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濯缨》 1. 初遇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傅二娘子被人打了! 这个消息犹如一道惊雷在明州城里炸了开来。 有行脚商人茫然问道:“傅二娘子何许人也?” 提着长嘴铜壶的茶博士来了精神,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那位的父亲是咱们的知州大人,祖父是当朝宰执,姑母是当今贵妃!” 嗬! 这样的祖宗莫说是这明州城了,放眼天下,有几个敢打她? “所以到底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茶楼里的人面面相觑,就连目击者都说不清是谁动的手,只知是位小娘子。毕竟那位娘子当时带着幕篱,旁人窥不得真容。 临窗桌边,坐着一位青衫男子,手握杯盏,远眺窗外,似乎对这坊间杂谈毫无兴趣。 饮尽杯中清茶,他拍下几枚铜钱便离开了。 *** 奉化江畔日照烟暖,山光翠流,一顶乌篷小船自灵桥下悠然而出,拂过烟柳,惹琼花零落,遥寄春情。 船上慵懒地坐着一位豆蔻少女,她一身月白色对襟衫子配草青色百迭裙,双螺髻缠着新摘的茉莉花,两条红绸带飘于脑后,随着微风轻舞。 一顶幕篱被随意地撇在一旁,她握着一柄新鲜滴翠的荷叶,堪堪挡住参差日光。一截嫩藕似的玉臂露在外头,惹得鸟妒花愁。 船头着黄衫的女使轻摇小楫,逐得水中鱼儿乱蹿。篷内又坐着一位紫衫女使,手握银碾,将饼茶细细碾碎成末。 三两个垂髫小儿挎着竹篾篮子在灵桥下叫卖,与远处瓦子里的筝乐声交揉一处,相映成趣。 小船摇摇晃晃,又见一座开阔的青石拱桥。昏暗的桥洞仿佛猛虎张开大口,将这小船吞噬而尽。 船身倏然晃动,似有重物落于船上。 “啊!” “辛夷!” “娘子,不可!” 那名唤作“辛夷”的紫衫女使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发髻凌乱、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他手中握着一柄匕首,牢牢抵在她喉间。 洞内昏暗,虞长宁隐隐看见自家女使被人挟持,忍不住低呼出声,几欲上前。 而她身后的黄衫女使急急唤住她,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 “某无意冒犯娘子,只因被贼寇追杀,迫不得已暂避于此。还望娘子将船驶去三江口,某定不会伤害娘子和家人。” 中年男人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等待着她的决断。 “我们主仆三人初到明州,并不识三江口。不如就将这船赠予阁下,阁下自行前往如何?” “某可为娘子指路,还望娘子莫要耍什么小聪明。” 虞长宁盯着那道幽幽寒光,几息之后,转身吩咐黄衫女使,“青黛,摇船。” 而后她又看向中年男人,“还望阁下言而有信,暂且放了我家女使。” 中年男人并未松手,“到了地方,某自会放人。” 一缕日光洒在了船头,小船出了桥洞,眼前忽而一亮。 虞长宁见男人唇色煞白,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一旁,袖口隐隐有血迹,她心中有了判断。 “阁下手持利刃,我们三个弱质女流焉敢反抗?我见阁下似乎受了伤,不如让我家女使为你包扎,如何?” “多谢娘子好意,不必了。”男子冷冷拒绝。 虞长宁见他油盐不进,一下子没了办法,只希望快些将这瘟神送走。 河道渐宽,江水荡谲。水面波光粼粼,烟霭沉沉。乌篷小船在江面浮沉摇摆,心绪也随之起起伏伏。 几艘渔船由远及近,待能看清时,似乎已将小船包围其中。 中年男人脸色微变,虞长宁也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来。 “阁下得罪的是什么人?” 中年男人惨然一笑,“对不住了娘子,怕是要连累你了。” 倏然间,一道身影踏水而来。只见船身微微晃动,他已稳稳立在船尾。 虞长宁抬首望去,那男子着青衫、插玉簪,手中握着一柄折扇,端生得眉清目朗,面如冠玉,飘飘然有谪仙之态。 “曹大人莫要再躲,随下官入京面圣吧。” 青衫男子声线清冽如水,语气平淡无波。 那位曹大人面色惨然,无力地松开了桎梏着辛夷的手。 辛夷虽然怕得腿脚发软,但还是在他松手的一刹那,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船头。 青黛上前一步将辛夷拉到自己身后,用身子挡在了最前头。 曹大人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无路可退。 他仰天长笑,“奸权当道,大雍危矣!尔等鹰犬休想辱我!” 话音刚落,他举起匕首往自己胸腹捅去。 似有银光闪过,“哐当”一声,匕首被打落在地。 虞长宁长于武将之家,一眼便看出了青衫男子手中那柄折扇不简单,扇骨应是精钢所炼。 “大人若有冤屈,尽可在官家面前辩明,何必自戕?” 青衫男子目光微冷,对眼前之人的举动似颇为不满。 “辩明?落于恶犬手中,我焉有自证的机会?倒不如死了轻松,免得在你们酷刑之下成了攀咬忠臣的工具!” 青衫男子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眼中闪过不耐,似有预知般,蓦然出手捏住了对方的下颌,只听“咔嚓”一声,他竟卸了那人的下巴。 而后,他漠然地看着口涎直淌的男人,闲闲道:“我劝曹大人好好配合,免得自取其辱。” 那位曹大人便是怒火滔天也无法再说出一个字来,只能以眸光为利刃,射向眼前的始作俑者。 此时一艘渔船慢慢贴近,青衫男子俯身揪住男人的衣襟,用力一扬,将那曹大人扔上了渔船。 虞长宁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青衫男子看着如松间清泉,行事却乖张狠厉,确实应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老话。 而从他们的谈话间,她也能隐隐猜到青衫男子的身份,是以她与两位女使缩在船头,静默不语,只盼着对方看不见她们,赶紧离去。 事与愿违,青衫男子理了理袖摆,眼眸轻轻抬起,目光落在了她们三人身上。 天边乌云涌聚,明媚日光仿若被覆上一层黑纱,阴沉灰败,就如虞长宁此刻的心境一般。 她知晓避不过去,索性轻轻拨开青黛的身子,施然上前,为自己辩解,“我们是被那人挟持而来,并非同党,还望大人明察。” 江云暗暗,浪打船头,浸湿了几人的裙角,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 青衫男子撤去了眸光中的尖锐,轻描淡写道:“是不是同党,审过方知。” 虞长宁心下一沉,她既然猜到了对方的来处,便也知这个“审”与别的衙门截然不同。 “放肆!”辛夷从身上摸出一块黑铜腰牌,上面以金漆描画着一个隶书的“方”字,“我家娘子是沛国公府的家眷,谁敢问审!” 男子淡淡扫向那块令牌,又直直看向虞长宁, 2. 掌掴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小舟靠在岸边,虞长宁戴着幕篱,扶着青黛的手踏上了石阶。 早已候在此处的老车夫放下脚踏,迎着虞长宁上了马车。 马车拐了两条街,停在了迎凤巷虞府的二门处。 月亮洞下站了个四十来岁,梳圆髻,穿暗褐色妆花褙子的妇人,正是虞府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姓姚。 她一见来人,急急迎了上去,“四娘子,知州家的嬷嬷下昼来了咱们府上问罪,如今大老爷在观直堂等着您呢。” 虞长宁心道,果然来了。 她“嗯”了一声,端着一派坦然地跟在姚嬷嬷身后,向庭院深处走去。 姚嬷嬷觑了眼这位小祖宗,见她神情自若,似乎还不知道自己闯了怎样的祸事,忍不住出言提醒。 “大老爷只是性子严厉了些,心肠是软的。若他说您什么,千万别顶嘴就是了。” 虞长宁转头看了眼姚嬷嬷,知她是好意,顺着应下,“我知道了。” 待人到了观直堂,姚嬷嬷便拉着青黛、辛夷二人避了开来,也将偷偷围观的仆妇小厮们都赶出了院子。 辛夷担心自家娘子吃亏,不肯离去。 青黛拽着她的手腕,严厉地告诫她,“这是娘子的家事,让下人避开是为了主子们的脸面,有老夫人在,娘子吃不了亏,你快随我退下。” 辛夷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在青黛身边,随姚嬷嬷一同退了下去。 虞长宁抬脚踏进观直堂,见只坐着老夫人和虞大老爷夫妇,一个旁人也没有,瞧着颇有三司会审的味道。 大老爷一脸怒容地看着来人,“你今日干了什么好事?” 虞长宁知他指何事,却半点心虚也无。 只是还未等她出声,老夫人已经瞪着长子,斥责道:“你这么凶做甚?” 而后,对着虞长宁招了招手,嘴里道着心肝宝贝,“快坐到阿婆身边来。” 虞长宁乖觉地走到了老夫人身边,却未坐下,而是规规矩矩地站着,看向大老爷,“大伯父是指我今日当街掌掴傅家娘子一事吗?” 大老爷看着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拍了身边的乌木高几,震得茶盏铮铮作响。 大太太见到婆母脸色不虞,连忙扯了扯丈夫的衣袖,打着圆场,“阿郎也是担心四姐儿得罪了贵人。” 老夫人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一些。 虞长宁并未被大老爷的怒火震慑,“她出言辱我先父,我动手打她,有何不妥?” “你!”大老爷从未被小辈出言顶撞过,见她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气道:“你怎敢?!那是傅相公的孙女!” 大太太也跟着半劝半诫,“她若言语不善,自有她爷娘教导,你也可告知长辈,让长辈出面,何必自己动手?” 老夫人却脸色一变,语气因愤怒而变得微微颤抖,“四姐儿,她如何辱你爹爹?” 虞长宁声音透着寒意,“污言秽语不必脏了阿婆的耳。” 她又看向大老爷,“大伯父是想让我去道歉吗?” 老夫人出言反对,“既是他们家无理,你不用去受那份闲气!” “阿娘,”大太太斟酌着用词,“本就是女儿家的口角,也谈不上道歉,上门说清楚就是了。毕竟那位是傅家的人,我们总得给个说法。” 虞长宁轻笑一声,“也是,为了大伯父的前程,我怎么也得登门伏低做小一回。” 这话颇有讽刺意味,大老爷闻言面露不快。 他如今领着明州鄞县知县的差事,而那位傅家娘子的父亲正是明州知州,大老爷的上峰。 老夫人扫了长子一眼,“他傅诚固然是相公之子,但我们虞家亦是明州百年望族!此事原就是他女儿有错在先,他若敢追究拿捏你的官途,我也可豁出一把老骨头上汴京敲登闻鼓!” 此言一出,堂内诸人静默一片。 击鼓告冤者须受廷杖三十方可诉冤,然一旦挨了过去,状子便能直接递到官家案头。 虞长宁扯了扯老夫人的衣袖,“阿婆,莫要动气。就像大伯母所言,把话说开了便是。” 大太太见她这样好说话,眼皮不由得突突直跳。但事已至此,她总不能出言反对。 “那我明日去傅府送上拜帖。” 虞长宁见此间的事已了,“阿婆,我今日玩累了,想先歇息,就不用饭了。” 老夫人自然对她千依百顺,“好,阿婆让灶上给你温着粥,晚间饿了就用一些。” 虞长宁给在座之人行过礼后,便走出了观直堂。 大老爷对她这副随心所欲的模样颇为不满,“也不知方家是怎么教孩子的……” 老夫人一个眼刀飞来,他只得讪讪闭嘴。 青黛与辛夷见虞长宁走了出来,赶紧迎上前去。 “娘子,怎么说?”青黛轻声问道。 “明日我会随大伯母去傅家给个说法。” 她并未用道歉一词,只因她不觉自己有错。 辛夷见四下无人,气鼓鼓道:“定是虞大老爷那个酸儒作怪,真是一点儿气性也没有。换做我们公爷或是三位郎君,早就打上傅家的门了!” “辛夷!”青黛出声制止。 虞长宁神色如常,“想来是那姓傅的偏居明州作威作福惯了,压得此处大小官员如履薄冰。” 她暗暗想着,若是汴京那位知道此事,今日傅诚怕是要带着女儿登门谢罪了。 辛夷心下不满,“这也太委屈娘子了!” “只是去给个说法,”虞长宁嘴角微微勾起,“正好让那傅娘子为今日出言不逊付出点代价。” 青黛上前劝了句,“这里毕竟不是扬州,娘子收着些,否则吃亏了没人护着,就像今日……” 辛夷也心有余悸,“娘子,不如等二郎君到了,咱们再打上傅家去。” 虞长宁敲了下辛夷的脑袋,“你家娘子是名门淑女,怎好整日将打打杀杀挂在嘴边?” 辛夷捂着脑袋,眼中满是不信。 天浓如墨,弦月高挂。 园中百芳酣眠,只留鸣蝉聒噪。 虞长宁乌发散落,斜斜地倚在灯下翻看父亲留下的遗稿。这些是他自年少起走访各乡各镇所记载的水道布局和前人引水防洪的良策。 三老爷虞敏勤是天统元年的探花郎,是惊才绝艳的工部水部司郎中,却在二十七岁那年,与妻子横死在了自己的家乡,独女 3. 威胁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吾父悯农人因水利不修而收成欠丰,艰度残岁,是以立志欲为百姓纾困。彼时吾父忙于进学,然每有得闲则访乡里察水情。待年及十九,逢今上恩科,吾父中进士赐探花,入工部水部司。后任郎中,上疏请命回乡修渠建坝,为农人造田抗洪。奈何大志未竞,与吾母殁于水匪之手。吾幼时失祜失恃,饮水自知,然傅家娘子讽吾父短寿,无子送终,亡时不过五品官身,不得荫庇子孙,为无能之辈。吾身为人女,难以自持,故掌掴娘子。鲁莽动手有伤淑女仪态,吾甚悔之。” 两行清泪自她眸中滑落,一身素缟,凄凄楚楚,怜煞旁人! 这一席话字字句句砸在了明州百姓的心头。 十里八乡,谁不认识虞探花? 世家子弟皆肤白如玉,唯有虞家三郎面黑如炭。只因他不畏寒暑,穿着布衣短褐于田间奔走,甚至在农忙之时挽起衣袖裤腿,帮农人一道收割。 旁人寒窗是为一朝出人头地,可虞家郎君却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农人而苦读。 他高中探花,却不入翰林,自请去工部做个小小主事。为官八载直至郎中,得上峰赏识栽培,正是一展宏图之际。 天统九年,江南暴雨,明州城西北部淹了大半,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子又少得可怜。虞郎中带着汴京的能工巧匠回乡修渠建坝,谁料还未建完,他已魂断水乡。 他不仅仅是虞家的三郎,更是明州百姓的三郎!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霎时间变得义愤填膺。 没错,百姓确实惧怕傅氏,但他们更不允许心中的明月遭人侮辱。 如今大家仗着法不责众,你一言我一句,对傅氏皆是讨伐之语。 青石桥上站着一位年轻俊朗的男子,正饶有兴致地驻足观赏这位虞家娘子声情并茂的痛诉。 此时的她倒与昨日那副泰然矜骄的模样截然不同。 嬷嬷此刻恨不得捂住眼前之人的嘴,只可惜,她的手根本挣不开! “虞娘子!”她不得已抬高了声音,“我家太太有请,还请二位入府一叙。” 傅太太已经收到报信,知晓了那虞四竟又摆了她们一道,恨得牙痒,转而迁怒女儿。 “你是不是说了那样的话!” 傅云夏闻言狡辩,“是她先激怒我的!她是故意的!” “我与傅娘子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你?” 虞长宁从门外踏入,嬷嬷悄悄对着傅太太摇了摇头。 傅云夏并不是一个嘴巴伶俐的人,只因出身傅氏,无人敢招惹她,所以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 “你!你定是嫉妒我!” 虞长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讥讽,语气却真诚,“还请傅娘子赐教,我嫉妒你什么?” 虞大太太心惊胆战地拉了拉活祖宗的胳膊。 傅太太瞪了女儿一眼,让她噤声。 她已遣人打听清楚了这位虞娘子的来历,知道她来者不善,故而话中也句句带刺。 “虞家其他几位娘子都不似四娘子这般伶牙俐齿,可见还是国舅家会教养女儿。” “太太也不遑多让,”虞长宁出言嘲讽,半分面子都不给,“汴京的傅大娘子知书识礼,堪为贵女楷模,二娘子与之相比,大相径庭。” “你什么意思?!”傅云夏指着虞长宁喝道。 傅太太低声呵斥女儿,“还不退下!” 她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虞长宁,咬碎了一口银牙,暗暗在虞知县头上记了一笔。 虞长宁笑着对傅云夏抬手行礼,“昨日我鲁莽动手,今日特来赔罪,望傅娘子宽宥。” 傅云夏愤愤地看着她。 但傅太太领教了眼前这位的厉害,不想与她多废话,严厉地瞥了女儿一眼,让她莫再作妖。 傅云夏被母亲威慑,不得不接受了这番道歉。 “既然傅娘子接受了我的道歉和赔礼,那我动手一事就已和解了,”虞长宁笑得温和有礼,“如此,我回去就等着傅娘子为辱我先父一事道歉了。” 傅太太柳眉倒竖,“虞太太,这就是你们家的诚意吗?” “四姐儿!”虞大太太难得地板起了面孔。 “大伯母,我这也是为了傅娘子好,”虞长宁脸上涌起一片被误解的委屈,“那些御史言官闻风而奏,若被他们知晓了此事,怕是傅相公家眷当街欺辱良臣遗孤一事很快就会出现在官家案头了。” “虞娘子这是在威胁本府吗?”一个中年男子一脸阴郁地步入堂内。 虞太太赶紧拽着活祖宗侧身回避,“妾见过知州大人。” “知州不信,大可试试,”虞长宁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傅相公的新政推得并不顺利,您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平生波折吗?” 傅诚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女儿还小一岁的女子,压低了声音,却也更显威严,“是方稹让你这么做的吧?诱我女儿做错事,好借此攻讦我父亲,对吗?” “谈不上‘诱’字,这难道不是傅娘子主动撞上来的吗?”虞长宁瞟了怒意冲天的傅云夏一眼,又道,“您不必想得那么复杂,我方才也说了,是作为一个女儿,替父亲讨回公道罢了。” 傅诚阴恻恻地看了一眼虞长宁,虞大太太觉气氛危险,上前一步,将这位小祖宗挡在了身后,面上满是讨好之色。 “国舅确实很会教养孩子,本府甘拜下风。” 傅诚不屑地扫了眼虞大太太,转头看向女儿,“夏儿,明日你亲自登门向虞娘子道歉。” 虞长宁却不愿接受这样的处置,她绕过大太太的身子,直直看向傅诚。 “不知傅娘子登门是向谁致歉?她辱的是我父亲,也该是向我父亲致歉才对,大人您说呢?” 大太太真是想拦住这位小祖宗的嘴。 傅诚被她气笑了,“怎么?要我女儿以命相抵?” “大人言重了,晚辈不过是想请令嫒去我父亲的墓前道歉,这应当不为难吧?” 登门还不够,竟让他的女儿当着全明州百姓的面俯首低头,这让他这个知州情何以堪?! “娘子年纪还小,怕是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扬州距此百里,我若是娘子,就不会逼人太甚。” 虞长宁面露讥讽,“我既然敢上门说理,自然是有后手的。若大人能保证自己摘得干净,大可动手试试。” 虞大太太头痛欲裂,这位活祖宗真是拉也拉不住,不知道方家是怎么惯出来的。 傅诚恨不得当场将她撕碎,可他却不能赌。 他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甚至在父亲心中,他还不如那个与小妹和离了的侍郎女婿来得重要。 如今正是父亲变革的关键时期,他决不能因这等小事拖了父亲的后腿。 傅诚紧紧握拳,深吸了一口气。 “虞郎中是一代能臣,今岁是他罹难十年之际,我家二娘作为晚辈,理应亲身祭奠。” “多谢大人成全,”虞长宁转而看向傅云夏,“清明那日,我在父亲墓前恭候傅娘子。” 待人走后,傅诚转身扇了女儿一巴掌。 傅云夏精心护养的脸上,五个红指印根根分明。她虽骄纵,但此刻也不敢吱声,强忍着眼眶里的泪花,不让落下。 傅太太再心疼女儿,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触了丈夫的霉头,只能像只鹌鹑一样,将女儿搂着怀中,等着丈夫气消。 傅诚犹不解气,看着妻子,“你若不会教女儿,就将她们送回汴京交给大嫂教养,否则来日出嫁,丢的也是我傅家的脸!” 傅太太的儿子 4. 迷雾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辛夷拿出几只素三彩暗花云龙瓷碟,将各家买来的苔菜花生分装了开来。 虞长宁命她与青黛给两房都送去了一些,自己则撑着油纸伞,提着食盒,漫步到了老夫人院中。 “花生?”老夫人看着孙女献宝似的打开了食盒盖子,满脸诧异,“你喜欢吃花生?” 虞长宁见老夫人神情有些怪异,也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阿婆,为何家中从不采买花生?” “你爹爹吃不得花生,所以家中从不允许出现此物。”老夫人回忆起幼子,脸上满是怀念。 “爹爹不能吃花生?”虞长宁大为不解。 “是啊,他吃了花生便会窒息,这事儿只有家中至亲晓得,不敢让旁人知道。” 竟这么严重! 那他如何吃得了二两花生? 不对劲! 虞长宁回到书房,翻开记着花生的那一页,是开隆十九年腊月初五所记。 前一页是开隆十九年七月十五。 近半年没有记录? 虞长宁见中间并无撕毁痕迹,她反复翻阅这本札记,终于发现了端倪,是字迹! 人的字迹确实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是随着成长,总会有细微的变化。 从腊月初五这页开始,所有的勾脚都没有之前那般锋利,就好像年岁渐长,棱角磨平一样…… 所以后面那几页是后补的! 那为什么突然跳到了腊月,而不是跟在七月十五之后补写呢? 电光火石间,虞长宁想起了当年他们是在天统九年腊月二十出的事。 所以…… 这是天统九年他回乡时所写! “蒙友人季明所邀,赏四明雪景,对月共饮。幸得季明携家中所炒苔菜花生相佐,其味甚美。吾讨要食谱,季明慷慨赠之……” 食谱?为何炒花生这样简单的零嘴儿也需要特意讨要食谱? 而且她从未在遗物中发现过任何食谱,难道这食谱指代了什么? 虞长宁觉得自己好似摸到了一团迷雾,这是不是代表着寻对了方向? 她回明州这几日看似到处游逛,实则去遍了虞敏勤出事前勘察过的水域。 但她并未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直到此刻。 虽然她暂时拨不开这层迷雾,但至少误打误撞有了方向。 她将手札往后翻了一页,开隆十九年腊月初七。 她又翻了两页,直到最后一篇,是开隆十九年腊月十八所记。 后补的札记共有五篇,篇篇都提到了这个叫做季明的人和四明山。 其中有一篇,她印象深刻。 “吾与季明亲酿杨梅酒,埋于树下,来日若吾得女,待女出嫁时可开坛宴客……” 虞长宁合上手札,将自己缩在圈椅之中。 四明山,季明…… 到了晚间用过饭后,虞长宁忽然向老夫人提起了自己想去周边转转。 “在扬州时便常听文人雅士提及越州余姚的四明山四季如画,如今春暖花开,我想去那儿看看。” 余姚县地处越州与明州交界,是以坐车小半日就能到。 老夫人对她的请求自然无所不应,“咱们家在四明山脚下有座别院,你可以在那儿小住几日。” 四明山下有座别院?这么巧? 虞长宁心中一动,隐隐觉得那座别院或许是她要寻的方向。 “阿婆,我明日就想去。” “好,让你二伯父送你去。” 虞二老爷因年少时摔伤了腿,与仕途无缘,只好留在家中打理庶务,便不似大老爷那般要上衙点卯,行动也自由许多。 “二伯父腿脚不便,不必辛苦他了。我有两个女使相伴,阿婆不用担心我。”虞长宁喝了口酸梅饮子,试探道,“阿婆,爹爹在余姚可有知己好友?我想着既然去了,也好拜访拜访。” 老夫人沉吟了许久,“我只记得他有位举人好友,正是余姚县人。” 莫不是那季明? “不知那位叔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只记得姓王,其他便不太清楚了,你可以问问你二伯父。” 姓王…… 虞长宁心下失望,但她仍不放弃。 “阿婆可听过一个叫作季明的人?” 老夫人双眉微微拱起,想了许久也没半点印象。 虞长宁见金乌西沉,不忍打搅老夫人安歇,只得起身告退。 夜间窗外疏竹摇曳,雨势渐浓。 到了一早,低洼处竟如小塘。 “娘子,咱们还去余姚吗?” 辛夷隔着窗户看着倾盆大雨,心中微微失望。 虞长宁心中苦恼,这样的天气,老夫人断不会让她出门,可若不去探个究竟,她便如百爪挠心不得安宁。 如今只盼雨势小一些。 到了午后,天公竟然作美,雨歇风定,春情无限。 虞长宁恐天公又变脸,当即命人套车。 只是为了路上好走一些,她临时做主换了一架小车,便带不得两位女使了。 青黛不放心,“临行前公爷说过此行危险,婢子定要寸步不离跟着娘子的。” 青黛是沛国公方稹千挑万选出来的武婢,自十二岁起便跟在虞长宁身侧护卫她安全,至今已有七年。 虞长宁却觉得去一趟余姚县出不了什么大事,“反正要待几日,待雨势停了,你与辛夷再来不迟。” 青黛脸上仍不放心。 虞长宁只好再三保证,“在你来之前,我只呆在别院中,哪也不去,可放心了?” 见她如此,青黛也不好再阻,临行前又细细叮嘱了许多。 虞长宁耐心听完,钻进了马车,一路西行。 到了别院,已近黄昏。 此刻日光晦暗,炊烟升起,远处的四明山在薄薄云霭中笼着一层暖黄的暮光。 “隐雪居。”虞长宁口中默念别院的匾额,赫然发现这字迹竟是虞敏勤所书。 别院里住了一对姓周的老夫妇看门和两个家丁护院,他们见到虞长宁时,神色殷切。 这座宅子虽久无人住,但老夫妻将此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了床褥便能睡人。 他们不知今日主家前来,也没准备什么好菜。好在虞长宁并不在意,粗茶淡饭也用得香甜。 晚间,她见诸人睡下,一个人提着灯笼在院中摸索。 早春的夜风依旧凛冽刺骨,灯笼里的烛火晃动闪烁。 一滴冰凉顺着虞长 5. 遇匪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围墙上探出一张惊恐战栗的脸,“什……什么人?” 雨水从他脸颊滑落,顺着墙壁流下。 周翁仰起头,任凭大雨泼在脸上,艰难地睁开一只眼,“是我,虞家的门房。” 那张脸缩了回去,再无声息。 虞长宁等了几息,不想在此浪费时间,“周翁,我们再去前头看看。” 话音未落,只听吱呀一声,大门露出了一条缝。 “周翁,快,快进来!” 周翁将虞长宁推进了门缝,自己也跟着钻了进来。 “这是我家娘子,隔壁李家恐遭了贼寇,我们家人少,特来向张员外求援。” 虞长宁见对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布衣,似是家丁。 她忙上前一步,“烦请小哥带我见你家主人,晚了就来不及了!” 家丁不敢耽搁,忙将二人引去了内堂。 堂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微弱的光线随着大门打开而左右摇摆。 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妻怀中护着三个孩童,脸上满是仓惶紧张。 虞长宁来不及详说,只急急道:“对方的人不少,但我们这里有七八户人家,将所有壮丁集在一处,应有胜算。今夜雨势大,恐怕后头几户人家还不知情,我们得尽快通知他们,另外得派个腿脚麻利的人去报官。” 张员外讷讷点头,“我已派了一个家丁去报官了,我们家正打算套车暂避,娘子可要同行?” 虞长宁见他们身后放着几个行囊,应是仓促拿出的值钱物件。 她并非没有想过逃离,只是这里的宅院都是依山而建,他们几家群落于此,只有一个出入口,遭难的李家便是第一家。 “若要逃走必要经过李家门口,风险太大。您若执意要走,我不会拦,只盼您想清楚。若您不走,我们几家便聚一处!” 虞长宁转过头对着周翁道:“我们先去下一家商议。” 未等她开门离去,身后响起了张员外的声音。 “娘子,”张员外脸上已有决断,“娘子说得在理,与其冒险逃走落单,不如聚在一处!你们先去罗家,他们家人口多,门墙高,若要聚一处,去他们家最合适!” “好!”虞长宁转头看向周翁,“你去罗家商议,我回家将其他人带离,只怕贼寇很快就要摸到我们家了。” “周翁,我与你一道去罗家。娘子,您将家人先带来此处暂避,”张员外转头看向妻子,“照顾好孩子们。” 张太太面露不舍,但还是点了头,放丈夫离开。 周翁只是虞家的门房,而张员外却是实实在在的主人家,说起话来,确实更有分量一些。 宜早不宜迟,几人冲进雨中,贴着木门而立。 小家丁爬上墙头四周张望,低头急道:“街上无人。” 木门再次被悄悄打开,三个人顺着门缝挤了出去,奔向不同方向。 虞长宁溜回家中,只觉隔壁没了声响,她心如擂鼓,双手不自觉地微颤。 好在贼寇还未摸到家中,她领着众人从侧门而出。 街上似有声响,几人贴着墙根,大气不敢出。 虞长宁稍稍探头,往李家方向望去。 她隐隐看见两人,其中一个被一路拖行而来,似乎没了生机。 虞长宁抹去脸上雨水,依旧看不清对方,只隐隐听见活着的那人似在咒骂,“报官”、“杀了”几个字眼顺着风声传入耳中。 虞长宁大惊失色,看来那伙儿贼人果然守着路口,以防有人逃出。 而那个可怜的人,怕就是张员外家跑去报官的家丁了! 这伙儿贼寇敢如此嚣张杀人,怕是不会只盗一两家那么简单。 她待人进了李家,转头吩咐众人,“周翁已去罗家游说,周媪你冲去张家,有人接应,其他人随我去各家通知!” 其他三人见主家的小娘子胆色十足,自然不会退缩,齐齐点头,唯有周媪面露犹豫。 虞长宁板起脸,神色威严,“我是主家,你须得听命,我们心齐,方有胜算。” 周媪惶惶点头。 几人趁着夜色慌忙而动。 若非借着瓢泼雨势,他们也不敢大力敲门。果然,后头的几家根本不知前头发生了大事。 罗家那头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着各家聚集。 其他几家都觉性命要紧,赶紧捡了最值钱的物什,跟着虞家的人躲去了罗家。 唯有一户姓钱的人家,仗着家中有十来个护院,不愿舍家挪动。 “多谢虞娘子特来通知,”钱员外一脸坚定,“我家在最里头,且护院众多。若大家愿来我家避难,我无任欢迎。只是若要我另避他处,让家中门户大开,我自是不愿舍下多年积攒的。” 虞长宁苦心劝说,见他油盐不进,,冷冷道:“钱财竟比性命还重要?蝼蚁尚且偷生,为何员外如此不惜命!” 虞长宁幼时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让她无法理解也不能苟同这样的做法。 人活着,才有以后,不是吗? 钱员外面色沉沉,“虞娘子的好意钱某心领了,您出身世家大族,自然视钱财如粪土,焉知我们这些普通百姓靠着几代人才能打下这副家业,怎可说抛就抛?” 虞长宁深吸一口气,无奈道:“钱员外保重。”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钱家,借着屋檐遮挡,往罗家方向挪去。 雨势渐渐小了,一举一动都须更加小心。 她探头望向李家,却见两道背影策马而去,其他人则冲入了虞家。 虞长宁觉得此情此景甚是怪异,但此时顾不得细究。 她趁人冲进了虞家,赶紧奋力向罗家的方向跑去。 罗家的家丁在墙头放哨,见人来,立马跳下开门,将她迎进了院中。 虞长宁贴着铜门喘着粗气,周媪赶紧迎上,将伞覆在她头顶,却见只有她一人。 虞长宁摆了摆手,“钱员外不愿舍家,我也无法劝动。” 待她跟着周媪回到厅中,灌了一盏温茶,才顺了气。 厅中挤满了各家的人,只是此刻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她亲眼看到有十来个壮汉闯进了虞家,他们手持利刃,凶悍无比,并非寻常家丁护院可以比拟。 她不得不出言提醒众人,“眼下我们虽然人数众多,但远不如对方凶悍狠辣,论实战能力,更是比不得,且他们派人守着路口,我们如今是被瓮中捉鳖,须得想想对策才是。” 此刻,一位嬷嬷过来回禀,“主君,我们已烧好了热油热水。” 虞长宁闻言看向罗家家 6. 自救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对方一行五人,窄小的路口中间甚至下了桩橛。 虞长宁眉心一凝,这看着像是有备而来的。 四明山下多是官商富户,日有巡哨,夜有警卫,为何这些贼寇能够如入无人之境? 方才策马离去的两人又是为何脱离大部队,匆匆而去? 这些疑问在她心间盘亘,她夹紧马腹,紧紧盯着眼前拦路的五人。 倏然间,她抬手搭弓,瞄准其中一人眉心。 “咻”地一声破空而响,箭矢飞出,一位悍匪轰然倒地。 虞长宁放下手臂,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是此刻她不能露怯,更不能慌乱。 剩下的几个匪徒见同伴倒地并未惊惶,似乎毫不在意同伴的生死。他们迅捷地调整了站位严阵以待,让虞长宁几箭落空,再难得手。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少女艳如桃李、寒如冰霜的脸在黑夜中绽现。 她的脸上浮满雨珠,因春寒而显得苍白。 一双杏眼在雨水的冲击下微微半睁,拘着水汽,犹如四明山间的雾霭散开,露出的一弯皎皎弦月。 只是那眸光不似月华般温柔舒意,而是冷冽如箭。 一如她手中泛着寒光的箭矢,倏然而出,三箭连发,射向其中一人。 那人为了躲避箭矢,匆忙闪避,无意间留出了一道小小的空隙。 就是此刻,机不可失! 虞长宁低喝一声:“张五,冲出去!孙万,掩护他!” 一道棕影瞅准空缺,飞闪而去。 虞长宁又放几箭,让对方无法阻拦。 看着张五的背影渐渐变成一道黑点,她心间才慢慢冉起一股希望。 只是眼下以二敌四,落于下风。 因被张五突围,那几个悍匪再无方才戏弄之色,眼中皆是戾气。 孙万想故技重施,“娘子,我掩护,您冲出去!” 虞长宁看了眼对方阵型,只靠一人掩护,是没有胜算的。 她当即拒绝了这个提议,“别废话,杀!” 两人合力,又攻下一个悍匪,只是孙万也被那人斩于马下,鲜血汩汩而出,不知生死。 不止于此,那匹毫发无损的良驹被其中一个匪徒夺走,他翻身跨马,扬鞭而奔,追逐着前去报官的张五。 虞长宁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远去变得愈发深沉。 他骑马的姿势过于娴熟,并不像普通百姓落草为寇的样子。 而张五,极有可能被他追上…… 这群人确实很不对劲。 “嘿嘿,还是匹胭脂烈马,老子最喜欢够味儿的娘们!” 一个络腮胡子上下打量着虞长宁,眼神中流出的想法腌臜龌龊。 自他们的同伴夺马而去,剩下两人眼底的紧张已然被戏谑取代,将眼前的美人实为囊中之物。 他们并不急着上前,反而是抱着猫捉老鼠的心态,逗弄着眼前的美娇娘。 如今只剩虞长宁一人面对两个悍匪,她自知并无一战之力。 箭矢已被耗完,她扬手一抛,弓弩掉落在地,俨然一副弃甲投戈的姿态。 长发顺着雨水紧紧贴在她的脸颊上,她拉紧缰绳,蓄势待发,脸上却露出害怕而讨好的神态。 “若我不再抵抗,是不是可以饶我不死?” 月光洒在她的俏脸上,更显楚楚动人。 眼前的美人好似仙女下凡,两个匪徒看呆了眼。 一个精瘦的男人脸上露出贪婪的目光,“哥哥们都是怜香惜玉的人,怎么舍得让小美人赴死?只要小美人愿意伺候哥哥们,哥哥们自然什么都依着你。” “只是,我只一个,你们却有两人,该如何分呢?” 虞长宁一双如烟如雾的长眉轻轻拢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对面两人。 她这一把刻意而造作的声音在对方听来如仙音贯耳,让人闻之骨头酥软。 两人许是不将一个小女子放在眼中,竟就地争论了起来。 “我最年长,我先来!”络腮胡子道。 精瘦男人不服,“上一回也是你先,这次该轮到我了!” “既然你们争不出先后,”虞长宁矫揉地说道,“那就让我来选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似乎赞同这个提议。 她伸出手,指着络腮胡子,而后又挪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就你吧。” 络腮胡子脸上虽有不快,但也并未反驳。 而被虞长宁选中的精瘦男人笑得露出一嘴黄牙,贼眉鼠眼地朝着虞长宁走来。 “我好歹也是良家女子,决不能在此席地幕天。” 精瘦男人倒是顺着她,毕竟在雨天里做那事也不快活。 他指着前头的李家宅院道:“那我们去那里,让小娘子见识见识哥哥的本事,保准你舒服得不舍得换人。” “我呸!”络腮胡子在后头叫骂,“你给老子动作快些!” 精瘦男人充耳不闻,伸手想将虞长宁抱下马来。 虞长宁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弯下腰,似乎要投进男人的怀抱。 刹那间,一道寒光闪过,精瘦男人不可置信地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虞长宁手中握着一柄剔骨刀,是她在罗家厨房里拿来防身的,图的就是小巧好藏。 男子的血喷溅在她脸上,腥臭黏腻,令人作呕。 她忍着不适与害怕,趁着络腮胡子还未作出反应,迅速地调转马头向回奔去。 待络腮胡子追来时,她已冲进了虞家别院。 别院有三进,她虽今日才到,但也凭着见过一次的记忆,借着朦胧月光,摸到了厨房。 翻盖,跳下,盖盖,一气呵成。 这间小小的地窖是她来厨房转悠时偶然发现的,并不是很隐蔽,但她在赌对方不会第一时间来厨房寻人。 若是运气好,还能等到张五脱险,带官府的人前来救援。 若是运气不好,那她也能再奋力一搏,如今,只剩下一人了。 虞长宁用衣袖胡乱擦着自己的脸,血水虽被雨水洗去,但那股子腥气似乎还在,像条毒蛇吐着信子,缠在她身侧,让她恶心战栗。 她贴着墙壁而立,暂时地松了口气,鼻头一酸,几滴眼泪忍不住地滚了出来,似乎越擦越多。< 7. 恻隐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电光火石间,一道银色利影从门外飞来。 身上忽被重物覆压,但此刻脱离桎梏的虞长宁顾不得其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三魂才将将归位,她又被目之所及吓得不见了七魄。 络腮胡子双目圆睁地倒在她身上,脖颈上血淋淋地插着一支袖箭。 虞长宁愣了片刻,忙牟足了力气将人推了下去,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了几步,一脸惊惶地看着门外。 黑夜中,一道身影踏进了狭小的厨房,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虞长宁茫然地搭上了那只因沾着水雾而微微泛凉的手,被人稍一用力,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一身湿透而残破的衣裙紧紧贴裹,勾勒出少女的玲珑,露出欺霜赛雪的肌肤。 一阵夜寒袭来,少女簌簌发抖。 来人尴尬地移开了视线,解开了身上的外袍。 一道黑影从头顶落下,虞长宁的身上忽然多了一件烟墨色绣暗纹的油布外袍,带着陌生的余温和清冷的气息。 她冷得搂紧外袍,将自己包裹其间,不属于她的沉水香在鼻间萦绕。 她讷讷抬眼,一身玄青色的麒麟服映入眼帘,那张无波无澜的脸是她前日所见过的,那个皇城司的人。 那日的他立在船尾,衣袂随风翩跹,一派风流俊雅。而今日,他踩着官靴,穿着麒麟服,一头乌发束于冠中,颇有几分冷厉的姿态。 腰间的鞓带勾勒出他修长而结实的腰身,上面挂着一枚玄铁令牌,浮凸着三个字“陆九瞻”。 “多谢大人相救。” 虞长宁的声音细弱无力,因被扼颈而变得微微沙哑。 陆九瞻看了眼面前的人,一双杏眼夹着泪意微微泛红,满头青丝如瀑而散,裹着雨水,一缕缕地黏在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 他也没想到救下的人竟是那位国舅家的小娘子,只看她如今这副模样,完全没了那日的气焰,可怜巴巴地像只迷了路的狸奴。 鬼使神差地,他竟拿出了自己的手巾,递给了眼前之人。 虞长宁木然地接过了手巾,却再没动作。 陆九瞻见她不动手,自己总不能帮她擦脸吧? 他不再理会,移开了目光,向门口传唤,“薛松!” 薛松应声而至,等着上官发号施令。 陆九瞻扫了眼地上的尸体,目光落在了那只血色的左眼上。 他有丝愕然。 目光轻移,一支带着血的金簪孤零零地躺在少女的脚下。 陆九瞻此时再抬眼看向虞长宁,忽然觉得她身上的气焰又回来了。 他对着薛松淡淡道:“把这里处理干净了。” 说着,他便抬步离开了这间逼仄的厨房。 薛松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呆愣的小娘子,又看了眼地上的尸首,一时不知该先处理谁。 几番权衡下,他扯起一抹善意的笑脸,“娘子,你的家人在哪?” “家人……”,虞长宁涣散的目光慢慢聚拢,直到瞳仁凝成一点星芒。 她急急看向薛松,“快,快去救人!还有匪徒尚未伏诛!” 薛松见她急得眼泪直掉,心里顿时慌了神,“娘子别急,我们的人早已去剿匪了。是方才有人指路,我与大人才单独来了此处。” 虞长宁刚松下一口气,又透过敞开着的门,遥遥望见远处似有浓烟。 她心下一沉,那是罗家的方向! 此刻也顾不得身上疼痛,她拔腿往外跑去。 兵刃碰撞在耳边充盈,随着她跑出虞家别院,厮杀之声愈发清晰。 虽在雨中,但火势却沿着罗家墙壁向上滋爬。 是了,方才大家以热油御敌,如今这糊在墙壁的热油反而成了夺命的利器。 她歪歪斜斜不断靠近,灼热之气燎面而来。 皇城司的人与那些贼匪相缠一处,看似占着上风,却又始终胶着。 许是为了留下活口,他们动手时并未显露杀招,是以才与这帮匪寇僵持不下。 罗家大门轰然而开,数十位家丁男壮越过火舌,奔涌而出。 他们手持棍棒,加入混战。很快,匪徒渐渐不支,终被制服。 虞长宁松了口气,隐约在人群中见到了周翁周媪的身影。 在这一刻,她才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各府的人四散归家,清点损失。 她向前走去,却被一块凸起的石板绊倒在地,地上的残雨溅在了烟墨色的外袍上,晕出更深色的痕迹。 虞长宁以手支地,抬起头,似看见一人从火光中走来,七尺昂藏,神采英拔。 他落脚之处纷纷荡起涟漪,击扬而起的莹润水珠细细密密地落在了那双黑色的皂靴上。 陆九瞻看着摔倒在雨中的人,明明似朵娇花在风吹雨打下浮沉飘摇,可她的眼神中从未流露出半分怯懦,高昂着头颅注视着前方,好像一株冬日的野草,只要春风吹过,便又能肆意生长。 这样的气质与锦衣玉食的贵女格格不入,却在她身上,与矜骄明媚融合得浑然一体。 她那一脸的血污如落梅般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幽幽绽开,在火光下明明暗暗,看得人触目惊心,又不由得心生恻隐。 一如昨日他在青石桥上看见她站在傅府门前,一身素白,戚戚然地诉说着丧父丧母的委屈,控诉着权相亲眷的跋扈, 三言两语就让百姓站在了她这头。 陆九瞻经过她身侧时,步履间有了一丝停顿,一只手犹豫着从袖中探出。 只是一双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手比他更快、更果断地伸了出来,将少女一把扶起。 陆九瞻移开目光,复又向前走去,仿佛方才的停留只是错觉。 周媪心疼地看着虞长宁,急急问道:“您可有受伤?” 虞长宁轻轻摇头,“我无事,其他……” 话音未落,她眸色一紧,急忙转身,在并不开阔的道路上寻找着孙万的身影。 只有三具匪徒的尸体横在路边,根本不见孙万的影子。 她松开周媪,一瘸一拐地追在陆九瞻身后,“陆大人!” 陆九瞻停下步伐,他看着虞长宁,语气似有不耐,“何事?” “大人来时可见过躺在路边的重伤之人?” “见过,让人带他去治伤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着李家宅院的方向走去。 虞长宁知他有公务缠身,但张五仍下 8. 入怀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周翁,你先去忙吧,我自己转转。” 虞长宁按下心中悸动,匆匆回到房中,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几个字。 禾子日月…… 子月禾日! 孟香! 三太太的闺名唤作“孟香雪”,若隐去“雪”字,则为孟香! 所以季明指的是隐雪居?! 虞长宁心中闪过一丝怪异,但很快被兴奋的火苗所覆盖。 只是这里出了这般大事,家中很快就会知道,到时定不准她再停留。 时间不多了,她得想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既然那五篇札记指向了隐雪居,那是不是意味着,在这里藏着某件东西? 答案应该就在那些文字中。 虞长宁此行随身带着誊抄的五篇札记,她搬了个杌子坐在庑廊下,凑着冥冥日光,一字一句地拆解着里头的意思。 廊外阴雨潺潺,香风徐徐,绵软细雨随着清风抚过她发间的丝带。鹅黄色的发带裹着水汽在她的脸颊上舞动,她也浑然不觉。 最终,她将几页纸小心地放回房间,决定将其中可疑之处逐一排查。 “周媪,周媪!” 正在前院浇花的周媪见虞长宁小跑着过来,木屐在水中啪嗒啪嗒,似有急事,忙放下手中器具,“娘子,怎么了?” “我闲着无事,想研习厨艺,不知家中可有食谱?” 周媪看了一眼锦衣华服的小娘子,只觉她是一时兴起,斟酌着措辞道:“家中并没有食谱,若娘子想去厨房,我可以为娘子打打下手。” 虞长宁对厨房不感兴趣,她听闻没有食谱,便放弃了这个方向,“罢了,周媪先忙别的事吧。” 周媪看着她的背影,不免觉得娘子心大。换作别家的娘子,只怕早就吵着回家了,偏偏她像只花蝴蝶一样,在春雨下饶有兴致地寻乐子。 虞长宁寻了襻膊将衣袖搂起,又去柴房拿了一把铁锹,披上蓑衣,戴着斗笠,独自一人跑到了后院。 因手札中记载,虞敏勤曾在此埋下杨梅酒,若能挖出东西来,那便说明方向对了。 路过的周翁见她这般架势,不禁好奇,“娘子这是要种花?” 虞长宁抹了下脸上沾到的雨水,顺着周翁的话,点头承认,“我想随意种些野花,待来年春日再来瞧瞧。” 周翁见她兴致盎然,不知从何处寻了些种子来。 他见虞长宁挖得吃力,想要帮忙,却被她制止了,“自己动手方觉乐趣,周翁且去忙,不必理我。” 日晖透过水雾,将碾碎的柔光洒在了低洼水塘中。天边的墨云好似绣了一圈金丝边襕,覆住了苍穹。 虞长宁看着眼前的三个大坑,无语凝噎。 后院只有一株梨树和两株海棠,她一个下昼挖了个底朝天,确实挖到了酒坛子,可里面装的只是酒。 她无奈地将坑填好,一脸颓败地坐回了庑廊下。 周媪见她静了下来,以为她是玩累了,端着点心走到廊下,“娘子先垫垫饥,喝口杨梅酒暖暖身子。” 虞长宁并没有胃口,倒是有些渴了。 她握着杯盏,轻轻抿了一口,初觉辛辣,再抿几滴,又觉得酸中带着香甜,一杯下肚,齿颊中满是清新的春意。 “周媪,再给我倒一杯吧。” 周媪却摆手拒绝了,“这酒后劲大,娘子饮一杯驱驱寒便好,可不能多饮。” 虞长宁也不缠着,便将杯盏交给了周媪,撑了把油纸伞在院中四处晃悠。 雨势虽不如昨夜那般瓢泼,但清明时节的江南春雨缠缠绵绵滴个不停,让人心烦意乱。 西风席卷,被雨水打落在地的花叶随风扬起,伴随着隔壁穿墙凿壁的声音,吵得虞长宁郁气更浓。 杨梅酒的后劲儿被这股子风带了出来,她脑中的清明被混沌驱赶。 她二话不说,提起裙子轻车熟路地爬上了那座假山,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扒在墙头,探出半截身子来。 不像昨晚那样战战兢兢偷偷摸摸,此刻她是光明正大地打量着隔壁的院子。 昨夜李家十一口人,上至五十岁的灰发老知内,下至五岁垂髫小童,无一幸免。 他们是五年前从外乡搬来的,在越州没有亲眷,如今只能靠着邻居们帮忙准备了棺木收殓,而皇城司则以办案为名,征用了李家。 现下皇城司的人正在园子里刨坑砸墙,就好像她刚才那般,也不知他们在找什么要紧的东西。 电光火石间,散落在地的珠子似乎被串了起来,连成了完整的脉络。 有人想从李家得到什么,于是扮作贼匪掩人耳目。在寻到东西后,便策马离去。至于剩下那些人,应是真的为财而来。 皇城司的人来得那么快,也不是为了救人。他们的目的本就是李家,所以此刻才会在李家四处翻寻。不过看样子应是一无所获了,因为他们要的东西早已被人带走。 虞长宁本想去提醒陆九瞻,但只一瞬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她不能与皇城司扯上太多关系,免得祸及己身。 这些年来,皇城司的名声并不好,在朝臣眼中他们是党同伐异的阉狗佞犬,方家也好,虞家也罢,都不能沾上。 况且,以皇城司的能耐,应该很快就会查到这些,用不着她刻意提醒。 至于那位陆大人的救命之恩,她自会找到别的法子报答。 思及此处,虞长宁决定将昨夜所见深埋心底,只是有些同情这些白忙活的人。 陆九瞻彻夜未眠,下巴上青茬浮现。 那群匪徒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即便他命人将他们十根手指一节节掰断,又重新接上,周而复始;即便他将几个嘴硬之人的肋骨当众敲碎,又给灌药吊着口气不让昏厥;即便几个胆小的已经被吓得遗湿了裤子,他们也交待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好像沿着光线隐约看到了终点,却因一团迷雾,让人辨不明方向。 烦闷的情绪涌上心头,陆九瞻揉按眉心,决定去外头看看。檐外滴雨,他随手拿起倚在门边的伞,向庭院走去。 他刚一抬眼,就看见粉墙黛瓦上有一道柳芽色的身影,仿佛是春日的信使。 白色的油纸伞边,堪堪露出了半张桃腮玉面。 陆九瞻本想让人驱赶,但看着随风舞动的鹅黄发带,他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少女似乎沉浸在 9. 线索 他该信她吗?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陆九瞻走出庑廊,任凭雨水在身上冲刷。 他昂起头查看四周,发现附近邻舍亦能窥见李家庭院,遂吩咐薛松将众人传唤逐一问话。 薛松飞快扫过那柄斜斜靠在墙角的春睡海棠,又速速挪开眼,领命而去。 他担心其他同僚粗鄙,唐突了春睡海棠的主人,便自告奋勇揽下了盘问虞娘子的差事。 约莫一盏茶后,虞长宁坐在了薛松对面。 皇城司这番举动亦在她意料之中,那班劫匪定给不出满意的答复,那就只能从一众邻舍身上下手了。 薛松问得仔细,虞长宁也答得详尽。 “昨夜有两人从李家出来后便骑马离开了……路口有五人看守,其中一人夺马追堵报信的张五……” 薛松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他抬眼看向面前的人,见她神态自若,心中不由得冒出一股怨气。 这么重要的事,她竟然掖着不提,亏昨夜大人还救了她。 再之后,薛松的态度就没那么温和了。 待人离去,陆九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没错,方才的对话他都听在耳中,只是没有薛松那般义愤填膺。 薛松看了眼陆九瞻,将埋怨之语尽数吐出,“我们不问她便不说,害我们白白浪费了一日。我还以为她与汴京那些贵女不一样,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陆九瞻被他这比喻逗笑了,“立场不同罢了,你看,只要你主动问,她就会回答,只是不便主动相告而已。” 待薛松离开书房,陆九瞻提起笔,继续在纸上勾勾画画,将这些日子所得到的信息像一簇簇枝叶一样串成了大树。 前两日在明州江畔捉到的两浙转运使曹隆坚称自己没有贪墨,而从他家中搜出来的金银来源却指向了越州布商,李家。 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曹隆确实没有撒谎,那么这些贿款极有可能是旁人栽赃的。 他一查到来源,就带着人手快马而来,结果还是被人捷足先登,这其中似乎有些猫腻。 他原以为余姚县衙中有人暗中勾结,才会让这群劫匪如入无人之境。 可当他今晨去县衙问话时方知,昨夜本该在此巡逻的兵士集体腹泻。因往日余姚县民风淳朴,县尉便做主放了他们一日假。而这个看似最可疑的县尉也经受住了皇城司独有的盘问技巧,一丝破绽也无。 上到知县,下到洒扫婆子,都被反复盘查,可他们的供词却是没有半点儿问题的,每一个人都能合得上。 除非整个县衙的人合力编造了一个谎言,但上下那么多人,难道每一个都是说谎的高手?包括那个跟在知县身边,十岁出头的小厮? 而虞娘子的证词恰好佐证了他的猜测,有人在幕后操控这一切。这群一无所知的劫匪不过是被人利用、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真正有用的线索,除了那两个骑马离开的人,便只有追堵张五的守路人了。 但相对那两个来说,守路人也只是边缘角色而已。 最难的是,如今不论是李家的宅院还是铺子,都找不出一页记账的纸来。 陆九瞻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际,雨声霹雳,渐渐有超过昨日之势。 若暴雨倾盆,难行夜路,只怕线索真的要断了。 官家对这桩案子十分上心,这本该由探事司指挥使陈游查办,是他这个副指挥使耍了手段才抢来的。 如若没有办好,日后非但难有出头之日,还会遭到陈游的报复。 像薛松等人一入司就跟着他,在陈游眼中早就是他的人了。若他遭到打压,只怕薛松几人也难有好日子过。 所以也难怪薛松对虞长宁的隐瞒耿耿于怀。 虞长宁看着窗外银河倒泻,心中亦是烦闷。 她将所有线索从头理过,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 若她前面的推测无误,那东西便是被人拿走了。所以她要寻的不是东西,而是人。 虞长宁将自己想象成虞敏勤,步步推演。 他之所以布下这些疑阵,又以花生为线索,为的就是将东西托付给信任的至亲。 之所以要托付,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处险境,随时有性命之忧。 所以,他的死应与这件东西有关。 找到受托的人,找到那件东西,便能找到他真正的死因。 而老夫人听到“季明”二字毫无反应,即可排除。 那就只能是虞敏忠和虞敏孝兄弟二人其一了。 只是为什么十年过去了,虞家一点动静也无? 难道任由虞敏勤死得不明不白? 难道虞敏勤以命相搏的东西所托了非人? 虞长宁心中一窒,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 那个一心只想着治水的虞三郎,不该含冤而终,更不该被至亲背刺! 只可惜道路泥泞湿滑,便是她此刻归心似箭,也无法前行。 明蟾高悬,雨横风斜,老天爷丝毫没有收紧关口的意思。 雨水顺着风吹进屋内,淌得地板上都是水渍,映着灯光,分外扎眼。 虞长宁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心中隐隐不安。她寻到周媪,要了一把长尺。 她将房中的香漏挪到了显眼的位置,而后披上蓑衣,小心地踩过水塘,蹲在池塘边,任由浅色的衣摆裙角被污泥染脏。 她寻了个趁手的位置,小心地将木尺探入,记下水位刻度。 雨水顺着斗笠灌在了膝上,又从膝上滑进了鞋袜中。风吹来,她冷得打了个哆嗦,但目光始终牢牢锁在长尺的刻度上。 待香燃断棉线,铜珠滚入盘中发出声响,她眼疾手快地记下了水位刻度。 虞长宁心下大骇,半刻钟的时间,这一方池塘竟涨了四寸! 她匆匆换了鞋袜,寻了一块木板,抱着就要出门。 周翁见她行色匆匆,连忙劝阻,“天黑了,外面风大雨大,娘子这是去哪?” 虞长宁并未回答,而是提醒道:“家中可有泥沙袋?快快拿出放置,怕是要发水了。” 江南多雨,春夏更盛,寻常入水进家中,只要不没过脚背,大家都不会当回事。 但虞长宁毕竟是主家,她发了话,周翁就得跟着照办。好在车夫尚在家中,可以帮着他这把老骨头搬那沉沉的泥沙袋。 虞长宁见他们将话听进去了,便提着马灯,抱着木板跑去了河边。 恰好张五苏醒,薛松赶回复命。他见虞长宁抱了块木板不顾仪态地在雨中奔跑,木屐在水中溅起的水花打到了腰际,不免觉得奇怪,向陆九瞻复命时也顺嘴提了句。 虞长宁来到河边,顺着堤岸阶梯,避开青苔,小心地往下走去。 她将木板置于水中,跟着水流的方向疾步奔行,同时在心中默默计数,直到木板从一株老槐树下淌过,她才停下。 一共数了八下 10. 借势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陆九瞻沉默的几瞬对虞长宁而言犹如经年般漫长,但她知道,即便心急如焚,此刻也断不能催促。 终于,眼前的人抬眸隔着斗笠看了眼仿若长河漫灌的雨帘,沉声道:“你如何能肯定将发大水?若是误判,余姚知县参你我刻意谎报水情,意图激起民乱,我与你都不会有好下场。甚至……” 陆九瞻对上虞长宁那双澄净得让人自惭形秽的双眼,下意识地躲避错开,将目光随意地落在朱门前摇摆晃动的灯笼上。 “甚至,梁王也会被政敌攻讦。这样的后果,你敢承担吗?” 梁王是方皇后的养子,亦是方家未来几十年的倚仗。若虞长宁判断有误,朝堂上方家和梁王的政敌绝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更有甚者,会将规行矩步的梁王与名声恶臭的皇城司扯上关系,这又让那些看好梁王的清流老臣情何以堪? “我自然……” “你之前不愿主动相告线索,等我们问了才肯吐露,不就是担心旁人认为你与皇城司勾结,残害忠良吗?”陆九瞻打断了虞长宁的话,深深地看着她,“你既要与皇城司划清界限,如今又为何主动拉我合谋?你就不怕沛国公,乃至梁王清誉受损吗?” 他逼视的目光确实让人望而生怯,但虞长宁并没有选择,也不会逃开,她坚定地回望着他。 没错,她不愿与皇城司有任何牵连,但现在,她必须要借他的势,否则,余姚知县怎肯听她这个黄毛丫头的话? 她看着陆九瞻晦暗的双目,她猜,他动摇了。 他若真不愿合作,大可直接拒绝。之所以与她掰扯这么多,无非是想看看她的理由是否值得让他一搏。 “事有轻重,我虽顾及梁王处境,但先父教导,民重于山。”虞长宁仰着头,眼中皆是自信,“更何况,你往日何曾见过这样的雨势?我先父精通水务,我多年研习亦深谙此道,我笃信将有大水。若你帮我劝服知县提前防汛,待水龙过境,功劳全归于你,我半点儿不沾,这样的赌注,够吗?” 若能预知水龙提前防汛,确实是大功一件,这也是为什么朝廷将谎报水情视为大罪。如若不然,每逢下雨便会有人来撞运气,到时只会更加劳民伤财,让百姓怨声载道。 陆九瞻翻身上马,看向虞长宁,“我不通水务,只怕知县不愿听我的。” “好,我与大人同去。”虞长宁说着,走向了薛松手中牵着的另一匹马。 薛松虽百般不愿,但还是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 虞长宁昨日擦伤多处,如今上马有些吃力。 陆九瞻见她艰难,驱马走到她身侧,伸出手臂,“天灾不等人,若娘子不介意,你我可同乘一骑。” 近百年的战乱结束了才不到二十年,是以当下并不重视男女大防,女子除了不能为官从政,别的方面倒也还算宽松。 虞长宁不再勉强自己,她抓着陆九瞻的手臂,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骏马奔驰,风声呼号,两侧风景,不断变幻。夜雨滂沱,官道上幽暗荒凉,只有两人一马在雨中如梭似箭。 虞长宁的脸被风雨刮得生疼,但她此刻只庆幸自己没有托大单骑一马。陆九瞻的骑术精湛出乎她的意料,仿佛只过了一刻钟,两人便从四明山脚下赶到了县衙门口。 此时雨水已积了起来,陆九瞻留意了积水的深度,心中对虞长宁的判断又信了几分。 县衙大门紧闭,门槛前有序地铺着泥沙袋。 陆九瞻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拿起鼓槌“登登”直敲,直到大门露出一道缝,他才放下。 “谁啊?大风大雨的不在家呆着……”一个小厮从门后探出头来,定睛一看,立下三魂去了七魄,“陆……陆大人,您怎么来了?请……请随小人进来。” 他今晨才被皇城司的人反反复复盘问过,虽说没给他上刑,但是看了那几个被押送来的贼匪惨绝人寰的模样,谁还敢说假话?一个个都吓得两股战战,就连知县老爷也收起了往日的威风,老实得跟个鹌鹑似的。 虽然待他们走后,知县狠狠骂了他们一通,但那也掩盖不了这群杀神让人心惊胆寒的事实。 如今这位副指挥使又再登门,也不知会怎样折腾他们。 而当他看见陆九瞻身后还跟了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娘子,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疑惑,不知他这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这几日阴雨不断,知县担心随时有水情上报,故而宿在了县衙中。 此刻他已抱着汤婆子躺在床上看才子佳人的话本,排解着今日的烦闷,没想到小厮连滚带爬跑进房来,说是那位皇城司的陆大人又来了。 知县心里那个叫苦啊。 他兢兢业业打理着余姚县,百姓可谓是夜不闭户,安居乐业,谁料杀出一批贼匪,屠了四明乡的富户不说,还招来了皇城司的人,将他的心血毁之一旦。 如今莫说致仕荣休,能不被降罪撤职,已是祖坟冒青烟了。 所以当他听见小厮说皇城司的那位又来了,他的心不由得突突直跳。 他急急忙忙披了件外裳,用一支竹木簪潦草地束起发髻,在知内的陪同下,快步走到了前厅。 陆九瞻看着衣乱髻散的老知县,淡淡道:“某此番前来,是关于水情,知县不必惊惶。” 水情? 知县的心刚松了一点儿,转念一想,又吊了起来。 水情与他皇城司何干?他这是要干嘛? 虞长宁走到知县面前,躬身行礼,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自报了家门,又将方才发现一一说明,言辞恳切地请知县即刻召集民夫严防洪汛。 老知县细看这小娘子,发丝沾着水汽,昏暗而柔和的灯光映在她那张秾丽娇俏的脸上,平添了几分风流。她的个头堪堪到陆九瞻的肩头,两人并排而立,郎才女貌,颇有风月旖旎的味道。 他自认是明白了陆九瞻出现在此处的缘故,因是怕这小娘子露怯,特来替她压场子的。 没想到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凶神也会为了个小娘子,冒雨夜敲县衙大门。 不过既然这小娘子是明州虞探花的女儿,老知县心里是存着几分喜爱的。 他像对待自家孙女一样,和气地解释道:“娘子不必担心,我们有专司水务的小吏在姚江边盯着水位碑。水位每过一道线,都会有相应章程,我们年年如此,大家都十分有经验了。” 确实,普通的洪涝对余姚县的人来说,平常得犹如吃饭一样,大家并不会惊慌失措,一切跟着前人留下的章程处理就行。 “大人,这次与以往不同,若不及时防护河堤,疏散沿岸居民,只 11. 水龙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章大人,”陆九瞻声线平和,不似清晨那般凌厉,“四明乡遇匪一事于大人而言是大过,若无大功相抵,只怕您无法平安致仕了。” 章知县既讶然于他的态度温和,又被这短短一句话戳到了痛心处,脸色不由得暗了几分。 “陆大人亦在朝为官,当知谎报水情的严重性。如今官家准了那些御史闻风而奏,我若稍有差错,可就自毁前程了。” 陆九瞻看了他一眼,见他面容闪烁,似在抉择,又给他下了一剂猛药。 “虞娘子家学渊源,何不信她一回?若无水龙,百姓无碍,你为了脱身,也必会将责任推于我和虞娘子身上,不是吗?可一旦真如虞娘子所判,你救下了一县百姓,那四明乡之祸,便能与之相抵了。” 虞长宁抬首看着陆九瞻的侧颜,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敛去了寒意,平和得犹如朝日下的湖水,温润得好似可以荡涤人心一般。 难道他往日审人犯,也是这样装模作样蛊惑人心的吗? 章知县捋了捋保养得意的花白胡须,仍在权衡。 其实,像这样的大雨,他也确实心慌。若不是担心被御史弹劾他不按章行事,私调民夫,他或许早在虞娘子开口时就听从建议了。 既然这样,那就…… “你快去县丞家中,让他即刻回衙,安排征调民夫、疏散百姓之事。” 知内领命,赶紧披了件蓑衣,急匆匆出了县衙大门。 知县的一声令下,整个县衙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像陀螺似的转了起来。 虞长宁松了口气,希望一切都能来得及。 “章大人,”虞长宁上前一步,“不知可否遣人领我去姚江边的水位碑看看?” 章知县如今与他们二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哪有不允的?只是如今雨骤风急,他担心这位虞娘子若出了什么变故,他不好交待。 陆九瞻知道章知县怕事,便主动站了出来,“我与虞娘子同去,章知县大可安心。” “有陆大人随同,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章知县吩咐了小厮,让他领二人去姚江边。 只是还未等三人踏出厅门,负责观测水位碑的小吏已经冲进了衙门。 “大人!大人!水龙,水龙要来了!小人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水位就一下子越过线了!以往从未这般快过!” 章知县双脚一软,陆九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否则这把年纪摔一跤,也不知会不会伤胳膊断腿。 虞长宁看了眼发愣的小厮,怒道:“愣着做什么!快带我们去看水位碑!” 章知县也看了过来,跟着催促,“还不快带路!” “是,是!”小厮顾不得行礼,转身在前面带路。 而那位负责观测的小吏也抬脚跟了出去。 四人赶到江边,小吏看着又涨了几分的水位碑,脸色煞白。 “怎么……怎么这么高!” 虞长宁提着马灯,折下垂柳枝条扔入江中,一眨眼的功夫,柳条就不见了。 她犹不死心,对着陆九瞻道:“陆大人,我要下水一探,请你一定要抓实我!” 陆九瞻不知何意,虞长宁已脱去了蓑衣斗笠,握着他的手,沿着阶梯往江中走去。 少女的手细滑柔软,抓在他手上轻轻软软的,像飞鸟的羽毛。 “你这是做什么!” “我需感受水流的力度,你一定要抓实我,我的命在你手里了!” 陆九瞻觉得她疯了,觉得自己也疯了。 站在一旁的小厮和小吏赶紧上前,与陆九瞻连成一道人绳,合力将虞长宁送入了滔滔不绝的江水中。 虞长宁知晓分寸,只往前走了几步,让江水从她膝盖处涌过。江中暗涌四伏,流水裹挟着碎石,狠狠地击打在她小腿上。 章知县说她是纸上谈兵,却不知这样的实验她已做过无数次。 不过往昔的暴雨不似今夜猛烈,所以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过。人人都道她大胆,殊不知她最是惜命,惜自己的命,也惜旁人的命。 她闭上眼,心无旁骛地感受着水流的冲击。 陆九瞻的手心隐隐出汗,他曾上过战场,亦执行过危险的任务,但都没有此刻这般紧张。 江水的流速越来越快,少女纤瘦的身躯几乎站也站不稳。 时间似乎停滞,直到水中的少女睁眼看向他时,他才觉得光轮又开始转动了。 “拉我上去!” 风雨声、江涛声几乎淹没了她的声音,却又清晰无比地贯入陆九瞻的耳中。 陆九瞻眼里只有那个半没在水中的少女。 他右臂发力,让少女攀着他的手臂,从湍流的水中慢慢拔出。 又是一道暗涌,虞长宁几乎被卷入江中。 陆九瞻发觉手腕一紧,他顾不得自身,松开了抓着小厮的手,探身将人揽入怀中。 虞长宁只觉双脚忽然离地,她条件反射般勾住了陆九瞻的脖子。他下巴上的青茬映在她眼中,他呼吸间的气息洒在了她的额发上,他的心在她喉间怦怦跳动。 陆九瞻的手紧紧锁住了她的腰际,少女的体温隔着湿凉的春衫传入他的掌心,烧得他耳根发烫。 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惊,却又好像在心底滋生了一株绿芽。 可是他不喜欢这样脱离掌控的感觉。 他将人放下,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在了前面。 虞长宁只觉周身的暖意一下子被寒气驱走,浑身上下透着冰冷。只是她仗着自己身体好,重新披上了蓑衣,跟在陆九瞻身后,回了县衙。 章知县此刻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他们回来,忙上前问道:“虞娘子,现下情况如何?” 虞长宁脸色并不好看,“水势迅疾如虎,仅靠民夫加固堤岸已来不及。需靠人力堵住缺口,以防决堤。一旦江水溃决,余姚危矣!而且,这县衙离姚江不远,只怕也不安全。” 章知县脸色煞白,竟这般严重吗? 章知县与同样愁苦的县丞对视了一眼,二人多年默契,仅靠眼神也能读懂彼此的心意。 四道目光交汇,仅一瞬,就达成了一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听从了虞娘子的建议,那就跟随到底。 章知 12. 依靠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陆九瞻一下子恢复了清明。 此时,阁楼上传来了云娘的声音,“官人,快来扶你妹子下楼!” 陆九瞻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阁楼。 虞长宁一身荆钗布裙靠坐在床头,却难以掩盖眉目间的昳丽。 幽暗的烛光照在少女莹白的脸上,双颊透着病态的潮红,一双杏眼迷蒙含雾,多了几分妩媚,好似会勾魂的魅。 陆九瞻错开目光,将人从床上扶起,脱下了身上的油衣,将她包裹在里头。 她整个人虚弱得好似随时会消散的彩云一般,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对待。 陆九瞻见她步履虚浮,唯恐耽误,只好将她拦腰抱在两臂之间。少女温热的呼吸吐在他的脖颈上,仿佛点燃了周遭的气息。 虞长宁此刻乖巧得像一只兔子,安静地依靠在陆九瞻身前,一双手无力地抓着他的前襟。 二人踏出医馆,随着众人,登上了附近的佛塔。 透过小小的一方洞口,陆九瞻看着外面的雨连成瀑布,凶狠地拍打这座小城。 冷风裹挟着雨水从洞口卷入,身边的少女似在呓语。 “冷……” 陆九瞻只得将她圈入怀中,让自己的灼热为她驱寒。 虞长宁仿佛在冰窟中沉浮,蓦然间身边出现了一团火光。她顾不得被灼痛,奋力地向那团火奔去。 并没有想象之中的灼烧,这团火是温热的,舒服得好似夏日的暖阳。 她紧紧贴住温暖的源头,一双小手不自觉地抱住了这团温暖。 陆九瞻身体僵硬,却不敢挪动,生怕她醒来后彼此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黑色的天际霎时间白雾茫茫,乱云滚动。呼号声隐隐地从天边传来,周边的土地微微颤动。 滔势漫天,奔雷彻响,振谷之声从远方厮杀而来,凶猛波涛如雪卷袭。 虞长宁茫然地睁开了眼,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到无数声呐喊。 “洪峰来了!”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禁锢住陆九瞻的双手,望向江边。 一条粗麻绳串联着民夫,绳索两头压着巨石。男人们合成一股力,听从指挥,没有一人退缩。 白色的巨龙像山间的瀑布一样从天边激荡而下。堤岸上冒出了数不尽的小孔,水流哗啦啦地喷涌而出。 无数的身躯贴在了小孔上,以血肉之躯抵挡。 千丈高波灌入城中,万层激浪震碎山岩,水龙仿佛要撕碎世间万物,漩涡回湍带着碎石沙砾,无情地击打在堤岸上。 白色的巨浪忽然泛起猩红,一眨眼,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幸好这吃人的巨龙不会回头,它带着愤怒与波涛继续向前冲去。 水龙走后,房屋倾倒,家园尽毁。 塔中的人看着眼前的变故,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第一声啜泣,而后恸哭之声此起彼伏。 “人活着就好,房子可以再盖,钱可以再挣。” 一位白发老妪安慰着身边流泪不止的儿媳,这样的惨剧在这片土地世代流传,活在这里的人,只能习惯如此。 习惯,就好了。他们,有经验。 “是啊,这次幸亏警醒得早,来得及加固河堤。如今房子倒了,看着是惨,但比起决口,已是万幸了。” 一位老翁似乎想起了过往的惨事,安慰着这些不曾见过风浪的年轻人。 惨然的月光洒在堤岸上,虞长宁怔怔地看着远处。 除了及早预知,提前部署,她就不能再做更多了吗? 这道江河不过是姚江的分支,都已造成了这样的伤害。那姚江两岸的人,如今又是怎样? 陆九瞻看着这一片狼藉,心情同样低落。 他幼时便是因为洪涝毁了家里的房子和田地,才不得不跟着父母逃荒。后来父母相继死在了逃难的路上,他只能一路啃着树皮,一路躲开那些大人饥饿贪婪的目光,九死一生地挨到了汴京。 所以他今夜才会动摇,才会陪着虞长宁冒着风险,游说知县防洪。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活在膏粱锦绣中的虞长宁愿意为了这些毫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 她明明身处云端,为何能够看到藏在泥潭中的疾苦? 陆九瞻收回目光,看着身边的少女眼中滚下一颗莹珠。 “幸好没有决堤,人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他也不知是在安慰虞长宁,还是安慰那个五岁的陆九瞻。 他甚至不愿去想,若当年也有人像虞长宁这样奋不顾身,或许他如今就是一个简单而知足的农人,不用失去父母,也不用颠沛流离,更不用为了往上爬,去做那些刀尖舔血之事。 少女抓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入,一滴、两滴…… 温热的水珠濡湿了他的前襟,陆九瞻叹了口气,伸手覆在她的背上,就像儿时阿娘哄他那样,轻轻地拍扫着。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雨势渐收,江面再无波澜,终于结束了。 灾难过后,大多数人是幸运的。 若不是知县领导有方,及时部署,像今夜这样的洪水定会冲垮河堤,让整座县城沦为汪洋泽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倒了几排房舍。 但对于失去家园的人来说,又是悲哀的。 他们的家之所以被冲毁,是因为穷苦,盖不起石屋。而现在,唯一的家也没了,他们的天仿佛也跟着塌了。 众人悲欢不通,但同样庆幸的是,人还活着,还能从头再来。 虞长宁如今服过药,也歇了一觉,留在医馆反而诸多不便。 于是,陆九瞻留下诊金,解下缚在石墩上的缰绳,带着虞长宁回去了。 地势逐渐拔高,到了富户林立的庄口,只剩下了浅浅的水洼。 陆九瞻拍响了虞宅的大门,周翁开门见到来人,眼睛一亮,忙迎了进来。 虞长宁当时只留下一句话便匆匆去了县衙,全家都担心地合不上眼。 如今见她回来,这颗心才放了下来。 “老婆子,快去烧火!” 周媪顾不得细问,赶紧跑到厨房烧起火来。 陆九瞻见虞长宁又昏昏沉沉,不得已,只好将她抱去了房间。 当他转身时,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牢牢握住。 他看了眼昏睡的人,狠心将手抽出,头也 13. 家法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周翁站在门口张望,见虞长宁从隔壁走了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娘子,家门口这些都是四明乡的乡亲们。他们听说昨日是您向知县大人预警了洪峰,才保住了河堤,心中感激。这不,大水才刚退去了一些,他们就迫不及待地登门道谢了。” 虞长宁两道长眉轻轻聚拢,不知这是谁传出的消息。 乡长的目光一路跟着虞家的门房,见他正与一位小娘子交谈,便猜测这位应当就是虞娘子了,只是没想到她这般年轻。 他领着十里八镇的代表,给虞娘子磕头道谢。 乡亲们数十年未见过这般严峻的洪峰了,此番能够保住河堤,让大多数人免受侵害,大家是发自内心地感恩戴德。 虞长宁见状,赶紧扶住了乡长的胳膊,她受不得他们如此大礼。 乡长告诉她,是章知县亲口所述她昨夜义举。只是知县忙于部署灾后赈济事宜,且洪水未退,道路受阻,暂时不便亲自登门嘉奖,因而特命他们四明乡代余姚百姓感谢虞娘子大恩。 章知县没有独揽大功,这让虞长宁颇为惊诧。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是做了虞三郎的女儿该做的事。 待送走了热情的百姓后,她心情颓丧地回到了别院。 雨丝落在大大小小的积水潭中,荡起圈圈涟漪。经一夜骤雨摧残,假山旁的芭蕉低垂着头,几乎折断了腰肢。几只折翼的乳雀倒在草堆中,失去了生机。 脆弱的生命,在天公一怒下,显得不堪一击。 无论是花草牲畜,抑或是人,在大自然中,都是渺小微弱的。 人之所以成为万物之长,是因为有思考,有能力,可以去做一些事,抵挡这些无情的天灾。 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若父亲还活着,十年后的两浙,断不会还是如今这番模样。 民夫伤亡,是为了赶在洪峰到来前固堤,来不及逃离所致,而这是最无力的防洪措施。 若按父亲的计划修城墙、筑堰坝,那今日,就不会再有人伤亡,一个也不会有! 可是,他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水中,死在了他所热爱的这片土地上。 虞长宁一刻也等不了了,她要即刻回到明州,查清楚到底是谁得了父亲的信任,却又辜负背叛了他! “娘子!”周媪拦住了她,“您别看如今只是毛毛细雨,一旦出了四明乡,四处都是积水,行车极不安全。娘子的身子还虚着,不如歇两日,等水退尽了,再走也不迟。” 与她同留在此的车夫也跟着劝阻,虞长宁无奈,只好听话地留了下来。 而陆九瞻得了虞长宁的线索,将目光锁在了隔壁杭州。因是与明州相反方向,不受水阻,皇城司一行人便早早地离开了。 一连过了两日,洪水总算退去了。 日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洒下一片金黄。 虞长宁走出房间,看着磷光投向檐角,顺着廊柱倾泻而下,消失在一池碧水中。 枝头雀鸟吟唱,花叶随风而落,一切又变回了从前生机盎然模样。 她告别了别院诸人,登上了回明州的马车。 只是马车刚出余姚,就在县城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虞长宁打起车帘,意外地看见了胡子拉碴,眼下发青的大老爷虞敏忠。他如今这副沧桑的模样,丝毫没有往日的威风做派。 “大伯父怎在此?今日不用上衙吗?” 车夫忙替主人答道:“主君告了假来接娘子回家,昨夜用过晚膳便出门了。因水未退,只好在十里外的山坡上守了一夜。如今洪水退去,就马不停蹄地往余姚县赶,没想到正巧遇上了娘子。” 虞敏忠此刻双目盛满血丝,瞧着比往日老了许多。他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停在虞长宁身上,细细看了一圈,见她一切安好,才收去了眼中的担忧,转而被愤怒取代。 虞长宁没想到他竟会如此担心,她还以为他并不待见自己。 “大伯父,您受累了。” “随我回家!” 虞敏忠冷哼一声,上了自己的马车。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向明州赶去。 迎凤巷的虞府内,一家子都在前厅里等着,就连年近七旬的老夫人也一脸焦急不安地坐在主位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直到虞长宁的身影绕过影壁,出现在众人面前,老夫人才捻着佛珠,道了句“阿弥陀佛”。 青黛和辛夷更是迎了上来。 辛夷见她无恙,才将心里的话一骨碌吐了出来,“婢子担心坏了,偏偏路不好走,大老爷不准女眷们出门,否则婢子早就……” “好了,”青黛看了眼虞长宁身后怒气冲冲的虞敏忠,打断了辛夷的话,转而看向虞长宁,“婢子备好了热水,待您见过长辈后,就可以沐浴了。” “阿婆,”虞长宁扑进了老夫人的怀里,心怀愧疚道,“让大家担心了。” 二太太见人平安归来,笑着道:“没事就好,阿娘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虞敏忠看了眼妻子,道:“蓉娘,你与弟妹扶阿娘回去歇息吧。” 大太太给妯娌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劝着老夫人回房。 老夫人闻言赶紧护着孙女,戒备地看向长子,“老大,你这是要做什么?” 虞长宁觑了眼虞敏忠,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帮着将老夫人劝回了房。 大太太扫了眼傻愣着的三娘子和五娘子,“还愣着做什么?今日的女红做完了吗?” 两姐妹心领神会地退下了,临走时,向虞长递来了同情的目光。 虞长宁此刻尚不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只觉两位堂姐妹的同情来得莫名其妙。 虞敏忠见母亲回了房,又命知内驱散下人,不准入靠近前厅。 辛夷和青黛并不是虞家的女使,知内赶不得。虞长宁只好自己开口,让她们一道退下。 如今人已清退,虞敏忠看着虞敏孝,沉声道:“二弟,去把家法请来。” 虞敏孝叹了口气,劝道:“大哥,有话好好说,不至于一上来就动家法。” 虞长宁这才意识到他 14. 质问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为何要我走?我爹爹的死,果然有问题,对吗!”虞长宁没有放过他们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接着道,“他并不是被水匪劫杀,而是因水务而死的,对吗!” 她的声音清如山涧,掷地有声,她的目光利如飞矢,钻心刺骨。 “四姐儿,你听话,回扬州去吧。”虞敏孝上前一步,抓着虞长宁的胳膊劝道。 看来这是默认了。 虞长宁甩开他的手,直直地盯着他们。 “爹爹藏在隐雪居中的东西,也是你们拿走的,对吗?”虞长宁猝不及防地问道。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虞敏忠来不及躲闪,最后只得点了点头。 “你们拿走后却藏了起来,是也不是?” 兄弟二人避开了她灼热的目光,以沉默应对。 虞长宁冷笑一声,“你们是他至亲至信之人,却因胆小怕事,辜负了他的信任!我倒要看看,你们二人要如何砌词狡辩,洗白自己背叛同胞手足的行为!” “是!我们确实怕了,”虞敏忠拂开虞敏孝拦着的手,不惧地对上虞长宁冷厉的双眸,“我们阿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兄弟失去了最亲密的手足,你说我们怕什么?我们怕你出事,怕他与你母亲以命相护的女儿也没了!” 他嘶声力竭,布满皱纹的双眼狰狞得通红,两行浊泪流了下来。 “大哥,别说了……”虞敏孝扶着兄长的肩膀,失声痛哭。 虞长宁漠然地审视着他们。 像他们这样的读书人从不愿在小辈面前落泪,可是现在为何而哭? 是为英年早逝的弟弟流泪?还是为自己的软弱流泪?抑或是为这个肮脏的世道流泪? “四姐儿,就当大伯父求你,别再管这些了。好好地回到扬州,将来嫁个疼你的夫婿,儿孙满堂,余生安稳,就是对你爹娘最大的孝顺。” 虞长宁接着问道:“爹爹藏起来的,是什么?” 虞敏忠凄楚一笑,“是一本他用我们兄弟自创密语所写的名册,可这本名册做不得什么证据,只是他留的后手而已。” 虞长宁讥讽地看着虞敏忠,“哪怕做不得铁证,那也是一份线索,不是吗?您可以顺着名册上的人去查,总会查出些什么来。那您这十年,查了吗?” 虞敏忠黯然地避开了虞长宁迫人的目光。 虞敏孝替兄长解释道:“并非你大伯父不愿查,而是当年出事后,我们家附近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有一日,二哥儿和三哥儿下学后失踪了,直到入夜才回家。问了他们才知,是有位陌生人带着他们去玩,误了回家的时间。那时我们便知道,我们全家都被人盯着。 而你大伯父在你父母出事后,任期一满就被调回了明州,这些年他一直在明州打转,三年一任,别说做京官了,就连家乡都出不去! 这说明什么?说明上头有只看不见的手,压着他,压着我们虞家,不给我们任何机会去查你父亲之死。 就连你大哥,他去年中了进士,却被安排在慈溪县做主簿,与他父亲一样被困在明州,当真就这么巧吗?” 虞长宁沉默地看着他们,这件事的牵扯,比她想象中更深,更广。 厅堂沉寂,唯有风吹竹响,鸟鸣雀吟。 许久之后,虞长宁淡淡道:“名册给我。” “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虞敏忠抬高了声音,不愿妥协。 “我理解你们当年查不得的苦衷,但如今我可以查。我此番回来,就是为了查当年之事。” “国舅知道你回来的目的吗?”虞敏忠毕竟在官场上混了近二十年,很快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知道,亦是他安排我回来暗查的,”虞长宁看着眼前两个颓丧的中年男人,接着道,“自怀愍太子身故后,方家势微,当初确实无力深究。可是如今梁王已观政三载,深得圣心。方家,有能力查了。” “梁王只是皇后的养子,而官家不止他这个儿子,”虞敏忠目光坚定地看着侄女儿,“此事牵扯的人方家亦难撼动,除非梁王掌权,否则你不要牵涉其中!” 虞长宁没想到虞敏忠竟断然拒绝。 “到底牵扯了谁?是谁,让你们这样害怕!” 兄弟二人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阿婆年纪大了,”虞敏忠透过窗牖,看向竹丛,“你是她的心头肉,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她是活不下去的。以后不要犯险,不要逞强,乖乖地做个大家闺秀,让你阿婆多活几年吧。” 虞长宁拧眉看着他,似乎并不认同。 虞敏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风乍起,乱红残叶卷着他的袍角飞扬,他的背影,又恢复了往日大家长般的威严模样。 虞敏孝拄着拐杖走到虞长宁身边,“你大伯父这些年过得很难,但是他与我从未放弃过。只是为了这一家子人,我们还需隐忍等待。这种事交给我们大人去做,你只需无忧无虑地安稳生活就够了。” “好,我不会再鲁莽行事,”虞长宁假意退让,“清明之后,我就会回去。” 虞敏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心疼地看着她泛红的左脸,“别怪你大伯父,他只是怕你遇到危险。” 虞长宁看着虞敏孝一斜一拐地踩着虞敏忠的步伐离去,落寞而孤清。在他身上,看不见商人的世故圆滑,仿佛他的底色中一直不曾丢掉读书人的清高。 待虞敏孝走后,守在外头的青黛与辛夷冲了进来。 她们打量了虞长宁一圈,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脸上。 “他们打您了?!”辛夷火冒三丈,“公爷与夫人一个指头都不舍得碰您,他们怎么敢!” 这回连青黛都不拦着了,似乎她也觉得虞家两位老爷做得有些过火。 虞长宁恹恹道:“他们没打我,这是被虫咬的。我乏了,回去吧。” 回到房中,虞长宁将两位女使打发了出去。洗了个热水澡后躺在床上,回想着两位伯父的话。 直到傍晚用饭时,她才被青黛从被褥中捞了出来。 她坐在老夫人身侧, 15. 赴宴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那人留着一把美须髯,身着嫩色春袍,眉宇间丰标俊雅,一派江南名士风流色。 他那双清炯明眸与虞长宁的视线在半空交缠一处,随即两人又各自错开目光,望向了他方。 陆九瞻出现在此处,她虽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当日她给出的两道线索汇集一处,指向的便是宁海军。 说起霍将军与宁海军的渊源,还得从国朝初立,混战不休的年代讲起。 自前朝覆灭后,群雄割据,各自为政近百年,前前后后出现了无数个短命的小朝廷,而盘踞在东南沿海的就是越国。 越王偏居一隅,不像其他霸主那般开疆辟土,而是着眼民生,将江南一带治理得井井有条,民富力强,国祚反而得以延续,竟传了四代之久。 奈何第三代越王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七岁稚儿。主少国疑,朝堂波谲云诡,群臣各怀鬼胎。外戚专政,越太后立胞兄为摄政王,把持朝纲。 彼时大雍初立,太祖与今上两兄弟荡平北方,与越国划江而治。太祖心腹谋士傅琢献上离间计,想逼越国名将霍震天转投太祖帐下。 怎料霍震天忠肝义胆,不愿背弃旧主,反被那摄政王安下莫须有的罪名。 一门忠烈,惨死于摄政王的阴谋诡计之下。 越国失了霍家,就如小儿抱金过市。雍军挥兵南下,越国兵败如山倒。 最终越国少帝为保子民安危,领着臣民向大雍俯首。 自此之后,越国版图尽归大雍。而霍将军被太祖追封为东南王,为他立碑建庙,让他得享后世香火。 霍将军的部下随着少帝归顺大雍,被编入了宁海军,由将军庞啸虎统领。若说还有哪支部队懂得霍将军的阵法,那非宁海军莫属。 待九州一统后,太祖忌惮武将权势,恐自己年迈不济后亦被臣子取代,故而慢慢架空了武将们的兵权,以文治理天下。 庞啸虎就是被架空的武将之一。 但他识时务,知道官家忌惮他们,主动上交了兵权。官家满意,他的日子自然就舒心了。 他本就是宁海军的主帅,虽兵权被收归,但他在宁海军中的地位依旧超然。若想调派几个虾兵蟹将作恶,自是不成问题。 而陆九瞻短短十来天就混到了庞啸虎身边,还随他一道回明州为母亲贺寿,确实有些手段。 虞长宁只当与他不识,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陪坐在长辈身边。 虞老夫人是庞老太君的座上宾,庞老太君头一回见到虞长宁,拉着她的小手,夸了个不停。 长辈们忙着互相吹捧,几个小的坐着有些无趣。 虞长婧吃完了手中的瓜子,拉着两个妹妹的手,“走,别在这儿坐着了,我们去园子里逛逛。” 老夫人知道她是个坐不住的,只叮嘱了句照顾好妹妹们,便没再管她们了。 大太太倒想跟着,却被二太太拉住了,“大嫂若跟着,孩子们怎么尽兴?” 大太太真是欲哭无泪,她怕的不就是她们太过尽兴了嘛。 往日一个三姐儿就够跳脱了,如今再加一个混不吝的四姐儿,她这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可她也不好驳了妯娌的面子,只盼着五姐儿能看住两位不省心的姐姐。 哎,她们母女真是任重而道远。 三姐妹哪知大太太心里的苦,此刻正高高兴兴地在园子里赏景。 暖风拂过,桃李正浓。枝头早莺争春,梁上新燕啄泥。庞府满园栽遍奇花异草,万紫千红,争奇斗艳。 绣棂悬在高槛之上,画拱映出雕梁浮壁。亭台夹岸,楼阁成趣,金门玉堂,移步异景。 虞长宁隐隐觉得这庞家富贵得有些过了,不过这也轮不到她一个客人点评。 姐妹三人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说说笑笑。虞长婧妙语连珠,惹得两位妹妹笑个不停。 忽然间,一个小厮的身影从远处一闪而过,虞长宁的笑容随之僵在了脸上。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道不起眼的身影,看着他消失在了庞府内院。 瞧那方向,应是主院。 陆九瞻摘下了胡子,打扮成小厮的模样,行径鬼祟。若不是虞长宁认得他的背影,根本不会留意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虞长宁只好当做没看到,继续和姐妹们赏景。逛了许久,直到五娘子虞长慧喊累,几人才转身回走。 她们刚踏上九曲桥,迎面就见到庞夫人匆匆赶来。 虞长宁留意到她的前襟湿了一片,应是不小心洒了茶水,急着赶回去换衣服。 她瞟了眼主院的方向,也不知陆九瞻完事了没有,只好装作绊倒,摔在了庞夫人跟前。 青黛眼疾手快地伸出了手,可转瞬间又慢了下来。 她看出来了,娘子这是故意的。 庞夫人认出这位是虞家的四娘子,赶紧伸手扶起,殷切关怀。 因她的小儿子对虞家五娘痴心一片,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会不留意虞家的人呢? 她此刻也顾不得自己弄湿了衣裙,忙对着虞长宁嘘寒问暖,争取在虞五娘面前落个和善的好印象。 毕竟是幺儿的心上人,她这个做母亲的总不好拖了儿子的后腿。 庞夫人随行的嬷嬷也是个人精,她凑到了虞长慧跟前,笑道:“四娘子的衣裙摔破了,不便出去见人。前些日子,府里的娘子们新做了春衫,不如五娘子随老奴去为四娘子挑一身如何?” 虞长慧看了眼姐姐,见她没有异议,便客气地对着嬷嬷道:“麻烦您带路了。” 庞夫人笑着看向虞长宁和虞长婧,“不如我陪两位去暖阁坐坐,等五娘子将衣裙取来。” 姐妹二人无有不应,随着庞夫人去了暖阁。 那位嬷嬷一路上也未闲着,东拉西扯地与虞长慧谈天说地,想方设法地试探她的性情。 可怜虞长慧天真单纯,并不知道这老婆子的用意。 几人在暖阁中喝了一轮茶,终于等来虞长慧取了一套新做的衣裙回来。 庞夫人周到地等虞长宁换好了衣服,见无不妥,才带着嬷嬷离开。 虞长宁看着她们的背影,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了,只盼那陆九瞻已然离去,莫要撞上。 几人踏出暖阁,未行几步 16. 夜访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庞家丢了传家宝,却拦住了赴宴的宾客,是何道理? 难道他们这些庞家请来的亲朋是那等子鸡鸣狗盗之徒? 一时间众人羞愤难平,更有甚者出言斥责庞家狂妄自大,仗着过去的从龙之功,竟敢肆意扣押良民。 直到庞啸虎的亲卫亮出明晃晃的刀子,这些愤怒的宾客才讪讪收了声,但眸子里尽是屈辱与不平。 庞家为防有人合作夹带,将客人分男女,分别带去了离大门最近的两间耳房搜身。 被搜完身的宾客须直接离开,不可再逗留。 庞家强势,一众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一窝蜂聚在一处,失了体统,只好各自散开。 看着宾客们敢怒不敢言地被带走搜身,虞长宁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大胆!”一道女声响起,“我们是傅家女眷,尔等狗奴焉敢折辱?” 傅太太一脸怒色,将傅云夏挡在身后,而另一位傅娘子却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眼中满是不安。 早前相遇时,这位娘子低着头,虞长宁并未留意,而此刻她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此女生得兰肌粉面,婵娟风流,是她平生所见之最,道一句倾国倾城亦不为过。 不过此刻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虞长宁的手指在掌间蜷起,紧张得在手心掐出了几道弯月。 这时,庞家九郎陪着母亲匆匆赶来。也不知庞夫人与傅太太说了什么,傅太太竟冷着脸带着两个女儿走进了耳房。 连傅家女眷都逃不过,旁人哪还敢置喙? 虞长宁却知,傅家不可能惧怕庞家权势。傅太太如此配合,莫非两家有牵扯? 除此之外,她留意到庞九郎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落在虞长慧身上,对那位天人之姿的傅娘子却视若无睹。 她不禁想起今日两家长辈暧昧不详的话,一个猜测落于脑中。 她俯在青黛耳边低语了几句,待庞九郎离开后,主仆二人悄悄跟在其后。 虞长宁隔着竹林见到庞九郎的衣角,故意抬高了声音,“哎,我们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阿慧最是怕痒,我担心她被人搜身时忍不住,露了丑。” 果然,在听到“阿慧”二字时,庞九郎的步子停了。 青黛一脸惆怅,“五娘子最讲规矩礼仪,若是在庞府下人面前失了仪态,只怕再不愿登门了。” “连傅家女眷都被搜身了,我们也定然逃不过的。只求那嬷嬷手轻一些,莫要害了阿慧。” 主仆二人唉声叹气地离了竹林,只留下庞九郎若有所思。 虞长宁回到姐妹身边,将虞长慧拉到角落,低语了几句。 虞长慧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不着调的姐姐,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你,你怎么敢看那种东西!” “我这不是担心宴席无趣,才特意带着解解闷嘛,”虞长宁赔着笑,挽着小妹的胳膊撒娇告饶,“好阿慧,帮帮姐姐吧。若这东西被人搜出来,可丢死人了。” 虞长慧虽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但她毕竟是长房夫妇教出来的女儿,一言一行最讲规矩,让虞长婧和虞长宁望尘莫及。 不过她耳根子软,心也软。 此时看着虞长宁一副快碎了的模样,只好答应了她的央求。 虞长宁背着人,将怀中的书册转交给了妹妹,而虞长慧则气呼呼地将东西塞进了里衣。 虞长宁替她整理了衣裙,确保看不出任何异样后,两人才回到了人群中。 眼看着就要轮到虞家女眷了,庞九郎果然来了。 在里头负责搜身的是庞夫人身边的得力嬷嬷,也是今日对虞长慧套话试探的那位。 庞九郎待女客出来后,进去叮嘱了她几句。 出来时,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落在了虞长慧身上,看得旁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终于轮到了虞长慧。 虞长宁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没有旁的法子,若不利用庞九郎对小妹的爱慕,这本账册根本带不出庞府。 若真被人发现了,她便会自己认下。反正小妹对此一无所知,是经得住盘问的。 万幸,那位嬷嬷知虞五娘是九郎君心尖儿上的人,所以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身体,并未让她脱下衣物细查。 看着虞长慧无波无澜地踏出耳房,虞长宁长吁一口气,终于有惊无险地回了家。 虞长慧黑着脸来到三房,趁着四周没有旁人,将那本书册丢在了虞长宁面前。 “你没偷偷看两眼?”虞长宁见她生起气来就像一只小河豚,忍不住地打趣她。 虞长慧羞红了脸,“谁像你这样不正经!这等……这等杂书,你以后也不准看了!” “好好好,我以后不买就是了。”虞长宁拉着她的手,温言细语地哄着。 虞长宁虽与她相处时日不长,但也基本摸透了她的性子,故而骗她说这是本讲男女闺中情事的话本。 如此一来,虞长慧别说翻开了,就连封皮都不会多望两眼。 像她这样重规矩的小娘子,竟能二话不说替姐姐藏下这秽乱的话本,可见是将她这姐姐看得极重的。 虞长宁将人送走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拐角处,不由想起了那位庞九郎。 这账本她曾粗粗翻过几页,一笔一划都是民脂民膏,否则她也不会冒险帮陆九瞻带出这账本来。 所以,她决不能让阿慧踩进庞家那座泥潭中。 暮色添寒,余彩渐散。飞镜当空而起,星河稀疏零乱。 门口悬着的兔子灯在长廊下投出一道斜长的影子。 虞长宁靠坐在床头,一页一页细看账本,庞家罪行罄竹难书。 她虽知道皇城司的人也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但若能扳倒庞啸虎这样的蠹虫,她自是愿意不遗余力地相助。 整座院子沉浸在月色中,虞长宁时不时望向窗外,也不知那人何时才来。 庭院梨花初绽,月华洒落,树下人影徘徊。 虞长宁瞥见树影无风而晃,立马踩着软缎寝鞋,趴在窗口张望。只见男子身长如玉,面色惨然,步履维艰地向她走来。 陆九瞻抬眼时,看见皎月下一张素华如霜的脸出现在窗案边,青丝如瀑,随意地散在牙白色的寝衣上。 虞长宁见满地的雪白梨花染上了不该有的猩红,脸色不由一僵。再看来人,右手捂着腰腹,血液从他指缝间不断涌出。 她打开房门,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你怎么受伤了? 17. 救命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温热柔软的气息喷洒在掌心,酥酥麻麻,不同于以往的危险。 陆九瞻的目光渐渐恢复了清明,他怔然地看向面前的人,手上的力道慢慢松了下去。 少女柔白娇嫩的脸上被他捂出了不正常的霞色,眼角因窒息而透着水光,两瓣樱唇微微泛紫,美得破碎而触目。 在离开桎梏后,她抬起下巴,后脑抵着缎枕,大口地喘着气,身前的玲珑也随之一起一伏。 散乱的青丝落在豆蔻色的锦缎中,白皙的天鹅长颈上浮着细细麻麻的冷汗。两道细长凸立的锁骨好似长翼一般,优雅而妩媚。她身上寝衣的系带因挣扎而散开,露出了心衣上绣着的雪色芙蓉…… 陆九瞻此刻正衣衫半褪地伏在少女身前,像只恶兽一样将她禁锢在臂弯之间,浑身散发着危险的信号。 他惊觉自己差点恩将仇报,眼中的杀意被歉疚取代,慌乱地移开眼,才发现自己正强握着她纤细的皓腕。 “抱歉。”他慌忙松开了手,少女腕间的红痕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一切。 奋力一搏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未等虞长宁开口,他已双目紧闭地向下倒去。 沉重的身躯压下,彻底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撕碎,肌肤相贴,心跳相撞,冰与火在这一刹揉在了一处。 “陆大人?陆九瞻?” 身上的人毫无反应,却烫得让人心惊。 虞长宁牟足了劲儿将他推了下去。 当她坐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小腹处猩红濡湿了一片。 他方才那番下意识的自保挣扎将伤口扯得更深,若不及时止血,只怕有性命之危。 虞长宁骂了一句,草草地将身上沾染的血迹擦去,穿好寝衣后,又披上了一件外袍遮住满身血污。 她踏着月光,敲响了青黛与辛夷的房门。 青黛并未合眼,虽说娘子不让她陪着,但她生怕那人不轨,所以一直未睡,留意着隔壁的动静。若是娘子呼喊,她也好第一时间赶到。 此刻房门被敲响,她立刻翻身下床,开门见到娘子发丝凌乱地站在庑廊下,脸上竟有红色掐痕。 青黛凌厉而狭长的丹凤眼中闪过杀机,“他冒犯了娘子?” “不曾,”虞长宁连连摆手,“他受了重伤,我担心庞啸虎追踪至此,你速去府外将他来过的痕迹抹净。” 青黛应下,回房翻出夜行衣换上,径直出了房门。 虞长宁接着将睡梦中的辛夷唤醒,简单地交待了事情经过。 “辛夷,你去准备烈酒和干净的软布,再将我们随身带来的金疮药找出。另外,去厨房领热水,若有人问,就说我梦魇惊醒,出了身汗,要沐浴。” 辛夷见她神色焦灼,顾不得细询,忙起身忙碌了起来。 虞长宁回到房中,用凉茶浸湿丝帕,盖在了陆九瞻发烫的额前。 辛夷很快将她要的东西送来了房中,而后急匆匆地赶去大厨房领用热水。 虞长宁少时出入军营,见过旁人处理伤口。她依着记忆,将烈酒浸湿软布,擦拭伤口腐肉。 昏厥中的人痛得眉头紧锁,冷汗涔涔。 虞长宁自己也紧张得冒汗。 她从未实践过,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得依样画葫芦般地撒上金疮药粉,而后用软布覆在伤口上。 好在辛夷回来了。 她见到半死不活的陆九瞻,看着那道仍在冒血的伤口,小声提醒道:“娘子,这样的伤口若不缝起,只怕会血流不止。” “啊?”虞长宁讶然,“要怎么缝?” 辛夷转身跑回房间,取了银针和绣线来。 虞长宁面露难色,“我,我不会女红啊。还是你来吧。” 辛夷也从未给人缝过伤口,握着银针的手微微颤抖。 用烈酒浸泡过的银针戳入皮肉,床上的人额角青筋暴起。 虞长宁紧张地抓着他的手,用衣袖拭去他额角的汗珠,安抚道:“很快就好了。” 辛夷不敢抬头,专心致志地缝合伤口,总算处理好了。 虞长宁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竟越来越烫了,主仆二人只得合力将他扶坐而起,打湿了软布为他擦身散热。 待一切忙妥,她们仿佛经历了一场鏖战,双双跌坐在脚踏上。 烛火摇曳,地上的红线清晰可见。 虞长宁心下一跳,带着哭腔,“辛夷,我们还得把这些血迹处理干净了。” 又是一番忙碌,总算大功告成。 当青黛回来时,她们俩已经累得抬不动手了。 “都处理好了?”虞长宁瘫坐在圈椅中,看着青黛问道。 “婢子顺着血迹一路处理干净了。” 虞长宁摆了摆手,“忙了一夜,你们快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将他送出城呢。” 待两位女使走后,她起身松了松筋骨,倒在窗下的软榻上,很快就见到了周公。 天边渐渐升起金光,将夜幕撕开一道裂口。云霏尽散,莺鸟欢鸣。 虞长宁在睡梦中听到了清脆的瓷片碎裂声,猛然睁开双眼。 她起身下榻,见到陆九瞻无措地看着被他打落在地的杯盏,整个人好似一块破碎的美玉,苍白而脆弱。 “你要喝水?” 陆九瞻唇瓣泛白而开裂,她这句话问得有些多余了。 “等着。” 没等人说话,她径直出了房门。再回来时,手中已提着食盒与茶壶。 虞长宁送了一盏温水上前,待陆九瞻润过嗓子后,又为他盛了一碗清粥。 “多谢,”他伸手接过了白瓷碗,“我自己来。” 她也乐得轻松,“薛松他们在哪里接应你?” 陆九瞻咽下口中的粥,抬头看着她。此时的他虚弱无比,几乎无力遮掩眸中的戒备。 虞长宁被逗乐了,“怕我与庞啸虎联手,将你们一网打尽?” 他垂下眼眸,“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习惯了。” 虞长宁睨了他一眼,防备心这样重,怪不得昨夜那般凶狠。 他目露歉意,如实答道:“他们在城南十里亭的驿站等我。” “账册我看完了,”虞长宁起身坐到了菱花镜前,“你会直呈官家吗?” 她拿起桃木篦对镜理发,透过铜镜,看向床上的人。 陆九瞻犹豫了一瞬,望向镜中人,“不会。” 握着梳篦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但这个答案并没有出乎意料,毕竟他是皇城司的人,而非御史 18. 出城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房间就这般大,而屏风却透着光,背后根本藏不得人,该如何是好? 虞长宁的目光落在了姜黄色的纱帐上,层层叠叠,让人看不真切。 她上前握住陆九瞻的手,将人往榻上带去“你快躲进去!” 陆九瞻还未恢复体力,被她这么粗鲁一拽,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 随着一声闷哼,虞长宁整个人被绊倒在了他身上,掌下一片坚硬灼烫。她心虚而慌乱地撑着床沿起身,看着被染红的纱布,一脸无措。 “伤口裂了?” 陆九瞻面色如常,“无碍。” “四妹妹!”虞长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虞长宁顾不得他的伤口,一把拉过锦被,将人盖得严严实实,又放下了床帐,确保看不清榻上的景象,才将门打开。 “三姐姐,怎么了?”她打着哈欠,懒懒地看向门外的人,“我正打算睡个回笼觉呢。” 虞长婧抬脚踏进了屋子,目光随意地扫过床榻,看得虞长宁心惊肉跳。 “别睡了,”她一脸郁色地坐了下来,“你快收拾收拾,一会儿咱们要去郊外踏青。” 外头春色正浓,确实是郊游的好时节。 可虞长宁却回绝了,“我不去,昨夜没睡好,我得补一补。” “今日是那庞九郎撺掇着成杉组了局,想约阿慧献殷勤呢,”虞长婧满脸烦闷,“偏偏阿慧那个小呆子答应了,我担心一个人看顾不过来,所以你得和我一道儿去,不能让那只癞蛤蟆在她面前献了好。” 虞成杉在孙辈儿郎中行三,是虞长婧的胞弟。因顾着老夫人对亡子的思念,故而没有人唤他的排行。 他与那庞九郎年龄相仿,亦是同窗好友,所以说起这个弟弟,虞长婧就来气。若不是他常招呼庞九郎来家中玩耍,怎会让那人识得五妹妹,还整日纠缠不休? 庞九郎? 虞长宁一下子来了精神。 她原想让陆九瞻扮作车夫,趁城门守卫交班松懈之际随她出城,届时若被拦住,她就亮出身份,以权压人强行出城,但终归有些风险。 如今有了庞九郎这个挡箭牌,岂不是比她自己硬闯便宜多了? 她品着虞长婧话中的意思,似乎与自己不谋而合,试探着问道:“姐姐不喜欢那个庞九郎与阿慧相处?” “你是不知道,他那爹,还有他上头几个兄长,个个都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堆。上梁如此,他以后能好到哪儿去?”虞长婧好似倒苦水一般,“更何况他还不如他爹呢,小小年纪,一身酸腐气,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就他也敢肖想小五?我看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庞家虽是行武出身,但太祖与今上都更重视文治。所以庞啸虎后头生的几个儿子都从了文,再未踏足军营,也难怪虞长婧如此评价庞九郎。 虞长宁看着一脸愤愤的堂姐,心中萌生了个想法。 “好,我也一同去。只是不知地点定了何处?” 虞长婧见她与自己同一阵线,喜上眉梢,“说是打算去城北九峰山下,不过也还未落实。” 虞长宁心下一动,面上露出不赞同来,“现下二月草长莺飞,少男少女最易生出旖念来。别看阿慧如今对着庞九郎淡淡的,就怕映着春景,不小心入了眼。不如去寺庙听禅,也好净一净心。” “这主意好!”虞长婧眼前一亮,“还是你鬼主意多!” “可以去城南雪窦寺,”虞长宁接着怂恿,“一来路途远,在路上耗的时间长,二来香火盛,放眼望去都是人,哪还能起什么花前月下的心思?” “好,我这就去寻成杉,让他安排,”虞长婧的目光扫过软榻上的衣裙,“你也赶紧梳洗一番,雪窦寺离得远,得早些出发。” 待人离开,虞长宁一把打起纱帐,将被子掀开。 陆九瞻的伤口渗出了血,将被面染红了一片。 她见之心下生出几分愧疚,“我替你重新包扎一下,一会儿带你出城。” 说着,她翻出了剪子,将他身上缠着的纱布剪开。 只是伤口处的血渐渐干涸,与纱布黏在了一处,她捏着纱布一端,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陆九瞻见她停了下来,低头看去,而后轻轻握上她那只犹豫不前的手,用力一揭,纱布与皮肉分了开来,细细麻麻的血水也渗涌而出。 虞长宁看着都觉得疼,偏偏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由嗔道:“你下手未免也太狠了。” 陆九瞻松开了手中的柔软,目色瞥向别处,淡淡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虞长宁并未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用干净的细布沾了温水,贴上那一片狰狞的肌肤。 “我自己来就好。”陆九瞻从她手中接过软布,不再让她近身帮忙。 好在伤口只是渗了点儿血,并未裂开,不必重新缝合。 他接过虞长宁递来的伤药和纱布,熟练地为自己包扎了起来,只是行动间难免扯到伤口。 “我帮你……” “不必了,娘子帮得够多了。” 再一次被断然拒绝,虞长宁也懒得再送上好心。 她抱起软榻上的衣裙,拉开房门,“我让辛夷给你寻身衣服来。” 一刻钟后,虞长宁再回房时,只见一个身穿青松长袍,头戴乌纱幞帽的文弱书生站在窗下。 “今日春光融融,郊外定有不少书生聚集,你如此打扮,站在人堆里也不打眼,”虞长宁看着他,似在欣赏,“一会儿辛夷会去引开车夫。你躲进我的车里,出了城门后,我会寻个机会让你下车。” 陆九瞻躬身施礼,这一身衿佩儒簪倒显得他书卷气极浓。 “看你这身打扮,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读书人呢。” 虞长宁笑着打趣,浑然不觉陆九瞻眼色黯淡。 “我没有那等福气。” 虞长宁自觉失言,“这世道,也非人人都有机会读书。你如今虽品级不高,却手握实权,可比那些进士厉害多了。像我那堂兄,应还比你年长几岁,去年中的进士,如今也只是一县主簿而已。所以,你不必妄自菲薄。 19. 珍重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二哥。” 马车中传来几道娇糯软语,坐着的正是庞家的两位娘子。 庞二郎随意扫了一圈,又向第二架马车走去。 虞长宁坐在车中,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陆九瞻平静地看向她,压低了声音,“若是被发现了……” “我就说,是被你挟持的,”虞长宁打断了他的话,眉眼皆是调侃的笑意,“对不对?” 陆九瞻避开了她满含笑意的眼神,“没错,你帮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想连累你。” 虞长宁静默了几息后,从发间拔下一支海棠花钗,递给了身边的人,“挟持我,总得装得像一点。若真动起手来,也好拿着防身。” 陆九瞻看着她那双干净的眼睛,没有拒绝,伸手从她手中接过了发钗,牢牢握在了手心。 “二哥,你行事莫要太过!” 车外响起了庞九郎的声音,虽愤怒,却也没多少威慑力。 “学文,”虞成杉拦在了好友身前,低声劝阻,“我们光明磊落,不怕人搜查。若是你们兄弟在街上争执之事传到了你父亲耳中,只怕对你不利。” 庞啸虎虽然让几个儿子从了文,可心底却是看不上他们的,平日里也诸多挑剔。 庞二郎上下打量了虞成杉一番,而后用剑柄挑起了车帘,故意轻佻地打量着车中两位娘子,久久未肯放下车帘。 虞长婧脸色微变,将妹妹挡在身后,冷冷道:“车中就我们主仆四人,将军检查这么久,是眼神不好吗?” 庞二郎目光微凛,不悦地射向她,“下来!” “将军这是何意?”虞成杉上前一步,质问道。 庞二郎并不理会身旁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他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我怀疑车上有夹层,你们立刻下来!” 而后,他挑衅的目光掠过庞九郎,指着最后一架车,“还有那辆车上的,也下来!” “庞崇义,你不要太过分!”庞九郎连名带姓喝道。 虞长宁听着车外的动静,凑到车帘处,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玦递给了车外的青黛。 青黛接过虞长宁递出的玉玦,上头刻了一个小小的“恪”字,正是梁王的名讳。 她按下心中惊疑,将玉玦收于袖中。往日,娘子最不喜旁人在她面前提及梁王,如今她竟为了这个皇城司的人,将梁王这座大山搬了出来。 青黛不敢耽搁地跳下马车,快步走到庞二郎跟前,客气地行了一礼。 “我家娘子正在车上小憩,还望将军不要打扰。” 庞二郎似听了笑话一般,正欲反唇相讥,却见眼前的女婢举起一枚玉玦。 她刻意放低了声音,“请将军仔细瞧瞧,这是梁王殿下的信物。还望将军莫要再咄咄逼人,扰了我家娘子清梦。” 梁王? 庞二郎凝眉看着眼前的小丫头,他好像是听说虞家有个女儿养在国舅膝下,莫不就是车上那位?她一个闺阁女子,竟能直接拿出梁王的信物,也不知二人是何关系。 官家虽未立太子,但这些年梁王上朝观政,代天子巡视各路州县,在百官心中早已是内定的储君。 庞二郎本也只想踩踩庞九郎的脸面,并不想得罪汴京的贵人,毕竟庞家失了兵权,惹不起那些大人物了。 他权衡之下,后退了一步,抬了抬手,“放行!” 庞九郎怒视着他重新登上马车,一行人顺利出了城门。 虞长宁的心情却不太美妙。 她原想不动声色地混出城去,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庞二郎来,害得她不得不亮出底牌。 好在他有所忌惮,退了一步,否则若真被他发现了陆九瞻,她也只能上演被劫持的戏码了。 陆九瞻垂眸静默,他是习武之人,方才外面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眼前之人是不可攀折的名花,只能站在天之骄子身边,不是他这样的地底泥可以玷污的。 他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意外,如今,梦也该醒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海棠花钗,而后狠心地递上前去,“还给娘子。” 虞长宁并未察觉他的情绪,从他手中接过发钗,斜斜地插进髻中,撩开了车帘一角,观察着外面。 直到路过一间饮子铺,行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停车。” 待车马靠边停下,青黛隔着帘子问道:“娘子,有何吩咐?” “坐得乏了。王叔,你去替我买些饮子来,青黛,来给我捏捏腿。” 青黛将一贯钱给了车夫王叔,“您去为娘子买杯饮子来,剩下的是娘子给您的打赏。” 四娘子出手这般阔绰,王叔接过钱,乐颠颠地向饮子铺走去。 虞长宁见人走远,才放下帘子,看向陆九瞻,郑重道:“愿君珍重。” “某亦盼娘子事事顺意,”陆九瞻拱手行礼,最后再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将这姣丽的面容深深刻在心底,埋藏起来,“后会无期。” 他跳下了马车,再未回头。 “娘子,”青黛看着人走远,不解地问道,“何苦为了这种人,拿出梁王的玉玦?如此一来,您不就……” “不就代表我认下了梁王的心意?”虞长宁看着陆九瞻的背影,“你以为,我反对得了吗?既然结果都是一样,倒不如借此救下一个心慈的人。” “心慈?他可是皇城司的人。” 青黛不明白她为何称一个皇城司的鹰犬为心慈的人,也不明白为何她不能拒绝梁王的心意。 “青黛,看一个人,论迹不论心。” 虞长宁眼底似有一团火焰在挣扎,这句话,或许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不论陆九瞻出于何种目的,但他在余姚确实救了四明山下那群富户,也确实劝服了章知县及时防汛,救了一县百姓。 更何况,他对她还有数次救命之恩。她如今这番报答,也是应当的。 她放下了车帘,靠上软枕,闭目养神。 他们虽停留了一阵,但王叔赶车经验丰富,很快就追上了其他人。 待一行人下了车,虞长婧拖着虞长慧,凑到了虞长宁身边八卦。 “你怎会有梁王殿下的信物?莫不是你们……” 未等虞长宁开口,虞长慧已经板起了脸,“三姐姐,你不可这样打听四姐姐的私事,非君子所为。” “我是小女子,君子那套管不到我身上,”虞长婧斜了妹妹一眼,又缠上了虞长宁,“你快说说嘛,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名义上的表兄妹? 抑或是,某一个利益团体所希望的联 20. 普济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虞长宁惊讶地侧身避开,“您这是为何?” “当年,你的父亲身赴杭州,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是我害得子仁背负污名而亡,我是罪人!” 普济大师哀泣俯叩,虞长宁伸出的手悬在了半空。 虞敏勤,字子仁。 他虽在浙北百姓心中是个好官,却死得并不光彩。 因为他死在了与妻女同游的路上,而彼时的他,理应呆在明州督建堰坝。 他是因玩忽职守而死,所以死后并无追赠。若非念在他往日功绩,只怕官家还会在他身后追责降罪。 过去,虞长宁想不通他为何会为了与妻女共赏西湖雪景而擅离职守,直到她收到密信,才知他死因有疑,直到她质问两位伯父,才解开多年困惑。 虞敏勤,绝不会因私废公。 她知道,虞家的人也知道,可眼前这位高僧是如何知道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普济大师抬头看向故人之女,一双苍老的眼眸里盛满了悔恨与自责。 “我与子仁是因文而识的忘年交,可自从他决定科考入仕,我便认为他贪功近利,污了文人风骨,遂与他割袍断义……” “他从不在乎名利!”她声音微颤,目光钉在了普济身上。 “是,是我狭隘了,”短短几字,尽是悔不当初,“天统九年岁末,我受邀将去杭州径山寺讲学。子仁竟主动来寺中寻我,称自己公务在身走不开,想托我将一份礼物带去杭州,帮他面呈转运使。” 虞长宁眉心一跳,不知普济是真不知情,还是不想让她牵扯过多,而谎称礼物。 “是什么礼物?” 普济摇了摇头,“他以匣装之,我亦不会私窥他人之物,故而不知为何物。我本想拒绝,可见他鬓角染霜,已不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我方知他这一路并不轻松。我们决裂后,我也曾后悔意气用事,但他已去了汴京,我便是想修补裂痕,也没了机会。所以,即便那时我认为他是为了仕途而向上官媚献,我也心软答应了,”普济不敢看向她的双眸,“可是临出发前,我又反悔了。” 虞长宁心头一颤,若真由普济送去杭州,那确实神不知鬼不觉。他们二人相交于微时,又断交多年,不会有旁人知道他们相识。 虞长宁冷冷地看着这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君子重诺,您当年为何会反悔?” 普济涨红了脸,羞愧难当,“我彼时是冲动应下,可事后却觉得子仁行错了路,我身为老友,应当劝诫,而不是助长歪风。所以,即便有愧君子行径,我还是撕毁了诺言,拒绝了他。” 虞长宁的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既然您认为我父亲媚上,今日又为何忏悔?” “因为当年那个转运使就是如今的御史中丞,萧宜。那时萧中丞名声不显,我不觉有异,直到他声名远播,我才慢慢品出不对来。萧宜,林中君子,刚正不阿,又怎会受下官的献媚?你的父亲,我引为知己的人,又怎会被官场浸污,去做那等媚上之事?所以,我才后知后觉,当初他并非是向上官送礼。而他的死,定也不简单,”普济看向虞长宁,“你是他的女儿,你要查清真相,为他正名!” 萧宜? 虞长宁她并不意外。 自打她知道父母死因有疑后,便怀疑当初他们赶赴杭州要见的人是萧宜。 虽然两位伯父不让她插手此事,但也默认了这一点,父亲要将重要的证据送去杭州,除了萧宜,她不作他想。 可是人都死了,后悔有什么用呢? 她冷笑出声,“知己?在您认为他是为利所驱之时,你们就不再是知己了!您认为自己隐身庙宇,不登高堂,是曲高和寡,是清正之风,而像我父亲那样考取功名,身入官场之人是贪权慕势,是脏了读书人的风骨。那我想问您,您满腹经纶,可为天下黎民做过有用之事?您读这圣贤书,到底是为民,还是为名?” 普济泣不成声,“当初子仁,也曾这般质问我,可我却认为他是为自己的野心强词夺理。他说我有济世之才,却为了清流的名声,隐匿山间,像我这样的人,才是沽名钓誉,才是枉读圣贤书。” “您自以为是高洁之士,在我看来,实为愚蠢蒙昧!”虞长宁垂眸看向脚边佝偻的身躯,“我当不得您这一跪,我父亲是所托非人,但他的死错不在您,您无需为此自责。您该跪的,是自己这颗被虚名裹挟的心。” “是,在你父亲死后,我渐渐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过去,我不屑与那些应考学子打交道,后来,我才知自己的偏见有多可笑。如今我能做的,便是将自己一生所学倾囊相授,希望这些未来的栋梁能为百姓有所作为。” 虞长宁不想再与他多废话,转身离开之际,她停下脚步,看向身后那个人,“您既已出世,就莫要再管尘事了。不要再让旁人知道您与我父亲是故交,更不要让人知道您在天统九年见过他。我想,他也不想那么早在地下与您相见。” 她闭眼静默一瞬,而后推门离去。 “阿宁,普济大师与你说什么了?”虞长婧上前挽住了她,“没想到他竟与三叔是旧识。” 虞长宁见那些书生一个个都竖着耳朵偷听,故意抬高了声音,“大师曾与爹爹以文会友,见过两回,如今见到我,让他想起了过往,所以与我聊了些日常。” “就这些啊?”虞长婧察觉不出任何异样,兴致勃勃地说着方才的事,“你没看见,那书生差点儿就给我和阿慧下跪磕头了。要不是有成杉这个老好人在,我与阿慧就多了个乖侄孙了。” 虞长慧并未留心两个姐姐的闲谈,而是盯着远处的禅房看了许久,眼中满是羡慕和向往。 “五妹妹,你不必灰心,”庞九郎趁机凑了上来,“等下回我打听清楚大师何时开讲,再与你同来听课。” 虞长婧与虞长宁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将妹妹夹在中间,隔开了两人。 庞九郎看着她们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自家两个姐姐,“姐姐们怎么像根木头一样?忘了今日出门是为了什么吗?” 他早就看出虞三娘不待见自己,为了防她阻拦自己与五妹妹 21. 表兄带来个孤女 《沧浪濯缨》全本免费阅读 月挂中天,银河浸练,清光皎皎如织,晓风袅袅若影。 灯火如昼,孤影投洒轩窗,算盘噼啪作响,时有叹气声从门内传出。 虞长宁推门而入,只见虞敏孝捧着账簿,眉头紧得几乎可以夹死苍蝇。 推门声将他从一串繁杂的账目中唤醒,他抬头看向眼前的稀客,目露疑惑。 “四姐儿,你怎么跑账房来了?” “此处无人,正好可与您谈心。” 虞长宁寻了个位置坐下,气定神闲地看着虞敏孝。 虞敏孝心中一个咯噔,料到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来寻自己,必然是还未放弃。 未等他开口赶人,虞长宁已然出声,问的,却与他所想不同。 “二伯父长吁短叹,可是近来铺子收益不佳?” “是啊,去岁雨水颇丰,致养蚕不易,蚕丝价高。可自那统价法推行,市面货物价格皆由府司定下。偏那些官员不通庶务,只依往年价格定价,若真按这价格出售,岂有不亏之理?可若不卖,只得积压在仓库,又是一番成本。” 虞长宁怎会不知? 她自上回与他们兄弟二人摊牌后,装乖了整旬。每日闲着无事,就去街市转悠,那些商户怨声载道,她早有耳闻。 如今她正好借此展开话题,慢慢引上她要说之事。 虞长宁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傅相推行统价法本是为了防止黑商囤积抬价,岂料落在地方上,却因地方官员懒政,而变了味道。” “何止是懒政?”虞敏孝似打开了话匣子,“各级官员勾结,以定价权收受好处。若我们想将布价抬到合适的位置,就得联合其他布商为他们送上好处才行。” “这些蠹虫的胃口越来越大,百姓还未过几年安生日子,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吸血。若是不除去蠹虫,百姓岂能安居乐业?” 虞长宁意有所指,幽幽地看向虞敏孝。 虞敏孝合上账本,看着侄女,“四姐儿,你答应了我们不再掺和。” “可我不想等了!我不知你们在害怕谁,我只知十年时间,小官亦可升至肱骨。等待,只会让他们越来越强大。而你们?一直被压在明州翻不得身,难道再过几年就能改变现状了?只怕再过几年,你们所忌惮的人手中的权柄只会更盛!” 虞敏孝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似被戳中了痛处,却又无法反驳。 “二伯父,将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虞长宁看着动摇的虞敏孝,“否则再过十年,谁还记得虞三郎做过什么?后人只记得他是一个玩忽职守的罪臣!” 虞敏孝败下阵来,“好,我可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只是名册却不在我这儿。” 虞长宁面容严肃,“烦请二伯父如实相告。” 虞敏孝拨弄灯芯,烛火摇曳扑闪,十年前的一切似乎还近在眼前。 “有一日你父亲急急寻我,让我为他秘密安排船只去杭州。我问他原因,他只说是陪你母亲去西湖赏断桥残雪。 他是我的弟弟,我太了解他了。他督建的堰坝进度缓慢,他如何有闲心陪你母亲去游玩?更何况,这是擅离职守!他绝不会因私忘公。可他不愿说,我也不好问,只能亲自为他安排水路。 原本他们是不打算带着你同去的,可那天不知为何,你哭着闹着要一起。眼看就要误了船期,你母亲便劝你父亲带着你一起去了。” 虞敏孝看了侄女一眼,“你母亲应当是觉得我们安排得天衣无缝,所以才带着你同行,她并非有意要你一同涉险。” 虞长宁却从他话中听到了一些别的含义。 “您是说,我阿娘知道此行是去做什么的,对吗?” 虞敏孝点了点头,“你父亲为人磊落,断不会瞒骗着妻子,让她赴险做自己的幌子。这些年,委屈你母亲了。” 原来她都知道,可她却受了十年骂名。 孟香雪在这个悲剧中扮演的是一个不懂事也不贤惠的角色,人人都惋惜虞探花英年早逝,自然也痛恨为了赏雪而让夫君遇害的孟氏,甚至一度有歌谣传唱“娶妻不娶孟家女”。 然而在方夫人口中,孟香雪是一个美丽温柔,善良聪慧的女子,她不是那等无知又任性的人,怎会为了赏雪,让夫君擅离职守呢? 家中人人皆知她无辜,可无人能替她辩白。 一日不揭开真相,她一日便是祸害夫君的恶妇。 虞长宁收回思绪,接着问道:“您知道爹爹去杭州是做什么吗?” “起初是不知道的,我只找到了你父亲留在手札中的线索。可是那会儿,你大伯父在清溪县任职,你阿爷与阿婆伤心过度卧床不起,而我们家门口时时有人盯梢,我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一年后,你大伯父被调回明州,那些人也松了戒备,我们才翻出了你父亲藏在别院的食谱和密信,才知他擅离职守,是为了将两浙路官员贪污受贿的证据呈给即将升任御史中丞的两浙路转运使,萧宜。 因恐生变故,所以他将涉事官员的名单用密语编写进了食谱中。若真出了事,这份名册也能作为一份线索,供萧大人调查。” 虞长宁忽然问道:“既然船只是您亲自安排,行踪又为何会泄露?” “这是我的疏忽,”虞敏勤满眼懊悔与愤恨,“当初安排时,我虽避着人,但应是被我心腹管事瞧出了端倪。原先我也不知他有问题,直到出事后,他们一家竟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虞长宁追着问道:“可有寻过他们?” “自然寻过,我甚至去了他的老家台州,但一无所获。” 账房内沉默了几息,虞长宁沉沉问道:“名册中有谁人名讳?” 虞敏勤却不肯回答,“我不能说,除非你能说服你大伯父。” 她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无益了,只得起身告辞。 今夜虞敏忠宿在了县衙,她只好等他两日后休沐回家再追问名册一事。 回到房中,辛夷已换上了新的纱帐和被褥,将陆九瞻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虞长宁累了一日,草草梳洗后,倒头便睡着了。 翌日,她正在香甜梦中,却被辛夷那小妮子吵醒了。 她带了几分起床气,不悦地看向始作俑者,“我还没睡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