一位年长的男人。 她有些惊讶:“冯叔叔,您怎么来了?” 被称作冯叔叔的是卢父身旁的贴身侍从,也是看着卢观昭长大的,对她十分慈爱。 冯叔叔上前行礼,看着卢观昭的目光包含着纵容和疼爱,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喝了酒还清醒着便放下心来。 “正君知道少主君回来后会来请安,便让老奴来此等您,告诉您早些回去歇息,不必来请安了。” 卢观昭听了,便道:“父亲现下可好?” 冯叔叔显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正君今日心情愉悦,晚饭时还多用了一碗,少主君不必担心。” 卢观昭笑了笑,她往府内走去,朝着冯叔叔说道:“既是如此,那我明日一早再来请安,不打扰父亲休息了。” 冯叔叔跟在一旁送她,亲自拿着提灯在旁带路。 冯叔叔道:“少主君今日喝了酒,老奴已经吩咐枕湖轩里的下人警醒着,给少主君熬了解酒汤,若是有服侍不好的,少主君便打发来主院,老奴定狠狠教训。” 卢观昭笑道:“多谢叔叔关心,我不过喝了点酒,何必又喝解酒汤?青竹若是听见叔叔这样说他们,恐怕更紧张了。” 冯叔叔闻言立刻温声:“若是不喝,明日起了少主君少不得会头疼,正是癸神日,少主君还是爱惜身子的好……” 卢观昭发现冯叔叔真的和她爹一样喜爱唠叨,但知道他是好心,卢观昭赶紧表示自己一定会喝,不会阳奉阴违。 送到院落前,卢观昭让卓平送送冯叔叔,并表示明日一早定会去主院给母亲父亲请安,希望母亲父亲今夜安眠。 卢观昭的院落早早就点上了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便很快有人迎了出来。 她刚踏入园廊,便看见迎面而来的男子。 “少主君,您总算是回来了。”俊朗高挑的男子走到她身旁,接过她手中的提灯,目光关切,言语温和,“已经备好了热水与解酒汤,少主君素来癸神至时手脚冰凉,还是先喝了汤再去沐浴罢。” “还是青竹周到。”卢观昭玩笑道,她看向男人,“难不成冯叔叔真的狠狠敲打你们了?” 被称作青竹的男人正是卢观昭院落里照顾生活起居的侍从,换算过来的说法就是“丫鬟”,也是自小就在卢观昭身旁照顾的人。 人如其名,他样貌俊秀疏朗,穿着统一的侍从服侍都掩饰不住清新脱俗,反而更加突出。 因为在枕湖轩服侍的人都知道少主君不爱胭脂粉霜的味道,因此他们都是用干净的皂角洗梳,身上也都是清爽的皂角香。 青竹的性情向来温和,他听了卢观昭的调侃只是轻轻笑着:“少主君切莫打趣奴婢了,就算没有叔叔的要求,奴婢们也会尽心服侍少主君。” 进入内屋,因青竹带路拿着罩灯,早已在屋内等待的墨棋便上来替卢观昭更衣。 入奢容易入俭难,在封建地主阶级生活久了,卢观昭已经适应这样被人服侍的生活了。 她觉得自己没法像穿越前辈那样高举□□反封建的大旗,到处对人说人人平等,保不齐她会被人当妖怪抓起来。 她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搞什么男女平等,有时候卢观昭都在想是不是作为既得利益者,才不想改变任何现状。 她自认为自己并不高尚,便放平心态接受男人们作为侍从来服侍自己。 墨书端上解酒汤,放好提灯的青竹上来又是各种替卢观昭解发带发冠。 卢观昭先是注意到青竹腕上的缠丝镶七宝金钏,忍住了想要摸的想法,说道:“这金钏戴在你手腕上真好看,看来我没送错人。”她挑选的样式,要是能戴在她手上就更好了。 青竹有些害羞,他如琉璃般的眼眸含着温柔的笑意:“奴婢多谢少主君赏赐,少主君不觉得奴婢糟蹋好东西才是。” 卢观昭身边的男侍都长得不错,而无微不至的服侍很容易让人沉溺于此,像是个蛛网般的温柔乡。 卢观昭有时候在想幸好她意志力还算是坚定的类型,仍然坚守着几分作为成年女性+现代人的底线,不然恐怕早就在后院沉迷男色了。 卢观昭按捺住自己再多看两眼金钗的想法,毕竟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这些都是男人的物件,她也不想过多暴露自己的内心。 她看了眼桌面上的解酒汤,总觉得味道古怪,有点不愿意喝,她朝青竹商量:“青竹,不然这汤就不喝了,我今日并未喝太多酒……” “青竹哥哥,不要听少主君说的赖皮话。”端着水盆进屋的扫红声音铿锵有力,“我刚刚问了卓侍卫,少主君在席上畅饮,兴致高了还与东平侯娘子互相劝酒,为着少主君的身子,青竹哥哥可不能只听少主君的一面之词。” 青竹略带责怪和规劝的目光望来,卢观昭只得讪讪解释:“其实也不是很多……” 扫红是个心直口快的可爱少年,他将水盆递来给卢观昭洗手,目光炯炯,看得她一阵心虚,只得闭嘴。 青竹有的时候看到少主君这样孩子气的模样,就觉得心软。 他在一旁侍帕,等少主君洗好了手,便轻柔地为她拭擦,一边温声道:“少主君若是觉得难喝,奴婢让人备着甜果,一会儿少主君喝完了吃两粒可好?” 甜果就是麦芽糖,卢观昭觉得自己被当小孩哄了,怏怏表示算了。 青竹轻笑,低着头很认真。 少主君的手修长而柔软,放在他手中还显得稍小些,让他心跳都不由自主得有些加快,他唇角也不由得带着笑,动作愈发轻柔。 少主君日益长大,愈发出落得秀美清扬,行事也愈加沉稳,带上金冠发簪更有名仕之风。 他放下少主君的手,看着少女仰头将温度正好的解酒汤饮下,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脖颈,随后默默地垂下眼眸。 每当服侍少主君,他都心中热切,恨不得将少主君的一切都服侍得妥妥帖帖,只想让她感到舒适而放松,让她开颜,不为任何烦恼而烦忧。 少主君自小便如天上仙童一般玉雪可爱,而后如日渐闪耀的珍珠一般熠熠生辉,长成了如今世人最爱的模样。 仙姿玉质,松风水月。 让少主君名声大噪的天穹节祀舞,他也永记在心。 每当看着少主君,他都无比庆幸自己能够服侍着她。 窸窸窣窣的水声至屏风后响起,青竹、墨棋站在屏风后随侍。 少主君沐浴时素来不爱人近身,尤其是洛水之仪礼后,但因着规矩如此,如今青竹和墨棋也只能是站在屏风后随时等待传召。 有时候少主君也会问话,比如此刻。 “今日后宅可有什么大事么?” 青竹低声告知了之前主君训斥了苏侧侍以及二小姐的事,随后又说到了另外一件。 “少主君出门后,表少爷来了一趟,见少主君不在,便回去了。” 少主君疑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灼表弟?他是有何要事来找我吗?” 青竹想到那位清秀又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孟少爷,目光有些黯然,但仍然慢声轻语。 “表少爷并未告知奴婢。” 少主君的声音听来并没有太过在意,“既然如此,那明日请安我再问问表弟。” 水声再次响起,青竹示意墨棋准备,自己拿起了兔毛披风。 过了一会儿,少主君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青竹先进去,见少主君已经穿上了单薄的亵衣,没了华衣,沐浴后的少主君带着一种奇异柔软的美丽。 她望过来,眼眸便微弯,青竹也笑起,为她披上披风。 “冬日寒冷,少主君下次还是多穿些,别再穿得这样单薄了。” 有一种冷,叫你的侍从觉得你冷。 卢观昭看了眼一旁燃烧得正旺得银丝炭,觉得青竹有点过分担忧她了。 她随口道:“这不是还有青竹你吗?不过是走回内厢的几步路,披着披风哪里那么容易生病?” “少主君,这话可不能乱说!”青竹赶紧呸呸呸了几声,有些嗔怪,“女娲娘娘会保佑您的。” “好嘛好嘛。”卢观昭知道青竹也是关心她,便笑眯眯安抚他。 她从小就有青竹陪伴在身边,和他很亲近。 青竹身高较少主君还要高一些,他低着头,只觉得对着他笑的少主君在着朦胧的烛火下更显妍姿艳质,让他心都跟着热了起来。 但今日的少主君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兴致,他也便按捺内心的柔软情丝,安下心来服侍。 夜深了,青竹为少主君落帐,随后听见少主君忽然问道:“母亲回府了吗?” 青竹低声道:“刚刚墨书来报,已经回府了。” 少主君问:“可知道母亲去了谁的院落?” 青竹道:“是主院。” 少主君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戏谑,“母亲竟然真的生了苏侍君的气,竟还破天荒的同父亲吵架之后仍然歇在主院。” 关于主君的事青竹不能插嘴,他只温声道:“二小姐也被主君禁了足,说是三月不得出府。” “三个月。”少主君嗤笑了一声,“且看吧,下月初一娿神宴,母亲定解了禁。” 青竹听了,顿时有些心疼起少主君,他自然也知晓主母的偏心,如若不是少主君极其优秀,又占了嫡长,不然恐怕少主君的日子会不好过许多。 主母向来对少主君十分严厉,平日里极少关心少主君,母女二人关系并没有二小姐与主母之间关系好。 青竹想要安慰,但少主君却道:“熄灯罢。” 青竹只得起身,吹灭了一旁烛火。 室内黑暗了下来,躺在床上,酒意似乎略微上头,卢观昭感觉有些困了。 她其实并没有青竹想的那样很在意母亲,毕竟心态是成年人了,这么多年下来也都能接受现实,拉开和母亲的距离。 她也没有那么讨厌自己的妹妹,毕竟卢明雁对她从来都是格外尊敬。 她只是有些怅然。 卢观昭翻了身,忽然想到今日六皇女说的恒武将军。 这世间的男子,大多都不是卢观昭的审美,比起飘飘欲仙的削瘦男人,她更喜欢那种有八块腹肌的大x猛男。 怎么说呢,她也没想到个人审美就像是刻在dna……啊不,刻在灵魂里的一样,都两辈子了还是只喜欢一种类型。 也许是或多或少都察觉到她的喜好,她院落里的男侍都不是那种瘦弱的类型,青竹算是佼佼者,看着瘦,实际上身上全是肌肉。 只是他们大约怎么都没想到她喜欢的更极端一点…… 不知道那个恒武将军长得怎么样,卢观昭真的分外好奇。 也不知道皇帝将来会将恒武将军赐婚给谁,卢观昭在内心过了一遍世家贵女给恒武将军配对,不知不觉睡着了。 4、第四章 卢观昭第二日是被青竹叫醒的。 “少主君、少主君,时辰到了。” 青竹温和的声音自帐后响起,卢观昭迷迷糊糊睁眼,便看到帷帐被拉开,俊朗的男子坐在了她的床畔。 “少主君醒了。”男人很显然本是准备更凑近些唤醒她的,见到她睁眼,便笑着轻声道:“少主君,昨日您吩咐今日早些叫醒您,一会儿还要去正院请安,现在起来可好?” 青竹知道少主君一向脾性极好,只是会在起床这件事上有些小脾气,如今见她只是懵懂地看人,便知道她还未曾完全醒来。 这样的少主君也可爱极了,青竹唇边的笑意加深,声音又放轻了不少。 “可以让奴婢唤人进来了?” 刚刚睡醒的少主君眼眸中带着几分水汽,就像是初临人世间的小鹿一般懵懂可爱,她乌长茂密的黑发有些散乱在枕上,衣襟也因为睡姿的翻滚而拉开了不少,露出了白皙的肌肤与蜿蜒的锁骨,让她多了几分脆弱感,仿佛触手可及。 这让青竹产生了一种想要把这般模样的少主君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的冲动。 然而青竹也只是把这样的心思压在心底,见少主君起了,便起身吩咐外面等候的人进来。 房门被打开,一连串的男侍进门,卢观昭洗了把脸感觉清醒了许多。 她洗漱完毕,青竹便上来帮她更衣。 卢观昭打了个哈欠,低头就看到青竹弯腰给她系腰带。 “这腰带是你新绣的?好漂亮。” 卢观昭上手摸了一下,感受上面细密的针脚,又看了看栩栩如生的鹤纹,不得不赞叹古代劳动人民的手艺。 这要能放到现代,高低进入博物馆当展品。 “雕虫小技罢了。”青竹直起身子,替她整理衣襟,“况且少主君的东西,奴婢自然尽心尽力。” 卢观昭抬头,便看见他眼底有些青黑,有些心疼。 “你是不是又熬夜做这些事了?不过是个腰带,府里自然是有绣郎绣娘,又何必需要你熬夜?”她偏过头,对着一旁静候的墨棋道,“墨棋,今日让你青竹哥哥好好休息,这院落里的杂事你帮衬帮衬。” 听了少主君的话,青竹的心如暖流而过,他整理好了主子的衣裳,又领着她在一旁坐下,为她梳头。 他轻笑道:“这是奴婢心甘情愿侍奉少主君,能让少主君穿着奴婢亲手做的东西,是奴婢的福分。” 他手下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哪一点弄痛了她:“况且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奴婢感谢少主君挂念。” 卢观昭知道青竹属于那种嘴上说会注意,但是下次还是会继续给她做这做那的类型,相处久了,也知道他其实有自己的坚持和主见。 卢观昭只能道:“那也无需熬夜做啊,今后若是还见你如此,便以后都不让你做了。” “是,都听您的。”青竹声音很温柔,他就像是邻家亲切的大哥哥一样包容卢观昭的一切,也听从她的一切,有的时候会让卢观昭产生一种无论叫他干什么他都会干什么的错觉。 卢观昭又对着扫红道:“扫红,你且盯着。” 扫红在一旁笑道:“少主君吩咐,奴婢自然牢牢盯着青竹哥哥,绝不让他夜里熬坏了眼睛。” 青竹注意到扫红悄悄对他眨了眨眼睛,他面色微红,便又低头继续认真为少主君束发。 少主君大约也不知道他存着的小心思。 若是卢观昭解下腰带仔细看看,便能看到腰带内衬里绣的小小竹子。 青竹昨日一见到新来府上的表少爷就隐约猜到了正君的意思。 表少爷是正君江南孟家正儿八经的小少爷,世家出身,身份高贵。如今少主君年纪渐长,想来正君也起了说亲的心思。 青竹是少主君的贴身男侍,自幼陪在少主君身边,又是府里的家生子。他婉拒了家里安排的亲事,已经认定了就算没有名分,也要一辈子跟着少主君。 当然,在所有人包括正君看来,青竹将来也必然会成为卢观昭的小侍,青竹也是这么认为,因此他这一次举动,也只是想要在少主君心里多留下些痕迹。 很多人都认为少主君温柔多情,对待下人都平易近人,和颜悦色。当初有男侍不小心碰坏了少主君的金冠,正君大发雷霆要杖责发卖处置,都在少主君的劝慰下轻饶。 但青竹知道,少主君虽然平日里很好说话,但一旦发起怒来,才是让人心惊。而且少主君心有成算,她不过是很多东西都不大在意,不大期望,才有这样的表现。 每每想到此处,青竹都有些心疼。 少主君对下人很好这点,倒是真的,英国公府里有多少侍从想要分进枕湖轩,多么艳羡他们,简直数不胜数。 “我真好看。”少主君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开口,青竹见少主君笑眯眯的,也忍不住笑道,“少主君龙姿凤采,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郎。” 卢观昭知道肯定到不了天底下最好看的地步,也知道自家的侍从对自己都有着一层十分厚实的滤镜,但也喜滋滋地接受了他的称赞。 有的时候卢观昭也会觉得这辈子自己生的实在是好看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人靠衣装靠富养,虽然脸还是上辈子那张脸,但是气质已经决然不同。 从一个市井社畜到公侯之女,再加上多年的世家教育熏陶,卢观昭都觉得现在的自己人模狗样。 收拾妥当之后卢观昭便出了自己院落往正院走去,一般情况下只要不去前宅,青竹他们也可以陪着去,但卢观昭想到青竹昨天熬了夜,便没有让他陪着,只带了卓平。 英国公府有一片湖,称碧漪湖,而卢观昭的院落便在湖畔旁,称枕湖轩,前往正院有两条道,其中一条有点远,卢观昭为了赶时间走近的那一条。 近路有一必经分叉,另一边正是更深的后宅之处。 “表姐安好。” 刚来到路口,卢观昭便看到了昨日才入国公府的表弟。 这是条必经之路,在这里看到他并不意外。 国公府的表少爷姓孟名灼,常年居于江南,年纪比卢观昭小了三岁。 尽管年纪尚小,但仍能看得出他俏皮俊秀,红唇齿白,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纤弱。 卢父对卢观昭的说法是孟小少爷父亲去世,母亲另娶,怜悯他无父亲照顾,便接到京城来。 卢观昭昨天去接人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孟灼,十三岁的小男孩才刚刚抽了些条,在她看来像是刚上初中的小孩子,觉得他长得清秀可爱是个小弟弟,因此心里全然把孟灼当成弟弟在看待。 她也不太清楚卢父心中所想,到底是孟灼还一团孩子气,所以她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么小的小孩,一个人上别人家来常住还挺可怜的。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卢观昭的错觉,有时和孟灼对话,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表弟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舟车劳顿多日才到长安,今日该好好休息才是。”卢观昭回礼,见孟灼一身打扮十分完美,猜测他大约也是去请安的。 只是卢观昭没想到他也会这么早,这个时间可不是平常请安的时间。 “多谢表姐关怀。”孟灼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小小的虎牙,让他看起来更是一团孩子气,“初来府上,孟灼自当礼数周全,给舅舅请安是应当的。” 二人既然相遇,自然要同行。 卢观昭道:“这才卯时初刻,若是晚些父亲也不会怪罪。” 这才早上五点啊!现在请安都这么卷的吗?如果不是昨天和父亲那边说好了自己会早点去请安,卢观昭才不会这么早爬起来。 孟灼轻声细语:“表姐都已起,孟灼自当效仿表姐,尽自己的孝心。” 能摸到她出门的时间,他刚来府上肯定也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而且今天又是卢观昭心血来潮难得起一大早,因此只有一种可能,他起得比她还要更早一些。 他才十三岁,还没长身体啊!不要这么卷啊! 男孩子一般长高都在十五六岁,所以现在他比卢观昭还要矮一些。 他抬起头,带着些许仰慕又可爱的笑容道:“孟灼初来乍到国公府,唯恐哪里做得不对,丢了国公府的脸面,还请表姐多多怜惜,教教孟灼如何在长安行事,带孟灼见见世面。” 卢观昭有些咋舌。 看孟灼这样,她想到了自己。 这辈子她是成人芯子不表,上辈子她十三岁的时候还在学校操场玩泥巴,张嘴也都是今晚的动画片。没想到这里十三岁的小孩恐怖如斯,说话又有调理又有礼貌就算了,还十分有逻辑,配合着他清秀的脸蛋,让人无法挑剔。 “我倒是无碍,若是得父亲同意,我定会带你上长安街逛逛。”对于小表弟的请求,卢观昭自然表示愿意,于是她很快收获了表弟又一可爱笑容。 得到了她的同意,孟灼内心雀跃欣喜,又因她亲切的态度而心热,他抬眸悄悄望了身旁的少女一眼,又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片刻,卢观昭又听见孟灼道:“昨日想找表姐说话,却不曾想表姐出了门。” 卢观昭秉承着和亲戚聊天不冷场的原则,也温声回道:“还未曾给表弟道歉,昨日本应当在府里与父亲招待表弟,却不曾想六皇女亲请我赴宴,不得已便出了门。” “表姐哪里需要道歉。”礼数周到的孟表弟礼尚往来表示不碍事,随后语气如随口一般,略带着调皮道:“倒是孟灼第一次见表姐院里的青竹哥哥,长得俊秀非凡又温柔,真是好看!孟灼都忍不住想要和他亲近。” 卢观昭那种怪怪的感觉又开始了,她总感觉有哪里不对,直觉让她斟酌了一下说道:“表弟钟灵毓秀,旁人不能及,父亲也多有夸赞。” 卢观昭就听见孟灼似是谦卑道:“青竹哥哥陪伴在表姐身边许久,想来舅舅也是十分放心,孟灼不及这点,只希望表姐也能和孟灼多说说话,别让孟灼一人在府里孤单。” 卢观昭知道那种怪怪的感觉是什么了,她看着孟灼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是绿茶啊! 5、第五章 因为知道卢观昭今天会比平常还要早来请安,正院也早早就忙碌了起来,加上主君也宿在正院,整个含辉堂的氛围都比往常更严肃一些。 卢观昭刚踏入正院,便看到早有侍从在等待。 “少主君,表少爷。”笑容满面的男侍朝着他们行礼,便引着她们进入内堂。 “安福哥哥,父亲起了么?” 安福是卢父身边服侍的男侍,年纪也不算小了,只是还没到冯叔叔那样的地步,所以卢观昭喊哥哥,他一直服侍在卢父身旁也并不嫁人。 安福听到了少主君的话,便回复道:“主君今日休沐,现下与正君都起身了,正在內厢,还请少主君与表少爷等待片刻。” 卢观昭很想问安福,她经常对掐的父母今天有没有吵架,但是想到身旁还有个孟灼只能作罢,家丑不可外扬,虽然她感觉过不了几天孟灼也能发现国公府的两个大佬不太对付。 卢观昭点点头:“那我便和表弟在正厅等待母亲和父亲。” 一旁的孟灼也腼腆一笑,自从进入含辉堂,孟灼便没有再像刚才那样略带着活泼地说话,举止优雅娴静,估计是想给正院的人留下好印象。 等人也不用站着等,卢观昭示意孟灼也坐在一旁的留仙凳,安福来给她们二人上茶。 卢观昭对着孟灼道:“母亲与父亲知晓我们会来,不会让我们等太久,若是你饿了,我让人给你上些小点心垫垫肚子。” 孟灼内心对卢观昭还能注意到这些小事而感到有些惊讶,同时也因为她的关心而内心开怀,他扬起了可爱的笑容,又露出了小小的虎牙。 “多谢表姐关心。”他压抑住内心因表姐关照的小小雀跃,“舅母与舅舅乃是长辈,孟灼敬重,等待多久都无妨。” 他看着面前温和的少女笑道:“况且有表姐陪伴等待,孟灼只觉得很好。” 听到孟灼的话,卢观昭内心都忍不住一抖,不是因为被感动,而是觉得有点肉麻。 但看他坦坦荡荡一派发自肺腑的天真模样,仿佛他这样带着些许暧昧的话都是他人的错觉。 明明她们才见不过两面而已,却因为孟灼自来熟般的亲近,让卢观昭感觉他们像是自小一起长大似的。 卢观昭觉得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天生亲切感的孟灼挺厉害的。 她敬佩地朝孟灼点头,低头喝茶。 和卢观昭说的差不多,国公娘子和国公夫郎并没有让她们等待多久,听到她们俩已经来请安了,很快便出来了。 “昭姐儿,灼哥儿。”内室的门帘轻响,伴随着脚步声,卢观昭听见了父亲的呼唤。 她站起身,一旁的孟灼也起身,跟着她上前迎人。 卢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金枝玉贵、清丽俊逸的女儿朝着他走来,带着笑容行礼,而一旁清秀可爱的小少年就像是她的身后人一般,也带着恭敬的微笑行礼。 仿佛让他看到了一对十分般配的檀郎谢女,原本他接家里的外甥就是暗藏了心思,现在真看到了,只觉得越看越满意。 “给母亲、父亲请安。”见卢父卢母落座,卢观昭上前行请安礼。 “给舅母、舅父请安。”一旁的孟灼也是如此。 “起罢。”和卢父内心高兴的想法不同,卢母态度略显平静,但也不失温和。 卢观昭抬头,便看到了母亲短暂落在孟灼身上的目光,随后和自己对视。 “坐。”卢母言简意赅道。 卢观昭闻言称是,和在卢父以及其他人面前不同,卢观昭在母亲跟前大多都显恭敬而亲近有余。 卢观昭这辈子的父母,和她上辈子差别很大。 上辈子她的父母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是夫妻相持,一家人和睦地一起生活。 但是这辈子,不知道是不是环境变了,人也变了,父母虽然还是那个父母,但是二人感情却像是因为家族联姻而十分平淡,平日里也多吵架对立,不过由于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倒也就这样过下去。 而现在卢父的心思大多也放在她身上,卢母则是有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位苏侧侍。 上辈子卢观昭和老妈关系很好,家里有什么八卦啊都能一起偷偷讨论,卢观昭有什么事情也都会和老妈说,然后一起捉弄老爸。 然而这辈子的老娘变成了一个威严无比的封建大家长,有着刻板印象般的说一不二和固执,还有着对儿女的高标准要求。 而总是笑呵呵的老爹则是成了急脾气又符合世俗规则的“世家贵男”,封建而高傲。 每当看到他们相敬如宾的模样,卢观昭总是会想到上一辈子的父母,而每当想到,她就会很难过。 这辈子的老妈有了其他心上人,而偏心于心上人的孩子,尽管她给予了卢观昭国公府的一切,也会觉得有这样的长女为豪,但卢观昭能敏锐地意识到一点—— 她曾经感受过什么是完整的母爱,但凡缺了一点都能感觉到差异。 而现在,她感受到了那份差异。 也因此,卢观昭很讨厌听到父母又吵架,母亲又跑到侧室那里之类的消息。 仿佛亲眼看见原本关系好好的父母亲在面前闹离婚出轨一样,让人难过恶心。 所以卢观昭选择避而不见,实在得见就冷淡相待。 她也不是没有冷淡的资本。 英国公世女只要不带头造反,在整个王朝都能舒舒服服地活着。 就算是在这一块砖往下砸,都能砸到一堆皇亲国戚的长安城也是如此,她身份贵重到在长安城皇亲国戚中都能排行靠前,仅次于皇女。 而对于向来温和宽厚的英国公世女会有如此态度,旁人自然也会给她补齐理由。 “昭姐儿昨日睡得怎么样?今早起来有没有头疼?”虽然很高兴家里的外甥能上来,但是卢父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女儿。 并不是所有世家都严格遵循食不言寝不语这样的规定,卢母不会在这方面过于严苛。 “挺好的。”卢观昭笑道,“母亲与父亲可安睡?” 卢母微微点头,而卢父则话多一些。 “知道你和东平侯出去少不了喝酒,但切莫贪杯,你现下又是癸神驾到的日子,还是要多多注意为好。” 面对父亲的关心,卢观昭自然点头称是。 大多都是卢父的絮絮叨叨,也不落下孟灼。 “灼哥儿初来长安,你若是将来有空便多陪陪他,长安也没有江南世家里的那些规矩,多出去走走逛逛也是好的。” 孟灼姿态优雅,面上一直带着笑容,闻言他笑道:“多谢舅舅关心,若是表姐不嫌孟灼烦,孟灼便厚着脸皮请表姐带我出去。” 卢父很高兴她们姐弟二人关系好。 卢观昭见如此,也只能跟着表示有空一定带表弟出去逛逛云云。 而一旁的卢母则略微皱了皱眉,但是神色变动不过一瞬,并没有让人注意到。 卢母知道卢父的打算,虽然孟灼并不是卢母内心最优的候选人,但也并未完全踢出卢观昭夫郎的人选。 毕竟孟灼虽然父亲亡故,但是他的母亲乃并州刺史,又出身江南孟家,和正君又是亲戚,若是不挑顶级高门,配给英国公世女做夫郎也够格。 但到底是长女的婚事,又是挑选英国公未来的男主人,卢母自然慎之又慎,十分上心。 毕竟以卢观昭的身份,尚公主都绰绰有余。 然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没有那位盯着卢观昭夫郎的位置上的时候。 卢母想到了前几日上朝后,圣人私下召她觐见的事。 圣人虽然像是和她在拉家常,但素来很会揣摩帝心的英国公娘子也大约明白了圣人的暗示。 英国公世女的婚事,圣人有自己的心思和打算。 既然圣人都这样暗示了,恐怕她也无法做主了。 卢母向来对朝中风向把握得很准,从当初的从龙之功到如今简在帝心,英国公如今的地位也少不了她的谨慎与大胆。 卢母思来想去,圣人是想给大女儿定哪家的儿郎?却实在想不出。 仔细想想适龄儿郎,身份最重的当属圣人亲子,当今四皇子江都帝卿李上泇,但若是尚公主,圣人直接下旨赐婚即可,不必如此模棱两可和她说。 反倒像只是占个名额,之后还有可能再变。 卢母尚无头绪,直到昨日上朝,听到有人提起北境的恒阳郡主要归京了,内心才蓦然一惊。 细细想来竟背后有些冷汗——是因为吓的。 圣人难道定的是和恒阳郡主的婚事?! 要知道年轻一辈的贵女们尚且都不太能接受这么一位上战场带兵打仗的男将军,以卢母为首的老牌贵族,更是对恒阳郡主处于一种无法控制的掩饰性鄙夷状态。 是,是知道他保了北境平安,护国边境功劳重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脑子里男人应当遵循的三从四德让卢母实在是过不了这个槛。 就好像是卢观昭喝解酒汤,知道对身体好,但是就是讨厌不想喝。 卢母其实猜测圣人有补偿自己好友的儿子的心思,准备为其挑选妻主,但因为脑回路和卢观昭一样,觉得女儿年龄还小了恒阳郡主几岁,选不到女儿头上来,心里曾默默同情被选中的那家女郎。 却不曾想—— 竟是自己家啊! 如果早知道圣人有这心思,说什么卢母都早早先把卢观昭婚事给定了! 恒阳郡主是什么人?朝中众人都不知道,因为猜测到了圣人的心思,卢母紧急打探。 看到手下人打探来的消息,卢母头都大了。 什么带兵如神、天生神力之类可能存在夸大和虚假的民间崇拜放一边。 赤面獠牙,身材魁梧这一句话就开始让卢母口干舌燥,直到—— 北境无矩,行为粗野,多如乡间粗妇,不似男儿。 不似男儿这句简直就像是压死了卢母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恨不得冲到皇宫里请求圣人收回成命。 但圣人狡猾就狡猾在这一点,她并没有点明她要给卢观昭赐婚,只是暗示了英国公府不得私自定下婚事,并表示她已经查清楚英国公世女到底有没有青梅竹马之类的口头娃娃亲亲家了。 卢母虽然很想冲动一回,偷偷赶紧给卢观昭定下婚事算了,但也知道如今威严并重又深有成算的圣人决计不允许英国公府违背她的旨意。 毕竟以卢母对圣人的了解,皇帝可是做得出来下旨命他们婚约解除的事的。 只能内心祈求还有其他更好的人选,圣人作罢。 所以这是昨日卢父和卢母吵架的真正原因。卢父提了孟灼之后,因卢母不能明说圣人旨意,只能说不同意,却说不出其他理由,让卢父认为卢母偏心而一顿好骂。 加上刚好卢观昭妹妹卢明雁撞到枪口上,头一次成了卢母的发泄口。 这样想着,卢母对着卢观昭道:“昭姐儿,用完膳便随我到书房。” 而卢观昭并不知晓自己的命运,她只觉得好烦,又要听老娘训诫教训,内心不情愿,但表面毕恭毕敬点头称是。 6、第六章 不知道是不是有孟灼在,这顿早膳吃得很平和,按照卢观昭以往的经验,她老娘老爹碰在一起不吵架也会互相针对几句,但今天非常和谐。 大约只有她心里不太和谐。 一想到吃完饭又要和她老娘交流,十有八九就是要训斥自己的,卢观昭就很想现在找借口跑路。 然而现实并没有机会给她跑路。 用完膳,和父亲告辞,卢观昭就被老母亲带到了前院。 国公府的书房卢观昭来得不少,但几乎都没有什么愉快的回忆。 书房环境很好,但是内部安静而显得有些严肃,母女二人刚进入的时候,还略有些尴尬。 卢观昭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道:“不知母亲喊从嘉来有何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吗?”卢母的声音略带着严肃,似乎还有着几分不满。 卢观昭心道就现在这个她才说完一句就被顶一句的样子,她才讨厌和现在的母亲说话。 卢观昭表示自己没有,并十分熟练地道歉。 卢母的话就这样被噎在喉咙里,看到卢观昭这种死样的态度心里莫名就来了气。 但她也知道卢观昭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她一看到卢观昭这种万分不舒服想要赶紧离开的态度就很不爽。 卢母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单刀直入地说道:“六殿下如今也到了出入上书房的年龄,前些日子陛下表示要为六殿下挑选伴读,此事你可知晓?” 在晋朝,皇女出入上书府并非是读书学写字之类去上学,国子监才是她们上学的地方。 上书房是指皇女们进入朝堂前的最后培训,也是皇帝以及朝中大臣评估皇女是否有能力开始接触朝中事务的地方,因此对于皇女们来说十分重要,关系着皇帝以及大臣们对自己的评价。 一般挑选伴读,实际上也是在挑选未来的助力。 如今圣人正值壮年,三个女儿有两个已经进入朝堂领职了,唯有年纪小的六皇女还未曾进入上书房。 因为年龄差距摆在面前,因此关于太女之位的纷争也并没有过多地影响六皇女。 卢观昭自然也听说过这件事,六皇女也已经跟她打好招呼当伴读的事。 卢观昭道:“是,女儿知晓。” 卢母其实也知道卢观昭定然是伴读板上钉钉的人选,但她最为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既然知晓你会是伴读,为何这段时日却总是安于享乐,不懂得进取读书?” 卢母虽然总是告诫卢观昭不要参与皇权之争,但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大女儿碌碌无为,当个袭爵的纨绔,英国公府的未来可是交到了大女儿手里的。 要知道当今圣人对世家、侯爵看得都十分紧,犯了什么错被削爵都是常有的事。 卢母知道卢观昭在外名声响亮,也足够优秀,但仍然时时喊她来训诫一番,以防她过于骄傲。 卢观昭只觉得头都开始大了,她紧抿着嘴,在卢母严厉地训斥中最终只得低头称是。 卢母看到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头又是一阵火,她想到卢观昭面对她父亲的时候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又爱笑温和,对待旁人也都是和颜悦色,唯有面对她的时候低垂着眼,疏离又恭顺。 卢母不由得声音渐大了起来,就连书房外候侍的侍从们都听见,面面相觑,怜悯起世女殿下。 明明都有这么优秀的女儿了,为何主君总是这样苛责呢? 侍从的腹诽卢观昭听不到,她在卢母越发冷肃的声音中内心也不由得升腾起一团火气。 卢观昭发现她和母亲总是这样,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总是会被各种训斥,有的时候卢观昭都想质问母亲,难道她做得还不够吗? 卢观昭忍了半天决定不忍了,她道:“既然母亲如此厌恶于我,认为我担不起英国公府的重任,那倒不如让母亲心尖尖上的二妹妹当这个世女罢!” “放肆!”卢母被卢观昭的话气得差点仰倒,“这是你同母亲说话的态度吗?!” 卢观昭冷笑一声,她也想到了过去很多事,比如卢母总是对她疾言厉色,对卢明雁温和慈爱,对她事事严苛,对卢明雁事事顺从。 初一十五才去正院,平日大多待在兰芳阁,和她亲亲苏侧侍一起,仿佛他们才是一家子。 和上辈子对比太过于极端明显,卢观昭只觉得内心酸涩,一波波委屈与愤慨涌上全身,但是一股气劲让她不愿意表现出来。 她只是保持着恭敬的模样,压抑住内心的波动,平静道:“从嘉自认为虽非超世之才,但也不是那些庸懦无能之辈,不知为何母亲总是不满从嘉,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母亲厌恶于我才如此。” “既然如此,母亲做下决定对谁都好。”她只觉得再待不下去,行礼道:“若母亲没有什么事了,从嘉便告退了。” 真是无语,大早上喊她来书房就是为了骂她一顿,搞不懂到底什么脑回路。 卢母听到卢观昭说完话便铁青着脸,然而却只眼睁睁地看着卢观昭离开,随后面上划过一丝懊悔。 贴身侍从云缨从门外进来,见到卢母的模样便又知道这母女俩又吵架了。 “主君,少主君已经离开了。” 卢母一屁股坐下,只觉得胸口一团火,面色难看至极。 云缨也是自小跟着卢母,因此非常了解卢母的心里想法,她道:“主君,明明您是想和少主君好好说话,给她讲讲朝中事的,怎么又闹成这样?” 卢母面子有些挂不住,又不想表现得很在意给别人看,但看着贴身侍从的不赞同的表情,心里那团气便泄了。 “……我也不知为何总是如此,只是……唉……”卢母也知道这件事是她的错,但她看着大女儿疏离的神色,总是会不知道如何开口,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少主君才貌双全,就连圣人都多有称赞,主君您对少主君未免也太过苛责了一些。” 卢母神色微变,想到了圣人称赞的目的,内心开始发苦,她最优秀的大女儿如今可能会被赐婚一个莽夫,她又无法跟人说,恨自己女儿太优秀,又骄傲女儿太优秀。 她最终摆摆手:“云缨,此事我知晓了,你……” “我会帮您去跟少主君说的,少主君宽和,不会怨您的。”云缨笑道,“主君可有什么话要带?” 卢母叹了口气,拿起早就写好的部分朝中大臣信息以及一些不用避讳的朝中大事:“你去拿给她吧,想来她现在也不想看见我。” 卢观昭受了一肚子回自己院子了,青竹等人看到卢观昭神色就知道她又和主君吵架了,都上前安慰。 随后听见院落外云缨来了,青竹便请人赶紧迎来。 卢观昭虽然对卢母意见很大,但是对从小都十分照顾自己的云缨却很尊敬。 “云姨,您怎么来了?” 云缨看着卢观昭恭敬有礼,面色并未因为刚才的事而迁怒的模样,只觉得少主君怎么看怎么好,声音都更轻柔了些:“我知道少主君心中委屈,主君内心也多有懊悔,还请少主君切莫因此怨恨主君。” 真懊悔假懊悔? 卢观昭内心十分不恭敬地进行一番畅所欲言,随之她笑容稍稍收起:“母亲的心思,从嘉并不知晓。”她顿了顿,继续道,“不知云姨来有什么事?” 云缨内心叹了口气,要知道能让卢观昭生气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能让素来温和亲切的少主君都生气了,主君也是挺厉害的。 换个方向想,到底是亲生母女,少主君在意才会如此。 云缨将卢母的东西以及一些安排都告诉了卢观昭,并对卢观昭进行了十分关心地安抚,还暗示卢观昭,无论如何,国公府都会是她的,实至名归。 送走了云缨,卢观昭内心也叹了口气。 她知道云缨话里的意思,但大约也不知道她看重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国公府世女的位置,如果可以,她愿意放弃一切,回到她原本的世界,原本的家,回到那个爱她的母亲与父亲身边。 正如和卢母所说,卢观昭成了六皇女的伴读,另外一位则是好伙伴纪温仪。 上书房和国子监相比更为肃然,老师们都少了国子监里的亲和与放水,更多的是一种森严等级的庄重。 就连爱说笑的纪温仪都不敢再上书房划水松懈。 这日上书房培训结束,卢观昭都忍不住瘫在书桌上不愿意动了。 “连从嘉都如此,可以见得上书房真不是寻常人待的。”纪温仪也七横八竖地倒在一旁,唯有六皇女最开始还坚持着仪态,但见二人都如此,也放松下来瘫倒。 六皇女喃喃道:“到点了,不如今日我们到宫外吃晚膳如何?” 纪温仪第一个答应,“好啊!这几日天天吃宫里的饭菜,虽然都不差,但未免中规中矩,前些日子和庆坊新开了食店,不若我们看看去!” 卢观昭也同意,脑子太累了想吃点好的放松一下,暗道不愧是狐朋狗友,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三人的侍从见她们这样,在一旁想笑不敢笑,十分迅速地帮她们装好了各种杂物。 “都说六皇妹天资聪颖,刻苦辛勤,现在看来却安于享口舌之乐……”来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茶盏崩碎的声音,以及另外一道紧张恐惧的道歉声——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磕头的碰撞声响起,卢观昭和其余二人面面相觑,随后起身,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了一位胖硕的女子横眉震怒,而一位小黄门则磕头求饶。 是三皇女裕王。 卢观昭看到了裕王脚边破碎的茶盏,大约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卢观昭看着愤怒的裕王骂人时身上的肉在颤抖,衬得惶恐惊惧的小黄门弱小可怜。 她心想,嗯……裕王她是不是又胖了? 8、第八章 如果说最开始纪温仪内心还存留着对裕王的愤慨,那现在因为江都帝卿的到来,纪温仪只觉得兴味盎然。 她看了眼神色有些无奈的卢观昭,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偷笑道:“从嘉,想来帝卿是知晓你下学了。” 卢从嘉将她的手拍掉,瞪了她一眼:“不要妄议帝卿。” 纪温仪瞪回去:你就装吧。 卢观昭看出来纪温仪神色的意思,就想反驳,然而也没时间给她们俩挤眉弄眼,人已经走到跟前。 江都帝卿是皇后的亲生儿子,也是圣人后宫中唯一的男丁,深得圣人喜爱。 他遗传了皇后的样貌,也有着符合世人审美的清瘦身材。 当他缓步走来时身后也跟着不少宫人,却仍然鹤立鸡群。 江都帝卿容貌俊朗,丰神如玉,不笑时仿若冷月般清雅绝尘,带着一种让人难以靠近的气质,而当他露出浅浅的礼仪性微笑时,又清逸而亲和。 江都帝卿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他长得很高,将一身黛蓝华服撑起,让人移不开目光。 “给皇兄请安。” “给殿下请安。” 众人纷纷行礼,一时间便有些安静。 “起来罢。” 江都帝卿目光先是落在了卢观昭身上,随后才对着自己的妹妹问道:“刚刚便听见这吵闹,随后便遇到三皇姐匆匆离开,发生了什么事?” 上书房的位置位于后宫往前殿去的一个颇为关键的地方,江都帝卿素来深受圣人喜爱,随意出入御书房都是常有的事,会出现在上书房附近也很正常,而这段时间卢观昭一行人总能在这里碰到他。 六皇女回答道:“都是一些小事,不巧惹的三皇姐有些生气,不过现下事情都解决了,也就没事了。” 六皇女至仁德太女逝世后,12岁便寄养在皇后宫中,也算是和江都帝卿一同长大,因此二人关系颇为融洽,交谈时也很熟稔放松。 江都帝卿闻言略微挑眉:“三皇姐素来如此,若不知道还以为这宫里是她当家,整日借端生事。” 卢观昭一行人都假装没有听见江都帝卿对裕王的嫌弃。 江都帝卿身份超然,他并没有皇位继承权,又是皇后血脉,也是圣人唯一的儿子,怼天怼地圣人都能给他拍手叫好,二皇女和三皇女也从来没办法在他嘴里讨到好。 不过卢观昭也很少见到江都帝卿这样不客气,她猜测大约是皇后生病,后宫两个高位后卿的争权让他很看不顺眼三皇女。 江都帝卿自然也知道这些人不接话是因为什么,他本来的目的也不是来问三皇女发生什么事。 他原本因为说到裕王而有些冷冽的目光柔和了下来,看向保持着礼貌且客套微笑的卢观昭:“有些日子没见到世女妹妹了,听闻妹妹的父亲感了风寒,不知现下如何?我前些日子得了上好的观湖灵芝,给国公夫人送去。” 其实卢观昭父亲是因为在大雪天站在院廊上对她母亲指指点点、指桑骂槐才感冒的,卢观昭知道后都一头黑线。 不过这种事也不能说出来,况且她身强体健的老父亲感冒也早就好了。 卢观昭上前谢道:“多谢殿下关怀,臣父亲已然康复,如此贵重之物,殿下还是留着好。” 根据寒暄往来的礼仪,卢观昭继续道:“且如今皇后娘、咳皇后殿下抱恙,这样好的东西,还是给皇后殿下为好,臣等也望皇后殿下早日安康。” 要死。卢观昭偷偷松了口气,她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皇后娘娘,要知道这里可没有这样的说法,娘娘这样的词只有女娲之类地位十分高的女神或女性才能被如此称呼。 江都帝卿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笑容稍稍收了一些,但又因为英国公世女关切的话语,以及她看过来时带着关心的注视,让他又感到心下安慰,温暖炙热。 他道:“父后那我自然全心侍奉,且母皇也下了众多赏赐,请太医院精心医治,妹妹放心。现下我也只是关心世女妹妹,这是我的心意,还请妹妹不要推脱。” 纪温仪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江都帝卿这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地说话,帝卿素来张扬骄傲,但面对从嘉时总是温顺而柔软。 她卢从嘉到底什么魅力啊?怎么一个个都这样对她?难不成就是因为她那张好看的脸? 纪温仪见江都帝卿像是完全把她和六殿下忽略了一样,和卢从嘉聊天起来。随后帝卿更是带着几分黯然地说起皇后的身体,卢从嘉则不得不在安抚他。 纪温仪悄悄凑到六皇女身边,压低声音道:“江都帝卿如今都不掩饰一下了?” 六皇女能看得出卢观昭有些硬着头皮,又注意到自己四皇兄虽然看似温顺,但那眼神仿佛已经将卢观昭当成自己所有物的模样,微微摇了摇头。 “四皇兄向来有些骄纵,只怕是从嘉招架不住。” 纪温仪心里想那哪里是有点骄纵,那是十分骄纵。 来上书房的这些日子,她也算是因为卢从嘉而时常接触起江都帝卿,能明显感觉到江都帝卿对卢从嘉的执着。 江都帝卿性子高傲,言语也总是毫不留情,也会因为纪温仪替卢观昭挡了几次而当面阴阳怪气,甚至命人拉开她而闯入上书房。 纪温仪和江都帝卿算是表兄妹,但是江都帝卿只会称呼她为东平侯,而称呼卢从嘉为妹妹。 好在江都帝卿也知道堵人堵不了多久,且天色也不早,卢观昭也要吃晚饭了。 江都帝卿没有什么理由能留下卢观昭吃饭,他又稍稍往前了一步,有些殷切地看向少女。 “世女妹妹,后日的娿神宫宴,你一定会来的吧?” 一般娿神宫宴这样的大型宴席,卢观昭自然都会参加,但去年因为生病了她也就没有来,今年不出意外的肯定也得去。 卢观昭点点头:“是,臣会去。” 江都帝卿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如皎月般清丽俊逸,卢观昭都不得不感叹他长得确实很帅。 是帅哥,但如果不老来堵她就更好了。 要问卢观昭能不能看出江都帝卿的心思,那必然是看得出来啊,她也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 毕竟她自己也能感觉到她确实长得很好看,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喜欢她的人确实很多,有的时候卢观昭觉得自己是不是成晋朝网红、啊不明星了。 然后江都帝卿是她的粉丝头子。 卢观昭也知道既然不喜欢人家就不要给对方希望,但是奈何江都帝卿好像从来没有觉得她的拒绝是真的拒绝,是在和他玩欲擒故纵。 江都帝卿当然也从来没有说什么我喜欢你之类十分直白的话,也只是常用哥哥妹妹之类的关系当挡箭牌。 卢观昭总不能就直接说嘿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你别靠近我好吗这样的话,这完全就不是在拒绝了,是在结仇。 好在因为老往她身边凑的男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习以为常,已经能够十分熟练地应付。 不过虽然凑过来的男的很多,但卢观昭很清楚,并不是真的人人都喜欢她,而是因为她英国公世女的地位所致。 有时候她都不得不苦笑,怪不得上辈子看电视剧、看小说的时候会觉得有的男的脸大如盆,自己长什么样不知道么,为什么还觉得自己玉树临风,随随便便就能迷倒一个女人,觉得对方爱他。 现在想想,地位能模糊掉很多细节,也成了爱的条件。 和卢观昭这边的粉头私生见面会不同,太极殿则是轻松而喜悦。 “给圣人请安,臣秦聊苍叩拜,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起来!”至龙座的圣人亲自下了台阶,将来人扶起,圣人神色心疼而欢喜,完全是个寻常长辈一般絮絮叨叨,“你竟也是这般大了,刚入殿时朕都不敢认。” 跪在下首的是个高大的青年,若是常人看来定会十分惊讶,竟然会有身材如此健硕的男人。 他被圣人亲手扶起,抬起头仍然恭敬而谦逊。 他很高,甚至比身形算是高挑的圣人还高出一个头来,穿着干练的装束,若从背影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健壮的女子。 当他感受到圣人的真心关切,也忍不住因此而有些动容。 青年五官深邃,鼻梁高挺,浓密的眉毛如他的气质一般野蛮生长,并不像寻常京中贵男一般细细修剪,眉眼间有着一股非寻常男子所拥有的锋芒毕露般的野性,朗目疏眉,英姿飒爽。 “如今终于回京了,朕的悬起的心就放下了。这些年叫你吃了好多的苦,朕一想到就心疼。”圣人仔细地打量着来人的容貌,“长得像行舟,真好、真好……” 仿佛能从他的面容中看到故人,圣人的眼眶有些热,她安慰地拍了拍来人的手,便让人叫他坐下。 “北境苦寒,这些年你在北境受苦了。”圣人很少见情绪如此外放,她看着年轻的男子,只觉得很对不起她曾经的好友,“我与你母亲从小自交好友,是结拜姐妹,当年她为守北境平安,极力自请北上,却不曾想那一次见面便是永别,朕至今想起仍然心痛不已。” 男人因圣人的话同样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还有长姐,黑眸黯淡几瞬,最终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认真而郑重。 “母亲若是知道圣人仍如此关怀,定然高兴不已。母亲曾与我说过,她乃圣人亲封长风候,寄予厚望,保家卫国,为圣人守护大山是她的责任,如今边境平安顺遂,圣人治下大晋国泰民安,母亲也无憾终生。” 圣人闻言更是痛心难过,当初她听闻长风候薨逝的噩耗就已经悲痛不已,忆起往日更是肝肠寸断,就连皇后都悲伤不止。 如今看着好友的儿子,男扮女装为国而成了今天的模样,这让好友看到会有多心痛。 圣人现下只想好好奖赏他,给他一切,让他过上顺遂的一生。 圣人道:“朕是看着你出生的,随后你便随着行舟去了北境,你父亲去得早,如今你母亲与卫义又护我大晋而去,朕定当如你母亲一般好好照顾你。” 卫义是秦聊苍长姐的字。 秦聊苍起身谢恩:“臣当日男扮女装带兵退敌已是大罪,圣人不曾怪罪已是大恩,聊苍不敢再让圣人烦心。” 圣人内心已然坚定地打算将秦聊苍当成自己的孩子:“事出从权,当日情形如此凶险,朕又非昏君,怎么可能怪罪!”她缓和了略微严肃的语气,关切道,“后日便是娿神宫宴,若是无事,聊苍便参加罢。” 圣人和蔼而亲切:“娿神宫宴出席众多世家贵女、贵男,朕带着你,好让大家都知道你深得朕心,不让人欺负,你也看一看有没有心仪的女子。” 圣人笑道:“你放心,朕定一切帮你,让你舒舒服服地在京中。” 圣人心想,为了大侄子,她已经把京中所有超优秀女子的婚姻权给扣下来了,只要是大侄子看上的,立刻赐婚! 9、第九章 “少主君、少主君。”温和的男声在耳旁响起,被撩开的帷帐外泄露了明亮的光,“您该起了。” 卢观昭困得不行,翻了个身,喃喃道:“青竹,你让我睡会。” 青竹无奈地笑了笑,他轻轻拍着卢观昭的肩膀,哄道:“少主君,今日娿神宫宴,您需和主君、正君一同入宫,若是迟到了可就不好了。” 卢观昭渐渐从睡梦中清醒,想起来了今天的日子。 这两天她父亲就一直十分忙碌,为这个娿神宫宴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卢观昭问他何必这样,反正她们家也没有定亲什么的,娿神宫宴就当个寻常宫宴参加就好了,没必要重视到这种地步。 卢观昭心想以前都没见他这样。 卢父一听这话反而对卢观昭进行了充分的思想教育。 “昭姐儿你如今也到了可以相看的年龄,阿爹先给你看仔细了,再说了,你别老是浑浑噩噩的,东平侯素来风流不定性,你可别学了她去。” 卢观昭:…… 不过才过了一年,怎么一个个就开始对她的人生大事如此着急了?这还是卢父第一次这样催促她。 卢观昭选择退下。 卢父其实也有些有口难言,婚姻大事是结亲而不是结仇,一般都会和卢观昭进行商议,但是这一次卢父不好说出口,告诉他的昭姐儿,她婚姻大事英国公府已经做不了主了。 卢父一想到就来气,这一个月来他暗示卢母已经无数遍了,甚至还因为卢母含糊不清的态度和她大吵了一架。 “你好薄凉的心肠!苏江蓠的女儿你倒是如此上心,早早地就为她挑好了夫郎,轮到自己嫡亲的大女儿就这样敷衍含糊!卢晔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等着吧,如果昭姐儿将来娶了个品行不好的男人进门,你也别想好过!” 卢母本身并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但她头一次忍住了,她知道卢父的脾气,把卢观昭看得比命还重要,也知道这件事她也理亏,无法直接明说。 最终在卢父雷霆骤雨的不断纠缠中,卢母透露了风声,暗示了圣人对卢观昭的婚事有心思,但她并没有告知卢父自己的猜测。 要是告诉他圣人可能定的是恒阳郡主,卢母都能想象到他哭天喊地,当天入宫跑去跟皇后哭诉的模样。 卢父知道了部分真相之后,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到了他们这样地位的人家,婚姻大事被皇上看重也并不是一件好的事,谁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万一赐婚了一个合不来的,或者是地位更高的呢? 和卢母猜测的恒阳郡主不同,卢父猜的是江都帝卿。 江都帝卿如今年有十七,也正是适婚的年龄,也只比昭姐儿大了五个月,算是同龄人。 帝卿自幼深受帝后宠爱,脾气几乎是众人皆知的骄纵高傲,卢父一想到卢观昭要是真的尚了公主,恐怕是娶一尊大佛回来就难受得不行。 他不允许有人压过他的昭姐儿,也不允许昭姐儿会对夫郎伏低做小。 卢父也已经完全选择性忽视以卢观昭的地位就算娶了公主也不需要伏低做小,只是受到限制。 但是皇命不可违,当今圣上又是个说一不二、独揽大权的君主,卢父也只能把所有的不满往肚子里咽,在家里暗自编排发泄,埋怨圣人乱点鸳鸯谱。 因此每每看到孟灼,卢父内心就是扼腕难受。 这一次娿神宫宴,卢父一是想看看除了江都帝卿,还有没有其他圣上可能得人选,二是怀着对孟灼的愧疚,也为孟灼相看一番—— 以孟灼的家世,是不可能做侧夫的。 和卢父纷杂的想法不同,卢观昭是完全没有想法。 她勉强撑起精神洗漱,困倦地任由青竹为她梳头更衣。 “少主君昨夜是睡不好么?怎如此困倦?”青竹见少主君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有些担心,“还是被值日的奴婢吵到了?” 卢观昭喝了口水,感觉没那么困了,她微微摇了摇头:“冬日早起困乏是常有的事。”她只是一想到要社交一整天就有些心累而已。 “少主君今日少不得累,一会儿奴婢让卓侍卫给少主君预备着提神香囊,要是累了嗅一嗅也是好的。” 卢观昭觉得青竹真是每个细节都能注意到真是厉害:“我现在只是刚起床睡意未散罢了,不必这么麻烦。” 青竹没吱声,决定还是要拜托卓侍卫,他专心为卢观昭打扮,势必要将她一身上下做到完美。 卢观昭看着镜中的自己,再一次感叹人靠衣装马靠鞍。 在生产力较为低下没有电灯的古代,卢观昭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没有了黑眼圈和眼袋,也没有了作为现代社畜的疲惫目光。 镜中人身着公侯麒麟绣纹墨色金丝常服,点缀诸多宝石珍珠,腰扣白玉钩,配碧色白泽玉佩,头戴金冠插簪,眉眼如画。 卢观昭眨了眨眼,镜中人也眨了眨眼。 姐真好看,卢观昭心里想。 “少主君,该带耳饰了。”青竹拿起桌上的宝盒,让她来挑选。 感谢晋朝女子能够打一边的耳洞,虽然很多卢观昭喜欢的款式都不能用——毕竟那都是男子款式,叮呤咣啷很限制人的行为仪态,但是还是有很多样式供她选择。 卢观昭对好看的首饰一腔热情也就倾注在这了。 她挑了个翡翠的,戴上去和墨色的常服相衬,卢观昭表示很满意。 “少主君仙姿玉貌,真让人移不开人。”青竹看着更衣后更显得气质斐然的少主君,不由得喃喃,他止不住内心的自豪,“少主君定是长安城最俊朗的女郎!” “行了,不必拍我的马屁。”卢观昭头一次因为青竹直白的夸奖和真诚无比的眼神而感觉有些招架不住,仿佛她抠鼻孔都能被夸少主君抠得好的样子。 卢观昭道:“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先去正院了。” “奴婢在枕湖轩等少主君归来。” 卢观昭每次出门都能听到青竹说这句话,她点了点头,便带着卓平前往正院。 而青竹则是盯着少主君离开的背影,眼神中的爱慕却再也无法抑制住。 墨棋走上前,看了远去的少主君,说道:“青竹哥哥,你别难过,这次娿神宫宴,也不一定是正君为少主君挑选侧夫。” 青竹沉默半晌,最终笑道:“只要能让我在少主君身边伺候,无论是谁都好。” 和青竹这些卢观昭身边的人惊艳一样,孟灼看到盛装打扮后的卢观昭也很惊艳,一时间眼睛都移不开。 正院里的人也都或多或少看着卢观昭,满眼的惊叹。 少女英姿挺拔,潋滟的桃花眼含着笑意,繁复而精致的墨色常服反倒更衬得她金尊玉贵,绰约多姿,笑起来时更如画中人一般郎艳独绝。 “我儿长安城中无人能比。”非常自豪且骄傲的卢父如是说道,他拉着自己女儿的手怎么看怎么满意,眼中的疼爱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卢观昭对卢父的八百米厚滤镜习以为常,她无奈道:“阿爹,这话可不能让其他人听了,会引起众怒的。” 卢父表示不赞同:“我才没有说错!” 孟灼在一旁也按捺住狂崩的心跳,紧紧盯着卢观昭道:“表姐早安。” 卢观昭回礼,她还未曾开口,就听见孟灼继续道:“表姐今日飒爽英姿,熠熠生辉,让孟灼自惭形秽。” 卢观昭对这些很夸张的赞叹都有些尬,内心汗不已。 为了避免他继续,卢观昭决定转移话题。 她见孟灼今天也是特地打扮,显得可爱又清纯,像是春天的第一抹碧色一样鲜嫩,尤其是绣着精致缠枝纹的裙摆和嫩色褙子,简直是卢观昭的梦中情衣之一。 卢观昭夸赞道:“表弟何必妄自菲薄,你今日也十分清爽漂亮。” 孟灼抿唇一笑,顿时高兴得不得了。 “时辰也差不多了,既然都来了那便走罢。” 卢母这时也恰好出来,先是看到了眉眼明亮的长女,她内心的苦涩又开始涌上来,实在是不想再想,只催促赶紧走吧。 听闻今日恒阳郡主也会参加宫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卢母虽然年龄已超过参会限制,但是暗中嘱咐了卢父身边的人,好好看看这恒阳郡主到底怎么样。 娿神宫宴出动了整个长安城的世家男女,入宫的宫道都堵上了车。 男女七岁不同席,卢观昭是自己坐的一辆。 她撩开车帘,窗外热闹非凡,牛车马车一起上阵,根据地位的不同,分别走在不同的宫道中。 进入了内宫城门也还在堵,卢观昭想着一直堵着坐在上面也无聊,便撩开了车帘,示意卓平她要下车。 “少主君是要走进去吗?”卓平示意车夫停车,一旁便有小黄门迅速上前询问,卓平看了眼前方的路,“可进入宫内还有一段路,少主君不若多等片刻?” 卢观昭道:“不必了,大清早的走走也好。” 她没有踩马凳,而直接跳了下去,吓了旁边的小黄门一跳,好在动作潇洒,并不显得丑陋。 国公府的马车十分显眼,小黄门自然也知道卢观昭是谁,她恭敬道:“给世女殿下请安,奴婢名为木子,若是想要步行入宫,还请跟奴婢来。” 看小黄门很熟练的模样,就知道也有不少贵人是这样干的。 “那便多谢你了。”卢观昭朝小黄门笑了笑,见她冬日都累得满头大汗,不由道,“卓平,看赏,再给个帕子让木子擦擦汗。” 卢观昭感叹,果然宫里没有一件事是轻松的,她起已经很早了,四点钟起床,然而像这种大型宫宴,恐怕这些宫人起得只有更早,说不定一晚上都没得睡。 木子有些受宠若惊,这还是头一次有贵人如此真诚地朝她道谢,关注她们这些宫奴。 不愧是享誉京师的英国公世女,她有些激动地点点头,小心翼翼接过帕子和赏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进行带路工作。 卢观昭让车夫自己去宫中马厩,带着卓平就往内宫走去。 步行至内宫仅仅只是在车道两旁,因此四周仍然十分喧闹。 还未等走多远,就被人喊住。 “从嘉、从嘉——” 卢观昭往斜对面看去,便看到了朝她不停摆手吸引她注意力的纪温仪。 纪温仪快步走来,十分高兴:“我说还有哪个跟我一样懒得排队下车的,果然是你卢从嘉。” 卢观昭也嘿嘿一笑,抬起拳头,纪温仪立刻就懂,和她碰了拳。 二人又聊了几句,她们因为伴读的缘故,几乎天天都见面,因此很多事情也不会故作铺垫,想到什么说什么。 纪温仪这一次也是如此,她看了看今天更加耀眼夺目的卢从嘉,也注意到了四周不断落下或明或暗的目光,她偷笑了几声,压低声音道:“从嘉可知今日娿神宫宴,恒阳郡主也会参加吗?” 卢观昭也听卢母说了,她点了点头,学着纪温仪的样子压低声音:“是有什么问题吗?”快说来八卦一下。 纪温仪露出了看热闹的神情:“听闻恒阳郡主粗野高大,满脸横肉像个粗莽女子,圣人若是欲在宫宴上为郡主挑选妻主,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会被选中。” 卢观昭没有过多在意纪温仪口中可能得倒霉蛋,因为她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纪温仪形容恒阳郡主的话,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了一个杀猪壮汉的形象。 啊这,心里的好奇忽然一下子就没有了呢。 10、第十章 孟灼是第一次参加宫宴,原本他自认为自己在江南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但是入了长安城,才知道这世间还有如此盛世之景。 盛大宫宴更是让人不由心生胆怯。 他们车驾走的是专门的内夫通道,比起卢观昭那边还有朝臣的拥堵,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摆宴的玉衡宫。 他陪伴在卢父身侧,一起面见了许多英国公府的至交,还有许多豪门贵胄。 “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不必和我们这些年纪大的总待在一起。” 被卢父介绍给了同样年龄的世家贵男,孟灼也凭借着自己的口才与可爱的性格打入了贵族圈。 孟灼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能够被这些县主、公侯家的贵男接受,是因为他来自英国公府,因为他的表姐。 “孟弟弟出身江南,听闻江南长柳如烟,繁华兴盛,能给我们说说吗?” 从最开始身世的打探,到后来十分明显的—— “孟弟弟是世女殿下的表弟,不知世女殿下今日是否来参加宫宴?” 虽然是明知故问,但是他们语气中的殷切让孟灼感受得非常清楚。 这也是孟灼头一次感受到这些世家贵男们对娿神宫宴的看重。 每个人都精心打扮,身着精致繁复的绫罗绸缎,交谈间翠环作响,像是靡靡之音,他们笑着,眼神中却含着对女席方向的期待与盼望。 他们之间会谈论今日赴宴的女郎们,其中谈论最多的则是英国公世女,每个人梳妆打扮都似乎带着强烈的希望,让英国公世女看到自己。 孟灼从小就知道表姐受众多人喜爱,在见到表姐后更是一见倾心,如今见到京中众多郎君都对表姐十分觊觎,内心有着一种居高临下般的得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比他貌美、比他家世好的男子实在是太多,他头一次产生了自卑的情绪。 然而孟灼是绝对不会展现出来的,他和表姐有着无法斩断的亲缘关系,他们才是最亲密的人。 他抿着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回答着这些来询问他和表姐之间关系的人的问题。 “表姐待我极好,孟灼初来乍到长安有诸多不便,还未曾适应长安饮食,表姐十分担心,便亲自上街买江南糕点回来。” 孟灼能十分清楚地看见一些贵男眼中的嫉妒与落寞。 他很享受这种被嫉妒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不想听这种受刺激的事,有人便转移话题说到了恒阳郡主。 王家公子道:“今日宫宴,北境归来的恒阳郡主也会参与,只听闻过他的事迹,还不曾见过真人。” 这个话题很新鲜,一时间都盖过了众人对英国公世女的探讨。 冯家最小的郎君觉得恒阳郡主有些粗鄙:“男子带兵打仗,真是闻所未闻,有损清誉。” 其他人也是同样观点。 “那恒阳郡主岂不是常年和那些粗野的女子一起生活?和这么多女人待在一起,他还算是男人么?” “是啊,他倒是厉害,女人的事,他一个男人竟也掺和着,若不是天佑我大晋,恐怕他早已尸骨无存了。” 大多数男子都对恒阳郡主带兵打仗这种事蕴含着微微的鄙夷,这样孟灼也好奇起这位恒阳郡主。 孟灼问:“既然赴宴,怎么还没见到郡主?” 宋家公子悠然喝了口茶:“想必是头次参加宫宴,需要好好打扮罢。”语气中是觉得恒阳郡主胆怯面对他们这些高贵的郎君。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快看,英国公世女和东平侯来了!” 于是所有公子都十分默契地闭上了嘴,他们热切的目光纷纷投向进来的唯一通道上,炙热的氛围似乎连长辈席都感染了。 忠义侯夫郎轻笑了一声:“都是些孩子。” 一旁的荣家夫郎则是打趣道:“莫说这些孩子,听到英国公世女进来,我也都想多看两眼。” 卢父是众人捧着的焦点,听到众人夸奖自己的女儿,扬起的嘴角就没有下来过,然而嘴上还是谦虚地表示大家过赞了。 一旁的冯叔叔看卢父眉飞色舞的模样,就知道他现在是十分高兴。 因为是可以供给男女相看的宴席,因此男席和女席实际上也只是隔了一个小道,中间摆着曲水流觞,还种植着一些灿烂绽放的花卉,象征性的当做阻隔。 这也方便了男席女席的相互隐晦地打量。 只见女席处入口有些嘈杂,随后便是带路的黄门恭敬地引入,被郎君们翘首以盼的主角正和友人说笑,踏了进来。 孟灼其实已经在府里见过卢观昭了,但此时此刻,不知道是因为周围氛围的炙热,还是因为四周名贵的摆件与各色不符合冬日的美丽花卉,英国公世女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只见两位身姿挺拔的女子相互说笑地缓步走入席中,两人身量相当,笑起时有一种少年人意气风发的肆意。 而其中英国公世女最为引人注目,肌肤白皙,容貌秀美而清丽,乌色的长发由金冠银簪束起部分,剩余的垂在身后及腰,唇红齿白,笑时灿若朝华。 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关注,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东平侯似乎在她耳旁说了什么,她便淡然地抬起头看向男席,目光似乎是在搜寻着,让众多年轻的郎君暗自激动不已。 他们端坐挺拔,保持着自己觉得最美的仪态,暗中都希望英国公世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恨不得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完全展示出来。 卢观昭一进入女席场地,就能立刻感觉到投在身上如有实质的目光,有一瞬间她真的是被这样炙热的目光烤得吓一跳。 卢观昭心里默念,这很正常,这很正常,才压下内心的几分不适。 虽然说她确实已经开始习惯了走到哪里都受到瞩目,但是她还是没办法接受那些公子仿佛要把她吃了的眼神。 受不了啊受不了。 纪温仪在她耳旁悄声说道:“你父亲的笑容简直是有些夸张。”好像偷到鸡的黄鼠狼,纪温仪没说出来。 卢观昭闻言便下意识抬起头看向男席方向,然后被众多男子或明或暗但无一例外炯炯有神,目不转睛的目光又一次吓了一跳。 在这种目光中卢观昭连欣赏漂亮小裙子的心情都消失了。 卢观昭内心的小人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和卢父的目光对上了之后朝他笑了笑,随后在收回目光的空隙间看到了另外一位眼熟的少年。 冷不丁和孟灼的眼神对上,因为距离过远,她只见到孟灼猛然绽放的灿烂笑容。 卢观昭不好假装没看到,也只能笑了笑点点头。 孟灼身旁顿时炸开了锅。 “世女殿下看过来了!” “孟弟弟,世女殿下和你打招呼了。” “孟弟弟,一会儿席间,能不能让我们也见见世女殿下,一起说说话啊。” 孟灼从最开始卢观昭的目光落在男席上就一直紧盯着,面上虽然表现得风轻云淡,但是随着她渐渐要收回的目光,内心也越来越低落,然而等到她望了过来,孟灼的心却又如火山喷发般炙热滚烫。 表姐看过来了。 表姐定是也在意我的。 身旁的贵家郎君在殷切地讨好他,孟灼感到甜蜜的同时也有些得意而骄傲。 和孟灼这边激动的场面不同,卢观昭和纪温仪被引到靠前的席桌前坐下,纪温仪朝她挤眉弄眼。 “不愧是你啊卢从嘉,一个眼神就让这些郎君们冬日里春心大动,真是了不得。” “也有不少公子们看你好吗?”卢观昭现在已经对好友的类似调侃完全免疫了,也能淡定地调侃回去,“不知道那位邱家二公子有没有戴着你给买的鸳鸯发簪。” “那不是我买的!”纪温仪听到就有些炸毛了,“那是我父亲非得让我送东西,我哪里知道里面有什么劳什子鸳鸯样式的发簪!!我对那个邱家二公子一点意思都没有好吗!” 看到纪温仪恨不得立刻守护自己清白的样子,卢观昭哈哈笑起来。 “纪子彦你也有今天,现在你也知道我被调侃后的感受了吗?” 纪温仪语塞,她张了张口,最终恨恨道:“是我错了,但你伤及了我幼小的心灵,一会儿你得罚酒。”伤及幼小的心灵这种话还是纪温仪学卢观昭说的,如今觉得这话虽然奇怪,但是却又十分精辟形象。 卢观昭刚想再说两句打趣的话,不少相熟的贵家女子们也进场打招呼了,一时间寒暄往来不绝,直到太监禀报皇上皇后驾到。 热闹的宴席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一旁行走忙碌的宫人也退到一旁,整个玉衡宫只听见代表着圣人驾到的甩鞭声响。 那种皇权巍峨,等级森严如座大山的感觉又一次漫上卢观昭的心头。 伴随着圣人由远及近,带着六皇女与一个青年。 众人纷纷行礼——晋朝规矩,大朝、祖祭、正宴等极其正式场合才需要对皇帝行跪拜礼,像这种氛围轻松的宫宴正常行叉手万福即可。 “不必多礼。”圣人从正殿入内,正于台阶之上,她声音和蔼而温和,还带着笑意,“恒阳,到朕这里来。” 卢观昭内心有点激动,终于可以见到男版大晋花木兰了! 尽管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该男子杀猪壮汉般的屠夫形象,但是难得能见到这样传奇的名人,卢观昭表示这样天大的热闹是必须围观的。 卢观昭含着好奇和激动抬头,看到了台阶上,站在圣人身旁的男子。 霎时间,卢观昭眼睛都瞪大了一些。 只见身材高大的青年立于威严的圣人身侧,他并不是寻常世家贵男那般清瘦而飘逸,而是猿臂蜂腰,高挑而健壮。 他比皇后都还要高一些,五官深邃乌浓,眉骨高挺,黑眸明亮,如草原上威风凛凛的黑狼,有一种野性般的俊美。 他也并没有穿着一般贵家郎君的繁复罗裙,也没有佩戴精致的头饰,而是简单地用碧色的发簪将长发束起,穿着特制又符合地位的暗色常服——像是她们女子平日所穿。 卢观昭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他的胳膊上,只觉得他抬手能打死一百个孟灼。 卢观昭:天呐,妈妈快看,是猛男! 11、第十一章 圣人亲自给大家伙介绍了恒阳郡主,卢观昭发现周边的女人们反应各不相同。 尽管大家明面上都保持着真棒、非常棒的神情,但或多或少她们眼中的好奇、鄙夷、厌恶都各色浮现。 纪温仪也在旁边向卢观昭偷偷发表自己的看法。 “哇,百闻不如一见,你瞧恒阳郡主旁的怀瑾,衬得像个瘦弱的小鸡。” 卢观昭差点没被口水呛到。 卢观昭平复了一下,见圣人发言完毕,众人恢复热闹,她也压低声音:“你这话要是被怀瑾听到了,小心她给你好看的。” 纪温仪嘿嘿一笑,拿起桌上的酒敬她。 纪温仪声音里带着讨好:“那就请从嘉为我保密了。” 卢观昭刚要说话,一旁就有人笑道:“这才开始,二位殿下也不等着我们就喝上了。” 这些人打断了卢观昭想要继续观察恒阳郡主的想法和行为。 “被发现了,那不如一起喝罢。”纪温仪很潇洒,她给了卢观昭一个眼神,随后朝着说话的人敬酒。 像这种场合已经不是一般的酒席,还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之间的应酬交流会,觥筹交错之间仍然保持着体面,并不会猛灌酒。 卢观昭自然也习惯了这样的宴席,只不过她不会像纪温仪那样来者不拒,其他人也自然不会硬着去给英国公世女灌酒。 当然,因为这场宫宴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众人之间的讨论渐渐也落在了隔壁男席上。 “要我说还得是从嘉,她一出现,郎君们的眼神就再也没有落在我们身上过。” 众人便是一顿嬉笑,有人也立刻跟着殷勤地拍马屁。 卢观昭知晓他们这是在吹捧,而且这些人吹捧得一副真心实意的样子,让她汗颜。 她光环到底有没有这么耀眼她很清楚,没有到这种地步,更多是因为她的身份。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拍卢观昭马屁的,也有对过于殷勤的现象以及卢观昭表示不耻的。 “到底是英国公世女受众人夸耀,早闻世女殿下才貌双全,诗词歌赋乃当今魁元,不知殿下可否献技,让我等庸才受明月之辉熏陶。” 和卢观昭相熟的人脸色微变。 虽然没有流传甚广,但是和英国公世女关系颇近的人都知道,世女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极不喜欢卖弄诗词,也对诗词歌赋较为冷淡。 加之都知道英国公对世女极其严格,曾做出关上世女七日而逼她造诗写论的事迹。因此对于世女极其厌恶作诗这一件事,基本上大伙都知道。 当然她们也不觉得世女殿下作诗技能很差,毕竟世女殿下也会脱口而出一些在她们看来的传世名篇,尽管殿下总说是旁人所做,但大伙都集体认为是世女谦虚而已。 被人挑衅,卢观昭也不是能让人欺负到脸上的人,她保持着营业微笑:“薛娘子过誉,若说才学,娘子才是饱读诗书,国子监夫子每每都夸赞娘子策论超群,从嘉不过是借着母亲的光才得到众人垂青,从嘉惭愧。” 众人一听便有人偷笑,薛武音靠家中荫封才入的国子监,在里面也是众所周知的不学无术,如今被卢观昭这样明褒暗贬,大伙都发笑。 薛武音更是涨红了脸。 “从嘉总是如此妄自菲薄。”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众人看去,纷纷行礼。 “六殿下安。” “不必多礼。”带着宫侍走来的六皇女看了眼眉眼略带不耐的卢观昭,心里只觉得好笑。 竟还有人觉得卢从嘉脾气好来找麻烦,她卢从嘉可从来不吃亏。 因为六皇女的到来,众人也不再围着卢观昭打转,卢观昭也不太喜欢这样的应酬,见六皇女顶着了,便找个机会偷溜。 “欸,从嘉,等等我。” 卢观昭刚溜到玉衡殿外的花园小路,便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她,声音也是非常的熟悉。 卢观昭一回头,果不其然看着脸上带着酒后红晕的纪温仪也匆匆赶来。 又是她。 “你来做什么?不是正行酒令当头么?” “你能偷跑了,我就不行?”纪温仪笑嘻嘻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卢观昭闻到了十分浓郁的酒气。 卢观昭有些嫌弃地拍掉她的手:“你这是喝了多少?” 纪温仪道:“也没有多少。”她也不在意卢观昭的举动,二人往花园深处走去,不远处殿内的热闹倒衬得这安静了不少。 “这地儿不错。”纪温仪四处打量,说起了刚才席上的话题,“你才走,她们便讨论起了恒阳郡主,我听了一会儿才出来。” 卢观昭正呼吸新鲜空气,她瞥了纪温仪一眼,知道这家伙一喝多了话也多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不需要人回答,有时候还口无遮拦,好在这里没有人,现在也没有说出什么很过分的话。 卢观昭当有人陪着散步,欣赏周围景色,感叹不愧是宫内,一个玉衡宫都精美华丽,能想象到其他宫宇有多恢弘。 玉衡宫多竹林,静雅而幽娴。 果然,纪温仪并没有等待卢观昭的话回答,而是弯腰摸了摸脚边正灿烂绽放的淡色薮春,咧着嘴角道: “大伙都知道圣人有给恒阳郡主在这场宫宴上相看妻主的意思,你是没瞧见她们惴惴不安的样子,生怕圣人定下了自己。” 纪温仪想到就觉得好笑,她啧啧了两声:“既然避如蛇蝎,早早装病不来参加宫宴就是了,何必摆出这番模样,不知道还以为郡主非她不可似的。” 纪温仪望向一旁长身而立,于白雪皑皑中都显得英挺秀美的卢观昭,心下一动,忽然想问问她的看法。 “说起来,倒没有见你对此说过些什么。”她晃悠着靠近卢观昭,“从嘉,虽然知道你比恒阳郡主小,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但你是怎么看的恒阳郡主?” 纪温仪饶有兴致:“冯大头说恒阳郡主身材粗壮,样貌不堪,如此野性难驯的模样易使妻纲不振。”她也有些赞同,“一个会带兵作战的男子,让人望而生畏,不像男子,倒像个女人。” 卢观昭见纪温仪一直盯着自己,一副一定要从她嘴里知道答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卢观昭有些头疼,她自己内心丰富多彩的想法怎么可能暴露出来给别人听,但是敷衍过去纪温仪也一定会发现。 这就是有十分了解自己的发小的坏处了。 卢观昭问:“你一定要知道?” 纪温仪点头:“那当然,我从小就觉得你想法和常人不同,总是很有趣,这次关于恒阳郡主你竟一言不发,倒是让我很是好奇,你不觉得他不像个男子吗?” 最后的话是纪温仪压低声音说的,大概她也知道这种话不能大声嚷嚷。 卢观昭叹了口气,她想到了刚刚那个站在殿上,俊美而有些过于冷漠的男人,他对众人打量的目光十分冷淡,并没有局促,也没有故作镇定,而是疏离又守礼,没有落下任何话柄,在男席那边没待多久就走了。 是个狠角色。卢观昭莫名这样觉得。 而且有点帅过头了,身材真好。卢观昭感叹。 她不觉得不像个男人,反倒是超级像个男人,简直是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可惜这世间的审美和这个完全相反,卢观昭内心替恒阳郡主惋惜叹气。 不过她也不会把自己的x癖跟纪温仪讲,只是微微一笑。 “子彦,你觉得恒阳郡主非寻常男子么?” 纪温仪一愣,随后点点头,她见卢观昭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站定后微微侧过身来,神情中惯常温和的笑容带着几分郑重—— 她是认真的。 纪温仪脑海里蹦出了这句话,随后听见卢观昭平缓却有力的声音。 “恒阳郡主保家卫国,战功赫赫,是吾辈之楷模,如此能臣将士,早已超脱于性别之限,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你我与今日宴席中许多人一样,都不曾比他有功于国,他秦家一门满门忠烈,又怎能在背后空口污蔑与议论呢?” 这也确实是卢观昭内心的想法。 无论在哪个时代,军人都是最值得尊敬的。如果说在没见到之前卢观昭还没有实感,但是等真正见到这个曾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军之后,卢观昭便觉得自己以前想要看热闹的想法是有多浅薄了。 生死间的凶险让他面对这样的议论与刁难都十分淡漠,恐怕于恒阳郡主而言,她们这些京城中的世家贵族才是些无能的纨绔。 纪温仪沉默了。 她收起了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片刻后朝卢观昭行了个礼。 纪温仪肃然道:“听君一席话,子彦醒悟,前言总总,是子彦冒昧浅薄,谢从嘉直言点醒之恩。” 纪温仪很清楚卢从嘉的为人,这是她的真心话。 小的时候,她曾觉得卢从嘉性子软弱,对下人、平民总是十分平和,如此平易近人,反倒觉得没有英国公世女的气度。 但是后来她和卢从嘉出门游玩,遇到些亡命之徒,年幼的她吓破了胆,从嘉却能冷静周旋,最终拔剑偷袭杀死了为首之人,在府兵赶到后安排井井有条,以英国公世女的身份命京兆尹即刻亲自赶来将凶徒捉拿归案。 纪温仪便知道,从嘉不是软弱,她只是是个性情温柔的人,只是这样的温柔隐藏着锋利的尖刀,遇到危险绝不退缩。 而现在纪温仪又被卢从嘉宽广而博大的心胸而感到震撼。 要知道尽管人人都明白恒阳郡主是有功之臣这样的事实,但是人往往总会以貌取人,就算表面上对恒阳郡主恭恭敬敬,但实际上却也能保持内心的鄙夷。 毕竟男将军少见,但将军可不少,有功的将军更是不少。 京中权贵多如牛毛,也不是什么人都会给恒阳郡主面子的。 纪温仪也从来没想过卢观昭的审美是恒阳郡主那样的身材和长相,因此卢观昭这种真心之言便十分难得可贵,也显得她的品性高洁,芒寒色正。 卢观昭正要缓和这样过于严肃的氛围,便忽然听见有什么声响自不远处响起。 “谁?”卢观昭出声,纪温仪也是一惊。 她们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后又往前走了几步,转过竹林拐角,卢观昭就这样僵住。 她眼睛微微睁大,厚如城墙的脸皮也差点没有支撑住。 只见竹林拐角后站着四个人,后两个人是侍从可以忽略,剩下来的…… 卢观昭头一次尬到冷汗都留下来了。 只见站在她们二人面前的一位是微笑着望过来的二皇女,一位是刚刚谈论的主角…… 对上恒阳郡主深黑的眼眸,卢观昭:…… 无人小路背后说人必隔墙有耳定律诚不欺我啊啊啊—— 12、第十二章 在背后说人被正主抓到什么体验? 谢邀,人在现场,脚趾抠出三室一厅。 卢观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尴尬,很明显她的小伙伴也没想到恒阳郡主和二皇女还在后面。 看二皇女笑眯眯的模样,卢观昭就猜到应该是听见她们说的话了。 卢观昭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就是无论什么场合都能表现得十分镇定。 就算是心虚得要死,她都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表现出云淡风轻好像没这回事发生过一样。 “从嘉问齐王殿下安,问郡主安。”卢观昭行礼,语气十分自然,”玉衡宫景色优美,白雪皑皑,从嘉与东平侯不胜酒力,出来清醒,却不曾想打扰二位殿下,还请恕罪。” 卢观昭十分淡定,纪温仪向她投射了自己无比钦佩的目光。 卢观昭表示,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这个技能还是上一辈子的老妈教的,她老妈是个极其要强的人,绝不在人前露怯,就算是说错话了也能十分淡定地将话题转了。 比如,“哎呀,好久不见,还记得你家小子和他爸可像了,尤其那胡子,老帅了。” “啊,是闺女,你瞧我记性,记成老周家染绿毛的那小伙子了……啊,就是染绿毛的啊,染得好啊,看起来年轻,你说我们年轻那会儿要是能有这环境,我也去染个大粉色体验体验。” “可不是嘛,还是现在环境好了,开放了……” 卢观昭常年浸于老妈淫威,也学会了这项技能。 卢观昭低着头作揖行礼,就是不看面前两个人无法忽视的目光,纪温仪反应也很快,见卢观昭如此,也有样学样请罪。 “世女与东平侯不必多礼。”齐王自然不会为难她们,在外齐王名声都是属于贤良与和善的,因此她回话时也很温和,“玉衡宫雪景是宫城内最好的,没想到英雄所见略同,二位殿下如此,本王也是如此,竟都在此一一碰见恒阳与二位殿下。” 等卢观昭和纪温仪直起身子,就听见齐王继续道:“这是世女和东平侯头一次见到恒阳吧,能在此处遇见,也是我们四人有缘。” 卢观昭发现自己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还是比不过这些皇城中人,有缘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刚刚不是在说正主闲话,而是真的在赏雪景了。 但是卢观昭当然要顺着齐王的意思,她顺势看向在一旁冷淡地看着她们几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恒阳郡主,这也是她第一次正式和恒阳郡主对上。 有一瞬间,卢观昭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了,头皮发麻,然而等她在仔细看去,却像是自己的错觉。 近距离看了卢观昭才发现,面前高大的男人和她之前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相同,他身上那种沉静而稳健的气息让人只觉得不容小觑,略显冷淡的黑色眼眸望过来时似带着审视,隐隐给人一种压力。 恒阳郡主黑眸如墨,刀锋般的眉骨微扬,见她看来,墨色的湖面微澜,眼底却仍波澜不惊。 然而卢观昭却觉得目光交汇之间,她与他如有针尖般细小而刺人的情绪交锋,让她的背脊如几道电流闪过,激起了汗毛。 念头不过一瞬,卢观昭神情丝毫没变,她笑道:“百闻不如一见,早闻郡主雄姿英发,俊朗英挺,如今见了才知并无虚言。” 卢观昭见恒阳郡主似微微一顿,像是没有想到她的脸皮能有这么厚。 这是这个时代的男人完全没有的气质,也是卢观昭许久未见的男人模样。 这让卢观昭内心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多谢世女殿下夸赞。”男人开口,他说话时不急不缓,声音微沉而疏朗,行礼时用的非这个时代的男子矮礼,而同样是作揖礼。 他看过来时,黑眸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错觉:“聊苍于北境就曾听闻世女大名,和世女比起来,聊苍之名在京中恐是些污名罢。” 原来他的名字叫秦聊苍。 在这个时代,男子的名字是不轻易说之于人的,但他十分稀疏平常地在交谈中展现,就知道他并不是个寻常的男人。 聊大约是长风候家的字辈,卢观昭知道已故长风候世女名为秦聊昉。 苍,天空也。苍这个字很大气,在这个时代不会给一个男人用。 如果说和这个时代的其他男人在交谈时,她能感觉到对方言语中、行为中会压低自己,让自己的形象极力保持在温柔、柔软和无害,那么面前的恒阳郡主,则是用自己的姿态在她们面前展现了他的态度。 他和她们是平等的。 就算是说着这样贬低自己的话语,但是他却丝毫不觉得自卑,反而——他相当的骄傲,这样的骄傲并不会让人反感,反而只觉得理应如此。 卢观昭真的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男人了,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新奇。 “不必如此说自己。”齐王眉头略微皱起,安抚道,“母皇亲自下旨,就是不让宫中有人嚼舌根,你乃金枝玉叶,等父后派叟叟来教导,恒阳你自然做得不比那些个贵家郎君差。” 卢观昭十分敏锐地在恒阳郡主眼中捕捉到一丝不屑。 再仔细一看,他黑眸仍然是沉静,仿佛是卢观昭的错觉。 不过卢观昭也看得出来这位上过战场打过胜战的恒阳郡主并不想参与京中贵男们的那些活动,也不想学这些世家郎君的规矩。 仔细想想,如果是她在上辈子世界的古代,也成了个花木兰,自然也不想学这些东西,安于后宅找个人嫁了。 卢观昭很理解,但不插手。 毕竟这些事和她都没关系,她可还记得这场话题的开始是因为她和纪温仪在背后议论人家,必须得在他想起来之前赶紧溜了。 纪温仪也是这么想的,她好像在这样隐隐如紧绷的弦一般的氛围中彻底清醒,开口就想拉着卢观昭开溜。 “我与从嘉离席已久,不便再打扰……” 然而齐王似乎不是这么想的,还未等纪温仪说完,便打断了。 “本王许久未与东平侯、世女见面了,表妹如此急不可耐,这是不想见到本王,与本王说说话吗?” 齐王是温和地说着,但是纪温仪却在其中隐隐感觉到了不容置疑的压力。 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齐王家世、名声,都传齐王将会是未来太女,纪温仪不可能不给面子,也不可能强硬反驳。 纪温仪只觉得倒大霉,外朝大臣不知道齐王,难道她还不知道吗? 纪温仪自小也是皇家人,从小就知道齐王是个外表温和实则阴狠毒辣的人,她不像三皇女裕王那样张扬,纪温仪小时候在齐王手下吃了不少暗亏,因此唯恐避之不及。 明明齐王自己也知道,长大之后却像是忘了,总是拿表姐表妹这样的关系来套近乎。 而且纪温仪知道齐王一个最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还是她无意中发现的,发现了之后惊恐万分,更加避着。 纪温仪看了眼一旁什么都不懂也并不知道的卢观昭,咬咬牙就打算硬着头皮赶紧告辞拉着好友离开,可她的视线似乎被对方误会了,以为她在求救,就眼睁睁地看见好友说道: “东平侯癸神至,大约是冬日寒冷,身子有些不适,齐王殿下与恒阳郡主若是需要人陪,不如从嘉陪着,放东平侯先回去罢。” 纪温仪:! 纪温仪:从嘉你糊涂啊!危险的是你知不知道!! 然而齐王已经不给人反驳的机会,她看起来颇为满意,落在卢观昭身上的目光微暗。 齐王道:“世女和东平侯的关系真好,倒让本王有些羡慕了。” 卢观昭不知道回答什么。 好在齐王也并没有让人回答的打算:“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好强留东平侯,陈贵,替本王送东平侯回去。” 一旁的侍卫应声,纪温仪有些着急,但又找不到机会偷偷告知卢观昭小心,毕竟这个秘密她烂在肚子里就没打算说出来,要知道这样的秘密知道一个死一个,平白说出来只会让人遭危险。 无知才是最安全的。 但如今这个局面进退两难,她只能在卢观昭让她放心的眼神中安慰自己齐王不会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做什么,不必太担心从嘉。 纪温仪打算一回席上立刻去找六皇女,然后找机会来解救从嘉。 不说那个齐王,恒阳郡主虽然也在,但纪温仪也看出来恒阳郡主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能和齐王这样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见面,不是在密谋坏事就是在准备做什么,纪温仪才不觉得她们只是单纯的偶遇,一定是有问题。 而且刚刚她和从嘉还在背后说了不少郡主的闲话,只是不知道恒阳郡主有没有心生不满。 然而卢观昭没有读心术,也不知道纪温仪的想法,见纪温仪走了,心里想着她也差不多找个借口离开。 卢观昭自然也看出来齐王和恒阳郡主八成也不是什么偶遇,用脚趾想肯定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目的,她可不想掺和进去。 然而齐王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很早便知世女与小六、东平侯交好,这样的感情真叫人羡慕。” 卢观昭营业微笑道:“一同长大交好,比不得殿下与六殿下的手足之情,如今殿下夫儿美满,倒才是人间幸事。” “不愧是英国公世女,言谈圆滑让本王叹服。”齐王似是感叹,眼眸上下打量了卢观昭片刻,随后转头问自刚才就不再言语的恒阳郡主。 “恒阳,你说是不是?” 恒阳郡主微微颔首,他站在一旁不会觉得没存在感,反而不容忽视。 他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卢观昭身上,卢观昭只觉得莫名有些头皮发麻。 男人说道:“世女才思敏捷,非寻常女子,聊苍不过头一次见面,便知晓世女盛名非虚,让人敬佩。” 不知道是不是同样也感觉到了氛围的尴尬,卢观昭听见恒阳郡主继续道:“恒阳回京不久,长风候府无人照料,受圣人所顾,派宫中掌司前来,恒阳还需向圣人谢恩,还请殿下恕恒阳先离之罪。” 卢观昭发现当恒阳郡主想要强势做什么事之后就会搬出自己的封号,她看着恒阳郡主的表情,不像是在征求齐王的意见,而是在通知。 齐王自然也不会拦着。 不知道为什么,卢观昭总觉得他是不想再和齐王多说话了。 也有可能是不想和她。 卢观昭内心默默地想。 等恒阳郡主走了,齐王大约也看出来了卢观昭想要跑路的心思,她倒没有再拉着卢观昭继续交流,而是发出了邀请。 “后日本王于洛河巫山画舫设宴,从嘉若是无事,可赏脸前来?” 13、第十三章 卢观昭那天离开的时候,头皮是发麻的。 不是因为能够和传奇的恒阳郡主说上话,而是因为齐王。 对于齐王的邀请,卢观昭表示敬谢不敏。 无论齐王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兴趣,还是因为早有预谋,卢观昭都不太想和她打交道。 她很早就觉得齐王看她的眼神有点怪怪的,有的时候给她很不舒服的感觉。 直到她告辞离开,行礼时齐王亲手将她拉起的那一刻,她脑海中的雷达在激烈地响起—— 这家伙是不是摸了她?? 还是那种近似于调戏的抚摸。 卢观昭有一瞬间都无法表情管理,差点往后跳并一巴掌拍上去。 然而来自了解封建时代等级森严的谨慎,让卢观昭硬生生地压抑住了自己的冲动。 她几乎是行完礼就跑了。 卢观昭是个直女,直得不能再直了,上辈子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然而这辈子可能处在的位置不同,越是上层的人道德边界就越模糊。 无论哪一个时代的上层人士都几乎可以不受到法律的约束,毕竟法律是维护阶级统治的工具,约束的都是一般民众,像特权阶级,尤其是封建时代的特权阶级几乎都凌驾于律法之上。 于是卢观昭见了许多世面。 磨镜之好这种都算是洒洒水。 尤其因她地位所致,献殷勤的并不仅仅局限于男。 然而被齐王这样直白的邀请寻欢作乐,还是卢观昭第一次遇见。 游湖画舫,在晋朝算是风流雅事,一边赏湖景,一边请伎子于画舫奏乐起舞,是士大夫笔下十分有情调的风花雪月。 从明面上看,齐王的邀请十分正常,像她们这样的达官贵人设宴办事时也出入过不少这样的场所。 然而让卢观昭惊悚就惊悚在齐王邀请的是名为巫山的画舫。 该画舫是出了名的伎子卖身又卖艺的风月场所,也是提供给一些私相授受的小情侣干坏事的场所。 以齐王的尊贵,她想要什么男人哪里还需要去这样的地方,也不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病。 因此她的邀请,啊不,暗示就很明显了。 齐王是在邀请她那啥! 这么直接的吗?! 卢观昭震惊于她讲这话的时候竟然还能笑眯眯地讲,甚至还不觉得突兀,尽管卢观昭知道齐王很久以前就爱观察她,但是她没有想到是这样的观察法啊! 如果是寻常人,卢观昭可以用身份好好地给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一个教训,然而现在她是被身份压的那个人。 卢观昭表示她打不过可以躲过,于是遁走。 那天回去之后,卢观昭看到纪温仪一副紧张的样子就立刻明白这家伙是知道齐王的性向的。 卢观昭抓狂命令纪温仪将知道的全部告诉她。 卢观昭这才知道纪温仪很久以前就撞见齐王猥亵淑贵卿宫里的小黄门,还是喜欢凌虐对方的那种人。 最后小黄门也不知道去了哪,根据纪温仪的猜测,恐怕是玩死了。 妈耶,还玩这种sm,卢观昭更加坚定的表示要远离齐王。 这件事恒阳郡主知道吗? 卢观昭脑海里忽然冒出了疑问。 尽管当天她们四人都十分默契地相互表示彼此都是偶遇,但是又心知肚明齐王与恒阳郡主一定是曾商议过什么。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撞见,齐王才忽然起了心思,像是抓住了把柄想要做些什么让卢观昭闭嘴,又符合自己的心意。 卢观昭不止一次庆幸自己好歹是个公侯世女,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人以权势逼迫听从。 后来到了齐王邀请的时间点,大约是猜测到她会推脱或者假装忘记,齐王还专门派了人来府上请她。 是那个卢观昭曾在六皇女于富乐楼设宴的宴席上遇到的女人,孙正明。 她仍然安静而纤细,有一种随风而倒让人担心的瘦弱,然而如傲竹般挺拔的气度,却又给人清晰感觉到她蕴含于瘦弱躯体下的傲骨。 这样的风貌,卢观昭难以想象她竟然是齐王的人——也不知道是哪种人。 孙正明是寒门子弟,一路勤学苦读,中举后因为家世微寒的缘故,被扔到国子监这样的边缘机构当八品下的直讲好几年,后来有一天忽然被调到御史台任监察御史,两年时间连跳三级已升为侍御史。 这样的升职看起来十分迅速。 如果背后有齐王那其实也不算很迅速了。 孙正明来请她的时候态度很温和友好,完全没有逼迫的意思,反而言语之中还似乎透露着让她好好斟酌这份邀约。 “冬日寒凉,洛河冰厚,画舫仅于岸边张灯,与春日不同,齐王殿下还命人雕了连岸的冰灯,早闻英国公府家教甚严,世女鲜少出入洛河画舫,如今若是世女有兴趣,可来一观?” 谁人大冬天的去冻河上的画舫看冰灯啊,冷得要死不说跟大傻帽一样坐不会动的船,在温暖的家里看话本它不香吗? 孙正明一边说冰灯好看一边又说寒冷,还特地点出洛河结冰——这一点卢观昭都忘了。 她看着孙正明低垂着眼眸恭敬的模样,大约猜到孙正明是在劝她不要去了。 卢观昭顿了顿,接受了她的好意,表示身子不适,就不打扰齐王殿下雅兴。 孙正明也不劝,行了个礼便走了,连国公府大门都没踏进去。 卓平在一旁望着孙正明远去的背影,她在这大雪天连仆人都不带,显得身子单薄。 “孙大人怎么连个仆人都不带?若是要去洛河边还穿的这样少,怕不会冻死。”卓平咋舌,“且从国公府走到洛河边也太远了吧,就这样走过去?” 卢观昭也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白雪皑皑堆积道路两旁,穿梭在红墙边的孙正明给人一种白雪压不倒青松般的气节。 那么孙正明知道齐王的性向和“兴趣”吗? 卢观昭不想深思这些事,她转头对卓平道:“你去派人给孙大人送辆牛车,再让人问孙大人要去哪,给送过去。” 她想了想,“牛车就不必再还回来了,若是孙大人不要,便说这是本世女的谢礼,她今日的这番话值得这番谢礼,若是推脱,直说本世女不想欠他人人情。” 不是卢观昭抠门不送马车,而是因为出行车驾有规制,像孙正明这样的品级,也只能坐牛车,唯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乘坐马车,连马匹品种都有严格规定。 卓平应声而去。 孙正明最终也没有推辞卢观昭的谢礼。 这件事过了两日之后,卢观昭便于卢母口中,听到了近日发生的朝中大事—— 齐王与裕王快要因为正月初一祭祖之争而打起来了。 朝中如今明显分为两派,齐王派与裕王派,然而至今圣人都没有确定人选,而是任由朝中大臣你争我吵,也没人猜中圣人的心思。 后宫的贤德卿和淑贵卿也是针锋相对,不过最终该针锋对抗过程由贤德卿不敬皇后为由被圣人斥责,禁足三月,淑贵卿掌六宫协理大权而告终。 ps:淑贵卿是齐王父亲。 卢观昭有听说根本原因是因为后宫暴毙的吕常侍死亡和贤德卿有脱不了的干系,而吕常侍是左相的外甥。 啊,卢观昭没忘左相是齐王的丈母娘,估计贤德卿被禁足这件事淑贵卿没少发力。 想来吕常侍是贤、淑二卿斗法的牺牲品。 谁说男人不会勾心斗角的?谁说男人不会争风吃醋的? 这只是一种处境罢了。 卢母表示让卢观昭不要掺和进这些事,前段时间推脱掉齐王的邀约非常明确,十分难得地称赞了她。 尽管后来又进行了一番训诫,但是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卢观昭左耳进右耳出完全免疫了。 六皇女估计也从纪温仪那里听说娿神宫宴那天的事情,加上卢观昭暗搓搓地打了画舫事件的小报告,六皇女于年前向圣人告假,表示要专心为皇后侍疾,让皇后有个好心情过大年,这段时间直到年后就不去上书房了。 圣人也忧心自己的结发夫郎病情,于是大手一挥准假,还十分欣慰地感叹小六就是十分有孝心。 最终就是卢观昭也不用跟着去上书房培训,开启了自己的寒假生活。 放假了,大冬天的卢观昭很少出门,天天窝在枕湖轩看话本,卢母很看不过去,经常喊她到书房考察学识,卢观昭头疼又烦躁。 偶尔疲惫了在府中花园走走,老是偶遇孟灼,快过年了京里发生了好几起治安事件,也不好带他出门,卢观昭只能被迫和孟灼尬聊。 后来还遇到便宜妹妹,对方总是不断向她问各种学识方面的问题,让卢观昭有一种放学了还要继续上课的错觉,只觉得更为头疼。 她对便宜妹妹的观感并不差,差的只有偏心的卢母。 毕竟她便宜妹妹总是用恭敬而仰望地眼神看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在弟妹面前挺直胸板,莫名其妙有了包袱。 最终卢观昭选择答应纪温仪的玩乐邀请,跑出去玩了。 年前卢母很忙,管不到卢观昭一点,在孟灼的哀怨、卢父的唠叨中,卢观昭高兴地出门了。 然而如果知道今天出门会遇到的事,卢观昭可能打死都不会出门了。 此时此刻的卢观昭表示有什么方法能够毫发无伤地迅速遁走,在线等,急! 此刻的她被人捂着嘴,睁大眼睛,脖子上还架着锋利得散发着寒意的匕首,尽管劫持她的人做了伪装,但看到那双眼睛,卢观昭做梦都不会忘记。 男人曾经冷淡的黑眸此时是冰冷的威胁,他宽大的手掌几乎捂住了她大半张脸,掌心的厚茧压蹭在她脸上还有些摩挲的疼。 在压制住她之后,男人很显然也是一愣,才发现她是谁,然而伴随着屋外的些许动静,他眼神里升起的是凛冽的审视,唇边的话语却很温和。 “世女殿下,多有得罪了。”他对她的挣扎视若无睹,仿佛还有些嫌弃她过于孱弱的动静,“若是您能够好好配合在下,来日在下定当厚礼赔罪,若是不行,今后有什么让国公府遭受的灭顶之灾,在下可就没有办法了。” 这是威胁! 卢观昭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不单是他有恃无恐的厚脸皮让卢观昭震惊,还有他轻描淡写却又让人心惊的威胁让卢观昭震惊。 卢观昭这次能清晰地感觉到秦聊苍这个人肌肉有多强劲了,一只手都能将她按得动弹不得。 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平时也积极锻炼,却没想到此刻毫无还手之力,被人非常有技巧地挟持。 房间外的嘈杂走动声不断传入房间,富乐楼护院的巡查与呵斥声也不断响起,告诉着他们情形的紧迫,与之而来的是更进一步的冰寒匕首。 不过很显然,劫持她的人并不知道她真实的脾气。 她这个人,最厌恶被人逼迫和威胁。 卢观昭心中冷笑,帅哥猛男也不行。 于是男扮女装,潜入富乐院的秦聊苍因为英国公世女接下来的举动,头一次震到露惊讶的神情—— 只见被他捂住口鼻的英国公世女眼眸明亮的吓人,她褐色的瞳仁里是如明烛一般炙热的火焰,如画的眉眼展现出一种艳丽的光华。 她直直往他的匕首更靠近了一些,锋利得刀刃划开了脖颈浅浅的口子,震惊的秦聊苍不由得松开了些许她口鼻的限制,下意识地拉开匕首。 秦聊苍听见英国公世女毫无害怕又嘲讽般的声音。 “秦聊苍,你真的敢杀了我吗?”她眸中似有烛火微跃,丝毫不减害怕与慌张,直射他的内心,“今日之事,是你在求我,将军,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一声将军,让秦聊苍一震。 她不但认出他了,还如此称呼他。 秦聊苍凝望着她,于内心不得不承认—— 英国公世女确实名不虚传,无论是品行还是容貌。 然而并没有人说过,她同样拥有足够骄傲且锋利的个性。 14、第十四章 秦聊苍自小于北境长大,看惯了草原苍茫,辽阔无垠。 他是家中的最小的男孩,母亲宠爱,姐姐关爱,小小年纪便能在草原策马奔腾,养成了飞扬又不知天高地厚的个性。 后来家逢变故,他遭逢大难,一改曾经的性格,不顾劝阻男扮女装带兵上了战场,杀敌无数。 生与死之间唯有搏命才能存活,漫天的血色只剩下杀伐之声,飘扬的旗帜断裂沾染了泥与血。 秦聊苍再也不是那个家中受尽宠爱的长风侯之子,而是晋朝独一份的恒武将军。 在北境会有反对的声音吗? 自然是有的,但是在他拼死的厮杀之下,这些声音已经消失。 在战场上,无论女人还是男人,实力至上。 在北境作战三年,他多有筹谋,他非常清楚圣人不可能放他一辈子在北境,而他也绝对不会一辈子待在北境,尽管这是他生长的地方,尽管他有多么的舍不得。 这三年里,他也派了不少人来打探京中消息。 直到圣人圣旨下,他带上愿意追随自己的将士返京。 越是靠近京城,落在秦聊苍身上的目光就越来越多。 比起欣赏,更多的是惊讶与不易察觉的厌恶,还有带着恶意的揣测。 女人觉得他不应该上战场,常年和女人们生活在一起大约早早失了清白,且作风粗俗,没有正经男人应该有的样子。 男人嫌弃他五大三粗,笨重又丑陋,带兵打仗的名声于男人而言并不好听,跟他站在一起唯恐被拉下水失了名声。 如果是换做早年的他,恐怕会因这样的目光和揣测而感到无地自容。 但是经历了巨变而内心只剩下仇恨与麻木,见过战场上的血腥之后的他,早就不再理会这样的目光。 母亲受刺后的阴云,长姐苦战得不到后方援助,他苦苦支撑才勉强到来的残缺军粮,都无不说明着这一次次事件背后有其他人的手笔。 等他有时间后苦苦追查,一道道线索直指长安。 就是不知道是长安城哪一位的手笔了。 在没有拿到证据之前,秦聊苍不会去怀疑任何人,但他会关注每一个人有可能的人。 秦聊苍是个很坚定果断的人,母亲与长姐健在的时候,他还会如同一个寻常男子一样穿花戴银,幻想自己未来的妻主,但是现在,秦聊苍已经放弃了这一切。 他拼尽全力,也要为母亲与长姐报仇。 所以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去享受。 北境的女子人高马大,骁勇善战,边境的将士们也爽朗大气,英勇无比。 但是到了京城,京中的女子在秦聊苍看来瘦弱又无力,崇尚飘逸的京中风气让整个长安城弥漫着靡靡之感,秦聊苍很不喜欢。 宫里的人言谈总是含着深意,笑着说话的同时背身过去便能露出隐藏的讥讽。 秦聊苍看不上这些弱不禁风的女人,也不屑于这些享受着锦衣玉食却看不上边疆武士只觉得粗俗的人。 他回京之后,其实也亲自审问过不少女子,无论是嚣张的地痞流氓,还是被酒肉浸泡的大家族娘子,都各个吓得肝胆俱裂,跪地求饶,尤其是些大家族的人,甚至连刑都未曾用过,就将知道的吐了个干净。 这让秦聊苍更加厌烦这些装模作样又娇生惯养的贵家娘子。 秦聊苍有很强的行动力,从下属那里得知追查的人会前去平康坊,秦聊苍便立刻决定亲自去一趟。 然而此次男扮女装来富乐楼,秦聊苍却没想到会抓到一条大鱼。 尽管因为碰见了大鱼而被人盯上,秦聊苍仍不慌不忙。 在被发现的时候,秦聊苍还能够十分镇定地寻求脱身之法,他潜入了富乐楼的一个闲置雅厢,躲藏在屏风之后,只待找机会翻窗而出,却没想到这个雅厢会进来人。 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见她挺拔的身姿,略有些熟悉的背影,但秦聊苍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进来的人是谁。 夜晚的富乐楼点上了灯烛,灯架上摇摆的烛光流淌在她身上形成了光晕,朦胧而暧昧。 秦聊苍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也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意识到自己走错了的女子似乎接下来打算走出去,却也听见了远处廊上似乎在搜寻着什么的喧闹声。 那些人迟早会找到这个房间来。 这是秦聊苍脑海里立刻下的判断,他刚刚至窗外看去,发现已有不少侍卫悄无声息地将富乐楼的所有出入口都围上了,恐怕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电光火石之间,秦聊苍冷静地做出了决定。 就在女子即将出门的那一刹那,秦聊苍便从屏风后出来,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行云流水地完成了关门、挟持、威胁等一系列动作。 捂住她嘴鼻时,秦聊苍和她的目光对上,对方褐色的眼眸里吃惊而有些慌乱,随后看清楚他是谁后是不敢置信。 而秦聊苍同样也是震惊,他也认出了对方。 秦聊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觉得对方背影有些眼熟,竟然是英国公世女! 他看着她睁大的眼睛,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慌乱。 不知为何,秦聊苍竟有一丝羞耻,但是常年刀光剑影的生活让他的心性也非一般人,他在此刻将所有的心神都保持在最集中的状态,让他成为那个从不认输,苦战数日也不放弃的恒武将军。 秦聊苍选择威胁了世女。 他想过英国公世女可能会有的各种表现,却不曾想会见到她如此强硬的一面。 秦聊苍很早就知道她。 就算远在北境,他都听闻过长安城的英国公世女绝世无双。 进京后,更是不缺听闻对世女的赞美,说她性情温和,平易近人,就算是最卑贱的宫奴都不曾苛责。 但是却从未听闻世女有如此锋芒毕露的一面,让他都不由得被这样的一面所镇住。 更没有想到,她一瞬间就认出了做了伪装的他。 随后便听到了她问的那一句将军。 从北境回京后,没有人再这样称呼过他。 尽管他的名号仍然还在,尽管他于北境打了无数场胜仗,尽管他的品级仍然足够高。 但是人人都称他为郡主,人人都喊他恒阳。 在长安,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承认他一声将军。 直到她如此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秦聊苍深深地凝视着她,她的眼里并没有不甘、没有屈服,更没有因为喊他为将军感到屈辱。 她只是单纯的愤怒,愤怒于他冒犯的举动,还有他以下犯上的劫持与威胁。 秦聊苍只在战场生死之间感受过鲜血在血管中沸腾,心跳剧烈而亢奋。 但现在他凝视着英国公世女如宝石般明亮的褐眸,感受到了同样的剧烈心跳。 秦聊苍想起了那天在玉衡宫听到她所说的话。 当时在齐王面前,他从未流露出任何其他神色,然而等到回府之后,他每每想起世女之言,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熨帖与安慰。 至少在京中,仍然有人有人记得他秦家所有人的功绩。 尽管秦聊苍不知道英国公世女是不是故意在东平侯面前这样说,以此来刻意展现自己的品性,但是至少她不曾表现出对于他的厌恶。 无论是藏起来也好,还是很会做样子,秦聊苍都不在意。 但是这一刻,秦聊苍忽然发现无论是此前总总,还是如今她对待他的态度,英国公世女从不觉得他是个怪人,是个低贱的男人。 她不会因他男扮女装而感到惊讶,也不会因为他身为男子出现在风月场所而感到厌恶。 她只是因为他威胁了她而感到气愤。 而她也果断地给予了反击。 英国公世女没说错,秦聊苍不敢杀她,也不愿意杀她。 好在他足够专注,在世女动的时候将匕首往后了一些,才避免了更大的伤口,此时也只是有浅浅的印子,和淡淡的红痕。 她们之间僵持住了。 秦聊苍的沉默在对峙中无疑是最好的突破口,而世女也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她的声音自他的掌下而出,唇齿间的气息让他莫名有些发麻。 “将军,若是你现在放开本世女恐怕还来得及。” 秦聊苍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在观察着她的神情。 最终,卢观昭听见了这位胆大包天的男将军开口。 “我若放了你,殿下若是食言该如何是好?” 卢观昭一听有的谈就稍微松了口气,就怕这位仁兄有什么不知道的底牌,比如像武侠小说那样能够劫持着她往窗外飞就不好了。 刚刚一副沉默寡言冷冷盯着她看,看得她手心都捏把汗,生怕他一不小心匕首没拿稳她被动撕票。 卢观昭深谙不刺激绑匪的道理:“将军初入京城没多久便如此莽撞行事,想必是有所图谋,后手齐全,本世女于将军素来并无恩怨,也早听闻将军北境骁勇善战,是个忠义赤诚之人,我愿相信将军为人,也相信长风侯家风,此事后将军也必定会给我一个解释。” 卢观昭搬出长风侯来制约他。 随后她话锋一转,盯着他的眼睛,先软后硬一字一顿道:“况且如今情形之下,无论将军心中如何想法,都不得不信我。” 不知道是不是她过于嚣张且硬气的发言刺激到了对方还是说服了对方,空气中沉默片刻后,她便感觉身上的禁锢陡然一松,刚刚还和她极近的秦聊苍已经迅速拉开距离。 她摸着脖子抬起头,抬头望向这个胆大包天的凶徒,青年面上似乎是挣扎了一下,无言而晦暗。 最终。卢观昭听见他道:“世女说的没错,我信世女。” 这场交锋之中,他也已然落了下风。 还未等她松一口气,门外的脚步喧闹声已然靠近。 她目光再次和秦聊苍交汇,男人唇抿着,眉宇间带着几分烦躁和纠结,看向她时目光里蕴含着什么信息。 莫名其妙的,卢观昭看懂了他的眼神。 卢观昭:…… 15、第十五章 韦荃带人搜房气势汹汹,接连强行打开多个雅厢,就算是得罪了雅厢里的客人,她手拿着主上的命令,都没有看在眼里。 必须找到那个偷窥的家伙! 这是那位大人下的死命令,若是找不到,便提头来见。 那位大人说提头来见,那便是完成不了任务她们这群人都没有用,都得死的意思。 韦荃是个从底层爬上来的小人物,能从一个码头边的小小驮货工到今天那位大人在富乐楼最得力的打手,她拥有揣摩上位者的心思之准确的技能功不可没。 她足够狠,也足够残忍。 今天得罪的这些客人,就算面对着叫嚣她是尚书的女儿,在韦荃眼里也不够看。 这些人的身份给大人提鞋都不配。 但韦荃没有想到,不过一个粗鄙的护院,翻了一半富乐楼竟然都没有找到! 她内心愈发的烦躁,动作也越来越暴躁,在下属询问要不要放弃的时候,直接让人将该人拖下去狠狠给个教训。 韦荃长着一张颇为阴险的脸,细挑的眼睛显得很狡猾,此时她的眼里满是阴霾,冷冷地对所有下属道:“若是今日找不到人,我们全部也不用找了,以那位大人的行事,乱坟岗能有我们的位置都算是死有全尸。” 这样冰冷的话语,也让所有侍从护卫冻得一激灵,全都再次打起精神,死亡威胁让她们更加粗暴。 韦荃就是这样带着死亡阴云下压抑的戾气,踹开的天字三号房。 她先看到的是朦胧丝质幕帘后有个长发披散,衣裳较为敞乱的女子背影,她的动静似乎让女子惊醒,随后是女子猛然将被褥盖在床铺上男子的动作。 可能是因为害羞,男子将被褥遮住了下巴,帷帐轻扬,参差间一眼扫去,只能看见他晕开的艳色眼影,衬得肌肤有些白。 然而还未等韦荃再仔细看,那位女子便已经快步撩开帷帐,伴随着是一声严厉地怒喝。 “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本世女的房间!” 长安多公侯贵胄,韦荃不是没有和这些公侯娘子、世女打过交道。 若是在平常,面对寻常公侯娘子韦荃可能会低声下气道歉,但是今日那位大人下的死命令让所有侍从鹤唳风声,恨不得掘地三尺都要把宵小拿下,韦荃谁都没有给面子。 然而等到她看到来人是谁,却是头一次生出了冷汗,心中暗道糟糕。 竟然是英国公世女。 英国公世女和其他公侯世女可不相同,是独一份的尊贵。 这位殿下可就是大人也要给七分薄面。 不是说英国公世女从不在富乐楼沉溺男色,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吗?! 只见英国公世女乌发散落,玉石般皎洁秀丽眉眼满是压抑的怒火,氤氲着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 她精致样式的常服前襟被拉开了些许,露出蜿蜒的锁骨与些许饱满的线条,如玉般白皙润泽,腰间金镶玉玉钩有些散乱,是一副难得所见的风流姿态。 英国国世女向来衣冠齐楚,禁欲而端方,却不曾想竟有这风流一面,她容貌又胜过于常人,此时这般艳丽的风华让众人都一时间有些震住。 跟在韦荃身后的一些人都有些偷偷感叹,英国公世女果真名不虚传。 世女被人打扰,恐怕是头一次,看她眉眼间是令人不免打颤的怒意,韦荃有一瞬间的慌乱。 但想到那位大人的身份,她又重新镇定下来。 韦荃带人单膝下跪行礼,恭敬而谦卑,完全没有之前那番嚣张姿态,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仍然硬气。 “请世女殿下恕罪,打扰世女殿下雅兴,是荃的不是,只是富乐楼擅闯进了凶徒,未免伤了贵人,荃才不得已带着护卫搜查,还请殿下原谅。” “哦?”世女声音似笑非笑,不见怒火反倒让韦荃心提了起来,“闯进了凶徒?此事重大,怎不见有人来通知本世女,反倒是你带着人踹门而入?” 韦荃听到世女走进的脚步声,随后阴影落在她身上。 世女的声音冰冷无比。 “你是个什么东西?不但以这样的语气和本世女说话,竟然还敢带人擅闯本世女的房间,是不是觉得本世女极好说话,随便说两句便打发了?” 韦荃背后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她的确是想到英国公世女素来宽以待下又好说话的名声,才敢如此行事,却不曾想世女漠然严冷的模样气势惊人,反倒更显压迫。 但她内心仍烦躁于英国公世女的咄咄逼人,因为觉得背后是那位大人,韦荃倒没有太过于慌张,她故作镇静,头更低了些,表示自己的尊敬。 “殿下恕罪,小人不敢,只是奉上令,小人不敢不从,今日之事事关重大,还望殿下宽宥小人,若是因小人失误而致贵人受伤,小人万死而不足惜。” 韦荃在言语之中暗示了此事并非她故意所为,而是有更高的人命令,同时也在英国公世女面前刻意搬出有更高的人在背后,希望世女能够投鼠忌器。 毕竟英国公世女的地位在公侯伯爵中十分特殊,名字都是御赐,能够比英国公世女地位还要高的人没几个了。 然而韦荃却没有想到,英国公世女不吃这一套。 她听见世女冷笑了一声,言语温和又带着令她刺骨的锋锐。 “有意思,你的意思是你背后的人命令你踹开本世女的房间的?”世女似乎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韦荃此时已然心生后悔,觉得不应当和世女这样纠缠,她忽然意识到,此事之后,她算是狠狠得罪了世女了。 韦荃背后冷汗浸湿,她硬着头皮道:“小人韦荃。” “很好,韦荃。”世女站在她身前,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她身上,世女的声音如同炸弹一般继续落下,炸开了韦荃的心神。 “你有没有想过,本世女就算猜到你背后是齐王亦或者是裕王,都仍然能将你这样的犯上之徒弄死呢?” 韦荃猛然抬头,看到了世女那张如画的脸,以及她温和微笑却没有笑意的眼睛。 世女说:“你说,二位殿下会因为你而怪罪于本世女吗?” 不会。 甚至还有可能会给世女赔罪。 韦荃脑海如巨雷劈响,竟感觉身子有些抖起来。 世女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死期将至之人。 世女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下属上,她笑容不变,却让人身子发凉。 “闯进来的,你们会觉得下场比韦荃还好吗?” 有人扑通双膝跪了下来,竟说不出一句讨饶之声。 雅厢里的氛围压抑而沉闷,韦荃内心后悔不已,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英国公世女会在雅厢,也已然忘记了自己是来找人的。 片刻后,韦荃决定咬牙再次请罪,毕竟找不到人是死,得罪了英国公世女也是死,倒不如只先得罪世女,不要落在那位大人手里的好。 毕竟以那位大人的手段,是真的叫人生不如死。 然而还未等韦荃开口,室内传来了一声低咳,和有些小声的呼唤,像是里面的伎子有些害怕这样的纷争。 片刻后,世女便开口了。 “你们倒是运气好,本世女非烂杀之人,今日本世女心情好,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是你屡屡出言犯上,又无缘无故闯入雅厢让本世女丢了脸面,此事你当如何?” 韦荃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不少,她几乎是差点发出九死一生后的叹息声。 想来是室内的那位伎子如今很得世女的眼,见他害怕,世女便给佳人一个面子。 她急忙请罪:“小人愿以金银百两赔罪,日后世女若有什么事需要小人,小人万死不辞。” 雅厢又是片刻安静,随后韦荃听见世女无言的叹息。 她见到世女原本冰冷的目光变得失望而漠然,仿佛像是认错了什么人。 她听见世女道:“韦荃,本世女曾见过你。” 韦荃一愣。 世女沉静地看着她,让她升腾一种更加慌乱的预感。 “三年前,本世女记得曾在洛江边救了个人,那个人为了家中夫郎治病,日夜于码头边当个小小驮货工,以致累倒落江,差点没救回来,也没想到自己怀了身孕。” “本世女命人安置了些钱财,又为她重新寻得另一良工,却不曾想如今却在此处再次见到她,然后被这样报答。” 英国公世女有些意兴阑珊,她冷淡地看了她们:“都给本世女退下罢,金银百两本世女不缺,既然要请罪,那就今后不要出现在本世女面前。” 韦荃内心大震,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救了她的并非齐王,而是英国公世女! 在世女冰冷而沉静的目光中,韦荃有些浑浑噩噩地带人离开了房间。 见人都离开了,卢观昭内心松了口气,看来全都忽悠过去了。 她其实一见到韦荃就认出来了当初救了的人,完全没有想到韦荃再就业竟然成了富乐楼的护院。 晋朝还真没有职业歧视,不会35岁年老色衰统统下岗。 从落魄书生到码头驮货工,摇身一变从细狗变肌肉青楼护院,韦荃的生活蛮丰富的。 她走回内室,撩开帷帐,看向躺在床铺却仍然一大坨的秦聊苍。 卢观昭道:“人都走了,你也赶紧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挟持与被挟持,闯门与被闯门,卢观昭经历之丰富而有些麻木,她连齐王裕王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秦聊苍。 于是她对秦聊苍说话都不客气起来,也不想刻意合群用古代人文绉绉的说话方式。 露出半个脑袋的男人拉下被褥,他抿着唇,目光落在她身上之后却很快移开,他垂下眼眸。 “还请世女先把衣物穿好。”他有些粗哑的声音传来。 卢观昭一愣,随后后知后觉低头一看,只看到自己有些敞开的衣襟,明明只是一点锁骨和一咪咪不仔细看都看不到的事业线,领口又没有多低,怎么搞得她裸奔似的。 卢观昭只得随手将衣襟拉好,没好气道:“好了,你赶紧出来换衣服,我要走了。” 见秦聊苍仍然不动,就是不看她,卢观昭奇了怪了,她走上前,弯下身子就扯着他身上的被子。 “你在做什么?”卢观昭头疼的要死,本来演这一出已经很耽误时间了,纪温仪见她没回去不知道有没有来找她,现在天色这么晚她得回府了,再不回就怕她老娘带着人杀来富乐楼。 英国公娘子可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在平康坊过夜。 不知道是不是卢观昭动作太突然,秦聊苍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她一下子就扯开了一大片的被子,然后被男人裸露出来的胸膛吓了一跳。 “你怎么没穿好衣服!”卢观昭知道还不能太大声喊,压抑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秦聊苍本身就因为紧急打扮了一下,脸上都被卢观昭抹了不少粉,随后被对方塞了一套放在雅厢的衣服,就被卢观昭扔在内室,她自己出去自由发挥了。 然而卢观昭却没有想到,秦聊苍自然会穿男人的衣服,但是他并不会穿专门为这些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们准备的男版·情趣衣裳。 这也是秦聊苍迟迟不愿拉开被子原因。 然而还没等秦聊苍开口让卢观昭先出去,她就已经动手了。 而看到秦聊苍上半身的那一刻,卢观昭心里想的是—— 我滴妈,好大的月匈啊!! 16、第十六章 手里下意识握着的被角忽然被一股大力拉扯,下一秒眼前健硕的胸膛就这样被遮住,卢观昭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人家胸看得太久了。 对不起,实在是很多年没有看到这样好的风景,卢观昭一时间有些恍惚。 再抬起头,便看到刚刚还十分淡定模样的秦聊苍脸很红,就连耳朵都仿佛要滴血似的,他低声怒道:“世女!” 男人此时面上还带着妆,但是因为样貌俊美又英挺,完全不见柔弱,配合极度羞耻与羞愤的表情,反倒更想让人逗弄。 脑海里产生这种想法的卢观昭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她也被秦聊苍干净而带着恼怒的眼神刺得下意识转移视线,被他这样一看,深感自己十恶不赦。 她站起身来,背对着对方,低声道歉:“抱歉,是从嘉冒犯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卢观昭心里想,明明刚才他还拿着刀威胁她,现在还得给他道歉。 不过到底是她鲁莽了,卢观昭想到自己看到的,心虚又震惊,也不好再说什么。 当时情况紧急,卢观昭在和秦聊苍达成共识之后,双方就敲定了击退敌人的方法,随后在装扮上难住了。 富乐楼的天字雅厢是整个楼里最好的几个房间,燃烧着的明烛光晕若隐若现,透如薄纱的帷帐以及各类闺房之乐的用具无不昭显着这里的暧昧与靡魅。 这里也不缺各种化妆品与衣裳,卢观昭甚至还翻出来了特制版·囚衣…… 还是你们古代人会玩。 她找到一件看起来得体的男装就让秦聊苍换上,做戏就要做全套,保不齐真的有不长眼的非要进来看呢? 然而秦聊苍扮作护院进入富乐楼的时候,脸上做了伪装,本身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有些麦色皮肤更黑了一些。 英国公世女再饥不择食也不可能睡一个黝黑如民工的富乐楼“伎子”,更何况富乐楼哪有这样身材和肤色的伎子? 卢观昭见一旁的梳妆台上有不少供贵宾使用的胭脂粉霜(大约也是一些描眉情趣之类的),就让秦聊苍去把自己的脸弄白一些,至少不要现在这样。 然后卢观昭收获了男人下意识避开的眼神。 卢观昭秒懂,这家伙不会。 卢观昭头一次遇见在晋朝这个女尊世界不会化妆的男人,但是竟然一点也不意外。 卢观昭叹了口气,她今晚经历了太多疲惫得放下了自己的伪装和节操。 她命令秦聊苍坐在镜前。 男人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眸中划过的不明所以与惊讶,让他的表情不再那么冷漠,反倒显得有些鲜活和生动。 秦聊苍皱着眉问:“世女这是……” 卢观昭一把子将人拉来坐下,如教导主任一般严肃道:“让你坐下就坐下,你不是不会吗?我来帮你。” 笑话,姐当年为了上班可是拥有“十分钟战斗妆”的这项高贵的技能的。 就算换了个世界,她也有时候偷偷在自己小院里摸鱼来玩,除了青竹谁也不知道,只是如今又要暴露在另外一个人面前自己有化妆的技能了。 秦聊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倒是安静地坐在镜前,看着卢观昭十分熟练地拉开各种胭脂盒匣,还摆放好眉笔之类的道具,声音里似乎带着些许嘲讽。 “看来世女殿下精于此道,如世人所想的那样风流潇洒。” 卢观昭听出了秦聊苍在嘲讽,她以为秦聊苍嘲讽她会化妆不像个正经女人。 她直接抬起男人的下颌,盯着对方泛起涟漪的黑眸,另一只手拿起粉拂,狠狠道:“你知道在化妆的时候为什么被化妆的人要闭嘴吗?” 男人似乎没想到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因为突然拉近的距离以及放在自己脸上带着温度的手,他有一瞬间的紧绷,后牙咬紧。 英国公世女没有注意到他的紧张,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那张秀丽如画的脸凑近,玉石般的褐色眼眸里是带着威胁的警告。 “因为他不能保障给他化妆的人会把他化成什么样。” 秦聊苍从来没有和陌生的女人有这么近的距离过,也没有这样被人捏着下颌警告过。 他浑身都紧绷得如一根即将要断的弦,明明他应该发怒,应该斥责,应该甩开她的手。 英国公世女如同京中的每一个贵娘子一样,四肢单薄羸弱,边疆任何一个女子都能轻而易举制服。 她虽然有着常年锻炼的痕迹,但是那也只是贵族间的寻常强健体魄,而非他这种在边疆厮杀所需要的体格。 秦聊苍知道自己并非世俗中那样软弱的男子,他高大,粗壮,野蛮。 凡是和他打交道的人都没有把他当成过男子看待。 他自小跟随母亲与长姐于边疆四处奔耍,也不把自己作寻常那矫揉做作的男子看待。 他甚至都不曾拿起粉拂胭脂梳妆过。 但是在这一次戏剧又危险的时刻,有这么一个女子,她眼神专注而透亮,明明放着狠话,手上动作却如此轻柔,粉拂落在他脸上有些痒,但是她手触碰到他的脸上的温热触感更痒。 秦聊苍都不敢呼吸。 英国公世女太近了,她太专注了。 他甚至都能看到她眼睛里自己小小的倒映。 刚才二人间的针锋相对就像是他的错觉,而注意力发生转变之后,秦聊苍感觉自己闻到了世女身上淡淡的香味。 那不是富乐楼里过于浓艳的熏香,而是像她气质一般,如山涧泉水般清冽。 英国公世女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容貌有多么令人心醉,秦聊苍怔怔地看着,下意识的紧绷身子后屏住呼吸。 世女眼神中并没有嫌弃,也没有厌恶,就像是那天娿神宫宴那样,看向每一个人时都是一视同仁,唯有面对好友时眼中的笑意才更为清晰。 秦聊苍只觉得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比在战场上还难熬,就像是在经历着什么酷刑。 世女的手抚上了他的眼睛,他还能听见世女小声的嘟囔。 “我看那些男人也画了眼影……” 秦聊苍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这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明明刚才他才拿着匕首威胁世女,他竟然也不怕她趁他闭着眼睛时做些什么。 在世女轻柔的动作中,秦聊苍忽然明白自己刚刚为何出言讽刺。 她能够如此熟练,想必也为不少男人这么做过。 想到这里,刚刚还有些摇晃的内心变得冷硬,还有这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苦涩。 眉毛被触碰,秦聊苍只觉得更加难熬。 他的内心忽然有些悲哀,或者英国公世女从来没有把他当做过一个男人,才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触碰他,毫不在意地为他扮上妆容。 他年少时也曾幻想和未来的妻主举案齐眉,如母亲与父亲那样,于闺房中享描眉之乐。 但却不曾想,人生中的第一次却是在这样的场合。 秦聊苍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在他内心的挣扎与震动中,世女的工作就结束了。 她看起来有些满意又有些纠结,最终只是将衣裳往他怀里塞,并说道:“我听到脚步声了,你往床上躺拿被子遮着,这样看不出身形。” 她往外面看了看,“一会儿我会先出去,你见机行事。” 情况紧急,秦聊苍也收回了心思,他按捺住起伏的内心穿起衣裳,无意间瞥到了镜中的自己。 他有一瞬间的怔楞。 镜中的男人脸上与脖子上的肤色变白了不少,然而眉眼间却仍然是那样英挺而深邃,粗野的眉并没有变得如京中流行妆容那样细长,而是更显剑眉星目,唯有艳红的眼影让他原本有些冷硬的神情变得柔和不少,却不显突兀。 他有一瞬间都有些陌生。 和秦聊苍内心的震动不同,卢观昭觉得五分钟确实有点太短了,还感叹秦聊苍这家伙五官底子相当不错。 她还是觉得秦聊苍比较适合把五官画深邃一点,把本身足够野性十足的眉眼更加凸显,就像是草原上的野狼那样帅气。 不过这就不太符合富乐楼的基调了。 回到现在,等待秦聊苍在一旁换好原本的衣服,卢观昭在一旁给自己倒茶喝。 心里还在想刚才给秦聊苍化妆仔细观察他的脸时,发现秦聊苍鼻尖上面竟然还有颗小痣。 因为常年军旅生涯,秦聊苍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他下颌线流畅而棱角分明,明明是略显冰冷的线条,但是唇线饱满,给人一种暧昧的禁欲。 乌浓清俊的眉眼下是高挺的鼻梁,他看过来时黑眸璨璨有神,那股自由又野性的气质是其他男人从来没有的。 如果不是认识的时间点不对,卢观昭还挺想和他做朋友的。 但现在……卢观昭觉得秦聊苍应该不太喜欢她。 刚刚给他化妆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好家伙整个人一个僵硬得不行,好像对她的触碰很讨厌一样。 一旁的帷帐被拉开,卢观昭望过去,看到换回了原本衣服的秦聊苍。 他似乎是将脸上的妆容有些粗暴的洗去,脸上还沾着些许的水珠。 卢观昭看了,见他眼尾还有些红,便递给了自己的帕子。 “再擦擦,一会儿出去别被人发现了。” 她们商量好,一会儿秦聊苍扮作她的护卫,由她带出去。 卢观昭也注意到了出入口的侍卫把手。 也不知道秦聊苍到底做了什么,竟出动了这么多侍卫,还惊动了这么多人。 卢观昭有些好奇,但是她并不打算问,一是不知道秦聊苍愿不愿意说,二是她也不想惹到什么麻烦。 秦聊苍归京不到一个月就特地打扮潜入富乐楼,还疑似惊动齐王或者裕王,卢观昭觉得这件事背后肯定不小。 秦聊苍顿了顿,想要开口,却见少女不甚在意的模样,随即沉默地接过她递来的手帕,丝帕柔软,他还注意到角边小小的青竹。 换回原来装束的秦聊苍穿得严严实实,卢观昭还能想起刚刚看到的健硕胸膛。 啧啧,八块腹肌简直不是盖的。 卢观昭只是在内心感叹了一下,便听见秦聊苍开口了。 “多谢世女协助之恩,方才情急冒犯多有得罪。”见卢观昭望过去,男人微微垂下眼眸,将丝帕握紧了一些,他继续道,“今日之事,望世女原谅,恒阳无法过多透露。” 卢观昭明白,她笑了一下:“无碍,情形凶险,本世女也说过相信郡主为人。”她顿了顿,“既然如此,郡主要如何赔罪?”听不到内幕,总得捞点好处,反正双方印象足够差了,也不差这一点。 秦聊苍顿了顿,他像是无意一般开口:“前些时日,听闻世女婉拒多次齐王相邀,想来世女不爱此类宴席。” 卢观昭有点尴尬,他这是在讽刺她不去齐王那而是和纪温仪来富乐楼吗? 然而还未等卢观昭开口,男人便继续道:“日后齐王殿下恐怕也没空罢。” 卢观昭一愣,随后就见秦聊苍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光泽华丽的令牌。 秦聊苍抬起眼眸,眉眼如炬,语气郑重。 “此乃长风侯信物,聊苍赠与世女,今后世女无论何事都可以来找聊苍,聊苍万死不辞。” 17、第十七章 卢观昭最终还是收下了秦聊苍给的令牌。 掂量在手里不用仔细看,就知道此信物的贵重,而且秦聊苍提到这是长风侯的信物…… 那也就是说这是他母亲的遗物。 卢观昭盯着烫金的长风大字,将令牌翻过来,看到了另外一边六条盘旋的龙纹雕刻。 这不但是长风侯的信物,这也是御赐之物,其中之名贵,不言而喻。 一般御赐之物是不能轻易送给他人,但是卢观昭看到这个令牌大约就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拥有此令牌者,可以调动长风侯御下军。 当然,也不可能像是虎符一样,卢观昭拿着令牌人家就会为她冲锋陷阵,按照秦聊苍的说法,危急时刻可以调动部分侍卫,让长风侯的侍卫来保护她。 这可不是一般的大礼,赔罪是相当够了,甚至还有些过于贵重了。 卢观昭也怎么都没想到秦聊苍会拿这个来赔罪。 她摩挲着手中的令牌,想着秦聊苍一言不发向她行礼后离去的背影,愈发觉得秦聊苍简直才像个现代穿越过来的。 特立独行,总给她产生一种见到老乡的错觉。 他太过于自然,也足够不卑不亢,和这个世界卢观昭所见到的男人都不一样,更像是她记忆里的生活的地方的男性,只是没有那些男人的一些坏毛病。 卢观昭意识到今天晚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好像对于这个时代的男性来说简直是有毁清白的事,但是想到秦聊苍那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卢观昭就觉得是不是她多想了。 北境的人或许比较开放一点? 卢观昭和秦聊苍对话时,能充分感觉到他内心足够坚韧而强大,他也从不因为自己是男人而觉得低人一等,打心底就觉得他们是平等的。 卢观昭不讨厌这样的感觉,她竟还有一种熟悉的放松。 “少主君,到了。” 卓平的声音打断了卢观昭的思绪,她撩开车帷,此时的天色早已挂上明月,街道两旁只剩下挂起的长灯。 卓平特意让马车停在后门,就是不让少主君回来的动静让正院注意到。 “干得好,卓平。”卢观昭自然也知道卓平为什么这么做,主要是她今天回来确实是有点晚了,之前为了把秦聊苍放在一个没人跟着的巷口走得有点远,现在回来要是被老娘知道了保不齐大半夜的都要抓她去念。 卓平早就打点好了后门的人,因此卢观昭悄没声儿地回到了自己的院落,而院落里也早有人在等待她。 快步而来的男人满是着急和忧虑,见到她才松了口气。 “少主君,您可算是回来了。”青竹走到她身边,上下打量见她并没有喝醉,心下放松了些,“先前正君还遣人来问少主君您回来了没,奴婢好麻烦才应付过去。” 青竹有些责备,他将卢观昭迎入屋内,为她解开披风,“若是太晚回来被主母知道了,少主君又要被斥责了。” “好青竹,别念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知道青竹是担心她,卢观昭赶紧朝青竹求饶,她笑眯眯地撒娇,“让青竹哥哥担心了,实在是我的不对,我向青竹哥哥道歉。” 原本还有些担忧而生气的青竹一下子没了脾气,他被少主君这样撒娇的话语哄得心都化了,脸也不由自主地有些红,好在少主君正因口渴而在喝茶没有注意到。 青竹弯着腰为少主君解开披风,便闻到了一股不属于少主君身上的浓烈熏香。 这是富乐楼里的味道。 青竹很清楚,自从少主君到年龄之后,东平侯或六皇女偶尔会在富乐楼设宴,少主君便会参加。 曾经一想到有别的貌美少年靠在少主君身边,青竹就很难受,他也很恐惧去想象少主君搂着伎人的模样。 好在英国公家教甚严,少主君从不留宿于烟花之地。 扫红也特地向卓侍卫打探过,一般少主君身上的香囊、小首饰亦或者一些香味,都是那些伎人刻意留下的,而少主君从不为所动,只是着人赏银便离开了。 青竹这才心中好受,且少主君也不爱出入这样的场所,今日这样的味道青竹心中也不再起什么波澜。 青竹在为少主君解开披风后,忽然注意到少主君右耳的炫濯垂珠耳珰不见了,便有些奇怪。 “少主君,您的耳珰呢?” 卢观昭也是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发现没了耳饰,她立刻想到是不是刚刚被秦聊苍挟持的时候动作有些大给弄掉的。 但是这个事不能和青竹说,她找了个借口:“许是白天与东平侯在东郊跑马时掉的。” 耳珰掉落不是什么大事,卢观昭之前也有过,因此青竹只是点点头,心里想着下次定要挂紧一些。 然而这样的平静直到青竹为少主君更衣,看到了少主君白皙脖颈上的红痕—— 这样的伤痕并非是什么情爱之下留下的痕迹,而是被什么锋利的利器刮伤的痕迹,可能是因为伤口极浅,只留下了淡淡的细长红痕,不仔细看也看不太出来。 “少主君!您的脖子这是怎么了?!”然而青竹还是吓坏了,他的脸有一瞬间的煞白,他完全没想到过少主君竟然在外面受了伤。 青竹轻轻抚上少主君的脖颈,弯下腰仔细地查看,面色焦急而惊怒。 “竟然胆敢有人伤害您,卓侍卫不拦着么!” 因为青竹的话,房间里候侍的墨棋、扫红也惊了,纷纷凑进来,面上也都带着担忧和惊慌。 “少主君受伤了?” “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见到青竹的模样,卢观昭才想起来自己脖子上的伤,那样浅的伤口,当时秦聊苍也根本没敢用力,再晚一点发现估计就已经自己好了。 卢观昭不想大动干戈,也不想惊动父母,她赶紧拦住就要往外冲的扫红。 “扫红,给我回来!不要去请大夫。” 扫红不得已顿住,他有些慌张地回头:“可是……” 卢观昭:“没有可是,墨棋,你去拿个药箱便是,这样浅的伤口何必劳师动众,惊动母亲和父亲怎么好?” 墨棋也满是着急挂心,但是见少主君不容置疑的模样,只能依言去拿药箱来。 青竹倒是冷静了些,他是院落里最高等的男侍,绝不能跟着一起慌乱。 他将少主君扶至矮塌旁,唤扫红:“扫红,去拿少主君雕花梨木匣子里的祛疤膏来。” 卢观昭注意到青竹微红的双眼,她一时间都有些惊了,还有一瞬间的慌张。 卢观昭拉住青竹的手,急忙道:“青竹,你别担心,这只是个小伤,不是什么大事。” “少主君怎可这样掉以轻心!”卢观昭头一次见到青竹这样疾言厉色,也是头一次听见青竹以这样略大的声音对她说话。 “能有这样的疤痕,说明歹人能离少主君极近,卓平是白吃英国公府的干饭的吗!竟然能让少主君受伤,今日能让歹人近身,明日真的伤了少主君可怎生是好!” 青竹又气又急,内心满是对少主君受伤的心疼与恐慌,他就着卢观昭的力道坐在她的身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地看着她的伤口。 见真的没有很严重,青竹心中才稍微松了口气。 一想到少主君被人所伤,他就忍不住有些发抖,好在少主君没什么事,见她不甚在意自己身体的模样,却也更忧虑惧怕。 “少主君,您受了伤,主母与正君会伤心,咱们这些奴婢也都肝胆俱裂,还请您万万要注意,不立于危墙之下才好……” 耳边是青竹的不停念叨,卢观昭被他刚刚眼眶都红了的样子吓了好大一跳,上一次见青竹哭还是因为他家里的人要把他拉去随便嫁人,现在看他这样担心自己,卢观昭有些后悔没有处理好伤口再回来了。 主要是这样浅的伤,都不痛,卢观昭完全都忘了。 “下次您出去,定要记得带上卓奇。”卓奇是卢观昭另外一个侍从,武力值很高,只是因为卢观昭总觉得带太多人出去好麻烦,一般只有去远一点的地方才带上卓奇。 青竹接过了墨棋与扫红递来的各类药物,开始仔细地为卢观昭上药。 卢观昭微微仰起头,看着青竹十分认真而专注的模样,安慰道:“是我错了,都听青竹哥哥的。” 一声声青竹哥哥叫的青竹有气却也都发不出来,他心如同饱满的酸杏,轻轻一捏便是酸涩又带着一丝清甜。 卢观昭感受到墨棋与扫红担忧又责备的目光灼灼,她有些不自在,便道:“去准备准备,一会儿我要洗漱了。” 见墨棋和扫红听话应是离去,卢观昭才觉得好一点。 她这么一点伤口院落里的侍从都这样,不难想到如果卢父知道了会怎么样,卢观昭都能想象到卢父发疯惊慌的模样。 她朝青竹讨好地笑了笑:“青竹哥哥,今日之事,可别告诉母亲父亲可好?” 若是老娘知道她在富乐楼受伤了,恐怕更是暴跳如雷,以为她是玩情趣受的伤。 不知道青竹是不是这样想的,卢观昭就听见男人有些沉闷的声音。 “若是少主君好好告诉奴婢是怎么受伤的,奴婢再看看答不答应。” 卢观昭见青竹抬头,黑眸中雾气弥漫,好像清晨散不去的迷蒙雾气,里面是愠色与后怕。 “这样危险位置的伤口,少主君究竟是风流所致,还是受歹人挟持?” 卢观昭仍然能感觉到青竹的害怕,她心一下子就软了,抬起手轻轻地按在青竹的手上,认真地对他说道:“你少主君的为人,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卢观昭温声安抚:“今日遇到了些紧急情况,我也已都摆平了,伤了我的人也赔礼道罪,你少主君没吃亏。”从获得的赔礼来看,确实没亏。 青竹为卢观昭上完药,也确实如卢观昭所说,伤口并不是很大,也不深,大约明日也就好得七七八八。 只是位置太凶险,让青竹胆战心惊。 他定定地望着少主君讨好的笑容,她漂亮的褐色眼眸里也满满都是自己,柔软的手也覆在他的手上,因为上药时距离很近,还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气息。 干净清冽的气息中掺杂着其他男子的胭脂粉气。 青竹不知道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其实是他的少主君帮别人化妆所致。 青竹今晚受了惊吓,如今又听少主君温声软语的安慰,他再没忍受住,猛然将少主君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少主君并非身材娇小的少女,但是却也能被他紧紧嵌入怀中。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后怕与惊惧,少主君并未怪罪他的失礼,而是抬起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依旧十分温柔。 “别怕,我这不是没有事吗?” 青竹此时却有一种贪心。 若少主君能够永远对他这样温柔,那该有多好。 —— 第二天卢观昭还是被卢母给骂了。 不是因为受伤,枕湖轩口风极严,而是因为晚归。 卢母对她总是和东平侯这样胡闹表示严厉指责,作为惩罚布置了一堆课后读书作业,并表示过完年赶紧立刻滚进宫去上书房老实当伴读。 卢观昭对这样的斥责早已死猪不怕开水烫,卢母一见到她这幅死样子就来气,让她赶紧滚了。 卢观昭立刻表示自己马上滚。 滚之前卢母还将帖子丢给她,让她时间到了代表英国公府去。 卢观昭将帖子拿来一看,原来是裕王与永平郡主大婚的请帖送到府上来了,算算日子确实是到了。 卢观昭正看着,随后听见卢母冷不丁开口。 “昭姐儿,你知不知道,昨日江都帝卿请皇上赐婚于你?” 被晴天霹雳的卢观昭:啊? 听明白后的卢观昭:啊?! 18. 第十八章 《请怜惜我这朵娇花(女尊)》全本免费阅读 听到卢母说的话,卢观昭是震惊的。 她的惊愕之色太明显,倒让卢母原本有些烦躁的内心而稍稍开怀了一些。 这还是卢母第一次看见素来胸有成算的卢观昭有这样一幅震惊的神情。 卢母初次听闻此消息的时候也是大惊,她没有想到江都帝卿竟然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完全抛去了男儿家应当有的矜持和庄重,就这样向圣人请求赐婚。 圣人告知她此事的时候,卢母差点都没有办法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卢观昭的身份确实是能尚公主,但是卢母也不打算真的尚公主啊! 然而想到恒阳郡主“玉珠”在前,卢母又觉得尚了江都帝卿也不是什么很差的主意。 尽管卢母脑海千头万绪,圣人却没有一锤定音。 她就像是随口的玩笑,将这样的新鲜事讲给自己的友人。 但也正因如此,卢母心中再一次确定圣人确实看好了想要将恒阳郡主嫁到英国公府来的心思。 “母亲,圣人答应了吗?” 女儿的思绪将卢母内心的各种想法拉了回来,她望着自己十六岁的大女儿,内心复杂而郁闷。 怎么就看上她这么一个最优秀的女儿呢? 尽管卢母和卢父关系一般,平日里也多相敬如宾,但她从来没有讨厌过自己的大女儿。 相反,随着卢观昭年岁渐长,出落得愈发俊秀,又十分优秀,就算卢母再偏心,都不得不承认英国公府交到她手里,还能再保五十年。 卢母也实在不想让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娶了个杀神回来,然而圣人暗示时的眼神十分锐利与压迫,暗含的警告让卢母也不得不放弃私下底的小动作。 卢母也通过此次的试探,发现大女儿确实对江都帝卿没有什么感觉。 如果卢观昭和江都帝卿两情相悦,圣人定然不会棒打自己儿子的鸳鸯。 可惜了。 卢母摇头:“圣人训斥了帝卿行事大胆鲁莽,并未再提此事,你告知与你是因为此事重大又事关于你,将来你要注意和帝卿的分寸,莫要做出有损帝卿清誉的事来。” 又开始训斥她了,卢观昭挑着自己的重点听,听到圣人没同意心中松了口气。 苍天啊,她才十六岁,真的不想这么早结婚,而且还是这种没什么感情基础的联姻。 因为赐婚的事情作罢,卢观昭心下放松,不由得露出笑容来:“女儿知晓了。” 卢母倒是头一次得了卢观昭的好脸,颇有些受宠若惊,难得也多说了几句。 “年节将至,宴席颇多,你这几日和东平侯那小子赴宴是也多注意些,地方邕州别驾犯了事被捉拿归案,京中盐铁司使遭了弹劾,江南一带官盐掺杂的事圣人已派人去查,此事事关齐王裕王,你平日里多多注意,不要被人当了枪使。” 平时卢母也会告知卢观昭一些朝中事,因此卢观昭也知道邕州别驾是淑贵卿的妹妹,齐王的姨母以及盐铁司使是薛家的主君,裕王的父家。 想来这些事情的背后,没少她们二王的斗争。 “是,女儿定当注意。” 这边难得母女俩有点其乐融融的样子,而长风侯府则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而肃穆。 因为帝王的允许与怜惜,特在京中建长风侯府赐予恒阳郡主居住,尽管他不能袭承爵位,但这算是帝王代母赠与他的嫁妆,以后也都是他的。 秦聊苍通过宫中的眼线,收到了江都帝卿请求皇上赐婚的消息。 很难形容他受到消息的心情,如同掉光落叶的黑压压枝干,张牙舞爪的,只剩下一片灰与白,黯淡又艰涩。 管他什么事呢? 就算英国公世女娶了江都帝卿,又和他有何关系? 秦聊苍质问自己,却仍然得不到答案,或者是他并不想得出答案。 他右手拿着毛笔本是写东西,却停下来,左手从怀中掏出了沾染上自己体温的一个垂珠耳珰。 南珠熠熠,耳珰精致。 他凝视摩挲片刻,随后将耳珰放在桌子上。 秦聊苍望向自己的院落,因为身份的缘故,他极其不喜有太多近侍来侍奉,因此偌大的院落也只有两三个男侍在一旁守候,各忙各的事。 而此时院落看不见其他人影,只有冬日里光秃秃的枝干与未化的落雪压满的草丛,平添萧瑟。 没了母亲与长姐,长风侯府总是这样安静。 秦聊苍明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孤寂与安静,但自从听闻江都帝卿请赐婚于英国公世女一事之后,他就无法再保持内心的平静。 他又回想起和她仅有的两次见面。 英国公世女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她看他时从不觉得厌恶,也不觉得嫌弃,更没有上下令人恶心的打量。 秦聊苍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如此清晰地记得她看向他时的神情。 先是眼眸微微睁大,瞳仁里透亮的映像里出现他的身影,带笑的唇边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更深的笑意,如同初雪后的霜白松树般清澈。 初见的惊鸿一瞥,到再见的针锋相对。 掌心下她脸颊的肌肤柔软,她纤长的睫毛如羽翼般颤着,眼眸中是不可置信与怒意,神色中总是透露着伺机而动的凶光。 那是不一样的英国公世女,也是只有他见过的英国公世女。 她看光了他的身子,清白就这样毁在她的手中,秦聊苍应当恼怒而杀掉胆敢冒犯他的人的。 但她的眼眸却又是那样的清澈,不带着丝毫的欲望只剩下惊叹。 这样发自内心的惊叹,却让秦聊苍茫然又不适应,和无法控制的羞耻与害羞。 他也只能假装坦然,又觉得幸好那晚遇见的人是她。 英国公世女无愧君子之风,反倒显得他小人心态。 但她也是个怪人。 秦聊苍心想,他执拗地想要贬低她,好让自己不老是想着她的好。 如果不是个怪人,为什么还会欣赏他?还会如此理所应当地承认他是带兵的将军?还会触碰他,还会如此轻易地就原谅他的冒犯。 树干有麻雀飞过,落雪落下发出了声响,让秦聊苍蓦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握着毛笔的手不由得一僵。 上好的宣纸上竟写着好几个英国公世女的姓名。 他掩耳盗铃一般将纸团成一团,内心却又不由自主想到她名字的由来与含义。 观字辈的尊贵在公侯中无贵女能比,昭又为明亮。 ……像太阳一样。 秦聊苍抽出一旁专门收拾好的各类请帖与册子,他打开其中一封,沉默片刻唤来了管家。 “刘姑姑,准备一下,裕王殿下大婚,我会去。” 裕王的大婚如期而至,和齐王当年大婚一样,圣人雨露均沾看起来毫无偏颇,都亲自前往王府,展现自己的恩宠。 只是皇后尚在病中,这一次并未前来。 大约也知道她在众人多不自在,没有待很久,只是勉力自己的女儿、女婿几句,圣人就离开了。 而圣人离开没多久,齐王也找借口离开,像是身不由己一样。 纪温仪偷偷和卢观昭吐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裕王能在自己的婚宴上给齐王下毒致她于死地一样,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两姐妹关系不好。 卢观昭被纪温仪微妙又精准的吐槽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裕王大婚不是小事,整个裕王府宾客众多,张灯结彩,奢华无比。 又因为大家都是皇亲国戚,这俨然是一个极大的社交场合,觥筹交错,喧闹而喜庆,又因为临近过年,时不时响起鞭炮的声响,好不热闹。 女席与男席尽管是分开的,但并没有隔着很远, 19、第十九章 等秦聊苍跟在人群身后,靠近风波现场,便听见裕王醉意满满又带着明显恶意的声音。 “世女殿下不愧是人中龙凤,如此果断便能一饮而下,真乃当世豪杰,刘表,去再给世女盛上一杯,感受一下王府的热情。” 被称作刘表的女子带着些许谄媚又不怀好意的笑容接近英国公世女,四周都是起哄的声音,秦聊苍见了眉头皱起。 尽管六皇女与东平侯在一旁帮着英国公世女说话,但喝醉了的裕王仿佛就只想发泄自己的恶念,以强硬的姿态来教训六殿下与东平侯。 “二位都是本王的妹妹,如今本王这样大喜的日子,竟帮着外人却不帮自家人。”裕王盯着六殿下,“小六,你是打算带着表妹来下本王面子,以下犯上吗?” 六皇女神色微沉,正要开口,却被英国公世女拉住。 世女抬起酒杯,让刘表更好地倒酒。 酒气与各色熏香杂糅在一起,空气中还夹杂着鞭炮留下的火药味,秦聊苍极其厌恶这样的场景,尤其是见到这些被酒控制心神而露出丑陋嘴脸的贵女们。 他看向在场被围攻灌酒的女子,她听了这样不加掩饰怀着歹意的言语,神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仍然是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和这些丑恶的女郎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而更加吸引人的目光。 秦聊苍注意到她的眼神实则是冰冷的,并没有如她的气息那样怀着温和的笑意。 在他的印象里,英国公世女绝对不是一个任人欺负的女郎。 果然,世女微微一笑,她虽拿起了酒杯,目光落在给她倒酒的人身上,语气中似乎是纯粹的好奇。 “又是你,原来是裕王殿下的友人,不怪乎有裕王殿下的风姿。” 裕王能有什么风姿? 这是在场的人内心的想法,当然他们也能够给听出来,英国公世女是在讽刺这个刘姓娘子,也是在讽刺裕王。 纪温仪才注意到刘表,眉头一皱,便猜测到那天宴请被六皇女驱逐后,这个刘表定然是搭上了裕王那头。 果然是汲汲营营之辈。 裕王则并不在意这样的讽刺,在她看来,能够压着英国公世女给她难堪已经是够让人高兴的了,而世女耍耍嘴皮子只是负隅顽抗罢了,才是蠢材鼠辈。 “三皇姐,你这么做未免也太过无礼,如此狂傲逼人,就不怕有人将此事告于母皇吗?”一道男声忽然插入,打破了僵持。 裕王抬眼,嗤笑了一声:“本王说是谁,原来是江都。” 江都帝卿神色愠怒,他先是看了看英国公世女,似乎是在查看她是否有事,随后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对裕王指责。 “你也说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不想着王姐夫,却在这故意刁难英国公世女,众目睽睽之下,皇姐难道不担心自己的名声?若是继续如此,恐怕不日皇姐心胸狭隘的传言便传遍京师。” 也就只有素来刁蛮任性的江都帝卿能够这样大胆地指责自己的皇姐,皇后之子,皇帝所生的第一个儿子,没有继承权的他天然地有着一层足够让他任性的保护。 然而喝醉了的裕王并不吃这一套,她也看不惯自己这个眼高于天的弟弟很久了。 裕王哈哈一笑,原本不大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江都帝卿,语气玩味而带着一丝对男人的轻蔑。 “就连英国公世女都没说什么,怎么江都你就这样着急?若不知道,还以为你已经嫁给英国公世女。”她微微一笑,声音里也是恶意满满,“哦,本王忘了,你求请母皇赐婚于英国公府被拒,嫁不得她卢观昭。” 裕王盯着江都帝卿刹那间有些苍白的脸只觉得更想笑,“如此不知廉耻,上门倒贴,也不知道你的《男训》读到哪里去了。” “你……!”被这样足够严厉的指责,江都帝卿看着裕王如长辈一般为他好的模样顿时气急,但他请求赐婚的事从裕王嘴里说出来,四周顿时议论纷纷,让素来高傲的他顿时有些难堪和窘迫,脸色都有些苍白。 裕王没等他人说话,而是将苗头掉转回原本自己的目标,她道:“不愧是英国公世女,就连江都都念念不忘,还记得早年间世女殿下天穹节祀舞那叫一个漂亮,如今本王大婚,不若就让世女再次一舞祝祷本王,让本王与王夫沾沾福气。” 裕王她真的杀疯了。 卢观昭看着裕王在众人面前以撒酒疯的模样借机生事,神色也渐渐沉下去。 卢观昭心里想,是不是她平日里看起来太好说话了,以至于这些人都忘了英国公府不是好惹的,她也不是个人人都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今日皇帝亲临,政敌齐王的姨母又被拉下别驾之位押解归京,裕王有些飘飘然,因此十分狂傲。 她说完了话,就等着英国公世女有什么样的回应,无论她答应或者拒绝,裕王都有办法让她乖乖就范,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威严不可冒犯。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英国公世女只是冷静地看着她,随后仍然是那副该死的温和模样,仿佛是好奇她问出了什么愚蠢的问题。 “凭什么?” 裕王一愣。 英国公世女将酒杯倒在了为她倒酒的女子头上,她不带什么感情地笑了一下,“哎呀,不好意思失手了。” 刘表也被世女这一手给惊住,她抬起头不敢置信,看到世女足够漠然的眼神一下子被冻住了。 刘表忽然意识到,无论她如何假借裕王之手报复,英国公世女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甚至世女也没有将裕王放在眼里。 “裕王殿下。”英国公世女说道,“祀舞乃是祭女娲娘娘的庄重典雅之礼,是为圣上祈求大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礼俗,前朝悼帝倒行逆施以此礼为己祭,终使百年王朝覆灭,在史书列传留下诸多骂名。” “臣只听圣人之言,为大晋为祀,殿下您这是要行大不敬冒犯女娲娘娘,冒犯圣人吗?” 这完全就是在暗示裕王是不是想谋反了。 四周原本喧闹的声音陡然一静,目光全都落在了裕王身上。 六皇女在一旁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她站立在一旁,静静地看了卢观昭一会儿,目光落在裕王身上,随后微微转过身,朝着一旁自己的亲卫耳语了几句。 纪温仪心神都放在自己的好友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六皇女的举动,她听完卢观昭的话差点就拍手叫好,只觉得这家伙的嘴皮子真是厉害。 裕王听完原本看起来醉熏熏的眼神陡然锐利几分,她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若是刚刚的话被有心人传出去,恐怕在母皇面前讨不了好。 她一时间没有顾上卢观昭倒酒一事。 不过在裕王看来,被倒酒的刘表不过是依附自己的手下一员罢了,这是她应当做的,应当承受的,不值得裕王多费心神。 裕王才刚要反驳,英国公世女却没给她机会。 “圣人曾夸殿下为人宽厚孝顺,最惜手足之情,殿下赠荔一事也在京中获得无数美名,如今为何却又以莫须有之事加伤江都帝卿清誉,帝卿的声誉清白事关着圣人皇后的脸面,也关系着皇家颜面,朝臣众人都不知晓赐婚一事,怎么裕王却知晓?” 英国公世女似是有些不解,“若说真赐婚英国公府,那为何家母从未和臣说过?怕是殿下醉了,说了些醉话罢。” 江都帝卿原本苍白的神色早已在英国公世女为他说话时而转变,如今更是暗含着激动,他看向英国公世女的目光灼灼,反而更加炙热。 秦聊苍看着这幅百态众生相,只觉得身为焦点的女郎竟是如此的耀眼。 他都不知道自己看了世女多久,直到裕王身旁的忠义侯世女缓和说裕王醉了,裕王身边的近臣也纷纷找起理由,他才回过神来。 他抿了抿嘴,对自己不受控制的举动与内心感到厌恶和无力,片刻后,他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裕王那儿,悄悄地转身走了。 这场风波在英国公世女同样强硬的反击中无形消亡。 卢观昭知道,她和裕王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身居高位,不是说不参与皇位之争就能够完全明哲保身,身旁总有无数的人想要将她拉入这样的漩涡中。 然而卢观昭并不害怕,她很早就意识到这是迟早的事。 只是无论是裕王还是齐王,她都不想选啊。 卢观昭内心叹气,但面上仍然不变,裕王被人带着到另外一边劝酒,四周人也都散去,只是或明或暗的视线仍然在打量着她。 明星嘛,卢观昭已经习惯了。 到底男女不同席,江都帝卿也不能停留太久,他上前来低声和卢观昭道谢,卢观昭则摇了摇头。 “帝卿不必多礼,事关帝卿声誉之事,是从嘉连累了帝卿。” “不,不是你的错。”江都帝卿皱起眉,他有些着急,但又不好在人多口杂的地方再生事端,只能又借机和世女说了几句话才离去。 男席中没有人发现少了个恒阳郡主。 而在女席这边,卢观昭拿起帕擦了擦手,身旁是纪温仪的安慰与替她生气的低骂,她抬起头,和一旁略有些安静的六皇女对上了目光。 卢观昭一怔,随后见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她顿了一下,朝着纪温仪道:“我有些头晕,先去吹吹风,子彦你先替我挡一挡。” “好说!”纪温仪早就担心她刚刚被裕王这样针对而心情不好,知道她想先离席散散心,便一口应下。 好友有难,她之前帮不上什么忙,这个忙定是要帮。 六皇女也起身,“到底是在裕王府,就怕有人给你使绊子,我陪你去。” 纪温仪也道:“是这个理!裕王狂妄,下人看你一个人恐怕也会见人下菜,有怀瑾在,到底是皇女,下人们也不敢多有无礼。” 卢观昭也就只有在这些皇女王府中才感觉到可能会被无礼对待,还真是新鲜的体验。 因为好友的关怀,卢观昭刚刚还感觉不爽的内心平复了许多,如有暖流而过。 她点头应是,便和六皇女暂时离席。 远处一直看着这边动静的江都帝卿见到了,他眼眸划过一丝亮光,心下微动。 20、第二十章 用着出恭的借口,卢观昭和六皇女往裕王府的侧院走去,和前厅的热闹相比,侧院显得安静了许多,不远处长廊上不少来往的侍从,并没有注意院落一角的两个人。 “从嘉,今日之事怕是我拖累了你。” 卢观昭听见六皇女有些低沉的声音,她想到了裕王不依不饶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 “此话从何讲起,只怕裕王在那日在我驳了她面子之后便记恨在心,今日找到机会便来为难于我。” 六皇女长身玉立,廊下的光影打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映衬着她眼眸如百尺深潭,偶有涟漪泛起。 卢观昭觉得六皇女神色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听到她说的话,六皇女移开目光,看向院落里因圣人特许而挂起的鹅黄彩绸,与喜庆的红绸缎相应相辉。 六皇女缓缓道:“那日事后,裕王曾派人来问话,知晓魏秋送到长春宫,想来也觉得我阳奉阴违,冒犯于她。” 卢观昭想到了她们之前一同都在宫里住着,微微皱起眉,“裕王是在宫里找你麻烦了?” 六皇女轻轻笑了笑,轻描淡写:“都是些小事罢了,你还不知道我吗?不会吃亏的。” 那也说明裕王找她不少的麻烦了。 裕王可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卢观昭有些替好友担忧:“此事皇后殿下知晓吗?” 六皇女知道卢观昭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她,她笑着安抚道:“父后尚在病中,这点小事怎好打扰?你放心,这些微不足道的刁难与我无碍,大约也是我如此态度,才让皇姐如此生气,迁怒于你。” 六皇女对着卢观昭认真道:“放心,今日之辱,我日后定会帮你报回来。” 六皇女透亮的眼眸里倒映着一旁燃烧的烛火,卢观昭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她内心不由得猛然地跳动,颇有些心惊肉跳之感,片刻后,她缓缓道:“怀瑾,古曾有言,燕击长空,搏鹰而至,长于天空,藏于鸿鹄*。”她深深地看着自己一同长大的至交好友,看着她深埋于眼底的野心,“你是何人?” 六皇女灼灼目光凝视着她,六皇女五官轮廓其实和她的生父很像,都有一种婉约的柔和,但是她的眼睛却像极了她的母亲,当今建武帝,锐利而压人。 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是不甘于人的勃勃雄心,不比她那两个姐姐要少。 半晌,卢观昭听见六皇女十分愉悦而灿然的笑声。 “从嘉明察秋毫,明目达聪,知我思,知我想,十七年漫漫,能有从嘉一知己乃是怀瑾之大幸。” 卢观昭心中其实早有所猜测,然而当听见六皇女承认之后,却仍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心跳如雷。 与其说是兴奋,倒不如是心中大石头落地。 早在卢母敲打自己以前,卢观昭心中其实就不太希望齐王或者裕王哪一位成为未来的皇帝。 之后和这两位王女相处之后更是这样感觉,齐王表里不一,裕王狂傲残忍,无论是哪一位成为了未来的皇帝,卢观昭都难以对着这两个人弯下自己的膝盖。 偶尔她脑海里也会产生六皇女也是皇女,为什么她不可以的想法。 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表达过。 无论六皇女有没有这个想法,都不能从她一个国公世女口中说出来。 这可是关系到皇位之争,这样级别的斗争可都是会死人的。 卢观昭也希望自己的生活平平安安,能够每天自在愉悦的生活就够了。 但是今天在这热闹的裕王大婚庆典上,于王府一角,六皇女非常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想法。 夜空中高挂着明月,正厅的氛围热闹而喧嚣,张灯结彩伴随着觥筹交错的敬酒声,而这侧院小小的一角,树影摇晃,光影绰绰,洒落在她们身上。 “孤愿搏长空,从嘉认为孤为何人?” 卢观昭跳动的心跳让她无法压抑因六皇女豪言的感奋,她深吸了口气,今日之事无论有什么结果,她英国公府已经是不可能站在裕王这一边了,而不站在裕王这一边,就意味着未来如果皇位斗争白热化,她们也只能站在齐王那一边。 如今有了第三个选择,是好事,但是也是极具有风险的事。 干不干? 卢观昭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心动。 跟着齐王,对方性向不明对她调戏,不尊重的态度让她感觉很糟糕。 跟着裕王,对方刁难过她,她不可能当舔狗上去。 但是带着英国公府冒险却又极不负责。 六皇女就看到面前的英国公世女面色沉静,似内心思考,眼眸似有暗光,神情克制而收敛,却没有因为她看起来自不量力的豪言而看轻或不赞同。 世女是真的在思考,她非常轻易地接受了她的野心。 六皇女心中畅快,也就只有从嘉懂她! 这样的想法很早就根植在她的心底,当年仁德太女薨逝时她尚且年幼,懵懂无知,只是看着两个姐姐日益膨胀和野心的滋长。 如今年岁渐长,两位姐姐也愈发不将她放在眼里,尽管她被中宫代养,但却仍然会被两个封王的姐姐随意对待。 这段时日在宫中被裕王刁难,这样的想法就越来越强烈。 都是母皇的女儿,为什么她不可以? 她无法忍受给两位皇姐无论哪一个在未来下跪。 她们一母同胞,都出自母亲的肚子,流淌着相同的血脉,这世间没有比她们更为亲密的姐妹。 然而森林野兽弱肉强食,为争夺地盘都能大打出手,既然是同一块猎物,她为何不行? 六皇女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野心,也没有对外展示,隐忍而隐晦地暗中布置,在淑贵卿与贤德卿的斗争中推波助澜。 而如此,她的至交好友却在蛛丝马迹中看出了她的鸿鹄之志,没有劝阻与不赞同,而是认真的对待和思考。 六皇女能够理解她的顾虑,英国公府素来从不站队,只为圣人做事,就算她卢从嘉今日拒绝了她,六皇女也仍然将她当成自己的好友。 良久,六皇女看见英国公世女抬起眼眸,眸中也似有烛光微跃,随后英姿挺拔的世女抬手弯腰,郑重行礼。 “从嘉习圣人书,读圣人言,知方天之高,大地之宽,也知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愿为飞燕长天送上东风,无愧于心。” 六皇女收敛了笑容,她心潮澎湃,定定地看着如此郑重的卢观昭,随后将她扶起。 六皇女道:“君子之约,不上家眷,今后无论如何,孤都保英国公府无恙。”她含着笑,“有从嘉一诺,孤铭感五内,永不辜负。” 六皇女先行离开了,卢观昭站在原地,仍然有些无法抑制的亢奋。 她没想到自己也最终这样做下决定。 未来会如何,卢观昭并不知道,但是当下的她内心确实是有了答案。 如今齐王裕王在明,六皇女在暗,事情没有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结局。 卢观昭抬起头,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千百年来,高挂的月亮就这样看着人世间世事变迁。 不知道她上辈子看到的月亮,和这辈子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 恐怕上辈子的她也不会想到,她竟然也会有主动参与这样凶险斗争的时候,完全不符合她想要躺平的个性。 她是真的想要躺平吗? 卢观昭心里想,或许并不是,只是因为上辈子的她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环境能够参与这样的事情。 而无论如今她想不想要躺平,已经不再是她能够做的决定。 庸人自扰,卢观昭决定先走一步看一步。 卢观昭在侧院花园里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喧嚣的人群成了背景,她打算等着时间差不多便找机会告辞离去。 过了一小会儿,卢观昭听见了脚步声。 她以为是去而复返的六皇女,刚扬起笑容朝着来人方向看去,却看到了熟悉的高大男人。 卢观昭一愣。 男人在月色与光影中显得有些莫测,蜜色的烛光流淌在他脸上,衬得深邃的五官更为立体。 也许是因为今日是裕王大婚的喜庆之日,他穿着改良后的男装,并没有故作飘逸的广袖,而是简单却不失名贵的绣纹束起,显得整个人长身玉立,劲腰线条明显。 是秦聊苍。 卢观昭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 那日之后,她们就没有再次见面,如今这一见,想到了上次的乌龙,竟还有些尴尬。 他神情在光影下晦暗不明,但是卢观昭却仍然能感觉到他灼灼目光是在看着她,如同被什么猛兽盯上的那种感觉又再一次让卢观昭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她站起身来,见他一步步踏近,最终开口:“恒阳郡主。” 男人并没有完全走到她的面前,而是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卢观昭注意到他长发如女人般束起而非用发簪盘起,脸上不着粉饰,而两耳却戴上了宝石样式的耳钉。 不显得弱气,反而有一种野性的性感。 “世女殿下。”秦聊苍并没有行礼,可能是一同经历过了那样的大事,尽管氛围有一丝尴尬,两人之间却涌动着奇异的熟稔。 秦聊苍在如她一般开口喊了她之后却没有再开口,卢观昭有些疑惑,既然他不开口,她却有问题想问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卢观昭问。 秦聊苍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见六殿下离开之后,我便猜测到你在这里。” 见他神色如常,看来确实是没听见她和六皇女之间的对话。 想想应当是没听见,六皇女和她一起来不可能不带侍卫,有人在一旁警戒,恐怕也没有人胆敢靠近。 二人有沉默了片刻,还是卢观昭开的口。 “郡主是有什么事来找我吗?” 如果是别的男人这样单独来找她,卢观昭可能还要赶紧跑路避讳,但是秦聊苍来找她,卢观昭却觉得他像是有什么事。 毕竟秦聊苍看她的目光和看其他贵女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冷漠中带着一丝嫌弃。 秦聊苍听到了她的询问,倒没有在沉默,他眉眼间似有一丝挣扎掠过,但卢观昭并没有捕捉到。 片刻,卢观昭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世女……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