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草莽》 1. 第 1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永安元年的暮夏。 黄昏时分,漫天晚霞笼罩在秦淮河上,天地间一片锦绣艳光。河畔的芦荻被天光染成茸茸的粉黛色,随熏风柔柔招摇。斜晖跃动在稠酽水面上,朱雀桥的倒影随水而荡。 锣鼓喧阗,惊飞了桥东乌衣巷一巢晚归的燕。今日谢太傅嫁女,这是陈郡谢氏自前年离乱后迎来的头一椿喜事。 自京口远道而来的迎亲队伍刚刚行至巷口,乌衣巷里一众衣冠子弟闻声而动,自谢宅奔涌而出,狭窄的巷口顿时蓬出一大簇鲜亮的锦裳,像是开了一朵秾丽的富贵花。 陈郡谢氏、琅琊王氏、谯国何氏和皇族司马氏的少年郎君们为消夺美之恨,早就摩拳擦掌,预备在今日狠狠为难那迎亲的寒伧武夫一番。 谢府内庭。 “长虹贯日!” “春色浮寒!” “吸海垂虹!” 娇喝声来自琼英阁上,只见飞檐斗拱之间、漫天霓霞之下,白衣与青丝共舞,银练与细腰同翩。 谢韶音今年刚好十六岁,她的身材随了先母王瑾,承继了琅琊王氏高挑纤长的特征,容貌又随了父亲谢太傅,肤光玉曜、顾盼灵飞,尽得谢氏子弟的风流俊逸之气。 性情……却是不知随了祖上哪位,平日里痴顽也就罢了,竟于出嫁之日闹起脾气来,任由一众人在下面眼巴巴地瞅着,顾自在高台上将一把软剑舞得游龙走马,死活不肯下来梳洗打扮。 阿筠、阿雀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守着琼英阁的入口,一脸的油盐不进相,分明是事先得了主子的吩咐。 韶音母亲早亡,今日到府中主后宅事的是她的五叔母晋城公主和舅母高陵侯夫人。 这二位事先已从谢太傅处得了话,“阿纨定是要闹上一闹,若是无伤大雅,尽可随她。只有一件事,烦请二位记住:她若是非要见我,一定得拦住她,早点打发出门为宜。” 晋城公主牢记谢太傅这句嘱托,任由谢韶音如何,始终不肯放她的侍女到前院去。 叔母既与父亲串通一气,韶音便使出了“拖”字诀,先抚琴,后舞剑,宜静宜动,乐在其中。 眼瞅着一轮硕大的橙日已经沉到了琼英阁的檐角,新嫁娘却迎着落日舞得愈发起劲,一贯沉静雍容的晋城公主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焦躁,推开下人递过来的茶盏,起身急声唤道:“十七娘,快下来,李家人已经到了,再耽搁怕是要误了吉时!” 韶音自是不为所动,她巴不得误了吉时才好,这样就不用嫁给那京口伧父。耳听着锣镲鼓号之音,索性将足上木屐甩脱,赤着一双白脚儿,踏着喜庆的鼓点跳起胡舞来。 晋城公主看得直啧舌,为难地转向身旁的高陵侯夫人,“这个十七娘,可真是上房揭瓦了,教人如何是好!” 高陵侯夫人目光一直追随着韶音,心中滋味颇复杂。得知韶音的婚讯后,儿子九郎便再不肯往谢家来一趟,往日口中尽是阿纨长、阿纨短,这些日子却不许人再提起谢韶音。 年轻人不懂自己的心意,她这个做母亲的却心如明镜,九郎是对人家情根深种而不自知了。 先前她还暗暗为儿子惋惜,一对青梅竹马的璧人,又是姑舅亲,若能亲上加亲岂不美哉。如今看来,韶音这孩子的性情却是太强,确实佳人,确非佳妇,不成也好。 听晋城公主与自己说话,高陵侯夫人方才收回心绪,沉吟道:“不然就依了她?” 晋城公主早有此意,叹气道了句“罢了”,回头招来韶音的侍女阿筠,“你去前院请太傅过来,就说我们实在是顶不住了,怕了你们家这位十七娘!”又瞪了一眼憋笑的阿雀,“上去告诉你的主子,她父亲马上就来,教她赶紧下来!” 前院,谢太傅正稳坐庭上,一面与高陵侯王瑜品茗,一面竖着耳朵听小儿辈起哄为难他千挑万选的新婿。 他面上虽不显,心里对这个女婿却是极为满意的。小儿辈日日与韶音顽在一处,正是情窦初开的韶龄,韶音又生得貌美,想也知道他们今日必然不会轻饶了李勖。 李勖如何闯这道关,谢太傅倒是颇为期待。 对面的高陵侯见他大喜之日依旧是一贯的风轻云淡模样,撩起眼皮看了他好几眼。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问道:“渡之,当日你我二人于山阴月旦人物,你说的那番话……是真是假?” 谢太傅做过吏部尚书,掌管官员铨选、人物品评之事,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多年来,凡是得他美言之人,即便是门第不显者,无不平步青云,一如鱼跃龙门。故而,朝野上下风传谢公善相,艳称他老人家为“龙门公”。 前年浙东大乱,长生道众纠集流民众起兵造反,连破数城,先后斩杀了韶音五叔徐州刺史谢泽、姑父会稽内史王珩、二十七叔吴兴太守谢治,一时间势如破竹,逼得朝廷方寸大乱。 王谢两家田宅奴仆尽在浙东,先折子弟,又损田财,可谓元气大伤。 乱世造英雄,两位年轻的寒族将领因平叛有功,进入高陵侯王瑾和太傅谢津的视野之中。 一为冯毅,一为李勖,俱是随父祖南渡的北方侨民,世居京口,因此次平叛募兵而进入北府军,又因战功加获官身。 如今,冯毅被封为四品奋威将军、陈蔡太守,李勖被封为四品建武将军、下邳太守。 陈蔡、下邳均是南迁的侨郡,没有实地,他们的太守之位不过是个虚职。这样的官阶于寒门庶族而言也算是平步青云,于王谢两家这样平流进取、坐致公卿的士族而言,却是与门客部曲无异。 士庶之别,实自天隔。 谢太傅和高陵侯并非没有门第之见,只是两位老狐狸与时沉浮久了,看过太多风云变幻,都从这次浙东惊变中嗅出一丝变天的味道,因就双双动了择武人为婿之念。 高陵侯记得,当时谢太傅是这么说的,“我观李勖龙骧虎步,天日之表,以为此人日后必定不凡,玉公可招为东床。” 高陵侯一听他这么说,心里当时就犯了嘀咕。李勖虽好,毕竟草莽,寡言少语,失之文雅机敏;冯毅为人就灵活得多,与士族子弟多有交接,进退合宜,相貌亦有几分文秀之气。 谢太傅自己就是个麈尾风流之人,调教出来的子侄无不神清气逸、姿仪兼美,却偏偏说李勖优于冯毅……高陵侯疑窦顿生,以为这老贼定是自己看好了冯毅,这才故意拿假话诓骗自己。 心思既定,高陵侯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今年开春便将女儿王灵素嫁给了冯毅。 不料,谢太傅这老贼随后就将谢韶音许配给了李勖,高陵侯傻了眼,往后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因就有了方才那一问。 谢太傅焚香品茗,意态悠然。闻言将手中麈尾一挥,眸中含笑反问:“自然是真话,玉公何故多此一问?” 高陵侯顿时哑火,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棉絮,自觉是被谢津这老贼给耍了,偏偏是自己犯了疑心病,这才落入人家的圈套,这会又不好再发作,只能暗暗吸气,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谢太傅手中的麈尾又一挥,博山炉中一缕青烟幽幽地飘向对面的高陵侯,高陵侯正咬牙抽气,吸了一鼻子烟气,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随后又高一声低一声地咳了起来。 谢太傅嘿然一乐,正欲揶揄几句,余光瞧见韶音的侍女阿筠立于廊下,正神情焦急地向内张望,一副踧踖不 2. 第 2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所谓“反马之礼”始于春秋。 彼时女子出嫁,过门到夫家后仍不算礼成,仍要留住娘家送嫁的马车,表示自谦、惶恐,不知能否成为合格的媳妇而不被休弃之意。待到三月祭拜宗庙之后,夫家当遣空车而返,以示夫妻情好、白头偕老,此时才算礼成。 此为士大夫娶妻的古礼,如今早已演变为三日归宁之俗,含义亦大不相同。 若按韶音所说,这女方自谦之礼,反倒成了她“试婚”的借口。 试……婚……上邪!“婚”也能“试”? 不愧是陈郡谢氏的子弟,也就只有他们这个所谓“重情轻礼”的家风能生养出这样的“宁馨儿”。 若是自己的女儿王灵素也在出嫁前夕张口闭口“试婚”……高陵侯光想想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本来是想借机搅合一番的,哪成想阿纨说了这么离谱的话,他这个做舅父的到底是长辈,不能随着小辈一道胡作非为。 高陵侯想到此处轻咳了一声,斜睃了一眼谢太傅,“这个……阿纨呀,你——” “好。” 高陵侯话音未落,身旁的谢太傅竟然一口答应了! 晋城公主、高陵侯夫人和一众侍女仆妇面面相觑,高陵侯更是呆若木鸡,只有韶音眉开眼笑,拽着她阿父的麈尾站起身来,一双狭长的俊目弯弯眯起,“多谢阿父!” 此时此刻,迎亲的人已经堵在了门口,他不答应也不行。韶音故意隐忍到这时才提条件,就是算准了这点。只是她也没料到,谢太傅能答应得这么痛快。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父肚子里作着什么妖……谢韶音眯着眼睛打量谢太傅,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谢太傅哼了一声,从她手里扯回自己的麈尾,心疼地拍了拍上面弯折的毛,“还不快去梳洗?” “女儿方才说的是:阿父答应我这个条件,我才能嫁。”谢韶音眼帘上挑,语气无赖,“可不是说’只要答应了我这个条件,我就一定嫁。’” …… 年高德劭、云淡风轻、高蹈出尘的谢太傅猛地吸了一口气,“你还要如何?!” 一句话出口,谢太傅只觉自己的喉咙在颤抖。 “我谢家子弟个个都是风流人物,阿纨不才,一不小心就生成了这副倾城之貌,若是那李勖形貌丑恶,我就是死也不嫁!” “……”谢太傅长呼出一口气,“为父不是早就与你说了,他容貌甚伟,生得不丑!” “阿父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几句是真的?”韶音撅起嘴巴,看向高陵侯夫妇,“若是他不丑,舅父和舅母为何把表姐阿泠许配给冯毅?” “这就要问你舅父了。”谢太傅瞥了一眼高陵侯道。 “呵呵!这个……”高陵侯干笑两声,忽然指着前方甬道,“冬郎!你从前院过来的?快告诉你阿姐,那李勖生得如何。” 甬道上疾步行来的小郎君色若春柳、珠光玉曜,正是谢韶音的弟弟谢候,因在族中排行第三十九,人称谢三十九郎。又因生在冬月最后一日,故而得字“逢春”,小字冬郎。 谢韶音一早打发他到前边去窥李勖的容貌,他被族中子弟挤到了外围,拖到这会儿才看清了人,此刻是回来向阿姐复命的。 “李勖生得么……”谢候一脸的一言难尽,几步走到阿雀身前,问她讨笔墨。谢府自然是不缺笔墨的,只是后宅筹备新婚,到处都是喜物,阿雀一时间竟不知哪里有笔墨,手忙脚乱之际,只从漆奁里寻了一枝画眉的黛笔来。 谢候也不挑,接过来道了句“阿姐请看”,将广袖平铺于庭中石桌之上,就以黛笔在自己的袖子上作起画来。 他擅于丹青,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伟丈夫的轮廓来。 韶音仔细看去,但见此人身形魁伟,有几分奇拔磊落之气,神色矜持谦抑,似乎甚有威重。 好像……是不丑。 “似乎还差点什么……”谢候叼着黛笔自言自语,忽然眼睛一亮,“对,还差这个!” 话音落时,袖上人的一侧脸颊便多了一只浅浅的笑涡。 韶音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才明白方才阿弟为何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了。 凶神恶煞的莽夫,笑起来好像还有点甜……的确是一言难尽的长相! “冬郎果真看清楚了么?”韶音颇有些迟疑,李勖这副模样似乎与她印象中的兵驺不太一样。 谢候端详了一阵,自己也觉不大满意,微微脸红道:“好像是差了一丝神韵,我的技法到底比不上九郎,阿姐看个大致就是了。” 谢太傅早已不耐,瞪着韶音道:“我儿这回还有话说么?” 韶音哼了一声,提着裙角快步跑入廊下,至柱础旁回过眸来,眼睛睃着谢太傅,娇声道:“梳洗更衣就罢了,不许往我面上傅脂涂粉,油腻腻地糊一层,多讨厌!” “这……新嫁娘哪有不妆扮的?”下人为难地看向谢太傅。 谢太傅注视着廊下的韶音,只见晚照中女儿褒衣博带,青丝松绾,素面赤足恍如洛水之神,可谓风华绝代。心中忽觉不是滋味,便将手不耐地一挥,“随她随她,都随她!手脚利落些,莫要误了吉时!” 金辉夕照,侍女手捧吉服珠珮鱼贯而入,前庭双阙之外,专为新郎而设的关隘已经拉开了架势。锦绣衣冠分列两旁,拒李家迎亲队伍于谢府门外。 李勖身着喜袍,骑于一匹玄色高头大马之上,微微昂头,目光掠过谢宅前巍峨双阙,飞檐上镌刻“谢”字的瓦当,象征三公宅邸的黄色外墙,而后落到面前一众金辉玉映的士族子弟身上。 打眼望去,除三十九郎谢候之外,谢家其余几位郎君俱都隐在人后,想必是事先得了谢太傅的叮嘱之故。张罗得最起劲的反倒是王氏、何氏与司马氏的几位子侄。 李勖武人,赤膊白刃搏来的出身,看人时习惯将目光先锁于咽喉处,而后直视双目,此刻又高踞马上,这一眼扫过去便令人浑身不适。 “某乃琅琊王氏十二郎王耀之,久仰将军大名!”高陵侯之子王耀之越众而出,当先与李勖道。 李勖翻身下马,抱拳答礼:“久仰。” 王耀之这才发觉,此僚阔背窄腰,生得格外高大,人前一站,竟有蔽日之感。稳了稳心神方道:“素闻将军能征善战,有以一当百之勇,想来骑射之术也必定不凡。” 说着身子后撤,手指两阙之间,笑道:“良辰佳时,请将军射下覆瓿之物以为头彩。” 李勖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双阙之间连接一条锦带,带上分别悬着一卷竹书、一柄玉如意、一方玉尺和一只栻盘。 覆瓿之物……覆者,盖也;瓿者,坛子也! 覆瓿之物合该是盖酒坛子的红布,而锦带所系却无织物。逐一而论,如意、玉尺均无法盖住酒坛,唯有竹书和栻盘可能,只是不知二者之中哪个才是王耀之口中的“覆瓿之物”。 王耀之长吁出一口郁气,与身旁的谢候相视一笑:果然,这莽夫听不懂文雅之辞。一众郎君见状无不面露得色,抱起臂来等着看李勖的笑话。 前来迎亲的李家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俱是不知何为“覆瓿之物”;唯有谋士温衡一人知晓,无奈李勖此刻已经在双阙之前,与他有一定距离,无论是使眼色还是贸然上前,抑或怂恿身旁之人出声告知,都并非上策。 “将军请吧!” 王耀之递上弓箭,笑着催促道。 李勖目光越过众人,见双阙之后另有一匹大宛良马,三只铜圈,一只黑漆桶,遂不接弓箭,转而问道:“既备了良马,可是射箭之后还要看在下的骑术?” 王耀之不料他有此一问,一愣之后方道:“正是,将军有何见教?” “不知骑术如何比试?” “比试倒是谈不上”,王耀之身旁一位容色睥睨的华服男子接口道,“我听闻良将无不弓马娴熟,能御烈驹越深涧、过天堑,将军勇武,这些想来是不在话下。今日何妨让我等见识一番骑马过火圈的英姿?” 见李勖目光看过来,此人微笑继续道:“自然,这还要待将军过了第一关之后再说。” 这人神色倨傲,一番话下来并无自报家门之意,已是十分无礼。 谢候瞥了他一眼,与李勖道:“此乃会稽王之子司马德明。” 永安帝司马文昭体弱多病,朝中大小事均委付会稽王司马弘,封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韶音的五叔谢泽战败被杀后,徐州刺史出缺,也由会稽王兼任。 会稽王虽大权在握,却耽溺酒色不理政事,一应事务均交由儿子司马德明。 司马德明年纪轻轻便揽柄国之权,人称“小郎君”,难怪如此自傲。 3. 第 3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正欲上前,斜旁忽然闪出一位佩剑的年轻男子,眉鬓如裁,神情骄矜,昂然挡在他与新妇中间。 三十九郎谢候跟上前来,在李勖身畔道:“此乃先祖母侄孙,谯国何氏的何穆之。” 李勖微一颔首,端详起何穆之。 如今皇帝年轻孱弱,朝政大权握在会稽王父子手中,谯国何氏则割据上游荆江二洲,仗着地利与朝廷形成对抗之势。何穆之便是现任荆江二州刺史、南郡公何威之子,据传文能挥笔立就、武能以少敌多,志向更在乃父之上,是一少年豪杰人物。 何氏虽有异心,何威却有北伐之功,若非其余士族怕他一家独大,于后方多加掣肘,何威北伐的基业恐怕也不会功败垂成。 李勖幼年随父母渡江而来,曾亲眼目睹胡人铁骑下中原百姓的惨状,因此对何氏心存敬意,因就率先拱手道:“原来是何郎,久仰。” 何穆之“嗯”了一声,面色并不因李勖的态度而稍加缓和,依旧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 “论亲疏,十七娘乃是我先姨祖母之孙,我的表妹;论人物,我表妹有倾城之貌,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为人更有林下之风。李将军虽擅骑射,可光凭借武力,却是不足以娶十七娘的。” 李勖眉头微挑,余光瞥了一眼衣香鬓影中那柄扇骨光洁的纨扇:她排行十七,她亲弟谢候不过小她一岁,在族中却排到了三十九,可知谢氏子孙之蕃盛。 何穆之见他这个表情,以为他是怯了,语气透出几分得意,道:“依礼,新郎应该当场作催妆却扇之诗,如此方能迎走新妇。” 李勖点点头,作诗答对这些,他事前早有预料。温衡已经为他拟就了三首,他早就熟记于心,已经能写会诵了。 正要开口,何穆之却又道:“欸,既是作诗,自当有个题目。” 回眸看向身后,朗声道:“这题目如何拟定,为兄就不越俎代庖了,还请十七娘赐题。” 谢韶音事先并未与何穆之通气,这会儿却听得兴起,正躲在扇后弯唇,闻言稍加思索,娇声道:“请李郎以’蟾蜍’为题作诗。” 蟾蜍,癞哈嬷也。 这是讽刺李勖癞哈嬷想吃天鹅肉呢,在场众人无不嗤笑出声。 李家众人虽是大老粗,可大老粗只是不文,又不是不智,如何听不懂话里意思?一时激愤难平,忍不住吵嚷起来。 李勖回眸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很快又安静下去。 李勖搜刮枯肠,在心中将温衡事先拟好的三首默背了一遍,发现没有一首能与“蟾蜍”沾边,他便只得坦然道:“李某自幼以砍柴渔猎为生,不曾就学。如今虽已读书识字,依旧没有临场作诗之才。倒是事先托人拟了一首,不知十七娘肯听么?” 何穆之一众原本等着看他抓耳挠腮面红耳赤,或是赶鸭子上架胡诌一首打油诗,哪想这人竟就大大方方承认了他不会,还坦率地将“托人”二字说出口,若不是知道他的出身,他这举动倒还真有几分名士之风。如此再要嘻笑,反倒显得他们这些士族之人没有雅量。 韶音于扇后撇了撇嘴,心想这人好没意思,因就嘟哝着“嗯”了一声。 李勖便从容不迫地将腹中一首背诵出来,末了看向何穆之。 何穆之实在不甘,可是十七娘已经“嗯”了,他便不好再说别的,眸光掠过一旁地上红泥封口的喜坛,忽然又有一计涌上心头,笑道:“既是不能作诗,便该罚酒一坛!” 沉默许久的王耀之也跟着附和,“正是!李将军家在京口,北府重地,我等虽有送亲之心却不便随行,正缺了一口喜酒。将军在此饮了这一坛酒,也算是圆了这桩憾事。” 一坛酒虽不少,对李勖这样威猛的武将来说,应该不算什么,这也算是给了他台阶下,一众人均注视着李勖,等着他识趣地就坡下驴。 韶音忽然觉得意兴索然,还以为这些人能想出什么妙招来,看来不过就是骑马射箭作诗喝酒这些,没有一样能拦得住这莽夫,没意思极了。若是九郎在这,哪里用得着这些草包! 正等着听那莽夫咕咚咕咚的牛饮之声,却听他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抱歉,战事瞬息万变,饮酒难免误事。某曾立下军令,我帐下众将士一概不准饮酒,违者斩立决,某亦不能例外。” 说着将手臂一展,语气不复先前的温和,已是十分的不容再议,“上茶来!今日李勖以茶代酒,敬列位!” 谢韶音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将面前的纨扇移开些,一眼望过去,正好见到他脖上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正仰头将盏中茶一饮而尽,随后向自己望了过来。 韶音一惊,立即又躲到了扇后,一时心跳如擂。 他左脸上似乎是有一方浅浅的笑涡,方才他看到自己,好像是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 韶音忽然又觉得有些气,想了想,又将纨扇移开看出去,正对上李勖一双肃湛的眸子。韶音瞪着眼睛将他狠狠地看了一眼,这一眼终于看清楚了,他左颊上那方“笑涡”实则是一处箭伤。 “哼!” 韶音瞪了他一眼。 纨扇复位。 人声哓哓中忽闻勒马嘶鸣之声,只听那不饮酒的将军朗声道:“回帐!” …… 夜幕四合,迎亲和送亲的队伍高擎火把,乌衣巷自新亭渡口迤逦出一条长长的火龙。 火光映照在行进人群的衣裳上,在暮色中形成一道奇异的分野:一侧布麻粗糙,一侧锦绣灿烂。 李勖骑着汗血宝马走在最前,身后是一辆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后面不断有人追上前来,到马车旁与车中人说话。 先是小郎君司马德明。 “……若不是长生道作乱,今年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身处会稽避暑了。可惜世事变迁,如今我是俗务缠身,十七娘亦嫁做人妇,春在堂也毁于战乱,真是令人唏嘘!唉,竹林佳处,曲水流觞,琴剑会友,诗画相酬,清风与明月同夜,春林与白日共朝……风雅年月,实在是令人难以忘怀!” 听语气,他似乎对谢韶音的出嫁颇为伤感。 李勉行在车左前,将司马德明的话听得很清楚,压低声音问李勖道:“二哥,他说这一大堆风啊月啊的,到底啥意思?” 李勖面无表情,只听车中人答道:“这有什么?如今叛乱已经平定,春在堂自可重建,不过是时日而已。若心存风雅,无论何时何地都可行风雅之事,我看你不是俗务缠身,而是尘务经心,天生俗物罢了!” 语气里竟是存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教训之意。 那司马德明也不恼,只是颇为羞愧地笑笑,道:“十七娘教训得是。我是个俗物,你出嫁……我自是不能免俗,只觉、只觉心里闷得紧,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你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该送你些什么好,知你爱香、又属兔,便命宫里匠人特制了这玉兔捣药的香合来……你且放心,此物虽陋,世上却独此一个,旁人都没有的!你只当无聊时把玩之物收下,莫要嫌弃。” 李勉回过头去,便看见火光中一只羊脂玉似的手自车窗探出,从司马德明手里接过一样玲珑物件。 “二哥!”李勉忍不住又唤了一声,“你看见没有,啊?他们、他们……” 李勖依旧面无表情,面上棱角在夜色中却显得格外分明,李勉当时便住了嘴,只听车里人淡淡应了句“嗯”,似乎很是漫不经心。 司马德明还想说什么,车内人似乎懒得答话,他只好悻悻走向后方。 何穆之踵迹而来,与司马德明擦肩而过时,二人俱都侧目而视。 “李将军”,何穆之扬声道,“我与十七娘说几句话,你不会介意吧?” 李勖微侧过头来,“岂敢。” 何穆之一笑,随后弯指敲了敲车壁,“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过了许久,车内人并不答话。 “十七娘?”何穆之有些疑惑,“你怎么 4. 第 4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江水漆黑,迎亲的斗舰向着东方愈行愈远,桅杆下高张的灯笼逐渐模糊成黯淡的红点,岸边收锣罢鼓,送亲的队伍散去还家,江畔复归沉寂。 夜色之中,滚滚江流溯不到源头,望不到归处,似乎无穷无尽,永不止歇。涛涛江水涤尽脂粉铅华,江左这爿半壁江山褪却了白日里富贵温柔乡的假象,现出残山剩水的原貌。万古长江萦带,虎踞龙盘的建康宛若一叶扁舟,渺不足道。 岸边一片沉香林下,谢太傅与高陵侯并肩而立,双双望着江水默然无语。 良久,高陵侯长叹一声,唏嘘道:“谁能想到,乌衣巷这代最出众的两个女郎竟双双归于北府,这在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过往中,可算是头一遭了。” 士庶不婚,高嫁低娶,此为本朝南渡以来形成的惯例。王谢两家鼎盛时,只见公主纷纷嫁入乌衣巷为儿媳,却不见王谢之女嫁给司马氏为妇,二族之盛可见一斑。 如今倒好,先是王灵素嫁给了冯毅,接着是谢韶音嫁给了李勖,林下双璧均为武人所得,世事之变莫测如斯。 谢太傅笑笑,向前迈开步伐,“人事有代谢,哪有千古不变的郡望。玉公,多思无益,万事须得向前看呐!” 如今会稽王父子把持建康,谢太傅、高陵侯空有虚位而无实权;何氏父子雄踞荆州、江州,与位于下游的建康朝廷分庭抗礼。司马弘与何威这两个老家伙都没有将对方一击毙命的把握,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荆扬之间得以维系脆弱的平衡。? 然而,司马弘耽溺酒色,身体每况愈下,何威亦卧病多时……这二位一旦故去,取而代之的小郎君司马德明、何穆之都是年轻气盛的骄矜之徒,荆扬之战几乎不可避免。 一旦荆扬开战,徐州就变得尤为重要——徐州拥有一只悍勇的军队:北府兵。 长生道作乱之前,这支军队由韶音的五叔、徐州刺史谢泽和镇北将军赵勇共同统领,这也是朝廷希望二者彼此挟制之意。 此次长生道作乱,谢泽战死,北府兵尽入赵勇之手。谢家痛失一梁柱,手中再无兵权,谢太傅沉痛之余,更有萧瑟秋凉、毛骨悚然之感。 王氏同样如此,高陵侯之弟、韶音的姑父会稽内史王珩殒命于叛军刀下,王氏子弟再无一领军之人。 高门绮户,兴也忽焉,亡也忽焉。 谢太傅与高陵侯不得不未雨绸缪,双双择武人为婿。 更深露重,晚夏的江滨已有了瑟瑟凉意。两位人到中年的风流名士踩着木屐,在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渡之”,高陵侯紧走两步跟上谢太傅,“阿纨提出那条件你怎么就答应了?” 都知道谢公疼爱独女,高陵侯又何尝不疼爱阿泠,只是形势迫人,不得不将她们嫁入北府。若是韶音真的在三个月后与李勖离异,谢太傅这番辛苦筹划岂不落空? 谢太傅不答,脚步愈发稳健从容,高陵侯跟得辛苦,待到出了沉香密林,行至空阔的河谷地带,谢太傅方才放慢了步伐,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今宵逢朔,一牙弯月高悬中天,清辉丽映,明朗可爱。 月有阴晴圆缺,变化无穷,此为明月本性。爱月之人,自然爱每一种月相,若只爱满月无亏,人与月便不得长久。 谢太傅想到此处不由扬起微笑,“我儿恰如天上月。” 高陵侯一愣,随即“嘁”了一声,不服道:“我儿亦是天上月!你莫要以为阿纨貌美,那李勖就能由着她胡来,你我都是男子,怎会不知男子喜爱什么样的妻室?……” 夜风习习,似有笛声自江畔而来,如咽如诉,林中隐约可见一角白袍。 谢太傅眯起眼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人瘦削挺拔,侧立于江畔吹笛,眉宇轮廓如雕如琢,令人想起他父亲王玉公年轻时的风姿,风神秀彻更在乃父之上,一如琼林玉树。 “那不是九郎么?” 谢太傅转头与高陵侯道。 高陵侯立即示意谢太傅噤声,随后重重叹了口气,轻声道:“阿纨出嫁,我儿的心已然伤透了。你莫要高声,让他听到了,只怕伤了颜面。” ……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 船舱内床榻随波起伏,韶音躺在上面,一颗心似乎也漂浮不定。阿筠和阿雀已经睡熟了,二人均匀的呼吸声令人愈发难以入眠,耳畔似乎有隐约的笛声,吹的像是《有所思》,侧耳细听,又仿佛只是舱外的江声。 王微之最擅吹笛,韶音大概是被他气狠了,以至于夜不能寐,耳中尽是幻听。 这斗舰巨大,乃是北府军作战时用以指挥的战舰。此次用于迎亲,虽已是仔细打扫过,此刻仍能闻到一股子油汗味道,像是木头里散发出来的一样,令人忍不住反胃。 韶音实在睡不着,不想惊动阿筠和阿雀,蹑足出了船舱,偷偷钻进了来时的马车中。 母家的马车宽敞舒适,车里熏了苏合香,有软垫可靠,有丝被可盖,躺在车里,整个人都被熟悉的气息包围了。 月光透过车窗照在氍毹上,照亮了上面堆放的东西,韶音伸出一根手指头,漫不经心地挨个扒拉,心里一一数着那些人的名字:何穆之,司马德明,庾家郎君,郗家郎君……忽然觉得委屈,上岸前那种胸口、喉咙酸软无比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从小到大,所有的郎君都喜欢她、恭维她,唯独王微之例外。他总是捉弄她,嘲讽她,从不肯顺着她的心意。 就连她出嫁这么大的事,他都不闻不问,也不过来送送她,只打发十二郎送了个怪味的香囊,还说他讨厌她。 她这么讨人喜欢,他怎么能讨厌她呢?! 韶音平躺在软垫上,双手捂着脸哭,哭得一阵恶心,忍不住翻身起来干呕。 推开车门,如水的清辉漫溢入车内,潮湿的江风跟着拂在脸上,韶音打了个哆嗦。 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倚着船舷上的女墙远眺北方,他的肩背宽厚,与她的父兄迥乎不同。 男子听到动静,迅速朝这里看了过来,眉眼为轮廓的阴影掩盖,一片黑沉。左颊的箭痕微向内凹,极易让人误会,以为他是噙着一丝笑意。 韶音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调头,我要回去!” 她此刻已经换下了出嫁的吉服,只穿了一身缥白轻纱襦裙,夜色下几乎与月辉融为一体。头上那个凌空欲飞的惊鹤髻也拆了,满头青丝垂落,只以丝带简单束着,松松堆于肩上。 夜风拂过,衣衫 5. 第 5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迎亲的斗舰在第二日黄昏时分抵达京口。 斯时残阳铺于水中,染红了一望无际的江面,岸边巨石嶙峋,森然冷峻。岸上城池笼罩在山石的深蓝色阴影之中,透出一股苍凉古朴之意,浑不似秦淮河畔那般水软山温。 这座滨江军镇乃是徐州治所,位于建康东侧二百余里处,是京东第一重镇。 此处的居民多是北方侨民,为躲避胡马随父祖渡江而来,战时则为兵,掳掠金银财物,闲时则垦荒渔猎、斗鸡走犬,民风悍勇无匹。 韶音站在三层船舱里,透着窗口向岸边张望。 五叔在世时,曾听他提及这座兵民混居的军镇,说这里的人如何粗犷不文、好勇斗狠。此刻传说中的城池现于眼前,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腥风中的刀兵之气似乎真实可感。 陪嫁的十几位侍女俱都神情紧张,随着韶音一声不吭地望着岸边。 她们与韶音年岁相仿,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的才刚十三四岁,尚心智不熟、一派天真,只可作锦绣堆里的玩伴,乍被刚猛的江风一吹,全都起了鸡皮疙瘩、噤了声,像一窝炸毛的雏鸟。 唯有贴身的阿筠、阿雀两个年岁稍长,阿雀活泼机灵,阿筠则稳重妥帖不少。 “窗边风大,小娘子昨夜晕船,这会儿莫要贪凉了。” 阿筠给阿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窗关上,自己则扶着韶音到榻上,递上一只陶碗,自责道:“婢子粗心,竟是不曾注意到小娘子昨夜不适,这会感觉如何了,还想不想呕?” 韶音昨夜异样,她和阿雀都以为是王九郎之故,是以未敢多言,也没往晕船处去想。 韶音摇了摇头,那仆妇煎的汤药甚灵,昨夜只喝了一碗就缓解不少,今晨再喝一碗,不适之感已经尽祛,只是仍吃不下东西。 见阿筠满脸自责,韶音怕她担心,便没有推却,接过陶碗一饮而尽。阿雀递上清水漱口,韶音都照做了,她们两个方才松了一口气。 阿雀掏出绢帕为韶音擦拭嘴角,小声道:“李将军像是很关心小娘子。” 昨夜之事她们已经尽知,那仆妇何以端来汤药,必定是得了李勖的吩咐。 韶音心头掠过昨夜月色下那人的宽大手掌,一阵心烦意乱,强自压下,撩起大眼看向阿雀,“你关心我么?” 阿雀一怔,随后道:“这是自然。” 韶音又看向阿筠,“你呢?” 阿筠连连点头。 又问那十几个小姑娘,“你们呐?” 舱内顿时响起一片轻柔的谐音,“婢等无不关心小娘子,愿小娘子芳华永驻,康安寿祥。” “这不就是了?”韶音得意地白了阿雀一眼,“关心我的人多了!” 阿雀不由咯咯直笑,“小娘子说的极是。” 其余人俱都掩嘴而笑,年轻姑娘的笑语交织在一处,身上环佩叮咚,方才的紧张气氛缓和不少。 船只逐渐接近岸边,鼓乐之声隐约可闻,继而愈发清晰。俄而锣声一震,乐调陡然变得昂扬,船靠岸了。 昨夜送药那仆妇上来通禀,教韶音主仆做好准备,待会儿吉时一到,便会有人上来迎接。 这妇人是舵工之妻,日常负责船上饮食,船上人都唤她一声萍阿嫂。她是个拙嘴笨腮的老实人,昨夜被韶音抢白了一句,这会儿只敢在门外传话,说话也不敢抬头看人。 韶音看着她这副模样有些过意不去,应了一声,又道了句“多谢阿嫂的药,我现下已经好了”。 阿雀会意,拿着钱袋子上前给赏。 萍阿嫂却连连摆手,满脸惶恐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是军船上的,不能拿粮饷之外的钱。” 阿雀还以为她是拘谨,不好意思要,执意要给。萍阿嫂舌头都打结了,支吾几句又说不明白,索性扭头跑了下去。 “欸?”阿雀惊讶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怎么这样啊?” “算了”,韶音忽然想到昨日李勖拒酒时说的那番话,悻悻道:“许是她的长官不近人情,咱们也莫要难为她了。” …… 岸上已经乌压压地挤满了人。 汉子的谈笑声,儿童的啼哭声,妇人的叱骂声,牲口的叫唤声汇在一处,一时压过了鼓乐鞭炮,乱哄哄地热闹着。 李勖与陈郡谢氏缔婚的消息一经传开,整座京口镇都沸腾了。士族之女下嫁庶人本就足够稀罕,更何况对方还不是一般的士族,而是曾与司马氏共天下的陈郡谢氏!这不就跟山沟里飞来一只金凤凰一样,稀罕得简直不像真事。 夕照之下,绣着“李”字的牙旗泛着金辉,斗舰洁白的风帆徐徐降落,千斤重的铁锚一抛,岸上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军镇的居民早习惯了征战,对大军扬帆出征、落帆归航已见怪不怪。今日这归航却不同,李将军斗舰上所载不是臭烘烘的汉子和断胳膊少腿的伤兵,而是那建康城乌衣巷中的娇女! 传说谢家女貌若天仙,人们都想过来开开眼,看看仙女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船只靠岸,立刻有兵士自甲板而下,分开拥挤的人群,列成两道人墙,中间隔出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 温衡、李勉引着谢家几位郎君率先下船,岸上候着的几个威武汉子快步上前迎接。几位丰神俊朗的白面郎君刚一露面,人群喧嚷声一时沉寂。 第二轮锣鼓声敲响,几个接引的仆妇走到甲板上,一人高唱:“新妇到!”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们身后。 却是一齐出来两位丽妆女郎,俱都褒衣博带,广袖如飞,各自执着一只仪仗扇,像是壁画上的仙娥。 “诶呦,怎么一下子出来两个?” “是啊,到底哪个才是谢氏的新妇?” 有见过世面的阿嫂高声道:“你们呀,这不是新妇,是新妇的丫鬟!” 果然,两位仙娥施施然前行,后方尚有一群雪肤花貌的丽人迤逦而出,裙裾翻飞,纱衣鼓荡,翩然若神。 一位高挑女郎被众女簇拥于中间,手执纨扇挡在面前,随步伐移动,侧脸缓缓展现于众人眼中。 绝色耀目,人群一时噤声。 李勖与新妇并行,被身旁轻软鲜艳的丽色一衬,愈发显得英挺刚猛,轩昂振拔。 韶音余光瞥了他一眼,将面前纨扇轻轻移开,朝着两侧打量她的目光挨个打量回去。 岸边众人大多褐衣短打,包头巾、着草鞋,有的男子打着赤膊,妇人腰上还系着围裙,小儿则拖着鼻涕,一张张小脸黄里透黑,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看。 “喔呦!” “欸?!” “呜呜阿母,新妇瞪我!” …… 人群像是被她吓了一跳,接连发出异声。韶音 6. 第 6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酒席设在前庭,按尊卑设堂上、堂下两席:堂上为军府将帅、州府官员和本地豪族;堂下草席铺开,延至大门外一里有余,分坐着附近乡邻和李勖帐下兵士。 谢家的三位郎君是娘家客,自然被引到堂上尊位就座。 来客众多,京口又不似建康那般讲究礼仪,故而座位均是连榻。谢家只有三位郎君,免不得与旁人共坐一榻。 韶音的阿兄谢迎为人厚重明敏,阿弟谢候则爽朗率直,二人均从容落座,唯有谢往面露不虞,沉着脸不愿就席。 谢往是韶音的堂兄,如今在朝中为著作郎,是个标榜门第而无实权的清流闲官。 他的母亲是晋城公主,父亲是已故的徐州刺史谢泽,自幼便集文华藻秀于一身,可谓郎艳独绝、冠盖京华,与王家九郎王微之并称为“双骄”。 谢迎素来知晓谢往的脾气,低声提醒了他一声“高溪”,随后微微摇头示意,谢往这才不情不愿地上榻,入座后与身侧那两位将官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那两位将官一个叫祖坤,一个叫褚恭,是李勖帐下的校尉,手底下各自带着一千多兵勇,都是好勇斗狠之人。 祖坤原是南渡时统帅流民躲避胡人的“行主”,到京口安家后遂成地方一霸。褚恭祖上也是河内豪族,胡乱之后据坞堡为“坞主”,率领乡党抵抗胡骑,后河内为燕人所夺,褚家率部曲移来京口,至今已有三代。 这二人都是豪强之辈,谁也不服谁,相互间火并过数次,难分输赢。只因服膺李勖,这才从一对仇敌变为同袍,数次并肩作战后生出情义,如今坐在一处,言笑甚欢。 谢迎目光投到二人身上,歉然一笑,随后隔案举杯,先干为敬。这两人便也哈哈一笑,不计较谢往的举动,亦举杯回敬。只是杯中并未斟酒,喝的是早就备好的蔗浆。 谢氏三位郎君和祖褚二将坐在西席,东席对坐的乃是徐州军府之官。 最上首之人紫黑脸膛、大腹便便,便是如今的北府军之主、都督徐兖州军事的镇北将军,赵勇。 紧挨着赵勇的是一面颊微凹、下颏生短须的中年人,此人姓刁名扬,是京口第一豪族刁姓之后。他兄长刁江如今贵为豫州刺史,他自己则领着徐州别驾之位,地位仅次于刺史。如今徐州刺史由会稽王兼任,刁扬实际上便是徐州长官,统领三千州军,与赵勇平起平坐。 刁扬瞥了一眼谢氏三位郎君,笑着与赵勇道: “浙东大乱,朝廷危在旦夕,都督扶社稷于危困,令人钦佩,刁某敬都督。” “哪里哪里,使君言重了!”赵勇哈哈一笑,饮下一杯。 刁扬捻着颏下几茎短须,继续道: “经此一乱,浙东也算元气大伤,可怜那会稽、吴兴,本是膏腴之地,经了这么一场劫难,不知何时才能恢复。那些长生道徒都是些焚香画符的愚民,如何就能成了气候,接连攻破数城,如今想来也是一奇。” 刁扬话音一落,身侧一下巴奇长、形貌猥琐的白脸男子顿时笑道: “还不是因为守将无能!那会稽内史王珩就是个笃信长生道的教徒,听说叛军攻至府门时,他还在府中焚香祈祷,说什么’同为教中兄弟,自然不会同室操戈,天神也会佑我长生不死’,等到府门一破,叛军的长矛第一个刺穿了他的肚皮,肠子流了一地!” 说完哈哈大笑,夹了一筷子炙肉放到口中大嚼,那神情带着一股痛快的恨意,仿佛嚼的不是炙肉,而是王珩的肠子。 此人名为赵化吉,是都督赵勇的亲侄子,如今也在李勖帐下为校尉。 “是么?”刁扬故作惊讶,“还有这回事?” 赵化吉愈发起劲,“使君不知,那浙东守将有一个算一个,会稽内史、吴兴太守,俱都是无能之辈!就连谢……” “阿獠!” 赵化吉一个“谢”字刚出口,就被他的叔父赵勇打断,他只得悻悻闭嘴,转而盯着对席三位谢氏郎君嘿嘿直乐。 赵勇酒劲上头,从腰间解下一柄嵌珠宝剑,用力拍在案上,随后命人筛酒呈前,与刁扬接连痛饮。 谢往一见到这嵌着明珠的宝剑顿觉气血翻涌,目眦欲裂。幸而谢迎和谢候死死按着他的臂膀,他方才没有当场掀案而起。 会稽内史、吴兴太守,那说了一半的“谢”字……这些莽夫口中取笑之人,俱是谢家至亲。 赵勇拍在案上那柄剑,则是韶音祖父的爱物。祖父位至三公,有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之权,当日指点江山,腰间所佩之剑便是这柄明珠宝剑,名为“巨光”。 祖父去后,“巨光”一直悬于会稽山阴逍遥别业的明堂之中,成为陈郡谢氏的象征之物。 一朝乱离,赵勇竟全然不顾与谢泽的同僚之谊,借平叛之机大肆掳掠,烧毁逍遥别业,将谢氏“巨光”据为己有。 此乃奇耻大辱,岂止是谢往,任何谢氏子孙见了这剑都会怒发冲冠,升起搏命之意。 “阿兄!”谢候不解地看向谢迎,他毕竟年幼,虽帮着兄长制止了堂兄,心中到底气愤难平。 谢迎示意他松手,亲自为二位弟弟斟了一杯酒,缓缓开口道:“高溪、逢春,兵戈掠夺之物,岂能靠唇舌夺回?” 谢候被兄长这一句说得心中大恸,垂头默然无语。 谢往则将酒喝了,愤然起身离席。 李勖过来敬酒,刚走到堂前,已将方才一幕看得清楚。 见他进来,赵化吉顿时止住嬉笑,赵勇、刁扬亦望了过来。 “今日是李勖的喜日,公等赏脸前来,李勖感激不尽。以茶代酒,敬诸位!” 谢候闻言一震,这个姐夫,竟是连大喜之日都要以茶代酒么? 赵化吉则道:“表兄,你这会儿想起军纪了,方才与新妇行合卺之礼时,怎么不见你以茶代酒?” 赵化吉之母与李勖的继母荆氏是姊妹,因此他称李勖为表兄。 众人听赵化吉这么说顿时哄笑,赵勇粗声道:“阿獠说得正是,存之,你今天休想再糊弄过去!来人,给他换大碗酒!” 堂下候着的几个兵勇闻声而动,很快便端着大碗和酒坛而来。 赵勇注视着李勖,笑道:“今日非破了你这酒戒不可!”一双豹眼又扫向祖坤、褚恭,“今日本帅就替你们将军做主,要你们两个不醉不休,举盏!” 祖坤、褚恭双双看向李勖,见李勖不接碗,他们二人亦不举盏。< 7. 第 7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新房位于正院正屋。 为迎谢氏新妇,李家特地将旧宅整饬翻新,之后阖家老小一齐搬到了西跨院,将正院空出来留作李勖新婚之用。 这样一来,整座三进的小院就成了新婚夫妇独居之所,算得上是宽敞、清净。 饶是如此,小院仍是被韶音带来的下人和物什塞得满满当当。 那整整一船的箱笼还来不及拾掇,现下就堆放在后罩房里;十多个婢子的铺盖占领了余下的厢房、耳房,加上陪嫁的厨娘、伙夫、粗使下人,一辆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整座宅院一下子就显示出人丁繁盛、六畜兴旺的气象来。 今夜新婚,每间房门前都高悬红灯,照得院中一片红艳。灯下各有执夜婢子两人,俱都缓鬓倾髻,以花黄、面靥、斜红贴面,相互间轻声细语,低低交谈。 半人高的博山炉被置于院中阶上,紫烟袅袅,异香袭人。透着轻飏的烟气,院中众婢纱衣摇曳,恍若御风而飞。 正屋亮如白昼,有婀娜人影投于窗纸之上,时闻笑语之声。 京口重镇的雄风为满院旖旎阻隔在外,此处已是另一重人间。 李勖步入院中,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番景象,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微妙的不适感,一个陌生的词忽然跃上心头:温柔乡。 门口众婢猛然间见了他,立即停住交谈,低头齐声行礼道:“郎主。” 这一声之后,屋中笑语戛然而止,一瞬间,窗上人影、地上灯影俱都静止,连那博山炉中的烟气似乎都停止了摇曳。 李勖推开房门,见到原本靠窗的矮几被挪到婚榻之前,几面上散落着几堆茎叶断折的花草,地上搁着三只蒲团,两大一小三个婢子垂头立在一旁,面上俱是仓促之色。 新妇正盘膝坐在榻上,手中捏着一枝毛茸茸的狗尾草,一双原本狭长的大眼睁得滚圆,正朝自己瞪视过来,那目光浑似幼兽炸毛时的虚张声势,一如昨夜。 很显然,她方才是在与人斗草。从她身前高高一摞判断,她的战绩应该还不赖。 韶音没想到李勖竟回得这样早。 她初来这完全陌生之地,心中不安难以自抑,根本无法入眠。先是带着人将这正屋里外都看了个遍,回房后仍觉惴惴,便唤了稚奴进来,与阿筠、阿雀四人一处斗草,闲话打发光阴。 阿筠初时不同意,小娘子却说李勖定然晚归,她便也没有坚持,只教外边几个机灵些,见郎主归来务必及时通报。 不想,几个人斗着斗着就忘了形,李勖又出人意料地早早归来,于是就被他撞了个正着。 陈郡谢氏虽说是“重情轻礼”,可是毕竟是名门望族,谢氏女郎新婚之夜这般做法,要是传了出去……阿筠羞愧难当,心里悔得要命。她自忖是小娘子身边最沉稳得力之人,今日竟也随着小娘子胡来,一时间真是又自责又懊恼,差点掉下眼泪来。 韶音见几个侍女这副模样,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稚奴如蒙大赦,抬步就想走,见阿筠阿雀两个仍在原地,便也顿住脚步,不敢走了。 “没事,出去吧。” 听韶音再次开口,阿筠方才迟疑着迈开脚步,三个侍女一步几回头地出了门。 槅扇轻轻阖上,房中只剩下韶音和李勖二人,一时无话,只闻烛火毕剥之声。 李勖从未与年轻女郎这般单独相处过,她又好像很畏惧他……想到这里,他俯身从几上拾起一只草茎,双手持着,勾在韶音手中那只狗尾草上,轻轻一拉,那狗尾草便断成两截。 “我幼时也玩过这个游戏”,他说着,面上浮起一丝平易近人的微笑。 从他进来以后,韶音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着,时刻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忽然俯身而来,挡住了身后摇曳的烛火,巨大的影子流水般兜头盖脸地漫了过来,瞬间笼罩了她的整个身体,那三万六千个毛孔霎时齐声叫嚷“快跑”,汗毛根根直立。 手中的狗尾草断裂,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声,面前高大雄壮的男子脸上扬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毛骨悚然。 他这是在暗示,捏死她就跟拉断这根狗尾草一般容易? 欺、欺人太甚! 怕到极处反生怒,韶音深吸一口气,提至胸膛,又缓缓吁出,落于丹田。 开口便脆生生地中气十足:“李勖,我已经向阿父禀明,效仿古人反马之礼,与你试婚三月。三月之后,若是你我二人秉性不和、脾气不投,我们便离绝两散,再无关系。你可听明白了?” 李勖缓缓直起身来,沉默了。 半晌,他开口道:“试婚?”眉头微挑。 韶音既已将酝酿了一整日的话说出口,愈发理直气壮,“正是!你可愿意?” 李勖没说话,面上亦看不出什么表情,转身将喜服的外袍脱了,搭在榻旁的衣架上,转身进了净房。 韶音盯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顾自上榻,翻身面朝里侧。 他不乐意也不由他!天下万事莫不讲究个两厢情愿,只要阿父同意了,届时她乘着谢家的马车返家,难道他还敢阻拦不成? 净房传出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接着是巾架、盆盘移动之声。那里面所设俱都来自她的闺房,澡豆甲煎、露瓶浴桶,无不是私人之物,还是头一次与一个陌生人分享,而这人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韶音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忍着没有说话。 很快,净房的门再次打开。 脚步声从净房门口开始移动,先是靠近了窗边——室内的光一下子暗了下来,他灭了火——后又向着榻边移动。 韶音感觉自己背脊僵硬。 他在她身侧躺下,放下了大红色的绡纱帐。 一股完全陌生的气息在帐内弥漫开,韶音忽然觉得自己面颊发烫。 “怎么试?” 身后的男子忽然这样问了一句。 他这是……答应了? 韶音蓦地翻了个身,不期与他四目相对。 龙凤烛的柔光透进红绡帐,将他刚直的轮廓也映得柔和了,让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可怕,反倒是有些……英俊。 韶音的心砰砰直跳,欲翻过身去,不想看他。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的腰上,不轻不重,却教她无法翻动。 李勖支起上半身,俯在她身上又问了一遍,“怎么试?” 腰上传来异样的温热,他的气息炽热,眸光似乎也是炽热的。 韶音的脸像是被火光烤红了,开口也有些干,“还、还能怎么试,该怎么试、就怎么试!你放开我!” 李 8. 第 8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李勖回房时,韶音已经端坐于案前。 她刚刚沐浴过,浑身上下还蒙着一层水汽,长发眉睫湿黑墨润,皮肤白里透着粉。满头乌发绞得半干,随意挽起来堆在脑后晾着,露出一截柔白的脖颈。身上只穿了件宽大的白绫袍,看形制像是男子衣衫,领口松散,居高临下看去,隐约可见起伏。 李勖只看了一眼,立刻将目光移开,落到她身前食案上。 不大的一张案上琳琅满目,摆放着十数造型精美的食具,豆登爵斝之属,不一而足。中间一只宝光粲然的金鉴上盛着冰块,其上镇着一碟乳白泛黄的物什,质地有点像是豆腐。光是主食便有豆粥、汤饼、青稻白粳两种米饭,肉食有鱼鲊、鸭羹、炙豚、五味脯腊,葵藿梅李等蔬果俱都精心烹制,摆盘精美。 除了这些能叫得出名字的,尚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珍馐,五花八门,炫人眼目。 这一顿水陆毕集、奢靡之至的饭菜自然出自陪嫁的谢府厨娘之手,李勖从前听闻士族之家一席可费几千钱,当时只觉难以想象,如今亲眼见了,颇觉触目惊心。这一餐之费,足可抵他帐下一位低等兵勇几月的军饷了。 韶音见他带着身腾腾热气从外边进来,额上、两鬓都沁着一层薄汗,以为他是要先入净房沐浴,不想这人直接上榻坐在了对面,顿时蹙起眉头来。 阿筠赶紧朝着她使眼色,她忍了忍,没说话。 阿雀上前,想为李勖递盏布菜,李勖一摆手,示意不用,阿雀只得退下。 韶音偷偷撇嘴,顾自用饭,余光忍不住瞟向对面。 原以为武人用饭定然是风卷残云、鼓腮大嚼的模样,对面之人倒是颇为安静,神情肃然,吃得极为认真。那模样不像是用饭,倒有点像是临阵对敌,端的是好笑。 半晌过后,韶音发现他只捡面前那一豆莚菌子和烧葵吃,虽是无声进食,那副认真的样子却教人莫名觉得他吃得很香。 韶音也跟着夹了一筷子莚菌子吃,味道很一般。又舀了一匙冰镇乳酪,乳酪冰凉软嫩,入口即化,浓郁的乳香很快溢满口腔,香甜可口。 乳酪由酪浆熬制而成,二者均源自胡部,江左并不常见。物以稀为贵,江左乳酪价钱奇高,即便是寻常士族之家也鲜少得见,庶族更是闻所未闻,偶然有机会尝试一次,大多吃不惯那股腥膻味道。 韶音自幼便饮用酪浆,夏日里更是一顿也离不得冰镇乳酪,厨下便时刻都备着,因怕京口买不到这罕物,出嫁时便随船运了两只大冰桶,其中就镇着凝好的乳酪。 韶音一面偷瞄李勖,一面小口品尝乳酪。 李勖目不斜视,依旧只用面前几样菜,很快便吃完了两碗米饭。 抬头道:“我好了,你慢用。” 欲要起身。 韶音立刻舀了一匙乳酪到他碗中,细眉微挑,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隐隐透着一股期待。 李勖垂眸,看着陶碗中静静躺着的一块“白豆腐”,剑眉微皱。 “你吃呀!” 韶音又递上一只金灿灿的羹匙。 李勖只得接过,刚舀起来尝了一口,表情就变得难以言喻。一股臊膻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宛如帐下兵勇百里行进后腋下汗臭,令人直欲作呕。 “这是什么东西,为何这般怪味?” “这是乳酪!”韶音忍俊不禁,憋着笑又夹了片鱼鲊到他碗里,“再尝尝这个。” 李勖只闻到那股腥味便觉不妙,屏着呼吸尝了一点,神情立刻变得十分痛苦。只一点,腥臭之味瞬间冲上天灵盖,仿佛是三天三夜急行军后百名大汉的脚臭沤在一处,臭得人呼吸不畅,生生憋出眼泪来。 韶音再也憋不住,直在榻上乐得前仰后合。 阿筠先前已经退到门口,闻声进来,不赞成地看了小娘子一眼,赶紧为李勖递上漱口的淡盐水。李勖接过来一饮而尽,饮后方觉出那水是咸的。 韶音“噗嗤”一声笑倒阿雀身上,边笑边道:“怎么样,这盐茶好喝么?” 李勖看着阿筠手中的铜盂,顿时明白过来:这水是专门漱口的。 对面的小娘子已经笑得花枝乱颤,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雪白的一排牙齿咬着下唇,颗颗小巧莹润,像刚脱壳的糯米。 看她这样子,似乎只过了一夜,就已经全然不畏惧自己了。 李勖靥旁的箭痕不由一深,待她笑够了方道:“吃饱了么,该去西院了。” 韶音扶着阿雀的手站起身来,“我还没换衣裳呢。”没走到卧房门口又回过眸来,“你出了那么多汗,不去洗洗么?” 李勖道:“我早起时已经洗过了。” “可是你现在很臭,方才我都闻到了!” 李勖低头闻了闻自己,这味道……应该是比那乳酪和鱼鲊香多了吧? 净房中的水雾还未完全散去,雾气里氤氲着一股甜香,仔细闻有点像是红枣的味道。木桶中的水还温着,水质清澈,上面浮着一层不知名的香花。 李勖怀着异样的心情脱了衣裳,迈入桶中。温热滑软的水包裹住身体,他忽然想起来,忘了带换洗衣裳。 若是以往,直接站起来抖干净,再回屋取即可。可现如今卧房内多了一位妙龄女郎,他便不能再赤条条地在屋中来去。若是叫一声“来人”,必然唤来几位婢子,也是不便。 李勖想了想,开口道:“你进来一下。” 韶音正对着铜镜试衣,忽然听净房里传出这么一声,当即便扬声道:“‘你’是谁?李勖么?” 净房里先是默了一瞬,接着又道:“十七娘,烦请你进来一下。” 韶音“嘁”了一声,无声问阿筠,“他要干什么?”阿筠回身便到箱笼里翻出一套干净衣衫,递到韶音手中,口中亦无声作答,“换洗衣裳”。韶音示意她和阿雀去,她和阿雀齐齐摇头,躲瘟疫似的躲出老远。韶音只得接过衣裳,自己进了净房。 房门推开,只见李勖正坐在桶中,双臂搭在外面,露出个精壮的上半身。他身上的肤色比脸上白皙许多,宽阔的肩胸贲隆而起,肌肉线条流畅有力,往下则收势险峻,至腰部紧窄一束,其余隐没在水中。 韶音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才听见他在说话,他十分客气地说:“多谢十七娘,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 西院正房里已经聚齐了一家 9. 第 9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韶音随着李勖步入屋中,只见北侧高榻上坐着位肤色黑红、身材矮胖的中年妇人,看年纪大概四十出头,心知这位定然就是他的继母荆氏了。 荆氏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绛红色葛布衫子,两靥贴了圆圆的花胜,衬得皮肤愈发红亮,肥圆脸盘上顶了个高耸的塔状假髻,旁边斜簪了一枝明晃晃的粗大金簪,看样子是精心打扮过。 一见人进来,荆氏立刻抻开眉眼,笑得很是热烈,“哦呦,这孩子生得是真好!”作势要扶着身旁的李四娘起身。 李勖上前一步,道了声“阿母”,荆氏的屁股又重新落了回去,仍是喜孜孜地看着他身旁的韶音。 韶音看她脸上油漆彩绘画得跟庙里的泥塑一般,言辞、神态俱都张致,便觉得这妇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喜庆,怪有意思的,因就笑吟吟地行了礼,脆生生道了一句:“阿家”。 荆氏果然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拍着大腿道:“哎呀呀,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儿能娶到这样的新妇,也不枉费我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若是他的父亲还在……” 说到此处,荆氏先前的一脸喜色转瞬间凝结成惨淡愁云,紧接着就下起雨来,“若是他的父亲还在……”荆氏哽咽起来,边哭边用那簇新的衣袖抹眼泪。 豹儿从赵氏怀里好奇地抬起脑袋,奶声奶气里带着一丝担忧,“咦,大母也是被伯母吓哭的吗?” “少胡说!”赵氏急忙叱了一声,一边尴尬地给李勉使了个眼色。李勉是个腼腆之人,在生人面前更是局促,只冲着荆氏小声道:“阿母!大喜的日子,说这个干啥?” “你懂什么?”荆氏瞪了儿子一眼,“我一个寡妇人家将你们两个儿郎拉扯大岂是容易?你们阿父两腿一蹬倒是走得干净,撇下我一个人妇道人家,一边要苦苦撑着这个家,一边又要给你们做饭、浆洗,缝补衣裳,一晃十来年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终于盼着你们都娶上了新妇,我这心里……唉!是又欢喜又难受,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荆氏说到了伤心处,化雷霆大雨为连绵小雨,黏糊糊地哽咽起来。 韶音瞄了李勖一眼,他正好也在看她,见她眸中露出促狭之色,很快便转了眸。 “阿母”,李勖沉声开口,荆氏不绝如缕的抽噎顿时静了一瞬,“阿母的养育之恩,李勖时刻铭记在心,往后定会与新妇一道好好孝敬阿母。” 荆氏擦了擦眼角,“一家人,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只要你们能过得好,阿母就心满意足了!”说着转悲为喜,又笑起来,招呼韶音入座,“瞧我,一时高兴,都忘了给你介绍。那是你三弟李勉,那是他媳妇阿赵,她和你一样,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好孩子,她叔父便是咱们徐州的赵都督。” 韶音有些惊讶地看向赵氏,赵氏却已经尴尬得涨红了脸,急声解释道:“阿家说笑了,我们那样的人家,如何能与阿嫂家相提并论?和赵都督他们家早出了五服,算不得正经亲戚的。” 韶音心下了然,看荆氏偷瞪赵氏,愈发觉得好笑。 “豹儿,过来!” 荆氏将豹儿招呼过来,指着一侧的韶音道:“这是你伯母,快过去给你伯母磕头。” 这孩子倒是很听他祖母的话,迈开两只小短腿就走了过来,到韶音跟前扑通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伯母”,抬头用一对圆鼓鼓的豹子眼在李勖和韶音面上来回打量。 韶音咧了咧嘴,“快起来吧!” 身后的阿筠立即取出一只长命锁戴到豹儿黑乎乎的小脖子上,豹儿拿起长命锁看了看,又放到嘴里咬了咬,随后跑向荆氏,“大母,金的!” 赵氏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头几日荆氏就在家里念叨,要豹儿给初见的伯母磕头,意思是要讨一份厚礼。赵氏当时便不同意,人家高门士族,该有的礼数自然周全,哪里用得着如此?退一万步说,就算人家不给又如何,怎么还能上赶着讨要? 士庶之别,云泥之隔,本就身份悬殊,这么一来,往后如何还能在人家面前抬起头来! 赵氏急得要去拽孩子,连声道:“这也太贵重了,他一个小孩子,阿嫂给他这个做什么。” 可荆氏已经将孙儿抱在了怀里,眉开眼笑道:“还不快谢谢你伯母?” 豹儿看着韶音眨了眨眼睛,忽然不好意思似的,扭头钻到了荆氏怀里。赵氏只得又尴尬地坐了下去,声音细得像蚊子,“多谢阿嫂。” 阿筠一见如此,便从韶音身后走上前来,先是向荆氏献上一对玲珑玉如意,又分别给了赵氏和李四娘一人一套金玉镶嵌的首饰,连李勉这位小叔都备了一方玉尺,见众人手中俱满,方才笑道:“这是我家女郎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老夫人、三叔和两位娘子笑纳。” 自打韶音进屋,李三娘就一直躲在母亲身边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这会儿接了礼物才舍得移开目光,捧着手中精致的锦盒看了又看,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好意思当场打开。 韶音笑眯眯地望向荆氏,心里有点好奇她会回赠给自己什么见面礼。荆氏却像是忘了这茬,将手一伸,直接抢过四娘的锦盒,干脆利落地打了开来,待看清了那里面宝光灿烂的物什后,不禁发出一连串的啧啧之声,“哎呀!啧啧!这钗、这步摇!” 说着从里面取出一只金玉打造、上饰珠花的的玉珑璁,一边往四娘头上比划,一边稀罕道:“这物倒是头一回见!诶呦,这么大一个,这是戴在哪的,怎么也不见钗脚?” 四娘被她摆弄得小脸通红。 韶音掩嘴轻笑,冲她招呼道:“四娘过来,我教你戴。” 荆氏赶紧推了一把,“阿嫂叫你,还不快过去!” 四娘只得拘谨地走过来,到韶音跟前却不敢抬头,先前通红的小脸已经涨得发紫了。 昨日阿嫂面前遮着扇子,只露出个侧脸便已令人惊艳不已,此刻面前无遮无挡,还这么近地挨着自己……四娘只觉得眼前一片华光令人眩晕,阿嫂脖子上的皮肤又白又滑,身上有一股从来没闻过的香味,衣裳的料子也是又轻又软,好像是天上的云霞做的一般。 韶音将玉珑璁戴在她头上,为她理了下鬓角碎发,上下打量一阵,又取下头上一枝金雀衔珠钗插在她髻上,“嗯,这回好了,阿家看着可还满意?” 荆氏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满意、满意!这一下子就从小雀变成凤凰了!” 韶音又是掩嘴一笑,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荆氏这么有意思的妇人,吝啬又贪财,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跟唱百戏的似的,端的是有趣。 韶音正乐不可支,余光里瞥见李勖正看着自己,目光中似乎带了惊讶,侧头看过去,他已经垂头饮茶了。 李勖坐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去,说是去演武场操练,临出门时看了一眼李勉,李勉便也起告辞。 荆氏望着跟在李勖身后亦步亦趋的儿子,面上喜色一收,埋怨道: “这孩子,新婚第二日都不肯歇歇,如今又不是战时,有什么好操练的?他自己劳累也就罢了,还要弄得亲戚也跟着不得安生,三郎是他亲兄弟,自然没话说,旁人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就算当面不敢说,背地里哪个不埋怨?往后弄得离心离德,吃亏的还不是他自己!好孩子,你说一句胜过我啰嗦一万句,回头你说说他。” 韶音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出这句“你说一句胜过我一万句”的,只觉得她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光是听着就很有好玩,因就笑眯眯地点了头。 荆氏满意地笑笑,又东一句、西一句地拉起家常,说起了李勖小时候的事。 李勉随着兄长来到校场,与谢家三位郎君问候几句,很快便归入所属队列,依照长官号令操练起来。 这校场占地几十顷,可容上千名士兵同 10. 第 10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阿萱生得细眉弯眼、小巧玲珑,模样与她那副嗓音一样温婉可人,光看外表很难看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今年十九岁,身上还存有几分少女的轻盈,因嫁人生子又平添了一丝少妇的风韵,整个人看上去便风姿绰约,格外动人。 特别是那一双眸子,仿佛时刻都蒙了一层水雾似的,看谁都深情款款,看李勖尤其如此。 此时此刻,阿萱便用这双雾蒙蒙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李勖,因他貌若天仙、出身高贵的新妇也在,她那眼神里便又多了几分欲说还休。 阿萱姓赵,是都督赵勇的侄女。与赵氏这位远房侄女不同,阿萱这个侄女是嫡亲的,这份出身虽远比不得韶音,在京口这方军镇也算得上是煊赫。 因母亲与荆氏是亲姊妹,所以她方才唤李勖一声“表兄”。 阿萱模样好,性情又温婉,荆氏便有意来个亲上加亲,让她嫁给李勉为妻。奈何三郎腼腆憨厚,没什么大本事,外甥女看不上他;荆氏只好退而求其次,又想让她嫁给李勖,这回阿萱本人倒是很欢喜,无奈荆姨母不肯,觉得李勖不过是军中小卒,再勇猛也没什么前途,因此不肯将女儿下嫁于他。 最后,阿萱遵照父母之命嫁入了别驾府,成为了徐州别驾刁扬的儿媳,入府第一年就给刁氏生了一对胖乎乎的龙凤胎,也算是顺风顺水。 若是就这么一直顺利下去,阿萱此刻倒也不必如此这般地看着李勖,只因那刁氏郎君一心仰慕名士风度、沉迷服用五石散,有一次没掌握好剂量,竟然一命呼呜了。 阿萱不幸成了孀妇,李勖却接连立下战功,摇身一变成了四品建武将军,还娶了名门谢氏之女为妇,前度李郎重遇,已是物是人非,可不是就生出一腔幽怨、满腹愁肠来了! “表兄!” 阿萱见李勖的目光只落在他那美貌的新妇面上,不禁又提高了音调、绵柔了语气,哀怨地唤了一声,人却站在月亮门里不上前,唯有鬓边一枝鹿首金步摇在日光下泛着点点华光,其上白玉摇叶颤颤而动。 “阿嫂她误会我了,我事先并不知晓……” 她这边刚开口解释,韶音已经一把推开李勖,怒气冲冲地回正院了。 阿萱走上前来,想要继续解释,李勖却只与她微一颔首,转头便毫不犹豫地随新妇而去。 阿萱顿在原地,望着李勖绝情而去的高大背影,险些将下唇咬出血来,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已经是水光朦胧了。 韶音进了屋便高声吩咐门口的侍女,“把门关上,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放进来!”李勖就跟在她身后,侍女们明知女郎不想放进来的是谁,却是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屋。 阿筠和阿雀对视一眼,想要跟进去,李勖回手便将房门关了,两位婢子双双被关到了门外。 韶音从未受过今日这样的窝囊气,此刻已是气得狠了,只觉后背、四肢僵硬,脑子一片空白,坐在榻上抖着唇不说话。 “怎么回事?” 李勖跟进卧房,走到榻前看着她。 “怎么回事?”韶音被他这一句问得回过神来,“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回事!你们全家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烧杀抢劫的强盗!” 说着抱起榻上的两个隐囊,使劲朝着李勖掷去。 李勖一手接了一个,“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就去问她们,莫要寻我饶舌!” “我想先问问你。” 他一双浓郁的剑眉微微蹙着,轮廓刚毅,神色似乎颇为诚恳。 韶音冷笑一声,“你既想知道,我不妨就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们北府兵是什么德行!那赵勇借着平叛之机行打家劫舍之实,放纵手底下的兵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你既是他帐下的得力大将,可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这些京口兵痞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魔头、强掠人家财物的强盗!” 说到此处,韶音环视卧房,讥讽道:“只怕你修葺这新房之资也是劫掠所得,你还敢说你不知道?” 跟随赵勇多年,李勖自然知道赵勇的秉性,此番进军浙东,谢家多处庄园、别业被他清洗一空,韶音方才所说确非虚言。 至于北府兵个个都是兵痞、靠劫掠富家,这话也不算错。 如今大晋的兵有两种,一种是世代从军的军户,另一种则是招募而来的私兵。建康的禁卫军、各州的州军便是由世袭军户组成,经过多年内乱外患,这些队伍如今早已零落,徒有军府员额,而无实兵。 因此,本朝军队的主力实则是募兵。 何氏雄霸上游,所领之兵也主要是从荆州、江州两地募集的私兵;朝廷既无正式的兵可用,迫于何氏压力,便不得不在下游招募士兵、组建队伍,这便是北府兵的来历。 北府既是募兵,成员主要是好勇斗狠的渡江流民,其组织、纪律必然松弛,上下级之间、同袍之间全靠着一股绿林草莽的江湖义气维系,战时凭着一股本性的凶悍和热血往前冲,胜则顺道打家劫舍、坐地分赃,败则作鸟兽散、一哄而去,全无纪律可言。 李勖如今着手做的,便是趁着战事暂歇,赶紧将这一盘散沙凝聚起来,建立起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韶音方才所言何尝不是他的痛点,他苦笑道:“你误会我了。” 韶音自不肯信,“别说你与赵勇不一样,我看你们尽是一丘之貉!你那表妹赵阿萱头上簪的鹿首步摇正是我春在堂之物,她明知如此,偏要戴着到我面前招摇,还要假惺惺地送我见面礼,打开盒子却是一对珍珠明月珰,正是我在会稽时常佩之物!世间哪有这种巧合,李勖,你莫要与我说她是无心的!” 李勖默然。 他与谢氏结亲,赵勇十分不满,当日于喜宴上大喇喇地炫耀“巨光”宝剑,借以激怒谢家郎君,自然也存着敲打他的意思。赵阿萱是他的亲侄女,她既得了韶音之物,很有可能是知晓这物来路的,至于今日之举目的何在,李勖不屑深想。 默然片刻,李勖开口道:“她也许并不知情。” 韶音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来,她身量修长,此刻站在榻上仍比李勖矮了一头,因此便努力踮起脚尖,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我既如此,自然十分肯定,她就是知情、就是故意的!” “她亲口承认了?” “还用亲口承认?!”韶音气得跳下榻来,到李勖身前扬起下颏,指着自己的眼睛,“眼神!眼神你懂么?她当时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说着就将眼睛眯起,做出半睁半闭的样子,捏着嗓子道:“阿嫂是有福之人,这个小物送给阿嫂,权作见面之礼,阿嫂别嫌弃。” 韶音学完立即甩袖转过身去,气呼呼道:“真恶心!” 忽然想起另外一件恶心事,又转过身来,“她那兄长赵化吉更恶心!刚下船时我便在人群中见过他,他当时竟然冲着我□□!就是这样!” 说着斜起眼睛、吊起一侧嘴角,“嘿嘿”一声,接着又忿忿道:“今日荆姨母携一家人过来,我才知道此僚叫做赵化吉!他当着人面自然不敢再冲我□□,却总是贼眉鼠眼地拿眼睛瞟我,就像这样!” 韶音垂下头,做出一副用眼睛偷瞄的样子,余光却见李勖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不由抬头怒道:“你笑什么?” 李勖摇头,温声道:“我知道了,今日是你受了委屈,我代他们向你赔罪。望你看在我的面上,莫与他们计较。” “你何来这么大的脸面?” 韶音撅起嘴巴白了他一眼,“赵阿萱碰过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再要,方才我也痛骂了她一回,这事就罢了。那赵化吉却令人窝火,一想到他那副样子我都吃不下饭!你若 11. 第 11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当天下午,谢候就在韶音和李勖的三进小院里安顿下来,韶音教阿雀给他拾掇出一间宽敞些的厢房,自己带着他将前后里外都熟悉了一遍,直到通往西跨院的月亮门处止住脚步。 冷脸唤来两个婢子,“给我把守住这里,不许教那边的人过来!” 谢候瞧出她面色不虞,顿时投来疑惑的目光,“那边住的可是姐夫的家人?” 李勖正要往西院去,刚走到月亮门处便听到韶音吩咐下人守门,小舅在此,他不好说什么,只与谢候点点头,微笑道:“家母和一双弟妹居住在此,他们都是田舍之人,仓促之间只怕准备不周,怠慢了你,我先过去知会一声,改日再为你引见。” 韶音一听这话不由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什么知会一声,他定是要过那边去询问上午之事,待到他阿母、姨母和表弟表妹一一清数自己的罪状,他再回来向自己兴师问罪!韶音想到这里又瞪了李勖一眼,拉着谢候就回了房,身上环佩叩击出一阵轻灵的脆声。 短短几天,李勖已经记不清被她瞪了多少次,不禁摇头笑笑,径直往西院而去。 西院之中,七嘴八舌的喧哗声自房门内传出,中间掺杂着几名幼儿的哭闹,很显然,荆姨母一家还没有走。 只听荆姨母道:“阿姐,不是我说嘴,你这新妇的性情着实是太蛮横了些,我们一家人好心好意过来贺喜,她就是再瞧不上我们,看在我们一片心意的份上,好歹也给个笑脸,教我们一大家子人下得来台!这可倒好,一进来就是冷着张脸,话没说上几句就开始骂人了!知道的是她不敬长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训斥奴仆! 知道她出身高,与我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以她打心眼里瞧不上我们这些人,可就算是公主下嫁,到夫家也得守夫家的规矩不是?不是做妹妹的多嘴,你这婆母也是太宽纵她了,哪有新婚第二日就异爨而食的道理?她就算再十指不沾阳春水,既嫁了人,也得为夫家洗手作羹汤!……” 荆姨母喋喋不休,一贯能说会道的荆氏在这个妹妹面前竟也插不上话,好半天之后,终于寻了个气口,这才道:“她也不是无缘无故冲着你们发作,早上来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这不是见了阿萱头戴那步摇,这才变脸的么!” “我们又不是神仙,怎知那步摇的来历?”荆姨母一听阿姐竟然为新妇辩解,当即就提高了音调,冷笑了一声又继续道:“再说了,那首饰上又没有刻着她的大名,她说是她的就是她的?我还说是我祖上传的呢!也就是我们阿萱心眼实,她阿兄打胜仗带回来的东西都舍得送你的新妇当见面礼,你们还不知好歹了!” “阿妹!”荆氏声音弱了三分,用息事宁人的语气劝道,“莫要与小辈一般见识,消消气吧。” 荆姨母却不肯罢休,语气愈发不饶人,“我有什么好气的?还不是替你着急!辛辛苦苦将人家的孩子拉扯大,好不容易娶了新妇,却是个不孝不悌的。你道她为何一早来的时候有说有笑?还不是在二郎面前装模作样!二郎一走她就忙不迭地露出真面目来。今日我就把丑话撂在前头,阿姐若是继续这样宽纵她,过不了几日,她就会训奴婢一般地训你了!” 荆氏的声音沉默下去,荆姨母得意道:“你得给她立规矩!阿姐,你不妨这样……” 荆姨母凑到荆氏耳畔,正眉飞色舞地附耳低语,传授给新妇立规矩的心法秘诀,忽听阿萱急切地叫了一声“表兄”,慌忙朝着门口看过去,只见李勖迈着沉稳的步伐,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荆姨母心一颤,立规矩的心法秘诀顿时烟消云散,赵化吉本是箕踞而坐,一见到李勖立即跪直了身子。 先前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冷凝了下去。 荆氏干巴巴地笑了笑,“二郎回的正好,你姨母带着阿萱和阿獠一家为你贺喜来了。” 李勖眸光扫过去,果然见阿萱的两个孩子和赵化吉的内人刁氏都来了,赵化吉见他目光淡淡地瞥过来,眼神闪烁两下,嘿嘿一乐。 今天上午,赵化吉本应出现在演武场,进行日常操练。他料定李勖新婚,新妇又美若天仙,必然会在军务上松弛几日,也就不好再约束旁人,因就未经准假,擅自逃了半日,没想到的是,李勖竟然和往常一样去了校场,回来却正将他抓个正着。 李勖的目光只是在赵化吉脸上停留了一瞬,之后便望向沉默是金的荆姨母,淡笑道:“让姨母受惊了!” 荆姨母松了一口气,笑道:“二郎这么说就生分了,你新妇到底是年轻,我这个做长辈的自是不会与她计较。” 李勖一笑,“内人的确年少,性子耿直,行事一派天真,缺少心计,还请长辈们多担待。” 荆姨母被他这句“缺少心计”噎了噎,脸上的笑容顿时显得格外勉强。接着便听他又道:“不过,性子直也有直的好处,她是个心胸豁达、不拘小节之人,往后日子长了,姨母自然知晓。” 听到这句“心胸豁达”,荆姨母面上勉强维持的笑容也挂不住了,脸色沉下来,淡淡道:“二郎这么说,倒像是我们小肚鸡肠、没事找事了。” “表兄”,阿萱自从李勖进屋便殷殷地望着他,此刻才开口道:“阿嫂的确是误会我了,我若是事先知晓,怎会如此行事?这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说着潸然泪下,起身盈盈走到李勖身前,拔下头上那鹿首步摇,连同一对明月珰一齐递过来,幽幽道:“既然阿嫂说这是陈郡谢氏之物,阿萱自问蒲柳之身,如何能配得上?如此便物归原主,还请表兄代为转交,只盼能消弭误会,令阿嫂放下心中芥蒂。” 说罢又用那双雾气朦胧的眸子望着李勖。 李勖不着痕迹地向旁挪了一步,淡淡道:“她自幼锦衣玉食,说句视金玉为粪土也不为过,在乎的岂是这些身外之物?你阿嫂也要我代她转告你,既然你喜欢这些,她便当做见面礼送与你,你留着戴就是。” 阿萱水光朦胧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就变了脸色,像是被人打了一个耳光,面上冷一阵热一阵地青红交加,很是令人不忍卒观。 李勖说罢再不看她一眼,而是看向荆氏,沉声道:“阿母,儿领兵在外,不愿后宅多生事端。还望阿母以家宅和睦为计,凡事多包涵。我军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李勖大步离去,赵化吉的屁股便像是生出了疖子,在竹簟上磨蹭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能坐住,告了一声便匆匆而去。 荆姨母气得脸色发白,攥着帕子的手骨节泛青,望着门外早已不见的人影,良久方才恨声道:“阿姐养的好 12. 第 12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韶音望着他掌心之物,不由吃了一惊,“送给我?” 她生了一对俊俏的杏核大眼,惊讶时微微挑着看人,便显得浓睫愈发卷翘如扇,眸色澄澈一如琥珀。 李勖不防在她澄亮的眸中看到自己的面孔,赶紧偏开视线,直接将那挂坠递到了她手中,语气略有些滞涩道:“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给你,能拿得出手的唯此一个。这是我阿母的遗物,不过是普通的青玉制成,还望你别嫌弃。” 韶音反应过来,他说的阿母不是荆氏,而是他的生母孟氏。 他忽然将生母的遗物赠与自己,是因为今日荆氏失了礼数,没有给自己回赠见面之礼么? 韶音其实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倒是还记得。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偏是生母遗物,韶音自己也是年幼丧母,自然知晓这东西的分量。 明明已经与他说过了,先试婚三月,若是不成,自当离绝各过,他却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自己……韶音握着这小小的青玉玦,一时只觉有千斤重,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收下。 李勖见她沉默,面上浮起微笑,柔声道:“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收下吧,这只是送给你的见面礼,与旁的事无关。” “那好吧”,韶音轻声道,“我一定好好收着。” 待到三月之后,我离开前再还你就是了。 她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到妆台前取出一方精致的手巾函,将这枚青玉珏小心地收入其中。 小小的玉函开启又闭合,带出一股浓烈的芳苦味道。 李勖看见,她将青玉珏与王九郎赠送的香囊收在了一处。 是夜月色如水,许是下午睡多了,韶音躺在榻上竟了无困意。翻来覆去几个回合,察觉到身旁之人似也没有睡着,便问他道:“你也睡不着么?” 良久没有听到回答,韶音心里疑惑,翻了个身过来看他,却见这人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正看着自己,冷不丁地开口道:“怎么了?” 韶音吓了一跳,很想踹他一脚,一想到他送给自己的那块青玉玦又忍下了,“我睡不着,咱们说会儿话吧。” 又是一阵沉默。 韶音伸出手去,戳了戳他坚硬的胳膊,他方道:“说什么?” 韶音偷偷翻了个白眼,“什么都行,说点有意思的。” 李勖似是思索了一阵,之后才道:“你知道轻骑兵在山地密林中作战有几种打法么?” …… 韶音沉默片刻,“说点别的呢?” “有一种战船名为赤马舟,船体狭长,以丹砂涂成红赤之色,行驶时迅疾如飞,于江中劈波斩浪,一如骏马奔驰,很是壮美。” 韶音听到这句“劈波斩浪”不由又想起了来时那股晕船之感,急忙道:“你别说船了,我听得恶心。” “你每年夏季都要去会稽,还没有适应乘船么?” 韶音一怔,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每年都去会稽避暑的,不待开口却已经想明白了。迎亲那日,他就骑着马行在自己的车前,当时的对话,想必是听得清清楚楚。 想到此处,韶因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微妙的羞耻感,好像是偷情时当场被自己的夫君抓住了现行一般。不过这股羞耻感只是在她心头一掠而过,紧接着便是一股懊恼之情。 从前的日子过得多快活,泛舟若耶溪,舞剑稽山上,抚琴竹林中,醉酒明月下……赏不尽的四时幽景,道不尽的衣冠风流,谈笑往来皆是一时俊杰,而她自是这一众人中最耀眼的一个,是众星所捧之月、百鸟所朝之凤!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她就被迫来到京口这寒伧之地,住在这样一座简陋寒酸的茅舍之中,短短几日,所见尽是荆姨母、赵化吉和赵阿萱那样的粗鄙之人。这种感觉,就好比是从神仙窟一下子坠落到了强盗窝,令她对往日时光的怀念里还掺杂了一丝“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失落和委屈……韶音想到此处不由哼了一声,使劲儿蹬了一下腿。 李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娇哼、一个蹬腿儿弄得有些惊讶。只是问了一句她何故晕船,她为何是这种反应? 还不待他想明白,便听她气哼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赵阿萱是一对青梅竹马,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 这话又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直接从晕船转到了青梅竹马,李勖实在不解,却出言纠正道:“我不喜欢她。” 他想,若是她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他倒也不怕。少时时光几乎为砍柴、打猎、卖草鞋这些生计之事填满,哪有时间谈情说爱。及至长成,虽也有一段少年轻侠的岁月,那股劲头也是都用在了行军打仗之上,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耽搁至如今才娶妻成家。 韶音却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又哼了一声,再度转了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大弯,只听她理直气壮道:“你有你的青梅,我也有我的竹马,咱们扯平了。” …… 李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想说的是这个。 房内再度陷入寂静。 大红的喜被、锦帐依旧簇新无痕,承尘上悬挂的红枣、桂圆只能静静地垂着。 今夜月色甚明,透过绡纱照进来,几乎能看清楚她圆润耳垂上细小的绒毛。她的额头光洁饱满,生得一副聪明相,下连接着一只秀挺的鼻,鼻尖微微上翘,在月色下泛着莹润的一点辉光。嘴巴玲珑而有肉感,此刻微微咬着下唇,像是在跟谁赌气。 李勖与谢氏缔亲,的确是出于纯粹的利益考量,只是没有料到,谢太傅竟将这么一个女儿嫁了过来。 这么一个小女儿,令李勖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韶音许久不闻李勖接话,不由翻了个身,用那双琥珀色的杏核眼望着他,“你怎么不问问他是谁呢?” 她的眸子比月色更明亮,李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淡淡道:“是那个送你香囊之人,对么?” 韶音抽了一口气,惊讶于他什么都知道,心里微微有点不好意思,便补充道:“他很讨厌我,我也很讨厌他。”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沉默了,像是在心里仔细琢磨这话说得到底准不准确。 过了许久,李勖一直没有吭声,只闻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你睡着了?” 韶音轻声问他。 “嗯,睡吧。” 他回答道,不知是清醒着还是梦话。 第二日清晨,韶音几乎与李勖同时醒来。 一睁开眼,便见他正看着自己,眼神似乎……有些古怪。 韶音揉了揉眼睛,鼻音里尚留着刚睡醒时的倦懒,“你怎么不盖被子?” 虽是夏季,这座滨江军镇的夜晚还是有些微的凉意,若是不盖上薄被,很容易着凉。 李勖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往下移,落到了她的怀里。 韶音迷迷糊糊地顺着他 13. 第 13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清晨的合欢花红湿带露,一朵朵撑开在曦光里,像毛绒绒的粉黛小伞,其下一片空地得花树之气,氤氲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正房所处的小院不大,只有树下这一方空地可以施展开手脚,前院倒是宽敞,可惜已为李勖所占,韶音还没从早起时的尴尬里缓过劲来,这会儿很是不想见他,更不想教他看见自己舞剑。 选来选去,也只有这花树下最适宜。 日出东方,阳气上升,浊气下沉,提沉冲靠、含腆仰移,后翻前刺,金蛇吐信,不过几个呼吸,韶音已渐入佳境。 她年方十六,习舞却已有十三个年头,几乎是刚会走路没多久就开始了,自此功课日日不落,一直持续到如今。 如此勤奋倒也不是父母所逼,而是她主动所为。 她自幼爱美,从小就喜欢听别人夸她漂亮,小小的一个人儿已经学会行步顾影、临水自照。才三岁大时,有次随母亲到外祖家的兰亭苑赴上巳之宴,席间偶见一丽姬当风舞剑,那舞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引得一众白衣名士赞不绝口,纷纷题诗作赋不提。 名士尚且如此,年方三岁又爱美如痴的小韶音更是深为触动,回家便与父母说要学舞剑。 谢太傅宠爱女儿,生怕她磕着碰着,一开始是不愿意教她学的。无奈女儿坚持,谢太傅只得答应,心里想的却是习舞甚是辛苦,娇滴滴的宝贝女儿大概也就是三天的热度,吃到苦头自然知难而退。 可谢夫人却道,“半途而废有损孩子的心性,不学则已,一旦学了,就要规规矩矩拜师、认认真真做功课,不可轻言荒废。” 小韶音似懂非懂地应了,谢夫人便为她延聘了一位名师,乃是当时建康城中第一舞人、以一招“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绝技而得名的凝光娘子。 那凝光娘子绮年玉貌,却为一身绝技所累,沦为贵人禁脔,不得自由。谢家以重金将她赎出,不仅还其自由之身,更待之以西宾之礼,凝光娘子自然感恩戴德,教导韶音也格外用心,有时甚至颇为严厉。 谢夫人故去之后,韶音对凝光娘子这位师父愈发眷恋,几乎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习舞亦愈发刻苦,直将手中一柄剑舞得行云流水,俨然已有她师父的八分神采。 然而从一分到八分容易,从八分到十分却难如登天。韶音十三岁时,师父告诉她,已经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往后再无别的可教,韶音之后的进境权看她自己的领悟。交待完毕,凝光娘子当即拜别主家、外出游历,如今已有三个年头,始终未曾得到音讯,不知她身在何方。 韶音遇到瓶颈,久久不能突破,练着练着不由心浮气躁,索性挽了个剑花、将那金蛇信绕在手臂上,兀自在合欢树下出神发呆,思念起多年未见的师父来。 李勖在前庭便听到后院的一道道娇叱和破风之声,好奇之下过来察看,不料却是见到一幅金蛇当风吐信、玉人拂花凌波的奇景,一时怔在原地。 以为她生得白璧无瑕,自当娇弱非常,实是没想到,她竟然还会这个,难怪昨日里豹儿掷来饴糖时她能那么敏捷地躲过。 李勖自在赵勇军府和刁别驾府的宴饮上见过数次莺歌燕舞,当时只觉咿咿呀呀扭来扭去令人心烦,加之宴会众将耽溺声色、不谈正事,更令他不喜这些歌舞,以为是令人意气羁縻、志向萧索之物,合该为大丈夫所远。 然,眼前这凌风之舞超然尘上、神逸绝俗,实是令人心神震荡,唯感其术势之美,而心无杂念。 唯一美中不足处,大概是她腰腹力道有限,却又着意求进,因此便显得腾跃之势略显滞涩,而出势过猛,收势不足。 不过这也算是吹毛求疵了,她又不是习武之人,不可能有那样柔中带刚的力道,如此已算是神乎其技了。 韶音出了一会神,待到回过神来不觉挫败地呼出长长一口气,正要往屋走时,余光瞥见李勖正站在萧墙前看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 李勖依旧穿着昨夜那身宽大的白色中衣,脖子和脸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麦色,比之身上的白皙深了一些。此刻薄衫已被汗水湿透,紧贴在身上,隐约透出其下贲张的胸肌,腹部块垒分明,劲瘦的窄腰下隐现出两道硬朗的线条,流畅地向□□延伸而去,两条腿颀长有力,微微分开站着, 韶音忽然有些忸怩,娇叱道:“看什么看!”说完踢开裙角,在晨光里划出一道翩然弧线,一扭身回屋了。 这副神态又是平常的小女儿模样,与方才的俊逸若神简直判若两人。 李勖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跟着走进屋去。待到韶音沐浴过后,他方才拿着换洗衣裳入了净房。 房中水汽缭绕,芳烟如雾,沁着一股幽幽甜香,令人心神一荡。桶中兰汤清澈,触手温滑,李勖进入其中,一身的刚劲瞬间被这软滑香馥的流动之物包裹住,异样的感受再次升腾而起,自小腹勃然向下,滋味……难以言喻。 李勖定了定神,迫使自己想些别的,这房中似有若无的香气却幽幽地往毛孔里钻,简直令他呼吸不畅。兰麝清幽之中,他又闻到了那股类似于红枣的甜香,仔细闻却又像是饴糖的味道。 待到他洗漱出来,韶音正跪坐在妆台前,身上已经换了一件朝霞色大袖襦裙,裙长曳地、光锦抱腰,臂上挽着条葵扇黄飘带,整个人轩然霞举,灿灿生辉。 阿筠正为她梳涵烟髻,阿雀将她一只袖子挽起,正往那露出的一截雪白手臂上套金丝臂钏。 李勖只看了一眼,立即移开目光,往外屋的食案走去。 “李勖!” 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她在身后唤他,回过头来,却见她一张雪白的小脸不知为何涨得通红,正气呼呼地瞪着他,见他一脸莫名,索性便提着裙角站起身来,裸着足走到他跟前,仰起脸低声道:“你方才用的可是、可是我的洗澡水?” …… 沐浴所需,看起来是只要一只浴桶、一桶温水、一碟澡豆即可,实则不然。 14. 第 14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待到李勖和谢候这一对郎舅双双出了门,韶音板着的俏脸立刻垮塌下来,噘起嘴巴冲着窗外气愤地嚷了句:“貌忠实奸!” 这个评价的对象自然是刚刚用过她洗澡水的李勖,阿筠闻言垂下眼眸,上前为她递上一盏刚泡好的香茗,委婉地劝慰道:“郎主毕竟是个男子,不似我们女子这般细心,恐怕是平日里不拘小节惯了,一时也没有多想。也是怪我和阿雀懒惰,小娘子出浴后没有及时将那澡汤倒了,这才闹出这么一桩误会来的。” 再说,既然已经同床共枕过了,又是郎主用小娘子的洗澡水,而不是小娘子捡郎主用过的洗澡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自然,这话阿筠只敢在心里想想,并不敢当着韶音的面说出来。 “什么误会?”韶音哼了一声,“他分明是故意的!” 一想到他脱得赤条条地躺在那只散发着香气的檀木浴桶之中,浸泡着那一汪刚刚泡过自己的香汤,那汤里怕是还残留着自己身上的味道……韶音情不自禁地抖了个哆嗦,赶紧喝了一口茶水舒缓,之后吩咐阿雀道: “再去给我寻一只浴桶来,这只我不要了!” 阿雀应诺而去,带着人去后罩房那堆得小山般的陪嫁之物中翻找,一会儿功夫,还真的找出一只镶宝石的鸳首橡木浴桶来,倒是比之前那个还宽敞许多。 韶音眼见着新的浴桶被抬入净房,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可是瞧着明亮的日光照进庭中,合欢花树招来许多嗡鸣的蜂蝶,心里却又跟长了草一般,毛茸茸地发痒。 今日天气甚好,那些毛茸茸的小马驹……也不知摸上去是什么手感,能不能骑,他说“甚是可爱”,到底是有多可爱? “小娘子”,阿筠忽然出声唤她,“您莫要再摸奴婢的手了,奴婢的手粗糙得紧。” 韶音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阿筠惊讶的神情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当即兴致勃勃道:“走,咱们一块儿去西院看看!” 西院没有使唤的仆人,自然也没有人通报,是以一大家子人忽然看见眉开眼笑的韶音携着两位花容月貌的侍女翩然而至时,集体惊了一惊,那一瞬间,好像时间都静止了一般。 荆氏方才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赵氏,埋怨她削的丝瓜皮太厚了,才瞥见韶音一眼,那个“厚”的尾音顿时吞了进去,埋怨声戛然而止;赵氏顺着婆母的目光望过去,手里的菜刀咣啷一声掉到了地上;李四娘正在用一只大铜盆清洗圆滚滚的红枣,冷不丁地见到阿嫂从天而降,手下的力道一时失去了分寸,一颗枣子噗地从虎口跳出,滚落到地上,咕噜噜地到了韶音脚边。 就连一直专心致志啃饴糖的豹儿也瞪圆了那一对鼓鼓的豹子眼,口水混着饴糖在空气里拉出一道长长的亮丝。 非是众人反应夸张,实在是韶音昨日的表现给他们留下了过分深刻的印象。 这厢赵阿萱刚刚承认,头上那只步摇和手里一对儿明月珰俱都是兄长和叔父征战沙场所获之物,那边厢这位九天仙女顿时就变了脸,直接化身成了玉面罗刹。 她当时本是意态闲适地跽坐于榻上,眉开眼笑,明艳照人,宛如一枝临水之花,格外赏心悦目。忽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儿,就见她已经站在了阿萱面前。 那姿态居高临下,那眼神冰冷如刀,开口一如金玉相叩,脆生生地提神醒脑。出口的话也言简意赅,没有半分的矫揉造作。 “不要脸!” 阿萱当时就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又恢复成那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对方却又砸过来一句分量十足的恶言,“你也配!”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令赵阿萱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全都憋在了肚子里,脸涨得发紫。 还是荆姨母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拿出一副长辈的威严,抱紧了怀里一对龙凤胎,厉声斥道:“新妇怎可这般无理,仔细吓到了我的外孙!” 谁知韶音听了这话又是冷笑一声,一双俊目厌恶地瞥了那对龙凤胎一眼,扔下一句掷地有声的俗语:“哼!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强盗生的小强盗罢了。” 说罢拂衣而去,那步伐好似凌波微步,又快又神,留下呆若木鸡的李家众人和气得七窍生烟的荆姨母一家,久久说不出话来。 …… 赵氏回忆至此,心里倒是觉得颇为痛快。 荆姨母和赵阿萱这一对母女惯常是用鼻孔看人的,每次来到家里,话里话外不是嫌弃李勉没有本事,就是讽刺赵氏言谈举止、吃穿用度比不上她们,“失了大家风范。” 如今可倒好了,家里来了一位真正有大家风范的,还是那名门陈郡谢氏的风范,他们倒是受不住这一股邪风,直接被卷跑了!有道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恶人自有恶人磨,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赵氏倒也谈不上有多喜欢韶音,也不是对妯娌二人在李家天差地别的待遇没有微词,不过是觉得二人出身相差太多,自己的郎君又比大伯李勖逊色太多,是以认命了而已。一家人还是要以和为贵,毕竟李勉甚至豹儿的前程都还要指望着他大伯呢。 想到此处,赵氏立即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菜刀,冲着韶音热情地招呼道:“阿嫂来了!我们正在准备晚饭,你看,这弄得一地都是杂乱,阿嫂快与阿家一道进屋说话去,我把先手头这些料理干净。” 荆氏也笑道:“好孩子,这里污浊,别弄脏了你的衣裙,快随我进屋里来。” 韶音就是再不懂后宅的规矩,也觉得留赵氏一人操持不妥,因就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她手中乱舞的菜刀,笑着摇头道: “不用不用,我就是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阿赵一人准备一大家子的晚饭甚是辛苦,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遣厨娘过来相助可好?” 赵氏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之人,为人最是要强。听韶音这么说,虽然领情,却也并不愿意领受,因就忙不迭地拒绝道: “这可使不得,阿嫂太客气了!便是你和谢郎君不来,我们也是日日都要用晚饭的,今日也不过是添两双碗筷而已,有什么可辛苦的?只怕阿嫂吃惯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吃不惯咱们这粗茶淡饭。” “怎会。”韶音笑着摇头,赵氏既如此说,她便也不好再劝,眸光转向一旁红着脸的李四娘,笑吟吟地问道:“四娘会骑马吗?” 李四娘不料阿嫂竟会问自己这个,一时支支吾吾答道:“不、不会,我阿兄会骑,他还有一个马场呢。” 韶音面上的笑容愈发明媚动人,“是么?不知那马场在何处,四娘可是去过?” 四娘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没去过,好像是在演武场那边。”说着转向荆氏,“阿母你知道吗?” 荆氏也摇头,“我哪里知道?那些舞枪弄棒的地方,我躲还来不及呢!”话到此处笑着看向韶音,“晚上二郎回来你问问他就是了,若是想去,明日就教他带你去!” 韶音微笑,“我也就是随口一问。” 当晚,李氏一家与韶音、谢候二位谢氏子同聚一堂,共用晚膳。 荆氏坐在最上首的高榻上, 15. 第 15 章 《嫁草莽》全本免费阅读 灯火熄灭,绡帐合围,已是韶音与李勖同床共枕的第三个夜晚。 因晨起之事过于尴尬,二人此刻俱都无话,帐内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忽然,一声响亮的“咕噜”打破了沉寂,接着,韶音便听到枕边男子轻声问自己,“你晚上没有吃饱么?” 韶音“嗯”了一声,她的确是没吃饱,刚回来时还不觉得如何,沐浴后方觉得空落落的,这会儿已是十分饥饿了。 李勖微觉惊讶,今晚她与自己同案而食,席间并不见她嫌弃饭食粗陋,反倒是吃得颇为香甜,他当时还暗暗松了一口气,怎的这会儿竟饿成了这个样子? 想到此处,李勖忍不住好奇问她,“你自小饭量就是如此可观么?” …… 韶音默了默,用尽量心平气和的语气问他,“你觉得我很能吃?” 李勖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还以为你已经吃饱了。” “我没吃饱!” 韶音忽然气呼呼地坐起身来,“一整晚吃的都是绿油油的菜叶子,连一点荤腥都没有,我又不是牛马,怎么可能吃得饱!” “怎会如此?” 李勖也坐了起来,“不是有豆粥和蒸饼么?” “那豆粥干巴巴的剌嗓子,我都咽不下去,那蒸饼上未坼十字,如何能够入口?你弟妇辛辛苦苦做了,我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拣葵菜和丝瓜吃,倒是吃了一肚子,只可惜不顶饿,你竟然还觉得我很能吃!我倒是还想问问你,你们家平日里吃的这么素淡,你如何长了这么大的个子,莫非你是属牛马的不成?” …… 李家虽不富裕,倒也是能吃得起荤食的,尤其是在李勖封为建武将军之后,家里的饮食用度便再没有缺乏过,也是顿顿有肉的。 李勖今晚入席时也有些惊讶于饭菜的素淡,不过转念也就将其中缘故猜得了七八分,大抵是阿母和赵氏觉得谢家人吃腻了山珍海味,于是便特地准备了些山野素味款待他们,谁知竟弄巧成拙,让她饿成这个样子。 想到此处,李勖不由好笑,解释道:“阿母定是觉得你生了一副不食荤腥的模样,这才特意如此的。” “胡说!”韶音立刻反驳,“师父教导过我,唯有吃肉食酪方能生得皮肤白皙红润,头发乌黑光泽,眼眸明亮有神!日日食素只会面有菜色,双眼生翳,口气臭不可闻,就如同你表妹赵阿萱那般!” 李勖听了她这话,不由在心里默默回想阿萱的长相。她那双眼睛的确是像蒙了翳,至于口气是否臭不可闻,他倒是未曾留意过。 韶音师父说的却有几分道理,只是不知她竟然还有一位师父。于是李勖便猜测着问道:“教导你舞剑的师父么?” “不告诉你!阿筠,我腹中饥饿,温一碗酪浆送进来,记得加一小匙桂花蜜。” …… 次日傍晚,李勖归家,刚步入内院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甜香,走近一看,却是一颗颗深红的枣子晾晒在阶前的玉簟上,虽个头不大,倒也圆滚滚的喜人。拾了一枚放入口中,口感却是十分酥脆,原来是去核烘烤过了,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她倒是会吃”,李勖心里想着,又抓起一把边走边吃,一时也没注意到门口那两个婢子欲言又止的神情。 又过一日,仍是傍晚归家时分,李勖大步流星正要往屋里走,迎面却见妹妹四娘勾头从屋里跑出来,眼圈红红的,见了他也不说话,只将头一扭就要回西院。 李勖一把拽住她,皱眉道:“你怎么了?” 四娘奋力挣脱兄长的手,语气异常气愤,带着哭腔道:“阿兄还是去问阿嫂吧!”说罢捂着脸呜呜咽咽地跑了。 李勖心下狐疑,正欲进屋询问,韶音已经从内室追了出来,口中正急切地叫着“四娘”,一眼见到李勖,顿时止住了步伐,眸子忽闪几下,忽地笑逐颜开,露出几颗莹白小巧的贝齿,娇声道:“你回来啦!” 她这模样异常心虚,李勖愈发觉得不对劲,遂沉声道:“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误会而已。” 李勖的两道剑眉已经微微扬起,显然是存了刨根问底的打算。 “就是前几日那红枣……她既送了我,我便也领了她的情,命人好好炮制,一定要物尽其用,不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谁知、谁知她今日过来找我说话,一眼见到了那炮制过的枣子,大概是以为我糟蹋了东西吧,竟就生气了!我也是始料未及,并不是有意的。” 韶音说着垂了眸,浓密卷翘的长睫像两挂帘子,垂下来挡住了李勖探究的目光。 “所以,你的意思是,四娘见了酥脆去核的红枣便气成这副样子?这倒真是奇了。” “是了,我也是觉得有些奇怪呢。不过你放心,明日我必定会找她说清此事,左右不过是我们姑嫂之间的小误会罢了,你只管料理军务,不必挂在心上。听冬郎说你操练甚是辛苦,想必这会儿已经饿了,快进屋用饭吧。” 韶音说着伸出两根白生生的指头,拈起李勖衣袖一角笑吟吟地一扯,催促道:“快进来呀。” 李勖眸光落在这两根指头上,足下像是生了根,纹丝未动。 相处几日,他已经知悉她的脾性,没理尚要辩三分,得理更是不饶人,绝非这般温存小意、善解人意之人。此刻忽然如此,定然是十分理亏又心虚的缘故了。 韶音何曾这般做小伏低过,李勖却仍板着张脸杵在门口不动,显然是并不想就坡下驴,她便也有些恼,于是便一把甩开他的衣袖,也冷下脸道:“都说了只是小误会,你至于如此么?真小气!”说完顾自回了屋,坐到案前吃起乳酪来。 李勖没理她,只是沉声叫住她身后的阿筠,“你说,怎么回事?” 阿筠被他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慌,心知是瞒不过了,只得斟酌着慢慢答道:“的确是误会,四娘今日来屋里找女郎说话,饮了些酪浆,一时内急,便入了净房,之后、之后就在恭桶里看见了那些焦枣,就、就生气了。” 说到这里,阿筠直觉李勖的脸色已经沉得吓人,便惶恐地跪了下去,“郎主容禀,我们在家时一贯是用焦枣除味的,并非是故意糟蹋四娘的心意。前日四娘送来红枣,女郎还特意嘱咐我们好好收着,都是我自作主张,没将女郎的嘱咐放在心上,还以为是寻常的枣子,就教人炮制用了,不想被四娘看见,伤了她的心……此事与女郎无关,都是婢的过错,郎主若要责罚,就罚婢一人吧!” 除了那句“女郎特意嘱咐我们好好收着”外,她倒是没说假话。 枣子自带一股甜香,是极好的天然除味之物。烘烤脱水后又轻盈,最适于铺在草木灰上,一道置于恭桶之中,一旦屙物下落,自会因重量而沉入下方,焦枣则因轻盈滚圆而自然覆盖其上,如此便可保证净房气味清新,不至于有不雅的味道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