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舍弟朱元璋》 第一章 驴牌寨 至正十一年五月(即公元1351年),定远。 纡折地势裹挟着宝公河的湍流东去,倚在河流南岸的驴牌寨破陋不济,数十座低矮泥坯屋杂乱无章似的散作各处,更后营则是土垄的轮廓,不过田埂荒废,野草疯长蔓延。 寨门倒有模有样,伫着木坊,一旁倾颓巨石之上草草垒起的岗哨从岩石相叠的寨墙冒出尖来。 这时清晨,河水淬着冷意,寒雾从那边流转过来,隐隐见得岗哨倚着一名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荆褐的马褂罩了件同色衫子,襦裙也是暗深的料子。远远看去,仿佛和那低垂天色下的岗哨融为一体。 寒意袭过,朱兴盛双手拢袖,仰目看着阴沉天空,元朝末年的暮春晨风依旧刺骨,像极了大元帝国的倾颓之势。 当今在位的是妥懽帖睦尔,这位历史上的元顺帝名头不算小,十几个春秋之后他将成为史上首位勇敢逃离元大都(今北京)的北漂。 至于朱兴盛为什么清楚,盖因他并非这时期的人,两月前的他还是21世纪的大好青年,凭着戚家枪传人的身份,加之家里疏通关系,就职于某国企的管理部门。 戚家枪为明朝戚继光吸纳百家枪术而成,有着这层身份,对于明代始末他自然不会多陌生。 得知目前的身世时,他怔了许久——朱兴盛,家中排行老二,又名朱重二,是十七年后那位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二哥。 俩兄弟自打家中无粮,后有双亲离世,只得向着地主借了两张草席安葬过后便各奔东西,如今一个落草为寇讨生计,一个大抵还在皇觉寺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不过这种平淡有序的日子恐怕再难持续下去。 朱兴盛叹了口气。 近日有消息在寨子流传: 不久前,中书右丞相脱脱帖木儿征发黄河民工十万余众开凿新河道,其役人之恶、严苛之甚,横死、溺死者无数,人心骚动,韩山童及刘福通以“明王出世”为基础,广泛散播“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歌谣,决定趁机起事。 后韩山童因变丧命,刘福通则于颍州起兵,部众头裹红巾,且多为明教信徒,惯于烧香叩拜,自称香军,剑指元大都,朝残暴腐败的元廷正式发起反击。 寨子的有志之士聚拢商谈,决心投身义军,铺生路,取功名。 朱兴盛并无这般意愿,即便一手戚家枪似乎有了用武之地,可他只想静静旁观,稳稳当当的过好自己一介小民的日子。毕竟如今肉身是适应了,但三观依旧悬于高空,割裂感不减,尤其脱离了996的生活,更不想再去为谁拼死效力。 只是再过些时日,各地红巾起义风起云涌,军阀割据,曾经纵横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也将成为群雄逐鹿的垫脚石,天下大乱不远,这小小的驴牌寨又怎能在浩浩汤汤的大势下夹缝中求生? 届时弱小势力或是归顺军阀,或抵抗之后惨遭屠杀,结局终归不如何。 按照历史进程,明年夏,这驴牌寨将会被投奔郭子兴的朱元璋收编,成为他带着淮西二十四人起义的第一支兵力,自此杀入糜沸豪乱的天地。 朱元璋这人重亲情血脉,作为其名义上的二哥,自己的余生固然不会多狼狈,但在此之前一点点…… 寨子内人心惶惶,寨主不但毫无作为,还是个利欲熏心的主,西侧更有个李家庄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啊。不过相比更混乱的地方,这里目前算得上安全,最重要的是若非提前知晓驴牌寨的命运,他早就跑路了。 天色渐朗,打寨子匆促赶出十余人,皆是头裹红巾。为首青年等身长袍,兜着行囊,目光落向岗哨,见得素日沉闷寡言的少年拢袖倚在那儿。 朱兴盛的目光也自然而然迎向那边,看着一干人头裹红巾,倒是没什么意外,这算是当下的投名状了,想着这些,随后冲那边笑了笑。 为首的青年他自是相识,此人叫赵明达,日后为刘福通麾下数得上号的大将,率军连破数城,后被前去镇压的察罕帖木儿追着一通暴揍。 那边笑意传来,赵明达却是眉头顿蹙。 多日相处,他深知朱兴盛才识俱佳,看待问题的角度相当独到,若是随他们一同投身义军,互相帮衬着不日终会有一番作为。 可近日聚谈从未见朱兴盛的身影,似乎志不在此,索性临走之际,倒是不妨再探探口风: “朱兴盛?可愿同我等投身颍州,随香军起义,于此间世道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不了。”朱兴盛依旧轻笑着,谢过好意。 “束发之年,情甘苟于斯处?”赵明达怒斥,“刘元帅打出‘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的旗号,意为激起我等小民鸿鹄之志,敲碎卑怯之心,若天下儿郎皆似你这般不为所动,元廷何时灭,山河如何复!” 旁侧人不耐催促:“明达,趁天色尚早,抓紧赶路,这人虽有些才学,可偏是安于一隅,胸臆无壮志,同我等难为一路人,何苦废这些口舌。” 赵明达见朱兴盛神态平常,不由喟叹一声,揖手道:“赵明达告辞。”随后十余人疾疾远去。 地平线升起的光亮从那边迤逦出定远县的庞大倒影,如蚂蚁攀爬的身姿一点点消失。朱兴盛遥望片晌,随后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时代微不足道的蚂蚁,随时惨死在碾压而过的巨轮上。” 驴牌寨的人手本就不宽裕,当下又有十来壮年离去,虽然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寨子的用度负担,但入城佣耕的人力也在缩水,长此下去,物资本就紧张的寨子怕是愈加难以餍足各方开支。 朱兴盛沉默地望着天边,他对这时代的认知愈发清晰。 虽说天下糜烂,百姓从贼,可是何来贼匪纠集,这只有一群抱团取暖的苦命人而已,生力或为地主卖命,或守御寨子安危,老弱做些手工,照料着幼儿,在这乱糟糟的世间一同生存。 这时一道急切瓮声传来: “重二!寨主那老竖狗贼,竟当真敢对小姒儿下手!” 来人是华云龙,年纪相仿的少年,身形魁梧,骨骼雄奇,毕竟他祖上是回鹘人,南宋开庆年间迁至定远,眼下虽是汉回,但承自先祖的体貌犹在。 两月前,华云龙双亲过世,家中仅剩的救命种粮也被税吏夺走,少年怒火中烧,趁着夜色宰了税吏逃出定远县,一路南下,在滁州荒郊撞上方临此间的朱兴盛。 后有元廷骑兵追杀,这厮观朱兴盛气韵似州学儒生,大抵怀揣交钞,欲诓往韭山据地为王,当即便拽上一头雾水的朱兴盛夺路便逃。 一番结识,才知也是个囊空如洗的落魄人。二人叹息,遂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趍跄,却见处处灾荒,疫疾横行,炊烟少闻。 俩人兜转一圈,南下之地穷困潦倒,复又北上,行至濠州已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 此时濠州城的达鲁花赤奉命监察民间,二人行头无异流民,自是入城不得,俩少年再难捱住,晕厥在废弃的牛铺马站,幸有善人苏继施舍衣粮,才不至饿死在这世道。 这苏继几代经商,虽为濠州地主,却不曾压榨百姓,反而在这灾荒当下乐善好施,矜贫恤独。 其一侧室生有小女苏姒,碧玉之年,妍容清丽,扮相稚嫩,某日达鲁花赤碰见,立时惊为天人,几经骚扰,苏父忧心惊惶,资以交钞,才让二人带小女离去避难。 种种经遇,二人算得上是过命好友。 华云龙往这边奔走,手里倒提一把铁?。 到得近时,往那儿一杵,遮住散落的日头光线,大抵穿不惯长袍,索性上半袍子紧在腰间,寒风从敞开的衽口灌入,也未觉察冷意,大咧咧提着?头,杀气腾腾。 方才尚远,且声音低沉,朱兴盛未能辨清,只听得小姒儿几字。见华云龙这般阵仗,登时直起身,肃声询问:“小姒儿怎么了?” 那边厉声道:“李升那混账要绑了小姒儿卖去定远县,你定主意,咱这拳头不惧再染他人血!” 朱兴盛闻言,起先只是一怔,随后目光凝起,面色一点点簇起寒意。 “铁?给我。”朱兴盛接过铁?,掂了几下,目光看着天边,又落回寨子,“阿姆几人今日还未去往定远县,都找来吧。” 先前固然有过类似担忧,一众流民聚拢的寨子,泥沙俱下是常态,可这时真遇上了,忽然有着当头棒喝的感觉,许多不久前没头绪的事一点点明朗。 有人的地方向来逃不开江湖宿命,什么是宿命,安身立命、利益争夺、恩怨相报、觊觎妻女……当诸如此类的强烈想法出现,宿命由此展开,但一切手段的实施需要人手,势力由此诞生。 以阿姆几人为首的势力胜在人多,当时整个村逃难出来,叔父伯父一堆,若其善以利用优势,便会拥有足够影响寨子人心倾向的话语权,可终究朴素,只求自保。 眼下找来他们的试探意味其实相当明显,如今世道不算很好,但更多事情依旧秉承着一套既定的秩序规则,兵过如篦似的惨况还未发生,但小姒儿的事让他清醒认知到之前的想法实在有些愚蠢。 便是自己为明朝开国皇帝的二哥,可那也是十七年以后的事,这其间的岁月战火无情蔓延,生死全看运气,没死才配享宗室特权,死了只能衣冠入皇陵。 这时无论如何也要顾及当下,班底组建总得做起来,这是一条长线,估计得一些时间,但再不能平淡糊涂的活下去。 华云龙一怔,这时反应过来:“难怪此前你资以交钞医治他们家中老弱,后又几次贴补所需,原来如此,你早提防这天。” 说着脸上郁怒:“小姒儿本该衣食无忧,被迫同咱落脚此地,不应如此遭遇,那寨主李升奸诈不堪,行事过于私利,几度克扣寨子物资,早犯了众怒,眼下人心向咱,干他个鸟!” “这般人心不可依仗,牵连自身如立危墙之下,立场在哪边终究两可,不能完全信任。”朱兴盛提醒着,随后似是自语,“只需要一个暂时的态度。” 华云龙“哦”了一声,舒展着筋骨,若有所思。 二人分开。 朱兴盛肩头扛着铁?,目光冷冽。 入寨有些时日,很多人他摸查得清楚,李升尤其透彻,曾入白莲教,同定远县富户郭子兴相识,后得其接济侥幸入寨为主,几分照拂是有,算不上倚仗。 一直以来自己沉默寡言,一副清瘦文弱的模样,但前世的他自幼苦练戚家枪,杀招造诣不低,实力是有。如今予人恩惠,交好人际,人情也到位。 可说到底这些终究没摆在明面。 小姒儿本就貌美,又正值碧玉之年,先前便是有人如何的居心叵测,面对华云龙那寨内鲜有敌手的雄奇身板总也要掂量掂量。 但毕竟独木难支,眼下李升撕破局面,这买卖算计到小姒儿身上,合该用来开刀立威,让自己也站出来。 第二章 初试锋芒 没走多远,便是几人住处。 逃难来的人大多直接躺进前人堆摞的泥坯屋,只是开裂的缝隙不少,夜色一来,冷风嗖嗖。 家有老人的,则会去山上砍些竹子,编织成席,挂入屋里防风保暖。在住这一方面,他们通常仓促潦草,毕竟灾荒难料,战火滥觞,手无寸铁的百姓流离失所,颠沛于乱世,惟愿果腹,不怀奢求。 可眼前的两间泥坯屋明显不同,用粘土粉刷后的外墙相当平整,柴门垂着竹帘,排排竹篱围拢出小院,院内搬来的石块砌出方案与圆凳的式样,颇有几分温暖意境。 这时的小院门栅断裂,一道失措凄呼从屋里撕裂过来,之后是少女惊恐的呜咽。 “啊——你们要干什么,唔……唔……”嗓间俱是颤音。 听得那边声音,朱兴盛登时面色阴沉,取过肩头的铁?,倒掣着斜斜拖曳过地面,快步往屋里赶。 暮春的日光从柴门掠入,梁柱分开半明半暗的光影,掩在阴面的灶台冒着烟火,掀开一截的米桶木板栽向锅沿,半角豁口的铁锅里沸水咕噜作响,白雾从这边蒸腾,涌向右侧光亮中仿佛定格似的画面: 藏青长袍的汉子钳着苏姒,浸湿的布团拥入后者口腔,相当粗鲁的方式,余一人用麻编的粗绳绞磨着苏姒的手腕,随后交错束缚到后背,狠狠一勒,捆出绳结。 小姒儿登时吃痛,这时见到门前出现的轮廓,面色忽的忧忡,再不发出半点动静,噙着泪痕的眼睛倒是不住扑闪,瞥向外面的天地。 朱兴盛看得这幕,目光一颤,手上力气更紧,但声音并不激烈,平淡而短促:“撒手。”紧跟的是?头呼啸,空中荡出弧线,势大力沉地抡去。 临近的汉子起先只是一怔,随后看到朱兴盛,面色顿缓,但接下来出现的黑影毫无兆头,逆着光线在眼前陡然放大。 “噔”的一声闷响,剧烈痛楚蔓延过四肢百骸,又如潮水般消去,他疑惑地摸向脑门,嵌着的冰冷器具,黏黏的手感……瞳孔在下一刻骤缩,探向腰腹佩环弯刀的右手滞在那儿,瞬息过后无力垂下。 浓稠的液体随?头拔出霎时飞溅,淌下大片染过他的两鬓,眼角口鼻也溢出温热,面庞血流如注,一点点泛起的眼白直勾勾地盯着朱兴盛,身子这时咚的栽倒。 另一藏青长袍的汉子满目忿然,忙不迭松开苏姒,抽出弯刀狰狞着逼近,这是很常见的蒙古环刀,藉着宋朝环首刀的特点,仿了回族的腰刀样式,轻薄犀利,开刃面的寒光自那边腾挪,挽着刀花笼罩过来。 毕竟是农具,滴血的?头不比环刀,使铁?的人身骨单薄,力气也浅。 只是一寸长自有一寸强,铁?如长枪似的架着环刀落来的锋芒,缠拦崩挑的招法之间密不透风,步子却不断撤去,那边不遗余力地追杀,刀刃飞舞,蓬蓬火花迸溅,铛铛铛的交击从屋里转到小院。 屋里的娇小身影眼含泪花,焦急地背身蹭着架格的锋利器物,挣扎片刻终于磨断缚手的粗绳,唰的揪出口中布团,呕了一声,随后奔也似的翻开地面尸体,拾起泡在血泊的环刀,踉跄着夺门而出。 多少是有些生疏了,朱兴盛这样想着,迎向那边的目光忽然错愕,越过长袍汉子的肩头,看到小姒儿淌下血水的双手抓着环刀,婴儿肥的小圆脸溅着血迹,咬着下唇从柴门走出。 不同于蒙古铁骑统治环境下的寻常女子发髻,苏姒的长发扎成两条乌黑辫子,挽起来盘出两个小鬏鬏,几缕鬓发从两侧发隙自然垂落。这时左侧鬏鬏散开,半边长发逶迤到胸口,环刀横起,浑然不复平日千金似的恬静温婉。 她从那边悄声逼近,盯着长袍汉子后背的狠厉目光足够果决。 朱兴盛错愕过后唇角抿起,目光稍显欣慰,长袍汉子挥舞着兵刃迎上前者的眼神,一时愣怔,随后莫名暴怒,仗刀斜劈的气势陡然凶戾。 不远处这时响起数道凌散的脚步,华云龙的瓮声从门栅那边赶来,他旁侧九人马褂襦裙浆洗得褪色,这边应着华云龙的话语,那边目光盯向小院,院内刀光?影落在他们眼中,脸色一点点凝滞…… 朱兴盛他们自然熟悉,另一人也绝不陌生,常跟随寨主身边,据闻曾于安丰作乱,连杀一十九人,后逃窜此地,平日碰见,大伙也是低着头路过,毕竟是淳朴的村民,面对凶神恶煞的人物心中自是不由胆寒。 可眼下,那清瘦单薄的少年居然在和此人交手?似乎稳稳压着一头……朱兴盛的形象忽的在他们心中超然起来。 看得这一幕,华云龙登时怒目圆睁,暴起之间喝道:“混账,竟真敢在咱这地盘动手!” 正欲杀去,忽地一怔,这是他首次见重二出手,那招式之间居然章法有度,自成方圆,多看了几眼,又怕重二不敌,连忙上前。 朱兴盛听闻身后动静,想着也是时候了,毕竟毫无章法的用刀如何比拼后世大量经验改良之下的戚家枪,若非特意等来阿姆几人,想用此人立起自己的新形象,大概一招便足以败他。 这时不用留手,朱兴盛背着身道:“不用过来,去抓李升,不可让他逃身。” 随后吁了口气,陡然使出一记攉挑击飞环刀,腰身跟着微伏,双手交错抽拉?杆,奔出的?头忽如疾风骤雨般落向长袍汉子面门、胸膛。 长袍汉子痛声不断,他想要躲闪,可那?头如鞭子似的,缠着他避无可避,不消片刻,汉子眼眶迸裂,唇口溢着血泡,暗黄的牙齿溅出,声息一点点消散,那身子如蓬也似,摇晃着栽倒。 一时无声。 华云龙脚步顿在那儿,神情惊异,来的路上他万分焦急,想着若是重二先一步遇到李升那边的人该如何,大抵是一边谈议牵制一边等自己过来。 州学儒生尤其擅长这种方式,虽然重二一再强调他并非儒生,但那种读过书的气质分明是不一样的,这点自己还是能看出来。 可万万没想到重二会以这般暴力蛮横的手段去解决问题,实在……合他胃口,看得眼下着实有几分心痒,也想着去过上几招。 小姒儿带着后怕松了口气,目光一点点恢复更多神采,紧绷的气势也随之泄去,她撒手丢下环刀,脱力似的箕坐在地。 阿姆等人呆滞半晌,真……真杀了?清瘦的朱兴盛竟这般刚猛无俦? 这时他们才看清朱兴盛手中的兵器,更是背脊一凉,那如何能为兵器,不过下地干活的寻常铁?,便是如今并无种粮耕地,但这农具几乎每户都有,可在朱兴盛手中,其威力当真是……当真是…… 阿姆几人搜肠刮肚片晌,也无法想到一个极为恰当的形容,但朱兴盛那先前足够拔高的形象,这时更如一座大山矗在眼前。 环伺一圈,朱兴盛弃置铁?冲华云龙道:“快去。” “啊……哦!”华云龙反应过来,疾身朝外奔去,虽然疑虑不少,但眼下李升更为关键。 李升的屋子同这边隔着荒废的田埂,炊烟从那边升起。 华云龙眺着炊烟一路奔去,清淡日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他忽地大笑一声,即便重二未同自己谈过更深的想法,但这时也有所意会,乱世洪流,谁人又无不可主沉浮。 第三章 立身 朱兴盛若是得知华云龙此刻想法,大抵只能默默苦笑。他并无凌云壮志,本意只为立威,之间也不存在什么计谋,只用一种相对拙劣而蛮横的方式去争夺更多话语权。 从而一步步经营,去打造一座在不可逆的历史潮流下足够自保的坚固堡垒。 其实没了小姒儿这件事,在很多方面稳妥之后也会去推进。 但好在眼下的结果不算坏,阿姆几人的反应落在眼里,这时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是树立了起来,再去做进一步的试探也只会得到几声发自畏惧的回应,不过目前这样便足够了。 身体开始酸痛,方才一记猛攻带来的负荷过于严重,腰身胳臂像是沸水煮过似的。 身体素质毕竟差太多,想要锻炼到前世的水准是很难了,营养汲取,物资来源之类都需要一定的人力物力…… 基础问题又回到寨子的经营上,这是不可避免的……想着这些,朱兴盛目光凝注,看着阿姆那边。 这几人依照元廷的种族定义算是南人,属于四等种族。历数华夏朝代,即便血统论难以忽视,但汉族王朝一向追求多重意义的大一统,而少数民族则不全然。 有元一朝,四等种族制度将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分属开来,在这混乱当下,终将彻底激化民族矛盾,将更多受压迫的百姓逼向起义军的阵营。 朱兴盛默默盯着几人片晌,一言不发。 阿姆几人面色担忧,带着惧意,朱兴盛叫他们过来的目的不明,只说有人绑架苏姒,可他如此勇猛,何须自己等人,难不成……这时正忐忑地想着会让心绪更慌乱的事,那边忽地笑了笑: “大伙不必害怕,想必华云龙也告知了你们,李升此人私欲过盛,往日克扣物资大伙苦其久矣,当下更算计到寨内兄弟姐妹的身上,今日是苏姒,明日怕是在场的家中妇孺。” 元末各路州学门槛之高,读书开智相当不易,无数人一生浑噩,最终消散在历史长河。 阿姆几人出身低下,从前与人佣耕,在地主家讨生活,同这时期的更多人一样只顾得眼下,长远之事大抵不会去想,这时听得朱兴盛如此言论,面色微变。 “不过诸位心安,当下李升的左膀右臂身死,其命数已定。”利弊的陈述向来不需要慷慨激昂的言辞蛊惑,尤其这时。 朱兴盛看着几人,复又道: “只是如今乱世已至,先有天灾无算,后有颍州刘福通举兵起义,你等既无心投奔,自是只求安稳度日,可战事一起,惨烈波及之下谁又能独善其身,届时这小小的驴牌寨也将如浮萍一叶,难以自保。” 乱世,寻常人最听不得这二字。 阿姆几人登时惊慌,骇然相顾,他们知晓颍州起义之事,据闻义军头裹红巾,浩浩荡荡,元廷命人讨伐,但阿速军未战先退,留下各支汉军镇压。 那边死了好多人,起义军也有,汉军也有,尸骨无数,两方怕是再难止戈,战火会比天灾更迅猛地延烧至他们身上。 “敢问如何是好?”几人以阿姆为首,这人机敏,入寨后最先抱团取暖,当下也算有些胆识,明悟朱兴盛此番谈话的更多含义,这时稳住心神主动询问。 “这驴牌寨给大伙提供了片瓦遮身的空间,更是占据着天然屏障,前有护寨之河,后有大山退防,地势险阻,易守难攻,为何不能打造成安身立命之根基。” 阿姆恍惚片晌,随后苦涩道:“可……可我们的人数如何同那些军队抗衡,况且早年以佣耕为生,出身卑贱,才识见解比不上你,武艺比不得华云龙,怕是……” 朱兴盛摇头打断道:“人手不足又当如何,这世道似我等这般落难的百姓何其之多。出身卑贱又当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秦有戍卒陈胜吴广二人揭竿而起,攻克城池。 近有民工刘福通为红巾军领袖,割据一方,出身何来贵贱之分,但日后抉择却足够定下高低之别,今日你等如何选?” 朱兴盛此番近似逼问。 那边阿姆沉默着垂下头,而其余几人嗫嗫嚅嚅。 朱兴盛又道:“若日后战火延烧此地,我不要你们顶在最前,但平日须得听我统筹,保你等仓廪实而衣食足。”随后神情严肃,斥了一声,“若全无这般决心,你等他日横死之时只可抱怨自身,断不可埋怨时局!” 阿姆忽地扬起头,长身而立,郑重道: “朱兴盛,不,朱寨主,前些时日你叫人医好家中叔伯,后又送来米粮,此般种种恩情,我阿姆只恨自己空有一身力气,难以为报,如蒙不弃,今后我这条烂命便是你朱兴盛的了。” 这边一带头,那边顿时和声道:“咱张翼也是,虽大字不识几个,但恩情却也会写上几笔,今后便跟着朱寨主!” 余下几人纷纷响应。 “好。”朱兴盛笑着说,“日后都是自家兄弟。” 这时浑身酸痛更甚,那边苏姒见其身形踉跄了一下,连忙跑近搀扶着他,朱兴盛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又冲那边问: “今日你等本该入城佣耕,为何直到天色渐明,也未见动身。” “这……”阿姆神情有些不自然,低声说道,“寨主你……要不先歇着。” “无妨。” “如今你是寨主,我们跟了你,自当不必隐瞒,如今大旱虽过,可上等田减少,昨日那定远县的地主便告知我们不再需要人手,今日愁闷不已,在寨子乱走时碰上了华兄……” 阿姆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道:“遇上华兄之前,我曾见赵均用行色匆匆地赶去李升那边,同他招呼也未加理会。” “赵均用?”朱兴盛目光一凝,原来是有人从中作梗。 随后淡笑一声:“何须愁闷,这未必是坏事,与人佣耕,终日劳碌,你等只得一个困顿余生。今日过后你带几人去往邻近县城,开始着手招募,各方依据之后我同你细说。” “是。”阿姆应承下来。 “张翼几人……” “在!”朱兴盛还未说下去,张翼粗犷的声音便响起,他额阔顶平,燕颔虎须,样貌几分奇伟,袍子半敞着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 “呃……你明日带些人手,同我一起将寨子整合,还有小姒儿,留下足口的吃食,其余米粮分给弟兄们。” “可我们……”苏姒脱口说着,朱兴盛回头盯她一眼,那边顿时闷闷不已地闭嘴,折身回到屋子,不久捧着几袋米粮出来。 张翼看着苏姒手中的米粮袋子,一阵眼馋,这时目光挪动,忽地一拍脑门,“欸”的一声道: “差点忘了,眼下见到妹子,咱才想起今日陪娘亲去田埂那边想挖点野菜,无意听到赵均用和李升的谈话,说是绑了苏姒卖与定远富商。 价钱都说妥了,只要转手俩人便可投奔徐州那边一个叫什么芝麻李的人,之后和娘亲回来的路上遇见华兄,又将此事说与他听。” 朱兴盛看他一眼,颔首道:“干得不错。” 苏姒站在那儿,听到要绑了自己卖与定远县富商,脸色不由难看下来,恶狠狠地剜了张翼一眼,随后一怔,自己是怎么了,如何能把怨愤撒给旁人,于是落向那边的目光又溢着歉意与感激。 可心里忽然一阵低落,自己总归要嫁人,不可能一直都拥有他们的保护啊,阿爹、朱兴盛、华云龙……苦涩蔓延,不久前作别了亲情,终有一日他们也如是。 苏姒咬着下唇,扬起的视线定格在朱兴盛的背影,沉默片晌,这时轻声一笑:“大伙来分了米粮吧,今后的事便拜托了。” …… 第四章 暗道 “人不见了?”朱兴盛听得华云龙回话,方从床沿坐起,腰间撕裂似的抽痛登时蔓延,他面色忍不住变了变,鼻下生出虚汗,皱着眉咬牙缓了片晌。 “那李升果真狡诈,咱也没料到这寨子居然藏着通往后山的暗道。”那边华云龙抄起落在桌角的木瓢匆匆走到灶台。 也不顾锅里米汤翻涌着几抹淡化的血色,先是舀来一瓢大口吞下,微咸的口感让他顿了顿,忽地想起先前朱兴盛发威的模样,随后转过身,目光跃跃欲试。 “你那一手……呃,?招?当真不俗,要不咱俩过过手!” “还过过手,你且看他眼下的模样!”屋外,苏姒双手捧着浸染过药草汁液的麻布撞开柴门,方进来便听到华云龙的叫嚷,顿时没好气地瞥了那边一眼。 华云龙闻言,微微怔了怔,当下目光凝去,这才察觉朱兴盛强忍下的虚弱。“呃”了一声赶忙凑上前,在朱兴盛瞪大眼睛的注视下并指抵在其腰身寸许,伴着后者倒吸冷气,他摇着脑袋,咧嘴笑道: “还好没伤到骨头,你这……当真同小姒儿一般弱不禁风。”随后宽解似的语气,“要咱说啊,舞刀弄枪在于劲,双方对峙在于恒,比拼的是气血,你气虚血亏,难以持久,还是那儒生的行事更适合你。” “好好好,你武才了得,那便少说几句,莫要在口才上也不留情面。”朱兴盛还未开口,苏姒先一步轻哼,控诉自己的不满,但眼底多少有些黯淡。 她知道自己从前便是如何闺秀,眼下却也是摸过刀,拭过血的江湖人,日后刀光血影大抵是常见的,可目前的她到底是弱不禁风……想要不成为累赘,无论如何也要把弱不禁风的真相转为假象才行。 她其实算得上敏锐,自小识文断字,聪慧是有,这时也能感受到一些微妙契机,未来集体、协调方向、自身价值诸如此类更多想法似是屋外广阔天地卷起的一场风,从那边吹入半掩的柴门。 朱兴盛倒是笑起来:“好啊,那我便做儒生的事,你来以武勇行走。”身子却不自觉挺直,大抵想表现酸痛于自身如浮云的刚猛无俦。 这边的话打断了苏姒无休止的念头,她摇头敛住心绪,走过来示意朱兴盛掀开马褂内衫。看着其腰间一片青紫,她猛一愣怔,鼻腔眼眶涌上几分酸楚,随后暗自咬着牙,默默蹲下身替他敷药。 这样一人忍着痛不作声,只是坐那儿笑笑,一人环住他的腰身缠上布条,生疏里更多的是忸怩,毕竟男儿的气息扑面,这时总归不合礼,不过手法细致,没有半点羞耻下的仓促,另一人“啧”着声出门去。 到得黄昏,夕阳从天边洒落,三人在小院石桌用过饭,苏姒收拾碗筷,朱兴盛同华云龙走向田埂那一端。 正午时候,朱兴盛的一番行事在他有意之下,经过阿姆几人的口,眼下无人不知晓,产生的某些效应也在扩散后开始沉淀,这时倒不用担心寨子里再有谁图谋不轨。 “暗道入口是在李升的房屋里?”早些时,朱兴盛便疑惑这事,碍于身体的缘故未加细问。 “咱也不知那李升是犯下什么事,居然藏条暗道在自己家中,行径不敢苟同,真如那鼹鼠一般。”华云龙如是说着。 他早看不惯李升,本想此番逮住必要狠狠暴揍一通,这时语气分明的遗憾,心意有些难平。 “还有你那枪法怎么回事,起先遇上你时,完全不似有功夫在身的样子……” “小时候有一位白莲道人路过,惊叹于我的骨骼,传了几手,不算什么厉害招式。”朱兴盛在对方狐疑的目光里又讲起日后的规划,一些大致的想法,不怎么具体,相当笼统的阐述。 看着那边正色点头,复又说道:“只是我们尚无兵马粮秣,物资得尽快解决……此前你提起庐州有几个亲朋在蒙古马场讨生活,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何不找来。” “咱……”华云龙面色一顿,随后叹气,“待上一些时日咱看看吧。” 听得那边语气,朱兴盛大抵是想到了什么,这时轻声笑道:“不用勉强。” 不久俩人到得李升的房屋前,这时门扉大开,里面不似田埂那端泥坯屋的逼仄,空间相当宽敞,三面泥草而成,东侧则是一堵石壁,大抵依山而建,角落堆着不少稻草柴禾,除此只剩灶台上的一口锅,想来走前并不如何匆促。 华云龙直奔东侧石壁,跟着大笑道:“想不到吧,这毫无端倪的墙面会是暗道入口,若非咱这对鹰隼眼睛,还真让那李升瞒了过去。”一边说,一边喝声运气,推向石壁开裂似的缝隙,随后轰的一声暗门敞开,里面火把交错,光火流出。 朱兴盛称赞一声真厉害,余光却瞥向灶台上的异状,这时走近几步,盯着锅沿覆了一圈的白色颗粒,随后看向锅底未烧干的水迹,视线又落向暗道那边,若有所思。 “这是……” 华云龙见状疑惑地过来看了几眼,随后怔住,偏过的目光迎上朱兴盛的眼睛,看着对方不输自己的惊异模样,他这才确认并没有看错,随后吞了吞唾液,颤着声道:“这是在煮盐!” 盐这东西历朝历代的管控都相当严格,元廷一年的收入有十分之八来自食盐行业。 不过这时的元大都难以维持自身在南方的影响力,便是有都转运盐使司坐镇,但明面上管辖的盐场实在可怜,更多的产盐地则把持在士族地主手里。 眼下南方局势混乱,官盐不常见,私盐贩卖无人制衡,价格自然不低,各方争夺是难免的,这也使得盐民凑集,譬如驴牌寨西边的李家庄,从前便是定远一带盐民落脚的地方。 华云龙尚在定远生活时,藉着一身充沛力气,往来关系里有不少盐民,素日里也算交谈甚广,这行的门道自然清楚一些,制盐贩盐的流程此刻不算多陌生。 这时拇指划过锅底残留的浊水抹在唇角,过得一阵眉头皱起:“咱识得这味道应该是岩盐,汲卤运卤的地方估计不会太远。 只是定远一带小到地方把持的、大到元廷管控的,常人想要混进盐场先不说少不了的凭引,携带盐卤出来更需要世家长者或是县尉以上的人担保,李升断然是办不到的,可他又如何得到的盐卤,除非……” 华云龙看向暗门那边,似是想到什么,目光凝滞。 “不可能,这里如何会有未曾开凿的岩盐……咱之前追出去时什么也没发现,这只是条通往后山的暗道,那地方往日都去过,竹树是不少,可从未见过盐井盐矿的痕迹……” “进去看看。”朱兴盛多少有些沉闷,若当真涉及盐矿之类,那他们这小小的驴牌寨将面临的困境便不单单是物资的紧缺…… 第五章 立心 过得一阵,甬道前方吹来清爽的风,近些时,能分明看到外面星光自那边撞入。天色是黯了下来,不如何晦暗,点点明亮的光便在面前陡然延伸过去的石阶上漾开。 一路过来,每一处的火把置台都是这种石阶的料子,大概不是产自驴牌寨一带,朱兴盛不懂这方面,但那质地有些玉石的光泽,倒显得贵气,并非寻常人家的底色。 这时候总会用一叶报秋的想法去推断一些事情,譬如这些石料开采后的分割搬运、预设的人力、支出的资金种种种种不会是李升的手笔,这地方大概在他入寨之前便有了……如此去想时,朱兴盛心中的担忧便愈发浓烈。 当这些不算毫无端由的东西向华云龙说起,那边面色登时忧忡,心绪涌动着,紧张过后是莫名的愤懑,随后沉默,最终狠狠啐了声。见得这幕,朱兴盛反而舒缓下来。 远方送来阵阵清风,拍过走出暗道的二人,卷起了竹林的片片翠意,这时夜空星光流转,素月分辉,举目便是庞然的亮斑低垂。疏影在那边摇动,整座后山静谧而明亮。 两人藉着月光几番梭巡,始终无果。这里看起来像是没有岩盐,那盐卤不过是李升从已有的盐场带出的而已。 当然这是很理想的情况,可一些明确能看清的东西实在无法忽视,朱兴盛方才的一番话让华云龙难以平静,这时他仰躺在风口处,叼着竹叶闷声道: “是傍晚进入的吧,眼下居然这个时候了,当时只顾着李升那厮的踪迹,倒没更多的察觉,如今按你说的去想,这暗道深入大山,内部颇为稳固,不见丁点碎石裂痕。 工匠的技艺大抵不俗,还有那石料是有讲究的……这些也该是有利益的。”说着,他呸的一声吐出竹叶,随后长身而起,“咱明日非得将这山翻过来好生瞧瞧!” 朱兴盛看他一眼,又站在山崖向下望去,那边笼着一层月光,亮亮的,很轻易能找到他们的小院,田地很宽,野草随风而起,在远一点点,月光迤逦过护寨河,银河灿烂也似。 这时的驴牌寨完完全全落入了朱兴盛的眼底,他盯着那边起先只是沉默,随后笑了笑: “盐矿盐井,对我来说是一个相当陌生的领域,有关的概念可能是它的开采应该涉及纵向多少尺,或者横向的某一定点?也可能不是……其实在山上去寻找一个可能性的目标是很盲目的,当身陷迷雾时,我们要做的是盯好灯塔。” “迷雾……灯塔?”华云龙瞪起眼睛,随后皱着眉试图去理解前者话里的意思。 “呃……大概就是浓雾里的一盏灯火,让人知晓方位,辨得清该走向何处这样。落在眼下的事上,我们去盯好一些人……李升、赵均用二人大概会去徐州,也有可能不会去,这两种的区别可以让我们清楚驴牌寨是否会有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处产盐地所带来的暴利足够让很多人铤而走险,李升这样的人不会例外,当他想起离开前留下的盐卤痕迹时心中难免会不安,他的行动估计不会太晚……” 朱兴盛顿了顿,望向更远处的、屹在那边夜空下的定远县,伸手虚抓两下。 “这人管理上的品行水准不如何,但入寨为主时的借力手段倒说得过去,他自然清楚单凭自己很难达到目的,大概会将岩盐的事告知那些足够吞下的势力, 定远县的郭子兴大概是他所能依仗的人……当然这是猜想,要建立在确实有岩盐的基础上,眼下不一定作数,只当权宜而已,留心盯好那边就行。” 话到这里又说起一些事情坐实之后的运作,不同情景的布局,随后沉默下去。过得一阵,两人在后山看着漫天星光,聊起一些琐碎的事来。 这时该做什么、怎么去做其实相当清晰,华云龙的忧忡一点点消散瓦解,躺在那边打趣着苏姒白日里的忸怩,随后有些吃味的语气。 “英雄救美的桥段,啧,想来小姒儿该是对你情谊甚笃……” 朱兴盛瞥了那边一眼,有意无意地再次提及庐州马场。那边登时闭上了嘴。 …… 月光照着那边隐约的杂草路。这里本该没有山路,只是寨子的老人们来往的回数多了而已。 他们上山或是寻笋,或是砍些竹子编成席、篓、篦子拿去贩卖,但这年头家家户户的生计都不如何好,这些竹制品只有在每月一度的庙会上才能换些衣食。 元廷以喇嘛教为国教,庙会时的祭神是很少了,反而伎巧、百工列肆,罔有不集,四方珍异之物,悉萃其间。 当然这是繁华的光景特写,疫灾旱灾过后的当下,一部分的百姓只是在定远庙会上以货货两讫的方式缓解窘困的日子。 踩着密密匝匝碾过的不同的脚步下山,车辙似的、年轮似的脚印一步步刻在这里,很微妙的情绪在朱兴盛心口萦绕,从前的优渥生活同眼下的境遇…… 随后想到更遥远的事情,自身的、民生的、天下的……有些窒息似的难受,呆滞片晌,同时代的割裂感一点点破碎,最终摇头叹息,缓缓追上欠伸连连的华云龙。 过得一阵便看到蹲在小院门栅下等候的苏姒,小小的身子缩在那片月光里,这时瞥见不远处两道陡然拉长的人影,立时扬起的视线里是熟悉的身形,有些无辜的眼睛忽地亮了几分,嘴角轻轻笑着。 几日后,阿姆只带了俩人离开寨子,他们背着米粮、锅碗向东行去,路上卷开朱兴盛黎明前交给他们的招募令,阿姆只辨得几个语气助词,随后闷闷地裹上揣入怀里。 “文绉绉的……寨主估计是想碰到一些文人才子。”阿姆如是想着。 这份招募令毕竟不是展现给他们的。 他们在招募人手选取上的判定依据朱兴盛已经全部口述清楚,招募方法在阿姆看来相当新奇,跟自己从前看到的那些募选流程之类不太一样。 有的简化了,有的更详尽,像是薪俸方面的考绩,优异之人如何犒赏这些很细节的东西,还有提问式的摸查之类,阿姆感觉这会是一种更有效的招募方法。 这时想起寨主说的话,人是一种资源,今后他便掌管这种资源,薪俸同募选之人的贤能有干系,真正有才识的人越多,他的薪俸也会相当可观。 只是拉拢人手而已,他从前佣耕会同那些佃户聊些琐碎的家常消磨长日,他们渴望的东西,梦想的生活,若有轮回下辈子无论如何也要一展男儿宏愿之类……随后得到几声遗憾的响应。 其实很多人的念想不过如此,招募从这方面着手便足够了。 这样去想时,阿姆忽然对日后的薪俸有些期待。 天色微明,雾气自后山翻涌,过得一阵,日光洒落,轻淡的云烟之间便响起张翼嚷叫的声音。 “对对对,这事儿咱当家的会解决,只管去做便好……叔伯欸,你可不能像在咱村那样惫懒,寨主的米粮咱不能白食,当今天下是很乱的……好婶婶你拿着镢作甚,寨主没说耕垦,咱不著急……欸!李家的小娘子……别怕,咱并非泼才……” 寨子的整合过程不算困难,有着先前事件的酝酿,只要坐上寨主的位子,很多事情相当轻易便可以解决,这时也会有更多方面需要统筹。 无论壮年亦或妇孺老幼都有着安排好的事情,每个人的分工出自朱兴盛之手。大概先前摸查过的缘故,分配起来是明确的,六十来号人编入少卫司、后勤组、工匠部、治安队等等在这些人看来有些新奇的行当……职事不算陌生,反而趁手。 也有着一定规矩要去遵守。譬如东圊的定点,偷窃闹事之类的惩治,一些提纲挈领的章程,并非缓不济急的事情,因此约束力度轻了许多。先是如此铺下去,到得一定时期这样的意识规矩总归会形成。 工匠也有着清晰的任务,像是砖窑的构建,多少比例的石灰、细砂和粘土如何煅烧之类的研究……这些繁杂琐碎的方方面面其实很早前便有了概念。 这几日用笔写下,苏姒在旁边看着,俨然读书时的认真神态,过得一阵眨着眼也会说几句补充性的提议,意外中肯,因此一些层面的事情也便交由她来分管了。 从前大伙入城佣耕,或是分出一些壮年御守寨子安危,其实只是一种自发行为,说到底无非各行其是而已,眼下的秩序自然会受到拥护,秩序意味着庇护,这是灾荒之后更多百姓的明悟。 不过这种缺乏核心层面的管理难以良性循环,不会长久,但在一定时期内足够了,一些并不苛刻的日程潜移默化起来其实是很可怕的。 这时的张翼便在那边几番嘱咐叔父你当如何如何……朱兴盛看着那边的喧闹,凝注片晌,随后默默走过,离开驴牌寨朝定远县赶去。 粮食是他们听从指挥的根本,眼下人数少,短期里不会出现太大问题,不过初期的寨子赖以兴起的关键仍在于粮食,总归要尽快解决……二分守备,八分屯田算是很成熟的运作体系。 但这时耕种自然不会理想,且不说春耕夏耘的节气性影响,更糟的则是农垦赶不上地主权贵土地兼并的速度,没有足够的武备,这事暂且搁置。 而在寨子步入下个阶段之前,一些可能性的隐患是不能有的。 想着这些事,朱兴盛的目光定格在定远县: 雄伟城楼下一抹漆红入目,城门冷清,风从远处吹过,卷着谁人撕下的至正诸色户计的赋役榜文飘向更远方。 第六章 入城 逃难过来的外地人破衣烂衫、杵着瘦削的身子踟蹰在城楼下。缟素似的面庞在那边扬起,盯着一道道缓缓入城的身影,希冀的目光一点点涣散。 年长的官吏叹息过后挥了挥手,肃杀的长矛便自士卒手中腾起了寒光,那边连哀求都没力气,看了一眼城门后的天地,佝偻着身影无声地离去。 朱兴盛通过城门时听得几声喟叹。 “先有达鲁花赤难捱定远县的困苦,开春便起程回了大都,眼下又无人典掌督察一职,县尉何必如此行事,俱是汉人,这般作法当真是……” “那可是正八品,岂容我等妄议。” “听闻颍上的香军攻占朱皋、舞阳之后开仓放粮,当今颇得人心,兵力在那边迅速扩增,我看这南边的天是要彻底乱起来了,也不知何时会杀到定远来。” “如何?你若第一个开城归降,我便敢做那第二人!” “你二人还不噤声,这番话要是让旁人听去,传到县尉大人耳里,可知后果?” 旁侧二人又低声嘀咕几句,随后在那边瞪起的目光落来之前,赶忙闭上嘴怏怏地折往城楼,该去换班了。 朱兴盛走在青石街道,两廊不见支起的摊子,不少摊贩推着小车自巷陌穿过,走街的贩夫循着人群匆促赶去,目光却到处巡睃,随后见着胥吏似的差役斥声追来,挑着货担的瘦弱身子忙不迭地逃离。 这时从朱兴盛身边路过的汉人穿着胡服,扬起的侧脸悠闲自得,随后歇脚时叫住从东侧巷口迤迤然走出的贩夫,居高临下的拗口胡语便在那边响起。 元朝自开国到得当下,汉人里的不少地主富户会去穿胡服、说胡话、改胡姓,负汉以为辱,而蒙古的贵族则一直热衷于如何为自身取得汉族姓氏。 贩夫簇起眼纹笑了几声,这时从货担挑出那边想要的东西,接过交钞啐口唾液抹在上面,跟着攒入衲袄贴身处,随后笑着送走俨然一脸嫌恶的胡服汉人。 待那边离去,朱兴盛叫住贩夫:“足下……可是辨得几分异语?” 贩夫闻言错愕,望向朱兴盛的目光顿了顿,那边身形清瘦,可面色是有光泽的,衣物倒是寻常人家,不过气韵温润,像是儒生,却没半点鼻尖视人的姿态,这时淡淡笑着,感观是极好,随后他也笑起来,摇着头道: “这位舍人,喊我黄千六便行,再不济一声汉子也行,足下……哪担得起这般叫法。”这时街面不见胥吏,贩夫也乐得随意聊上几句,“异语胡话……又不是汉家东西,当然分不清说些什么,大概那人也不清楚自身说着什么,但总归是要买东西,我拿出贵一些的给他便是,这些穿胡服说胡话的汉人最是容易糊弄……” 大抵如此絮絮叨叨的说些话也不常有,到得南边赶来三两胥吏时,贩夫才停歇下来,骂着“这些小鬼如何如何……”的声音在这边响起,身影已然钻入那边纡折的长巷,片晌便没了形迹。 为首的胥吏冷厉地瞥了眼朱兴盛,随后肩头架着环刀不疾不徐地朝北面的街巷走去,半晌之后,北街寥寥几间食店酒肆便迎来今日的客官。 一过晌午,天色忽得阴沉。 这时的定远县在朱兴盛心底已然有了大概的轮廓,随后他寻了家食肆,要上些吃食。 “好嘞,客官稍待……嫩笋过油一份!咸肉滚粥一份!” 窗格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阴暗,掌着油灯的小厮从柜台后面跑出,暖黄的光线便流淌开来。这时有客官陆续地进来,过得一阵,吆喝四起。 “赫斯、秃赤之流未战而先撤,实在可笑……我当那阿速军怎生一个风采,如此看来,这大都的贵族莫不是庸懦短视之辈。”说话的中年人峨冠博带,须发飘逸,一副刚直不阿的神态,几句轻视言论后,捧起身侧人替他注满的大碗,酒到杯干,极尽豪迈。 “百室此言实在偏激,大都里济济有众,要我看来,也先帖木儿便可称骁将,倘若对上刘福通数万兵力,覆手之间不过尔尔。”身侧文儒似的青年食指轻叩案面,淡淡笑着,玩笑似的语气。 “也先此人……且不论香军数万之众,便是贼寇倾巢,怕也得惊出个仓皇逃命的笑柄。”称作百室的中年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百室仍是这般性子,嘴上从不饶人,只是这贼寇之说……却是有些荒谬……如今何处可见这般势力,百室倒不妨去城外开开眼,那驴牌寨净是些不入末流的人,北方尚且不知,这江南一带的贼寇俱是这些便连自保也难的流民。” 听人提及驴牌寨,朱兴盛不由地望去,那边立时有所察觉,往这边瞅了瞅,跟着那二人互视一眼,随后面相俊一点的青年从容起身,朝朱兴盛揖手道:“想来这位小哥该是对天下局势也颇有几处愤忾之意,不知今日可愿同饮一杯?” 朱兴盛立身拱手笑了笑,倒也不推辞地凑去那桌:“在下不胜饮酒,二位也少饮几杯吧,这酒头难去,甲醇总归是伤身的。” “甲醇……小哥这话倒是有些新奇。”俊一些的青年眉毛拧着,“可是从大都传来的用词?” “还说我得出去开开眼,瞧,遍游江湖的贯中,这见识倒同我一般了。”旁边那中年人登时抚案而笑,在一旁奚落几声,随后正了正颜色,冲朱兴盛揖手,“小哥莫怪,在下姓李,名善长,字百室,定远人氏,这位是罗本,字贯中,号湖海散人,小哥如何称呼?” 朱兴盛听得那边姓名,一时错愕,二人载于史册流传后世,一个古典长篇章回体小说的鼻祖,一个明洪武诸公之首的名士,居然也是相识。 定定地看了几眼,随后笑起来,作揖回应:“在下朱兴盛,家中次子,叫我朱重二便行……”见着那边又要揖手说些什么,朱兴盛暗自欸了声,赶忙说道,“二位不必如此,一些繁文缛节实在过于累赘。” “小哥不似那道学先生,这番倒也俊爽,却是我二人入了理学的窠臼。”那边罗贯中添上酒,随后笑着问,“不知这酒头难去,甲醇伤身又是哪般典故?” “呃……不是什么典故,只是酿酒上的门道。” “重二还涉猎这……酿酒的技艺?” “倒是不怎么懂……这门学问毕竟厚重,只算是明白一些浅薄的事情罢了,像是酿酒时,先是掐掉口味辛辣的,舍弃的部分便是甲醇醛类,大概可以当作一种有毒害的东西…… 再以蒸馏之法除去劣质的杂味之类,如此掐头去尾,酒的香味口味最是融洽,才算得上好酒……”在酒的演变上,朱兴盛总归是了解一些,概念是有,但要上手操作的话估计是很难了。 “这……掐头去尾的酿酒方式,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难怪酒越是浓烈,杂味便越重……”罗贯中看着酒碗,顿了顿,伸手将其拨到一旁,这酒……不吃也罢。 李善长盯了朱兴盛片晌,忽地笑起来:“重二此言分明是以酿酒之由明天下世事的学问,当真深刻。这般天下,异族林立,思想混乱,承自南宋的理学总归是无法推衍新生学问。 纵使这学问之争姑且有之,但科举时废时兴,固然辩明一个全新的学问又如何,天下更多的文人说到底不过寒门小民,不为朱门豪贵,不入士大夫之流,难以抱才学以为仕,只得苦苦去看这上有贵族挟刀内斗,下有万民水深火热,僵硬而沉闷的天下…… 今有重二以酒喻事,才知缘是自愁,天下纷扰,那有毒害的杂味方为根源,掐头去尾的中庸均衡之术倒不失一剂良药,如此便可留下光风霁月的醇正。” “这酒的学问……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听得李善长这番明辨,罗贯中若有所思。 “呃……”朱兴盛看着那边思忖的神态,不由愕然,他只是陈述酿酒本身而已,可……这时无奈地笑了笑,却不好打断二人陡然的感悟。 过得一阵,那边响起罗贯中几分严厉的声音:“这般引人非议的话万不可传出去。” “这话便是传出去又如何,刘福通聚民工数万,号红巾义士,诸路响应云云,南方天下乱世当启,若有人挟此理念夺取大势,是天下之幸。” 第七章 三策九字 轰—— 李善长话音方落,外面雷声激荡,伴着几声滴嗒过后,天地间雨水淅沥作响。 几人静静地听了片晌雨声,李善长忽地提起各路豪杰谁人更得民心之类,那边登时作出异议……总归是没什么定数的话题,俩人争辩几个来回便怏怏作罢,又转向其他方向的讨论,过得一阵,争辩激烈,二人便大眼瞪着小眼。 罗贯中冷哼一声:“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如此行径似那南宋番僧,百室此言甚是荒谬!”随后目光落在朱兴盛身上,“重二这般寡言,可是有新奇的意见?” “呃……”朱兴盛听着二人争论,思路却不在这里,时不时想着李升的事。其实晌午之前他在郭子兴的家院附近停留许久。瞧几眼住处周边的环境,访其往日与旁人的言行,傍着种种之间的细枝末节同史册记载的模样,揣摩几成可能的脾性,当然这算是过分谨慎了……这时听得那边问话,起先只是一怔,随后笑道: “倒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想同二位以碗为壶,以箸为箭,假两物作投壶之用,不去讲礼法,只当作消遣。” “嗯……倒也无碍,本就是宴饮娱戏之物。”二人毕竟不是迂腐的文人,这时看过来的目光有着不少兴致,“只是这投法上可有不同?” “自然有些变动。”朱兴盛取来两只碗,挪到身前,“眼下这两只壶中有着全然不同的路,二位以箸择之,只算有初之数,不取连中。” 罗贯中闻言错愕,随后摇头笑了笑:“这般娱戏,重二当真是……有纨绔之资,你且说道说道,是哪般不同的路。” 朱兴盛对那纨绔之言不以为意,只将一碗往前挪了挪:“这里面是伤人放火受招安的路子……是相当冒险的路。” “这……古来有之,便是一时风光无两,总归不会有好下场,要不得要不得。”罗贯中登时摇头,持箸的手放了下来。 “不妥,这条路且不说有伤天和,实乃莽夫之举,我等怎甘堕落一身学问,不妥不妥……”李善长食指落向另外一碗,笑着说,“这里面呢,总该是有文人可走的路吧?” “这里却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这时雷声轰隆,乌云下闪过恍如白昼似的光,明晃晃落向定远县的霎那便遭晦色吞噬,风势紧了起来,哗哗吹着食肆窗格,外面已然大雨滂沱。 朱兴盛对面的二人伴着雷鸣陡然怔住,缓缓低诵九字,每过一遍,便如雷亟落下,头皮阵阵发麻。九个字并不复杂,但其间可汲取的东西实在精深宽广,二人毕竟是有真才实学,思忖半晌,随后瞪起眼睛看着朱兴盛。 起先只是感慨眼前的少年人以酒喻世,谈吐也不怯场,倒算有几分本事,年少多才思,大抵应如此。但这时心绪完全是倾倒性的复杂,惊诧充斥心口,这九字已然不是才思的范畴,这是才谋,真真正正的经世谋略。 不承想,今日兴起饮酒竟相逢一槃槃大才。这时看向那边,目光不经意的敬佩,只是那边依旧淡淡的笑容,俨然说着寻常话似的温和,并未觉得这九字如何如何。 这般年少,这般才谋,全然不见多少清高心气,性子当真是……令人舒适,这时李善长轻声笑了笑:“单是九字本义……重二可有引申义?” “引申义……却是没有。” 那边点着头,随后想到什么似的严肃道:“三策九字……这是问鼎天下的路……这般贯通禅儒之学的谋略重二可曾对旁人提起?”话到这里,俨然几分警醒的意味。 “这倒未曾,看来二位是偏向后一条路。”朱兴盛笑了笑,转开话锋,“这条路的弊病也是有的,真正足以施行如此方略的并不多,譬如行事强横,其势已成的,自然不行,那些颇有威望的人物暂时不去考虑,我们只说定远县的豪杰,二位觉得……郭子兴如何?” “郭子兴?”罗贯中并非定远人氏,无从得知,这时看向李善长,那边沉吟片晌,随后道:“此人……于濠州坐拥数十家绸缎行、茶叶行,在定远算是殷富之户,可如何称得上豪杰?” “定远的达鲁花赤在位时,他于暗中结交宾客,那督官走后,很多事又到了明面上,几乎每日都有此人遍散家财,广交天下豪杰之类的传闻……看起来是有几分枭雄气度,但在我眼里实则虺蜴为心,豺狼成性。 此人早年因妒忌陷害了旧友,去岁时曾残害一位意见不合的幕僚,心胸实在狭隘……这定远大抵没几人知晓,其实城里飞扬跋扈的胥吏,多为此人豢养……这三策九字他自是不配。” 罗贯中似笑非笑地盯着那边:“且不说这位郭子兴如何……要我看来,百室这一双眼才是难得。” 李善长淡淡笑了笑,也不接话。 外面风雨骤歇,过得一阵,夕阳倾入云层,橘光便从红彤彤的天边洒下,整座定远县一点点浸在黄昏里。 “今日投壶……”李善长陡然伸出手中的箸,落在朱兴盛身前的一只碗上,随后笑了两声,“便算我胜出。” “好你个百室,处处不饶人。只是如此投法总归娱戏,百室真想较量,眼下这投壶实在小气得紧,不妨换一种……”罗贯中笑骂过后,面色一肃。 “俩位,贯中不才,平日好喜杂剧戏文,本该落脚杭州,隐居于世,但这天下不平,实难心安,贯中近日便会南下……今时于此明志,他日要以南方天下为眼下食案,以自身为箭,各方势力为壶,如此投壶岂不直抒快哉胸臆!百室,可敢一番较量?” “好!甚合我意,有何不敢……我便借这三策九字腼颜入世,不过依重二所言,其利由拙,其弊由势,二者难兼得,倒如驴牌寨之流,小可藏巧于拙,微而乘风起势,或可先行尝试一番……如此便姑且定了,来日我二人孰胜孰负,重二可作见证。” 至正十一年五月十五日,黄昏笼着食肆,夕阳余晖从李善长侧脸掠过。他本就是法家的拥趸,入世的行动派,当下入世,大概自觉时机已到。 第八章 鲜笋角儿 “酸笋之妙,妙在层次,妙在口味,此间浓郁绵长,甚合咱的心意。”到得第二日傍晚,华云龙连食三大碗,边说着,边伸手摸向盛饭的木勺,结果苏姒在那边瞅着,这时先一步抢过木勺,随后啪的一下落在华云龙手背。 “又不是童龇,何故仿着他人说话,文绉绉的定是不安好心。” 华云龙抽回手,干笑两声:“毕竟明日便只有想念的份了……” 苏姒闻言一怔,随后反应过来,面色登时忧忡,便连声音都低了许多:“庐州路那边……下定决心了吗?” 近几日,苏姒总是看见华云龙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月光遍洒的夜晚亦或操练治安队,教演武艺的休憩时,一脸落寞地望向天边,萧瑟的风吹过,呆呆地坐在那边的身影仿佛一尊抱鼓石门墩。 几番询叩,才吐出心中顾虑。 缘是自觉跟不上二人的脚步,便是小姒儿也有着管事的天赋,且落到实处,诸多事宜处理起来井井有条,毫不拖泥带水,而自己只能教人演演武艺,同所想差之甚远……大抵都是些如此之类的难宁心绪。 苏姒便在一旁默默听着,到得之后,他每一句絮叨的话里总是离不开庐州路。苏姒觉得,归根到底,大抵那儿才是心结的关键。 华云龙沉默半晌,应道:“总该要去的,趁着眼下刚刚好。” 华云龙从未详细说起自己同庐州亲朋的事,每次过问,便是三缄其口,想来是有着难以释怀或者调和的问题存在,这时却决意前往,大概…… 苏姒忽地开口:“庐州是巢湖水系,水甘草美,饲养的马儿相当矫健。”话到这里,俨然隐隐担忧,“但毕竟是元廷的马场,照着重二的话,有些事的推进可以快一点,有些事慢一些则更稳健。” “那种地方固然有心,可咱有自知之明,早些时因杀了那定远税吏以致眼下不能同重二入城,冲动之举姑且是不会有了,放心吧,此去庐州咱有分寸。” 华云龙见苏姒一脸忧色,这时悄悄伸去手,欸地一下夺过木勺,随后在那边无语的目光里,面露得色地为自己添上一碗饭。 从前华云龙的行事、后来元兵的追杀,苏姒也是知晓的,这时目光凝注着那边,格外认真的神态: “之前的我有阿爹护着,后来我也只会待在你俩身后,一路过来我很感激,如今的你们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我们要走的路也是,所以……凡事一定要谨慎……” 华云龙仿佛听不得这些话,登时打断:“小姒儿照顾好自己便行,咱和重二还盼着日后的你如何嫁人,嫁给如何的人,别到时弱不禁风似的遭那边欺负,好了好了,再食一碗,咱待会便动身,这事之后你告知重二……” “我才不要嫁人!”苏姒侧着目光轻哼一声,拧身进了屋。 过得一阵,灶台白雾滚滚,边上隐约传来几声呛咳,不久苏姒端着一碟角儿出来,搁在华云龙身前:“鲜笋的,尝尝。” 随后捧着脸颊坐在那边静静看着。 寨子面临的困境自己清楚……他二人都在为此而奔走。阿爹那边……自己总该尝试一下。这时嗫嚅着唇儿,过得半晌,少女的嗓音响起:“若是得空前往濠州城,替我送一封家书吧。” …… 朱兴盛望着外面黯淡的天色,搁下茶盏,起身谢过李善长的宴饮邀请:“眼下尚有事情需要处理,不敢再叨扰,他日宴饮,我邀几位赏一些新奇的玩意。” “如此……那便说定了。” 李善长起身送朱兴盛离开,路上说着自己从三策九字之间明悟的谋略之类,得到朱兴盛几声“百室之才,果真不凡”的惊叹。 到得家门,李善长着着眼前少年,心里犹在赞叹,今日闲谈,他在重二这里得到几篇策论,不算惊艳,但以小处见大,相当务实。 这时遗憾拜别,折身回了厅堂,列坐的才子俊杰登时围过来,随后便响起“方才那位可是淮西大儒的弟子……”“此人虽富才学,只是部分见解过于标新立异……”之类的言谈。 朱兴盛走过北街尽头伫起的牌坊,眼前是一条东西流向的开阔河道,水面清澈缎带也似,偶尔的渔船自拱起的青石小桥下方通过,渔火映水,船底擦着埋于河底的鱼簖,摇向远方。 青石小桥那一面的道路陡然宽敞,砖瓦房屋多了起来,迎风岸开着大大小小的油行医铺,这时水流湍急,门肆挑起的幌子便在阵阵风里摇摆不定。 黄千六在那边枝繁叶茂的柳树下来回踱着步,这时不复贩夫的装束,一袭簇新的马褂襦裙,右手提溜着几尾鲜鱼,目光时不时望向青石小桥来往的身影。天色渐晚,月光洒在黄千六稍稍紧绷的脸上。 当朱兴盛出现在桥上,黄千六的面色才缓和下来。他看着那位公子顾盼着这边的风景,似乎有些恍惚的神情,这时看到自己,温和笑意浮现。 黄千六面色喜悦,提溜着鲜鱼迎过来,赶到桥头,嘴里登时念叨起朱兴盛晌午前安排的事如何如何,朱兴盛默默盯着黄千六,待到那边歇下声音,方才笑道:“等了许久吧?” “我也是刚到,更何况公子今日为我谋得这般好事,便是等上许久,也是应当的。”黄千六咧嘴笑着。 “公子给的那刀具图录我没看明白,临进郭子兴的院门时,脑子里还过着公子传授的灌钢如何提高冶炼效率的方法,骑兵刀和步兵刀分离,腰刀、短刀采用旋焊嵌钢、旋焊夹钢的技艺则更为耐用……这些托底的话。 只是郭子兴捧着图录拍案称奇,并未盘问,想来这等明眼人肯定是看出来我不懂这些,不过最后还是用了我,真如公子所料。” “那便好,可有表明自己是从李家庄出来的?” “公子交代的我肯定照做,他说早便听闻李家庄同驴牌寨素来不睦,他有一旧识正是驴牌寨的寨主,若李家庄主事的人愿意,倒可从中调和。” “嗯……”朱兴盛点了点头,郭子兴这番说辞,倒与李善长所言的郭子兴形象有些不同了。 第九章 黑衣女子 其实无论是李善长口中的这个人,亦或是史书上朱重八的义父形象,都不如亲身接触一番来得真切。但总归是有着未知危险,倘若李升找过郭子兴,并且把一些事和他的模样一同告知郭子兴……后果便无法预知了。 因此今日入城,他带上后世刀具锻造的几种改良方法,随后又在南街寻到昨日的贩夫,俩人笑着聊了几句,朱兴盛提出让黄千六去结识郭子兴的事情,总归不是什么坏差事,黄千六也便应了下来。 这时看来,李升大抵未曾寻过郭子兴,是否前往了徐州这便无从得知。不过眼下他倒可以考虑从这富户身上先薅些羊毛下来了,如此钱粮的问题也能得到初步的缓解。 想着这些,朱兴盛暗自苦笑,李升啊李升,若早一步将其除去,自己又何必疑神疑鬼,还有那暗道,究竟是谁人所为……当真是一滩浑水。 那边黄千六到处瞅了瞅,这时身子上前,低声道:“公子……我走街串巷,见到的人多,遇上的事也多,所以律法记得最是清楚,诸都城小民,造弹弓及执者,杖七十七,没其家财之半……诸汉人持兵器者,禁之。 郭子兴在本县是有名的人物,往来皆是名流俊士,甚至还有县尹……但到底是商贾,他当真……” 朱兴盛看了眼黄千六,眼神意味深长:“你会这样问,心里自然明白什么时候该离开,什么时候该留下,这期间……不要太贪,也别不贪。” 黄千六方待递去的几尾鲜鱼滞在那儿,随后忙不迭地抽了回来,便这般作揖:“多谢公子,日后用得到我黄千六的地方,公子尽管开口。” “好。” 俩人辞别。 朱兴盛看着那边远去的背影,摇头笑了笑,黄千六此人看上去相当寻常,但本身是很精明的类型,看得明白,知道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之后多少会有用得到的时候。 其实在李升和郭子兴这件事上从胥吏入手也可以验证一些东西,但更为阴损就是了。 他顺河岸缓缓走着,思忖这段时期的行事。 从寨子的各项规划,管理模式的初步切入,到得今日拜访李善长时整理的策论,以及一些刀具的设计图录。 有些发挥了作用,像是寨子的人心逐渐拧在一起,纪律一点点分明起来,部分日常的竹制品也在昨日打入了濠州的供应渠道,当然这件事是小姒儿的手笔,同时砖窑那边有了雏形,改良三合土的配比之类也有了眉目……事情其实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行。 而有些则是后续的铺垫……不过这桩桩件件总归有些放不开的意味在里面,大概是有前世环境的影响,推进上倒不如小姒儿来得干净利落。 暮色四合,星子遗落河面,乘着夜晚的波光游曳东去,朱兴盛朝东方的夜空望了一眼,一轮满月锵锵撞入视线,宛如银盘玉镜似的摇落着清辉,原来自己在这世界已有三个月了…… 却在这时—— 左近门肆陡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黄千六?我可从未在李家庄听见这么个姓氏。”音调清越,轻柔柔地窜入朱兴盛的耳朵,“你这人怎生无赖,盗用人李家庄的名头要做甚坏事儿?” 一股寒意立时爬上朱兴盛的背脊,他心头陡然一紧,怔愣片晌,随后平静回身。 几步开外的门肆挑着杆招幌,迎风摆动,招幌下立着一道人影,黑衣黑裙,蒙了面纱,梳着唐时蝉鬓,眼角眉梢却是少女的清澈灵动。这时迎着朱兴盛的视线,意味不明地眨了几眨,目光似乎有着片晌的好奇,跟着则是明晃晃的审视,随后莫名的笑意酿进亮亮的眼睛。 这是相当冒犯的眼神了,朱兴盛也不怎么客气:“好一个帘窥壁听,一身鬼祟装束看着便像常业。” “帘窥壁听……取自南宋诗作?呵,敢用在本朝,你这人胆气倒是益壮。”那边也不气恼,咯咯笑了几句。 朱兴盛皱着眉不再作声,这人藏头露尾也不知从何时跟着,听去多少,什么来历,似乎熟知李家庄……若这人只是单纯有着听墙根的癖好笑笑也便过去了,可对方若有意为之,那事情多少是有些麻烦的。 那边揶揄的目光将这边瞧着,见朱兴盛的面色一点点沉默,眼睛登时眯成月牙,笑吟吟的颇为开心的模样。 其实这人的性子是相对容易揣摩的类型,通过言行大概能辨出几分平日里的行为模式。多半从自己身上获取某些利益之前,她听去的话是不会传开的。 只是他有什么可以图谋的?朱兴盛这般想着,落在身上的视线却在这时转向旁处,随后那边的眉眼分明得不悦起来,朱兴盛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一伍甲士从远处的青石小桥赶过,皆是头冠冰冷铁胄,身着深色布面甲,斜挎环刀,后腰横着阿骨朵,到得柳堤时斥令响起。 “巡检司缉拿盗贼,闲散人等速退——” 戌时方过,未闻宵禁钟声,街头已不见什么人影,百姓对亥时归家似乎习以为常。河岸偶尔也有几个行人,瞧装束大抵是做工方才结束,见着如此一幕,登时惊惶,忙不迭地垂着头匆促离去。 朱兴盛先是将审视的眼神回敬给女子:“盗贼莫不是你?” 九十多载的统治,异族将某些承自南宋理学的糟粕以蛮横的制度刻进天下九成女人的骨子里,女子行窃,荒谬程度足以让人咂舌,可她这一身装束委实叫人起疑。 随后在那边还未搭话之前,已然远远走开。 这个时间城门合上,是出不了城的。像他这样并未登入定远县户籍册的汉人,若宵禁期间遭到巡夜的官吏,下场免不了笞刑二十七杖。 所幸今日入城前小姒儿放了交钞在他身上,不过眼下倒是可以省了投宿开支,去寻郭子兴借宿了。 不承想那女子这时竟从后面追来,截住他的去路,随后欺身上前,面纱下的唇儿攀上朱兴盛的右耳,眼波流转着,柔柔开口:“嗯呐,是奴家呢。” 话音方落,她忽地腾身而起,轻灵地立在门肆挑起的杆头,迎着朱兴盛的视线抛下一个媚眼,娇嗔的语气,“朱公子要小心,若当真受冤,奴家可不依。”说着借力飞纵,衣裙在半空交迭,几手兔起鹘落间,凌波微步似的踩着砖瓦房屋的盝顶翩然远去。 朱兴盛呆了片晌,朱公子?他同黄千六言谈间可曾透露过自己的姓氏?大概是没有……随后反应过来,赶忙回身,寒光却在下一刻拢来,数把环刀已然架在他的身侧。 在一伍甲士的警戒里,朱兴盛面色微微抽搐,目光难言地叹了口气,指着女子消失的方向,俨然撇清干系的语气:“那凶恶盗贼逃去了那边……我只是赶路的……” 第十章 波斯人 “铛——” 宵禁钟声响起。 夜色浓烈,月光难以逾越巡检司冰冷的高墙。 定远县西街某深巷,巡检司的监房。 满地的枯草混着莫名的黑垢黏连在一起,仰目便是碗口似的铁窗,外面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线的坠入。 西侧监房收押的色目人卧在干净的软榻,眼睛瞪着朱兴盛,时不时传来几声异语,过得一阵又仿起鹧鸪“咕咕”的叫声,相当另类。 东侧蜷缩着的三个瘦弱女子衣衫不整,眼神无光地盯着脏乱的地面,这时狱卒挑着水火棍沿监房铁栏一路敲打过去,她们的肩头登时跟着那声音轻颤起来。 朱兴盛收回打量的目光,靠在墙上,面色阴沉。 那女子最后直言的朱公子几个字,算是让他明白,她尾随自己的时间甚至更早,估计从头一次入城便进入了她视线,缘由暂且无从得知…… 他入城起先是来解决潜在风险和寨子的钱粮用度,后来也有几分拉拢李善长的意思,后者是明确能看到的事,若她从始至终潜在一旁,自己身上足够让她产生兴趣的……大概便是食肆里那一番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言谈? 但让他身陷囹圄,究竟想做什么?或者……想让他做什么? 哐哐—— 这时,西侧的色目人走近栅栏,拿了木箸来回敲着,待朱兴盛疑惑看去,那边登时用蹩脚的汉话嚷着:“你这汉人,喊了半晌,也不知应一声。” “有事?” 朱兴盛皱了皱眉,栅栏那边的异族男子一身白袍子,腰上缠着的束带镶嵌几枚绿玉,手腕缀着金灿灿的佩饰,铅灰似的肤色,鼻梁是高挺的,深棕色的马尾撇在身后,这时山羊似的眼睛怔了怔,随后斜睨过来。 “我当是个聋哑的,原来会说话,说来听听,所犯何事啊?” 朱兴盛不理他,心里想着如何脱困。 元朝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触犯律法,是要经过御史审理的。譬如华云龙,他作为回鹘人,便是犯法也会有着优待,但其所犯实在令人瞠目,残害朝廷税吏……估计很少会有色目人这么做。 而蒙冤入狱的汉人和南人,若身处元大都,兴许会有狱讼审讯的机会,若身处南方的路州县,自然不会有此待遇,最终多半沦为顶替某一案件的冤魂,若入狱的为女子,下场更是凄惨。 定远县到底是不足两千户的下县,未设司狱司,只有巡检司下设的监牢,若无意外,可能过不了几日便有狱卒在他的脸上刺下字,随后以示本案审结。 这种处境,能做的大抵也只有越狱了。 “怎生又成了聋哑的?这地儿待着实在无趣。”那边的男子见朱兴盛不搭理自己,反而目光转向了东侧监房,便将栅栏敲得更响,“别看了,那几个都是韩堇豢养的娼女,叫狎客把玩腻了丢这儿自生自灭的,有甚好看,倒不如同我说话解闷。” 朱兴盛忽的问道:“娼女?” 男子闻言猛地趴上栅栏:“欸!终于肯开口了,你这汉人倒是怪矜贵的。如何,别看我是波斯人,这定远的市妓门道,也算颇为精通,待出去之后,作为慷慨的波斯人,我可以请你。” “在下不胜此道……”朱兴盛摇了摇头,“况且要出去谈何容易。” “不胜此道……你莫不是肾脉有疾?”男子一脸古怪,随后不提这茬,目光瞥向监房外面巡过的狱卒。 “这地方想要离开,有身份的叫人赎刑,没甚身份的,喏,这些狱卒从前有不少是监房的常客,如今却是韩堇的手下,若想不受监禁之苦,可仿效他们,有妻便送妻,下等妻为妓,逢迎百工,上等妻入乐籍,从此便是应官身。无妻的若有技艺傍身,倒也能避开成为刀下之鬼的下场。” 朱兴盛“呃”了一下,转而问道:“你既是波斯人,又觉得此处无趣,为何不找人赎刑离去?还有这韩堇是谁?” “外面有个疯癫的女人折磨我,我是被逼着进来的……”男子面色哀怨,随后话音顿了顿,俨然反应过来的惊异神情,“等等,你这汉人竟不知韩堇,他可是定远县的县尉,你并非定远人氏吧。” “我是钟离县人。”朱兴盛揖手一礼,“在下朱兴盛,足下如何称呼?” “阿尔希德,未取汉姓。”那边回着波斯人惯用的手礼。 随后那边又说起自己在波斯如何如何的显贵,怎生到得中原便遇上疯癫女子……一番絮叨的话,落在耳里,真真假假,大概是胡商,沿着丝绸之路过得河西走廊,一路南下,后来赶上江南疫灾,折回是行不通了,最终在定远县落了脚。 听着西侧阿尔希德喋喋不休的蹩脚汉话,朱兴盛不时瞥上几眼东侧监房的三个女子,恻隐之心多少是有,但升起的瞬间立时掐断,随后叹着气目光落向里处的监房,关押的人是看不到了,更多抽抽噎噎的女子声音偶尔在那边响起。 至正年间,南方州县有关牢狱的政策难以落实,狱官的俸禄也得不到保障,长久下来,有些牢狱荒废了,有些落入私人手里,成为官商勾结利益链条上的重要一环。 那黑衣女子让他蒙冤入狱,有几成会是这方面的缘由?若当真是此事,那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 “不是肾脉有疾么?朱小哥怎生又看?”阿尔希德目光不解,这般行径莫不是那疯癫女人口中的力不从者,其力于色? 朱兴盛回过身,一脸无语:“我身子无恙……” “你方才可是说过,不胜此道。”阿尔希德不知想到什么,登时神情一悚,目光质疑,“莫不是龙阳之好,不然何解?” “我不喜狎妓。” 那边立时惊叹:“你竟不慕女色,果真龙阳!” “……我还是肾脉有疾吧。”波斯人的固有观念真是相当神奇……朱兴盛失去言谈兴致,沉默下来。 “铛——” 宵禁的钟声又一次自远处鸣响,子夜将至。 这时隔墙挑着的烛台里,火苗微弱,如豆摇曳,光线渐渐昏暗,远远的狱字下,隐约见着有狱卒的身影从那边的长案上提了盏膏灯朝这边走来,是要续上火烛了。 “眼下可是望六日?”阿尔希德没来由地问了句,也没等朱兴盛反应,又自顾自嘀咕着,“子夜过了,该当是了。” 第十一章 李家庄的新庄主 狱卒打西边挨个更着火烛,许是子夜轮班的只他一人,余下的狱卒俨然睡倒在长案,这时口中净是些同僚听不得的怨忿话。 “昨夜当值的是谁,竟将偷油的灯换作瓷盏的省油灯,呵,真是个雏……” 听着外面窸窣的声音,阿尔希德连着欸了几声,随后拾起身子,舒缓似的吐气,又在这时朝朱兴盛笑了一句:“你肾脉有疾,估计是个没良配的童男,今日有缘,你倒不用化作刀下亡魂也可随我一同出了这监房。” “你……”朱兴盛默默抬起视线,先是看了眼阿尔希德,随后转向监房外面,膏灯的火光倒影在地面摇曳、逼近。 过得一阵,光影停在几步外的隔墙下,大抵续上火烛时有烛油残渣扑上鼻孔,狱卒呛咳着骂了几声,不久火光复又摇曳起来,紧接着,朱兴盛视线里的光亮陡然充盈,拎着膏灯的狱卒缓缓出现。 阿尔希德手腕抖动,先前用来敲打栅栏的木箸便自袖口落入手心,这时才看清那木箸的一端竟打磨得尖锐锋利,他身子悄然贴上监房铁栏。 在狱卒身影进入目光的霎那,木箸宛如绷在弦上的箭,猛地自铁栏间隙飞射出去,势如破竹似的钉入狱卒的脖颈。 狱卒的眼睛立时瞪起,膏灯掷地,左右手挣扎着攀上脖颈,但染血的木箸已然洞穿了他的咽喉,便连呼救都无法做到,过得片晌,身子栽倒下去。 听到阿尔希德的话时,其实他要做什么相当明显了,只是行事毫无兆头,大概在自己进来之前已经有了如此想法。 朱兴盛预想他会以怎样的形式取得监房钩匙,但如何也未料到这看起来分明是商贾模样的波斯人,竟有如此身手,干脆利落的飞刀技艺有着浓厚的绿林味道,果然胡商自古便是不容小觑的群体。 这时蹲下来一边惊叹,一边盯着阿尔希德从狱卒身上顺来水火棍,随后穿过铁栏间隙一阵翻找,看了片晌,朱兴盛开口提醒:“钩匙在他腋下……” 阿尔希德手里动作一滞,侧过目光看了眼朱兴盛:“你这汉人倒是有趣……”随后手上递出去几分气力,钩匙铁环便从尸体腋下挑进监房。 过得一阵他从监房走出,拾起落在地上的膏灯,过来挑着眉拧开朱兴盛监房的门钥,“如何,便是肾脉有疾,待稍后出去我也要请你领略一番别样的女子风情。” 朱兴盛忽视这番言辞,说了些感谢之类的话,这时问道:“先前你说起有疯癫的女人将你逼了进来,那人可是黑衣黑裙,蒙着面纱?” 那边闻言,身子陡然一震,错愕片晌,随后面色凝重地皱着眉:“你见过她?” “进来之前倒是见过一面。”朱兴盛坦言。 “进来之前……”阿尔希德盯了朱兴盛半晌,忽地笑了一声:“姜丽是多不放心,竟把你送进来,朱小哥啊,能让李家庄的新庄主盯上,你不简单啊。” 李家庄新庄主? 李家庄他自然知晓,这庄子挨着驴牌寨,是盐民的地盘,但这年头盐民实在太多,讨生计不容易。 过去一段日子里,这庄子的人时常同驴牌寨的壮丁争夺佣耕的差事,两方摩擦不断,难以和睦,于是先前便以它为由头探了一次郭子兴的心思。 只是李家庄竟也换了庄主?是叫姜丽的女子? 心口剧烈一跳,莫不成这姜丽其实是从驴牌寨变了管理体系时便盯上自己,以她的行事和身手完全是有可能的,如此一来,李升的事她是否知情…… 阿尔希德看着朱兴盛的面色,缓缓摇头道:“看来这女人是什么也没告知你,这般送你进来……真有她的。” “她想做什么?”朱兴盛顺势问道。 “用姜丽的话来讲……”阿尔希德回忆似的说着,“纵然烟花绚烂,不如夜间火焰来得明亮。” 火焰?朱兴盛一阵迷惑。 “哈哈,这番话落入耳里,该是同我一样的心情。”那边哂然一笑,“你并非李家庄之人,得了姜丽几分信任我是不知,自然不可同你细讲,但总归是能离开这无趣的地方……” 边说着,边拎起膏灯朝狱字下的长案走着,这时回头招呼一声:“走了走了,随我这慷慨的波斯人会一会巡检司的甲士们。” 朱兴盛目光迟疑片晌,随后跟上那边的身影。 泼了清漆的猩红狱字下,五六个狱卒趴在长案沉沉睡去,便是先前的动静也未能惊醒他们,在牢狱做事,这般警觉的能力分明不正常,大概今夜的行事谋划了方方面面,可若只是放一把火烧了这里,之后呢?能得到什么? 看着阿尔希德摸过几个狱卒的鼻息,随后手刀劈下,一个个想法在朱兴盛心头浮出。 当看到朱兴盛走出监房,东侧三个女子扬起的目光顿了顿,一霎的神采闪过,却在落向更前方的色目人时,再没了涟漪。而那色目人便在这时回身迎上她们的目光,笑了笑: “朱小哥,这地方关押着二十一名女子,都是被抛弃了的娼女,照着姜丽的话来讲,她们该是烟花,亦可作明火,我一个波斯人是不明白意思。 只懂一晌欢愉,那滋味的确如烟花美妙……得罪了得罪了,适才记起你肾脉有疾,无意冒犯……眼下我去探探外面的路,劳烦小哥在此稍待一阵,放她们出来。” 朱兴盛接过钩匙,应了一声。二十一名,人数说不上多,但也绝不少,今夜过后,她们在定远县再无立足之地,要将她们带去李家庄么,只是出城必然面临麻烦,当然这些和自己没有关系。 在这一系列的后续里他目前看不到任何有利于自身的因素,反而莫名染上无妄之灾,有种被人牵着走的不痛快。 不过这姜丽的说辞以及行事……糅杂出的风格似乎是一种女性意识的觉醒。 所知的元朝女子里,也只有自己未来的弟媳大脚马氏能在洪武时男性霸权的天下取得一定的话语权,但那般气度之后是母仪天下的礼数,意识萌芽是有,却全然不见冲破某些桎梏的风采。 第十二章 火烧巡检司 当七八扇监房的铁栏门打开,一群衣衫破烂的娼女畏缩地站在朱兴盛的面前,有些面色如纸,有些唇口皲裂,有些双腿晃着只能在一旁姐妹的搀扶下撑起身子。 她们皆是污头蓬面,面容是瞧不来的,而那一道道看来的眼神里,点点死灰消释,随后多少是亮了起来。 便是经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活下去的心意总还是有的。 “公子,我们……”为首的女子扶住身旁的人,这时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 “你们会活下来的。”总归有着后世的观念,恻隐之心无论如何也无法掐断,但他能改变什么?便连自己如何安稳离去目前尚无定数,眼下只能笑着如此开口,至于她们能活下几个,之后的安置……这些却是很难去想了。 “多……多谢。”那边分明是听出更多的意味,眼睛里的光亮黯淡了几分,随后朝身边的女子强颜笑着,“杏儿,听见么,我们会活下来呢,你可一定要撑住了。” 咚—— 这时一道黑影撞开严丝合缝的牢狱大门,过得一阵,阵阵寒风便自巡检司的正门吹进,卷过公廨,到得牢狱这边时,扑入口鼻的夜风俨然裹挟着浓烈的血腥。 朱兴盛看了眼跌在长案处早失了声息的甲士,目光转向巡检司公廨,那边烟尘滚荡,旗帜倒塌,火焰在摇晃,方圆一片狼藉。 姜丽的身影正从场中交错着的阿骨朵之间掠过,又躲开远处长矛袭刺的迅猛攻势,随后折身拔出腰刀,挥舞中反射火光,疾雷似的斩落侧方甲士架来的环刀,随后步伐轻灵游动,刀身挽过欺上前的布面甲,蓬蓬血花在下一刻飞溅。 砰——有火铳轰鸣,铅弹撕着气流飞了过去,她立时腾挪闪走,铅弹悉数嵌入地面,弹孔冒着火药的余温。 姜丽目光蔑视,冷冷地扫了那边一眼,见着阿尔希德夺来一把长矛已然杀去,便不作理会,背过身提着腰刀迎上巡检司正门外赶来的俩伍甲士。 火光里,阿尔希德从地面尸体的胸口抽出长矛,沉着声朝朱兴盛厉声喝道:“走!” 这时堵住正门的姜丽疲于应付之间乱了招式,有甲士自那边跌撞着闯入,复又架起环刀暴喝着杀去,却在中途脚步忽地一顿,神情几分畏惧地拧过身子,随后环刀擦过火焰,奔着这边的阿尔希德当头一记横斩。 “波斯人,小心!”朱兴盛右脚迅速从近处的尸体上挑起血迹斑驳的长矛,随后错开脚步腰身合力,呼喊时仰身猛地掷出,风劲在呼啸,长矛刺穿袭来甲士的手腕,阿尔希德闻声而动,自肩头甩开的长矛狠狠抡下,那边头颅登时开裂,轰然倒地。 阿尔希德深深地看了朱兴盛一眼,随后拔出甲士手腕的长矛丢了过去:“只有一炷香的功夫,韩堇便会带人赶来,他手下不单有绿林客,更有不少白莲教的豪杰,只凭我们不可能抵挡得住。” 阿尔希德说着指了指正门处姜丽的身影;“你有如此武艺眼下多少可以帮衬一下兀那女人,亦或保护你身后这些娼女的安危,之后的事不必担忧,只要出了这巡检司,南街二十三户是有接应的。” 朱兴盛看了眼身后二十一名娼女,那边一个个神情黯淡,毕竟这番场景落入她们眼里,是相当颠覆认知的事情,残杀朝廷官吏,便是这时逃了出去,日后该当如何。 她们遭遇了一场寻常女子不该有的痛苦过往,在那段时日里,心生死意是常有的,只是当见过不少姐妹自我了断后,很多事也便忍了下来。 无非是落入风尘,侍奉百工,行那一点朱唇万人尝的荒唐事罢了,便是生不如死可人总归是活着的。 而眼下乃至可能有的以后……活着死去有什么两样。 见着一群女子这般模样,朱兴盛摇头道:“你们啊……记着,比身死更不幸的是听任懦弱的延续,命运是支配了你们的生活,可若没有奋力一跃的勇气,生活与希望终究是两件事,既然走出监房,便好好活着,自己攥住命运!” 随后不再顾她们,横着长矛一头扎入卷起的浓烟里。 “你们放心,今夜我李家庄也算为你们而来,朱小哥说得没错,好好活着。”阿尔希德一边欸着声,一边走到公廨角落,倒拽出两个木桶折身又进了牢狱,随后淋淋洒洒的声音在监房之间响起。 巡检司正门。 姜丽手里刀花飞舞,挡着甲士不间断地刺来的矛头,迸出一蓬蓬的火花,偶尔的环刀刀锋从刁钻角度劈下,她身形一晃,便有甲士从撕开的口子撞进来,正迎上赶到这边的朱兴盛。 闪着寒光的矛头便在那甲士的眼睛里陡然放大,环刀还未架起,贯穿心口的长矛已然抽出,随后又有甲士撕破姜丽的防势,却在与她擦身的瞬间,咽喉撞上忽然扎来的长矛。 随着不少甲士涌入,姜丽索性化守为攻,进敌劈砍,正门俨然混作一团。 朱兴盛吐出浊气,随后目光一狠,骑龙似的拗步身姿冲了过去,长矛抵上落来的环刀,转而矛身颠提,滴淌着血的锋锐矛头便顺势扎入那边的咽喉。 矛头还未拔出,近处便有三把环刀罩了过来,朱兴盛架着长矛抵住攻势,身子几个退步堪堪卸下那边的力道,随后在那边追上的霎那,雷转风回,后倾的身子陡然踮步迎上。 拖刀似的藏在身后的矛头在这时掉转,骤然扎入一甲士咽喉,跟着迅速拔出的长矛以浑圆之势横扫过去,身子复又趁势撤去。 毕竟这般以一敌多的经验大抵不如姜丽来得丰富,总归是要取巧才能碰上一碰的惊险战斗。 过得一阵,追着他杀来的最后一名甲士在几番拉扯里轰然倒下,朱兴盛的身子犹自卸着劲退了几步,却在这时陡然贴上后方迎来的温热身子,还未生出反应,那边伴着微弱喘息的声音便落进他的耳朵: “朱重二?” 随后一双柔软的手攀上他的肩头,来回推动了几下,嘻嘻笑着:“想来朱公子是不会怪罪奴家的,眼下仓促,稍后奴家甘愿为公子舒通一番筋骨。” 听得这熟悉的清越音调,朱兴盛面色登时沉下,低声问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却让姜丽的眼角眉梢都爬着笑意:“公子想让我知道什么呢?驴牌寨的新寨主,还是……李升?” 朱兴盛心头一颤,杀意浮现又落下,过得片晌一脸苦笑,全然认栽的语气:“你……”话还未说完,口唇便被那边先一步伸来的手捂住。 “你想知道的,我想得到的,之后我会一一告知,眼下你给我老实闭嘴,若再多烦几句,哼,我便摘了你这碍事的脑袋。”姜丽胳臂拥着朱兴盛,语气森寒,亮晶晶的眼睛里却是狡黠的笑意。 血腥混杂着铁锈的气味登时扑入口鼻,刺激的气息窜上脑海,酸痛随之席卷而来,浑身脱力似的倒下,直直栽入姜丽的怀里,面色虚弱,再没半分力气掰开自己嘴上的女子的手。 “你这疯癫女人,缘何恐吓朱小哥!”这时阿尔希德提着一盏膏灯从牢狱出来。 “休要管我,里面可妥当了?” 阿尔希德点了点头:“咚咚那矮子早在监房里藏下羊油,况且有那两桶石漆,必然万无一失。”随后对着那边趴在公堂长案下的女子们“吁”着声,“如此多的丽人,此行不虚,来,跟我这波斯人走吧。” 正门这端,姜丽盯着怀里的朱兴盛磨了磨牙:“公子这般,莫不是要赖上奴家的怀抱?”这人看着瘦弱,怎生如此费力,胳臂好酸,真想将丢他在这里了事儿。 朱兴盛闭起眼,充耳不闻。 姜丽登时气道:“欸,你这人当真泼皮无赖,也不知借李家庄的名头诓骗了郭子兴什么东西。”跟着啐了一啐,“泼皮!无赖!”嘴上如此说着,倒也没当真丢下不顾,这时把朱兴盛翻个面背在身上。 半炷香之后,月光难以逾越的高墙深巷里,烈火轰然自巡检司腾起,焰浪翻涌着喷薄出炙热的光亮撕破了西边的夜空。远远地,南街一群人望着飞灰余烬从西街升起,有女子欣赏着赞出了声。 第十三章 姜丽 南街,三十六户。 或许元朝的大户会用阔气的匾额衬着自家底色,但更多的人家其实并不存在类似后世门牌之类的编号,所谓的三十六户只是由南到北划分出来得约定俗成的叫法。 “你这波斯人好生谨慎。”朱兴盛倚墙坐定,揉着腰腿两侧的筋脉,瞟了眼方从西街纵火归来的阿尔希德。 这人嘴里当真没几句实话,便是先前那般局面也只说南街二十三户有接应,眼下不单变成三十六户,便连接应的人手也不见踪影。 阿尔希德一身白袍布满灰烬,从屋外赶进,目光难掩兴奋,闻言登时挑着眉:“朱小哥这话何解,你们汉人有句‘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古话,处处留神总归没错。” 随后斜睨方凳上沉默着的姜丽:“兀那疯癫……”甫一接触那边的眼神,语气分明弱了几分,“咚咚他们……可赶了回来?” 依照既定的计划,今夜另一波人马这时也该在这儿会合了,眼下却并未见着他们……阿尔希德生出不妙的想法。 “等。”姜丽淡淡地扫过那边,随后移开,盯着眼前长案上的火烛。 “咚咚向来伶俐,大抵不会有事儿,若今夜当真出了差池,这会估摸也想着脱身的方法,我们既无从得知,贸然行事只会徒生变故,等,等到丑时。” 如此说时,微微垂下的眉头轻皱着。 措辞全是可能性的论调,内心俨然并不如何平静……朱兴盛听到姜丽的声音,按揉着小腿抬眼看去。 她自打进了屋,吩咐二十一名从巡检司带出的娼女入了内室后便坐在那儿沉默不言,一改先前的风格,这时方才说起话来。 “眼下一切依计划,你去里面。”不待阿尔希德应声,姜丽目光瞥去,“把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告知她们,莫要误了下来的事儿。” “好。”阿尔希德不再多问,欸着声进了内室。 他走之后,复又安静。过得一阵,姜丽清越的音调响起:“公子有甚想问?” 要知道的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朱兴盛琢磨片晌,走过来坐到对面方凳,越过长案上摇曳的火烛,凝注着她的眼睛。 这时那剪水似的眼睛不见笑意,罩着一层雾,看不清心思,彼此对视半晌,随后朱兴盛的目光落在那边蒙着的黑色面纱上,摇着头开口: “我不知你图谋着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哪般的本领能入你耳目,我身上有的,更多人身上也有,甚至一些文人儒士的深刻想法落在实处足够有力,我是不如的。不过眼下的处境,是要好好谈谈了,只是在结识之前,总该要露出真容才行。” 姜丽眼神淡淡地盯着朱兴盛,偶尔的细微情绪闪过,不悦之后是气恼的意味,随后眸光归于平静。 过得一阵,她忽地笑起来:“倒是奴家不知礼数让公子见怪了。”说着右手抚上蝉鬓,拆下绾着面纱的发钗,左手轻拈着面纱一角从耳侧滑过脸颊。 面纱之后是张清丽秀雅的少女脸孔,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清澈灵动的眉目间隐然透着一股英气,黑发自蝉鬓散下,徒生几分娇艳姿媚。 烛光摇曳映着,登时明珠生晕,莫可逼视。 大抵平日里她不会时常露出自己的容貌,这时瞧着朱兴盛的眸光总归有些羞愤,咬着下唇轻哼道:“奴家相貌平平,有甚好看……公子可是看够了?” 朱兴盛与她目光相对,一霎愣怔,随后反应过来,心里不禁哑然失笑,这时歉然道:“在下朱兴盛,家中次子,想来你知之甚多,如此便毋庸赘述。” 那边右手托着下巴,指尖绕着发尾,轻柔柔地说道:“姜丽,汉人姓氏,未取字。”顿了顿,复又笑起来,“奴家对公子可算不上知之甚多……只晓得公子的那些治理方法是很新奇,方方面面都有顾及,相当厉害。 不过,公子到底是疏忽了密行伺察的事儿,在这世道生存,耳目是很必要的,便如驴牌寨晌午前发生的事儿入日后奴家已是悉数知晓,若有心思,当晚便可将你那驴牌寨闹得七颠八倒,再难有明日。” 话音停在这儿,随后饶有兴致地凝视着朱兴盛。 “缘是如此……”这是思维盲区形成的疏忽,到底是惯于用前世观念去统筹一些事,可那终究是和平的时代,密行伺察之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去琢磨。 眼下自然是不同了,很多方面需要更细致的考虑。这样想着,朱兴盛说着感谢的话,她毕竟是将重要的疏漏讲给了自己听,总归是一番善意。 “你这人好生无趣……”姜丽用眼波横他,原是想恐吓一番,瞧着朱重二露出惧怕的神情,想来会很有趣,没承想竟得了几句感谢的言辞。 这人从首次相遇到目前总是一脸的平淡,大抵也有过无奈,但多数时候寡言似的,便是自己揭下面纱也只让他微微动摇了片晌,不过眼神却是清澈的,也不见赞叹声,全然不似从前在府里遇到的那些人,这是当真认为本姑子相貌平平?哼!不解风情,当真无趣。 那边试探似的口吻“李升此人……”传过来,姜丽不悦地瞥他一眼,真想撕开这人的嘴巴,说话也不说尽,让你去猜,这性子真叫人不快。 夜间风大,三十六户所在的巷子里,黄连木枝梢倾斜,不少落叶敲打过窗纸,发出嗒嗒的声响。 姜丽便在这时扮作清冷的模样:“公子的问题未免太多了。眼下我李家庄弟兄的下落尚且不明,还望公子恕奴家无心再行解答。” 而心里却有个小人在叫嚷,本姑子晓得不少驴牌寨的事情,朱重二你快求我啊,本姑子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岂料那边只说了一句“理该如此”。 随后朱兴盛便迎着姜丽错愕的目光淡笑着点了点头。这时若问下去倒显得自己不是了,况且想知道的也算清楚,至于姜丽是否知晓关于李升背后的暗道亦或岩盐之类,目前并不如何着急。 她能敞开来谈足够让人产生提防戒备的事情,无论掩着怎样的心思,自己要做的是将这一番善意彻底摆在明面,并将其延续下去,局面才会一点点转入更明朗的走向。 第十四章 税粮 这时更关键的是明白今夜之事,他涉险其间,也当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稀里糊涂的很难去分析后面的进展如何以及如何脱险。 眼下虽然躲在这儿,可总归是暂缓之计,待到天亮城里盘查,便是无法缓和的地步了,是需要问个清楚,但毕竟牵扯到李家庄的某些谋划之类,那边大抵会告知一些自己能帮衬上的事,至于全盘托出却是不太可能。 这般作想,朱兴盛复又笑道:“此事怪我,是我未能顾全局势。”说完目光落在姜丽身上,不作过多询问,可眼神里分明是让她顺着说下去的意思,大抵她该是比自己着急。 姜丽微怔了片晌,这人性子真是……跟着瞪去一眼: “公子能明辨轻重倒是让奴家欢喜了。 原本今夜不该让公子涉险,但瞧着驴牌寨的布局与那一番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言谈……公子大概图谋着以后的事儿,所以有些东西总该让公子先看个明白。 眼下我李家庄的计划是有些差池,可尚在意料之间。至于天亮后的事儿,公子更不必担忧,那在香军面前未战先撤的阿速军卯时便会直入定远,到时城门大开,巡查懈弛,乔装出城并不会遇上过多盘问。 局势便是如此,公子可还满意?” 朱兴盛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瞧着今夜的行事,无论如何也得把她归入胆大泼天的角色里,可这时却隐隐透着小女儿似的姿态,错觉么? 还有这话是听得清楚,只是前一句的意思让他不解。 看个明白? 他皱着眉道:“想来是你的情报组织探到阿速军的日程,才谋划了今夜的行事……最初可能是相当稳妥的计划,大概是疏忽或者并未刺探清楚定远县内部更为隐秘的情况,从而失利,当然这是猜测,兴许计划在丑时之前会完成最终的闭环。” 情报组织,闭环……听着有些陌生的措辞,姜丽眸光闪了闪,试图理解其间的意思,片晌后恍然,眼睛登时微眯。 朱兴盛盯着她的眼睛,顿了顿复又道: “你是李家庄的庄主,麾下估计不单有盐民,也该有着不少落难的百姓,今夜又行此举,眼界自然是有的,你应当明白,无论是暗娼背后的权贵群体,还是巡检司下设牢狱的问题弊端,亦或更深层次的时代因素…… 诸如此类的种种症结,单薄的个体便是看得明白也无济于事,至于驴牌寨,它以后大概会载着一群不幸的穷苦人渡过一段相当凶险的时期,但它只是一叶扁舟,并不存在称王称霸的宏图,我也没有这等意愿,有的多少不过是一些私心罢了。” 这番话说得坦诚,先点出她的情报组织并非无往不利,许是情报网本就存在着缺陷,今夜方才暴露出来,而因此产生的疏漏自己或许可以补救,但你得拿出诚意来。 至于她所说的“看个明白”,无非是有着一定的合作意向,毕竟两相倾轧只会落得彼此损伤,不如因时而制宜,眼下南方动荡,江南虽然谈不上混乱,可随着阿速军的到来,定远的局面断然不会平静。 在这节骨眼,驴牌寨若是同李家庄在某种程度达成一致的确算得上最优解,那不妨将自己的意思挑明了,日后联手是可行的,但绝不会涉足过于凶险的事情。 气氛随着朱兴盛的声音落下陡然凝重。 姜丽定定地看着那边气韵儒雅的少年,起先是觉着难得见到朱重二这般言谈的模样,目光几分惊奇,感到有趣,之后那边的话逐渐让她皱起眉头。 过得一阵,姜丽气忿忿地咬着牙。这朱重二的一番话听起来是相当坦率,但稍一琢磨只发觉他三毛七孔都藏着坏心眼。 与这样的人同盟,他的心计若是落在内部,便不得不处处提防着,可若彼此一致对外,自己会很安心。 眼下临近丑时,咚咚仍没有消息,那边大抵出了问题。其实今夜的计划并不仓促,筹划有一阵子了,可终究不算周全,这时的变故始料未及。 就目前情况而言,的确有些棘手,头绪多少是有一些,惹一桩祸乱,招来更多目光,趁机挟持县尉韩堇,或许可以保下咚咚他们。便是朝着最差的方向去想,自己摆明身份也是可行的,但在此之前,大抵会有伤亡,同时大都那边多半会发现自己的行踪…… 假如让朱重二来处理,他会用什么方法呢? 朱兴盛看着那边沉默不语,倒也没有不耐,静候半晌,这时叹口气道:“说来听听吧。”无论姜丽作如何想法,自己的善意态度总归是要表达出来。 暖黄的光亮映上明艳的脸庞,藉着烛火摇晃,姜丽眼睛里隐隐得怅然消释,目光从新飞扬了几分神采:“奴家想让公子看个明白,倒并非如此,更多的是想在公子身上验证些许东西,目前是明白了一些事儿,但另一些事儿也糊涂起来,暂时是看不清楚的。 当然这是奴家的事儿,公子毋庸放在心里。 其实今夜行事,目的在于定远县正仓税粮,照着公子的路数来讲……情报组织刺探到定远县要赶在下月末取得交纳朱钞,县尹便将动身的日子定在望六日。 根据得到的消息,税粮马车会在子时离开正仓,丑时通过东街进入县衙,寅时两轮换班,到得卯时天亮,税粮马车才会出城门,走官道直奔安丰路。 之后便是转运江南漕仓,藉着漕运河道前往通州,经通惠河送进元大都。这每一地都是守备森严,有不少蒙古甲士屯守,也只有出了定远正仓这一段路的警戒相对懈怠,今夜一过,此后想要劫持却是不可能了。” 朱兴盛忽的问道:“子时离开正仓,须得一个时辰进入县衙?消息当真无误?” “的确如此。公子可记得首次相遇?” 朱兴盛目光瞥去,点了点头:“印象深刻。” “公子度量真小。”姜丽皱了皱鼻子,随后眼波澹澹,掩着唇儿娇媚地笑起来,“先前也有过消息是否作伪的担忧,不过行程是县尹定的,避免他起疑心,因此只赶在子时前潜入县衙与那县尹的宅邸核实了一番,并无两样。 当然也取走了他家里的唐时应龙纹玉带板……这小小的县尹,胆气却是不小,竟私藏这般金玉珍宝。” 朱兴盛皱着眉,过得一阵,舒缓下来,深深瞅她一眼。 尚在牢狱时,他曾觉得这女子觉醒了当下时代里颇为罕见的女性意识,或者说正处于这一阶段,这时的感觉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女权意识多少还是有的。 但她大抵有着更隐秘的身份,绝非只是李家庄庄主之流,真实身份应该是处于更高的层面,才会在这半个多时辰的对话里,偶尔流露一些自然而然得游戏尘寰的性情。 当然姜丽具体是什么来历,其实不必细究,至少当下她是善意的,这一点便足够了。 “子时前去了县衙和县尹宅邸……”朱兴盛思忖片晌,随后转开话锋,“你们原本如何计划,还有参与人手,需要注意的县官,这些可以从头到尾讲给我听吧。 嗯……着重讲明你所了解的县尹、县尉俩人的性情,还有咚咚他们的性情,并非在质疑你的人,只是去判断他们的行为动机,之后可能的路数。” 那边细声念了几遍“行为……动机……”莫名觉得有些许的道理,便详尽地说了起来。 朱兴盛边听着,边作以罗列,加以分析。譬如她取走县尹家里物件从而转移视线的方式有些拙劣,多少显得刻意,若他来做,洗劫焚烧的效果会更好。 还有核实的消息,这般行程若是他来定,事后无论如何也会将手录或者底子之类的焚毁,不留丁点痕迹,怎会轻易被人看到。 即便当真是那县尹疏忽大意,但如今地瘠民贫,饿殍载道,总该想到会有肆无忌惮的流民混迹定远县,盯上了粮仓。若我是县尹,这时定然会周全行事…… 如此去推,那么离开正仓的是用来混淆视听的粮车,真正载着米粮的车马其实并不在那里……行程的泄露便是有意为之。 这般聚而歼之的伎俩固然是最大恶意的揣度,不过一番琢磨之下,需要打问号的地方实在不少。 眼下只凭这些去想解决的方法是不行的,朱兴盛抬起的目光迎向那边托着下巴、眼睛眨啊眨地盯着自己的姜丽,迟疑片晌问道:“可有县域舆图?” …… 当阿尔希德从屋里翻出舆图在长案展开,朱兴盛凝注着舆图上的山川走向,辖区里的村镇标注,县城里房屋、道路、河流、正仓、义仓、县衙、库房种种的分布。 这是以山川为基准测绘而成,误差大概是有,但轮廓清晰明了,绝非寻常人能拥有。对此那边解释了一嘴:“我是波斯人,曾经也行过商,这舆图自然是置换而来。” 朱兴盛不置可否地淡淡笑了笑,随后目光落在舆图的每一处细节上。过得一阵,结合前日自身的丈量,定远县的面貌在脑海里完完全全地铺展开来。 外面的夜风愈发疾劲,树枝哗啦啦晃动,随后咔的一声断裂,斜飞着撞破窗纸,寒风登时自那边涌入,火烛在下一刻熄灭,偶尔的亮光伴着雷鸣闪进屋内。 这时明明灭灭的光影掠过朱兴盛的侧脸,忽落的雷鸣里,目光如炬……或许这桩事有更恰当的处理方式,在补救李家庄的疏漏之余,也能相应地获取一些对驴牌寨足够有用的东西。 第十五章 丑时 屋外狂风阵阵,霍闪连绵。黄千六还未睡下,他为窗子筑上几根竹条,这才安心地坐在桌案前,想着过阵子的庙会须得置一些竹子储备起来,随后从怀里掏出白天郭子兴赏下的金元宝,眼神木木地望着。 过得一阵,他熄灭桌案上今夜才舍得燃亮的省油灯,藉着昏暗,盘算起日后的种种。 赶天亮他便不用为谋生而走街串巷,去腆着笑脸瞧那些说古怪胡话的汉人给自己颜色了,他倒是也能穿戴干净长袍,走向人前。可到底不是自身用真本领换取来的,那些冶炼的方法,刀具的铸造他根本不通。 什么旋焊嵌钢、旋焊夹钢的技艺听起来便有些高深莫测,具体是如何的,那位公子并未细说,若之后郭子兴一一盘问,他又该怎生自处。 这般想着,想着,夜色渐渐深邃下来。这时屋外忽地传来动静,随后“噔噔噔”的叩门声不疾不徐地响着,他赶忙摸起金元宝揣入怀里,面色迟疑片晌,这才悄步过去拉开了门。 “公子?” 门外是儒雅的面孔,陡然闪过的电光里,淡淡的温和笑意锵锵映入黄千六的瞳孔,只觉姿仪伟秀,神仙中人也似。 “如此深夜,叨扰了。”朱兴盛笑了笑,“眼下确有要紧的情况,事后我有冶铁一册,锻造一册相送,不过这次是有些棘手的事情,风险大概是有,但无关性命……你斟酌一番。” “若是性命无虞那便谈不上棘手,公子且说。”这时的黄千六不自觉地摸向右衽,揣入那里的金元宝硌着心口,却并不难受,反而踏实。 公子所说的冶铁、锻造的册子,大抵便录着那些高深的技艺,想要更进一步,凭此傍身,总归是要亲手抓住风险之间的机会才行。 …… 临近丑时,裹挟在风里的招幌、枝丫从东街县衙呼啸而过,竖在县衙正门的旗帜猎猎作响,雨点啪嗒着落在地面,随后天地间哗的一声,大雨倾盆。 县衙六里地之外,车轮辚辚,三辆马车撞入雨幕。 领路的两匹马拉着车厢,另外两辆马车的车舆上,捆着叠出四层的货箱。大雨哗然时,带头的马儿受惊,扬蹄长嘶,车身随之颠动,车盖下的车夫遭了一头水,他半睁着眼睛赶忙束紧手中辔靷。 过得片晌,这两匹马安静下来,呆呆地垂头沐雨,任马夫如何啐骂着劈下辔靷,也驾驭不动。随后缓缓跟上的两辆马车靠在一旁,于是阵阵雨声里,车厢流溢的朦胧光线之间,便响起几人偶尔的言谈。 “里面的兄弟们,眼下还掌灯作甚,也不知县尹怎生想的,那郭子兴的手下分明是抓到了,何故再行这般无谓的事?”车夫敲着前窗,聊了一句。 车厢里,有披甲戴胄的步卒支着窗环顾,随后沉声道:“你这人……难怪今夜会沦为赶马的,便是我等,也能瞧出那几人的身手全然不对,我且问你,若郭子兴当真来劫税粮,岂会不派出白莲教的高手?此番大抵是先作假意试探罢了。” “如此看来,那巡检司起火,估摸也是试探,难怪县尉坐视不管,却是可惜了。” “那等腌臜地,有甚可惜,烧了也好。” 过得一阵,风雨缓了些,但三辆马车的六匹马似乎有些不耐,它们低着眸,雨水从睫毛滑落,蹄子来回磨动地面,走走停停。 这时六匹马的模糊视线当中,前方道路隐约摇曳着一抹青棕,马蹄立时顿住。车夫察觉异样,抬眼望去,目光撞上那边拐角陡然现身的女子。 一袭黑衣黑裙,笼着面纱,辨不清真容,撑着赤油伞迤迤然地朝这边走来。车夫猛地警觉,匆忙勒紧辔靷,马蹄扬起霎那,回身朝后方叫道:“敌袭!敌袭!” “律——”另外两辆马车登时齐齐停下,货箱哐啷一声,随后带头的马车车厢响起兵甲碰撞,跟着便有步卒争先跃出。却在这时,左侧房屋盝顶爬上一道身影,鹧鸪复杂而有韵律的“咕咕”叫声便从那边传来。 起先阿尔希德的声音稍显嘶哑,随后嘹亮起来,穿透了雨幕,六匹马陡然受惊似的,拖长的嘶鸣过后,马蹄一扬,绕过赤油伞,奔着前方横冲直撞。 三个马夫猝不及防间被一股沛然力道拉扯,半个身子斜倒一旁,几近栽下马车。车厢那边惨况更甚,几个迈出一只脚的步卒猛然跌了出去。 身手稍逊的,摔入水洼当中,还没缓过神,那边黑衣黑裙的女子迅捷而动,擦着疾驰奔离的马车,敲晕一个落水的步卒,挟起来转眼远去。 身手矫健的,则在落地顷刻拄着阿骨朵抵住水面,火花迸溅着连退几步,卸去抛力。待身子稳住,铁胄在下一刻扬起,视线里却再不见黑衣黑裙的女子身影。 …… 丑时。 南街三十六户的屋檐下,姜丽倚着门柱将赤油伞合拢,这明晃晃的色调落在马儿的眼里,大抵如朱重二所言是青棕一类,本该用作可能有的细微之处,眼下却是见不到他形容的奇效了。 不过那画面听起来是有些新奇,甚至荒唐……多半自以为是,姜丽在心里揶揄一番,随后拍打身上的水滴,浑然未觉身后淹没在雨声里的惨叫。 过得半晌,阿尔希德从暗沉沉的夜色里走出。 “那货箱装填之物都是些碎石、柴禾,并非米粮,朱小哥推断无误,当真是干扰耳目的把戏。不过这陷阱本是县尹冲着郭子兴去的,倒让咚咚他们趟了浑水,眼下被关押在了县尉韩晋的宅舍。” 阿尔希德边说着,边伸手掬了捧雨水,搓洗着双手的血渍,这时迎上姜丽回首过来的目光,面色凝重道:“那韩晋宅子里的小卒相对容易处理,倒是有几个白莲教的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若这般去营救怕是不成。” “县尉韩晋?只是关押起来?”姜丽皱起眉,跟着稍稍舒缓几分,看来这韩晋是把咚咚他们当作了郭子兴的人手,倒是个左右都不愿得罪的两面派。 “还有一事……”阿尔希德看着姜丽,迟疑片晌,“照这小卒所言,正仓哪里来的粮食,定远的粮食都被县尹屯入了义仓。至于真正运输税粮的马车在何处,他却不知,只清楚他们这几辆是用来埋伏郭子兴的。” 姜丽闻言愣怔,随后轻轻地嗤笑一声:“常说官仓老鼠大如斗,眼下正仓无廪,义仓鼠如斗,他想作甚?” 裹挟着不明意味的笑声落在阿尔希德的心头,他侧目瞅着姜丽,陡然觉得这场夜雨寒冷了许多。 第十六章 县尉 李善长的家里,他本是面容疲惫,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这时听到深夜来访的朱兴盛把话题转向他颇为热衷的三策九字,眼神登时亮起来,连连问道:“重二是有了三策九字的引申义?” 不久前,朱兴盛借了黄千六一把油伞,折回南街三十六户,得到想要的答案,又交代了几件事后,起身夜访李善长。这时迎着那边探究似的目光,笑道:“是有些眉目,但如何印证,还需百室出手。” 李善长轻疑道:“此话作何解?” “其实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三策可作经世致用,亦可作内圣外王,眼下我们只将视线放在定远县,探讨一番内圣。” “内圣外王,这是儒学的基本命题,若内圣落在一县一域,便是指当地民心了……”李善长顿了顿,目光盯着朱兴盛,片晌后笑道,“重二谢绝宴饮,偏又丑时来访,怕是别有用意。” “百室大才。”朱兴盛笑了笑,坦然承认,“确有一事,倒要从定远义仓说起。义仓初衷,本是每秋百姓以人头出粟麦,积谷而设,为百姓先作储贮,官为举掌,如遇凶年,有饥馑者,即以此谷赈给。 可我曾听自家兄弟聊到,荒年期间,定远县的仓官以借取赈,举放粮债,借出去的是混入河沙的粟麦,待到秋熟竟要按倍蓰之息偿还,一石成五石,百姓便是添上种粮也无力偿清。 此番做法实乃内王……百室觉得这广积粮一策究竟是该以内圣为根基,亦或似这定远县,坐拥一地,施行暴政,鱼肉百姓为妙。” 李善长搁下茶盏,赶走侍奉左右的婢子,这时长叹道:“重二分明是问心之言啊……广积粮自是重于积,辅之广,示粮以民心,施此内圣,明外王之路。 其实义仓以借取赈之事我也知晓,不怕重二笑话,早些年我入了淮西诗社,总归是文人的结社,做些诗酒酬唱、结聚论学的风雅事。 定远便有不少同社中人,有家里在河南江北行省做地方官的,凶年时他便为此事递去状子,甚至托人上疏去大都,可最终是没了后文。 这南方州县的官啊,缘是一丘之貉……我等在定远无所依仗,有心无力,只能将怨谤之气发于歌谣。” 朱兴盛摇头道:“百室既有大才,何不依仗自己?” 李善长皱着眉:“重二此意是……” 朱兴盛起身,肃了肃面色,揖手郑重道:“在下正是驴牌寨新任寨主,于此明言相邀百室,不知百室可愿入我驴牌寨,作三策九字的尝试?” 李善长怔了怔,定定地看着朱兴盛,随后低着头,手指来回摩挲着茶盖,如此沉默半晌,这时道:“重二当真是……那日食肆我说到驴牌寨之流,小可藏巧于拙,微而乘风起势,或可先行尝试一番,眼下正主便找上了门。” 那边不见正面回应,朱兴盛复又坐下,倒也无所谓地笑了笑:“引申义总该是要落在实处,同本义两两结合,才算得上明确有用。我这驴牌寨便好比一处菊花田,若有一日采得了菊花,抬眼自然可见悠悠南山。” “采得菊花,见得南山……重二这般借喻,却是不怕靖节先生夜间托梦。”李善长失笑,随后思忖起来,“不过时代移改,各随事立,靖节先生这诗句的本义如何姑且不论,引申义总归不好滞固……” 话音到这儿,他低声念了几遍“定远县……驴牌寨……”这时迎着朱兴盛淡淡笑意的面容,喟叹道: “那日贯中明志,以南方天下为食案,以自身为箭,各方势力为壶,但自身大抵并未明意,我亦如此,不知重二此番托付之事……是否可明我意?” 夜雨潇潇,油灯的光亮从门檐那边铺过来,厅堂的窗纸映上俩人言谈的剪影。过得半个时辰,朱兴盛借了李善长一把油伞,带着笑意离去。 寅时。 北街,县尉宅舍。 韩堇倚卧软榻,斜眯着眼睛,目光掠过食案的珍馐美馔,定格在那边起舞的娼女身上。那娼女一袭异域舞衣,衣襟开阔,雪丘高耸,赤着脚,足腕套一对铃铛,这时随曼妙舞姿摇曳响个不停。 屋外雨声阵阵,屋内铃声入耳。跪在身前的娼女在韩堇眼神示意下,将酒盏奉到他的唇侧。韩堇轻啜一口,随后右手拍着节奏,吟唱民间家喻户晓,却不知谁人所作的新曲: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 一曲罢了,韩堇讥笑道:“这散曲音韵通达,词作偏是痴言痴语,当真可惜,你且如何以为?道来听听。”身前的娼女闻言,深埋着头赶忙称是,不敢漏出丁点异样来。 瞧着她这般缄默的模样,韩堇顿感无趣,摇了摇头,探手把玩着玉团,目光赏着食案那边舞动的身姿,心里想些别的事情。 据闻大元龙兴之地,那遥远的草原上,有一种角斗的娱戏,是由俩人在一圈围拢的食案内进行摔跋,坐着的不时评上几句,看得兴起,便会掷著击手高歌。 眼下,他也算明白了几分那般的看客心态。 正是坐山观虎斗。 他于局势之外,坐观杨县尹与郭子兴今夜孰胜孰负。这俩人虽有官商之分,可到底都是白莲教的传头,豢养着一伙好手,就终局而言,大抵是难料的。 但变数之后的定数是明确的。 无论郭子兴,亦或县尹杨子鹏,他们的幕僚或多或少同自己有着一定关联。甚至定远县及濠州城不少俩人生财的产业,皆是与他合本治生,这俩人总传头之争的战火总归不会延烧到他的身上。 兴许他可藉此机会得些渔翁之利。 这般作想时,韩堇的目光落向身前娼女低垂的面庞,默默看了一阵,忽地说道:“把头抬起来。” 待那边扬起檀晕的面妆,他抿唇一笑,问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且问你,若猎户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是否可将两虎捕杀,以绝虎患。” 娼女依旧赶忙称是,那边沉默下去,过得片晌,娼女的耳侧响起“看着我,再说一遍”的笑声。 娼女望着那边笑起来时,额纹簇成雁字的面容,一些可怕的记忆登时涌现,她浑身寒噤,颤着音道:“奴奴……奴……” “奴奴?”韩堇的声音忽得变冷,“前朝自称,谁允许你用到本朝?” 第十七章 寅时 娼女惊惶的目光里,韩堇轻喝一声“来人”,门前立时有几人闪身进来。“俩女一并带走,事后不可归于暖翠阁,且打入……”韩堇挥了挥衣袖,“罢了,左右不过狎玩,你们自己处理干净。” 那边起舞的娼女闻言,登时面相凄惨,身子脱力似的箕坐下去,随后俩女噙着泪花被几人挟走。 屋里安静下来,韩堇盯着食案,神情陡然狞恶,咬牙骂道:“这郭子兴当真泼才,焚我巡检司作甚!” 这时一藏蓝长袍的青年匆促撞入,还未开口便迎上韩堇冰冷的眼神,心头立时发怵,怔在原地吞咽着唾液。 过得半晌,当韩堇吐出的“说”字落下,他才伸手抹去额角冷汗,连声喊道:“韩县尉,祸事了!祸事了!” “祸事?”韩堇淡淡地看他一眼,“若还是什么黑衣女子在东街挟持了什么人的消息,下场如何,你当知晓。” “晓得晓得。”长袍青年点头如捣蒜,随后赶忙说道,“刚刚过得寅时,南北二街便有百来人云集,眼下拢上县衙正门喧嚷不休,瞧他们的打扮,大抵都是些百姓。” 韩堇皱起眉头,心里一阵愕然,这什么路数? 杨县尹定然不会如此行事,那便是郭子兴所为。 其实有着他这个居间之人,今夜杨县尹设下的圈套完全可以视作摆在郭子兴面前的挑衅,彼此在子时到卯时三四个回合的交锋里,不是你蚕食我,便是我吞并你。 到得目前,大抵算是平分秋色,你抓我几个手下,我便夺你一名亲信,俩人总传头之争的序幕在温吞里逐渐拉开。 只是火烧巡检司……眼下更使上白莲教惯用的夜聚伎俩……他竟看不透郭子兴后续的意图。 韩堇心绪纷纭,这时沉声问道:“可清楚他们为何喧嚷?” 长袍青年摇头应道:“一片嘈杂,只辨得义仓赈济之类的最多,弟兄们不胜混乱,本想抓来几人审问,就是库房子夜便上了锁,几位弟兄尚未披甲佩刀,单凭武力难以使其降服。” “义仓?”韩堇缓缓坐起身子,沉吟良久,随后扬着手说道,“你且找刘阿大取了库房门钥,顺便让他分些人手赶到县衙……镇住那些百姓便好,何时缉捕,待我下令。” “是。”长袍青年领命离去。 未过半炷香的功夫,又一马褂壮年从北街的夜色里走来,到得县尉宅门的灯笼下,藉着光亮与值夜的步卒笑着聊上片晌,随后摇头穿过院落。 赶到韩堇的门前时那身影顿了顿,伸手轻叩几声,直到里面传出一句“进来”,这才匆匆走入。 迎着韩堇淡淡的眼神,马褂壮年垂首禀告: “韩县尉,北街一群秀才堵上杨县尹的宅邸,他们当中有着淮西诗社的文人,也有辨捷智谋的名士,正藉着义仓仓官以借取赈为由,大张挞伐,言词……近于过激,不避僭妄。” 韩堇闻言,手头一颤,登时砰得摔碎酒盏,几枚裂片迸溅着飞过马褂壮年的面庞,那边原本还要说些什么,这时赶忙噤声。 呵,如此至再至三,他到底想做甚。 凶年时淮西诗社的文人闹出多少风波,若非杨县尹请动安丰路的达鲁花赤出面干预,河南江北行省的某些人岂会善罢甘休。 先前焚我巡检司尚能容忍,更是保了他的人手,眼下却是断然不可姑息,盖因这义仓数月勾当便可摊去自身三年两载的折本营生。 韩堇咬牙切齿,俨然失态似的怒声道:“既是夜聚,那便奉公行事!”随后缓了口气,目光如钩,盯着马褂壮年吩咐下去。 “你找刘阿大整顿除县衙外的人马,再叫上暖翠阁的王五六,两刻内,我要在北街拱桥见到所有人着甲佩刀。” …… 寅时四刻,风雨初霁。 韩堇离开宅舍,披甲戴胄奔北街拱桥而去。 他方走不久,夜色里,两星寒光破空,陡然钉入看守宅门的步卒心口。灯笼的朦胧光线洒下,吹箭尾翼轻轻晃动,俩步卒泛着白眼,瘫软倒地。 这时阿尔希德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他朝黑暗里吹响鹧鸪声,那边隐约的六位女子赶了过来,随后几人鬼鬼祟祟地潜入县尉宅舍。 过得一阵,宅舍东院响起数道身子倒下的声音。 跟着私造的地牢敞开,十一人从里面逃出。为首的青年瘦骨如柴,身材矮小,但他眼睛很亮,给人以伶俐的感觉。 “咚咚。”阿尔希德宽慰似的冲他笑了笑。 “阿尔希德……”咚咚看着地牢外的熟悉面孔,诧异过后眼神黯然,俨然歉仄的神情,方待说些什么,那边摇头打断,几句低声言谈过后,咚咚眼睛又亮起来。 随后众人就此分开,十一道身影悄摸摸地穿梭在宅舍四处,而阿尔希德带着六个女子赶往南院暖翠阁。 临近暖翠阁,阿尔希德面色陡然一凝,寸许的飞刀悄然自袖口抖落手心,目光盯上不远处搭在池塘驳岸的水榭亭阁。 那边嶙峋的奇石绕着亭阁左右,一头貔貅石雕摆在亭心央,它镂空的瞳孔置着两盏亮起的油灯,疏影便在亭柱之后偶尔摇晃。 一身异域舞衣的胡小桃躲在亭柱角落,这时耳朵动了动,立时警惕地猫起半边身子,只露一只眼,对着阿尔希德这边眨了几眨。 目光在落向他身后六个安然无恙的女子时,小口微张,神情难掩地欢喜,随后铃铛作响,她赤着脚轻快地走出。 “小桃儿?”当身后传过一女子的低声惊呼,阿尔希德默默将手里的飞刀掩入衣袖。 “杏儿……”胡小桃小跑过来,牵起这边一女子的手,抽噎着细细端详,“我还以为……还以为姐妹们落入那巡检司的虎窑狼窝,怕今世难再相见,只待来生相认……” “我们在呢,月姐姐也在呢……”杏儿泪涟涟,掩唇啜泣,随后在阿尔希德一声轻咳里,止住哭音,将胡小桃拉近身旁,低头凑在一起,“此番说来话长,待之后慢慢讲给你听……” 这般说着,她自己倒是先没忍住,侧目瞅了眼阿尔希德的背影,跟着嬉笑一嘴: “有位朱公子说话好有趣呢,什么‘比身死更不幸的是听任懦弱的延续’还有位笼了面纱的妹妹,英姿飒爽,特别厉害,嘻,是庄主呢,姐妹们对那般神采着实向往……” 胡小桃“唔唔”几声,眨着眼似懂非懂地看她。 第十八章 烈火 阿尔希德边警戒着四周,边望着眼前一身异域舞衣的女子,她模样清丽,脸侧的泪痕尚未干透,有股别样的可人风情。 过得片晌,待到俩女子一番轻声细语渐渐息下,他这才问上几句,跟着得到那边几声答复,心里大抵明白了县尉宅舍发生的事情。 “那几人带你出了韩堇的屋子之后,便有一长袍汉子赶上前唤走他们,随后你一直躲在此地,不久前看到负责暖翠阁的王五六匆匆离去……” 王五六这人阿尔希德知晓,与那刘阿大皆是县尉韩堇身边的白莲教好手,异常勇猛,身怀以一当十的本领。 眼下的守备情况倒与朱小哥的推度有所偏差,幸而偏向好的形势,毕竟要让自己对上王五六,多少是发怵的。 胡小桃点着头,随后缄默地垂着面庞,泪水不自觉地落入地面积水。她便盯着那儿陡然漾起的涟漪,微微叹气。 一起出来的姐妹在那几人离去后,左右不见谁人上前管束,于是眼睛亮着光,一路跌跌撞撞地爬进南院废弃的水井,随着扑通的声响,身子伴着腌臜过往一同在无人窥伺之处摔得粉碎。 胡小桃便在不远的夜色里,木然地、羡慕地望着那一幕。 …… 元代娼妓之风盛行,娼妓分作在籍的官娼,承奉官府传召,委身款待官吏权贵,也有市妓之类,逢迎百工,赚取缠头。 这般女子许是有着万种缘由堕入风月,觅钱一世,但总归是有盼头的。官娼盼着勾除乐籍,弃贱从良,而市妓等若能拣一人家嫁了,便是日后遭受千般作践,也算自此还了从良愿。 不过县尉韩堇所建的暖翠阁并未在教坊登册,属于一县之内的专权跋扈,其内娼女要么是拐骗掠卖而来,要么是所谓罪人妻女,皆是卑劣手法下的营生。 暖翠阁分设五层,上等娼女居三四层,下等娼女居二层,五层阁楼则作寻欢场地。平日里,韩堇以禁令囚拘着她们,若无传召,便派人严加看守。 当咚咚拎着木桶赶到暖翠阁一层,正见得名唤杏儿的女子皱着小脸,同另一端二三十衣物清凉的女子说着什么。 过得一阵,那边有几名女子走到阿尔希德身后,而更多女子则垂目伫立,默然不语。这时一位年长的女子从中上前几步,神色凄然,声音却是婉转温和: “杏儿……看到你,你们有了往日见不到的光采,锦姐姐心里高兴,想必那女庄主与朱公子都是有真本领的人,但这些姐妹们的过往到底不似你和月芽儿,亦或是小桃儿…… 我们遭遇枕边人的背弃,如今已是哀不待年,心如寒灰,忍垢偷生便是夙愿,馀事入心却是万难。” 待那边话音落下,杏儿的眸子早已泛起泪光。她嗫嚅了片晌,终究轻欸一声,随后回身将目光递向静静等候的阿尔希德。 阿尔希德避开杏儿的目光,侧身看向咚咚,问道:“事情如何了?” 咚咚晃着木桶,里面立时哗哗作响:“这公差小儿到底不同,庖屋多为胡麻油,少见猪膏,我等倒是在地窖寻到不少陈酒与生漆,眼下掺和胡麻油泼走一些,多馀半桶稍后洒给宅门,只待一把火即可焚去大半屋宇。” “行事干练,你当如半个赛典赤。”阿尔希德赞了一声,随后面色几分兴奋,俨然对纵火一事格外热衷似的,“走,男儿应作四方志,让我等照亮定远的北方夜空。” 咚咚闻言猛一愣怔,赛典赤是何许人也?跟着便摇了摇头,思索它作甚,自身不过照着那位朱公子的计划做事而已。 先前阿尔希德只明说了接下来的行事,对于朱公子虽未细说,但他也清楚了这位恩人乃是驴牌寨的新寨主,年岁似乎比他还少,然而心智绝非自身可比拟。且不说如何设计营救了他们,单是去想不久后要去做的一些事,以及碰上变故怎生应对之类,都有筹划,方方面面是顾全的。 咚咚藉着如此念头,试图勾出朱公子的模样,想必该是与庄主一样有本领的人。 “赛典赤?不承想你这色目人对中原人物这般清楚。”那年长女子本是牵着胡小桃的手殷殷叮咛着什么,这时忽地望向阿尔希德,眼神几分惊奇。 也不待阿尔希德回应,她又侧过脸盯着咚咚手里的木桶,目光游离片晌,轻声说起与前话不搭的事情:“不知这木桶可否赠予我等?” 阿尔希德尚未明白话意,视线里,胡小桃已然抱上那边的身子,颤着嗓音唤上几声“锦姐姐……”隐隐得哭腔之后,再未道一个字,只将脑袋默默埋进那边的胸口。 过得片晌,年长女子揉着胡小桃的头发,嘴角笑了笑,扬起的目光看向阿尔希德:“其实除了忍垢偷生,也算有些心愿的,若是能同这暖翠阁一齐焚作灰烬,来生也好投个干净人家。” 她身后二十来女子闻言,起先愣怔,随后眼睛亮了亮,再望向咚咚手里的木桶时,眼神竟有了几分热切。 …… 寅时六刻。 大火自县尉宅舍焚起,过得半晌,夜空骤然一片明亮。光火里,零星云层彤裳也似。 而赶到北街县尹宅邸的韩堇目光冷厉地盯着二三十秀才儒士。那边以李善长为首,冲着县尹宅邸一通斥骂,言辞着实犀利。 韩堇正待遣手下缉捕夜聚闹事之人,这时一股热浪陡然从身旁席卷而过,皱眉转身霎那,韩堇便看到远处的街巷冲天焰焰涌动,无数道火舌自虚空喷吐。 欸,又起火了? 瞧那地儿,怎生莫名眼熟……疑虑方起,心里立时咯噔一下,不对,是他的宅舍失火了! 他赶忙带着过半步卒夺路奔回,万分焦急的同时心绪百转,这火势蹊跷,与巡检司起火相像,该不会又是郭子兴所为? 大抵不会了,纵使今夜郭子兴如何疯癫,可绝非愚蠢之人,焚他宅舍便是决不罢休的世仇,应是一起意外……就是他将这些年辛苦赚下的金银财宝悉数藏入了暖翠阁的阁楼,南院……万不可失火! 这般几番祈祷,待赶到自个家,抬眼却是看到已然浸在汹汹火焰里的暖翠阁,幸而火势尚未延烧至阁楼。见得这一幕,韩堇心神几分舒缓,只是那隔扇门笼着烈火,燃烧的噼啪声不住作响,难以通行。 他当即回身喝道:“速速把门口与楼梯的过道清理出来!”见着无人上前,面色不由阴沉下来,“愣着作甚,晚飧食鲙弗能果腹?” 第十九章 飞灰 一干人马看着那边忽地大发雷霆,顿时面面相觑,皆是不敢出声。王五六赶上前劝道:“韩县尉,眼下火势正盛,那些娼女怕是没了活路,何必搭上自家弟兄的性命,回头再掳些女子便是了。” 啪!巴掌落在王五六的脸颊,韩堇阴冷地看他一眼,厉声道:“一群废物!” 随后面色狞恶,奔着步卒们大吼:“还不速去找桶索、唧筒!今夜暖翠阁若是焚毁,有一个算一个,你们都别想活着!” 声音方落,道道身影赶忙散去。 夜风阵阵,火势陡然旺盛了几分,已然烧上楼阁。韩堇来回走动着,时不时看向院门,某次回首间看到这一幕,气息登时短促。 这时一步卒拎着水桶慌了神地跑来,却不慎绊倒在院门,桶里的水洒了一地。 韩堇目眦尽裂,扑上前狠踹他一脚,叱骂一声“废物”,跟着拽起地上还余半桶的水,冲自己当头浇下,随后咬着牙,急如星火似的奔进暖翠阁。 正提着唧筒赶到的刘阿大与王五六看得一阵瞠目,疑惑片晌,刘阿大对王五六问道:“你负责暖翠阁,这里面有什么珍奇玩意,他竟肯自己舍命去救?” “哪儿来的珍奇玩意……” 韩堇赴险如夷似的一头扎入,到得楼阁时,他一边避开几处汹涌的火焰,一边扑打衣物偶尔烧着的火苗。 随后目光环伺一圈,最终定格在不起眼的角落,见到那边的情况,面色顿时一喜,忙不迭地凑去,却未察觉梁柱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了几位手持飞刀的女子…… 暖翠阁外面的火势愈发凶猛,远远得,大火攀咬着错落的建筑自下而上延烧,楼阁撮尖便仿佛火中迸发新生的花朵。过得一阵,暖翠阁倾塌,漫天声响里,花朵凋零,焚作飞灰。 更远处,躺在县尹宅邸盝顶上的姜丽目光淡淡地瞥向下面。三十来步卒尚未得到县尉号令,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眼前一群夜聚的秀才儒生,只得大眼瞪小眼地静待一旁。 “这些文人儒士有甚保护的,看着羸弱,却没几个是省油的灯。”想起朱重二的话,姜丽嗤之以鼻,倒是县衙那边竟无人上前管束百姓,着实令她意外。 这时远处明火逐渐黯了下去,余烬袅袅,温热热的气流吹到这边,姜丽望了那边一眼,随后看着夜空,双眸眨了眨,忽的记起前朝不可考的诗作: “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争似满炉煨榾柮,漫腾腾地暖烘烘。” …… 另一边,守城士卒小靳坐在谯楼,目送同僚们换上甲胄,奉令赶往北街拱桥,他则与另一个今成亲六日的同岁少年被长官留下看守城门。 过得一阵,夜雨方收,寒风凛冽。 这时成亲六日的少年冲小靳双手作揖恳求着什么,小靳迟疑片晌,摇头后又点头。那少年见状嘿嘿一笑,连忙拜谢,随后便匆匆溜下谯楼,赶回家去抱俏妇人了。 待同伴走后,小靳打算烫上羔儿酒暖身,回头却望见县内一角明火忽闪。末几,火焰轰然大作,滚滚黑烟冲天而起。 见得这一幕,小靳下意识地浇灭铜斝下的温火。 随后愣怔着想了想,起身走到一旁寻出某同僚换下的长袍,从缝进右衽的布袋抓来一捧甜杏仁佐酒。藉着冷酒下肚,小靳暗自喟叹:“连着两起火势,香军未至,定远已是彻夜难宁了啊。” 言罢欸着声,自顾地吃上一碗酒,倚在墙面哼起曲儿:“酒谪仙强,刘伶缪。笑豪来鲸吸,有甚风流?聊复尔,无何有。酝酿潮红春风透,兴来时付与觥筹……” 乐律伴着夜风,卷入城外黑潦似的远方,却在这时,一道黑影陡然立在他的面前。 尚未看清那边的面孔,温和笑声已然轻轻响起:“劳驾了,烦请休息几刻。”跟着充沛的力道贯着劲风霎时斩落,小靳只觉脖颈一麻,脑门发晕,视线里景象混沌,随之黑了下去。 朱兴盛顺手将其扶倒,罩了长袍在他身上,随后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眺向落了正仓三里地的义仓。那边灯影憧憧,隐约见得有三四辆马车从拱起的仓门直奔这边而来。 过得半晌,车马辚辚渐渐入耳,朱兴盛走下谯楼,抬眼看着自东街义仓走岔路赶到南街城门的阿尔希德一行人。 他们一身甲胄,各自驾着车舆叠了六层货箱的马车,眼神分明得紧张。当阿尔希德看见朱兴盛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前,顿时舒缓似的露出笑意,摇着手冲这边招呼。 近时,他勒住辔靷,随后在马儿一声轻嘶里,纵身跃到朱兴盛面前,笑道: “朱小哥,你失策了啊,今夜最为趁手的地方反而是义仓,你那几招先手与后手到底是难以见着了。” 朱兴盛疑惑地看他一眼,随后稍一琢磨,摇头笑道:“倒是我高看了这县尉的性子,小觑了他的权柄。” “欸……”阿尔希德闻言,顿时叹道:“朱小哥这般心思当真少有,我等只瞧看到的,倒不如朱小哥看得透彻,难怪今夜诸事皆在掌握当中。” 说着他拍拍身上的布面甲,纵意笑道:“我等潜入库房换了甲胄,可赶到义仓却见得守备空虚,只有几个甲士与仓官刚刚煮上乞马粥……之后自然没用去多少力气。” 话到这儿,阿尔希德看了眼身后的马车,复又看向朱兴盛,有意无意似的说道:“目前带出来两万石粮食,当撑得住三千人半载有余的口粮。” 朱兴盛默不作声,只眼含笑意将他瞧着。 阿尔希德窘然地摸了摸鼻子,过得片晌,朱兴盛的声音传过来:“你倒是与你那庄主同心同德,眼下不讲这些……义仓里还有多少粮食?” 阿尔希德轻欸一声,面色又坦然起来,随后应道:“约莫万石以上,小哥是要作甚?” “达则兼济天下……”看着那边迷惑的神情,朱兴盛摇头笑了笑,阿尔希德先前几番行事算得上谨慎,可心思到底不似李善长那般深沉,这般作想着,随口解释道: “世上向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夜的祸患总归是有的,来自一方的矛头需要分散。” 第二十章 黄千六 阿尔希德忖量片晌,心下恍悟,朱小哥这般比拟他头一回听着,其意倒是妥帖明了。方待问些什么,却见那边留下一声“你们且运粮离开”随后身影朝着东街行去。 “到底是运往李家庄还是驴牌寨……”阿尔希德看着朱兴盛渐渐消失在南街,一时无言。 当然这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着独吞的想法。 且不说营救咚咚的善意,只说今夜种种,从未过子时到得当下,他感受到了一位独特的中原人。 朱小哥这人多数时性情沉静,此前觉着寡言,眼下却是另一番大山岿然似的体会。静时如此,而一旦动身,便似雷霆,侵掠如火,只见得浑身是胆,偏生的思虑周详。 这样的人,只可为友。 另一方面,前阵子的李家庄有不少盐民先后赶往颍州,打算投奔香军去拼一条生路,眼下庄子里拢共不过二十一人罢了……两万石粮食,如何拿得住。 何况他那庄主……是想在这混乱天地间做一些事情,可寥寥几人的力量总归单薄。不过她看一个人,断定一件事有着颇为成熟的既定方法,这许是与她的出身有关,朱小哥大抵便是她有心拉拢的人选。 他方才也有意试探了一番,纵然无果,但今日之后,李家庄与驴牌寨多少会有着结盟甚至合流的趋向。 至于更多的事,总该要慢慢来才行。 另一边,咚咚好奇地打量着那位朱公子,看着他与阿尔希德在那边言谈,待俩人话头落下,咚咚从马车下来,斟酌着道谢的话,抬头却瞧见朱公子的身影已然离开,面色一怔。 这时只能作罢,想着日后如何道谢。随后他叫来马车上的兄弟,几人合力抬起笨重的门闩,跟着定远县的城门便在他们吃力拉动下,吱着声,缓缓朝里打开。 …… 东街县衙的旗帜下,黄千六面色忧忡。 起先他藉着金元宝寻来一些平日里交谈甚洽的友人,聚在县衙时本来相当紧张,但后来的情况真如公子所言。 赶来的公差只是在那边瞪着眼,俨然无奈的神情,浑然不显横暴不法的过往手段,只听任他们夜间喧哗。 这让黄千六疑惑之余有些轻微得亢奋,于是赶到最前,嚷叫凶戾。 然而在前一刻,他看到有胥吏从县衙走出,面相眼熟,竟是白日在郭子兴家院里见过的。 那胥吏也看了过来,目光在他身上定格,皱着眉回顾片晌,微微愕然,似是记起他的模样,跟着眼神古怪地望向悲愤填膺的各色人等。随后那胥吏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对他一笑,背身退回县衙。 黄千六陡然警觉,紧着手盯着那边。过得一阵,藉着朦胧的灯笼光线,他见到有影影绰绰的轮廓从县衙侧门匆促离开,瞧那去向,大抵是奔着北街的。 他暗道不好。料想那胥吏多半是去禀告郭子兴这里的情形,如此下去,待天亮之后他必然会遭到盘问。 到时若问起刀具图录之类,暂可搪塞了事,要是问及眼下的情况,该当如何,他知晓郭子兴与县尹往来谈笑,自是交好。倘使据实交代,且不谈那边会信上几分,如此却让公子陷于危险之中。 他便是贩夫出身,但也知人恩情,胸臆之间向来不失汉人义气,这般行径万万做不得……可倘使欺瞒,又难保不会吃上一通笞杖箠掠。 黄千六一时心绪万千。寻思片晌,他咬了咬牙,只要穿过几条岔道,便可赶在北街拱桥把那胥吏拦截。 这时心意已决,方待动身,抬眼却望见那边恍然走来的身影……是公子!黄千六面色一喜,赶忙迎上。 县衙附近十来个步卒随他陡然拽开的脚步看去,视线正瞧见那边儒雅的陌生面孔,登时敛目叹气,韩县尉当真是……弟兄们委实心急如火,欸,不知何时方会遣人传令缉捕。 朱兴盛看着黄千六,大抵察觉他喜色下的忧忡,回头朝夜色里望了一眼,随后笑着迎上黄千六的目光:“县衙这边做得不错,眼下义仓开仓,不如散去自行领粮。” 黄千六闻言,愣怔半晌。他皱着眉起先不解,反应过来时嘴巴“呃”着声微微张开,眼神悚然,公子这是要作甚……跟着暗自摇头,已然到了眼下的地步,万不可过分忖度。 一来本就是他自己为取得冶铁锻造的方法而酌量已定的事。再者公子总归并未害他。倒是藉着此番夜聚,黄千六记起半载前路过某乡间,曾见到一居士同一法师在竹林把酒与话,偶尔听来几声言谈: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那会儿算不上如何懵懂,大抵明白几分意思,自是觉着可笑,作甚的劳心劳力,不为官宦,万般休谈。于是待在竹林边上歇着脚,到底对那番言谈嗤之以鼻。 可当自己取出金元宝,许以金财便使不少人罔顾夜间笞刑,凑集县衙,杂沓喧阗……何为劳心?何为劳力?一些清楚的渐渐含糊,而一些笼统的开始具体,他在如今的光景里,得到全然不同的体会。 “公子……”黄千六的目光迎上朱兴盛,在他走神的功夫里,那边只用炯然的眼睛将他瞧着。 这时那边掐断他诉于口边的话,问道:“你如何看待西南两处的李家庄与驴牌寨?” 黄千六顺口道:“那群贼寇?” “贼寇……缘是这般看待?” 黄千六一怔,左右琢磨不出公子此言何意,却也赶忙摇头,据实道:“公子冤枉,贼寇贼寇,我听惯了耳,才说出了口。其实何来贼寇,那李家庄从前是盐民落脚的地盘,眼下盐民取之……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想讨生计着实不易。 驴牌寨的状况大抵还要难上许多,总归是些不幸的穷困冻餧之人凑到一起,学那狸奴借老虎威风,虚张声势罢了。” 狸奴?朱兴盛稍一沉吟,这时赞叹的口吻:“学狸奴借老虎威风,你倒看得明白。” 黄千六连忙应道:“公子谬赞委实不敢当,只是生在大元,天下汉人困窘的模样多是一样。” 第二十一章 定局(壹) 朱兴盛再不言语,只将目光落到他身上,见着黄千六陡然惶惑不已,朱兴盛失笑:“罢了,那冶铁锻造两册近些时日便予你整理出来,日后总是会用上。” 话音止住,看着期期艾艾的黄千六,朱兴盛待上片晌,那边依旧嗫嚅着嘴唇,未见后话,于是摇头笑了笑,迤迤然走开。 黄千六定定地看着朱兴盛的背影,他今夜本就为冶铁锻造的法子而来,眼下得了允诺,应该是欣喜的才对。可不知为何,一阵没来由的苶然沮丧在公子转身离去霎那,竟翻涌上心头。 便在这时,黄千六瞧见朱兴盛想起什么似的在那边回首,他赶忙靠近几步,那边见状笑了笑,跟着温和的声音响起: “义仓粮食约莫万石以上,既是取之不义,总该要归还的。方才离去的胥吏也莫要提在心上……” 说着,朱兴盛稍一迟疑,复又笑道:“今后的定远倘使再难待下,不妨去驴牌寨安身,若我不在,便找姜丽,直说你应朱重二举荐。”话落便再没停留,他冲县衙盝顶瞥了一眼,那边隐约的窈窕身姿跃下。 待黄千六反应过来,见得公子与另一道瞧着身形似是女子的人凑到一起,这时边说着话边向不远的长巷走去。末几,俩人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县衙门口,黄千六喃喃几声:“难怪……公子缘是驴牌寨之人,眼下与我知会义仓万石粮食……”自顾低语片晌,他陡然扬起目光,随后叫上三两人,趁着夜色,奔义仓赶去。 过得半晌,黄千六几人敲响北街不少人家的户门。待户门打开,那边见到有人递来一袋粟麦,迟疑地接过,跟着得知义仓开仓,可速去领粮的荒谬事情。 多数人是不信的,可总归有人宁愿相信,当他们从义仓半信半疑地攫得几石粮食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自北街凑集,有些人倒提着农具,有些则蒙住了脸,浩浩汤汤涌入东街义仓。 而在南街,十来个乔装一番的女子笑吟吟地望着同样如此的景况,看了片晌,待见到朱兴盛与姜丽的身形从那边走来,为首的女子立时对一旁目光忽闪的清丽女子轻唤着“该走了小桃儿……” 随后她们悄悄低下身子,逆着人流离开城门。 赶到寅时已过,闻风而至的百姓在义仓争相侵夺。 有妇人撞飞出去,胸脯登时遭上数双脚的陡然踩踏。也有汉子气不过,抬着农具在身前抡圆,有人随之栽下去再未爬起,有人浑然不顾身上渗出的血水,俨然凶狠模样地扑向那汉子…… 更远处,定远两街沸反连天,乱作一团。 黄千六便在背地里望着一幕幕并无二样的情形,劳心与劳力之说,公子与郭子兴的模样,种种画面自心间闪过。 过得一阵,他默默地、坚定地赶回家里,卷起不多的衣服细软,提了条短棒,藉着昧旦的天色,出城去了。 …… 另一端,县尹杨子鹏坐在长案前,拇指摩挲着唐时应龙纹玉带板,面色阴沉。这物件本是一对,寅时二刻以前,他很自然地想到失窃的那一件该是落入郭子兴手里。 毕竟这等珍玉古董非是收藏之用,实乃信物。 他这一白莲派系为庚辰教,崇奉应龙,以“天下幽险,四时易乡,旦暮晦盲,惟举宇内而擅强”为谶言。 教中若有要事,须召集教徒,持一对唐时应龙纹玉带板,焚香歌颂应龙之德,告禀冥蒙之地凶犁土丘,今时如何如何,恳请神灵予德,绝一方而生万物。 而教徒既要看清信物,也要辨明传头,此举历代相沿。然凶年时,多数教徒背弃教义,转为投身摩尼教,新入教徒欠缺前辈引荐,只通信物,不晓传头真容。 眼下失了一件唐时应龙纹玉带板,他仅能使唤几个向来跟随自己的教中好手,至于更多教徒,委实难以号令。 那郭子兴的派系却是崇奉弥勒,以白莲入弥勒,合流摩尼,化身中原明教,引申“金气垂落明王生,催伏众魔破诸魔”的谶言。 他二人虽是派系有别,彼此倒贯使白莲教根本教义,皆作淮西白莲教传头,绕着淮西总传头之争时日已久。 如今郭子兴大抵是不敢正面交锋,才瞅准他家教徒通得信物不晓人的疎漏,趁机窃走那件唐时应龙纹玉带板……倒是个作宵小的料。 且道棋逢敌手,但这般鼹鼠也似的人如何是自个对手。杨子鹏想着日后身居于总传头之位,便可得到那位起程回了北方的达鲁花赤一番扶持,从而挟大义号令淮西足有三万余的白莲教众。 如今世道混浊,大元命数如何权且毋意,他只清楚各地香军纷起,而自身虽已年迈,然王侯将相本无种,自该趁机作应龙,御风入青冥。 之后无论是以总传头之势聚积兵力,讨伐逆贼,亦或学那颍上刘福通,揭竿而起,敕谕一州,都会有着远胜当下的光景。 然而当得知自家宅邸大门拢上不少儒生文士,尤其那隐隐拥着的起头人竟是李善长时,一些实情便不得不再三斟酌。 凶年其间他对李善长虽有耳闻,但心里留下迹象倒是去岁季冬与达鲁花赤一番言谈过后。 那位长官曾说此人才高气清,当有耶律楚材几分遗风,可称名士,浑身却俱是文儒疏狂,恃才而傲,视官宦商贾云云作腌臜之物,委实可恨。 道是这样的人,眼下缘何如此。 以借取赈……呵,凶年时那淮西诗社有一人出身名门旧族,尚有家中长兄入官,担了从五品的郎中,他便递去状子,将此事闹上河南江北行省。 若非长官与安丰路的达鲁花赤交好,赶早寻了人搭上情分脸面替这事由盖下定论,又以霹雳手段镇压定远满道怨声,难保一些使心思的浑人不会乘机生事。 今时旧话重提,李善长想作甚……达鲁花赤虽言此人才高气清,但到底是一介文士,从来洗尽书生气味酸……倘使郭子兴藉金财趋之? 第二十二章 定局(贰) 大抵不会,这义仓之事与达鲁花赤的筹谋有莫大干系,也就韩堇那般愚钝朽木之人,不通实事,只以为赖了达鲁花赤的照拂,便越发利欲熏心,全作民脂民膏侵来肥己。 但郭子兴到底是个明白人,他应当清楚背后一应牵连,谅他不见得有旧话重提的胆气。 借使那李善长当真表里如一,只是听闻颍上香军攻占朱皋、舞阳之后开仓放粮的消息,便兹以凶年时以借取赈为由,因民之欲,为民请命,可赶到这个节骨眼上,委实有些蹊跷。 莫不是背地里另有其人作祟?跟着他便被自身这番念头惹笑。 不远帐幔后的小娘子端上点好的茶膏,微扬的目光瞧着相公,见其今夜最是阴冷的面色在这时浮起一抹自嘲似的轻笑,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却也不敢大出气,只将茶盏搁在案上,随后悄步退去。 那边杨子鹏摇着头喟叹一声,无论怎生状况,这些儒生文士与淮西诗社干系密切。舍了达鲁花赤的倚傍,他便是在寻常人家眼里一手遮天,面对他们却不好轻举妄动。 若是处理无方,行事贸贸然,凶年时埋下的祸根不日便会复燃。眼下形势,且待韩县尉处置,有安插的内间在其身侧,他定然会得到消息,这时约莫往宅邸赶来。 韩堇这厮饭囊衣架,倒也并非无一是处,譬如其贪夫徇财,识虑肤浅偏又胆气少壮,正因此才会将义仓勾当分与他做,那些儒生文士此番恰是撞上韩堇的切身利益,想必过得几刻,府邸外便会安宁下来。 倒是先前诱引郭子兴的教中好手,眼下是个什么状况,寅时将过竟未曾有人来报……今夜种种,当真怪诞。 还有前不久遣去察看的几个手下,大抵也该见到消息了。 便在这时,门前数声轻叩伴着手下的启报传进来:“杨县尹,韩县尉的宅子两刻前不知为何起了火,此外那些儒生文士眼下倒自个散去了。” 听得门外声音一阵喑哑,含混不清,杨子鹏立时推门走出,随后瞧见杵在那儿的手下,确是自己人,当下暗自松了口气。跟着便叫他重复方才言语,那边目光微闪,复又说道。 杨子鹏辨上片晌,通得其意之后眉头顿蹙。 …… 屋外锵锵阵阵,灯盏铺亮郭子兴的院落,一小厮模样的汉子挑着灯笼从院门进来,好奇地打量一应赤膊壮丁。 他们从那入夜方赶着修设的铁匠炉钳了滚热的红料,藉着光火,在铁砧轮番折起锻打。过得一阵,锤影顿住,几人皱眉凑到一块,言谈几句,随后俨然泄气似的摇头叹息。 屋内,郭子兴躺在梨木圈椅里,慵懒地捧着刀具图录复又参读一番。 这时有人叩门,他扬起的视线瞥见门外晃动的小厮身影,稍作沉吟,随后卷了图录,就着茶汤怔怔得缓上片晌。待眼睛湛明,面色些许倦意褪散,这才端身坐起,淡淡的声音随之传去:“可有要事?” “照如郭公先前所言,夜间几桩变故的图谋定然不小。一刻前,韩堇的宅舍走了水,那片屋宇接栋连檐,大火足足延烧三里地。 那后来虽有遮荫哨所的人赶去,可惜多为韩堇私下里揽的杂泛力役,本领委实难言。待他们扑灭火势,却听闻暖翠阁顺风烈火时,韩堇忽生癫狂,竟投身进去,眼下暖翠阁已是焚作焦土,他大抵也舍了性命…… 此外,不少儒生文士拢上杨子鹏的府邸,藉着凶年时义仓的龌龊事大张伐挞。这杨县尹却是意外沉得住气,尚未见着往日起干戈以逐众人的行事。 他只遣了宅里数人从侧门离去,倒叫子时便潜伏在那儿的教中兄弟捆缚起来,与丑时那一干假意转运税粮的白莲中人一同监禁着……还有那位得了宋四公嫡传的王小哥,也照叮嘱且自扮作杨子鹏的手下进了宅邸。” 这边说着,那边门缓缓打开,郭子兴走出来瞅了眼天色,随后目光落向小厮模样的内弟张天祐。 看到郭子兴,张天祐声音立时顿了顿,侃侃如也的言谈陡然转调,话音一味支吾。过得片晌,在郭子兴似有不满的眼神凝视下,他暗自短叹一声,肃正身子,这时唤道:“姐夫。” “是极,叫甚的郭公,若无旁人,合该如此。”郭子兴颔首而笑,右手方抬起,那边张天祐神情登时一紧,身体不自觉地拉开。 郭子兴见状,轻欸着声,伸手制住张天祐,随后自顾地掸拂他的肩头,面上几分和气蔼然:“稍后那些监禁的人若想改换门闾,须得投一明主,倘使心意难调,却是不好再留,倒不如趁早送去兜率往生,聆听那弥勒慈悲禅。” 张天祐正应着,这时一道身影进了院门,年岁不大,约莫十五六岁。他环顾一圈,迤迤然地走去铁匠炉那边嚷着什么。 随后在几个铁匠不安的眼神示意下,他狐疑地回身望去,目光撞上不远处投来视线的郭子兴,见那边面色愠怒,他立时一阵怏怏,跟着赶了几步小跑上前,俨然扮作卖乖的姿态,笑道: “阿爹,委实匪夷所思,那东街不知发生何事,竟开了仓放了粮,如今南北二街波委云集,好似浪沫翻涌,恰如一挂川流入义仓,那般景象,啧,阿爹见了定也觉得壮观……” 郭子兴看着自家三郎的模样,陡然气笑,方待发作,这时听得开仓之事,眉头不由缓皱,跟着那边又一番言辞落入耳里,他顿时瞪起双目,怒斥道: “郭天爵!如此悖逆言语,渎则百姓,你怎生讲出口,当真不可教!还不滚去书斋手自抄录《表记》千遍,赶戊时不许离开半步!” “阿爹……我……”郭天爵闻言猛一愣怔,正待辩驳几声,却见那边怫然作色,扬手便照脸打来。 郭天爵登时肩头瑟缩,连连拽开脚步作揖道:“子从父命,孝矣。孩儿自当欣然听命。”随后忙不迭拧身,一道烟跑没了影。 第二十三章 定局(叄) 张天祐望着郭天爵离去的身影,目光闪烁,似是想着什么,回过神正迎上郭子兴莫名的眼神,顿时悚惧不安,赶忙讪笑道:“爵童这性子着实烂漫,纵出不逊之言,姐夫也莫要真个责备。” 郭子兴挪开目光,盯着远处自那片疏影里露出檐牙一角的书斋,冷哼道:“爵童?呵,我瞧着分明是冥顽不灵!” 话落,阑珊似的作出“且不谈他”的叹息,随后边朝院门走着,边对张天祐笑道:“有道是善应机缘,是如来行,你且与我同去瞧上一瞧老儿这位益友的手笔。” “姐夫的益友?”张天祐微怔。 “是极。”郭子兴想到刀具图录上的锻造之法,笑着应了一声。那般技艺经过几番尝试,倒能以如今的手法推衍出一二轮廓,可再往精微处琢磨却是格外艰难,不过总归有迹可循,并非不经之谈。 当然若止于此,他则会将刀具图录丢给手下钻研,断然不会反复参读,盖因其间另有乾坤。 这使得伎俩倒不如何隐蔽,但莫说似三郎那般读书惯于十行俱下,便浑然不察尚有穿插于文体之间的残篇断简。纵然是他自身,起先也只是觉着那些零碎的词句略有突兀,倒不碍着观其本意。 可当锻造之法确是行之有效的消息报来,他不免困惑,格物造诣如此卓绝之辈,想必三纲八目皆非寻常,这遣词一道怎生多有疏漏。 藉着疑虑,到底在天黯前摸清了端倪,缘是要将那残篇断简循着排序一番拼凑,方可得到一首词作。 …… 想着这些事,俩人先后出了院门,临近巷口,郭子兴忽地顿住身子,抬眼望向远处的北街拱桥。 那边河面波光涟涟,行色匆匆的人影倒映其间,这时泊岸的渔船随风微漾,波光便与残影冉冉散作流萤飞转。 再远一些,两廊门肆不知何时挂亮灯笼。藉着光线,隐约见得不少百姓奔南街而去,随后络绎不绝地拥入延至东街的巷陌。 郭子兴凝注半晌,许是近日因总传头之争筹算了日后种种,多少也有了定谋,这时见着眼前一幕,竟有万般感触涌作心头。 凶年时北街路道常有尸骨,而今不少定远百姓便是穷困冻餧,但有着一把力气,总归能讨口生计,不至于沦为淮西一带的流民,难保哪日不会栽入牛铺马站,徒留几束杂草作棺椁。 然而微薄的薪水到底无力偿清凶年时以倍蓰之息借下的米粮,此外更有税吏仗恃着县尉支撑,通日强征暴敛,百姓忍饿耽饥已是常态。 这时开仓放粮……郭子兴目光复杂难言。过得一阵,他摇头笑了笑,这位益友的行事当真难辨。 单瞧白日那般试探似的做法,倒是给人敬小事微,动不失时的性情,而夜间一应状况偏生胆大果决,恣意妄行,大抵是……成竹于胸的风度使然。 似乎也不乏商贾天赋,仅仅藉着锻造之法与一首词作便意图贸迁有无,欲让老儿几番襄助…… 不过起初他并未觉察这是桩生意,只以为那黄千六得了旁人指点,前来谋一闲职糊口,又见图录所载叫他耳目一新,便顺手推舟给了这份人情,想着心血来潮的一笔,兴许日后会有几分出人意料的成效。 赶到子时,锻造之法得到考证,他这才恍悟过来,那指点黄千六的人必定不俗,想来予他这般技法,总归不该为此小事。思忖再三,便遣了心腹往黄千六住处察探。 他这心腹到底是在子时七刻见到有人寻去。可惜雨夜阴晦溟茫,便是西街巡检司焚起的光火映到北街,也只看清那身形是一男子,却是难将那人模样瞧个真切,这事便暂且搁置下来了。 待丑时三刻,扮作转运税粮车马的一干步卒入了县衙,正撞上早先潜伏起来的弟兄,攻其无备之下,当场擒住不少庚辰教的好手。 本想叫人好生盘问,瞧瞧那杨子鹏今夜可留有后手。不承想,尚未用刑,便有四五人赶忙起身供述,后又眼巴巴地提道“他们有一兄弟,前不久遭了黑衣女子劫掠,眼下杳无形迹,敢问可在郭公手里?” 手下上报之后,他藉着一些端倪几番揣度。大抵是那人所为,至于缘何如此,以及那黑衣女子又是何人,便委实难以琢磨了……赶到寅时,察探黄千六的心腹复又来报,县衙有百姓夜聚,带头者便是黄千六。 闻听此讯,他顿时豁然。那人所图,缘是一桩各得其所的生意。当然这桩生意自是做得,盖因并不折本,反而有益于他此番总传头之争。 其实今夜种种,明面上的事他纵然并未参与,但背地里遣人扼制了杨子鹏在定远县的几处要害,更叫张天祐在那县尹宅邸布下教中过半弟兄以待后备。 这时他长身而立,目光落向拱桥的人影,随后视线一点点抬起,仰望昧旦的天色。过得一阵,郭子兴便在隐现的天光里,淡淡笑了笑,跟着曼声吟诵: “细想三皇五帝,一般锦绣江山,风调雨顺万民安,不见许多公案。后世依他样子,齐家治国何难。流芳百世在人间,万古称扬赞叹。” 那边张天祐本是一阵新奇,暗自想着,那益友何许人也?竟可与郭公交心。这时听得声音,立时怔住,随后默默待在右侧作专注倾听状。 末了,击手赞道:“这般立词浅显,用意倒是深切,想必定是姐夫那位益友的高作了。” 郭子兴笑笑:“你本就才学拔萃,又得了令姐几分真传,词工一道已臻上乘,往日难得听着你如此赞誉他人,可惜我与这位益友不过神交,若非如此,倒可同你一番引荐。” 这边说着,拱桥那端已然有百姓逆着人流赶回,他面色隐隐几分凶狠,身上捆着五六个沉甸甸的布袋,怀里更揣上数个。近时,眼神格外戒备,挨个瞪着比肩继踵的人。 不多时,有挑着扁担赶往义仓的汉子碰到那边,登时争执纷起。过得片晌,嚷叫着什么的汉子气急败坏地操起扁担抡打。 那边自是个性情暴戾的,先是偻身护住布袋,藉着肩头硬生生顶去,伴着闷音响起,胳臂登时无力垂下。随后俨然腾起凶性的模样,毫无知觉似的扑身上前,对着那汉子面孔径自啃噬。 如此一遭,竟不见方圆百姓四散开来,反而待那扁担落下之际,不少人目闪异色,摸向自个的农具,环伺着默默逼近。过得一阵,拱桥上哀嚎阵阵,有血滩积成片,缓缓淌入河流。 远远的,张天祐望着陡然的变故,面色愣怔,随后犹自叹息,左前身的郭子兴格外沉默,这时回头看他一眼,笑道: “作甚叹气,天雨大不润无根草,道法宽只渡有缘人,世间常理本就如此。便如机缘已至,大势所趋,须得老儿拔刀以荡民之害也。眼下莫要再耽搁,你且去传话,那杨子鹏合该祭旗,待事后我等焚香上禀明王,响应颍州香军义举。” 第二十四章 定局(肆) 卯时六刻,天光自皴裂的云层倾落,连天匝地似的覆着定远城池。县城里,令人聋聩的斥啸伴着北街缕缕青烟升腾,迎上漫天灿光飘向远方。 数十里地之外的官道,忽有马蹄声矻蹬蹬作响,播土扬尘之间,擂鼓也似,两路繁茂春草便随掠过的疾风纷纷匍伏。不多时,一队铁骑在朝旭下轰然迫近定远县,是元廷的阿速先遣军到了。 郭子兴藉着筹谋,几刻内整顿事了。待到阿速先遣军入城,已然有着二百甲士潜在南街严阵以待之。 那边阿速先遣军的牌子头过了城门,带头束紧缰绳,烈马长嘶里他眉头渐渐皱起。 阿速军何时到得定远县一事,赫斯上万户早叫人给管辖定远县的安丰路总管去了信,眼下竟不见此地汉人县官相迎,区区下县,当真好胆气。 他目光不悦地挥了挥缰绳,想着先寻一酒肆犒劳兄弟们,过后须得好生拾掇这里的县尹。 然而这时,他忽得察觉面前街道异常死寂,只偶尔有几片碎布飘过,两廊的不少家户门肆分明得敞着,依稀迤逦出其间的身影,却半晌未见挪步。 直至光影下的轮廓渐渐显露,他顿感不妙,赶忙勒起缰绳掉转马头,对部众连声喝道:“撤!速撤!” 侧过的视线正撞上一具具布面甲自周遭的家户门肆陡然冲出,腾着寒光的漆黑铁胄下,俱是凶相毕露。这牌子头登时惊悸不已,定远县,缘是反了! 不远处檐柱下,郭子兴暗松一口气,不疾不徐地扯下并不合身的县尹官袍,露出内里布面甲,随后淡笑着望向那边。 当自身一众手下持着长矛拢上前时,他瞧见那阿速先遣军的牌子头吓破胆似的,面色惨白,竟当头栽下马背。 …… 宝公河以南,驴牌寨后山浓雾翻涌,流散到荒废的田埂。这时晨风轻缓,疏淡的雾气徐徐扑向泥坯屋这端秩序井然的人群。 姜丽一袭黑衣黑裙驻足竹篱前,依旧笼了面纱,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瞧着那边言笑晏晏的少女。 那少女的脸庞有着婴儿独有的轮廓,不敷胭脂,容貌素净淡雅,半数乌亮长发盘作两个鬏髻,余下散在肩后,如瀑似的自然垂下,发尾随风轻舞,浑然不复大元女子鲜明的妆发。 她正与排至身前的女子嗓音柔柔的说着话,同时不急不缓地持着竹制毛笔,运肘在册子上落字。 这时队中不知怎地,忽有三两寨民攘臂嗔目,彼此口角。少女瞧见时轻欸一声,滞下落笔的动作,随后唇角噙了微笑,静静看着。 待前排寨民纷纷顺着她的目光回望,使得更多寨民扭头看去,一时肃静蔓延。未几,后队三两人察觉到几分凝重气氛,不由疑惑抬头,正迎上那少女清波也似的眼睛。 几人赶忙侧开视线,莫敢直视,却撞上一个个眼神古怪的寨民,登时面色羞愧地垂下头,作安分状。 少女见状倒也不出声训斥,复又持笔登册。赶到那三两人上前领粮,她这才轻声询问几句,似是在了解争吵原委,过得片晌,莞尔笑着,音调似珠圆玉润,婴儿似的娇嫩面孔却不乏几分训诫意味。 当然到底怎生的言谈并不得而知,如此只是姜丽藉着少女几分神情作出的推测。但那片光晔流转里,少女模样娇俏又不失娴雅仪态,姜丽以为应是这般做派。 想必这少女便是那濠州地主苏继之女苏姒了,姜丽微微颔首,暗自赞赏。随后看向苏姒身侧一面黑睛黄的魁梧青年,倒不像是那体格雄奇的华云龙。他又是谁? 姜丽瞧着那人燕颔虎须,声音粗犷若雷奔,袍子半敞着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壮硕胳臂的青筋虬结也似,正自顾从一架粮车卸下麻布袋落在这时排至苏姒面前的妇人身旁。 她暗自寻思,这人瞧着天赋异禀,几分将才气象,是块好料。先前竟无半点消息,看来自身的情报组织实在薄弱,往后须得好生磨砺一番,再者也要加增人手才行。 幸而此番得了十来个可怜女子,她们本就天生细腻,如今于红尘中滚了几转,心肠偏生的坚韧,若以定远之事阖导牖进,自是可堪大用。 那边,张翼见妇人双手吃力地挪动麻布袋,未几胳臂颤抖,袋口登时倾跌,他赶忙搭手扶稳,随后叮嘱一番: “好婶婶欸,可要把稳喽,莫撒一地,咱寨主说了,眼下每户暂定三石粮食,日后领粮便全依职事工事进展如何,去月是否坏了寨里规矩,应了哪般惩治嘉赏来分予。” 那妇人也不知听进去几成,这时回头瞪他一眼:“你怎一个忘恩负义,想是早年白白喂养了你,眼下我那口子赶去砖窑,家中不得生力,搬运苦差落在我一妇人身上,你个小没良心的委实没甚眼力。” 张翼闻言讪讪地看向苏姒,嗫嚅着“苏妹子,咱……”那边对他轻轻笑了笑,张翼登时抱拳感激。随后几步掖起麻布袋,掂上肩头,正待送往婶婶屋里。 那妇人这时反倒皱起眉头,啪地一声打上张翼手背,冲他恼怒指责:“你想作甚?谁叫你好意兜揽,还不放下!只消的几声奚落便落个心颜愧怍,当真痴儿。 你可想过,一旦起头,那些妯娌邻女若皆是以此为例,亦支使云云,我且问你自当如何,莫也这般?那岂不是乱了寨子规矩,更延误领粮时日,恁地让苏妹子为难么!” “咱……”张翼愣怔,有心辩驳,却在那边一通横眉竖眼之下,只得闷闷地抓挠着脑袋,干笑两声应道,“婶婶说得甚是有理,咱就做苏妹子的帮手,任谁都使唤不得……欸,婶婶当心,不著急,缓着劲儿挪它……” 姜丽目光湛湛地旁观许久,致广大而精细微,于她而言,这般琐碎之事最是能展露某些东西的轮廓,那是遗落在凶年,如今又一点点建构起来的秩序雏形。 她不经意想起去岁秋与额赤格途经广元路巴州一乡间集镇,额赤格望着那礼崩乐坏的景象,冷着脸对她一番诲谕:“阴阳有序次,风雨方时至,半亩庇佑土,亦可见天地。” 那时的她怏怏不平,躲在额赤格背后偷偷捂起耳朵,只觉着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盖因堂堂当朝中书右丞相,不知整顿贪官污吏、赋役不均来解国计之患,偏生听得那黜了官的康里人几分蛊惑之言,便奏请变钞为母,钱币为子,钱钞通行的法子以消弭度支危机。 可如此变钞分明止渴于鸩毒,只会令得钞法败坏,百姓疾苦。后来当如何,行之未久,大都物价腾踊,价逾十倍,料钞十锭,易斗粟不可得。大都亦如此,南方天下更为不堪。 他刚愎自用采用这般倒行逆施的方策,更怒声驳斥她的几番相劝,这般脾性怎会去晓得民间一二,何谈诲尔谆谆。 在姜丽看来,她的额赤格统兵破敌自当所向披靡,可要论及其他种种,一身本领便在那波云诡谲的朝事里变得委实难言。 第二十五章 张大舍 到得不久前黄河归道一事传出,她才有几分恍然似的明悟。 朝中弊病早已积重难返,新旧两派争权激烈,若额赤格起先提及河患治理,其耗资之大,干系利益之广,如夺某些迂腐老儿的性命,定然会受到以工部、兵部及集贤、翰林两院为首势力的百般妨害。 额赤格那一番做法缘是避高而趋下,避实而击虚。可那些面对物价甚贱,得钞为艰的无辜百姓,到底不是他统率的兵卒,却是横遭无妄之灾了。 姜丽暗叹一气,复又瞧着眼下的景象,她很自然的想到若将朱重二放在那个位子上,他当怎生处理?随后摇了摇头,自顾失笑。 朱重二便是腹有奇谋,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儿郎,与自身年岁相仿,志识未定,自是一样难以于诡谲云波的朝局当中经纬错综万端的人事,到头来大抵只会平白挫了心气。 但她心底终究是赏识朱重二的,觉得倘使给他时日,逮于成长,有些额赤格不便整顿的状况或是两可之间了。 这时竹篱拢就的小院之间,阿尔希德对坐在对面的朱兴盛应允似的笑了笑,随后从石凳拾起身,几步赶到院外,正见得那边排着队列的寨民,跟着面色稍一愣怔。 这些寨民竟浑然不见纷至沓来的喧闹,纵使领粮分予的间隙少了几分齐整,可总归不作列阵之用,如此已是显得次序井然。 早些时驴牌寨的状况他是清楚的,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而今却从这些寨民身上瞧到了勃然滋生蔓延的精气神,个中变化,着实叫人惊异,莫不是朱小哥会使那奇门法术…… 这般调侃似的寻思片晌,他来到姜丽身侧,低声禀报: “庄主,先前我等自义仓带出粮食两万石有余,方才同朱小哥商定,当分与李家庄粮食八千石,此外,环刀甲胄十二数皆归李家庄,朱小哥这番定夺,庄主意下如何?” “朱小哥朱小哥的叫着,你倒是与他意外亲近。”姜丽斜睨他一眼,不置可否,这时沉吟道,“李家庄尚余几口人?” “有道是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阿尔希德仿着那道学先生,方一阵摇头晃脑,跟着便在姜丽的冰冷目光里,讪笑一声,赶忙回着,“若不计那些定远县的女子,便是拢共二十一口。” 待那边声音落下,姜丽撵着话尾问道:“这驴牌寨你且以为如何?” “耶耶?”阿尔希德怔了怔,偏着脑袋瞧了眼姜丽,随后侧过身,回望坐在小院石凳那边面色淡然的朱兴盛。 似是察觉阿尔希德的目光,朱兴盛抬起面孔,起先迎着这边疑惑地眨了眨眼,这时轻轻笑了笑,跟着复又垂眸,藉着晨光,在石案摊起册子不疾不缓地书写什么。 阿尔希德又看向竹篱不远处领粮的队伍,最终收敛了视线,落在姜丽身上。 其实先前在定远县,他大抵察觉李家庄与驴牌寨终有结盟乃至合流的一日,但须得不少时日来顺应,譬如彼此人手熟络,诸多考量无虞之类,总归有个规程。 然则瞧着姜丽当下的言谈,她心里分明作了决定,可偏生几分询问似的急切语气。阿尔希德觉着她多半不耐那些拐弯抹角的繁杂事,只愿早日结盟,但到底有些踌躇,缘由大抵是多方的,她自身的、朱小哥的皆有。 因此这番问话,恐是谋求赞同而已。毕竟这疯癫女子自大都至今,一向独断专行,不容他人置辩。 倒是昨夜定远一行,她那执拗不肯相听的脾性陡然和缓了些许,眼下更是难得见着隐隐间患得患失似的忸怩模样。 这般微妙转化,除了计划挫锐使得心境多少有所蜕变,约莫也受了朱小哥从容不迫,偏又老辣独到的行事影响。 一念及此,阿尔希德正待奚落两声,跟着便想起某些不太乐观的往事,赶忙摇头打断,端肃着面色持波斯手礼: “这驴牌寨依山傍水,地势便利,若带河山之险固筑营壁自是岿然如磐石,其间往来寨民刚骨隐现,神采奕然。此地作安身之处,远胜李家庄一隅……想必庄主心中已有定数,无论聚散如何我等自然跟随。” 阿尔希德激昂忠义,凛然的神情。过得片晌,到底心痒难耐,把持不住话头,目光一转复又道: “朱小哥有文武才干,你二人郎才女貌,本作佳偶天成,却可惜了朱小哥肾脉有疾,不通牀笫之曲,难享齐人之福,恐无法留下后人,而庄主身负右相析而不殊的血脉,干系甚远,若是自荐枕席还望三思而慎行……” 他这边话意正浓,姜丽那边已然面若寒霜,这时忽地抬手示向寨门以北的宝公河,淬了冷意的眼睛微微眯起,淡声道:“可见着那溪水怎般东流?” “如今凶年已过,再无百姓大旱望云霓,清溪自是滚滚东流。” 阿尔希德说完便察觉自个庄主的异样,心里推算着,照以往经验,眼下该是要发怒了,如此想时,他一边“呃”着声,一边悄悄拽开步子后撤几个身位。 待到姜丽抽出腰刀,跟着几声“你这腌臜胚还不速以那般滚滚东流势即刻远去”之类的怒叱响起,阿尔希德赶忙绕开随之当头罩来的凌厉刀光,几个箭步冲到张翼脚边。 这时也不顾背后刀山剑树似的冷冽杀机,把头一梗,操着一嘴拗口汉话,对身旁的汉子报以和善笑意:“好大舍,我这波斯人最是见不惯有人劳苦,眼下特地来襄助。” 张翼正照着苏姒登册的家户次序分去粮食,这时陡然的声音吓他一跳。 怔上片晌,张翼低头看清是随寨主一同归来的色目人,随后瞧见这色目人腰间手腕皆是华贵佩饰,又闻一声声“好大舍”传来,张翼的面孔愣是一阵黑红,急忙摆手: “此等称谓咱可担当不起,咱有名姓,这位波斯兄弟叫咱张翼便是。” “当得当得,都是自个人,如何不当得,在下阿尔希德,今后却是要劳驾张大舍一番关照了。” 第二十六章 青山已起数十载 等到若芒刺在背的冰冷之意瓦解,阿尔希德一边笑着与张翼聊上几句,一边侧身斜觑。 那边晨光下迤逦着的身影缓缓映过竹篱栅栏,过得片晌,随着姜丽身子坐定,长影消逝于石凳末端。 望着这一幕,阿尔希德啧啧称奇,她到底变了个脾性。倘使以往自己这般奚落,恐插翅难逃,须得与她一番交手,令其泄愤方肯罢休。 另一端,苏姒曲身谢过左侧一妇人递来的水囊,这时置下手中竹笔,捧起水囊啜饮之际,秋水眸子漫不经心似的凝去自家院落。 重二寅时天未亮便带着一伙人及数驾马车归来,简略言及昨夜如何之后,重二又交代了怎般分予粮食之类。 跟着当得知华云龙昨日傍晚独身去往庐州时,重二俨然几分错愕的模样,随后笑了笑,便与那色目人进了小院。不知他们谈着什么,竟至这时。 眼下那色目人倒是出来了,却又进去一女子,俩人大抵也要谈上许久。苏姒眨着眼,视线落在与重二对坐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螓首膏发,蛾眉敛黛,纵然笼了面纱,难窥昳丽,但万方仪态显着几分雍容,一双眼睛偏生灵动至极,绝非寻常百姓出身。 她心里几分猜疑,却也不好琢磨,只将目光凝在朱兴盛的后背。从她的方位看去,瞧不见重二的面色,但他一夜未眠,想必是挂着疲惫倦意的。 随后又望向竹篱不远处默默瞧着这边的一众陌生面孔,大体扫了一眼,人数却也不少。苏姒暗自轻欸一声,倘使重二与这些人挨个言谈,也不知何时方会歇下,若硬是将他赶入屋里,倒显得自己不是了。 这时她记起阿母为其整顿行囊时,曾缝入上等末茶,这些时日到底不具备品茗的风雅,自然尚未拆开取饮,眼下不如及早处理了领粮登册的事,好去炙焙一杯让他解乏。 …… 竹篱小院,俩人缄默着对坐。 如此过得半晌,姜丽见得朱兴盛盯着她时,眉头总会不经意皱起,当下目光滚了几转,稍作迟疑,随后坦然似的摘下面纱。 朱兴盛怔了怔,他的确忍着那面纱许久。于他而言,俩人说话遮遮掩掩总归是一番较量,而言谈之人若蒙头盖面,便是察言观色都难以做到,未免有些耍无赖的意味了。 但到底是私事,遮掩的东西兴许讳莫如深,兴许是难以启齿的隐秘,何况她昨夜已是对自己摘过面纱,自然不该再有类似要求。 只是朱兴盛全然没料到她会这般坦率,想必是定远那番善意得以延续下来。这时唇角笑了笑,颜色加以几分欣赏,目光在那张清丽秀雅的小脸上流转。 那边姜丽瞧着朱兴盛这般肆无忌惮将她打量,不由蹙起眉,面色几分羞恼。 这朱重二昨夜见着自己相貌时分明一副意兴索然,以为本姑子不过尔尔,何须藉着面纱遮掩的模样,如今怎生这般……这般轻佻! 这时她心头不知缘何浮现出阿尔希德先前的一番胡言乱语,稍一沉吟,当下暗自啐了一声,却也忽的起了玩兴。 倘使朱重二对上教坊妙乐奴那番惹人耳红的挑逗招式,到底会如那些大都子弟似的腌臜难言,或是不谙女色,面容赧赧然。 这般寻思着,姜丽狡黠地眨了眨眼,随后黑袖飘卷至石案,右手托腮,目光噙上几分灼热,仿效着印象里的那等姿态冲朱兴盛嫣然一笑。 朱兴盛自姜丽娇艳的唇儿抬起视线,正撞上她笑吟吟的眼波。迎着明珠似的脱俗面孔,他颔首轻笑,浑无半点窘相,待到姜丽的眼神逐渐揶揄起来,朱兴盛落落大方地开口: “古来女为悦己者容,倘非如此,自然莫敢逼视。而眼下光景怡人,我若不仔细端详,倒是不解风情素韵了。” 姜丽听闻这话,面色登时愣怔,随后不由垂下眉眼,佯作整理衣棱褶皱。 过得片晌,她扬起的视线竟有了几分忐忑意味,跟着瞧见朱兴盛眼神依旧澄净,没来由悬起的心总归安定下来,这时却忽感无趣,拂下衣袖狠狠剜他一眼,冷哼道: “此前却是不知公子竟这般伶牙俐齿,奴家性拙,难辨得好歹,这心里大抵觉着公子应是一番轻薄调戏,当真可恼。”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朱兴盛胡诌乱扯一通,复又哂然一笑,转而言道,“眼下总该告知关于李升或是一些你所知晓的事情了。” 姜丽瞥眼看他,讥诮道:“如此引经据典,倘那陶潜尚在人世,当真会叫你气个不轻。” 尽管面上这般言行,但她心底却是莫名欣然。 盖因朱重二不似昨夜的稳重缜密,如今这些许的轻率取闹……倒不招厌嫌,反而觉着面前的朱重二平易近人,便连气韵也鲜活了起来。 毕竟此前的他总是淡漠寡言,古井无波似的,或筹谋时一派成竹于胸的傲然,皆像极了让人腻烦的额赤格,自是远不胜当下的蔼然可亲。 这般想着,姜丽不自禁地流露笑意。待朱兴盛疑惑望来,她佯叹一声,随后凝目应道: “其实李升这人,公子再不用提到心上,那日他从驴牌寨离开不久,便在半道与身旁之人反目相噬,遭其荼害,眼下已然魂入阴司,踪影无觅处。 至于公子意欲知晓的其他事儿,譬如盐矿之类,即便据实相告也得来无用,那本是前朝盐铁司管榷的淮盐辖场之最。 后来金兵攻占定远县,无数垣屋焚烧殆尽,周边一带莫有遗漏,临了又冲溃堤防,水漫定远,大水便也随之灌入盐矿地场。” 姜丽一言及此,顿时气忿忿地拍着石案,叱呵控诉:“金兵一番咎恶,奴家以为尽荆越之竹犹不能书!” 这响动招来竹篱小院之外不少好奇视线,她立时有所察觉,忙不迭顿住话头,瞅了眼院外,又偷把朱兴盛瞧着,自个这般失了一贯仪态的行径落在他眼里,他倒只是温和地颔首作认同状,尚无捉弄之意。如此寻思着,过得一阵,姜丽哑然失笑,末了从容道: “奴家尝闻本朝至元其间,户部曾遣都转运盐使司到得定远查勘,后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亦有此载列,那岩层之间倾圮无算,坍毁工事难以补筑,更似有疫疠邪气,食人性命,遂叫人填土造山,使其囚禁。 奴家纵然觉得一些说法推敲不得,奈何青山已起数十载,这地儿自是作了废弃。” 第二十七章 阿速人 朱兴盛默默听着,得知李升已死,从那日便紧着的心思到底松缓下来。 即便先前叫黄千六藉着刀具图录探过一番消息,可那郭子兴总归不似常人。大抵过得一段时日,他将起兵于定远,统兵攻克濠州,号令一方,更揽四方豪杰文儒于麾下,俨然图之甚远。 虽然终是因脾性引发病情,壮年而逝,但这等能在乱世可与一干蒙元大将交手,亦可笑傲枭雄之间的人物,其心智自是当属一流,不好以常理度之。 如此黄千六得来的消息当中是否有他设下的几分言语陷阱,却是两可之间了。 不过黄千六这一步本作试探,并不全然可以依靠,只是用来佐证一些事情,之后尚需亲身确认才行。为此他提前做了预设,更在那刀具图录留下后手,确保某些变故之下自身的安危。 当然这后手本身不过一首词作,也只是讲了通俗的道理。但其却蕴含了几分仁政与王道的路子,亦可延伸出成事理念诸如此类的策论,落在有心逐鹿天下的人眼里,自是另一番光景。 可之后当他打算投宿郭子兴,好作进一步察探,以破李升之祸时,偏撞上蒙了面纱的黑衣女子,遭其牵连从而身陷囹圄…… 朱兴盛一念及此,目光落在那边姜丽的面孔上。 这位姜庄主眼下倒是摘了面纱……这时迎着她狐疑的眼神,朱兴盛温和地笑了笑。 其实监牢一行到底不算坏事,从那地方多少可以看出来一些定远县内部存在的问题。之后他便对照着李善长曾评价郭子兴的一番话,在夜间的种种方策里有意遗漏了几点,以作博戏之用。 就整体而言,这几点疏漏倒不算隐患,更不会致命,全然是用来摸清郭子兴与定远县县官之间的干系而已。 后来寻去黄千六的家里时,除去不愿入屋一番叨扰,其实也是有意站在门外,聊上许久,待到确有察探之人,这才放心离去。 赶到自己使下的绊儿被人暗中一一铲平,他心里多少有了底,那郭子兴与定远县县官到底没有面上那般和睦,甚至敌对……如此那郭子兴才会从中襄助,藉此合谋利益。 至于郭子兴究竟谋求什么,或是暗中怎般的布局,眼下大抵可揣摩一二,但那些事情总归与自己无关。 不过若非有定远县内在的冲突,便是如姜丽所言,阿速军卯时入城,他们一行人也是难以趁机安然无恙的离去,更遑论图谋那义仓万石粮。 …… 那边姜丽见着朱兴盛对自己笑笑,随后神游天外似的,她登时心生一抹不忿。 这朱重二,方才本姑子尚对你一番暗赞,眼下言谈之间竟心不在焉起来,端的是全无姿态,莫不是这般平易近人?哼,当真与额赤格一样可恼。 想到额赤格,以及俩人之间的隔阂,自己到得淮西的缘由诸如此类的糟心事,她目光在朱兴盛脸上滚了几转,意欲通过这张面孔瞧出丁点额赤格的可恶迹象。 这时晨风拂过,她怔了怔,倒是忍俊不禁起来,只觉自己今日不知缘何,尽是一片怪异心思。 朱兴盛回过神,瞧着姜丽忽的轻笑,他有些不好琢磨,方待询问一两句,却见那边迎着他的视线,陡然磨了磨含贝似的牙,随后语气分明着重几分。 “见着公子这番心猿意马转及他念的模样,想必这李升与盐矿已不作挂心之事,可奴家接下来的话,断然不可入耳恍惚。” 朱兴盛闻言肃了肃颜色:“不知何事?”说着话,他正襟而坐,敛绪盯上姜丽的眼睛。 “公子可知昨夜提到的阿速军?” “略知一二。”朱兴盛颔首。 这阿速军他通过后世书籍的只言片语作过粗略了解,是由游牧民族阿速人组建而成。 其先祖萨尔马特人更是在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1世纪,以勇猛精悍一度成为太和岭以北及中亚北部草原的霸主。 虽然前不久对上颍州香军竟作所向风靡状,端的是毫无战力可言,为李善长所不齿。 但这民族在漫长的从征历史当中,军事兵法想必早已自成一体,更有独到之处,才会为蒙元所看重,因此便是如今堕落难言,也不可小觑之。 “公子既知,奴家便不作赘述。”那边姜丽颔首道:“奴家先前说过,这阿速军卯时入城……他们到此本为藉着定远之利,坐镇濠、滁两州。而如今定远县因义仓放粮,全然一派乱烘烘,倘若阿速军今日干与整顿,察至驴牌寨、李家庄两地,公子可有想到之后当如何?” 其实昨夜未撞上朱重二之前,她自身有过关于此事的预想,无非是劫了税粮分予李家庄,赶到县尹或是阿速军探明究竟,前来缉捕追责,她便亮了身份护佑众人。 不过事后阿速军多半会将她的行迹上报给额赤格,自己定然要被抓回去,逼着应下那荒唐的许婚筵席,从此禁步于大都境域。 这般下场固然有些难以接受,可人生一世,聚散亦暂时,事往悲岂奈,而她淮西一行,总归做了些出于自身意愿的事儿,日后念起,到底能从中聊以慰藉。 眼下却觉着如此想法委实轻率而妄为,似有些游戏尘寰的玩笑意味在其间。 姜丽待朱兴盛垂目沉思之际,眨着眼又将他瞧上一瞧,随后视线缓缓抬起,望向如盖似的天空旭景,忽觉天光明媚可鉴,曳曳之云丝软霞轻也似…… 暮春晨风拂面,静悄悄卷过黑衣女子散落心底的叹息,那些先前大抵可以随着时日渐渐妥协的念头这时偏生的尤为抵触。 她当真无意再回去了,更不愿为了那分明古老野性的藩衍制度,便将自己轻易许给素来不识的蒙人。 那边朱兴盛暗自寻思,其实阿速军入城,首当其冲的该是郭子兴,他如今兴许正琢磨着怎生应对阿速军,亦或早布下了先手,以自己的推断,想必是后者。 盖因他几番襄助便是缘由纷杂,可最为关键的则是他本身已有预谋。 但自然不可将寨子与众人安危寄托于此,也要着手做些布置才行……如此思虑着,朱兴盛陡然瞧见姜丽的面色有些异样。 第二十八章 陋身亦想见南山 她起先隐隐得忧忡,转而几分失落,随之神采又一番振作,如此反复几转,不知心里想着什么,浑然不似先前的人儿,莫非阿速军一事于她而言竟这般难缠? 兴许是与她的真实身份有关,这般猜测着,朱兴盛俨然宽慰似的语气:“阿速军纵然入了城,也不必过于介怀,该是会有人困扰的,可断然不是我等。” 闻言,姜丽薄雾迷蒙的眼睛迎了过来,神情尚有几分复杂:“公子此言缘何……” 朱兴盛稍作沉吟,方待解释。 姜丽却忽然正了正颜色,眼睛清澈起来,许是她心里的问题得以释然,当下摇着头,轻笑道:“罢了罢了,公子毋庸陈说其间,推论利害,奴家自是相信公子的话。” 如此开口时,俨然安之若素的模样,眼角眉梢一片暖色尽染,将些许的倦意掩去。 朱兴盛不再言及此事,随后回身看了眼竹篱小院外面,领粮的寨民已经散去,苏姒尚在那边整顿着数沓册子。 从这边看去,正见得苏姒手脚利落,然则过得片晌,她似是出了差错,察觉之后便赶忙从整好的册子里一阵翻找,复又慌乱地理顺次序……到这时捧起册子拧身面向小院这边,目光碰巧迎上朱兴盛的视线。 苏姒眼皮蓦地跳动,不知怎的,便连眼波也跟着颤了颤,手指忽然无力,捧在胸前的册子登时作纷纷扬扬状,散落一地。 随后轻欸着声,默默蹲伏身子,面庞隐入半明半灭的光影当中,半晌方才见她伸手去拾捡地上的册子。 朱兴盛见得苏姒俨然满腹心事的模样,不由起身对着姜丽歉意的笑笑,便向苏姒赶去,尚未走出几步,那边似有所察,手头动作忽地飞快。 待到朱兴盛到得苏姒身前,遗落一地的册子已然捧入她的怀里,这时俏生生立在那儿,看着眼前的熟悉面孔流露的关怀之色,苏姒嘴角轻轻笑着:“无碍,一时未察。” 随后目光探向院落,复又悄声说道:“若你们言谈已尽,那位姐姐……可以到我屋里安歇下来。” 朱兴盛未应话,反是凝目盯着她,诘问道:“当真无事?” 苏姒眼睛眨了眨,颔首道:“无事的无事的,你也早作休憩罢。” 朱兴盛见她这副样子,便是有所疑虑,也不好追问下去。这时只得“嗯”着声,暂且放下小姒儿分明可察的心事,留待之后观望一二。随后他折回石案前,对一脸认真地瞧着方才一幕的姜丽说道: “大伙自昨夜便一直未合眼,眼下你等若是赶回李家庄,倒显得我驴牌寨不懂礼数,当真贼寇了。不如权且安置下来,余事待醒来再作决意。” 姜丽起先微微怔了怔,随后瞅了眼朱兴盛背后的少女,登时莞尔笑着,颔首应道:“好,如此便谢过公……朱寨主一番好意了。” …… 赶到午时方过二刻,朱兴盛从屋里醒转,随后伸展着腰肢,神完气足地步入院子。 他方待寻来苏姒,好问上一问华云龙前往庐州一事的详情。却在看向那边端坐于石凳的身影时,目光陡然一凝,面色惊喜,忙不迭地迎上去。 这时落座那身影对面,边笑着,边调侃似的道:“百室本大才,这般悄然来访,眼下尚无丝竹相迎,亦无宴饮款待,当真折煞我了。” 来人正是李善长,他闻言淡笑道:“不过半日未见,重二怎生学得了贯中模样,嘴上也变得如此不饶人。” 话落,他从随身携着的包袱当中取出一酒囊,复又道:“宴饮自当有酒才是,而这杯中物本为身外物,理应带于身侧,若重二有意款待,也莫要厌弃,我二人便藉着一口劣酒,以作宾主酒礼。” 朱兴盛看他一眼,笑道:“我倒唯恐百室觉得此地寒酸,心生嫌鄙,眼下一瞧,不承想百室处处行着中庸均衡之道,却是我度君子之腹了。” “欸……”李善长面色闷闷地搁下酒囊,语气怅然,“重二果真槃槃大才,尚未言谈几分,话意便全然揭露在你眼里…… 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缘是不仅可用以形容酒的学问,亦可代指重二这一对火眼金睛,日后你可莫要再称我大才,那般委实取笑于我喽。” 朱兴盛立时严肃提醒:“百室此言已非谬赞,实乃捧与骂之间。”随后摇着头复又笑道,“不过日后我若有不妥之处,百室一番斥骂我自该应下,而捧则如酿酒时有毒害的甲醇醛类,杀人于无形,须得掐除才行。” 大元理学盛行,长幼有序不可更也。而相较于李善长,朱兴盛年少何止十载光阴,可这分明含着几分斥责意味的言词落在李善长的耳里,他却并无怏怏之色,反而如释重负似的笑起来。 这时李善长拾身而起,揖手郑重道:“重二不必起身,眼下我应的是重二寅时相邀之礼,百室不才,如蒙不弃,这一副陋身愿在此处菊花田采得菊花,见一见重二所言的悠悠南山。” 李善长如此说道,朱兴盛便也坦然承下这一礼。 待那边坐定,他才笑着站起身,揖手道:“百室此番藉酒入话意,自是寻到了酿酒时掐头去尾的中庸均衡之术,却不知那留下的一口好酒又是哪般?还望百室指教。” 李善长一时错愕,随后不忍朗笑道:“重二这性情当真是……有着这般年岁之人少见的温和,可夜里一应事偏生的果决无畏。其实正因夜里的事情,也让我辨清了那除去酒头之后,得到的醇正好酒恰如内圣根基。 往日我以为这根基便是民心,然则忽略了民之一字,应有万种解法,多如定远的百姓是民,多如驴牌寨的百姓亦是民,但若皆是夜里那般无序之民,则天下无民。 而心之一字,更是百转难解,不过禅理一道有言‘心如猿猴,游五欲树,暂不住故’因此要以‘禅定’对治降服,法门自然无错,但落于民心,却是要变上一变。” 第二十九章 昨日旧景,今时新人 “不可如蒙元那般只作降服,尚需行以均衡,也不可藉着中庸均衡之道,行以耳目束缚之策。衡者,应举其重而游刃有余地,如此,方可留下一口光风霁月的醇正好酒。” 李善长顿了顿,复又正色道:“只是如何习得这真正的持衡之术,百室实难明悟。不过重二既有酒头难去,以酿酒之由明天下世事之说,又将三策九字引申到了内圣外王的层面,想必是有些头绪的。” 话音至此,他眼底隐隐闪着几抹希冀之色。 朱兴盛默默听着李善长一番言谈,心里多少有些讶然,倘使以后世眼光拆析来看,他所求之道触手可及。但眼下受制于时代因素,他大抵很难明白持衡之术尤为重要的一点是信仰。 这信仰不是用教条道理强迫百姓信奉,而是源于精神层面对当权者理念的信赖,而人性有缺,想要信仰无缺,则需天下为公,上升到政体便是共和。 不过这方天地生产力落后,发展滞缓,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想要施行如此理念,本就天方夜谭,全然是痴人说梦。 与其叫他清楚自己所求一道为哪般,最终百般努力付与东流,倒不如讲上一些后世治理民生的经验,藉着他的智谋与阅历探讨符合当下的方策。 如此寻思着,朱兴盛摇头说道:“却要让百室失望了,这般头绪便有一二想法,也只显得空洞浮泛,不足道矣,倒是百室或可与我尝试一些足够落于实际的时策。” 李善长闻言只是喟叹一声,他那番理念本就难解,重二这般反应倒是在他意料当中。 其实他未着右衽海青衣,便是得来妙理,眼下亦是浑无用处。有此一问,一来是心中搔痒所致,二来却是不愿日后寻那持衡之术时,落得个缘木求鱼的下场。 而今入驴牌寨,更多的则是应那三策九字所引申的内圣外王之说而来。 他这时敛了心绪,沉吟片晌道:“我来时见到数座砖窑已起,铁匠炉只待喂火,应是寨墙筑防之类的着手了……而这一路所见寨民,无论黄发亦或垂髫,皆是面色怡然。 那壮丁虽忙于工事之间,却未尝殆觉于劳生,反而发扬蹈厉,双目熠熠有光……此间种种,气象分明,想必是重二方策神妙,尚请与我细说一番其间奥义。” 那边朱兴盛笑了笑,随后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 午间温阳正盛,迤逦出俩人一长一短的身影,过得半晌,待到苏姒捧来以饭碗焙之,后又送入竹筒的末茶,李善长俨然明悟似的神情。 这时李善长看见苏姒,定眼认出她正是入寨时给自己引路的少女,尚待说起什么,目光随之落在少女手头的茶器上,稍一错愕,李善长当下起身接过竹筒,笑着道谢一声:“以茶入竹,以竹煨茶,当真风雅。” 苏姒眼神赧然,本是寨子穷愁困顿,并无一应茶器,万般无奈之下,才藉着竹子织就简陋茶籯用来待客,偏生叫这人说得这般好听。 这时把另一竹制茶籯搁在朱兴盛案前,苏姒复又对李善长言笑晏晏地叉手万福一礼,随后折身款步离去。 李善长本作好意,但少女总归面薄,朱兴盛吃了几口茶,淡淡笑道:“百室一言,当是真名士自风流。” “重二谬赞。”李善长呷了口茶,朗笑一声,“百室无才,更应学你一番品性,不喜捧杀,而亲诘问训斥之言。” 彼此一番调侃过后,朱兴盛问及定远状况,李善长叹道:“重二可知,如今郭子兴已然起兵,自称亳州制节元帅,更将那伥鬼县尹斩于自个宅邸,他此番行事我倒有几分欣赏。” “但是这郭子兴委实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李善长话锋一转,这时几分忿然颜色,拍案怒斥,“他竟于义仓连杀三十来人,更将其中数人以车马裂之!百姓纵使无序,可若想成就一番事业,心性岂能如此残暴,他不通仁政与王道,便是起兵,亦难成气候!” 朱兴盛闻言,起先一怔,随后恍然,想必李善长是不知阿速军卯时入城一事……这般寻思着,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李善长尚在气头,倒也不好如此相告,只得宽解上几句。 那边李善长轻欸着声,过得片晌,这才叹气道:“言他人罪行当真平白惹了心思叫自个遭罪,且罢……” 这时话头顿了顿,想到什么似的转而道:“对了,重二若无要紧事,这段时日莫要入城。” 不待朱兴盛询问,他接着道:“今日出门,我见南北二街有不少披甲戴胄的步卒,把守城门的兵卒更是甚于二十人。当下想要出入城门,殊为不易,须得验实一番登册籍贯才准通行。重二不是定远人氏,入城恐生变故。” 朱兴盛颔首应声,心里却是微怔。这般瞧来,阿速军尚未入城?亦或自己以为到得定远县的阿速军定然万人之数,然则并非如此? 不过无论两可之间哪般状况,皆是可以给足郭子兴整顿的时日,有他挡在前面,小小的驴牌寨还不足以陷入姜丽所忧虑的危局当中。 随后藉着苏姒复又端来的末茶闲谈几刻,李善长打算告辞,他家中一应杂事尚未安顿,须得过得几日方能安下身心。 朱兴盛便也起身相送,一路过了宝公河。 许是昨夜一场大雨,宝公河水色青青,温阳下,波光珠蚌也似,缓缓沉浮着涌向远方。 俩人瞧见这般景象,不禁顿住步子。饱览片刻,李善长看到朱兴盛犹自凝视着河面,俨然沉思的模样,便也不作叨扰,轻轻笑了笑,悄然离去。 朱兴盛盯着水流,目光沉吟,思绪百转间完善着一些定下的方策。过得一阵,他才察觉身侧没了人。这时抬头环顾,正见得那边天光下,李善长迤迤然走向定远县的身影。 朱兴盛忽觉这画面没来由的眼熟,眼睛眯了眯,方记起来不久前赵明达离去之际,他也似眼下一样默默看着。 只是很多事情已然不似当时。 …… 第三十章 南下庐州 日子悄然溜走,一些事情不疾不徐地开展。 譬如李家庄到底是与驴牌寨进行了合拢,一番资源与人员的并集其实耗费不了多少力气。 最麻烦的则是过去一段时期里,李家庄与驴牌寨摩擦不断,彼此之间总归心存芥蒂。整合的头几日,俨然自成两派的寨民但凡打个照面,几句口角便是在所难免了。 事态尚未扩大时,阿姆此前募选的五十来号人手先后到了驴牌寨,看着阿姆提供的摸查册子,朱兴盛挨个验实了一番,结果倒是叫他心生几分欣喜。 盖因其中不乏百工出身的老师傅,也有早年间以走镖为生的个中翘楚,武艺端的是了得。 阿尔希德耐不住性子,与其几度切磋,竟是胜负之手两两,随后他便遭到姜丽几声无情揶揄,言道这般比试甚是无趣,即是输赢无定,输者不妨给大伙戏耍一番杂技。 阿尔希德惜败之后,便在姜丽的示意下,肩挑水桶行于悬起一丈的麻绳之上,未走几步,扑通栽倒,当即遭了一身水。 阿尔希德倒也不忿然,反是伴作羞赧状,幽幽怨怨地瞟了姜丽一眼,随后掐着嗓轻咳一声,全然一口女儿似的音调,唱了《王瑞兰闺怨拜月亭》里的第二折,惹得观看的寨民们开怀大笑。 如此一番嬉闹里,驴牌寨也自此越过百人门槛,登记在册的已有一百四十三人。 历来人数一多,弊端便会滋生,忧患更将如影随形,朱兴盛考量几日,便藉着解决内部现有冲突的时机,在组织形式上作了部分调整与优化。 他参照历朝历代的某些架构,也汲取了后世适用于当下的部分,成立总务处作为统筹运作的核心枢纽,李善长与小姒儿、姜丽三人分别掌管职能机构的一应事务。 又将此前设下的治安队、后勤组并入少卫司,少卫司下分治安调解处与兵务后勤处,新增情报司与度支司,在度支司下设立贾贸处,对接与濠州的竹制品买卖之类,而工匠部则未作改动。 其实他本想成立起后世委员会之类的架构,但一番琢磨,只觉得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了。兴许很久以后这些超前的管理模式可以一点点铺展开来。 但当下时期的驴牌寨,更关键的则是领袖意志,而非那选举制之下众人集思广益才会作出的某项重要抉择。 除了综上种种,耕垦也提上了日常,以及改良的三合土到底调配了出来,寨民便藉着三合土与几座砖窑烧制的青砖,将寨墙寨门等防御工事复又加筑固牢。 但寨子的砖窑毕竟是小窑,产量着实有限,至于房屋之类,过得些时日倒也能建盖起来。 而武备方面,李善长通过淮西诗社的故交置买了数十具甲胄环刀,后来又以出自朱兴盛之手的诗作置易参半的得到一批生铁等物资,不过一旦提及用于战事的马匹,那人却是不愿再作回应…… 一应事情便在稍有变动的规划当中姑且平稳进展着,如此到得七月末的这天。 一个作仆役打扮的年长男丁被拦在寨门之外,随后他在少卫司肃声示警里,忙不迭捧出纸书,连声呼喊着自个主家侍长名讳,缘是濠州城苏继派他送来一封递与朱兴盛的书信。 苏姒得知寨门那端有家中来人,急忙从小院赶过来。临了几步,瞧清那仆役模样,登时唇口微张,讶然之余倍感亲切,那边年长仆役许是瞧着她长大,这时见得她分明清瘦不少的模样,眼睛陡然红润。 过得一阵,俩人便在竹篱小院聊起家长里短一应闲事,那边后又说起自她离开濠州城,她阿娘一直病恹恹得,终日以泪洗面。 苏姒闻言不禁忧心忡忡,泪水也止不住地涟涟流下,心底涌现几分归意。跟着却摇了摇头,她深知眼下寨子正处紧要关头,自己不可这般任性,何况那濠州的达鲁花赤…… 苏姒暗自叹息着,末了,她对那仆役叮嘱几句,又添上一封家书托他转递给阿娘。 到得仆役离去,朱兴盛见姜丽斜觑他一眼,随后上前走到苏姒面前,送去近日新酿的米酒,又坐于其身旁,流露着宽解似的神情与苏姒一番轻言细语。 那边朱兴盛目光难言,却是可怜小姒儿有家不能回,亲缘难相见,个中滋味叫她怎生禁受。 依着小姒儿如今的心性,倘使自己上前安抚,大抵只会得到她佯作无事的轻笑模样,所幸姜丽尚能与小姒儿说上些女儿间的私话,或可梳理她这时百般难宁的心绪。 这般想着,朱兴盛轻欸一气,随后折身进屋坐在床沿,拆开那仆役带来的书信。藉着天光洒入,尚未阅尽,朱兴盛的面色已是一片凝重,盖因信上所言竟事关华云龙如今的处境! 缘是两月前,华云龙到得濠州城,打算讨上一匹性好的快马,苏继便问其去向,得知他将赶往庐州路境内,不禁忧其安危,那庐州路驻有蒙元马场,戒备极其森严,若非境内人氏,恐遭不测。 几番劝言无果,他自是不便再阻挡了,幸而送小女离去之后,他在暗地里豢养了三十来僧兵出身的好手,左右濠州再无事端横生,于是便叫他们随从华云龙齐去庐州路,好有个照应。 而庐州路一事虽未细表于书信,却也通过片言只字窥得那边似是在图谋马场之类,总归是步步凶险的状况,后不知缘何,有八千阿速军直入蒙元马场。 变故非常,华云龙一行暴露了意图,事后虽是逃离马场,却也遭到整座庐州路境内三县三洲、合淝太仆寺以及阿速军多方人马的追捕,眼下虽是取巧藏身于合淝县,却也动弹不得。 所幸他们之间尚有一人惯于夜间行事,面孔为人所不知,不久前他从庐州路赶回来报上了这些消息,之后又匆匆告辞,言是须得搬请师兄弟们前去襄助。 信上笔墨到得这里已然乱了章法,有些潦草,显得心绪分明,大抵无奈急迫有之,愧疚难言之情更甚。 这时姜丽与苏姒笑着声进来,好叫朱兴盛一同尝尝新酿的米酒,却当头撞上朱兴盛沉重的面色。 俩女对视一眼,目光默默落在他手里的书信上。过得片刻,苏姒看着熟悉的字迹,神情几分恍惚,跟着不久,瞳孔陡然紧缩。姜丽也在一旁凝目瞧着,当见到那华云龙于庐州路所图之事时,神情一点点怔住。 …… 傍晚,朱兴盛叫上张翼随行,之后牵过苏姒递来的缰绳,迎着她忧虑的眼神,稍作一通安抚。 苏姒轻欸一声,她纵然有心齐去庐州路,却也知晓自个本领,带上她无疑于多个累赘,眼下她只好想着定要善全寨子一应事务,莫叫重二分神操心才是。 这般暗自寻思一番,她心头添却几分安宁。 那边朱兴盛正待翻身上马,这时却见姜丽骑马自寨子里冲出,缘是有意同往庐州路,朱兴盛立时不加犹豫地拒绝。 此去为救华云龙,而她与华云龙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岂能平白叫她惹上一身麻烦事。 “如何去不得,眼下奴家也是驴牌寨之人,更何况这马儿总归是阿尔希德从定远带出来的,本应为李家庄所有,这事儿公子莫不是忘了。哼,倘若不叫我跟去,公子便也莫要骑着奴家的马儿了,此番还请徒步前往那迢迢万里之外的庐州!” 朱兴盛登时哑口无言,拗她不得,便也由着一齐随行。 如此一来,赶到戌时,三人径直出了定远县域,之后藉着官道快马加鞭,南下庐州路。 第三十一章 庐州 合淝县隶属淮西道庐州路,亦称金斗,为路政之所。其址北接濠州、亳州,东邻滁州等江淮枢要,境内巢湖环抱,淝河相依,素来便是淮西襟喉,江南唇齿之地,历代以来,更是人杰辈出,腾蛟起凤。 时值仲秋,城外两道金粟霏霏下如雨,花香怡人心神,偶尔见得那片桂丛一角落着座漆红柱子拢起的凉亭,其间正有五六个儒生装扮的青年谈笑云云。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览尽花落舞婆娑,几人逸兴遄飞,藉着高秋爽气赋诗作词,曼声高吟,倒是一派悠然景象。 朱兴盛一行三人瞧上片晌,皆有几分愣怔之意,随后摇着头打马而过。临近庐州城城门,姜丽与朱兴盛俩人下马,将各自缰绳交于张翼,眼下局势混沌,便姑且留他待在城外以备接应。 通过城门时,并未遇上料想的严峻盘查。左右拢共四个守备,他们只是将阑珊似的眼神落在俩人身上,未几便敛了视线,杵着长矛倚上后墙,双目作微垂状,一副消沉懒散的模样,俨然是在当值期间打盹。 入城两道宽阔,市井繁阜,食店肉行、鱼行医铺不能遍数。不远街头伫着牌坊,可通四方路。 巳时温阳里,朱兴盛仰目见那牌匾“合淝”二字已是历经桑沧,渍墨斑驳,却也尚可辨得楷体厚实庄重,当年笔画铺陈有力,承自前朝的“尚意”书气俨然韵味十足。 过得牌坊,俩人目光落于更远处。那边烟花柳巷风光旖旎,言笑弄戏引类呼朋,茶楼宴饮,酒肆飘香。 姜丽目光湛湛,这时笑道:“公子以为此地如何?” “到底是蒙元上县,气象万千,想必不逊于中州光景。历来井水闹市处,可作匿影藏形之地。”朱兴盛颔首沉吟,“不过华云龙毕竟回鹘人,形体雄奇醒目,而僧兵亦然,既安于凶险之间,他们应是分道掩身,其间许有暗记相连,如此才不致招来三县三州的眼线。” 姜丽瞥他一眼,忿道:“奴家只叫公子好生瞧瞧,本朝治下亦可见得物殷俗阜,广有生息之地,非是全似定远那般狼狈光景。” 朱兴盛不以为然:“以往如此自是可当盛世气象,然则如今可察乱世端倪,倘使民安于太平之乐,豢于游戏酒食之间。刚心勇气,消耗钝眊,痿蹶而不复振。浑然知安而不知危,此风渐长,岂非弊病?” “朱重二!”姜丽骤然呵斥其名姓,待朱兴盛“呃”着声看过来,她却不见了火气,这时眸光低垂,些许得落寞,全然不复平日大咧咧的性子,反是细若游丝似的娇哝呓语,“本朝……当真如此不堪么?” 早些那时,朱重二向她问起定远县舆图,她便清楚朱重二大抵是看出来自己根脚为哪般。之后个把月,她也未曾加以遮掩,这时更不愿隐蔽什么,只轻轻诉着尤为分明的心绪。 朱兴盛并未正面回应,他摇头笑道:“这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等生于斯,死于斯,铭于斯,今世拢过寥寥数载风霜罢了,又怎能全然看得真切?” 姜丽默言相对。这时陡然听的锣鼓喧天,鞭炮齐响。俩人放下争执循声而去,见得牌坊不远的东街正是一片繁华。 不少门肆竟在白日挑着花灯,排排如织,明艳流火也似,道路间舞龙舞狮的队伍跃上伏下回环腾挪,三层食楼座无虚席,两廊百姓络绎,攒聚那端,嘈杂阵阵,不时一片鼓手喝彩,当中也偶尔响起小贩的卖力吆喝。 “景贤书院应是自有待客之道,岂能叫那武安端明书院小觑了不成……小人有樗蒲、画扇等一应耍货,以添明日一番风雅妙趣……” 如此之类的声音传到朱兴盛耳里时,已然稀稀落落,辨清不得多少,大抵是什么诗会,似要与外来书院比斗。 朱兴盛暗自寻思时,那边姜丽已寻到一样貌温婉的红衣女子说起话来。过得片刻,朱兴盛才觉察丢了姜丽的身影,当下举目环顾,正见得那俩女子靠上左侧不远的廊柱,交头轻语着什么。 末了,俩女嫣然笑着,俨然相得甚欢。这时彼此叉手行了万福礼,俩女辞别。 那样貌温婉的红衣女子踮脚眺向人群另一端,没多久,似是见到要找的人,她便偶尔蹦跳着身子对那边招手。 这时一壮汉从东街街头越攒越多的队伍里挤过来,当下顿在红衣女子身前,寻得个好方位便不再挪地儿,只是那宽厚背身登时遮住红衣女子的视线。 红衣女子忿忿然地噘着嘴嘟哝“笨大个、傻大个”之类的话,又似想起什么,妍姿巧笑着扑哧出声,跟着折身赶向人少的廊道间隙,过得片晌,灵便的身形便没了影。 而姜丽自那边赶回来,只斜觑朱兴盛一眼,随后目光恬静,悠闲赏着这时龙狮智取红绣球的杂技,偶尔看到精彩处,便击手以赞。 到得朱兴盛当先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几度欲言而止。她这才恍然似的“耶”着声,对朱兴盛眨着眼,佯伴迷惘无辜模样,嗓音嘤咛地问道:“公子莫不是想知晓眼下这锣鼓喧天为哪般?” 朱兴盛无言,她当真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心头留不得半点怨忿气,这时轻欸着声,也不敷衍糊弄,面色认真道: “当朝如何,自是后世评断多有公道之处……其实合淝与定远光景清浊悬殊若此,俨然泾渭分明,已是能瞧得个一二,无非优劣俱见,功过参半,此前一番话总归是警醒之言与一时戏言两两而已,倒是毋庸入心。” 姜丽目光滚了几转,心里如何作想却是不得而知,不过眼角眉梢一抹报复似的狡黠之色淡淡飞散,这时解颜笑道:“公子口舌当真厉害,黑白好坏全叫你说尽了。” 顿了顿,敛起适才明知不合时宜,偏生难自抑的心绪,姜丽复又道:“公子可知庐州诗会?” 第三十二章 迂夫子与金花小姐 不久,那边舞狮舞龙的杂技罢散,人头攒动的百姓便也言谈说笑着纷纷离去。过得一阵,合淝县里,巷陌屋宇,街坊食肆,烟火袅袅。花街柳巷,吟弄风月,娇娥作唱。 朱兴盛与姜丽俩人也远离了东街街头,这时到得东街中段寻了间食肆坐下,要上些吃食,随后朱兴盛问起庐州诗会一事。 姜丽眼睛噙着笑意,娓娓道来:“这诗会以三载为期,举行一月,缘是前朝追思颂德,记念淮西帅筑斗梁城御守金兵侵犯的功绩。 到得本朝,庐州诗会变更一二,只承了旧形,旧韵却是全无,如今已成为江南各州学儒生聚会文斗,争摘桂冠,积攒名声以取仕途的门路。 这般景象,百姓以为盛况,自是乐意瞧个热闹,因此每逢诗会前夕,便多有百艺门家踊跃庆贺,不过眼下已至尾声,气氛渐薄。倒是明日诗会在巢湖姥山举行,公子若有意前往,亦能赏得繁华光景。” 朱兴盛应道:“缘是如此……想必近日南下途经窑河、淝河时,见到的那些游船大抵也是为此而来,江南一带齐聚,这诗会规模委实可窥一斑…… 不过这一路而来,处处只闻繁盛安宁之貌,倒是未曾见着阿速军的踪影,便连城中巡兵也难见着,异常如此,着实叫人忧忡……华云龙他们眼下莫要是最棘手的处境才好。” 说着话,朱兴盛陡然察觉一道视线自不远处落到他身上,久久未作挪移。他声音登时顿住,不经意地抬眼望去。 然则目力所及,食肆方圆之地,正见得觥筹交错,食客高声阔谈,有少年儒生酒酣兴浓时,蹬上食案,掷著吟诵自个新作。这般行径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随后不时传来“迂夫子、迂夫子,你这般摇唇鼓舌,莫不是得了那金花小姐几分嫡传?”之类的揶揄声。 巡睃一圈,朱兴盛并未见到异样之处,可疑之人,但心里俨然一片戒备。这时对姜丽打着眼色,面上说道:“当下我二人先寻个地儿早作安顿,晚些叫了张翼一齐入城来。” 姜丽瞅着朱重二,心头顿作明悟,轻轻颔首应之。随后朱兴盛叫来小厮将余食以油纸携怀,跟着俩人先后脚出了食肆,一路寻着人烟稀少的巷陌而去。 过得半晌,果真见一道鬼祟身影尾随至此,朱兴盛与姜丽瞧着那模样装束,俨然是方才食肆间蹬案吟诵的少年儒生。 待到这儒生见那俩人陡然转入巷陌深处的拐角,眼看着便要丢了踪迹,他再无所顾忌,这时径自追上了去。 然则到得巷陌深处,他却只见得一堵墙拦住去路,浑然没了那俩人的身影。儒生骤然失措,正待回身寻觅。便在此时,冷冽的刀锋自身后架上了他的脖颈。 紧随而来的是一道清越冰冷的声音,杀意浓烈:“你这迂儒莫不是自寻短见不成,说罢,此番道是怎生的根由,若不叫本姑子满意,我这刀下自是不愁再添一缕亡魂。” 儒生登时感到架在肩头的刀锋紧了紧,一片森寒贴上肌肤,他不由两股颤颤,却是不敢动弹,赶忙连声叫嚷道: “小……小生并无恶意,全是见小娘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瓌姿艳逸,柔情绰态,当是瑶台阆苑的神仙中人,又以黑纱笼面,想必应是那位来此凡尘,为众生恤灾解难的金花小姐,适才跟随到此,意欲藉着金花小姐一片善心福缘谋一糊口差事……” 姜丽闻言,颇为受用地眯起眼睛,这时觑了朱兴盛一眼,微扬着下颔,目光几分欣然,却见得朱兴盛面色如常,并未迎上她的视线。 她登时目光一滞,气恼似的架起腰刀递上些许气力,对那边尚在百般赞誉的儒生斥道: “你这儒生还不快些住口,简直巧言令色,叫人恶寒!说,那金花小姐是谁?她又做了甚事叫你这般推崇?” 那儒生面色一怔,愕然道:“小娘子不是金花小姐?” 噌地一声,刀锋自他耳边划过,跟着凌厉风声嚯嚯。俄顷,儒生觉察头额冰凉,却不知他的发髻已然遭到削剃,眼下尚余几撮发丝随风摇曳。 “小娘子岂是你能叫的,胆敢再多言,莫怪我摘了你这颗脑袋。”姜丽寒霜似的冰冷语气响起,落入那边正伛偻身子摸向头顶,随后陡然战栗失色的儒生耳里。 儒生哆嗦着声音赶忙道:“那金花……其人不过是惑乱人心的妖女。她藉着金花圣母的名义,广收门徒,聚众以效仿颍上香军起兵抗元!当是贼人……小生先前确有唐突之处,还望神仙娘娘恕罪!” “你这厮适才分明对金花小姐推崇非常,更愿于其手下谋一差事,眼下偏生这般毁谤模样,端的是难以辨得话头几分真假。”姜丽眼里鄙夷,这迂儒的性子当真叫人不齿,这时转而瞧向朱兴盛,眨着眼问道,“公子以为如何?” 朱兴盛当下明白她眼神里的意思,配合着出声恐吓:“这人看起来奸诈圆滑,委实玷辱文人雅士,自是留他不得。” “公子此言有理。”姜丽随之扬起腰刀。 那儒生听闻身后俩人一番言谈,心口噔地急促起来,这时感觉呼啸的刀风卷上耳根,他赶忙紧闭着眼急声叫道:“小生句句属实,断然不敢虚言!” 过得半晌,儒生睁开半只眼,诧异地摸了摸脖颈,跟着回身望去,哪里还见得那对男女的踪影。 儒生这才缓过神似的软着腿箕坐下去,右手在地面不自主地抓了捧自墙那端散落过来的桂花。盯着落花,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愣怔过后举目欸声叹息: “落花落,落花纷漠漠……小爷我可是徽宗十世孙,怎生落得这般薄命……”自语至此,不觉放声大哭,头顶几撮发丝随之轻颤。 待到朱兴盛与姜丽出了城门,将裹了油纸的吃食递给张翼,三人便藉着日光寻了一处桂从凉亭商议之后诸事如何开展。 “官人,小人瞧得清,便是他们一行……”这时一伍巡兵陡然从合淝城门紧赶出来,而引路的竟是不久前那食肆里的小厮。 第三十三章 家父上千户,我乃左君弼 小厮四下环伺,这时伸手指向桂丛凉亭。巡兵伍长顺着扬目望去,瞧见那三人之间果真有一身形酷似金花小姐的女子。他也不多言,朝小厮丢去一两赏钱,随后摆手示意他离开。 朱兴盛几人听得声响,目光一凛,不由顿住言谈转去身子,正见得那小厮接过赏钱便欣然入城去了。朱兴盛面色微怔,当下恍然,缘在食肆里盯上他的并非那儒生,而是另有旁人。 只是他们到得合淝县不久,尚未有不妥之处,那小厮缘何盯上他们,眼下巡兵竟也给了赏钱,想必是城里某地张贴了海捕文书之类……可对他们来说,分明是毫无根由的事情。 过得一阵,那伍巡兵已然自城门那端迎面过来,皆是覆着黑铁似的甲胄,其中当头四人腰上横了前朝制式的雁翎刀,余一人落下两个身位,手持火铳,两侧护臂镶嵌轻弩箭镞。 其阵势俨然,肃杀之意逼人,远非定远县一应步卒甲士可比。近些时,那伍长的目光落在姜丽身上,跟着定了定,俨然流露几分笑意。 姜丽眉头顿蹙,右手摸上腰刀刀镡,双脚交错,暗自架起刀势。 张翼见着姜丽如此,便自顾用牙齿迅速撕下最后一块贡鹅肉,囫囵吃下,随后半敞着黑毛毵毵的胸膛,肩头起伏,喉间作嗬嗬声,面色凶戾地瞪去。 见得俩人这般反应,朱兴盛不由怔了怔。 姜丽便是进退得体,行事有度,亦或偶尔温柔烂漫,浑然小女儿似的失据姿态,但她天性总归恣意,眼下不识其人,偏生遭上如此目光,想必心头正怒,尚未拔刀逞凶已是强自按捺住了火气。 然而原本憨厚的张翼竟也显着几分浑不吝的气焰,自己以往倒是未察张翼尚有这般脾性。 朱兴盛对他二人摇头示意一番,毕竟此行多有顾虑之处,便是不解来意,也不好轻举妄动,先待询问几句,却是不知那边可有明辨事理之人。 随后迎着巡兵伍长陡然转来的视线,朱兴盛起身摊了摊手,见那边并无异动,便拽着脚步上前,寻了个便于挟持巡兵伍长的方位,笑着问道:“不知各位官人缘何搜觅我等?” “江北口音?”那巡兵伍长闻言怔了怔,随后摇着头和气说道,“缘来公子并非合淝人氏,却也难怪了……还有公子身后那二位也无须如此戒备……” 顿了顿,他以拇指抵着刀镡上推寸许,一抹秋水似的寒光陡然乍现,随后铮地一声归刀入鞘,巡兵伍长对三人轻声笑道: “非是自恃而骄,我得了前朝淮西帅嫡传,一身本领刀法最甚,何愁以一敌三,倘使心存恶意,几位恐是早作冤魂野冢去了,倒是眼下确有一事相托,大家不妨促膝谈交一场?且宽心,我自会开诚相见,也求几句推心之言。” 朱兴盛看了他身后四人一眼,目光又转向不远处城门那端消沉懒散的数名守备,这时敛了视线,对巡兵伍长颔首笑道:“如此,那便请上座。” 清风穿过凉亭,巡兵伍长摘了铁胄,露出一张青年的面孔,生得丹凤眼,眼角一点黑痣,抹朱唇,唇边半道疤痕。 这时目光掠过朱兴盛,在姜丽身上略作停留,登时惹来一对妙目寒霜,他讪笑一声,随后看向张翼,目光转了转,面色忽作几分讶然,言道: “我倒是瞧得这位公子抖擞间全然一派醉卧沙场的气概,不知可愿跟随左右,日后也好建功立业。” “咱……咱……”张翼破天荒遭人一声公子,登时黑面染彤,憋了半晌,这时瞧向自个寨主,当下心神一稳,犹自连声叫嚷,“咱不愿跟你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咱自有归处!” 朱兴盛见巡兵伍长仍要对张翼一番劝言,他不由打断话头,目光淡漠,冷声道:“官人闲话休提,早日言罢正事,莫要耽搁了彼此。” “公子心切如此,却是我唐突了……”话虽如此,巡兵伍长却是抚掌而笑,毫无愧色。 过得片晌,在几人冷冽目光里,巡兵伍长不自禁回望了眼身后,正见得几个手下不知何时去寻了那城门守备言谈什么,他当即再不提方才话茬,转而说道: “想必三位尚不清楚金花小姐才是,不然岂会叫这蒙面纱的小娘子如此明目张胆地入城。” 姜丽一怔,怎的又与那金花小姐脱不了干系,她当真与本姑子肖似至此?那迂儒认错也便罢了,怎的又来一人? 莫不是额赤格曾于庐州拈花惹草,造下一场难言风流债……断无可能!当下急声问道:“此话何意?” 巡兵伍长缓声道来:“小娘子莫心急,此番说来话长,缘是数月前,那金花小姐以金花圣母之名,聚众五千,以谋合淝一域。 后阿速军听令前来镇压叛乱,金花小姐得知后,便也销声匿迹了,不过这庐州路三州三县各地也自此张贴了海捕文书,但凡提供金花小姐踪迹,即可领取一两赏银。 可这金花小姐怎会是寻常人能见着的,只传闻是一貌美女子,喜笼面纱,身姿轻盈曼妙,纤腰如束素,适才那小厮便以为自个与金花小姐打了照面。” 待到巡兵伍长止住话头,姜丽悬起的心这才落下,却也生出更多不解,这时朱兴盛先一步出声问道:“想必官人是见过那金花小姐真容的,却是不知你与她有甚干系?” “此番倒是忘却介绍了。”巡兵伍长坐着微微拱手一礼,“家父上千户,我乃左君弼,金花小姐次席门徒。” “左君弼?”朱兴盛面色一怔。 左君弼疑惑问道:“公子……可是自哪儿听过左某名姓?” “想来亦有威名传四方,大抵是在什么地方听过罢。”朱兴盛笑笑赞誉一声,便也掩饰过去。心里却一时讶然,不承想这人竟是左君弼。 过得几年,他作为天完大宋数得上号的将领,统辖汴梁行省一应事务。后又得了龙凤韩宋“祥瑞”小明王宠信,独据庐州十余载,诸雄莫敢侵犯。 直到洪武时期,才终降附于自己那天命俱归一身的八弟。 不过左君弼应是那南方弥勒教教主彭莹玉的教徒,怎生入了金花小姐门下? 第三十四章 清风和羞走 “左某不过一伍长,着实愧不敢当,倘使日后一番作为扬四方,定不忘公子此番誉言。” 左君弼朗声而笑,面有得色,末了正颜道:“寻上几位盖因这位小娘子颇得金花小姐三分神韵,便想请小娘子效仿一番汉时纪信。 且安心,并非当真李代桃僵,只需明日扮作金花小姐登门造访合淝县县尹即可,我等亦会暗中护佑,无碍性命。若小娘子应之,当有厚报。” “我似她三分?”姜丽闻言,不由得冲口而出,“想必这金花小姐气韵尤为天人。” 左君弼淡笑道:“何止气韵,纵使幼眇之音,姝丽之色,芳泽之气,已是上乘,乃此间绝唱,天下万千姿色皆不可与之媲也。 小娘子这般遮头掩面瞧不真切,可到底薄有金花小姐三分神韵,应是尚佳,然则较之金花小姐,恕我直言,恐作云泥殊路之别。” “云泥殊路……看来这金花小姐当真了得!”姜丽眼神些许愠色,气极反笑似的“呵”着声。 便是性子恣意率直,可女子傲气总归是有,倘使论及武艺亦或神气不如其人,心里多半不以为然,兴许暗自嗤笑一声便罢了。 可委实头一次见着旁人只经由臆度,便将她的样貌等闲视之,甚至尚有朱重二当面之际,实在可恼。 朱兴盛察觉姜丽火气分明,稍一琢磨,倒是明晰其几分心思。这时见着她持上刀镡的右手不禁颤了颤,刀锋似有夺鞘之势。 他当下轻欸一声,左君弼这厮毫无避讳,大抵对那金花小姐多有倾慕之意,可言辞着实伤人,若姜丽当真样貌平平,心里多少只会愤懑一番。 然而她岂非寻常女子,纵使偶尔的脾性不敢恭维,但那面纱下明珠生晕似的容貌,于他而言,是有些惊艳绝俗的…… 稍作踌躇,朱兴盛暗自覆上姜丽自衣袖裸露出来的半截素腕,轻握刹那,只觉柔腻冰凉,和玉似的。随后紧着两下,待那边错愕地望来,他便报以安抚的眼神。 姜丽不知是洞悉朱兴盛此番示意,亦或顿觉心头火气在当下不合时宜,登时卸了气力,低垂着眸光默不作声。 这时忽觉朱重二的手上似有热气喷着她的肌肤,姜丽愣怔片晌,一时恍惚。他的手掌不比额赤格的宽厚有力,叫人踏实,反是春日温阳似的,全然痒酥酥的舒适,惹得她心头竟有了难言的慌乱。 怎会如此?先前在定远县,她甚至背负着他走了几里地,又何尝有着眼下这般感触……许是那时隔着衣裳,并无偎依贴合的缘故……应是如此了! 这般寻思片晌,姜丽恼意顿生,暗自啐着,朱重二便是有心提醒自个莫要莽撞造次,可他是没长嘴么,偏生肌肤相亲…… 过得一阵,见他仍未放开自个,心头竟不由得滋生几分少女忸怩。桂树送来清风阵阵,面纱之下,已是一片羞红。她默默将目光斜觑过去,偷把朱兴盛瞧着。 “左官人,此事我等委实难以应承。”朱兴盛笑着摇头,这人看着和善,所托之事据实相告,甚至坦然承认自个身份,实则圆滑过头。交谈几刻,他尚未看出左君弼的真实意图。 这时他感觉姜丽腕间陡然一片温软,不似方才那般冰凉,心头微怔,想起似的松了手,再抓着总归冒昧。 那边左君弼奇道:“既无性命之虞,亦得元宝以为盘缠之用,岂非甚妙,缘何不应?” 朱兴盛笑道:“左官人坦言相待,在下自是不作隐瞒。此番前来庐州,我等只愿一观诗会盛况,倘使节外生枝平白误了行程,却是要等上三载光阴。 眼下世道不安,客死他乡以为常事,恐是再无缘一窥盛况光景,这心里头难免是要抱恨终天了。” “倒是如此之理……左某亦非恶人,岂会坏了公子心愿,所托之事毋庸入心,且安心去那诗会一观,左某自然不会恃武挟之,叫公子一行客死他乡。” 左君弼抚掌大笑,随后起身微一拱手:“明日说不得亦会随从金花小姐入诗会一观,若是我等有缘,眼下便全当结识一番罢了。诸位请便。” 朱兴盛微怔,不解其后半句包藏的意思,只得暂且搁在心里,面带笑意地回去一礼。 而姜丽对这厮全然只有恶意,当下自是不作理睬。 不过听得金花小姐亦会前往诗会,她眉头不禁蹙了蹙,庐州诗会么……哼,既然这巡兵伍长道是云泥殊路之别,她倒要去好生瞧瞧,那金花小姐怎一个绝色了得! 张翼尚想着方才自个寨主与姜丽在背地里的那一幕,素日里却是未曾瞧出来,俩人竟有如此亲昵干系。这时眼睛转了转,自顾嘿嘿笑了两声,随后赶到凉亭那端牵马过来,讨好似的将缰绳递去姜丽手里。 “对了,这位容仪魁岸的公子。” 左君弼这时叫住张翼,眯眼笑道:“适才一番言谈多有得罪之处,实在是公子与金花小姐身旁一体格雄奇的回鹘人肖似非常,皆有豪杰气概,如此一个照面,自是起了招揽之意,还望见谅。” 体格雄奇的回鹘人?朱兴盛心口噔的一下,是华云龙么?他暗自皱眉,随后却是揖手笑道: “多谢左官人屡番赏识,倒是自家兄弟如手足,恐难割爱了,不过总觉着你我有缘,想必明日诗会应是能见着,眼下便容我等先行告辞了。” 过得一阵,左君弼看着日光下,那一行三人渐渐远去的身影,嘴角轻轻勾起,牵动唇边半道疤痕。 这时几个部下赶上前来,持火铳着轻弩的巡兵疑惑问道:“左哥儿,便这般放任他们离开?” 左君弼反问道:“此前确有一僧兵逃出庐州境内?” 巡兵沉吟片晌,应道:“据无为州的弟兄所言,那僧兵一路逃去濠州,后不得踪迹。” “那便对了,这几人里有江北口音,又藉着诗会之由赶来庐州,可偏生入城匆匆,出城亦匆匆,浑然不似游玩之人,反是寻找什么的意图分明。 既如此为何不放他们离去……明日造访县尹便从北街那几户寻一受死身就是了。还有,你等过后叫人将金花小姐及华云龙等人的海捕文书从合淝县撤了罢。” 这般吩咐着,左君弼阴恻恻地笑了笑。委实未曾想到,今日竟碰上这等幸事。 左某自认亦是积善之家,本想寻那面纱女子替元雅赴死,可到底改了主意。 于是使话激上那面纱女子几句,又权且留下他们或许感兴趣的话柄,纵然不知他们此前尚有几分一往诗会的心思,但引诱之下总归稳妥,此番定叫他们以身入诗会。 倘使这几人当真与那华云龙干系莫逆,待这几人明日落入险境,到时左某便看你华云龙该如何抉择? 倘使……这几人只是游玩旅人,却也不怕泄露了自个的消息,他们总归是活不过明日的。至于华云龙,呵,不过一介回鹘人,又怎可常侍元雅身侧!且待日后拾掇! 到得这时,左君弼俨然发指眦裂,对那华云龙深恶痛绝的模样。 第三十五章 公子肾脉有疾 正值酉时,朱兴盛三人策马赶到巢湖北岸。举目只见八百里巢湖波光潋滟,水天近一色。 “公子?诗会尚在明日,缘何今日赶来?”姜丽瞧着朱兴盛,见他犹自一副沉默模样。 离开桂丛凉亭,朱重二道了一声“前去巢湖”之后,便缄默不言到得眼下,一路上全然琢磨不出他的心思。 朱兴盛迎着姜丽的目光喟叹道:“看来今后情报司须得加增人手才行,既要顾全本土,也要对外开辟。” “这是自然的事儿,不过公子缘何作出当下这般言论?可是觉察了什么?”姜丽眉头蹙起,惑然不解。 “且走且说,也好上那草市歇歇脚。”言罢,朱兴盛得了应声,三人便牵马朝不远的繁闹草市而去。 这草市倚着巢湖北岸,往日里不过天亮散集的鬼市,当下许是暂凭明日诗会而聚,竟已是人稠物穰。 时有摊贩撑起青布伞,当街列案、凳堆垛,以绣旆相招,售以时鲜花果,肉脯锅贴、生鲜角儿一应吃食。亦有把街贩夫动鼓引小儿、妇女游玩买卖,此间人烟浩闹,嘈杂云云。 买上些角儿,三人寻了湖畔垂柳处席地而坐,荫翳泛黄,湖面有风轻拂过来,朱兴盛问道:“那巡兵伍长左君弼你二人以为如何?” “当真叫人生厌,若非公子相拦,这心头百般恼意定要去宣泄出去。”姜丽咬牙切齿,末了,陡然自觉手腕那儿似有朱兴盛的余温滚烫,顿时羞赧几分,再不吭气。 张翼讪笑道:“咱也这般觉着。” 朱兴盛瞥了张翼一眼,随后疑惑地看向姜丽。 当时定远一行,她分明伶俐得紧,怎生眼下不见了那般机敏聪慧,竟只作如此想法……这时摇头对二人道:“眼下藉以假设,你二人且瞧瞧我接下来所言有几分可信之处。” 见着俩人颔首,朱兴盛复又道:“左君弼那般言词,有着些许对金花小姐的仰慕,然则包藏其间的用意却是激将罢了……其实这左君弼的心思隐蔽很深,若非临别之际提到体格雄奇的回鹘人,恐怕无法察觉他的真实意图,更难以揣测一二。 可他到底显得操之过急,许是这人性子使然,他纵然并未直言回鹘人的名姓,但总归是指向了华云龙,而他无论是以激将法亦或如此急不可耐的言谈,最终目的便是诱使我们前来诗会……” 那边姜丽默默听着,眉头蹙起复又舒展,如此几转,这时出声道:“奴家自知公子深谋远虑,亦忧心华云……华兄安危,但此番推度听着颇似几分胡言乱语……” “我且问你,听得左君弼那番云泥殊路之言,后又得知金花小姐明日入诗会,你心里可是怏怏不服,想着定要去诗会瞧瞧那金花小姐究竟如何风采?” 姜丽闻言,嗫嚅着嘴唇,她那时心绪的确如朱重二所言……但自是不好承认,倘使叫朱重二误以为她自惭形秽了,更是不好。如此暗自嘟哝片晌,心头许是闷闷不已,俨然气恼似的道: “奴家……才不似这般小器量,怕是公子想着好生瞧瞧那等女子该是怎般的绝色,哼,阿尔希德曾言你肾脉有疾,如今竟还念着龌龊胚的事儿,倒是叫奴家……”跟着清越音调一字一顿,“大开眼界。” “欸?”见她倒打一耙,朱兴盛无言,听得自个肾脉有疾,一些几月前的事情不由浮现,当下记起他在定远县巡检司监牢里,与阿尔希德的那番交谈。 这波斯人当真是捕风捉影的个中翘楚……罢了,无从自辩的事情便莫要耽搁后事,这时迎着张翼惊诧的目光,朱兴盛呛咳一声转开话题。 “流言止于智者,眼下闲话莫提,你们可还记得那左君弼介绍了自个,言及身份,甚至他乃金花小姐门下次席一事也坦诚相告,却未曾问清我三人来历,便是名姓也未过问。” 那边张翼吞下仅剩的角儿,抓挠着脑勺瞅了眼自个寨主,见寨主看来,忙不迭点头:“是极是极。”随后张翼又将目光落向姜丽,听她如何回应。 “公子提醒至此……”姜丽正了颜色。 本就是自个的心思作祟,固然不好接着捉弄他,这时沉吟出声:“左君弼此人倒的确显得蹊跷非常,他这般行事总归不合常理,大抵是清楚我们的根脚,亦或起了杀机,许是两者皆有……他又缘何诱使我们前来诗会?公子是琢磨出了么?” 朱兴盛摇头,复又颔首道:“方才一番话确有过度揣测的地方,可一旦成真,那这左君弼怕是要藉着我三人性命在明日诗会上谋害华云龙了。” 其实只通过左君弼的言词他倒不会思虑过甚,全然因他曾向华云龙提到其庐州亲朋时,华云龙总是面带异样,欲言而止。 倘使那金花小姐身旁的回鹘人确是华云龙,如今贯串着左君弼对金花小姐的仰慕之情来看……华云龙那所谓的庐州亲朋,大抵便是有过难言争执的相好情人了。 不过他这些想法部分是可以确定下来的,其余尚处于揣测的范畴,仍需进一步验证。 “公子所言确有可信之处……”姜丽顿了顿,跟着自语,“想必今日赶来巢湖便是察探一二端倪了,缘是如此,公子纵然通过左君弼的言行推得一些事情,可消息总归有限……” “何止有限……此入庐州,当真似沉入巢湖,难知深浅。”朱兴盛轻欸着声起身。 随后抬眼望去,入目万顷碧波,湖心姥山岛浑然如青螺浮水,山间雾霭流岚游云也似,四下亦可见画楫轻舫,偶尔惊涛掀作,便惹鸥鹜帆樯齐飞。 姜丽瞧着朱兴盛目之所及,尽是怡人风光,可他意兴阑珊,面色怅然。过得一阵,方听得他又说起话来,但声音轻上些许,俨然自言自语似的。 “其实若深究那小厮缘何找去左君弼,假设只能找去左君弼或其部下,从而便于他们寻得与金花小姐肖似之人……如此推下去,合淝县一应干系实在盘根错节……却是不知明日诗会能看清几分,用得几分…… 当然左右不过臆度,根由不见得吻合,总归是众盲摸象罢了,乱加揣测之语毋庸入心。” 第三十六章 最是一口胸臆问春风 姜丽静静聆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朱兴盛,见他眉头皱起,她目光不由得一紧。许是湖面凉风袭人,竟也随之吹皱了她的眉头,亦乱了她的心头。 朱重二在定远县那时,多半便如眼下一样,苦苦思虑着破解应对之策。但那时毕竟生疏,他便是难言,便是孤立无助也权自藏起来不叫旁人瞧着,不似如今这般,心绪落在他的脸上,亦落在自个眼里。 她当下将朱重二瞧得分明,便连眼睑微合之下,那一张少年意气风发的儒雅面孔也清晰入目。 不承想,缘来一个人睁眼与闭眼之间,面相竟如此迥异,一面沉着老练,一面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他到底只是少年郎,最是一口胸臆问春风的年岁,不该总是老于世故,不该逢人遇事便生三分揣度念头,不该放着湖光山色,心间却全然一片刀光剑影,可他终究是这样的人,偏偏是这样的人…… 而自个却总换着法子捉弄他,甚于险境当头,亦是熟视无睹,总以为根脚不凡,便犹自那般游戏尘寰的性子,她这般当真可恼。 额赤格曾言“惟谋而小智,知止方大智,知止而持重,持盈保泰……”逃离大都,离开额赤格已逾半载光阴,她可有所长进……姜丽扪心自问,久久难平。 那边朱兴盛敛起心绪,散于湖面的目光渐渐聚拢北岸,见得湖畔排排垂柳倒映水面,伴着波光沉浮。 碧水疏影尽处,有回廊逶迤,飞桥栏槛,旱船石舫依桥傍水,漾于水波之间。其旱船规模宏大,三层相向,楼船摘窗画阁,棱户珠帘,甲板铺展明红舞毯。 酉时橘红余晖里,舞姬姿影妖娆,梨园箫韶笙簧。两侧置了看棚,食案一应珍肴异馔竞奢华,上宾往来举觞言笑,彰得雍容尔雅。与这端草市光景两相之下,倒是少了些许烟火之气。 这时,姜丽清越的嗓音伴着清风,徐徐落过来。 “公子,洞察庐州此行,于消息上自是多有失利,难以纵观明晰,虽事出有因,解救之情,急于星火,但往后类似状况想必亦是有的。” 朱兴盛闻言望去,不知缘何,他见姜丽面色认真,似乎转变了些许,大抵是亮晶晶的眼睛里少了一抹玩世似的春风恣意,竟在这片刻的光景里,悄然平添几分坚毅神采。 朱兴盛恍惚片晌,随后凝目看她。 她俏生生立在一片微醺秋意里,和着垂柳婆娑、碧波拍岸的宜人韵律,轻声道: “奴家适才琢磨了几则对外开辟的方策,切合如今的情报司,不过大体上有些笼统,算不得具体完善,奴家心头左右猜不得事儿,便想说与公子听,若实有不妥之处,还叫公子指点一二。” “好。”朱兴盛笑着颔首。 张翼自觉颇有眼力见儿,不久前默默去了草市,买上些鹌鹑馉饳儿,边走边食。这时举目正见得霜叶似的天光覆着湖畔,光影迤逦之间,寨主与姜妹子竟好似如诗画境里走出的一对佳偶。 看着如此一幕,张翼咧嘴直笑。 …… 过得半晌,朱兴盛与姜丽歇下话头,便在这时,陡然听闻一声轰鸣。 俩人微怔,忙循声眺去。唯见姥山岛南麓黑烟滚滚,成群鸥鹭自其间飞散,迎着夕阳远去。四下徜徉的江船一阵颠簸,随后箭矢也似,激荡着浊浪,疾疾划来湖畔。 不少百姓闻声而来,见得三两江船交错泊岸,有好事的虬髯大汉凑上前,他倒不顾那一船年轻男女尽是金贵打扮,只出言问道:“敢问诸位舍人,可清楚那姥山怎的闹出这般动静?” 江船上,一众女子俱是绣罗衣裳,姿容昳丽,这时察觉岸边目光难计,不由扬起纨扇遮面,亦或躲入旁侧男子身后。而十来个男子潇洒俊逸者有之,气宇轩昂者亦有之,各是不凡。 然则他们并未作出回应,冷漠地瞥了眼询问之人,随后各自携了女伴,匆匆上岸赶去回廊旱船处。 “欸?皆是汉家,便是穿着华贵,我又不图你半分,怎生这般无礼?”那虬髯大汉见状啐去一声。 这时五六个艄公陆续从江船起身离开,有一位年长些的走过来对那人言道: “这位公子,可莫敢得罪那些端明书院的儒生了,别瞧他们与咱们皆是汉家,可历来汉家何曾一样。老儿适才赶船之际,听得他们各个家世不俗,显赫于江西行省,便是其间稍逊一些的,家中却也有着从六品的同知。” “谢过老丈,但他等无礼便是无礼,虚有其表耳。”那虬髯大汉不以为然,随后揖手道,“却是不知那姥山缘何声响,还望老丈道来。” 年长艄公迟疑片晌,道:“其实老儿也不甚清楚,倒是常年赶船,晓得姥山南麓屯有水寨,曾无意瞧着其间有百来座铁壁铧嘴的船舰,艏楼竟置着碗口似的火铳。 方才一道霹雳,火药气味浓烈,老儿觉着应是那水寨所为,然则个中缘由,大抵只有旱船上那些权贵们知晓了。” “多谢老丈告知。”那虬髯大汉闻言,喟叹一气,转而对艄公笑着递去二十来文铜钱,“微薄酬谢,老丈莫怪。” 如今越往南,交钞越是分文不值,已是落得个家户糊墙记事之用,反而至正通宝之类的铜钱亦或金银元宝,仍在财物两讫之间流通无碍。 年长艄公愣怔片晌,赶忙摇头,道:“公子不必如此,这二十来文钱足够买得一斤猪肉了,于老儿来说已非小账,左右不过几句话而已,公子快快收了罢。” 那虬髯大汉也不听他言,只把铜钱塞入艄公手里,豪爽笑道:“老丈接着,我图了你的消息,便是做得营生,怎可叫你吃了些亏折去。” 年长艄公面色讪讪,这时拜谢过后,欸着声离去。 在场百姓发觉再没了后文,也便渐渐四散,至于姥山轰鸣缘何,总归不影响此间游观买卖,倒也不放心上。 第三十七章 初识俞海通 朱兴盛见那虬髯大汉并未走远,反是徘徊于那端回廊一带,瞅去旱船的目光跃跃欲试。 姜丽顺着朱兴盛的视线望去,自是明白他心头所念,便出言问道:“这人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公子可是想与其结识一番?” 朱兴盛笑道:“且去瞧瞧。” 说着话,方走上几步,却察觉姜丽并未跟上。朱兴盛回身看去,见得不远处,张翼不知何时赶了过来,防贼似的目光盯着这边,又侧身对姜丽一番低语。 过得一阵,姜丽眼睛闪着莫名的光,啐声瞪他一眼,随后视线瞟向朱兴盛,正好撞见他望过来的目光,面色顿时几分羞赧。这时佯咳一声,淡然道:“公子且自去……奴家,奴家要去办些其他事儿。” 朱兴盛闻言,疑惑地点了点头。 回廊东侧,虬髯大汉面色沉吟,目光偶尔眺去傍水而建的旱船,寻思着登船之策,便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敢问阁下,这旱船莫不是只准权贵世家进入?寻常百姓不得踏足其间?” 虬髯大汉闻声,不由皱眉回身望去,见得一身材欣长的少年郎含笑看着他。 约莫十六七岁上下,偏生那对眼睛持重非常,浑然不见少年的飞扬。而其穿着素朴,一袭马褂襦裙不如何干净,可见远路风尘,应是外乡来客,不过倒也难掩那一身由内而外的儒雅气韵。 虬髯大汉定睛瞧着,自觉就当下一眼而言,较之方才那些亦是外乡人的汉家男女,感观算是分外舒适,于是他报以笑意,随后喟叹道: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庐州诗会已近百载,旱船石舫亦有百载春秋,素来只闻士人与贩夫走卒不分伯仲,何曾有过如此规矩。然则届止至正六年,行省竟来人更改了诗会章程。 自那以来,诗会其间,旱船石舫自是对权贵世家开放,倘使寻常百姓亦想上前一观,则需临场作下诗词,且得那姜公的认可才行,可百姓又识得几个字……此番章程,当真荒谬,分明是要将贵贱难相逾刻入人心。” “缘是如此……”朱兴盛颔首笑了笑,似有所思,随后揖手一礼,“在下朱兴盛,钟离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得?” 那虬髯大汉拱手回道:“俞海通,巢县人氏,我瞧着朱公子风尘仆仆,想必是特意赶来诗会游观,可惜如今诗会不过是那些名门之后、江南儒生藉以博取前程罢了!此间大煞风景,却是要叫朱公子徒然败却一番兴致。” 朱兴盛听得那边自报家门,不由得为之一怔,此人他清楚,乃是日后的水军将领,于鄱阳湖大败陈友谅,明初爵至国公……怎的这庐州一行,流传于后世文献里的人物自个已是遇上两位了。 看来庐州一地多人杰,当真不是虚言。 这时回过神,朱兴盛笑道:“左右是游观而已,这巢湖山明水秀,贪看两眼便觉心头一片疏朗,倒算不得败兴,不过俞公子适才言及的姜公又是何许人?” 俞海通看他一眼,朗声笑道:“朱公子有此一问,莫不是有意登足旱船?不过那姜公乃淮西道文坛大儒,亦是前朝姜夔之后,六艺无不精善,要得他认可,恐难于上青天。 当然朱公子若当真作得绝妙诗词,姜公虽游走权贵之间,但其本人年高德劭,素来公允,又醉心诗词一道,定不会有所偏颇。” “多谢俞公子告知。”朱兴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后效仿俞海通先前之举,递去二十来文钱以作酬谢。 俞海通愣怔片晌,转而纵声一笑,击手言道:“哈哈哈,朱公子实在风趣得紧,适才我不过见那年长艄公竭力赶船之下,错了腰身筋骨,又恐其以为施舍,才有一番酬谢之说,怎可当真。倘使言谈亦为营生,百姓多惧之,这天下岂不是自此失了声。” 朱兴盛愣了愣,哑然失笑:“俞公子当是性情中人,在下惭愧。” 俞海通冁然而笑,拱手道:“莫要再言公子、公子,我又不似那名门儒生,何来公子风度,你我皆是汉家,今日有幸结识,我又虚长你几岁,叫一声俞兄便可,倒是朱公子确似州学儒生,气韵俨然,当得上公子一称。” “气韵……俞兄过誉了,我不过是藉着因缘际会读过些书,总归明白些道理,却是不敢妄称儒生。”朱兴盛揖手回礼,顿了顿,笑着出声,“我见俞兄在此地徘徊多食,目光于旱船多有打量,可是有意往之?” 俞海通怅然叹道:“不瞒朱公子,我的确想着去那旱船上瞧个真切,也好问清适才姥山的变故。但我总归只是乡间一莽夫,纵然识得几个字,可韵字不通,莫说临场作得一首堪入姜公眼目的诗词,便是打油诗也吟不来几句。眼下只能思之痛心,望之著急。” 朱兴盛又问道:“不知俞兄是否晓得这临场作诗的规则?可有定题之类?” “应是有之,纵使以诗词入会历来少有,可昔日总归见得有奇才下场论诗作词,想必其间规则是照旧的。”俞海通寻思片晌,想起什么似的,“不过据闻姜公曾贬斥某儒生文风纤丽,应是不喜此道。” “有定题,贬斥文风纤丽……”朱兴盛沉吟半晌,这时俨然试探似的口吻,“若俞兄信得过我,或可一试。” 俞海通方待问起什么,却见一黑衣黑裙的女子自草市那端过来,不由得面色一肃,当下不再言谈。 待那女子临近了,方才看清,她亦是十六七的年岁,模样清丽秀雅,眉眼灵动,娇靥如明月生晕,这时立在了那朱公子身旁。朱公子瞧她一眼,问着“先前缘何离开了?”女子也不答话,只对他展颜笑着。 看来俩人是一齐的,俞海通警惕顿缓。 不过余晖飞洒里,那俩人目光交错的画面,倒好似一对壁人间的含情脉脉。俞海通不由得轻咳一声,言道:“或可一试?朱公子此话作何解?” 第三十八章 天精一物,最是有用 朱兴盛收回目光,转而迎向俞海通,犹豫片晌,言道: “说来话长,早年间,我自某地一风雅大家手里得了几首尚未问世的诗词,眼下揣摩一番定题,许是有能用上的,许是并不妥帖……俞兄可愿前往一试,倘若侥幸押中给定题目,也好遂了俞兄心愿,倘若并未押中,俞兄大抵得遭上一番嘲弄了……” “这……”俞海通一怔,当即问去,“朱公子莫非无意前往?” 随后恍然似的神情,爽朗而笑,道:“我道是怎的寻上一介莽汉,缘是朱公子有所图谋,也罢也罢,根由不必说出,全当一买卖营生。朱公子且将那几首诗词道与我听罢,若此番仗着诗词登上那旱船,回头当有厚报,但若遭了人耍笑,可得赔与我二十文铜钱才是。” “好。”朱兴盛笑了笑。其实他自觉俞海通不似以往所遇之人。其言行之间,可见峥嵘,亦见仁爱,非常人所能及也,此番自然心生几分结交之意。 但更多得则是想验实一些事情。 本来巢湖一行并无头绪,多少只是抱着来瞧瞧诗会的地形如何,何处便于布局之类的心态。以至于不久前他仍在想着,倘使他是左君弼,该如何在明日诗会上藉着几人性命谋害华云龙。 直到那年长艄公言及姥山南麓屯有水寨,其间更有船舰云云。 当下点醒了他——巢湖水师! 这支水师载于史册,非比寻常,将在日后成为朱元璋渡江鏖战的主力!亦为大明一统江南作出了难以磨灭的功绩。 而当下统率巢湖水师的,则是后来同为明朝开国功臣,亦是爵至国公的哥儿俩——廖永安与廖永忠。 他二人起先以捕鱼、贩运为生,后于姥山岛南麓安营扎寨,聚兵抵御汝、颖两河乃至南淝河一带的水贼,保卫乡里。 当然就眼下而言,尤为关键的一点则是后世书籍里的只言片语,廖氏兄弟与左君弼有嫌。 倘使明日诗会,汝、颖两河的水贼渡南淝河,长驱直入巢湖。是否从某些方面来讲,意味着那水上寇贼许是左君弼调唆而来,亦或是本就与其背后势力所有勾结。 毕竟庐州路水军薄弱,但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鼾睡。 若那汝、颖两河的水贼受了招安,以覆灭巢湖水师作为投名状,倒也不无可能。而那廖氏兄弟自是不会坐以待毙,那时混乱之下,当然可以趁机铲除一些人…… 不过这般多是不怀好意的揣测。 但他性子本就如此,既是思虑会有的险境,便要以偏激去考量,之后通过屡番印证,抽丝剥茧,逐步删减有悖的,留下更为合理的,从而得出符合当下的,以此好去进一步琢磨应对之策。 …… 俞海通背诵着几首诗词,这时俨然记下的目光,对朱兴盛颔首示意一番,跟着步入纡折回廊,赶到栈桥尽头,似是遭人拦截呵斥。过得一阵,旱船上隐约响起一片讶然的声音。 朱兴盛凝视着那边,其实若他去登那旱船,自是不必如此费神。 奈何他一身舟车劳顿的倦意,又是江北口音,任谁都瞧得出并非庐州路境内人氏,倘若在那旱船其间,背地里有人与左君弼的心思如出一辙,后果便相当难测了。 “公子净会满嘴诳人……”姜丽支耳听了半晌,这时自他身旁跳上前,双手掩于身后,眨着眼笑他,“奴家才不信是公子早年自他人手里得了几首诗词,那当中有一两首的意境,瞧着分明是藉了巢湖气象言世事变迁,定是方才作下的。” 朱兴盛不置可否地笑笑,一连问道:“方才怎的与张翼去了草市,可是有所发现?眼下他人在何处,怎未跟过来?” 闻言,姜丽想起什么似的,不禁面目发烫。随后微微垂首,目光咬着自个脚尖,不敢去瞧朱兴盛。过得片晌,右手自身后伸出,默不作声地递去一木罐。 朱兴盛见她娇颜似有热气滚了两转,熏得双颊飞霞也似。正当疑惑她怎的这般模样,却见其素手之间,捧出一盛有晶莹状吃食的木罐。 “这是?”朱兴盛瞧见那木罐上糊了至正中统元宝交钞,不过钞面文字已被“天精荔枝膏”的墨迹浸染。 “张翼……言其婶婶曾与人请教,得知……天精一物,滋阳壮神,补精气诸不足,若肾……肾脉有所不逮,最是管用……”姜丽一番言辞语无伦次,几如梦呓,眼波漾着,目光害臊难言。 她支吾片晌,似是缓过来一口气,这时不等朱兴盛回应,紧着声道:“张翼怕挨责罚,先行去寻住处了,公子莫要说话,奴家也怕挨上责骂,奴家眼下不记得方才说了什么,公子还是忘却的好。” 随后赶忙将木罐丢在朱兴盛手里,犹自低眉垂眼,飞也似的逃开了。 姜丽避着朱兴盛的视线,赶到得某段湖畔,这才回身望去,俩人之间虽是有些距离,好在尚能瞧得见朱兴盛的身影。姜丽便也缓下脚步,不再前行。 她静静地驻足岸边,盯着湖面的倒影,恍然发觉蝉鬓凌乱不少,这时索性摘了荆钗,如瀑长发顿时解下,随风轻舞之间,面颊的滚热渐渐消退些许。 不过她心头依旧一片混沌,似有大水一股脑陡然翻涌呼啸,让那儿跳腾得厉害。 眼下她倒是再无意捉弄取闹于他,只想着行事定要知止而持重,毕竟日后额赤格总归是会遣人寻到自个,若她本身成长到一定地步,也好叫额赤格青眼相加,说不得便奏请上位,将那许婚一事作废。 可念着如此如此,方才缘何惊慌失措?她分明还有几点关于诗会的疑虑要叫朱重二解惑…… 难不成是因为那张翼对自个说了“咱瞧着寨主与姜妹子当为檀郎谢女,天成的佳偶,可惜咱寨主肾脉有疾……”之类的话么? 亦或是,自个当真应下张翼的怂恿,买了那什么天精玩意儿,甚至亲手送与朱重二,这番行径,摸不是意味着……自个心里头对那檀郎谢女的说辞深以为然? 她不愿想明白,亦不敢想明白。 那边,朱兴盛望着姜丽渐远的身姿,愣怔片晌,转而瞧向手头的木罐,目光一时难言。 怅然良久,朱兴盛视线落向旱船,这时正看到场中间一青袍老者品评着什么,俞海通垂手站在那老者身后。过得片刻,两侧看棚有不少上宾权贵下场,围拢上前,隐约的喧闹声随之自那边响起。 俞海通便在偶尔的间隙里,纵目回顾,见到那位朱公子似是笑着朝他扬了扬手,随后迤迤然走远,只留下一道儒雅背影。 …… 第三十九章 且待明日 到得亥时六刻,月明星稀,摇落清辉,巢湖宛如覆上一层银尘,波光粼粼之间,如织河灯漂泛。 一些合淝、巢县的百姓赶去南岸,其间多为前朝淮西帅部众的后人。他们藉着诗会前夕,燃起河灯,待河灯入水,无声悼念片晌,各自默默散去。 有元一朝,虽是对泸州诗会作了变更,承其旧形,去其旧韵。但先辈功绩,总有人会以其某种形式,记着并传承下去的。 这时的草市分外繁闹,花灯初上,丝竹欢笑,其间灯谜、杂技亦或猜枚行令,唱曲闹酒。 偶尔一两声“听得了么,今日竟有人藉以诗词入会,且词作了不得,听听,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啧,好生一个豪迈豁达之辈”之类的言谈响起,便惹得身旁几人连声催促“当真当真?快与我等细细道来。” 而远处回廊旱船,已经人去楼空,只有残羹冷炙与狼藉杯盘交错在阵阵夜风当中,看起来清冷寂静。不过得到明日,这儿又是另一番光景。 此时距离旱船六里地的湖面,一条江船乘着月色,自姥山岛南麓水寨划出,冉冉摇去湖畔。 江船上,俞海通慨叹道:“早就听闻这对廖氏兄弟义薄云天,系心乡里安危,自是有意结识一番,奈何我与他二人同县不同乡,苦于乡里之间争端已久,素来势如水火,各行其道,实在无缘当面。 却不知他二人何时聚水师于巢湖,御守寇贼进犯巢县门户,这等胸襟目光,端的是此间俊雄豪杰。今夜有幸随朱公子得见他二人真容,果然不凡。 而我竟拘于乡里之斗,顾忌旁人微词,心眼腌臜狭隘,这般品性,合该一事无成……及冠已两载,光阴忽蹉跎,欸,与其相较,我远不及也。” 朱兴盛看他一眼,笑道:“俞兄本就豪杰气概,莫要妄自菲薄,纵然眼下或有差异,但天地既生才,自是各有去处。何况我观你胸有丘壑,尽是葱青兰蕙之色;眉显山河,已生干云蔽日之木。己身气象如此,俞兄何惧他日无所建树。” 俞海通闻言,起先愣怔,随后伴着湖水激荡,纵声而笑:“朱公子委实谬赞,不过我这一乡间莽汉,竟得朱公子如此青眼,方才便是愁思百结,当下一口纡郁之气也早作消释了。” 这位朱公子当真妙人,且不见今日旱船上,那些权贵纷纷下场品赏朱公子道与他听的诗词,便连身为文坛大儒的姜公亦是须鬓颤抖,惊愕失色,对那诗词赞不绝口。 诗词他自个是品评不来的,不过见着那番画面,想必是了不得的佳作。 他当时心里便想着,如此未问世的佳作,无论是否为朱公子所作,都可自某些名门儒生的手里,换取相等的金元宝,乃至于官位。而朱公子却将此等佳作轻易便给予他,遂了他的登船之意。 大抵……只有这等恃才放达不拘小节的洒脱心气,才能作出“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词句来。 也只有这等清逸气韵,才是他所以为的真风流,而非那些所谓的名士佳人纵情于朝歌夜弦之间,沉溺于纸醉金迷当中,自诩风雅韵事,实则声色犬马,腌臜难言,枉生世间。 张翼赶着船,听得那边言谈,这时回头瞅了眼那虬髯大汉,随后重哼一声,语气稍有不满:“欸!你这人,长得虎背熊腰的,瞧着不逊于咱,怎的甚多心思。” 顿了顿,他又持着粗犷的声音嚷道:“婶婶曾教过咱,遇事的时候放大胆,有事的时候且宽心,莫要东想西想,该你受着的,福也好,灾也罢,他人总归遭不上,眼下咱也将这话教给你。” 俞海通耳中似有雷奔贯入,他举目望过去,迎上那张燕颔虎须的面孔。 酉时末,尚在湖畔时,他与朱公子身旁的俩人作了介绍。之后姥山一行纵然并未言谈半句,但他与这面黑睛黄的大汉也有偶尔的目光交错。 眼下那边主动开口,不承想竟是训诫之词,性情实在坦率,不过他向来欣赏如此性情,这时朗声笑道:“张翼兄训诫的是极,此番言论我必谨记于心!” 张翼闻言,抓挠着头发,讪笑两声,方待说起什么,却忽见自个寨主在旁边似笑非笑地问道:“遇事大胆?那荔枝膏想来便是缘此了?” “寨……寨主恕罪,咱记不得什么荔枝膏了!”张翼面色登时窘然,忙不迭转身,佯作卖力赶船状。 朱兴盛对张翼冷冷地“呵”着声,随后俨然逗趣似的摇头失笑,他倒也不会当真去追究什么。 其实今夜姥山一行,张翼与姜丽俩人本可以不用随同,毕竟此行权且只作游说,人少更为合宜。 不过那时他将俩人且留下的话说出后,姜丽便默不作声地盯着脚尖,只是偶尔看他的目光多有忧虑之色。 而张翼却一反常态,振振有词,叫嚷着“倘若寨主出事,婶婶定叫咱好看”“寨主若身死,咱也不愿活着”之类的话,俨然他将要大难临头的凄惨光景,他当下黑丧着脸再不劝阻了。 至于俞海通跟着齐来,盖因他自旱船上探听到了“南麓缘何可为水师,他等不应招抚,不承军籍,岂非寇类”如此之类的只言片语。而今日旱船之上,有人以诗词入会一事早已四下流传,姥山一行若得他转述一二,亦可平添几分佐证。 这时湖水的湿意浸入晚风,袭过江船,朱兴盛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当他得知那些权贵之间有人持着如此心态时,多少有些缓了口气,毕竟这番言辞自是喻示着背后势力的立场。 如此一来,先前揣测的事情便有了更为详实的轮廓,而此番游说南麓水师,也多是藉此贯通发挥罢了。索性结果尚在预期之内,且与那廖氏兄弟就之后可能的变故作了应对方策。 欸!此入庐州,着实受制于各方面的情报,行事上难以具体有效的展开,不过一些能顾及到的,眼下姑且是完备的,一切便待明日……他暗自喟叹一声,不再作想。 船尾那端,姜丽凝注着月色下,湖面上,朱兴盛婆娑似的倒影。趁他仰望夜空之际,便偶尔抬头偷觑一眼。 待到那边视线将要挪转过来时,她又忙不迭地低头,眸光飘忽不定。心绪俨然杂乱难言,一边害怕撞上朱兴盛的视线,一边又为自个生出这般念头而气恼。 渐渐地,心头却想着朱重二何时寻到了应对之策,如何做得到的欸……他当真好生厉害……如此出神时,浑然不觉自个眸子里,浮动着异样的光采。 朱兴盛瞧了姜丽一眼,满腹狐疑,今晚的她怎的分外沉默。 第四十章 鸿濛一破情窦开 夜色褪尽,到得第二日,天光分辉,穿透巢湖层层雾霭,晕染妆点似的,在湖面泼洒出朦胧光景。 今日渡口处,停泊着三四十只轻舟画舫,缘是有船家藉着诗会作起赁舟的营生。庐州诗会其间,百姓纵然登不得旱船,倒也可于湖面一观。于是催生了如此买卖,而船家的背后,常有官员仗恃,寻常人却是做不得的。 这时偶尔见到有人问起租银几何、几刻起租,便有艄公自不远处亮着眼上前几步,希冀他人的雇佣。不过船只毕竟有限,租银远比往日虚高数倍,乐意泛舟游观的毕竟是少数,他们半晌才会得到一份活计。 更多赶早而来的周遭各州县百姓则是聚拢巢湖北岸,驻足眺望着旱船那边,即便听不清多少吟诗诵词的声音,但本就图个赏心乐事而已,瞧瞧灾年之后罕有的热闹景象,倒也不觉有虚此行。 草市一如昨日光景,且多了不少挑货担的贩夫,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便游走于北岸十里湖畔。 “公子,我们只在岸边观赏,算不得入场,眼下游人云集,那左君弼如何能从其间察觉到我们,若连人影都寻不到,他又如何算计华云龙?” 昨日听闻旱船规矩之后,姜丽便有一些不解,但碍于心绪纷杂,久难梳理,便是有着那丁点的疑窦,也早被满心羞赧、异样的念头挤走。 赶到几人寻上张翼先前找好的住处,躺在床榻,依然有着偶尔的羞恼飞作她的面颊。到得后半夜,心头已是混沌一片,不知想着什么,只觉耳畔忽有山崩海啸,忽有春风鸟鸣,便在如此辗转难眠之时,睡意方才渐浓,窗外天光亮了起来。 卯时六刻,她浑噩地驻足湖畔,迎着晨风与喧闹,过得半晌,心神清爽许多。当下目光左右瞟动,瞧见人头汹涌的场景,到底是记起昨日的疑惑,说着又补充一句: “莫不是以为我们定然会选择泛舟湖上么?可听张翼说起,昨夜那一趟江船的租银几乎赶上寻常人家俩月的度支,若非是须要,又有几人乐意费耗其中。” 周遭嘈杂不休,朱兴盛只得低下身子凑上前,待支起耳朵明晰姜丽的不解之后,他面色不由恍然,随后笑了笑。 起身方待解释,却意识到这般说话,那边大抵亦是难以听清,犹豫片晌,他复又低着身子,温和的声音随之攀上姜丽的耳郭: “眼下纵然无人乐意费耗其中,但如果诗会中途变更了地址呢?昨夜那廖氏兄弟提及姥山黑烟一事,直言有百来兵卒徘徊于南麓,他二人不清其意,喝令无果,才一番鸣炮示警驱逐。 后遣人一路尾随百来兵卒至姥山山腰,见那倾圮坍塌的圣妃庙不知何时作了修葺,几座馆舍楼阁拔地起,四下植有新竹古柏,其间案几难计,庙前又添一对亭台相向…… 尤为关键的一点则是那场地可容纳数千人,百姓皆可一观。如此之类的言谈昨夜你亦是听得了的,怎的未曾想到什么?” 温热的气流仿佛自四面八方攒聚而来,又轻飘飘地、一缕缕地送入右耳当中,姜丽登时眸光凝滞,身子在下一刻怔住,仿佛弓弦紧绷似的,半晌不敢动弹。 待到那边声音落下,她似是才有了往日的知觉,后颈的肌肤立时激起一霎颤栗,心头更有莫名羞臊涌动,莲步下意识挪走,小小地退却半个身位。 过得片刻,回过神的姜丽暗自嘟哝着,还不是公子害的,她昨夜那般那般……怎听得明白旁人说的话。 不过这时她的眼神也渐渐升起明悟之色,随后对那边眨了眨眼,面色恬静,眸光清波也似,左右食指却不安分地勾在一齐。 待朱兴盛的视线迎向她时,她又不知想到什么,展颜嬉笑几声,今日尚未梳髻的乌黑长发便随风撩着面颊,几缕青丝散作红唇贝齿之间,让她清丽秀雅的面孔平添了些许娇艳姿媚。 见得这一抹正盛的风情,朱兴盛不由愣怔片晌,随后笑了笑,倒也不好再多看。纵然天下女子向来风情百转,自有一番显于人前的美好,但眼下这般却是颇为私人的画面,若非心许之人,如此仪态岂可叫他人瞧了去。 但当下若去出言提醒,大抵只会叫她难堪,不过依她的性子,窘然约莫是不会有的,多半是一边气恼着,一边对他言辞揶揄……欸,既如此,又何必自寻莫须有的郁闷。 朱兴盛暗自寻思着,视线转而落向旱船那端,浑然不觉姜丽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他的肩头,眼角眉梢逐渐多了几分少女罕有的幽怨。 庐州路的达鲁花赤坐守总管府,若非重事,轻易不可离去。是以庐州诗会便由总管赋上几句“诸位俱是此间栋梁之才,森森如千丈松,乃大元永固之根基……而今巍巍大元,政通人和,此番斗诗自是莫要伤及和气……”之类的开场话。 但他毕竟是庐州路的总管,公事颇为繁忙,定下主调过后,笑着挥了挥手便面色蔼然地乘轿离去。 随后便是无为州知州、合淝县县尹等秩从六品以上的官员相继登场,言谈上几句便让出了主场。 末了,忽有一腰横雁翎刀的青袍男子上前对合淝县县尹耳语片刻,合淝县县尹面色一喜,跟着自看棚匆匆起身,拜别左右官员。其他人自是起身言笑晏晏,相送离去。 辰时末,旱船船楼挑着几排的爆竹燃起了噼里啪啦的星火,下方甲板舞毯便有龙狮起舞,一旁锵锵的镲声伴着鼓声喧天,终于是迎来十里湖畔的百姓山呼海啸似的呐喊叫好。 这一景象并未持续多久,巳时二刻,梨园入场,杂艺退去,不久便有丝竹与笙歌齐奏,清越与幽细随风靡靡。 到得这时,开场便算结束了,而庐州诗会,也在阵阵声乐悠扬当中,进入卜题阶段,由淮西道的文坛大儒姜公当众抽选题目,定下诗体与新旧用韵,之后则是儒生入场作诗,看棚上宾品评一番。 不过诗会举行一月,前几日倒也不会分个高下之别,如此也好让一些儒生认清差距。到得后几日,自有儒生萌发退意,而决意留下来的儒生之间才会就诗才展开较量,争摘桂冠。 朱兴盛凝视着旱船,只觉今日分明的多了不少人,而俞海通便在船尾一角独自拿些吃食消遣,偶尔也用不屑的目光环伺着那些儒生,似乎自觉如此当有隐士文人的清傲。 “公子……”这时姜丽扯了扯朱兴盛的衣袖,方才她唤了半晌,朱重二却只顾盯着旱船看,怎的,那旱船上莫不是有绝色佳人?当下气得她直咬牙。 不过自个无意间瞅到的那一幕委实重要,也由不得多想,径自伸手拽上了他,待朱兴盛的目光转来,姜丽示意他看向回廊那端。 朱兴盛循着姜丽的视线望去,过得片晌,目光登时一滞。回廊不远处,一样貌温婉的红衣女子倚着身旁男子胳臂、嫣然而笑的画面落入眼底。 而那男子,身形魁梧,骨骼雄奇,正是华云龙!纵然不知缘何衣着端正非常,冠正纽结,袜履紧切,不似以往风格,但仅一眼,他也辨认得出来那是自家兄弟。 第四十一章 情窦既已朝生,又何惧暮死 “公子,那男子体格雄奇,又有回鹘人常见的样貌气质,但奴家从未见过华云龙,却是不知……”姜丽犹自拽着朱兴盛的衣袖,牵着他避开十里人群的喧哗,说起一些自然不可叫他人偶尔听去的话。 话到一半,这时瞧着朱兴盛,见到他目光落去回廊霎那,面色分明得凝滞起来,她心头顿时恍悟,随后寻思片晌,复又言道: “倒是那红衣女子……先前在合淝县街头与奴家有过交谈,告知了庐州诗会的事情……倘若左君弼那番言辞并无隐瞒之处,那她……莫非便是传闻当中的金花小姐?呵,云泥殊路之别,着实夸诞……” “你当真记仇,左君弼那番话虽说难掩倾慕之意,但本就是激将的成分居多……不过眼下瞧着那红衣女子,许是云泥殊路的比照之言亦有几分那女子温婉的气韵使然……”朱兴盛望着那边两道身影笑了笑,得知华云龙如今无恙,且看起来竟显得闲适安逸,当下不免安心许多。 而且瞧着那女子亲昵依偎的姿态,先前某些揣测是对上了,那左君弼当真是个性情中人,如此一来,他想挟持自己几人算计华云龙的心思当是落空了。 接下来便是那六千阿速军如何应对。 只是到得眼下,尚未见着亦是听着有关阿速军的实际消息,此事才是破开庐州路困局的关键。但瞧着华云龙在那边老神在在的模样,调风弄月秋风里……啧,许是此番已有对策。 姜丽眼睛眨了几眨,若有所思的问道:“欸?如此听着,公子竟一眼之间便瞧出那红衣女子气韵如何,这般敏锐,莫不是……公子本就心仪气韵温婉的女子?” 朱兴盛闻言愣怔。 “若非如此,也望公子好生瞧瞧奴家气韵如何?” 清越的音调轻柔柔地飘来,朱兴盛回望过去,见到姜丽的面孔陡然多了几分气壮理直的认真,微拂的发丝掩映之下,一对清波也似的眼睛酿入秋日醉人的风光,迎上他的视线,流露出分明的心意。 远处人潮汹涌,喧嚷纷纷,近处的姜丽,清丽而娇媚,杂糅出的魅力叫朱兴盛心口咯噔一声。 当世不比后世,女子廉耻已是千古之风。 姜丽便是如何的恣意率直,性子不受制理学枷锁的禁锢,行事不拘于儒学规矩的束缚,但到底是承着礼义廉耻的教化。她自然也知晓,若非心许之人当面,她这般言行已是大胆激烈,趋于放荡了。 回想昨日到得当下,姜丽的恬静、沉默、莫名羞赧、偶尔气恼诸如此类的百般异样,他的情丝便是如何细弱,情愫便是如何痴钝,这时也恍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随后一霎慌乱升起,跟着心头强自镇定,犹豫片晌,到底只是暗自轻欸一声。 对于姜丽,欣赏固然是有,但也仅止于此。 她那般根脚……虽是并未言明,却也可以揣度出一二,瞧着初次相逢的气质与那一身武艺,应是武将子嗣。而她又时常一副游戏尘寰的模样,想必背后势力不凡。 后来在寨子的个把月里,倒是从阿尔希德口中无意间得知她来自元大都……如此,她真实的身份便更加微妙可察了……欸,若她只是元大都一寻常家的子女便罢了,偏生出身官宦人家。 未来的天地如何,群雄攻元,三路红军北上,北蒙和南明之争,更多的进程……他相当清楚,而他朱元璋二哥的身份便注定了会与蒙元不合,亦注定了俩人难以并肩而行。 如今短暂的交集过后,自有分别之日。即是分别,何苦那时依依惜别。 眼下只当她少女情窦萌动,时日一长,总归是会消释。 姜丽神情忽得软下去,螓首膏发的光影迤逦在地面,伴着朱兴盛无声的回应,默默侧入交错的人影树影之间。过得片晌,她方才回过头来,含羞带怨地瞧他一眼,跟着却又嫣然笑道: “我们南下庐州为救华云龙而来,如今他便在眼下,公子怎的无意上前相认?” 这时她的面色看似颇为坦然,但心头其实懊恼不已,方才当真是犯了糊涂。 且不说她尚未摸清自个的心意,亦或想清楚了日后可有勇气面对来自大都的重重阻挠。便是眼下的局势与处境,她那般……实在不合时宜,只会叫重二分心,平白耽误了正事。 但她到底也将心意瞧给他看了,可他怎的不惊不诧,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是并未瞧个明白么? 哼!当真呆子、笨人!不过如此也好……倒也不用担忧他会因此分心。 那边朱兴盛暗自打量着姜丽的神情,见其眼神里偶尔一抹懊恼浮现,倒不察难堪与哀伤,他心里不由舒缓下来,这时摇了摇头,言道: “眼下并未见着左君弼,也不清楚与其有所干系的势力可有遣人在湖畔窥视一二,亦无从得知华云龙与那金华小姐今日如何筹划,涉及哪些方面,倘若我贸然上前相认,叫有心之人瞧去,恐有可能坏了他们的事情。” 姜丽恍悟似的点了点头,随后却瞧见回廊那边,红衣女子依偎在华云龙怀中、妍姿巧笑着伸手抚摸后者面庞的画面。她目光登时不自禁地飘忽起来,偷觑朱兴盛一眼,试探似的轻声道: “公子明足以见舆薪,亦善察秋毫之末,奴家当真要以公子为师,好求教学习。” 其实若之前听得这番话,朱兴盛多半只当姜丽又在变着法子揶揄他,这时却再难如此以为。当下目光不敢瞧她,视线掠过地面,掠过那道婆娑姿影,落向回廊那端,无奈叹道: “毋庸如此,你有武艺加身,亦得根脚护身,可百倍于我。” 百倍于我……姜丽耳畔犹自响着朱兴盛的声音,不觉心口猛地一颤,亦不觉鼻子忽得酸呛,只觉得温阳拂面,可偏生不知自哪儿卷来扑天盖地似的冷风,紧紧抓攫着她的身心。 她不由低垂着面庞,咬着下唇,想说些什么。可唇儿嗫喏半晌,到底不见声音响起。 只心里无声地念着,缘来泪水较细盐清淡许多,缘来心痛的时候便连话都说不出,缘来当真是我欺己骗己,缘来他当真无意于我,便因身怀武艺么,便因根脚如此么…… 朱兴盛回头瞧着她这般模样,顿觉言辞过重。 本想着姜丽平日在寨子里,亦会偶尔仗着姿色对他一番挑逗,纵然目光促狭,想揶揄他的心思居多。但总归不似未识男女之情的烂漫少女,应是通晓情爱一物本就悲喜参半。 况且依她的性子来想,左右不过情爱,这等事情应是提放自如才对。但这时却分明得觉察到,那恣意之下的柔弱与无助。 不过……许是并非全因他此番委婉拒之,他方才提到了根脚,或许她在那元大都亦有着难言…… 念头至此,朱兴盛赶忙掐断,瞧着眼前楚楚可怜的身影,他恨不得赏自己几巴掌,怎的当下还想着去揣测一二? 暗自轻欸着声,他正犹豫如何开口慰藉,却忽闻十里湖畔的百姓一片喧腾。 缘是那端旱船之上,儒生作诗阶段已然落幕,到得品评阶段,无为州的知州起身说了些什么。 便有青袍汉子撑船将其“我等商议过后……诗会移去姥山圣妃庙举行,那地儿可容纳数千人,百姓皆可登山一观,如此方显总管定下的政通人和之主调,从而以彰大元之气象……”之类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到了湖畔。 “公子,再不赶去渡口,怕是要等上许久。”姜丽不知何时扬起面庞。待朱兴盛看去,那边两靥分明得漾开又抚平,如此几转,到底是强作起了一张笑颜。 “我……”朱兴盛目光难言。 “公子莫要讲话,奴家的心绪好不容易平稳下来,不愿听你声音。”姜丽毫不犹豫地拧身走开,朱兴盛便盯着她背影,心头忽得莫名怅然,半晌难解个中滋味。 到得巳时末,渡口到底是等来一条自姥山折回的江船,随后朱兴盛赶上前支付了数倍于昨夜的租银,张翼不由在一旁暗骂着那船家“奸商、嘴脸皆铜臭”之类的话。 便在这时,湖畔传来一道宛转莺声似的轻笑: “几位瞧着面善,想是前生之缘,修来今世当面,不知眼下可否与我二人共乘一船,也好赓续前缘。” 第四十二章 情思易结亦无解 红衣女子金元雅倚着华云龙右臂,一对桃花似的眼睛横着朦胧的秋水,自有一股迷离的媚态悄然流溢,勾人心魂。可偏生的面孔温婉大气,敷了米色的妆粉,线条柔和素净,淡妆宜人,晏晏笑意似穿透凌寒的暖阳,沁入百骸九窍,驱散心神腌臜妄念,叫人不觉暖融融的舒适。 这时自红唇飘出的声音悠扬宛转,她朝正待登上江船的三人笑道:“几位瞧着面善,想是前生之缘,修来今世当面,不知眼下可否与我二人共乘一船,也好赓续前缘。” 华云龙便在金元雅身旁,神情有些局促,待到朱兴盛的视线迎来,他面色讪讪地连笑几声。 但当张翼的目光也落过来,并随之瞧向金元雅时,华云龙不由鼻音重哼,怒目瞪去,随后双臂一拢,将金元雅拥入怀中,防贼似的用魁梧身形拦下那边多少只是好奇的目光。 张翼一怔,惑然“欸”声,跟着恍悟过来,面色立时怏怏不平,更是重“欸”一声,回敬以嗔目。 “莫要取闹。”金元雅稍作挣扎一番,随后似恼非恼地伸去手指,拧着拥上自个腰身的胳臂,又对那边三人无奈笑笑,“他便是如此脾性,贻笑于人前,还叫几位万勿见怪才是。” 朱兴盛摇头笑道:“无妨,二位瞧着亲于胶漆,柔情蜜意皆绵绵,倒是不承想他这般粗莽浑人的模样,也似个性情中人,全然沉醉温柔乡,多有乐不思蜀之意,当真艳羡,怎会见怪。” 华云龙闻言,登时眉头一挑,尚要说些什么,便见朱兴盛裹挟着不明意味的眼神从元雅身上转向自个,当即目光一敛,肩头随之缩了缩。 金元雅察觉他的反应,便倚上他的胸口,扬起了侧脸,斜飞而去的目光正瞧见华云龙犹自讪讪的面色。 随后她又看向朱兴盛,这时的心头不免有些诧异。 昨日,她虽是在合淝县遇见一黑衣少女与这个少年郎,可那会儿并不相识,而今日二人在湖畔回廊游赏风景之际,却是无意瞧见那俩人似是正闹着眷侣之间的小情绪。 而那黑衣少女今日倒是摘了面纱,远远见得其相貌清丽脱俗,浑然天姿灵秀,端的是一绝色佳人。 也便在那时,她才得知这少年郎缘是云龙时常提到,并分外推崇的朱重二。 眼下端详一番,瞧着不过十六七岁,模样无甚希奇,气韵倒是儒雅,适才又以言辞奚落云龙,想来必是个中好手。倒是无怪乎黑衣少女会与其争执起来。 不过他竟只藉着言辞与眼神,便可叫心气颇高的云龙一番汗颜?当真……少见。 朱兴盛目光从华云龙身上收回,随后对那红衣女子淡笑道:“二位,我等莫在渡口费耗光景,徒惹他人不快,还请登船闲谈前生今世一二事。” …… 总归是有船家雇来的艄公负责江船往返一事,几人到底不好说起足够引人注意的话。赶到姥山,已然有着六座游船停靠岸边,偶尔数条江船小舟擦着船板间隙划入姥山渡口。 几人便在艄公连番催促当中弃船上岸,复行数十步,见得山脚下游人云集,其间商贾居多,皆是身着罗衣锦绣,倒也不避嫌。亦有朴素衣饰的寻常百姓、或是挑了货担的贩夫咬牙倾囊而来,不过到得这时,他们抱以游观的心思自然少了许多。 朱兴盛回首瞥向那六座游船,只觉莫名眼熟,随后恍然记起,其间一两座游船正是前几日途径窑河、淝河时所遇见的。正过身稍一寻思,面色不由凝重几分。 汝、颖两河乃至南淝河水贼为患,这些南下而来的游船却是安然无恙,一些事情便不言而喻了,无论是否鸠占鹊巢,于昨夜定下的计策而言,多少已是难测的变故。 姜丽纵然屡番劝慰自个“应当坦然面对君心不似我心,檀郎本无此意,何苦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哀忧”但她到底神情不属,总归会偶尔难自禁地偷觑朱兴盛两眼。 这时见得他望向游船之后,隐隐的面色变幻,当下便也回头眺去,过得片晌,俨然若有所思的娇柔模样。却是浑然不觉一旁的金元雅瞧了朱兴盛一眼,转而又看向她,末了,恍悟似的暗自“哦——”着拖音,随后上前几步,与姜丽并肩,目光流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过得片刻,当五人赶到山腰时,一黑一红俩女子言笑融洽,不知何时竟素手相携,已然亲如姐妹。 忽闻山风飒飒,姜丽抬眼正见得苍松如盖,修竹古柏竞摇曳,回身远眺,亦见波涌浪叠宛似惊涛拥雪,偶有船影点点回转其间。光景两两相映,静谧而宏壮,顿觉心旷神怡,愁懑偕忘。 金元雅见姜丽分明得开朗不少,便牵着她的手落后几步,这时说起一些女儿间的私话。 “我虽虚长几岁,但往前数上几载光阴,情思朦胧不啻妹妹,心头记挂的是他,眼里瞧着的亦是他。更是时逢万籁俱寂,便恍然惊觉这小小的心口竟似有山崩地裂,全然倒海翻江一般不得安定。 又似添却一派春光明媚,尽是柳上莺歌,花间燕语的美好,叫人欢喜得紧。于是我醉心其间,急切地表明情意,可惜遭其拒绝,那时怀春的年纪,自是不晓得情思该作何解,从而渐渐迷失了自个,日日幽怨,常常自哀。 如此倒叫他烦闷难言,每每相遇,他多是心颜愧怍,敬我而远之于我,时日一久,俩人总归是再难以安然相处……” 那边旧事重提,倒是一片坦然,而姜丽闻言,登时目光一怔,恍惚之间似有黄钟大吕在心头回荡。 她当下便是如此,倘使犹自如此,她与重二岂不是今世再无缘分……姜丽登时面色惊惶,失措似的问道:“后来呢后来呢?姐姐后来是如何叫华云龙那般……那般倾心于你?” 金元雅依稀从姜丽身上瞧见往日的自个,心头不免几分怜惜,这时柔声笑道: “妹妹万不可心急,男女之情如雷池难越,世间情思历来无解,我只能教你莫要迷失自个,如我过去那般惹他嫌厌。至于将来如何,佳期何许,可闻鹊桥相会之日,许有几分天意使然。 你二人倘使有缘,便似我与云龙,因缘际会之下,如今参商亦相逢,倘使无缘……呵,妹妹这等佳人他若瞧不上,怕是瞎了眼,钝了心,如此男子要之何用?只会平白叫自个气恼罢了。” 后半句入耳,姜丽莞尔笑了笑,心头却是不由得一黯,缘来世间未闻有妙法可解百转情思,缘来情思易结亦无解……过得片晌,她又不知想到什么,暗自念着“是了,莫要迷失自个,惹他嫌厌”之类的话,眼神逐渐坚定。 这时朝着山崖长吁一声,面色久违地飞扬几分神采,随后眨着眼,对金元雅问道: “姐姐言及因缘际会,倒是叫我记起此行本为营救华云龙而来。那时闻其处境凶险,如今瞧着非但无恙,更有姐姐这等绝世佳人作伴。 想必他应是藉着姐姐背地里的势力方才脱身出来,却是不知你们重逢之后,又有了怎般的因缘际会,从而促使情意相合……这般再续前缘的事儿听着便好似曲折话本,实在勾人,姐姐可否与我细细讲讲?也叫我日后好有借鉴之处。” “背地里的势力……”金元雅眉头顿蹙,心头暗自警惕,“我与妹妹分明第二次相见,缘何如此说道?” 第四十三章 金元雅 姜丽已然不复先前的失魂落魄,这时神采飞扬里,眉眼尽是聪慧灵动之色,她当下觉察金元雅的异样,稍作寻思,唇角含笑,直率言道: “姐姐不用如此,我与重二皆知晓你的身份,再则他与华云龙亲如兄弟,姐姐何必忽起防备之心。” 金元雅默不作声,只认真凝视着她,桃花似的眼睛不复朦胧迷离的魅惑,反而清澈安和,亦有探究之意。过得片刻,金元雅轻欸着声,言道: “其实本无意作甚的避讳,倘若时机适当,总归是会告知一二,适才骤闻妹妹如此一言,不过惊弓之鸟罢了,万勿见怪,倒是你们如何得知的?我与妹妹的确只有两面之缘,端倪无从谈起才是……” 姜丽便将昨日合淝县城之外的状况据实相告,其间言及左君弼那一番“云泥殊路之别”的比照言论时,面色一片坦然。 眼下的她再无怏怏不服的心绪,倒并非自觉相貌不如金元雅,而是她有了更从容的心态。旁人觉得她如何如何与她有甚干系,那本就不符合她恣意的性子,她只叫自个中意之人眼底是她,心头有她便是了。 “左君弼……”那边金元雅闻言,眉头顿蹙,想着左君弼的用意,跟着猛地记起朱重二那一嘴的江北口音。 心念电转之间,金元雅登时暗叫不好,连忙牵着姜丽赶上前去,以身拦截下朱兴盛几人,并兜头冲朱兴盛狠狠瞪去一眼。 在那边不解其意的目光里,她只冷哼一声,便叫几人随自个折入不远处的茂林之间。过得片刻,到得四下清幽,再无游人喧哗,她方才回身对华云龙紧着声道: “云龙!形势有变,左君弼那泼才昨日竟见过他们,想必已是晓得他三人来历,依他性子,恐藉此于你不利,眼下他三人须得离开此地,离开巢湖……罢了,你也一齐,我且叫几个青军弟兄暗中相护。” 华云龙骤闻形势有变,登时眸光凌厉几分,筋骨齐鸣,浑身凶焰起伏。然而听得后半句,当下面色为之一愕,凶戾的气势顷刻间消散一空,随后摇头笑了笑,不由瞧了眼朱兴盛。 适才他与重二一路聊着个把月来彼此的经历,也提到过左君弼一事,不过重二倒是已有觉察,更言明了为此布下的先手与后手。当然也不忘复又一番“温柔乡里温柔客……如斯风流”之类的揶揄话。 他自是再不忍奚落,当即回敬“咱只有元雅一人,而你身旁非但多了个天仙似的佳人,远方亦有小姒儿对你……情谊甚笃。哼,倘使谈及风流,咱远不及你”。 多少有些忿忿的语气只得来朱兴盛一声“勿作讹言,平白毁女子清誉”之类的沉默叹息。 华云龙回头正待告知金元雅毋庸担忧,却闻那边疾声道: “你瞧他作甚?巢湖今日的风谲云诡你当晓得才是,左君弼若想藉着他们于你不利,必在今日,眼下尚且风微浪稳,事不宜迟,你速携他们下山!” 话落,不等华云龙回应,目光随之射向朱兴盛,见其竟是无动于衷的模样,金元雅登时难忍愤懑之意,面色不悦地冲后者冷斥道: “云龙对你百般推崇,道是性子缜密,多谋善断,如今瞧着当真言过其实!且不说那左君弼言行之间百般疏漏,心思昭然,你初来乍到不解状况,此番浑然不觉倒也罢了。 可毕竟人地两生,你为何不见得几分小心谨慎,竟犹自赶来诗会一观。非是叫人气恼,如此这般心性莫说援救他人,倒只会陷你等于险地,陷云龙于不义!罢了,且先离去,劳烦今后莫要轻率行事。” 朱兴盛闻言不由愣怔,随之看向她身旁的姜丽。见其面色无奈,这时迎上来的视线多少有些无辜,想必她们是话到一半尚未说尽,金元雅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倒是眼下朱兴盛与其对视片晌,顿觉姜丽明媚不少,再不复忧郁恍惚,反而眼角眉梢时有灵气萦绕,偶尔更浮动一抹久违的英气。 清风徐来,逆着林间轻烟薄雾似的光线,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忍俊不禁的笑意自唇角漾起,全然一副见他平白遭人训教委实难得的好笑模样。 朱兴盛眸光微动,随后便也轻轻笑了起来。 那一端,华云龙汗颜,元雅此番言辞已是训教,口吻亦是出奇严厉。 可他二人毕竟生疏,何况元雅不解实情,如此恐会叫重二心生芥蒂,左右都是自个分外重要的人,万不可彼此交恶。 一念及此,他赶忙开口:“元雅,此事咱……”当下便要将重二的计策和盘托出。 “你闭嘴。”金元雅斜他一眼。 华云龙话头顿噎,不自禁地缩了缩脖颈,却正撞上朱兴盛与张翼俩人古怪的眼神,面色不由得讪讪起来。 随后一咬牙,梗着脖子,复又鼓足气势似的肃起面色,正待据实相告,岂料一道清越的声音先他一步。 “倒无怪姐姐失了从容仪态,只怪我一番言谈未能道尽,其实重二昨日便已洞悉那左君弼的意图,无非是想藉着我等谋害华云龙,重二亦有对策,姐姐毋庸忧心便是。” “妹妹可知自个说了甚?”金元雅回身狐疑地瞧着姜丽,“朱重二如何明晰左君弼的意图姑且不论……” 顿了顿,金元雅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似怒非怒地问道:“妹妹说朱重二有对策,叫我毋庸忧心,且道来听听。” 姜丽见着金元雅分明的异样,心头不解,随后倒也坦言道: “那对统率巢湖水师的廖氏兄弟想必姐姐也清楚,重二昨夜便与他二人言及今日诗会可能有的变故……” 金元雅听及此处,眼睑跳了跳,登时目光含怒,斥声打断:“此言未免太过荒谬!妹妹当真不是顾及心上人颜面? 虽不知你等从何处得知姥山廖氏兄弟,可即便我以金花小姐的身份也未尝取得廖氏兄弟帮衬。 你且告知我,你等乍到此地,如何取信于廖氏兄弟?又凭甚得其相助!若今日你等遇险,不见廖氏兄弟相助,又该如何!” 姜丽见她陡然如此,当下不由愣怔,她这是怎的……浑然不似先前的温婉气度,倒像极……一只处于惊惶当中的猛兽,闻听异动,循声便咬。 第四十四章 少年儒生 “那般状况该当如何!倘使云龙因此遭遇不测,我且问你,你们究竟是来救人?还是害人!你可知道云龙此前图谋蒙元马场,已遇不测,几近丧命,你叫我如何忍心他再遭祸患! 是了,你心头的朱重二出类拔萃,你珍爱于他,你怜惜于他,你顾其颜面,可云龙亦是我的心尖尖!眼下莫要我徒费口舌,还请你们速速离去,此间事了之前,我自会护你们安然无恙。” 金元雅愤气填膺,一番言辞近乎咄咄逼人。姜丽面色怔怔,起先听得提及重二的大胆言辞,她尚有几分窘然,渐渐地,目光却是明澈起来。 金元雅不久前还教着莫要迷失了自个,然则眼下…… 瞧着金元雅分明得丧失心神难以明智,事理已然无法通达心间,不复温婉,亦不见金花小姐自该具有的几分威仪气度,言行当中,浑然只有忧忡华云龙安危而心绪难宁的偏激。 金元雅当真做到“莫要迷失了自个”么? 到得这时,姜丽目光俨然复杂难言。缘来迷失情思当中的人竟是这般模样。 情思一起,便害人如此么? 她先前便是如此么……日后亦会如此么? 大抵不会了罢。 她自年幼时便迎日挽弓,映月而书,得大儒言传,得额赤格亲授,文武兼备,才情甚于天下女子……便是陷于情思当中,想必亦能趁早抽身而出。 “元雅!”那边华云龙目光陡然严厉起来,“我知你心意!可你怎能屡次三番全叫他人无以详述,只藉着自个臆测便一通呵斥,你当真……当真……”双唇颤了颤,面色俨然几分难看。 金元雅听得华云龙严厉的声音,似有若无的失望口吻,她身形蓦然一怔,忙不迭拧身,咬着下唇,面孔尽是张皇失措的神情。 便在林间气氛愈发凝重之际,清脆明亮的“铛”声自山腰圣妃庙传开,从旱船赶来的上宾与儒生们纷纷入场,伴着一阵铜镲开阖、锣鼓喧天的落定,诗会复又举行。 相比旱船的光景,圣妃庙少了丝竹清扬、箜篌幽唱的雅致,俗人俗事便悄然滋生,譬如眼下: “站住,你这迂夫子当真好胆气!竟敢藏身画舫,冲撞诸位公子!”一道厉声呵斥陡然自不远处的山路响起。 过得片晌,便见一儒生装束的少年撞入茂林之间,他未佩巾帽,头顶些许毛发伴着奔走飘摇不定。瞧着正是昨日合淝县间的少年儒生。 这时踩着满地光影,少年儒生一边回头混不吝地叫嚷几声:“是极是极,小爷消得一番你阿娘的茶壶嘴,个中滋味,约莫是有醍醐之效,胆气由此益壮,你万莫要艳羡才好。”一边拽着双脚仓皇逃窜。 而他身后撵逐似的冷斥随之消散,片晌的寂静过后,便是一通擂鼓也似的急声纵步。 少年儒生赶忙闻风而逃,再不言语猖獗,埋头飞也似的跑了一里地,却见得几道长短不一的身影迤逦在眼前。 他神情一紧,举目而视,正迎上不远处黑衣女子的视线。瞧清那女子的装束,以及昨日与其相伴的儒雅男子,他目光霎那凝滞。下一刻,毡履擦着地面,身子随之一拧,便要改道夺路而逃。 岂料耽搁片晌功夫,身后大汉已然赶来,大汉一袭青袍,面孔不知承了何等遭遇,竟斜剜出一道可怖的疤痕,这时右手钳制住少年儒生的肩头,森然笑道: “跑啊,怎的不跑了,不跑是吧,那便叫我好生瞧瞧,你这迂夫子的六腑与常人有何两样,竟平白多长了几个胆子!”边说着,手掌猛地贯去气力,铁箍也似,抓得后者直咧嘴。 少年儒生不住地缩着肩头,心里全然一片悲恸欲绝,前有旧恨,后有新仇,小爷插翅也难逃,怎的这般薄命! “欸?方才那般诳语倒是相当凌厉,怎的眼下不见吱声?”青袍大汉冷笑一声。 “当真贱胚子,本意将你逐出姥山便作罢了,偏生要叫自个皮肉吃上一番苦头才肯罢休!”随后提脚猛地踹翻少年儒生,又自腰间抽出阿骨朵,腾跃着寒光冲那边兜头抡去。 少年儒生赶忙架起胳臂翻身挪转,藉着霎那的光景,竟蓦然避开势大力沉的一击,跟着却佯作难忍疼痛,惨叫出声。而其掩在臂弯下的眼睛瞧着不远处的朱兴盛几人,目光稍作犹豫。 待耳侧劲风复又袭来,他忙不迭猱身而起,径直朝朱兴盛几人趔趄逃去,口里连声叫嚷:“神仙娘娘,可曾记得小生,小生当与神仙娘娘有缘!还望神仙娘娘救我!” 那边姜丽闻言,眼睑不自禁地颤了颤,这儒生她自是记得,昨日在合淝县,便将她误以为是金元雅,更一番摇唇鼓舌,绮语不断,言行之间多有狡诈,委实叫她嫌厌。 只是昨日觉着他不过一迂儒之徒,偶有狂浪之心罢了,眼下却看出一些截然不同的东西,方才那番腾转躲闪,已是使上了几分巧劲,这人分明身怀武艺,缘何扮作手无缚鸡之力? 这时见他直奔自个而来,姜丽眉头皱起,目光不由得瞟了朱兴盛一眼,见其面色凝重,双脚错开,似有拦截之意。 想必重二亦是察觉此人蹊跷之处,当下她再不作犹豫,右手暗自覆上腰刀刀镡,拇指轻推,潋滟波光锵锵亮出寸许。 “欸?何来的神仙娘娘,说甚的有缘,你这小儒生不久前可是一口的腌臜言语,辱人阿娘当真可恨,咱瞧着你委实不似什么好人,休要再近前一步!” 便在姜丽作势抽刀之际,张翼见那儒生竟想越过自个寨主直奔姜妹子,他立时环眼圆睁,挺着胸膛迈步挡下去路。 少年儒生只觉视线当中陡然一片黑毛毵毵,更有浓烈的腥膻气味随风袭入口鼻,叫他眼晕难言。 当下赶忙撤开身子,拉开身位,仰目之下瞧清来者真容。见其燕颔虎须,面黑睛黄,声音更若雷奔,分明得不好招惹,便紧忙堆着笑,佯作怏怏地揖手道: “小生乃武安端明书院的学生,怎的不似好人,阁下莫要冤枉了小生。” 而另一端,青袍汉子倒是并未追来。 他将目光望向华云龙与面色犹自木然的金元雅,又掠过朱兴盛三人,莫名的诧异之后是几分不明所以的疑虑,随后对前者暗自拱手一礼,在其眼神示意之下,悄然举步退走。 却在行出一丈时又倏然拧身,咬着牙忿然地剜了眼少年儒生的背影,这才解气似的大步远去。 第四十五章 朱公子请讲 “武安端明书院的学生?你莫要诓骗,那端明书院与景贤书院的学生眼下可是在诗会之上消得风流雅事,岂如你这般狼狈,怎的,莫不以为咱憨实粗莽,没甚眼力见儿?”张翼环眼怒视,面色忿然。 那少年儒生喟叹一声:“小生当真来自端明书院,可出身微贱,同窗欺凌,遭尽排挤,便想藉着庐州诗会得些名气。是以半月前小生便独个从江西行省赶来,然而到得如今,亦难以踏入诗会半步,欸,满腹学识无人问,空余抱负不得志,个中滋味,委实闹心。” 张翼眉头一皱,回头看了眼自个寨主,见其摇头示意,便对少年儒生斥道:“你这厮怎的说长说短,颠三倒四,你之种种,与我等更无干系,眼下捉拿你的汉子已然不在,你速速退去,不过日后若在见你辱人阿娘,勿怪咱以拳脚相待。” 那少年儒生闻言不自禁地偷觑着身后,见撵逐自个的青袍大汉果真不见踪迹,心头当下舒了一气。随后讪讪而笑,揖手过后,又身影鬼祟地摸去圣妃庙。 …… 到得茂林之间复又寂静。朱兴盛视线迎上华云龙,正待言及什么,便见后者只默着张面孔,偶尔诘问似的复杂目光看向金元雅。 而那边金元雅面色苶然,无措地瞧着华云龙。方才华云龙一番严厉的指责,叫她心口猝然攫紧,几载之前的阴翳霎那自记忆当中浮现,她不由得惊惶万分,生怕又因此弄丢了他。 午时二刻,金灿天光从树梢倾泄,二人目光无声地碰撞,眼底皆是沉默。 见得如此一幕,朱兴盛暗自轻欸一气,随后走上前,迎着金元雅疑惑转来的视线温和出声:“金花小姐……嗯,接下来要谈一些相对正式的事情,总该如此称呼。但在此之前一点点,一些事情也要道个明白…… 你凭借女儿身便可在如今世道蹚出名气,想来才情、立意、德行已是甚于天下多数男子。云龙能得你青眼,自有其过人之处,你二人又心许彼此,他心性眼力如何,你当比我看得更为真切,他可是蒙昧无知之人?” 金元雅闻言,目光些许凄迷地凝望华云龙,声音细若蚊呐:“倘使我甚于天下多数男子……他便甚于我,又怎会是蒙昧无知之人!”尾音认定似的明亮起来。 朱兴盛不自禁地回头瞧了眼华云龙,他与金元雅到底有着怎般的过往,竟叫其倾心至此,这时笑了笑,复又道: “你这般看他,我倒也安心许多,其实方才一路而来,左君弼的事情与一些应对之策云龙亦了然,想必他心里也是作了相应的分析,大抵觉着我那些计策是行得通的。 故而并未听取你那般安排,又几番要与你说起他的想法,却遭你打断……这些事情得叫你清楚才是,莫要因为你二人消息的不对等而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话到这里又回头对那边冷着张面孔的华云龙道:“你气量怎的如此狭隘,金花小姐一番言语虽有偏激之处,可只会叫我欣感于她对你的百般心意,那方急切之下全然的温柔我委实满意,你再莫要板起面孔那般严肃了。” 片刻前,华云龙心头犹自气恼着元雅不明所以便一通言论,对重二与那姜丽冷言冷语。 但渐渐瞧着她哀婉凄然的眼神,心头总归怜惜非常,只想拥入怀中好一番慰藉,听她怨忿撒气,只是方才已然对她严加呵斥,再难觍着颜面靠近一步。然则这时见重二如此说着,冷厉的面色再难绷住,缓缓柔和下来。 那边金元雅察觉到华云龙蓦然的变化,顿感揪着的心头忽几分暖意涌动,当下安宁许多,眉眼一片疏朗,随后回转过来的目光里流露着对朱兴盛隐隐得感激。 朱兴盛淡淡笑笑,言道:“该道明白的也道明白了,至于更多的,则是你二人的私事,如何沟通且待于四下无人时,眼下我们该说些正式的事情……” “正式的事情……”金元雅心头虽是感谢朱重二藉着几句言语,轻易化解了自个与云龙之间的芥蒂。 但依旧无法相信朱重二已有应对今日之事的方策,不过她倒也不再意气用事,这时眼神清澈,细声应道:“朱公子请讲。” “嗯……左君弼的意图总归是有根由的揣测,眼下不去赘述一二,不过从这里倒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朱兴盛边说着,边叫张翼与姜丽留意茂林之外的动静,接下来的话便相对关键了,包含的信息若叫无意闯入此间的人听去,恐会徒生事端。见二人应下之后,他复又对金元雅言道: “他既因倾慕于你而对云龙心生敌视,想来在我三人进入庐州路之前,他已有过暗中针对,亦或袭刺之类,却都以失败告终,这意味着他明面的身份,隐藏的身份以及与其相干的势力,皆是难以威胁到云龙……” 金元雅静静听着,不时颔首,这番揣测倒无甚希奇。毕竟不久前,她从姜丽那儿得知了左君弼那一通委实袒露的言辞,若朱重二有心琢磨,自然可以得出如此结果。 不过一想到左君弼对自个的倾慕之情,他那张叫人嫌厌的面孔顿时浮现,金元雅不由得咬牙切齿,暗自忿然。 朱兴盛顿了顿,道:“昨日我三人与其照面,他分明瞧出了根脚,却并未挟以谋算云龙……大抵是无法藉此逼迫云龙如何如何。 亦或许他图谋更深,云龙不过其筹划当中顺带的某一环罢了,当然这般根由尚不完备,只是过度揣测,做不得数。 无论哪般状况,于他而言,当下的实力是无法对得你护佑的云龙造成致命一击,亦无力去搅浑这庐州路因你而暂时稳定的微妙局势,他需要一道强而有力的外部势力介入。 之后他又几番引诱我三人前往庐州诗会,想必今日在巢湖,他确信自个有了足够去推进一些事情的力量,这力量可以搅动巢湖风云,又不受你牵制,既来自外界,要么是阿速军,要么……便是汝、颖两河的水贼。 前者他大抵不会去考虑,而素闻那些水贼与廖氏兄弟仇怨已深,左君弼又有一个从千户的阿爹,若这些水贼肯受其招安,自是一石二鸟……如此一来,倒可藉此游说廖氏兄弟,予其所需,互取其长,以此好做一些事情……” 金元雅听到这儿,面色错愕,目光几分难以置信……一些事确如朱重二所言,然而其间种种错综复杂,他分明乍到此地……草蛇灰线固然是有,可又如何能琢磨到这般程度?庐州路的局势似是在他心里俨然有了相当清晰的轮廓……当下只觉得匪夷所思。 第四十六章 天元定,星位落 其实汝、颖两河的水贼受了招安一事,庐州路的几方势力也是知晓的,虽然无从察明听令于谁就是了。眼下听朱重二这般分析,想必应是无错…… 然则说到底,他寻得廖氏兄弟又能如何。那廖氏兄弟一向中立,从不插手此间纷争,可心里总归明镜也似,又岂会不知庐州路局势变幻,那水贼受招安之事自是早已察觉,朱重二单凭如此言语怎可得其相助? 不过到得眼下,朱重二便是难有完全之策,她亦是钦佩不已。毕竟扪心自问,倘使将她换作朱重二,可否着眼于左君弼无意间的蛛丝马迹,继而沿着一丝一缕拽出更多隐于晦暗当中的事情? 答案是否定的。人地生疏,一番适应便须得费耗几日光景,怎生可能短短一日做到这一步……她暗自摇头,朱重二这般缜密的心性,她当真自叹弗如。 金元雅沉默半晌,心头复杂难言,这时抬头道:“还望朱公子宽恕此前轻谩不敬之言,姜妹妹心头的朱公子的确出类拔萃,当如云龙所言,性子缜密,多谋善断,元雅自愧不如。 只是元雅尚有一事不明,那廖氏兄弟奉行初志,立意乡里之间,虽是历来不与庐州路大小明暗势力从中厮斗,但总归耳目众多,消息无不通达,他们岂会不知水贼一事,防备之虑自当盈而不竭。 非是冒昧,朱公子昨夜拜访其实于他们而言并无益处,眼下当口,反叫他们恐遭变故,分却心力,又怎会一番襄助……许是朱公子待人和善,方才这般推己及人,但万不可将应对的主意完全落在他们身上,倒是如今可藉我青军之势头,另作商议,朱公子以为如何?” 天光映亮金元雅的发鬓,她再不复先前凌人的气焰,一番言语坦率而柔和。这时眺向不远处的华云龙,将后者面色的欣然、偶尔的赞许敛入眼底,迎着如此种种,眼睛可爱地眨了眨,唇角到底是不自觉地勾起轻快而愉悦的线条。 随后又将清澈的目光定格在朱兴盛身上,等着他的回应。 “金花小姐思虑周全,自叹弗如之言却是妄自菲薄了……”朱兴盛摇头笑了笑,“不过水贼一事毕竟只作引路之用,游说他们是有着足够叫其动心的事物,至于是何物,当下要说清总归得费上些时间,暂不赘述,留于日后有缘再道与你听,大体上亦是与你有益。” 顿了顿,朱兴盛瞧了眼姥山渡口,那边已见不到登岸的人影,偶尔的鸥鹭扑棱着落上滩涂,湖面惊涛拥雪,几座游船的船舷便在波涛之间左右荡起忽闪着晶光的浪花。 金元雅正琢磨着朱重二所言片语,便见那边的视线眺向远处,再不言语,如此过得片晌,这时视线又敛了回来,转而言它: “其实我此行本意只为解决云龙的事情,将他与一众僧兵安然带离庐州路,但一些事情总归不在预想当中……若不出意外,合淝县今日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以县尹出事为端点,风波大抵要席卷不少州县……” 话到这里,迎着金元雅不解的目光,他倒也不作解释,只温和笑笑,言道:“适才那青袍大汉想必便是青军中人……金花小姐所图恐也不小,看来今日的巢湖委实热闹得紧…… 眼下我只将于彼此皆有益的方策告知一二,至于金花小姐今日种种,却不必与我细说,我虽与云龙亲如兄弟,但于你而言,总归是外人,当然金花小姐应是自有决断的,嗯……这话便且视作徒增了一番口舌罢。” 金元雅眨着眼,昳丽的面孔稍有疑虑,跟着倒是点了点头。其实朱重二偶尔的几句言辞叫她难以理解,譬如合淝县县尹出事……几番琢磨到底是瞧不出端倪,只觉着根由无迹,他又是如何作出的判断,当下暗自摇了摇头,姑且将其归于过度的揣测。 午时四刻,朱兴盛轻声说起昨夜便定下的方策,支点是落在应对水贼以及左君弼可能有的暗手,由此延伸出去的策略却涉及到兴许会横生出来的变故……譬如阿速军,无为州,乃至江西行省的上宾与儒生们。 有些是略讲,有些则是详述,方方面面的条理便在那边温和的声音之间逐渐递进,何时先手做些什么、突发的状况该如何应对诸如此类,都有言明……叫人听着,胸中不由得豁然。 金元雅便偶尔在某些与自个或有冲突的方策上迎去几声,她面色是柔和淡然的,金花小姐的仪态风度总归是有,但心头犹如翻江倒海涌作一团。 天光伴着鸥鹭掠过的宛转洪亮的鸣叫,自树梢枝头迤逦洒落,姜丽小小地移着步子,从那一端不经意似的挪到朱兴盛身旁,偷觑他一眼。 随后瞧着金元雅柔和面孔逐渐堆起再难抑制的惊诧与敬重,清丽明媚的容颜便迎着些许静谧的暖色光线,长发轻舞,唇角舒展也似,勾起几分自豪的笑意。 …… 圣妃庙“铛——”的一声铜锣激荡。 诗会的品评到得一定阶段,总会有一两首大抵算不得上乘,但足够亮眼的诗作诞生。随后便有上宾高声赋予赞誉,一身青袍的姜公亦会随之作出相对中肯的评价。 无为州的知州等到各方品评落定,在一片目光攒聚当中,微笑着起身言谈一二,道着“元也者,大也。大不足以尽之,而谓之元者,大之至也,此间不少诗作既觉气象瑰丽,亦不失民生国计,全然忧心天下万民,胸臆之间可见大元风采……”之类的话。 身旁吏目便将其言语抄录记下,这本该是胥吏的职事,但眼下多少已经无关风雅之事,趋于世故的味道则要浓烈几分,胥吏到底上不得如此台盘。 而四下的人群便就那几首诗作与知州的言论一番交谈接耳,屡屡乍起几声分明的惊叹,各色人等在这一刻达成共识,话头由此展开,朝着诗会之外的内容延伸。 嘈嘈杂杂的声音里偶尔亦有一两声很快便被淹没下去的不屑言语,似是觉着不过尔尔,远不如昨日旱船之作。 朱兴盛瞧着远处俞海通忿然的面色,这时忽觉衣袖遭人抓紧,轻轻拽了拽,姜丽清越的音调随之传入右耳。 “公子,那人……可是左君弼?” 远远地,左君弼不复甲胄加身的模样,一袭马褂襦裙,隐于人流之间,而其身旁,头顶些许毛发的少年儒生激昂着声音,冷笑出声:“一犬可吠形,百犬方吠声,如今瞧来当真在理,阁下以为如何?” …… 另一端,南侧山路,张翼敞着袍子,大步流星,带着寨主叫自个转告的事情匆匆赶入南麓水寨。 过得半晌,事情传达完毕,走出水寨的张翼望向远处湖面,长舒一气,目光却在这时陡然一紧,逶迤如地平线似的水天相接之处,几座庞然船舰的野性轮廓缓缓自那边升起。 第四十七章 青贼、子母舟 姥山岛东岸,腾起的水浪拍上滩涂,又随地势缓缓淌下,不久便有成群的欧鹭踩上滩涂一片潮湿,偶尔垂头轻啄的惬意姿态却在下一刻忽的惊惶起来,扑棱着翅羽飞去高空。 不远处,上百号精兵行色匆促,铁矛如云,沿山道巡查。 当头的蒙古壮汉双眉斜飞,鼻梁高耸,眼睛炯亮,戎服绥银牌。他面色格外阴沉,手里倒提了环刀,刀光胜雪也似,整体给人以精干而戾气横生的压迫。 过得不久,蒙古壮汉泰亦什·苏赫巴鲁神情不耐,目光冷厉地射向部属,斥声诘问道: “那些青贼到底何处藏身,你既然禀明此岛地势开阔,青贼无处遁形,如今缘何寻不到半个踪影?这小小的姥山岛通了地道不成?亦或……你等昨日并未入心,只顾了寻娼作乐!”说着,凶意俨然沸腾。 “上……上百户,事关青贼,事关那金花小姐,骠下怎敢怠慢!”右手的伍长面色惶恐,赶忙抱拳俯身而拜,不住叫冤。随后又正着颜色,犹豫似的顿首出声,“只是……姥山纵然地势开阔,但万树葱郁,其间山路隐现,不知通途,确实无法悉数探清。 如此巡查下去,恐难赶在阿速军到来之前将其抓获……不过昨日南麓水寨以碗口炮驱逐我等,骠下怀疑他们许是已有勾结,今日多半藏身水寨当中,骠下以为,他们总归是要挟持那些江南各路州的名门权贵,不如严守圣妃庙,好叫他们自投罗网。” “自投罗网?”苏赫巴鲁登时喝声怒斥,“废物!你与那守株待兔的蠢货何异?去,叫张明鉴来见我!身为牌子头,此行不寻思如何剿灭青贼,抓获金花,反是跟那知州身旁显甚得风头?汉人当真卑贱!” “是。”那伍长讪讪领命,起身正欲示意自个部下一齐寻去圣妃庙,便见一青袍大汉的身影陡然自几丈外的丛林之间窜出。 那青袍大汉面孔斜剜着一道可怖的疤痕,正是不久前与朱兴盛一行照面之人。这时他快步上前,抱拳嚷叫道:“回禀上百户,骠下已探明青贼下落!” 苏赫巴鲁闻言,手头环刀一紧,面色大喜,却在目光落向青袍大汉时,眉头不禁皱了皱。 这张明鉴往日虽也青袍着身,倒不觉得有甚希奇,毕竟青袍乃上千户所赐,青为天地之色,叫他以明正心,可今日竟觉得这一身青袍莫名有些醒目…… 午时七刻的阳光自天际迎面洒落,灼热明亮,叫人炫目。苏赫巴鲁便藉着刺眼的光线,眼孔微眯,瞧他片晌,随后喝声道:“好,带路!倘使今日抓获青贼、金花之流,你张明鉴当建头功!” …… 南麓水寨,张翼眺向天水相接之处。 六座巍峨楼船冉冉升起,野性轮廓逐渐清晰。六座楼船遍插朱红云旗,遮天蔽日似的,船首一口铜火炮,两侧各有六尺木锥,好似一对猛兽獠牙。水波激荡之间,左右舷墙橹棹一齐轮转,如飞而来。 隔着巢湖水寨尚有不远的距离时,当头楼船擂鼓忽起,咚咚咚咚的万马奔腾也似。 便见百余艘狭长的走舸从六座巍峨楼船劈下的阴影里延展出来,伴着惊涛裂岸似的鼓点,走舸多桨齐转,纵横布列,机动非常,好似阴云压境,转眼便将湖面波光吞没。 下一刻,无数弩窗箭孔自走舸的舷墙轰然洞开,随之盯上巢湖水寨的是一片密密匝匝的寒光。舷墙之后,暴戾恣睢的隐隐狂笑升起,万箭蓄势待发。 便在这时,那边寨门顿开,数十船只闪耀刺眼的光芒,倏然乘着风向奔出,数桨轮转之间,飞鸥也似。 水贼统帅见那寨门大开,冷笑一声,当即叫人停了擂鼓,点燃船首火线,调正两侧木锥,便要以绝对蛮横的姿态冲杀过去。 然则青烟方从船首袅袅飘起,水贼统帅的视线里,便有无数道光亮陡然扩大,越发得炽盛,刺目无比,直叫人睁不开眼。他心头起疑,复又眯着眼瞧了半晌,到底是辨清那些从水寨出来的船只。 那些船只形状古怪,前为巨舻,后舱亦是臃肿,不似寻常船舰。而舷墙甲板竟覆着纵横交错的大小铜镜,金鳞似的,整体看去,仿佛披铜镜以为皮。 铜镜之间用铁钩相连,末端隐于后舱,似有人在后舱里通过牵动铁钩不住地调整着铜镜的方向,强烈而刺眼的亮光便是藉着偶尔转变微妙弧度的铜镜折射而来。 水贼统帅下意识朝天空望去,当即暗叫不好,正欲吩咐什么,楼船却在下一刻陡然颠簸,掌着舵桨的水贼显然遭强光刺了眼,手上失了力,其后轮转橹棹的水贼们也随之增减力道,更改航向。 跟着轰的一声,船首青烟散去,碗口火炮的引线燃尽,震耳欲聋的炮声之后是喷薄而出的滚滚浓烟。这座楼船左近靠着一艘走舸,这时走舸的舷墙轰然爆裂,炸飞的弹片嵌入不少弩手血肉模糊的面孔,有人双腿尽失,有人胸膛开了洞,小范围的湖水迅速染上片片殷红。 “腿,我的腿——”随之而来的凄厉叫声将火炮造成的片晌寂静打破,游离穿梭于不同方位的走舸之上,登时响起连连的忿然怒喝。 “该死!放箭放箭!” “怎会有铜镜,船上怎能用铜镜,下三滥的招数!” “睁不开眼,速速避开廖氏的船,绕后绕后,等赤日西去!” “火攻,用火攻!既是铜镜护舷,并无生牛皮防火,便用火攻,焚烧他等!” 巢湖南面的水域,百余艘走舸俨然混作一团,待楼船擂鼓忽起,秩序方才渐渐井然起来。 不过巢湖水寨的数十船只已顺着风向赶来,见缝插进交错的楼船、走舸之间,随后射出钩爪倏然定入两侧敌船舷墙,将己身船只固定。 楼船阴影劈下,那边的铜镜不再刺眼,便有水贼当即察觉不妙,挥舞着长刀急声大叫:“速速将那钩爪斩断!莫要叫他等……” 话到一半,却见那些覆着铜镜的船只纷纷自腹内吐出小舟,每舟载三人,皆持猛火油铳,他们竟在划出一小段距离之后,回身朝着自个的船只喷出烈火,跟着似是观察片晌,随后神情一紧,忙不迭弃铳轮桨,逆着风逃也似的离开这片水域。 先前的水贼见得如此一幕,皱着眉不解。过得片晌,隐隐的石漆、火药气味从那些船只当中随风逸散过来,他鼻子下意识耸动,面色猛然惊颤,回身连声喝道:“入水!入水!” 第四十八章 风波伊始 南麓几条狭小的山路蜿蜒攀向山腰,淹没在万树葱郁的山头。风从那边奔下,一路吹动柏树枝梢,卷着偶尔的枝叶,跌入山下的湖水当中。 随着轻微的噗通隐隐响起,更南面的水域,密密匝匝的船舰轰然爆裂,炸起数十丈的浪潮,强横的气浪便从那边弥漫,鼓荡这边南麓上张翼的衣袍。 张翼的视线里,鸟兽四散的走舸高举着熊熊烈火,光火明灭里,密集的黑小身影交错着投入湖水。一两座巍峨楼船无声断裂,甲板之上双层飞庐倾塌,浓烈的烟雾自炽热的光亮之间连天匝地似的滚滚升腾。无数道哀嚎着救火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平息过后,山呼海啸似的清晰起来。 “哈哈,张翼兄弟,朱公子的这些新奇玩意当真构思巧妙,可惜时间匆促,不然改造个上百只子母舟,一齐攻去,定叫汝颖水贼有来无回。”这时一道洪亮厚重的朗笑自不远处的柏树下响起。 那边地势些许陡峻,柏树生于峭壁,峭壁之下是林立着的刺向天心的木锥,合拢出水寨的轮廓。卵石与柏木相叠的栈道就从那边傍着峭壁延伸上来,随朗笑声落入张翼眼里的,是迎着天光露出宽阔肩头的魁梧身影。 这人面肉横生,而立的年纪,却并不蓄髯发,双颊干净,眉毛倒是粗重,眼睛极为狭长,开阖之间,似有若无的凌冽气机迸射。他便是廖氏弟弟廖永忠。 张翼憨笑道:“廖大哥,咱寨主说了,那子母舟只有奇袭作用,何况天有不测风云,便是昨夜观星计算出今日气象,可赤日是否有变,他也不敢保准,要想取胜,接下来总归是要正面交锋的。” “今日风向正乘南去,不过余者皆是残兵败将,不足为虑,朱公子那一番火墙计策眼下用来倒是可惜,便留这些水贼以作磨砺之用。”廖永忠不以为然,回身看着远处湖面不少争渡似游向南麓的黑点,说着大笑两声,亲切地拍了拍张翼的肩头,又道: “此地有家兄指麾局势,毋庸着眼,我二人且去瞧瞧北岸的状况,想必那些埋伏的弟兄早已按耐不住了……要我说朱公子实在过于谨慎,不,过于仁善,那些来历不明的游船管它有无水贼藏身,总归不似寻常百姓出行船只,焚之便可,弯弯绕绕的迂回作甚。” …… 姥山东麓深处,蒙古壮汉苏赫巴鲁见丛林愈发茂盛,头顶树梢如盖,遮蔽天光,偶有蛇蚁自上方阴翳之间窜出,当下挥刀斩去,污血横空。 随后他再不忍地皱起眉,手头寒光暴闪,双脚错开猛地折身,淌着蛇血的环刀擦着风声,霎那架上那青袍大汉张明鉴的颈项,一对凶戾的招子更将后者盯着。 “青贼何在?你一身青袍今日瞧着总归不妥,说,你可是青贼奸细!” “百户冤枉……这身青袍可是左千户赏赐骠下荡平巢县青贼之功,骠下又怎生会是奸细?”冰冷贴着颈项,张明鉴不由得目光一紧,随后面色如常,仰头逼视回去,“百户莫不以为左千户亦是奸细不成?” 苏赫巴鲁冷声喝道:“哼,左千户如何,我自有定夺,眼下你且说说,为何仍不见青贼踪迹?反是你所引之路越加纡折隐晦,你当何居心!” “骠下何错之有!”张明鉴昂着脖颈,振振有词,“这姥山岛万树交错,蔓草丛生,山路更无人开辟,况且四下越隐晦,也越利于青贼藏身,百户岂无所察?” 苏赫巴鲁冷视着他,肃杀凝重,半晌却又默默收回环刀,警告似的语气:“但如你所言,可若叫我瞧见你言行不轨,便是左千户当面,也留你不得。” 张明鉴抱拳垂首回道:“百户放心,定不会有那一日!”重重的咬音之后,异样的目光闪动。 轰—— 便在这时,南面一阵剧烈震动传来,狂风随之倾轧树梢,纷纷落叶激扬四散,树下上百来精兵登时身子爬伏,铁矛锵锵,亦有人自腰间摸出弓弩,扣紧机弦,警惕的目光凝视四周。 过得一阵,却再无异动,亦不见可疑之处,苏赫巴鲁随之冲不远的伍长斥声道:“废物!你等身为军前斥候,眼下作甚,还不去察明状况!” 那伍长讪笑着连连应声,当即谴着自个手下一齐奔南面而去。 张明鉴瞧着南面,心头起疑,又回头望了眼不远处,方才十来个精兵趁乱伏身赶到他的尾翼,这时对上当头一人的目光,张明鉴露出询问之色。 那边摇了摇头,露出同样的不解之色,随后却扬起环刀,嘴唇微动。 张明鉴先是沉默片晌,转过身瞧了苏赫巴图一眼,见其手头环刀紧攥,正犹自面色冷冽地四下扫视。张明鉴当下再不犹豫,回身冲十来个精兵抬手作势之际,又从衣襟掏出哨子,长啸刹那惊起。 哨声一起,苏赫巴鲁心头警觉达到巅峰,凶戾的目光随之盯上张明鉴,森森冷笑自咧起的嘴角一点点放大:“呵,当真青贼……左千户好生隐蔽。”手里环刀随之倾斜,寒光顿闪,脚步分错,却在纵身暴起之际,猛地提刀上劈。 陡然砸落的木桶在半空霎时爆开,苏赫巴鲁松懈未起,便见其内有着黑稠的石漆忽如暴雨兜头浇淋,树梢更是探出一支铜铸的猛火油铳,隐隐的火光微动,汹涌的炽热火蛇便自上方轰然喷涌。 苏赫巴鲁汗毛耸立,当即回身提气,猛地踹上两人合抱的高树,一脚之力势大力沉,树干竟登时颤栗,射下的火焰在半空曳动,方位随之偏移。 他便趁反震之力,撤身而退。待身形稳住,舌尖舔上唇角石漆的痕迹,跟着狠啐一口,暴戾的目光缓缓转动,咬上那边正提刀而来的张明鉴。 远远地,伴着哨声顿止,柏树掩映之间,霎那闪出憧憧人影,或自树头腾挪跃下,或自丛间撕裂蔓草长身而起。百来件青衣随山风鼓荡,无数柄长刀暴起寒光,浓烈的杀机洪涛也似,席卷而来。 过得片晌,杀喊冲天,铁矛激荡着长刀,火星在下一刻迸溅。 另一端,张翼与廖永忠绕着山头,自东麓赶向北岸,便在这时,忽起的激烈厮杀声自左侧闯入俩人偶尔的言谈当中。 第四十九章 暗流 “莫要垂死挣扎,百户这条命,已如大元倾颓之势,再难有转圜余地。”张明鉴大喝着声,仗刀而行,刀光忽闪之间,势如破竹,撕裂苏赫巴鲁上空的落叶,刀锋赫然兜头斩去。 “铛——” 苏赫巴鲁斜去环刀,轻易便错开兜头劈来的凶猛一记,怒叱震天:“呵,我朝铁骑万万计,纵横亚欧,西灭大食、平钦察、破木刺夷,东役高丽,南入印度,登文底耶山!我巍巍大元,千秋昌盛,何以倾颓!你等奸人意欲窃国,当真可恨可恼,今日如何也饶你不得!” 随之魁岸的身子雷转风回,环刀自半空腾挪,逶迤如一道自天光分裂出的白线便从手头霹雳挥去。 张明鉴目光一凌,双腿蓦然起势,右手挽刀,左臂承镡,浑如黄钟大吕之形,一记横栏架住那边匹练也似的环刀,火星迸溅之间,身子猛地一沉,雪亮刀身交错,映出剜着狰狞疤痕的面庞,黏连血水的讥笑一点点自唇角勾起: “饶我不得?百户武艺不凡,凭我一人的确难以力敌,可百户不妨瞧瞧你这百来精兵,烧的烧,残的残,死的死,而我青军百余人皆安然,今日岂有取败之理?还望百户担心担心自个,好生寻思一番该当埋骨何处,也叫骠下略尽心意,不枉百户栽培之情!” “放肆!” 苏赫巴鲁口中厉喝,却不由得眺目而去,见着不远处的部属浑身黑如焦木,不复人样,亦有不少惨烈横死在几人合击之下。这时血河自那边蜿蜒,腥臊弥漫。远远地,更有那斥候伍长在折回途中,面色一怔,当即携手下四散奔逃。 苏赫巴鲁立时怒火中烧,恨声啐道:“汉人当真废物!战死也罢,逃兵也罢,便是只我一人,定也要摘你头颅!”手头环刀去势愈发凶戾,漫天刀光俨然迤逦出道道残影。 张明鉴苦撑片晌,口鼻渐有血色溢出,这时胸口猛地吃上一记苏赫巴鲁自暗中奔出的飞脚,顿时再难捱住,喉间瘀血哗的喷出,呛呛呛地退却数步。随后捂住痛处,面上浑然的嘲弄之色,嗤笑道: “百户莫不是想藉着骠下的脑袋好去审问左千户?可笑,可笑至极!骠下便是告知了你左千户亦是青军中人又能如何?百户可知这庐州路万户府的精兵里有多少人如骠下一样对蒙元恨之入骨?而这天下又何止一个万户府! 不妨再告知百户一事,左千户之子左君弼已将合淝县县尹处死,总管府想必不日亦破,路政之所若失,此后庐州无元! 你们不过胡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种族,侵略所及,莫不摧毁,与前朝金兵有何两样,早该驱除!今日便以你之胡血告以青天,愿我青军长虹不散!” 说罢,张明鉴扬刀喝道:“诸位,随我杀,摘此人头颅者可得粟米百石!夺其四肢者亦得半百!”身后立时一片青衣飞扬,刀声霍霍之间,轰然万马也似的脚步冲着苏赫巴鲁奔来,近些时,隐隐合拢,绝其去路。 苏赫巴鲁听得那边所言,顿时心头一惊,这时见四下合围之势已成,不由得目光顿凛,身子微曲,斜举着环刀,整个人如绷紧的弦,却在下一刻浑身劲气泄去,凶横地大笑两声:“想必我今日左右当是一死,可莫要忘却,阿速军即将登岛,你等亦是难逃一死,如此一齐埋骨姥山岛也好有个照应!” 张明鉴见胜负已定,倒也不著急,反是仰身而笑,待笑声落下,这才摇头讥刺道:“不承想将死之际,百户却是烂漫起来,竟作满口童龀之言……欸,骠下倒也有着一片善心,好叫你死个通透。 那金花小姐虽是有意暴露自个,以身入局,从而图谋蒙元马场,但这等调虎离山的伎俩想必阿速军的赫斯上万户应是有所觉察,大抵不会遣来过多人马,可你当今日只是姥山岛才有金花小姐的踪迹么? 左君弼在合淝县一招移花接木已将两千阿速军坑杀,拢共六千阿速军,眼下金花小姐约莫已遣人率领五千青军大部攻入蒙元马场。如此之下,百户不妨猜猜,到得巢湖的阿速军能有多少,而这里亦有一千青军隐于湖畔草市,百户不妨再猜猜,可安然登足姥山岛又能有多少?” “我怎知你此言几分真伪……”苏赫巴鲁紧皱眉头,却陡然错脚一闪,拧腰旋身,凌厉的鞭腿电光石火之间蓦然抽上身后扑杀而至的黑影。 喀嚓的动静过后,那黑影轰然侧飞出去,撞上不远的柏树,树干战栗,簌簌落叶覆盖着俨然一片塌陷的胸膛。“二哥!”一旁有青衣见状,满目忿然,随之奔去的刀锋裹挟着仇恨的怒火。却在下一刻暴闪而过的寒光里身首异地。 那边张明鉴面色冷冽:“骠下便成全百户拳拳赴死之心!”说着,身形挺进,仗刀杀来。 “我若有意脱身,一群废物又安敢拦我去路!”苏赫巴鲁当下不愿与其缠斗,反是折身目光凶戾地冲入适才撕开的合围口子,连杀数人,惹余人惊惧,更不上前。他便癫狂也似的大笑几声,兔起鹘落之间失了踪迹。 “追!他知晓太多,你等怎可任其离去!倘使近身不得,弓弩呢?缘何不用!”张明鉴见此异变,登时忿然暴怒,连声斥责,回身却瞧见不少青军兵卒面色怏怏,心头不由喟叹一声,随后又喝道,“还不快追!察其行迹,亦得半百粟米!” …… 不远地带,蔓草丛生,古柏苍天。交错的阴翳里,张翼与廖永忠的脑袋便自某棵大树之后偶尔探出,亮着目光探听许久,这时廖永忠悄声问道:“张翼兄弟……这眼下又是怎生的状况?” 张翼皱着眉,那边当头的青袍大汉午时那会儿自个倒是见过,听寨主与金花小姐所言,应是青军当中地位颇高之人。 可方才一番偷听,他俨然不单单是地位颇高这般简单! 左君弼之父左千户……还有那合淝县……寨主此前揣测今日合淝县是有一场或因左君弼而起的风波,然则金花小姐都无从得知具体事由,这张明鉴却甚是清楚,当与左君弼难脱干系。 可金花小姐此前亦有说过,左君弼因与华云龙素来不睦,早已离开自个门下,不为青军中人,这张明鉴又缘何与左君弼干系密切……不好!张翼猛地提起心弦。 那边廖永忠不解地拍着他的肩头:“张翼兄弟?” “欸?”张翼缓过神,憨笑着瞧他一眼,“咱也不知怎生的状况,尚待与寨主详明一二,廖大哥且先行北岸,咱稍后便至。” 第五十章 左君弼与少年儒生 北侧山腰,圣妃庙。 “公子,那人……可是左君弼?”姜丽清越的音调落入朱兴盛的右耳。 朱兴盛便循着前者的目光看去,见得远处的树荫里,左君弼一袭马褂襦裙,正与一头顶些许毛发的少年儒生偶尔言谈一两句,俩人之间似是初识,身位落开些许生疏的距离。 这时左君弼似有所察,警惕的视线越过午时的天光。瞧清朱兴盛的身影,面色忽得从容,唇角轻笑着,微微招手示意,全然友好的姿态,却在下一刻不经意地皱了皱眉,目光左右梭巡。 一旁的少年儒生见状,顿住攀谈的声音,复又问道:“左大哥怎的心不在焉起来?可是小生那一番‘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之言有着抛砖引玉的奇效,叫左大哥悟出了一些深奥的道理?” 左君弼摇头笑道:“你那番已是鞭辟入里之言,又不失诙谐横生,怎会是抛砖引玉,左某浅近的见解无外乎狗尾续貂罢了,眼下只是见着几个相识,却又少了几个相识,心生不解,一时难免恍惚,却是勿要见怪才好。” “相识?”少年儒生循着左君弼的视线看去,无意瞅见那边两道熟悉的身影,目光不由怔了怔,见那黑衣黑裙的女子瞧来,他忙不迭低垂了头。 这时又听左君弼如此说着,迟疑片晌,伸手示意,几分不确定似的口吻,“左大哥所言的相识,可是那俩人?” 左君弼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眉头轻皱,随后惊咦道:“怎的,你亦相识?” “小生当然相识,何止相识!左大哥瞧瞧……”少年儒生愤恨地指着自个头顶,“瞧瞧小生这脑袋尚有几根毛发,常言道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摧毁,可小生这一十六载的毛发却叫那黑衣女子给削去了,当真辱人父母,可恨可恼,不敢忘也!” “不过。”话到这里他又停顿片晌,喟叹一气,“不久前小生在林间遭遇一青袍大汉撵逐,走投无路时,却是他二人、还有一红衣女子和俩个身子魁梧的人所救,直叫小生这心头欸,一下子便复杂难言起来。” “伤人亦救人……”左君弼闻言,摇头笑了笑:“倒是与救人亦伤人缘来并无两样……那被救者、被伤者皆是这么个百转难宁的心绪。” 眼下这少年儒生却是叫他记起一些往事来,元雅亦曾解救他于危难当中。 然而后来竟与那华云龙愈发亲密无间,与他愈发得隔阂深重,如此断他情思,伤他透彻! 可他非但不怨,反是依旧护她、爱她,视她如命!更担忧她今日谋划失利,遭遇六千阿速军围剿。 于是便与阿爹商议,提前部署,在合淝县以元雅假身引诱坑杀两千阿速军! 做到这一步,听令于元雅的五千青军迎战四千阿速军,想必应是两败俱伤,倒也不会出现哪方颇为强横的局势,如此……她亦不会身陷危局。 “左大哥倒是感触颇深的模样……”少年儒生听他一番言辞,倒也不去追问,转而提道,“那二人亦是左大哥的相识?” 左君弼看他一眼,摇头道:“不是,许是适才光线笼罩,拙了眼,错认了人。” 少年儒生目光微动,随后点头笑道:“确也如此,世间怎有这般巧事,倘使小生相识亦是左大哥相识,想必便是那天成的缘分了。” 左君弼不再回应,心里寻思着,这少年儒生与他交谈许久,却是难察其人意图,不过方才那番话,倒叫自个得知了一些事情。 缘来元雅与这江北而来的人已是照了面,可眼下却不见元雅,亦不见华云龙与那个瞧着有些憨厚的壮汉,只见得这俩人出现在诗会…… 明知自个要挟持他们对华云龙做些事情,为何并未就此脱身,反是如此明目张胆?是布下了什么陷阱么? 左君弼面色阴晴不定,心头不住揣测,半晌未有定论。 这时暗自轻叹一气,今日合淝县一事缠身,自个便是不顾阿爹之后攻打庐州路总管府的事宜安排,紧赶而来,可到底还是误了不少这边的消息。 还有张明鉴那泼才,当真废物,分明叫他盯住这些人,眼下却不知跑去哪儿快活了。 左君弼四下环伺,瞧着不久前与自个一齐登山,这时俨然隐于游人当中的五十个巡兵。 合淝县那边,阿爹攻打总管府战事吃紧,自个目前遣使不了其他兵力,而这五十来人虽是巡兵,但暗中早已叫他训练的各个武艺不凡。 要不……藉此先将那江北的二人制伏起来,留下后手,以免徒生变故? 他心神不安,如此想着,大有示意动手的冲动,可到底戒心难除,过得半晌,方才冷静下来,只目光默默地扫了一眼那边的两道身影,便休却念头。 罢了罢了,且待汝颖水贼上山,万事皆备更为稳妥。 他此前目睹过汝颖水贼的风采,其船舰数目,建制规整,更有精锐三千,远胜于巢湖水师。想必一旦交锋,巢湖水师定是一面溃败的形势,南麓沦陷大抵费耗不了多少时间,等等无妨。 今日无论如何,也定要元雅与那华云龙的情思就此破裂,若当真无法拆散他二人,便莫怪左某狠心了。 当然更关键的则是那些来自江西行省的名门贵族,眼下万不可因自个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引起骚动,坏了大事。 轰—— 便在这时,剧烈的震动自南面响起,到得北山山腰时,声浪渐歇,却有兀自震落的竹叶纷扬洒下,飘落在不少游人的肩头衣襟。 闻听南面动静,左君弼登时目光一亮,是汝颖水贼开始攻打水师了!凶戾的目光随之扫向朱兴盛与姜丽的身影,又暗中伺察一番,却仍是未见着元雅与华云龙的踪迹。 而不远处,有人忿然哼道:“昨日便是如此,今日亦如此,那南麓到底在作甚!” “管它作甚,诸位不觉着眼下竹叶纷飞倒是自成一番意境,我等不妨以此为题,效仿唐时罗隐、宋时姜夔,若有上乘诗作诞生,便铭于圣妃庙之间,留待后人一观,也好不枉此行。”有儒生轻摇罗扇,言笑晏晏。 “那厮,你可莫要平白污了后人眼,叫后人遭这活罪。”俞海通方才得了朱兴盛的示意,随后瞧了眼左君弼的方向,这时目光转了转,不紧不慢地自那边站起身,冲先前说话的儒生一通喝声嗤笑。 第五十一章 弃戎从文的大才 “何人嚷叫!言辞怎生这般无礼?”那儒生面色冷下来,斥着声回身梭巡,待瞧清口出不逊之言的人时,目光微微一怔,皱眉片晌,复又道: “缘来是你,怎的,以为自个有了好词,便可如此目中无人?呵,你这般粗莽,倒是承得几分南蛮模样,岂见半星文儒气韵,昨日在旱船我便心存不解,那分明可流传千古的词作当真出自你之手? 我也不叫你蒙冤,眼下便以竹为题,不定诗体,不限用韵,好叫你一证自个才华,若你确有才华,往后我便与你执弟子手礼,反之你这南蛮便速速离去,莫要污我双目!” 说着合十罗扇,随后冲四下扬手作揖道:“在场诸位,我端明书院绝非盛气凌人,实乃此人过于狂妄!当然小生此番并非气恼,只是弗耻师焉,惑而求解罢了,不过须得费耗诸位赏诗雅兴,却是不知小生此番提议,诸位以为如何?” 四下游人尚未应声,端明书院、景贤书院以及江南各路州县的儒生当先纷纷哄然叫好。 他们昨日便瞧着那虬髯大汉不似真才实学,词作虽是极好,这点不可否认,但心头多少是有些怏怏不服的,只觉着这般粗莽之人怎会有此才华,竟远胜于他们,定是从某位大儒手里夺来的词作,好藉着混入旱船,当真卑劣。 看台前排的案几,姜公瞧着那边隐隐眉飞色舞的儒生,暗自摇了摇头,其身旁一绫罗锦衣的中年人见状,笑道: “诗会诗会,孰重孰轻,姜公自是明了,那虬髯汉子才学到底如何姜公亦是心知肚明,而这个江西儒生的家里却有着行中书省的参知政事,眼下他意气分明,俨然几分悟心明志的风采,却是不好干扰,姜公不如藉此做得这顺水人情,好叫他身心通达?” 姜公回头瞧他一眼,笑道:“知州说笑了,不过老儿倒是好奇,你对这些名门儒生的根脚,怎生透彻至此。” “姜公此言怪哉,这虽是庐州诗会,地址却毗连巢县,自然也与我无为州有关,而这些儒生各个显贵,若有一人出事,便是泼天之灾,岂敢不作了解。”无为州的知州温和笑笑。 “缘是如此,老儿尚以为知州要学那金花小姐,欲挟持这些名门儒生谋取江西兵马粮草,倒是老儿生性多疑,还望知州恕罪。”姜公恍然似的长身作揖。 “不敢蒙受此礼,实在是此前亦有怀疑姜公,心头愧怍。”知州倒也坦率,赶忙起身扶住那边,“姜公也勿要见怪,盖因你这一身青袍惹人眼,不过一番琢磨,只觉念头委实荒谬,一则这青袍制式据闻乃姜夔先生所记,后人依其裁剪而成,叫自个莫要数典忘祖,此举倒与那牌子头张明鉴相似……二则青贼岂有犯浑的道理,今日又怎会着青衣入山,哈哈,勿怪勿怪,我亦生性多疑罢了。” “知州所言,确是如此,天下青衣多了去,岂会皆是青贼。”姜公目光颤了颤,随后笑了笑,侧身看向中间吵闹的景象,相当自然地转开话题,“那江西的儒生虽是要叫那虬髯汉子难堪,作为长辈倒不便从中阻拦,却也不可任由他等这般胡闹,即是诗会,当有诗会的章程才是。” 知州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转而温声笑道:“自该如此,全依姜公之见。” 姜公揖手过后,正欲高声斥止圣妃庙下一片喧哗哄闹。 那边俞海通冷眼瞧着此番场面,更见上宾亦有人站出,这时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他大笑几声,迎着众人的视线,对那边的儒生喝道: “无愧是端明书院的学生,这嘴皮子好生了得,我的确不过一粗莽汉子,体内亦是流淌着南蛮的血液,可又如何?你江西等处行中书省的人便不是南蛮后裔了么?莫要五十步言百步!” 持罗扇的儒生登时一气,当即便要呵斥,却闻那边复又说着,“不过诚如你所猜测,那‘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词作非是出自我手。” 此言一出,场面登时寂静,落针可闻,跟着便是一声接一声惊涛拍岸似的指责。 对于更多心气甚高的儒生来说,先前不过腹诽,毕竟毫无端由,若去诘问实在有损风度,叫人耻笑,但眼下却全然不同。 便是偶尔吐出几声谩骂,也不觉丢了文儒风度,盖因那边不知缘何的坦然承认推使着他们站在了清风霁月的高度。 不远处姜公方起的斥止便淹没在阵阵喧嚷嘲弄当中。 另一侧,左君弼望着忽起的变故,眉头紧皱,心弦陡然提起。 这般骚动瞧着虽是有迹可循,可总归有些古怪,似是那虬髯汉子有意挑起,这于他而言相当不利,眼下诗会的情形分明的转入了未曾预料的走向。 但也不便贸然作出一些事情,心里只得盼望着汝颖水贼趁早攻下南麓,也好再无顾及地去推进接下来的计划。 “肃静肃静!” 便在这时,俞海通含胸拔背,声若滚雷,盖压满场哗然,复又迎着一片忿然瞪来的目光,戏谑笑道:“你等自诩文人儒士,却偏生如市井小民一般闹哄哄的,不知羞。一番指摘来指摘去,无非觉着我以他人词作入诗会,玷污了所谓的风流雅事罢了。 可我昨日亦未尝说起,那词作出自我之手。它缘是一位从戎而失意的大才藉以投身朝堂之作,不过这位大才昨日有事,未能赶去旱船,便托付与我。而今日他已身处姥山岛,便在诸位之间,我自然不可再藉他词作,为自个谋求名声了。” 俞海通这番话其实若去细究,难免会叫人察觉突兀之处。 但眼下那些名门儒生多是激昂难平,便是偶有冷静者,这时想要呵斥盘问,只觉这般言谈左右不过此人藉以脱身之由,奈何声音却又盖不住对方,只得气忿忿地瞧着。 “莫要以为我信口雌黄,这位大才有名有姓,便是合淝县的巡兵伍长,左君弼。”俞海通冷声大喝,跟着拧身扬手一指,“他眼下便在那儿,是了,他身旁站着一个头顶些许毛发的少年儒生,极好辨别。” 众人目光不由得随之看去。 第五十二章 姜公 圣妃庙前,嘈杂的议论稍稍平歇,一道道交错的目光或好奇、或古怪、或警惕地打量过去。那边偶尔的人群便悄悄挪开步子,远离数株古柏投落的疏影,站远一些,将左君弼的位置明晃晃的暴露出来。 左君弼面色愣怔,过得片晌,陡然抱拳,急声喝道: “荒谬!诸位莫叫此人混淆视听,左某承前朝淮西帅嫡传,只懂使枪抡刀,不知书史,不通文墨,又怎会作甚的诗词!何况左某身为巡兵伍长,守卫合淝百姓乃毕生所愿,怎会弃戎从文!” 左君弼此言甫出,俞海通便见满场目光恍然,随后忿然地瞪向自个,他也毫不示弱,反瞪回去,随后紧缩眉头,盯着左君弼,面色不解地言道: “左大才既然到得诗会,想必定是要以文才争夺桂冠,好叫盛名扬天下,怎的眼下却作这般温恭自虚的忸怩姿态?是了,左大才应是觉着眼下这些所谓名门儒生不过口耳之学,非是八斗之才,胜之不武,弗胜为笑,故而此番藏巧于拙?” 一番话落入众儒生耳里,登时激起千层浪,有不忿者出言呵斥,亦有儒生面色一冷,目光咬上左君弼。 “放肆!你这厮说长说短、胡言乱语些甚!” “口耳之学?呵,小生便是不才,亦要斗胆一试!” 远远地,姜公与无为州的知州、更多盘坐案几两侧的上宾神情不一,不少莫名的目光在俞海通与左君弼两人之间徘徊。有来自江西行省的上宾面色一沉,当即便欲起身喝止眼下分明几分荒唐的景象,却随之遭身侧之人玩笑似的劝阻。 这时天光西移,越过圣妃庙的檐牙,迤逦出那边馆舍楼阁的影子,片片拉长的阴凉便融入喧嚷不绝的人群当中。 左君弼咬着牙,紧紧盯住俞海通的身影,他不知缘何会发展成这般状况,不过根源却是此人,他这番行径是与元雅有着什么干系么?他们谋划何事? 暗自寻思着,左君弼下意识地看向朱兴盛那边,目光却在下一刻陡然怔住。那江北而来的俩人赫然举步走入不远处的山道,瞧去向,似是朝着北岸山麓赶去。 左君弼皱了皱眉,莫非这便是元雅等人商议出来的计策,将众人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叫他陷于纷杂费事之间,再无法便宜行事,那华云龙的友人即可趁此脱身? 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江北那俩人这时蓦然的举措,心头忽又生出几分疑虑,他等分明可以提早离去,为何非要等到眼下才行如此脱身之计? 稍一琢磨,随即恍然,想必是并未见着自个,亦有几分顾忌,倒也合符常理。左君弼心头复又比照片晌,再未揣测出其他可能性,只觉着无外乎便是如此了,不过这般伎俩……实在可笑! 那北岸渡口停泊着三座游船,四百汝颖水贼便潜伏其间,随时等候接应自南麓杀上姥山的大部水贼,元雅他们凭甚觉着藉以此番伎俩便可叫华云龙的友人安然离去? 一念至此,眼见那俩人的身影愈行愈远,左君弼敛起心绪,目光朝随从的五十来个巡兵一番示意,当即便要纵步追去。后面却在这时响起一通贯耳之音: “左大才休走!这些儒生如此辱你、谤你、轻你,你怎可临危而退?你才学卓绝,冠于世间,又何惧他们!” 那边的言辞叫左君弼更加确信自个揣测无误,却在快步追出几丈之后,折身盯上不远处满面叫嚣似的俞海通,目光闪动,隐忍几分杀意,漠然道: “左大才?呵,左某今日便作一回你口中的大才,且留于此地万勿走动,待左某处理了手头要事,自当叫你瞧瞧何为大才。” 言罢,当即循着山道而去,五十来个游人自四下的阴影里赶出,对视一眼,迅速尾随其后。风从山道右侧吹来,掀起他们掩于衣摆之下雁翎刀的轮廓。 左君弼一走,众儒生的目光皆是回转过来,却随之微微怔住,那着实叫人气恼的虬髯大汉竟偃旗息鼓似的,不再叫嚷,反是自顾撞入南侧的游人之间,也不理睬一道道怪异的目光,大步流星,直奔山头而去,很快便消了踪迹。 而圣妃庙前,姜公闻听左君弼丢下的话音,眉头登时皱了皱,随后瞧了眼日头光线,暗自一咬牙,再不迟疑地取出右衽缝口里的木哨,含入唇间,清越的鸣哨在下一刻陡然响作。 山腰轰然腾起阵阵“锵锵锵”的拔刀声。 有小贩取出藏于货担的长刀,有瞧着乐呵的寻常百姓目光分明得凌厉起来,默默握上自袖口滑落的短剑,亦有几个与官员谈兴正酣的色目商贾轻笑着抽出软剑、架上那边的肩头。 无数道潋滟似的刀光霜剑交织,凛冽的寒意藉着一地的阴凉升起,席卷其间百来个江南各路州县的名门儒生、上宾权贵。 无为州的知州瞥了眼肩头陡然的刀锋,面色却不见惊惶,反是相当从容地喟叹一气,随后几分复杂地看向姜公。 “姜公当真……此前我已给了姜公机会,不承想姜公愚昧如此,仍要与青贼同流合污。 今日旱船我更改了诗会地址,姜公应是想得到,棋局从那一刻起已是由暗转入明。既然那金花小姐胆识过人,敢以身入局,我等岂有不应之理。 眼下也好叫姜公知晓,庐州路万户府已派上百精兵潜伏姥山,而阿速军的铁骑即将赶来,前后夹攻,力量悬殊至此,你们……便是挟持了我等,今日又如何逃离? 欸,我之先辈与姜夔先生本是旧交,姜公此番若是迷途知返,我自会保你无虞。” “我乃汉家大儒。”姜公冷眼瞧他,“眼下更无须迷途知返。”说罢,刀光亮起,那知州的脑袋在下一刻横空飞去。 冲天而起的鲜血里,姜公回身,冲百来个惊恐叫嚷的名门权贵冷声喝道:“我青军不残害无辜性命,可若再有聒噪者,亦可斩。” 圣妃庙前,登时寂静下来。 …… 北岸山麓深处的丛林。 “公子,那左君弼当真会跟上来么?”姜丽手头犹自紧着腰刀刀镡,垂首赶路之际,偶尔的余光瞥去身后。 第五十三章 交锋 北麓一角,偶尔的灿灿天光穿透树梢,自古柏交错的缝隙迤逦出一束束静谧的朦胧光线,泼洒在山间,俯拾即是的蔓草便浸染上随风微漾的波光。 这时迎着姜丽传来的轻声顾虑,朱兴盛沉吟片晌,应道: “他一定会跟上,昨日合淝县与其言谈,大抵瞧得出,此人心性算是相当的自负,而这类人亦是多疑多思,只有叫他的念头贯通,形成可以说服自己疑虑的合理揣测,身为鱼饵的我们才能起到作用。” 姜丽眨眨眼,俏颜绽放明媚的笑意:“公子这番语气,分明亦是自负,念头贯通么……倒是叫奴家学会了如何应对这类人。” 朱兴盛看她一眼,并未接话,只暗自摇头笑笑。 举步复行数十步,丛林愈发繁茂,俨然密不透风,无数苍天古柏交错合拢的狭小天地里,偶尔坠入零星的光点,大抵谈不上晦暗,却叫人觉着森森寒意袭身。 待朱兴盛看清几株古柏腰身处不起眼的刻痕,当即左右瞧了瞧,随后示意姜丽与自己快步离开。 这边陡然的动静叫不远处的左君弼眉头紧锁,他追入这片丛林深处时,其实心头已觉着古怪,沿途草丛虽见错落,却也是循着江北那俩人的脚步而去,浑然不察其他游人踩踏出的山路。抬眼更瞧不清日头,无从辨识方位,但大抵与北岸渡口相去甚远。 这并非脱身姥山岛的路线,这俩人到底要作甚。 凝视着前路,左君弼心口蓦地咯噔一声,赶忙扬手喝止身后五十来巡兵的脚步,实在是眼下幽静偏僻,极易隐蔽,那边倘使有着埋伏,定叫人猝不及防之下难以招架。 便放任江北的俩人这般离去? 不对,元雅如何会有更多人手埋伏于此? 他对今日青军的部署无不详尽,青军拢共六千六百人,眼下已有听令于元雅的五千青军前去攻略蒙元马场。 余下一千来人则是听令于张明鉴,此行亦或伏杀万户府的精兵,亦或潜伏于湖畔草市,随时应对兴许会横生的更多事端。 此外尚有百来个弃文从戎的人以姜公为首,但姜公此行是要挟持江南各路州县的名门权贵,更无暇分身……不过姜公成功挟持又能如何,呵,到头来无非是给他作嫁衣裳罢了。 当然这是后话,眼下关键的则是这江北的俩人。 得益于自个对青军部署了然于心,暗自揣测一番,左君弼当即明白了这俩人引诱他等至此的用意。 大抵是无中生有的计策,便是当真有着埋伏,如今听令于元雅的青军当中,可抽身襄助者,应是不过十指之数,寡而迎众,若要伏杀,多以陷坑为主。 如此看来,这俩人所唱,左右无非是一曲空城计。 “你等持刀于前,着眼脚底,察明附近可有陷坑。”见着那边两道身影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即将消失在眼底,左君弼再不迟疑,回身对五十来个巡兵吩咐一声,随之缀其后方,缓步而行。 “是。” 五十来个巡兵领命,分散两列,雁翎刀来回刺入周遭深深浅浅的草丛。偶有盘起的几条碧蛇从草里电射而去,跟着就见刀光横空,逶迤的草丛便泼上了斑驳的血迹。如此行出百丈,亦无横祸发生。 左君弼见状,稍作沉吟,拧起的眉头逐渐缓和下来,暗道着自个委实过于谨慎,这般性子却也不好,放于紧要关头,总归是会耽搁一些事情。 自嘲似的摇头笑笑,左君弼随之挥手喝道:“莫叫那俩人离开此地,追,务要生擒!” 话落刹那,枝头繁茂的古柏之间,阵阵迥异于风声的窸窣陡然响作。伴着树下五十来个巡兵扬起的目光,大小不一的木桶自四面八方的枝头蓦地抛出,逆着视线轰然砸落。 “退!退!”左君弼目光一怔,看着那些木桶,登时记起张明鉴用以伏杀万户府精兵的伎俩,当即头脑发麻,暴喝出声。 他的命令到底是晚了一些,有巡兵依仗自个身形矫健,猛地腾跃而起,高举雁翎刀将木桶劈裂,汩汩黏稠的石漆兜头浇下。 亦有巡兵侧身翻滚躲开木桶的落点,但木桶随之爆开,深褐色的黏液炸起数丈,特殊的刺激气味铺天盖地。 地面嘭嘭嘭的声音不绝,黏稠的石漆蜿蜒流淌,水洼也似。 浓烈的光火在下一刻迸射,埋藏于蔓草两侧的猛火油铳闪动着黄铜的光泽,淡黄的火蛇轰然迎上黏稠的石漆,影影绰绰之间,宛如黑无常迤逦在天光下的勾魂索的竖影。 古柏交错合拢的天地里,一时火焰大作,妖娆蛇影也似,攀咬着仲秋季节的树木,不消片刻,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随后便有弩箭的寒光陡然自猛火油铳的方向电射而出,过得片晌,隐隐的惨叫逐渐埋葬在沸然似的浓烟当中。 探出猛火油铳的茂密蔓草,这时有人影直起身,目光冰冷地盯着浓烟之间憧憧人影栽倒,直到再无一人站立,方才回身,对一旁亦是盯着那边的朱兴盛与姜丽长叹道: “朱公子,怎的只有五十来人,弟兄们尚未舒筋活络,此番便已将其悉数消灭,当真难得尽兴,实在憋屈,倒不如跟随廖寨主迎战水贼……” 话音未落,异变顿生。 一道身影蓦地撕扯开浓烟,数个纵步,清亮的刀光刹那闪动,俨然直奔朱兴盛的肩头。 闻听骤起的刀风,姜丽眼神猛地一凛,当即推开尚未作出反应的朱兴盛,随之拧腰旋身,衣裙翻飞,腰刀藉着起势,贯入强横的气力,下一刻,涟漪似的刀光倏然挥去。 铛——清脆声响回荡,火星迸溅,似有无形气浪掀作,如柱的滚滚浓烟随着末时初忽起的大风,遽然摇晃。 明灭的光火自那边交相映照在俩人的刀背,折射出左君弼森冷的面孔。 “朱公子?呵,却是左某小觑了阁下,以为不过是得青军襄助,不承想阁下的倚仗竟是巢湖水贼!手段当真了得!” 第五十四章 游船水贼 冰冷的声音自左君弼嘴里迸出,随之喷溅的,是一口浓郁鲜血。 他毕竟非是要取朱兴盛的脑袋,本意只作挟持,来势未赴全力,而姜丽则是心切的迅猛一刀,倾注浑身的气力,两相交锋,自有优劣之分。 “左官人的手段才是了得,无愧是得了前朝淮西帅嫡传,竟能从那般危机关头活命出来,相比而言,在下却是不值一提。” 朱兴盛盯着左君弼,见得他马褂襦裙只有几片烧痕,面庞倒是干净,不过这时口喷鲜血,虎口亦有斑驳殷红,分明已是劣势,却了无惧色,更有戏谑之言。 “朱公子说笑了,左某无甚手段,不过藉着气运加身罢了,倒是朱公子此番未叫左某于大火当中赴死,左某心怀感恩,亦会叫朱公子留以全尸。” 言罢,左君弼陡然旋转刀身,一串火星溅射之间,寒光咬着姜丽的腰刀,沾连粘随,使出沛然的缠劲卸却姜丽这一记凌厉的劈斩。 俩人再次交锋数个回合,电光石火之间,铛铛铛不绝于耳,旁人毫无支援机会。过得片晌,姜丽分明不支,冷眼瞧着左君弼,荡开其横斩的刀光,裙摆迭飞,曳身退却几步,不再与其近身缠斗。 “好刀法,不承想小娘子武艺惊人,左某钦佩。”左君弼大笑一声,更欲杀去,却忽见朱兴盛身后与那边树梢奔出一道道身影,拢共一百来人,这时齐聚而至、刀光霍霍。 左君弼面色登时一惊,随之错步撤开,皱眉环顾,却下一刻袒露着破绽,提刀而笑。 “巢湖水贼竟着一百来人手襄助,左某委实惊奇,朱公子到底是对那廖氏兄弟许下了怎生的承诺?” “休得放肆!我等乃是巢湖水师,顾百姓安危,以巢湖清净,水贼之言当真辱我水师!”朱兴盛身侧当即有人站出来,仗刀呵斥。 左君弼瞅那人一眼,不由得嗤笑:“左右只是假托之词,莫要讲出来贻笑于人,廖氏兄弟不过藉此定心,从而招揽人手,以图谋庐州,北去徐州,坐镇南北漕运之枢纽,做这天下江河的霸主,攫取万民财帛,分明亦是野心勃勃,你等当真不知?” “我巢湖水师如何,自有定数,你这厮满口挑拨之言,勿要徒费口舌!”那人暴喝一声,拔刀当头劈去。 左君弼架刀横栏,便将那人震退半步,随后倒再未有所举动,只犹自嗤笑几声。 朱兴盛盯着左君弼,眉头皱了皱,随后朝姜丽望去,迎着那边示意无事的目光,舒了口气。 复又看向左君弼,左君弼这般到底想作甚,既不退去,也不再上前,只自顾说着话。 其实如今的一幕已经出乎意料,昨夜虽有作下预设,想着左君弼即使得以火里逃生,也该奔着反方向逃离,如此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倒转,局势方能逆转。 朱兴盛心头沉吟,若先前左君弼仗刀而来,大抵是未探明己方兵力,以为此地既然布下陷阱,想必人手不会太多,昨日合淝县言谈之间,他又对一身武艺相当自负,多是想藉着身手挟持自己。 可眼下又缘何这般行径,莫不觉着倚仗武艺便能以一挡百? 亦或者,即将有着足以抗衡一百来水师的强力支援? 朱兴盛目光闪动,左君弼若有支援,想来距离此地不会太远,而且数目远胜百人才是……看来那北岸渡口的游船,当真是有汝颖水贼潜伏。 那左君弼此番言行,无非是从中拖延时间。 北岸渡口的水贼么……却是不知张翼可将他此前的一番嘱咐带与廖氏兄弟。 朱兴盛抬眼,瞧不清之外的日头,偶尔的柏树缝隙之间,坠入自西边泼洒的静谧光线,大风吹动稠密的树梢枝叶,冷风阵阵,火势弱了下去,浓烟难散,犹自摇晃。大抵到得末时了。 朱兴盛瞅他一眼,当即再不迟疑,喝道:“诸位水寨的兄弟,迟则生变,莫要与其言辞争锋,还望将其拿下!” 众人早已不忍那边嗤之以鼻的嘴脸,朱兴盛声音落下刹那,忽闪的刀光霹雳也似,铮鸣之音陡然自四面八方响作,直奔左君弼。 “一百来人取我一人性命……哈哈哈!道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左某荣幸至极!” 左君弼仰天长啸,随即雁翎刀横起,飞扬的烟尘自脚底激起,身影奔出,迎着扑杀而至的百来人,浑然无惧的自傲姿态。 却在这时,不远处的丛林之间,无数道擂鼓也似的低沉脚步滚滚而来,惊散浓烟消散之后,复又停驻树枝梢头的几只欧鹭,偶尔折射的刀光映入这边左君弼的眼底。 他瞧见那当头一人赫然是自个不久前叫离的巡兵,面色登时一喜,当即易攻为退,铛铛铛地拦截交错的刀影,倒飞着奔那边而去。他身手相当了得,便在此刻,竟亦能分心对朱兴盛大笑道: “朱公子这般藉着百人只杀一人的阵仗,却是叫左某明悟一个道理,缘来万般诡计不过为鬼为蜮,敌不得横推一切的力量,争权夺势如此,斩断情思亦如此,此前倒是左某狭隘了,要叫元雅倾心于我,左某又何须再藉鬼蜮伎俩。 如今我得合淝县一域,又得汝颖水贼效力,自当屠尽元雅身侧诸多异性,今日那华云龙必死,眼下便先请朱公子赴死!” 扑哧! 左君弼话音方落,滴淌着血液的刀尖便自他胸口猛地贯出。 他疑惑地皱眉,回头看到自个的手下张着口,其间尽是污血横流,舌头俨然遭人搅碎,只能面色焦急地呜呜咽咽,想要告知他赶忙逃离,却半晌作不出更多的声音。 再其后,扬起的视线到底是瞧见执刀人的隐约面容,似有些眼熟,曾在巢湖水寨见过,木然的视线正欲看清一些,那边却是面色厌嫌地抽刀蹬脚,左君弼立时跌撞倒地,目光逐渐黯淡。 “胆敢勾结汝颖水贼攻我水寨,你这厮当真可恼!”廖永忠猛地踹飞左君弼,随后丢却雁翎刀,狠啐一口。 第五十五章 变天了 廖永忠拍了拍手,犹自厌嫌的模样,随后带着另一支潜伏在北麓的二百来水师精兵,朝朱兴盛那边走去。目光在中途扫了眼手下弟兄,到得近时,又落在朱兴盛身上,笑道: “这一路却是紧赶慢赶,生怕因我耽搁,叫朱公子落入险境,幸而尚未误了正事,若非赶在那巡兵与汝颖水贼碰面之前,先一步将几座游船付之一炬,恐怕当真会横生诸多麻烦。” 朱兴盛笑着回道:“有劳廖大哥挂念,这边且有水寨的诸位兄弟帮衬,自然不会身陷险地。” 不承想那左君弼谨慎至此,竟在尾随自己与姜丽之际,尚有心思着巡兵寻去游船,难怪他要从中拖延时间,对支援一事全然笃信的姿态。 摇摇头,环顾一圈,朱兴盛复又连声问道:“廖大哥,不知南麓战况如何?怎的未见张翼随行?” “南麓何来战况,尽是倾轧的局势,那子母舟当真叫人难以招架,三千汝颖水贼已成残兵败将,覆灭是迟早的事情,眼下权且留作我水师练兵之用。”廖永忠朗笑几声,“至于张翼兄弟……” 随后将先前遇上的事情讲与朱兴盛。 “东岸山麓处,万户府精兵与青军交锋……青袍大汉似是与左千户、左君弼干系密切,言辞涉及合淝县、庐州路总管府……后来那蒙古壮汉全身而退,武艺委实强横。” 如此之类的话不算详尽,但也足够将有用的消息清晰传递。廖永忠边说着,边回忆似的目光,随后叹惋道:“可惜一身武艺非我汉家之人,却是蒙古人。” 朱兴盛目光微动,皱眉思忖。 天气阴晴无定,廖永忠正欲接着说下去,却忽见午时大风愈加强劲。 苍天古柏的树冠汹涌涛浪也似,层层叠叠地簇拥又分散,无数飞卷的落叶伴着树枝不时咔嚓的折断,旋聚起接地连天的呼啸风峦。将此前火烬、浓烟、偶尔的光线纷纷吞没殆尽。 丛林之间,一时晦暗。下一刻,骤然的霍闪里,亮光乍起而黯,暴雨刺破无数交错倾倒的树冠,哗然泼下。 “变天了。”朱兴盛心头嘟嚷。 不久前,他打算此间事了,赶去圣妃庙接上张翼,与金元雅两人会面,商议之后关于阿速军诸事、以及华云龙的……去留。 但这时,结合左君弼与那青袍汉子的言辞,分明得觉察到,这场秋雨过后,庐州路三州三县会迎来一场不大不小,但足够晃动元廷南方统治的震动,而为之生死流离的大抵俱是寻常人家。 华云龙断然不可再留身庐州路。金花小姐便是拥有号令五千青军的威信,眼下又一心谋取蒙元马场,或许会成功,兵力由此激增,可若对上压境而来的蒙元铁骑,到底只会转入螳臂挡车的颓败走向,庇佑不了任何人。 在驴牌寨尚未发展成为铜墙铁壁般的势力之前,他不愿自己亲近的人再陷入更多的危机当中。这其实是有些执拗、甚至稚气的念头,却也是朱兴盛当下最真实的想法。 那边廖永忠望着风雨,寻思片晌,回身喝道:“阿孝,你带弟兄们先行赶回水寨,狂风暴雨当头,汝颖水贼尤为擅长此般环境作战,你等远不及,眼下他等劣势,也好趁此良机,磨炼一身本领。” 叫阿孝的水师领命,他振臂高呼一声,偶尔的电光映照面上淌动的水流,两侧轰隆隆的脚步随之汇聚,迎着飞袭的雨幕,三百来道身影裹起烟尘奔南麓而去。 待他等远去,廖永忠陡然记起什么似的,回头道:“朱公子,眼下心切,想着叫这些弟兄们好生打磨一番,几乎误却询问朱公子可尚有其他棘手之事,万望怪罪。” 朱兴盛看他一眼,摇头笑道:“眼下再无棘手之事,多谢廖大哥挂念,廖大哥勤于练兵之心自当理解,何况今日已是有恩于在下,怎敢怪罪。” “既如此,还望朱公子莫要忘却昨夜提到的水师建制与碗口炮改良……是叫红衣大炮么?哈,我觉着巢湖大炮的叫法才是威风。” 廖永忠坦然一笑,随后又摇头说道: “不过天公着实不作美,我等粗人喜好山野风雨,朱公子却是当不得寒意袭体,眼下巢湖湖面激荡,登船离岛生死更难料,朱公子不妨早些前去圣妃庙避雨,我亦要赶回水寨,此番待风平浪静,我与家兄酒宴以待,再一叙前话。” 言罢,扬手抱拳,不待这边回应,便匆促而去。 “廖永忠这番言辞,奴家听在心里,总觉得似有几分恐吓意味……” 姜丽与朱兴盛避开高树,并肩而行,赶往圣妃庙的路上,淋着大雨,偶尔言谈几句。话头无绪,多是眨眼时记起什么,便不犹豫地顺着说下去。 “奴家以为,今日若有左君弼身死的消息传出,那左千户必定会率兵包围巢湖湖畔。上岸是行不通的,我们要想离去,只有走水路,逆淝河而上,三日亦可返回定远。不过确如廖永忠所言,眼下暴雨骤然,过不得多久,巢湖必是暗流汹涌,寻常船只难渡……若有吃水足够的楼船,或许可以一试。” “有道理……”朱兴盛颔首,随口夸赞一声,复又沉吟着正色道,“方才与左君弼交手,当真未曾伤着?” 姜丽眼睛忽闪,心头些许的愣怔过后,目光亮亮地瞧过去,问道:“公子是关心奴家么?” “嗯……”朱兴盛迟疑片晌,面色坦然,“自然是要关心。” “关心”两字入耳,姜丽心口立时咯噔一声,随后整个身子仿佛缄默下去。过得片晌,轻淡的笑意却自唇角逐渐浮现。 她微扬视线,眸子荡着秋波,正欲说起什么,这时一阵飞也似的奔跑穿透啪嗒嗒的雨声,自不远处逼近。 俩人登时警觉,循声而去,在脚声愈发清晰时,姜丽噌地拨出腰刀,紧紧盯住前路丛林尽头。 那边在下一刻陡然撞入一道披甲戴胄的身影,他倒提一把环刀,雨水自刀锋迸溅,如鹰隼似的凶戾目光四下环顾着。 而他身后,雨幕深深而朦胧,似有百来个青衣交错,偶尔亦有隐隐的斥喝响作。 第五十六章 苏赫巴鲁 午时,蒙古壮汉苏赫巴鲁从东岸山麓突围出来,中途又与紧紧咬来的青衣激斗,仗刀斩杀十余人,方才夺路逃走,径直奔北岸渡口而去。 盖因登岛时,他曾留意到渡口停泊着几座游船与数只江舟,便想藉此赶回万户府班请救援。 眼下敌兵猖獗,姥山状况难测,若那张明鉴所言一切属实,合淝县恐已落入贼人之手,总管府亦是凶多吉少。 他必须赶在总管府沦陷之前将消息告知万户府……大抵是来不及的,可也要去尝试,惟愿万户府先一步洞悉当下的某些变故。 若非如此……庐州路必逢动荡。 如今颍上反贼势头已成,据闻先后攻占河南、江浙等处十三州县,大都震怒,已派真正的精锐之师前往镇压、收复失地。 倘使这等节骨眼上,青贼藉着庐州路发动叛乱,将战火蔓延至整个淮西道,甚至将河南江北行省与江西行省牵扯其中。南方天下,定会大乱,难有转圜余地! 苏赫巴鲁暗自喟叹,数月前,他因部落长辈蒙冤入狱,为此不惜得罪中书省参知政事。可到头来,非但未能解救长辈,自个也从上都路流放至庐州路,从千户所的达鲁花赤贬入百户所的百户。 按理说,对于大都的不公当是一腔忿然,面对今日的局势虽不至于作壁上观,可也绝不会叫自个身陷险境。 但他总归是蒙古人,有着以铁骑纵横亚欧的先辈,有着自认远甚于汉人的傲骨,如此种种熔炼如明火藏心,催使他自幼时起,便打磨武艺,一步步脱颖而出,及冠之年,已是泰亦什部落第一勇士。 其实倚仗自个的武艺,完全可以在这姥山岛刺杀百来个青贼,从而揪出隐藏更深的金花小姐,想来作为青贼头目,其份量必然不低,或可挟以摧垮青贼反意。 可惜不久前一场激斗,那百来个青贼明显转变了攻略,缠斗为辅,弩箭为主,百余人对一人,竟这般阴损,汉人当真不堪……他亦因此身遭重创,布面甲飘血,左臂贯入一支狰狞的箭羽,血流不止,身形迟缓。 赶至北麓之际,甚至当头趔趄,险些又中一箭。待他避开追击,平缓着激荡的气血,仰目望向渡口时,面色登时阴沉下来。 栈桥火光汹涌,再远一些的湖面高举着尚未烧尽的烈火,游船与江舟隐隐的颓圮轮廓便自其间明灭闪动,偶尔亦有一两道烧焦的身影随湖水掀卷,涌上滩涂。滩涂上一片狼藉,断刀残戈,尸骸横陈。 苏赫巴鲁紧皱着眉,这里的厮杀相当惨烈,可今日除却青贼,又有哪方势力掺和进了姥山岛的事情,他心头不解,只觉着当真多事之秋。 过得片晌,充斥着仇恨的喊杀声伴着箭矢破空,自身后响起。 他再无心琢磨,拧身钻入北麓丛林,一路往深而行,浑身戾气愈发浓烈,看来眼下只得藉着地形,将这群尚且会咬人的废物逐次击杀! 忽的一场暴雨兜头浇下,雨水渗入手臂伤口,叫他瘙痒难耐,更有脑晕目眩之感不住涌来。 苏赫巴鲁吸入一口寒意,登时清醒不少。随后环视四周,透过朦胧的雨幕,察觉不远处苍天古柏交错,枝叶茂密,极为适宜隐蔽身形,暗中刺杀,当下加紧脚步。 却在转过阻道柏树的下一刻,一男一女两道身影,迎着苏赫巴鲁陡然警觉的目光,迤迤然地出现。 待到看清那两人,尤其定格在那黑衣黑裙的女子身上时,苏赫巴鲁一怔,面色罕见的错愕。 她怎会在姥山岛?不,她怎会在江南一地? 姜丽盯住那边逐渐逼近的脚步,再未作犹豫,当即腰刀横空,浑然刀势自雨幕升起,噼啪的雨水迸溅在涟漪波光的刀锋,飞花碎玉也似。 “蒙古人?银牌百户?”待那边身形袒露,瞧清来者容貌,姜丽微怔,刀势稍缓。江南一带,委实难得见着同族人,她下意识地卸却防备。 想必此人便是廖永忠所言的蒙古壮汉,武艺相当了得。打眼一看,确是精气内敛,两颞微耸。 不过瞧着身中弩箭,面色苍白,若不得救治,难有生机延续。正欲搭话,便闻听其身后似有阵阵追赶喊杀声,自哗然暴雨里隐隐响作。 苏赫巴鲁愤然回瞪一眼,随后暗自咬着牙,环刀转入左手,右手平于胸前,对姜丽微微躬身,匆促一礼: “他赛拜努(您好)!我是泰亦什部落第一勇士苏赫巴鲁,眼下遭青贼追杀,生死难料,不求援手,惟愿令尊重起哈麻被刺案,彻查中书参知政事!叫冤错之人平反昭雪!” “你识得我?”姜丽不由得蹙眉,亲切之意登时消散,心头全然一片警惕。 “自然识得,数月前,我曾任大都路千户所达鲁花赤一职,某日得见令尊与……”苏赫巴鲁未察对方目光渐冷,犹自说着。 话未过半,百余人已然追杀而至,张明鉴瞧清这边的身影,目光刹那一亮,冲朱兴盛与姜丽高声喝道: “俩位!在下乃金花小姐门人,我等午时在林间尚有照面,俩位应与金花小姐干系莫逆,眼下还望出手襄助,拦截此獠!” 朱兴盛与姜丽循声看去,赫然见着自那边赶来的青袍汉子,面上可怖的疤痕映入偶尔的电光里,逶迤如蛇影攀咬。 朱兴盛皱了皱眉,随后与姜丽对视一眼,俩人不谋而合,当即便要撤身离去,绕道而行。 “她怎会与金花小姐相识?你这叛贼休得放肆!”那边,苏赫巴鲁对张明鉴所言嗤之以鼻,只觉着可笑,拧身怒斥一声。随后倒拎着环刀,不再奔逃,染血的甲胄迎向追杀至此的百余人。 心头犹自喟叹,自个身心本就俱疲,便是暗中伏杀,战至力竭,大抵会叫青贼折损一些人手,可青贼总归有百余人,只自个一人,当真杀得尽么? 今日,大抵是难逃死劫了。不过幸而临死之际,得见贵人,倘使哈麻案重起,部落长辈得以平冤,他这条性命便是葬于他乡,也算死得其所。 然则渐渐地,苏赫巴鲁察觉不对劲,他并未听着身后传来驳斥,当下赶忙回望,正见着姜丽面色沉默,撤身几步,似是拦截,亦似远离。苏赫巴鲁心口立时咯噔一下,那张明鉴所言……莫不成是真的? 第五十七章 异变 “你怎会识得金花小姐……”苏赫巴鲁心头复又想着,如今南方天下风雨无定,贼兵暴乱,她怎会南下,偏偏还是庐州路,有着金花小姐作祟的庐州路…… 心念急转之间,更在这时记起自个尚在大都时,偶尔听得关于她的某些传言,面色登时骤变,目光由不得阴沉。戾气在一刻滋生,右手轻颤,倒握着环刀,冲姜丽怒声斥道: “她可是反贼,窃我巍巍大元的贼人!你莫不是忘却自个身份,你想作甚,怎可与其结识!我适才当真可笑,竟尚想着求助于你!” 苏赫巴鲁如此出声时,不远处的张明鉴脚步顿了顿,狐疑的目光在这边一阵游走,百户似是识得那俩人?不,识得那黑衣黑裙的女子?闻其言辞,那女子身份……莫非亦是蒙古人? 张明鉴皱眉望去,那女子看起来倒是极为貌美,与午时天光下的姿妍婆娑不同。这时飞入丛林的大雨湿却她的乌发,半湿的衣裙紧裹着玲珑身段,水气朦胧之间,更添几分清丽出尘。当是不逊于金花小姐的江南绝色,全然瞧不出半点蒙古女人粗犷而剽悍的特征。可她若是蒙古贵族,却也说得通了。 张明鉴盯住姜丽,目光微动,念头纷纭变化,最终面色一狠,正欲嘱咐青军斩杀苏赫巴鲁之余,亦要将那一男一女尽皆挟持。 便在此时,那边的苏赫巴鲁骤然动身,却并非奔着青军而去,反是倒提环刀,杀意腾腾地扑向姜丽与朱兴盛。 “既然俩位与金花小姐干系莫逆,此番便休要怪罪于我,且随我一齐葬于此岛,合归长生天!” 环刀刃口的寒光沿着一路蔓草迤逦迸射,苏赫巴鲁偶尔的闷哼伴着冰冷的声音一齐响作,他伤口的气血随之翻涌,撞得面色复又苍白几分。 他其实依旧难以置信,然则即使眼下,那边仍未见有辩解之意,反而警惕着面色,腰刀横起,苏赫巴鲁的心头愈发觉着荒唐可笑。 堂堂中书右丞次女,怎可与反贼同流合污,我先辈英魂、我族人傲骨怎可遭其如此践踏! 当真可恨……心头“恨”字方落,手头刀光俨然腾起,便是身心疲乏,苏赫巴鲁的刀法依旧很稳,这时凌厉响作的刀风撕开雨幕,重重刀影迷踪交错,冲朱兴盛与姜丽兜头罩去。 “公子且撤!”姜丽轻叱着声,腰刀挽起层叠翻飞的浑圆刀光,迎着对方凶戾的刀锋,连绵不绝的兵刃交击在下一刻轰然激荡。 这边陡然的变故出乎张明鉴的意料,他立时警觉似的抬手示意身后青军停下追杀,随后眉头紧锁,不知琢磨着什么。 空中的雨水糅杂着枝叶间的泥土,藉着那边掀起的无形气浪,斜斜飞上张明鉴的面颊,待到身侧青衣的询问传来,他拭着面,啐去一声,跟着叮嘱道: “罢了,先行击杀苏赫巴鲁,他若身死,不论人头归属,待今日此间事了,你等皆有粮食可得。那黑衣黑裙的女子莫要伤着,留她性命日后自有用处,那男子瞧着手无缚鸡之力……刀剑总归无眼,且看他造化。” “这……”那青衣怔了怔,张明鉴方才尚且嚷着此二人与金花小姐干系莫逆,怎的眼下却非是相救,反而似有不轨之意。 他等在青军当中算是张明鉴的派系,只因金花小姐麾下再难以养活更多兵力,而暗中投靠张明鉴却是有粮可吃,有衣可穿。 可他们总归是青军中人,明面依旧尊金花小姐为主,如今要对其友人下手…… “我知你想甚,眼下莫要东想西想!”张明鉴瞪他一眼。乍亮则逝的雷光里,他摸着面孔不知何人剜出的可怖疤痕,犹豫片晌,竟对手下破天荒地开口解释。 “那金花小姐无可否认才情过人,可她到底是一介女子,心神被情思勾了去,眼底只有那华云龙,倘使我青军依旧尊其为上位,恐有覆灭之祸。 你等听着,今日之后,那金花小姐于青军而言,便是过去。惟我张明鉴才可带领青军杀出一条新路,一条仓禀实、衣食足的新路!而眼下,那黑衣黑裙的女子许是蒙古贵族,或可换来难以估量的粮食,如此良机,你等可愿错过?” 他的话音落下,百余青衣的长刀登时攥紧,随后在张明鉴一声冲天而起的“杀”声里,这边游散的气势陡然凝聚,扬刀、绷弦的声音随之穿透雨幕,迭起浪花也似,奔着那边激斗正酣的身影席卷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苏赫巴鲁听得身后动静,背脊汗毛登时耸立,未作迟疑,迎着姜丽密不透风的攻势,腰胯拧出更多的气力,环刀化作斜抹的匹练,一记横砸,如棍破空。 姜丽便是武艺不俗,轻灵非常,却也难以避却对方陡然的猛攻。她忙不迭地仗起刀身,双刀甫一交错,几束火星铛的迸溅,娇躯轰然倒飞出去,双脚趔趄着蹭出几丈的沟壑,刺目殷红自唇角溢出。 堪堪招架住沛然刀势,姜丽气血尚未平缓,盯向苏赫巴鲁的淡漠目光蓦地凝滞,清冷的面色随之揉作一团慌乱。 “公子当心!”清越的惊呼之后,湿漉漉的凌乱乌发忽如海藻飘动,向后飞扬刹那,小小娇躯箭矢也似,刀光迤逦成一道平直的冰冷白线,杀上那边逼近朱兴盛的身影。 朱兴盛面对眼前轰然交错、又转瞬即逝的激烈交锋,眼底掠过姜丽与那苏赫巴鲁密匝匝的残影,凝注片晌,便是想从中襄助,亦是难得可乘之机,深深的无力不由得自心头涌起。 他总归有些小觑如今天下的高手,自从定远县事了的个把月以来,他的体魄得到了不错的打磨,气血与日俱增,渐渐拥有了前世的充沛气力,故以为凭借一手精湛的戚家枪应有挑动天下豪杰的实力。 然而眼下瞧着,倘若对上定远县的甲士之类,确有迎战的底气,但如姜丽与苏赫巴鲁、乃至左君弼这般的武艺好手,到底只剩望尘莫及的喟叹。 这终究是冷兵器余晖未褪的时代,映照四海八荒的刀剑光芒依旧炽盛。看来此行回去,一些姑且搁置的东西须得提上日程。 朱兴盛如此想着,目光忽的一怔,身子登时紧绷,脚步飞退。 苏赫巴鲁轰飞姜丽,仗着蛮横的体格纵步逼近朱兴盛,劲风在下一刻掀卷,皮肉皲裂的手掌陡然在朱兴盛的视线里放大。浓烈血腥伴着隐隐的羊膻味袭面,雄浑的力道随之落上朱兴盛的脖颈。 这时姜丽倾注浑身气力的一击赶到,苏赫巴鲁侧身挥刀崩开,眉头顿皱,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又在密集响起的弩箭破空声飞来之前,自顾架起眼前一黑的朱兴盛,夺路而去。 第五十八章 异变下 末时四刻。偶尔的电光撕裂头顶重叠的阴云,如注暴雨搅起巢湖更多的湍流,渐渐浑浊的湖水在盆地合拢似的空间里上下翻飞、左右激荡。 几道逶迤而下的光亮里,倾侧姥山岛的湖水掀起数丈高,轰然自四面八方奔涌上岸。阵阵沁骨寒意随之淹没东岸的身影。 “呕……”来自腹部的颠簸伴着湖水灌入口腔,朱兴盛从苏赫巴鲁的肩头醒转,面色亦苍白了些许,这时呛咳出作呕的声音。 “你这汉人,当真废物,怎的如此娇气?”苏赫巴鲁皱着眉,呵斥一声,他面色苍白如纸,洞穿左臂的狰狞箭矢不知何时断裂,血水伴着雨水与湖水,在耷拉下去的左臂上肆意流淌。 而架着朱兴盛的右臂也无意识地颤栗着,显然不久前,姜丽那迅雷似的一刀叫他尚未平复下来。 朱兴盛未应他,腹部颠簸加剧,面色难看,复又干呕一声,随后手背擦过唇角,轻欸化作苦笑。苏赫巴鲁也不再戏谑,视线穿透漫天暴雨,稍微辨得方向,咬着牙提脚便走。 却在这时,苏赫巴鲁猛一趔趄,双脚交替地后撤几步,额间汗水渗出,右手挣扎着捂住左臂的伤口。下一刻,身子倒仰栽下,肩头的朱兴盛随之侧飞出去。 朱兴盛自那边拾起身,身形微微晃了晃。雨水浇下,他感觉额头沉重,面颊耳垂几分滚烫,这是温病的征兆,在眼下亦是相当糟糕的征兆。 自己到底经不起多少折腾,一场兜头暴雨、一阵昏迷时的颠簸,尚未去处理左君弼之后的事情,身子便缠上了病症。 此行若是安然回去,除却火器这条线须得更深入的研究,体魄也得再进一步打磨才是,不可止步于前世的水准便心满意足。日后的事情总有很多,拖着如此身子,难免会影响到驴牌寨的走向、不同阶段的推进,诸如此类的未来式。 而一切的前提却是此行可以安然回去……今日总归是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像是自江北而来的游船潜伏着汝颖水贼,这是可以轻易察觉的,但有些事情则是更加隐晦,大到整座庐州路境内的局势,小至青军内部的暗流涌动,桩桩件件想要短短一日内看个明白、揣摩透彻,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 便是这些大大小小的、隐于平静湖面之下的暗流,错杂交错着,形成眼下于自己而言,相当糟糕的局面。 无论是张明鉴不久前忽起的莫名杀意,亦或是待到那左千户攻下总管府,回头察觉左君弼恐遭不测、率兵杀上姥山岛……当然到底只是预测当中的最坏结果…… 过得片晌,朱兴盛走近苏赫巴鲁的左侧,蹲伏下身,也不做什么,只默默瞧向对方。轰隆着一刹而逝的雷光里,明灭的瞳孔倒映出苏赫巴鲁惨白的面容。 “呵,若想趁机取我性命,环刀便在那儿……”苏赫巴鲁仰躺着盯住朱兴盛,稍作喘息,嗤笑一声,“却只怕你这汉人没甚胆气,恐难抓稳刀镡。” “哦,多谢。”朱兴盛歪头看去,随手捡过遗落不远的环刀,入手沉甸甸的,非是寻常环刀。他拎着晃了晃,却又将环刀放入苏赫巴鲁手里,笑着说道,“忘却介绍,在下朱兴盛,濠州钟离人。” 苏赫巴鲁眉头皱了皱,不解其意,随后迟疑片晌,杵着环刀艰难地撑身坐起,也不言语,冷冰冰地盯过去。那边朱兴盛温和又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响起: “不久前,你虽是说着要拉我与姜丽陪葬,本意却并非如此,一来不过几分试探,二则便是试探过后,想挟持我二人罢了。其目的大抵并非只为了那时局面,兴许更长远一些,为引金花小姐现身?想法有些冒进,倒也不失那般境遇下可行的尝试。” “姜丽?”苏赫巴鲁面色怔了怔,随之反应过来,缘来她是另取了汉家名姓么…… 思忖片晌,持刀的手微动,环刀侧起刀刃,一抹寒光照着俩人皆是苍白的面色,苏赫巴鲁冷声道:“我之念想倘使真如你所言,眼下我已狼狈至此,再难逃离姥山岛,你更没了价值,又得知不少缘由,却是不怕丢了性命?” 朱兴盛倒也无惧苏赫巴鲁这番恫吓,只看他一眼,笑了笑:“阁下若当着要杀我,早在方才到得东岸时便已动手,眼下何故再作这般言辞。” 随后直起身,望向激荡的湖面,转而说道:“先前你那番暴露姜丽根脚的话究竟用意如何,是一时冲动亦或另有目的,眼下只当你是一时冲动……” 顿了顿,回身看着苏赫巴鲁,又道:“你想离开姥山岛,我可以帮你引荐南麓水师,他等有着楼船可以通行雷雨天的巢湖,但至于廖氏兄弟是否应允,却得靠你自己。” “条件呢?”苏赫巴鲁魁梧的体格迎着忽闪而过的电光缓缓直起,他缓了口粗气,皱眉道,“再则,我岂知你所言真假?” 朱兴盛未作回应,反而说起不久前伏杀左君弼一事。苏赫巴鲁斜飞的双眉随着那边声音逐渐落下,不由得挑了挑。 …… 过得半晌,苏赫巴鲁裹起朱兴盛递去的黑色布袋,艰难赶向南麓。而朱兴盛扬了扬沉重的环刀,面孔泛着烫意,身子偏生遭大雨浇得一片沁凉,他轻缓一气,重重拍却几下额头,随后再不迟疑,当即奔北麓而去。 北麓丛林深处……一个头顶些许毛发的少年儒生喟叹着声,他衣摆残缺,这时怀里抱着胸口缠起一圈圈衣布的左君弼,隐隐的嘟囔穿过雨幕,不间隙地响起。 “生死有命,非药石可医,你这厮能否活下去全在天意,与小爷不通医术无关……欸,你好歹是起兵抗元的人,可要吊住这条命了,小爷此番可是蹲守许久才等到那伙人离开,你莫叫我徒费气力……” 这少年儒生的嘴却是闲不住,如此之类自言自语的碎碎念叨响了一路,他倒也不觉无趣。 嗖嗖嗖—— 便在此时,几支箭矢闪着寒光,自少年儒生不远处的另一端丛林破空而过。远远地,更有一道阴沉狠辣的声音追撵似的跟上。 “小娘子莫要逃了,我等乃青军中人,我亦是金花小姐门下,岂会当真伤你性命,眼下只想着问些话儿罢了。” 第五十九章 暗杀 侧步铛铛铛地劈飞几支箭矢,姜丽复又加紧脚力,兔起鹘落,身影疾驰而去。此刻的她心急如焚,更对自个不久前的大意感到气恼。重二遭那蒙古壮汉挟持大抵已过了一刻……咬着下唇,她不敢去想更多的事。 过得片晌,追赶声再次自身后响起。姜丽登时蹙起眉,如沸杀意汹涌起来,当即便要回身斩他几人,好叫这群人丢却胆气。 却在回头刹那,眺着那黑压压云雾似奔腾撞来的五十来道身影,眉头挑了挑,杀性顷刻消散,跟着赶忙夺路逃窜。她清楚自个的斤两,尚未自负到能在五十来人当中游刃有余的地步。 这时一边赶着丛林而过,一边暗自啐声,这就是反贼么……本姑子不过一介女子,竟动用如此多的人追来,反贼便是如此不堪的模样么?如鬣狗似的紧咬不舍,当真可恼! 风声呜咽,暴雨如注,朦胧水气层层翻涌,她辨不清方位,心绪更是忧忡杂乱,乱糟糟的轰鸣。奔逃之间,几乎是绕着这片丛林打转。 一路的雨水逆着视线飞袭,她目光在林间环顾,丛林景物相似,她只隐约记着重二消失前的位置距离伏杀左君弼的地方不远。咬着牙,再次依循印象里的路线,身影腾挪,祈祷又确信似的吐出一口气……一定要撑到我去救你。 姜丽身后的雨幕当中,张明鉴对着手下咬牙切齿地怒斥一声:“谁人动用弩箭?作死不成,若只得一具冷尸,我等作甚徒劳事!” …… 另一端,朱兴盛提着环刀赶去北麓,当然他并不会使环刀,毫无相似之处的冷兵器向来不存在一法通百法通的道理。 月棍年刀久练的枪,这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时间上如此,兵器之间的窍门亦如此。若非尽皆下过一番苦功夫,大抵只有毫无章法、依循本能地挥舞。当然若刀口锋利,童龀亦可杀人。 方至北麓边缘,藉着乍亮的雷光,便瞧见不远处五六十个着青衣的身影在丛林之间晃悠,蹚过积聚的水洼,又绕着丛林佯作巡查似的徘徊一阵。 过得片晌,三道身影百无聊赖地走向这边,松下裤腰小恭。偶尔的言谈便在那边的雨幕当中响起,隐隐落入朱兴盛的耳里。 “张明鉴凭甚自个去拦截那黑裙女子,却偏偏叫我们小柳庄五十七户渔民围杀那头眼睛都杀红了的凶兽?此番在我看来,分明是他张明鉴的粮食不足,又觉着我们碍眼,便欲以此毒计陷害我们……” “大哥高见,此獠之凶悍甚于猛虎,不久前只身仗刀在百余人当中杀出血路,试问天下各路英雄豪杰,又有几人办得到?” “二哥所言极是,那蒙古壮汉便是身负重伤,也绝非我等可比,叫我等前去追杀……呵,他若反扑,我等无异于送死罢了。” 三人的声音仍在怨忿地响着,这时其中俩人身子轻抖,紧着裤腰离开。待那俩人说笑着归于丛林之间,朱兴盛盯着余下一人身上的弩箭,目光闪了闪,横起的环刀在下一刻毫无预兆地奔出。 晦暗里,凌厉刀锋陡然呼啸,刹那间斩上那人的后颈,黑影飞起,鲜血随之飚射流淌。窸窣的动静过后,朱兴盛拾起那人的弩弓与箭矢,身影迅速绕开丛林边缘,奔北麓深处而去。 末时六刻,朱兴盛穿入午时伏杀左君弼的地段,抬眼见得密匝匝的烧痕交错,偶尔的电光劈下,憧憧人影在更远些的丛林间闪过。 看清当头奔跑的黑衣黑裙,曼妙姿影凌乱在暴雨当中,奔着这边疾驰片晌,迟疑茫然的神情,随后又确信似的偏离开去。朱兴盛目光怔了怔,松缓的笑意:“哈……路痴。” 青色的洪流在她身后席卷,偶尔亮起的长刀照着一张张狰狞的面孔,隐隐嚷着“小娘子,休要逃跑,我等不图你性命……”之类的话消散在卷起寒意的呜咽风声里。 朱兴盛的目光也渐渐寒冷,身影在这边消失,绕过古柏的遮掩,吊在五十来个青衣身后几丈。 雨幕如珠线溅落,忽落的轰隆滚雷里,绷紧的箭矢在一刻飞射出去,“噗”的细小声响,末尾的一个青衣“扑”地随之栽倒。同僚的背影便在这青衣惊恐的目光里远去,浑然未察丢却一人,他方要大喝敌袭,一口雪亮环刀藉着雷光笼罩视线,刹那再没了声息。 朱兴盛从他身上搜出更多的箭矢,复又扣紧弩弦,对准那边追赶姜丽的道道青衣,视线随意瞄了瞄,又放下来,揉了揉浑噩的眉心,一边拉近着距离,一边喃着声: “神经病……一群神经病,她便是蒙古贵族又如何,那只是一个女子,会为李家庄的妇孺孩子谋一口吃食的女子,相识这么久,她是怎样的人,会行怎样的事,你们看不到,我看得到的……造反便造反么,造反也不应如此啊,怎可将心思落到她的身上……” 温吞吞的声音杂乱无序,像是说给自己听,弩弓的箭矢却要比声音犀利而精准得多。 夹杂在雷雨里的破空声悄然无息,一支支倒立在尸体上的箭矢尾翼犹自在狂风当中颤栗。朱兴盛每拉近一段距离,前方的青衣便会有一人丢却性命。 直至一道庞然的雷电逶迤天地间,轰隆着怒然斩下,几乎要劈开姥山岛似的。交错的古柏在下一刻轰得燃起大火,周遭景物随之亮起。 张明鉴当即更轻易辨得那黑衣黑裙的女子身影,立时回身呵斥道:“追,天公作美,今日此女插翅难逃!”却在回身刹那,目光凝滞,自个的手下,不知何时竟只剩二十来人。 远远地,一道道青衣的尸体栽倒过去,血流随着雨水的堆积,蜿蜒流淌。而在那些尸体之前,赫然的一道身影站在摇曳的光火里,面色冰冷,平举着弩弓,箭矢在下一刻映着沁黄的光,蓦地迸射。 “敌袭、敌袭!”张明鉴大喝着声,纵步扬起长刀“铛”的击飞箭矢,随后杀意腾腾地盯向那边。透过忽闪的光火,张明鉴看清了那人的容貌,竟是不久前遭苏赫巴鲁挟走的男子。 第六十章 雷光剪影 分明尚是末时,天色黯淡得像是到了傍晚。雷电轰鸣,狂风怒吼愈加猛烈,如注暴雨自溟濛的云层交叠间哗哗泼洒,湖面激荡,掀起数丈层迭的波涛,呼啸着卷起浑浊泡沫、船只的残骸、偶尔惨不忍睹的尸体翻涌上岸。 雷光里,岛屿剪影也似,隐隐的晦暗轮廓仿佛淹没在万顷波涛当中,孤零零地沉浮。 随着时间的推进,愈发激烈的气象变化将惶恐的氛围在圣妃庙铺展蔓延,某一刻惊叫乍起,随之哭喊、呼救、骂骂咧咧的声音轰然响作,起先这些声音很轻微,很快便遭哗然的暴雨冲散。 直至庞然的滚雷落下,几乎劈开姥山岛似的,圣妃庙的檐牙“嘭”的炸裂,下方数张案几腾起火焰。远远地,古柏树枝喀嚓折断,火光在下一刻明灭,交错着刀光,流转在江南各路州县权贵的颈项。咆哮的寒风里,刀光更冷几分。 有雍容华贵的女性上宾便在这时“啊——”的一声尖叫,短暂的寂静过后,混乱嘈杂的喧腾逐渐大了起来,盖过雨声,压过雷声,陡然汇成一片自山腰滚下。 “闭嘴!几星雨罢了,竟作仪态全无状,谈甚的权贵,却连寻常书生都不如,若再聒噪不休,莫怪老儿刀下无情!”姜公眉头皱起,从馆舍挑起窗沿,伴着冷雨飞入,冲外面忿然斥道。 他声音传出,便有青军紧了紧架在权贵颈项的刀锋,将话意传达。过得片晌,哄闹的圣妃庙前安静下来,姜公斜觑着目光环顾一圈,见得各色人等的模样,嘴角莫名抽动,摇头喟叹: “呵……馆舍如此宽敞,竟无人敢出言提及,往日威风全不见,当真一群脓包,淋场雨也好,雷雨乃天地之正气,最宜洗却心头鬼祟执妄……” 说着,合拢窗沿,复又叹息一声,这才回身朝坐在案几后的三道身影揖手道:“金花小姐,老儿在暴雨之前便得探子消息,左武携左君弼、君美、君辅三子坑杀两千阿速军,斩杀合淝县县尹,合淝……已经沦陷。 他们整合九千兵力,眼下大抵攻上了总管府,倘使路政再失,这庐州路三州三县必为左氏一门收入囊中,我等……便是谋得蒙元马场,恐难再得起事先机。” 金元雅自案几后站起身,扶着姜公坐下,随后摇头笑道:“姜公如此忧虑却是好事,不过起事怎有先机一说,向来达者为先,胜者成事。 这庐州路四面水路环绕,八方陆路通达,素来便是淮西襟喉,江南唇齿,易攻难守,眼下蒙元真正的精锐尚在大都,他们远非阿速军那帮酒囊饭袋可比,若是那些精锐铁骑南下,我青军只以如此兵力迎战,恐是覆灭一途罢了。 故而庐州路实非青军兴起之地,我等此番只谋马场,事成便撤于他路,日后徐徐图之,余事便由左氏一门担着也好。” “金花小姐可定下去处?” “倒有两地可谋日后大局,一是广元路,此地关隘凶险,易守难攻,可惜此地已有人效仿察罕帖木儿发展起了地方武备,短期内不好吃下。再则便是定远县……此地处于濠州与滁州对峙之间,地处优越,资源可得两州反哺,战火一起,亦有两州可作屏障。” “嗯……金花小姐所言,且容老儿斟酌一番。”姜公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地笑笑,随后似想起什么,复又说道,“午时之际,老儿见得那左君弼赶来诗会……后追着一对男女离开,似是朝山下行去。” “左君弼?”金元雅尚未应话,梁柱阴影下的华云龙便出声打断,这时望向张翼,顿声问道,“适才你所言……张明鉴与左君弼之事当真属实?” “你这厮,咱何时有诳过他人?”张翼怒起身,对他诘问相当不满,随后摇头欸着声,“咱寻来圣妃庙便是要与寨主言明,谁晓得寨主竟不见了人影。” 华云龙闻言,心口咯噔一声,陡然起身,喝道:“你这憨子!怎的如此蠢笨!”见其意欲驳斥,跟着瞪去一眼,“你家寨主,恐有危险!”又对金元雅丢下一句“你武艺全无,且留于此地,莫要跟着咱,听话”。随后忙不迭地推门而出,赶去另一座馆舍。 张翼怔了怔,皱眉思忖,目光便在下一刻轻颤,他拍着脑门,心颜愧怍,懊恼蔓延,连忙拾起身追上华云龙的脚步。过得一阵,三十来僧兵自另一座馆舍鱼贯而出,随着华云龙与张翼的身影匆促赶下山去。 …… 北麓深处,张明鉴拖着长刀,目光环顾,见对方只有一人,登时恨声道:“是你!杀我三十余弟兄,呵……寻死不成!”长刀忽扬,绷紧的双腿推着身影刹那前冲。 朱兴盛盯住杀来的张明鉴,陡然拧腰旋身,沉重的环刀在下一刻飞转着掷出。 藉着冲劲,气浪自这边席卷,雨瀑之间环刀横空,旋转出嗡嗡嗡的风声,上空树冠遗落在蔓草的火焰随之倾倒、黯淡,凌厉寒光轮轴也似,奔着张明鉴呼啸飞去。 环刀脱手刹那,脑袋越发昏涨,面颊耳垂滚烫流转,朱兴盛咬着舌尖,痛意刺激着神智,毫不犹豫地掉头便撤,身影钻入光火明灭的丛林。 那一端,张明鉴翻身避却疾驰的浑圆刀光,环刀擦着雨水,轰然的几转过后,刀尖钉入积聚的水泊。 张明鉴的视线里,水花激扬,刀身轻颤。他目光忽的凝起,赫然认出那竟是苏赫巴鲁的环刀,随后眺向朱兴盛逃离的身影,面色沉吟。他倒是想着去追杀那男子,从而引诱蒙古女子步入陷阱,可到底是瞧着独属于苏赫巴鲁的环刀一阵迟疑。 虽说苏赫巴鲁不久前身负重创,然则其武艺超俗,绝非常人可比。而那男子竟从其手头逃走,大抵是将其击杀了,亦或是他二人作下某种协议……无论哪般缘由,都叫他对那男子心生警惕,不愿这时再生变故。 随后皱着眉头正欲对仅余的二十来个手下喝声吩咐,却见得有手下跪倒在身中箭矢的几具尸体前。这时猛地扬起面庞,泪水交错着双颊的黄泥,充血的双目盯向朱兴盛的身影,俨然牙呲欲裂,怒火中烧的模样:“啊——杀我兄弟三人,李家已剩我一人,此乃血仇!”提刀便奔朱兴盛的身影杀去。 第六十一章 短发的姑娘仗刀迎战 那青衣“啊——”的凄厉嘶吼,像是落入巢湖的粗砺巨石,涟漪弥漫散开,惊得不少人从错愕里反应过来,片晌的迷惘,随之在血泊里翻找到面目惨白的亲友的尸体。 过得片晌,几声冲天的痛苦哀嚎,悲痛之下怒意如沸,暴雨难以浇灭滔天的仇恨,呛啷扬刀,声声脚步伴着“血债血偿”的杀喊在下一刻响起。明明灭灭的光火里,憧憧人影杀入朱兴盛钻去的丛林。 “不可前往!那男子此举恐是有诈……”张明鉴瞧着如此一幕,大喊出声,却无人响应,倒是有着几个手下回头冰冷地瞪他一眼,随后更不答话,只自顾地深入那片密林。 张明鉴的面色不由得阴沉下来,沉默片晌,心头凶戾渐消、苦涩浮动,如今他到底是明白了,为何金花小姐对他在青军的所作所为从来不加干涉,甚至偶尔戏谑似的轻笑一声。 缘来这些……这些他只用粮食便可收买的兵众,并非金花小姐无力去供养,而是不愿。 他们终究难以褪去渔民的习性,言行皆是个人脾性的使然,哪里瞧得出半点令行禁止的兵众模样、号令之下的严明轮廓、拧成一股的肃杀铁血,整体而言,精气神是松垮的,有利可图时或许可以稍稍凝聚,却也只是这般了。 小柳庄那五十七人如此,面前这些人如此,草市潜伏起来的千人大抵亦如此,说是青军中人,倒是贼寇更为妥帖。要将他们蜕变成如臂指使的精兵猛将,所需的大抵不单单是粮食、时间如此这些,更关键的则是潜藏在他们心头的某些东西…… 张明鉴仰面喟叹一声,其实眼下这一幕于他而言并不算坏事。狂风呼啸过去,藉着暴雨雷光,以后该走的路、威望的积攒、部众与亲信之类的诸多事项在电光火石间多少形成了与其相关的懵懂概念。 回想着方才手下冰冷的回眸,他摇了摇头,随后长刀扛上肩头,舔着牙龈啐出一口腐臭雨水,奔着将要消失在那边密林的二十来青衣赶去。 时间回溯到半刻前……待到姜丽察觉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叫嚣陡然消失,她仓皇的身影渐渐慢下,到得后来,俨然顿在原地,提着腰刀,警惕地回身望了望。 一片迷蒙薄雾里竟再瞧不见半个追赶的人影,姜丽眼睛眨了眨,拨开两侧偶尔遮盖视线的长发,确认看清了身后的状况,登时眉头轻蹙,几分不解。随后忙不迭地环顾周遭景象,跟着便是片晌的凝滞,咬着下唇,目光全然的自责与懊恼,她大抵又跑岔路了…… 便在这时,那边的丛林里,薄雾轻拂,她听得短促的暴喝之后是冲天的嘶吼,过得片晌,哄然的脚步逐渐远去。 陡然的变故,叫她心头浮现一抹忧虑。稍作思忖,姜丽矮身上前,穿过错落掩映的丛林,入眼却是空旷无人,只见得一口雪亮环刀斜斜钉入血泊。 暴雨泼洒,那刺目颜色方黯淡下来,便有片片暗红自蔓草间流淌、汇聚,过得片晌,血色复又浓烈。再远一些的视线当中,地面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胸口的箭矢颤在狂风里,更多的血流赫然自那边蜿蜒过来。 盯着那口雪亮环刀,姜丽目光蓦地一凝,认出这是那蒙古壮汉的环刀,心口登时急促扑通,眼底杀意迸射。随后轻呼一气,撕下黑裙衣摆,包着掣刀的右手缠起,如此箍上几圈,牙齿扯紧扣结,便寻着不久前那些脚步远离的方向,面色冰冷地追去。 …… 阴霾云层下,逶迤的闪电横空,风声在更下方咆哮,延烧着雷火的丛林,低矮火焰黯淡下去,余烬断断续续地冒着青烟,随着水气喷薄,浓雾翻涌。 伸向北岸渡口的丛林道路间,飞奔的脚步伴着忿然的吼声,隆隆雷殛里,青衣含怒扣下弩弓,绷紧的弩弦在下一刻推动箭矢划过机槽,寒光颤着尾翼平直射向朱兴盛奔逃的身影。 暴雨仍在倾落,狂摆的火光透着些许暖意,映在朱兴盛的身上。湿漉漉的衣袍黏着他沁凉的身子,换气之间,冷风灌入隐隐作痛的胸膛。 噗—— 陡然间,自后方电射而来的箭矢洞穿朱兴盛的左肩,几朵血花飞溅出去,蚊叮的瘙痒感觉在下一刻攀咬心口,滚却几转,撕裂的疼痛登时潮水也似,蔓延浑身。 朱兴盛的两鬓登时泌下豆大的汗珠,身子随之趔趄几步,差点崴了脚。过得片晌,树木渐渐稀疏起来,没了茂密丛林遮蔽,暴雨哗哗哗的劈落,滚雷隆隆,在身后追赶喊杀越加清晰之前,他复又咬牙挺痛奔逃。 心头全然一片苦笑,自己先前委实莽撞,多少是意气用事了……其实再入北麓时,要让姜丽脱困有着更多的方法,譬如陷坑之类的布置,亦或寻上华云龙等人之后的筹划,总归是需要时间便可顾及自身安危的稳健行事。 然则望着姜丽逃跑的仓皇身影,终究只是循着心意地射杀、补刀、冰冷而漠然,似是要将莫名腾起的怒意宣泄。如此全然不得章法的鲁莽,大抵与浑噩的思绪多少脱不了干系…… 这时额头眉眼一片滚烫,眼睑不住耷拉,视野开始摇晃,身躯乏力又疼痛,交替的双脚在某一刻沉重,脑袋亦是笨重的。温病伴着可能有的炎症,在如此迭起的折腾里,急剧转入相当严重的迹象。 他咬下舌尖,刺痛冲上脑门,倒是清醒了几分,汹涌火焰在两侧跳动,逶迤到得远方,目光眺向更远一些的山腰,圣妃庙的黑点自那边落入视野,莫名的遥远,大抵是赶不去馆舍求援的。 幸而姜丽脱困了,以她的机敏聪慧,之后姑且是安全的。 身后的脚步愈发逼近,刀锋喷薄出的暴戾气息似乎近在咫尺,自己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哈,鲁莽行事再也不要有了,大抵也不会有了…… 事实上咬舌尖的作用微乎其微,这时杂乱的念头比晕眩更先一步吞没意志,他无力再去思索更多的事情。 天旋地转的失重感在下一刻攫紧周边空气似的笼罩过来,朱兴盛栽倒前的视野右侧,一道寒光如瀑,娇小的身影轰然挡在朱兴盛的面前。 随着飞扬的黑裙落定,腰刀架住自那边兜头斩下的长刀,火星迸溅,清越的声音裹挟着冰冷自齿间迸出:“反贼,当真该死!”含怒的一脚踹出,那边青衣对折似的轰得侧飞,撞入丛林燃起的雷火,跟着便是哀嚎阵阵,未再爬起。 在更多青衣杀来之前,姜丽扯下自个衣襟,俯身盖上朱兴盛的伤口,目光复杂,轻柔柔地说了声:“公子且等我,生死都要等,不许你再离开。” 视线再次被湿漉漉的长发遮掩,她皱着眉,起身挽起长发蓦地一刀,黏连成结的黑发在雨幕里飘落,飒然的秀背对着朱兴盛,下一刻,弓步前推,气浪四散,阴霾云层的电光下,短发的女子仗刀迎战。 第六十二章 迟来的支援 明红织锦面料的合欢襟遮掩着纤细的身子,系束在后方飘动,姜丽裸着曲线匀称的双臂,逮住欺近而来的青衣,脚步分错,黑裙涟漪似的跌飞,旋转的腰身拧出更多气力,拖刀便照那青衣的颈项忿然轰去。 寒芒在陡然响作的铮鸣里横空,斩断雨幕也似,那青衣的脑袋登时冲天飞起,便连格挡的反应也未生出,双手俨然定格于拔刀下劈的姿态。 扬起的凌乱短发擦过那边随之迸射、飞溅的血液,在那边身子轰然倒地之前,姜丽紧盯着渐渐停下追杀的二十余青衣,迎着他们警惕的视线,清冷的目光溢出凶戾的杀意,随后轻呵着气,腰刀甩开浑圆的锋芒,娇躯悍然前推。 雷电似是自山头隆隆闪过,交战便在下一刻爆发,迤逦的刀光如幻影舞动。 光影之间,兵刃铛铛铛的交击碰撞,姜丽豁出命似的,纤细身子迸发出可怕的力道,朵朵血花在她刀光之下飞绽、飚射,厮杀不见武艺的美感,全然是凌厉而蛮横的碰撞、格挡、挥刀,干净利落。 偶尔峰回路转地避却自某处射来的箭矢,腰刀一格紧跟而来的长刀锋芒,顺脚踹飞的几个青衣嘭嘭嘭的撞上那边的古柏,狂风咆哮,晃动的汹涌大火里,那几道身影俨然歪扭出不规则的形体,贴着树干轰然落下。 声声惨叫一片混乱,当头的张明鉴目眦欲裂,越过身侧的青衣,陡然冲杀上前,俩人霎时交锋,束束火星铛的迸溅。 姜丽的刀势连绵不绝,波浪迭起也似,压着张明鉴劈砍。这时陡然劈飞不远处哪个青衣袭射的箭矢,又侧身硬格张明鉴的一刀,随后藉着震荡,腰刀电光火石间连轰去数刀。刀风鼓荡,一刀更甚一刀的寒光重叠、暴绽。 砰砰砰砰,那边的长刀登时崩开几道裂痕,张明鉴的嘴角亦有瘀血溢出,双膝在某刻微伏,身子愈发低矮,刹那间轰然栽倒。却在倒身刹那,脚尖挟着劲风,蓦地上挑,一记阴毒招式狠而准的扎上姜丽正要挥刀斩落的右手。 姜丽躲闪不及,右手登时颤抖,刀身随之倾斜。她轻蹙着眉头,连撤几步,随后顿住身形,似是无事的模样,只面色漠然地盯过去。 片刻的交锋之后,彼此默默地对峙,二十余青衣俨然仅余十人,情绪在某一刻躁动,按捺的仇恨、惊恐、隐隐的退意以及颤声的叱喝、问及姜丽双亲的谩骂在那边蔓延。 张明鉴自顾拾起身,捂住心口连连呛咳,随后盯住姜丽裹紧右手与刀镡的黑布,察觉其下隐隐变形的轮廓。狂风摇晃的雷火里,面孔的疤痕衔着嘴角,狞笑豁然浮现。 眼下的张明鉴相当肯定,这般剽悍的身手与袒露合欢襟的不知廉耻,此女定然是蒙古人无疑…… 跟着又望向女子身后,见那男子躺在不远处,似是没了声息,但这时那男子生也好死也好,总归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蒙古女子擒下才是,也好对得起死伤无算的弟兄们。 那边姜丽目光冷厉,稠密的血液伴着雨水淌过腰刀,沿着刀镡渗下,黑布早已血渍黏稠。她的右手不住颤抖,吃上方才那一脚,眼下纵然有着黑布紧裹,腰刀也险而脱手。 还有十人……扫过雨幕里的青衣身影,姜丽喘着气,溅落大片黄泥与血沫的胸脯微微起伏,染血的合欢襟浸入逶迤而下的雷光里。 她回身瞧了眼暴露在雷雨里的朱兴盛,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的身体像是没了声息,肩头盖着自个的衣襟,布料犹自飘红,面色尤为惨白。她的心绪愈发得悲恸,脑海一片混沌,杀意在激荡,这时左手陡然击却右手变形处,“啊——”的痛嘶着声,复又咬牙杀去。 “血债虽是难消难解,但男子已然身死,而这蒙古女子即便斩却数个弟兄,我亦仇视之,但总归留有大用。”哗哗的雨声里,张明鉴吩咐左右。 “眼下她右手已遭我重创,刀法定然不复凌厉迅猛,我从中牵制,你等于侧面伺机擒下,若之后挟以谋取更多钱粮,我等生者食珍馐戴金貂,死者得安顿,当可告慰弟兄们在天之灵!” 随后张明鉴厉呵一声,当先迎去。身后的青衣见他如此言举,顿觉心头安定,纷纷仗刀紧跟而上。 双方刀光再次交错,不远处匆促的脚步伴着隐隐“那边、在那边”的呼喊陡然响作。不多时,几个阔大袍袄的僧兵穿过雨幕,绕过遮挡视线的古柏,赶来这边,随之映入眼底的场景登时叫几个僧兵愣怔片晌。 华云龙所要救的人他们虽是难以分辨,但张明鉴他们却是认识的,眼下与其交手的那黑裙女子想来便是此行解救之人了。 却是一个相当古怪的女子,面容粘黏着血沫、黄泥,瞧不出多少原本的模样,亦不见寻常女子的风鬟雾鬓,反是一头参差凌乱的短发,更袒露着……合欢襟,风格委实凶猛。 身手亦是凶猛,豁出命似的仗刀铛铛铛,连声震荡之间,浑圆的刀光擦出更多的火花,全然是悍然无畏的姿态。 偶尔翻滚腾挪,溅起一地的浑浊,方才险险避开挟着劲风砸向后颈的数把刀背,便遭那边张明鉴猛然一脚,身子登时如枝叶横空,阴影在地面飞快地迤逦。 视野里,光景瞬息万变,几个僧兵面色一凛,摸出丈二棍赶忙冲杀上前。 那边姜丽喘着气、杵着腰刀便要拾身再战,交错的刀锋却在下一刻欺近,严密的寒光遮蔽视野,瞧不见之外的景象。 她面色登时惊惶,“重二、重二……”低喃的清越音调变得沙哑些许,暗自咬着牙,右肩硬生生托着腰刀想要直起身,想要杀出去、目力瞧得到重二的身影。 彼此的刀刃爆出尖锐的摩擦,十个青衣猛地喝声齐使力,姜丽缓缓撑起半截的身子轰得矮下。喘气亦愈发急促,她终究是女子身,一身气力逐渐转入后继乏力的糟糕状况。 苦涩与懊恼在心头蔓延,右手裂开似的疼痛席卷浑身,很多的记忆片段陡然走马灯似的稍纵即逝……金元雅所说的莫要迷失自个,眼下算是迷失了么……总归是无关紧要的事,她只晓得,重二此前舍身来救自个便足够了。 后颈在这时蓦地迎上一道沛然的掌力,脑海忽的晕眩,视野一片混沌之前,栽倒的目光隐隐瞧见几个袍袄自那边的丛林里冲出,华云龙与张翼、更多的人影似是尾随其后。 跟着便是呼啸生风的棍声,由远及近的“张明鉴……你这贼子、该死!”几声叱喝盖过雷鸣,不远处“寨主、寨主,快醒醒!”的焦急呼喊,大抵是张翼了,偶尔的脚步落在耳边,轻摇着自个的身子…… 如此之类的迟钝感知渐渐消散,迷蒙的意识在某一刻抽离,姜丽紧蹙的眉头舒展,彻底陷入了昏厥。 第六十三章 湖畔草市 合淝县的战火在蔓延,战场的走向朝着汹涌的大势倾轧。 总管府沦陷的时候,已经是酉时末,残缺的尸首铺满古老的城池,陡然攀起的青色旗帜在疮痍的城楼上空猎猎作响,偶尔的闪电横过,无数刺向阴霾天心的断戟残兵迎着暴雨闪动微茫的光。有人穿过遍野的尸身,藉着片刻死寂离开故乡,有人蹲在晦暗里无声泪下,生民终将要颠沛,愈发悲恸与苍凉。 而姥山岛一晌午的混乱,在这场即将蔓延整座庐州路的灾难之下,到底只是微不足道的浪花,随着巢湖湖水倾倒似的翻涌奔腾,轰隆而过的滚雷里,几起交锋似是波澜不惊。 湖畔的草市便在这时吹响灾难序曲的尾声。 掀起几丈的湖水当空泼洒,道路的雨滩便掺和浑浊白沫逶迤流淌。稍远一些的草市,早些时摊贩撑起的青布伞、当街列开的案凳堆垛之后,再没了小贩的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披上蓑衣的身影,偶尔的长刀闪动寒光,掩在蓑笠下的视线警惕着远方。 雨幕里,远方矻蹬蹬的马蹄声一浪叠着一浪,盖过哗然的暴雨,千人的骑兵自那端轰然迫近,黑压压的钢铁洪流也似,刹那间湖畔震颤。到得近时,马声长嘶,高扬的马蹄落定,勒住缰绳的千户一身漆黑甲胄,雷光映过,自右侧抖开的长矛绽出凛冽锋芒。 “青贼?”阿速军的千户目光冷漠,盯着那边从堆垛摊位缓缓聚拢过来的一道道蓑衣,长矛扬起,浑然不复面对颍上香军时仓皇而逃的姿态,回荡在暴雨疾雷当中的,是平淡而掷地的字眼,“杀。” 这时更不会有着开战前的交涉,见面只有干脆利落的铁血镇压,盖因这里的青贼,将是阿速军应对大都问责的最后希望。 “杀”字落下,身后便有司鼓兵飞身下马,跟着一通急如滚雷似的进击鼓声陡然自湖畔响彻,鼓点密集,激荡在大雨里,鼓面雨水随之迸溅,地面雨水亦迸溅,轰然的马匹自司鼓兵两侧延绵杀出。 如云长矛撕裂雨幕,无数的甲胄腾着寒光,血色在下一刻伴着闪电横空。 骑兵碾压,本该是席卷而过的倾倒场面,可稍显逼仄的湖畔、湿滑的道路总归不利于阿速军冲锋、整顿惯用的军阵,失策于天地的战斗是心急之下的使然。 当不少马匹的前肢栽倒,披着甲胄的精兵嘭的自雨地飞出,蓑衣的长刀闪过,那边尸首两地,局势在某刻陷入焦灼。 一道道蓑衣包裹的身影里,偶尔有僧兵使着丈二棍,一捣一劈,倏忽纵横,密集的棍影虎虎生风,下马杀来的阿速人双颞中招,摇晃几步,挥舞着长矛倒下。 “多时不见,不承想重八的这手白猿母子棍倒是得了方丈的几分火候,甚是了得。”亦有僧兵瞧得这一幕,如此低语道。若是苏继在这里,定是认得,此人赫然是当日赶去濠州城通风报信、后又告辞离去,言是搬请师兄弟们前往庐州襄助的僧兵。 “咱无甚傍身本领,只有这一手微末之技,当下既入得禅心师兄眼目,那便对咱好生指点一番才行。”先前的僧兵掩在蓑笠阴影里的姿貌甚是雄伟,亦有奇骨贯顶,端的是非凡。此刻笑着抽棍近击,丈二棍呼啸而过,照着杀上前的阿速人,嘭的劈去要害,霎时将其撂翻在地。 “禅心……哈,师兄快要忘却法号了,不过重八的武艺进展神速,何须指点……倒是师兄离寺已久,云游四方,见到有人筹谋数载,点燃四起的战火,亦有人纵横捭阖,惊起天下的纷争,开河变钞、红巾万千……这世道一片溟濛啊,蒙元的新政终究难入寻常汉家……” 叫禅心的僧兵边说着,边丢却丈二棍,换上腰胯的长刀,随后猛地错步,斩落恃马杀来的阿速人,一滩污血藉着雷光飞溅,他复又对姿貌雄伟的僧兵笑道:“如此之类的事情,师兄或可指点一二。” 那边姿貌雄伟的僧兵惑然道:“师兄在说甚,咱怎的听不懂。” “重八心性明澈,自是不解其间腌臜,如此倒也甚好……师兄且问你,我等随青军中人潜伏于此,你可曾生出其它念头?”禅心连声问道,“此行之后,莫不是仍要返回皇觉寺,接着当那撞钟和尚?” “撞钟和尚……”叫重八的僧兵陡然侧身,轰的拍飞袭来的阿速人,片晌的沉默之后,又言道:“咱尚未心生他意,自该如此。” 禅心闻声未再言语,只仗刀行去,寒光自那边抹过,便有几个阿速人倒下,过得一阵,他又贴来这边,欸着声道: “你入寺之时,方丈曾观你胸藏三分恶气,乃心性养之,如今的心性倒是磨得明澈,这点师兄是信的,但那三分恶气,师兄可不信你也将其尽数磨去了……这天下已纷乱,自有高官俸禄富贵荣华等着天下人去争夺,你当真无意么?” 兵刃与闪电交错的光影拉长、迤逦,叫重八的僧兵掩在蓑笠下的面色明灭不定,他摇头笑道: “禅心师兄说话作甚文绉绉的,莫不是有心参加科举……不过咱就是一放牛娃,打小便是,咱没去过乡间私塾,也没见过州学儒生的模样,这天下如何,咱更是瞧不出来,只觉得在皇觉寺有口吃食咱就能高兴好些日子。咱就这抱负,欸,干不来那造反的事,此行已是师门情谊,师兄莫要多言他话。” “造反?”禅心一气,复又诘问道,“你我所处天地,本就是汉家的中土神州,何来造反一说,当下驱除胡虏岂非应天之理?何况寻上你只为效仿那巢湖水师,护得自身安危,亦庇佑一方安定罢了,你这般心性已非明澈,乃是愚昧!” 严厉而又几分刻薄的言辞落入耳里,那边倒也不气,这时仗棍拍飞袭向禅心的阿速人,随后奇道:“巢湖水师?便是那对廖氏兄弟所统率的么?此前听云游回来的师兄弟讲起,这对廖氏兄弟当是义薄云天,为保卫乡里拉起几百人对抗汝颖水贼……” “汝颖水贼已作过眼烟云。”禅心打断他的话头,“听闻自姥山回来的青军中人讲起,似是有个公子使了合纵的法子,又搞出些稀奇的子母舟,从而叫那攻打南麓水寨的汝颖水贼一面溃败……对,那公子自江北而来,叫甚的朱公子,说不得与你亦是本家……” “江北而来的朱公子?师兄倒是说笑了,咱家里只剩下二哥大抵尚在世上,都是放牛娃,这朱公子听起来便是不得了的人物,怎会是咱的本家……” 交战还在持续,愈加惨烈,暴雨冲洗着一地黏稠血液,卷刃的长刀交错折断的长矛、偶尔的马嘶响作、鼓声在远处回荡,暴雨雷电里,叫朱重八的僧兵眺着姥山岛的方向,蓑笠下的眼睛眨了眨。 当年穷困冻餧,他与二哥葬了双亲、分了家,自此各奔东西谋口吃食,却是不知二哥如今身在何方…… 第六十四章 余波 姜丽的身影“轰”的撞来,黑裙涟漪似的旋着,狂风暴雨里亮起的刀光在侧面扬开,朱兴盛听见有沉闷的哀嚎声飞走,跟着便是一张清丽柔和的面孔回转过来、映入倾倒的视野,偶尔的啜泣便随着水草似的长发拂过自己的面颊,泪光在那边闪着、悲恸的神色。 “公子真讨厌呢……”低声喃语落在耳旁,随之飘落的,是水草似的乌发。过得片晌,厮杀的碰撞在近处响起,隐隐约约的暴雨伴着雷鸣渐渐远逝。 中途浑浑噩噩地醒来过一次,朦胧的视线,破碎的画面,看不清多少景象。他大抵在一间屋子里,肩头清凉,身下是温暖的床榻,外面的雨似乎未停,又似乎停下了,偶尔潺潺落着、打在檐上,散乱的声音。 周遭嗡嗡嗡的嘈乱,有人在很远处激烈的争吵,有人在近处哀叹,床榻里侧似乎还有一道娇柔的身影,温暖的气息拍打过来,这时那身影左右翻动几下,床榻咯吱着,轻微的鼾声便从那边一点点落入耳里。 他躺着挣扎片晌,近处惊喜的呼唤便响起来,似是张翼在出声……琐琐碎碎的动静,听得心烦气闷,意识再次昏眩,感知在某一刻抽离、远去。 …… 到得第三日的亥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盯着上方稍微暗淡的釉色层板,目光有些木然,大抵是躺的时间过久,面庞亦有些僵硬,嘴唇倒是残余着一抹微微的清甜,不如何干裂。 温病似是退却,肩头尚有痛意,更多的虚弱随着外面偶尔的波浪声自双腿蔓延。这时挪坐起身,缓了片晌,腿脚的知觉渐渐恢复,朱兴盛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 床榻轻微的晃动,右侧案几上,油灯的火苗在纱罩里摇曳,透过更右侧的窗户,见得上空浮云遮月,星子稀疏,但有舒适的清风徐徐吹入,全然不见暴雨雷电的极端气象。 澹澹的水波自窗外响作,稍远一些的河道岸边,黯淡的星光下,树影婆娑,仲秋的蝉鸣从那边传来,静谧安详的氛围,更远一些,隐隐的乡间轮廓亮在延绵的火光里。 “船上?”他的记忆破碎,仍旧停留在暴雨雷电的姥山,看着眼前的景象,心头多少困惑,挠着肩头伤口的瘙痒,缓缓下床,趿着鞋往窗边走去,远处的景象便更加清晰起来。 河道那端的火光,缘是无数的火把聚拢、交织,憧憧的人影便举着一抹抹的光亮逶迤前行。 吱呀——正眺着岸边思忖,门臼顿响,张翼从外面撞进来,一眼便瞧到站于窗前的身影,面孔登时堆上难言的喜色,望着朱兴盛一点点转过来的苍白面色,张翼边走近一些、边紧着声嚷叫: “哈哈,咱就说寨主的体格绝非那些单薄的儒生可比,既然温病已退,今日自会醒转,咱的猜测果真作效,那俞海通还叫嚣着寨主的身子不如姜妹子,琢磨着明日到得池河约莫才会醒来,当真气人,寨主待会可要好生斥责一番才是……” “俞海通?”朱兴盛怔了怔,轻呼一气,皱眉打断他喋喋的话意,连声问去,“眼下到底怎般的状况,我等身处何地,远离姥山几日,姜丽如何,她……可安然?” “寨主问太多,咱、咱应不过来……”张翼揉搓着头发,面色流露出几分古怪,目光朝着屋外瞅了眼,随后低声言道,“欸,姜妹子倒是无碍,她将自个安顿在寨主旁侧的屋里,这两日亦是姜妹子过来照料,只是、只是她不愿再见人……” 说着偷觑屋外一眼,生怕叫姜丽听着似的,连忙噤声,转而又道:“俞海通大抵在煮饭了,寨主先随咱去二层用上些吃食,对了,廖大哥送咱的酱豆腐口感着实独特,寨主可得要尝尝,其他状况么,咱慢慢道与你听。” 朱兴盛疑惑地瞧他一眼,跟着便出了屋子,朝旁侧房门看了看,见着并无动静,眉头紧了紧,正欲过去敲响房门,张翼便“欸”着声赶忙拉住自个的寨主,随后带着他穿过逼仄的廊道,到得斜梯前的遮蔽甲板上。 斑驳的暗沉血色交错纵横,稍稍落去几眼,朱兴盛的目光眺向甲板之外,无垠的河面卷来清风,稀稀落落的星光洒下,碧波在微漾。 过得片晌,回身看去,到底瞧清身处环境的全貌。这是一座巍峨的楼船,更上方几面朱红云旗的阴影投落过来,迤逦出张牙舞爪的姿态。他又朝下望去,夜色里的船首那端,坐着一口铜火炮,两侧各有六尺的黑影刺出,似是木锥的轮廓。 张翼循着朱兴盛的目光看去,不由嘿声笑了笑,言道:“寨主瞧着如何,这从汝颖水贼手头缴获的楼船到底也有着寨主的一份,那廖氏兄弟在此事上当得起义薄云天的名声,其实亦有不少走舸本欲随这座楼船让与寨主,但姥山……” 他话锋一转,欸着声:“前日庐州路总管府沦陷,到得傍晚时,那左君弼便率了上千人清剿草市的阿速军残部,后又围住巢湖,叫嚣着交出寨主与廖氏兄弟……” “左君弼?”朱兴盛脚步一滞,愣怔片晌,不解地望去。 张翼点头应道:“左君弼并未身死,金花小姐安插在合淝县的密探来报,左君弼被一头顶些许毛发的儒生相救,那儒生咱也认识,却是当日林间所遇之人,此子隐藏极深,着实可恨!” 朱兴盛听着张翼的言辞,眉头皱起又舒展,随后问上几句。渐渐得知了自己昏厥这几日各方面事情的轮廓。 华云龙与金元雅一番争吵,最终到底是选择了暂且留下,一齐应对之后的混乱局势,从中寻找恰当的时机杀出庐州路,却是将他先行送走。 廖氏兄弟那边,自苏赫巴鲁手里得到了记载着红衣大炮、水师建制之类的详细图纸与手稿,虽是多有不解之处,但看着自己陷入昏迷,到底只得作罢。后又让与一座楼船、更遣了二十来水师精兵随同,言道破开姥山危局之日,自当同应予的走舸一齐赶来定远会面,以解惑然。 而姜丽……自前日傍晚醒转,便闷闷不乐地将自个关起来,整个人颇为沉默,听得张翼这时一番偷偷的低声言语,症结似是缘于头发…… 这两日,张翼偶尔会在夜里瞧到姜丽出入自己房间的鬼祟身影,每每看到姜丽那一头相当刺目的凌乱短发,他便会忍不住惊呼,随后便遭得姜丽一通暴揍,捂着脑袋尚未出声控诉,姜丽便“咻”的躲回屋里,神出鬼没似的,如此倒叫张翼的心头多少有了难消难解的阴影。 “短发么……”朱兴盛本以为,那日他昏倒前所瞧见的一地乌发大抵只是错觉,而眼下想来,应是那日暴雨湿却她的长发,披散着干扰视线…… 心口咯噔一下,当下不比后世,抛却身体发肤之言,除去美貌的点缀,那青丝万缕于女子而言,到底是意义非凡。 自古以来有关女子青丝的形容多是雾鬓风鬟、鬓发如云诸如此类的盛美描述,盖因那每一缕皆是凝着女子最为美好的心愿,青丝亦情丝、青丝结同心…… 姜丽那般割发之举当时或许随意,心头的哀伤定然会在之后蔓延、逐渐将她吞没……缄默片晌,朱兴盛摇头喃声轻叹,“短发其实挺好,总归是喜欢的……” “寨主说甚?” “无事。” 俩人便如此说着话,下了斜梯,到得二层飞庐,不远的船尾灶房便有魁梧的身影晃动在黄泥搭建的粗犷火炉前,蔼蔼烟雾从那边弥漫,这时穿过俩人,朝着船首纷涌,过得片晌,烟雾随着河风浮动在水面。 楼船经过时,烟雾便在远处偶尔的蝉鸣里哗的惊散。 俩人呛咳几声,张翼抱怨似的嚷道:“俞海通五大三粗的汉子,偏要去做这庖丁的活计,今日倒算好一些,昨日便连三层亦是烟雾滚滚,整座楼船都浸入烟雾里,若某日船上走水,定是这厮的缘故!” 第六十五章 余波(中) 藉着星光,三人在遮蔽甲板用过吃食,葵、豆掺和粟米、酸红枣的清淡糜粥,偶尔的焦糊口感,伴着酱豆腐佐餐。两碗下肚,朱兴盛仍旧感到几分虚弱,双臂使不上多少力气,不过气色渐渐好上些许,苍白的面色,终于飞上一抹红润光泽。 这时与张翼、俞海通靠着舷板聊些琐碎的事情,偶尔看着稀疏的星辉倾洒,于是将波光揉碎的河面下,便瞧见几尾黑影随楼船经过,慌忙逃开。 清爽的河风里,遮蔽甲板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着。 “俞兄此前便对廖氏兄弟赞誉有加,心有结识之意,姥山之时我已将俞兄引荐,你若留于水寨,假以时日,自是可随他二人共谋一番事业……” “那廖氏兄弟端的是此间俊雄豪杰不假,我本亦有投奔水寨之意,可与他二人相识过后,总觉得一些东西不对,心头并不痛快,反而平静……倒并非对过往乡里械斗的愤懑,说不上来的心绪,约莫水寨并非日后落脚之地。” 坦率的言辞过后,语气稍微顿了顿,俞海通复又朗声笑道: “倒是听得张翼那日试探的言辞,诉说着驴牌寨的景象,平静的心绪登时便起了波澜,只觉身心抖擞,胸口更有热气在激荡,澎湃难耐,想来驴牌寨才是我一展抱负之地,何况我亦欠着朱公子的人情未偿……不对,哈,应是叫寨主才对,此番既决意投效,只望寨主不弃,我俞海通自无二心。”说罢,单膝伏地,抱拳作礼。 朱兴盛看他一眼,过得一阵,在那边心口陡然的咯噔里,朱兴盛喟叹着上前将其扶起,言道:“俞兄当真是……”随后摇头轻笑着声,“你如此言辞,我怎敢弃之,俞兄既长于水事,到得驴牌寨之后,咱们的水师建制倒可缓缓着手,不过驴牌寨物稀人少,非是巢湖水师的规模,恐要叫俞兄费心了……” “当是我之所愿!”俞海通目光湛湛,抱拳回道。 朱兴盛颔首笑笑,正欲接着说些什么,那边张翼瞪起双目,颤着手指冲向俞海通,“你、你、你”的啐道:“咱何时作试探言辞?你这厮休要乱言,咱那日分明直言不讳地问你要不要跟来……呸,瞧着五大三粗,却这般厚颜,恁的不实在!” “张翼兄弟,寨主当面,莫要如此失了礼数。” “欸,你这厮……” 几道偶尔的争吵便随着河风远去,渐渐消散在浮云遮月的高空之下。朱兴盛淡淡笑着,看了他们二人几眼,随后转过身,眺向河岸那端。 听闻他二人此前的几番言辞,自是清楚他们已进入河南江北等处行省,眼下楼船尚处于东淝河的河道,如今祸害江南几处行省的汝颖水贼已除,河道是安全的。 倘使风平浪静,大抵明日便会从淮西江北道的寿春县离去,直入淮河,之后转池河抵达定远。 到得定远时,约莫夜色已浓……如此想着,清风拍打面颊,静谧的蝉鸣从远处传来,朱兴盛的视野里,河岸那端婆娑的人影、延绵的火光、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寿春县安丰镇的轮廓。 他望向那边的目光阵阵出神,其实这次庐州路一行,要做的事情、推进的方式多少有些纸上谈兵的意味,落到实处,或许某些地方得以照着既定的走向开展,但总体上到底显得空言无补。 除却难以忽视的客观因素,更多的缘故则是站在当下看去、那时分明自大的心态。 这终究是风雨飘摇的世道啊,有人挥刀迎向阴霾的云层,希冀汉家的曙光拂下,有人为元廷高唱着赞歌,新贵尚未登上政权的宝座,旧政屹立在大都,彼此的战火虽在南方蔓延,更多的士绅已在暗中观察。 汹涌的暗潮里,风云诡谲,从来不存在蒙昧的人、轻易的事,自己不过微渺的个体,便是得以依仗后世的知识,可到底只是浪花一瞬罢了。 亦如姥山一行,即使汝颖水贼溃败,但那终究缘于巢湖水师的力量,而他又有怎样的本事?只能藉他人之手去推进一些事情,也只能在面对即将席卷整座庐州路的战乱时,以落魄的模样离去,其间给不了亲近之人庇佑,更左右不了任何事态的扩散…… 如此的种种,他有什么资格自大,小觑了那左君弼,此前在定远县,他的潜意识里,更似有几分小觑天下人的狂妄心态…… 说到底是没有雄厚的实力,这当然是很清晰的道理,却在望向河面的某一刻,心头无助,恍惚多时。 亥时将过,朱兴盛作别了俞海通与张翼,回到三层的房屋,躺上床榻,那些算不上多消沉的心绪犹自萦绕……油灯微茫,朦胧光线摇曳,晕染似的亮在釉色的层板,关于日后更多的规划在如山倾倒的睡意涌来之前,一点点明确着、完整着。 …… 子时过去很久,约莫到得丑时,油灯早已暗下,房屋里轻微的鼾声起伏,窗外清波摇荡、偶尔的蝉鸣伴着稀疏星光落进来,推门声在下一刻响起,跟着便是一道鬼祟的黑影溜进朱兴盛的屋子,猫似的脚步在那边窸窣。 这时朱兴盛的鼾声忽的顿住,晦暗的房屋里,那边的身影登时滞在案几一侧,缩了缩脖颈,亮晶晶的眼睛紧张地盯过去。过得片晌,见其鼾声渐起,那身影便暗自舒缓着气,偷偷挪进几步,低矮着身子蹲伏在床前。 窗外星光覆过床榻一角,姜丽顶着凌乱的短发,蹲在朱兴盛的床前,她双手捧腮,默默凝注着重二的面孔,偶尔吃吃地笑笑,随后想起什么似的,瘪着唇儿、揉着自个的头发,迷蒙的光线交错在她的侧颜,全然苦闷的神情。 如此到得丑时末,似是听见回廊响起张翼起夜时的连声叫嚷,她登时惊醒,瞅着朱兴盛,面色蓦地慌乱,却见其依旧沉沉睡着,不由偷笑一声,随后扬着唇儿、清甜的气息轻轻喷上朱兴盛的嘴唇。 不多时,姜丽猫着步悄悄逃出房屋,回廊某处便响起张翼隐隐的哀叫。 躺在床榻的朱兴盛便在这时睁开眼,他缓了口气,佯作打鼾总归有些费劲……随后摸着嘴唇残余的温热,到底明白了为何先前清醒过来时,这里会有一抹微微的清甜。 第六十六章 余波(下) 夜里遗落的黝黯迤逦过楼船,缓缓落下去、揉碎在河面点点泛起的波光里,辰时的天色便在下一刻终于亮了起来。到得寿春县的楼船推开浮动的水雾,巍峨的轮廓浸入倾洒而下的蒙蒙天光当中。 过得半晌,西侧的河岸响起张翼偶尔的叫嚷。他目光回望过去,朝着停泊在那边渡口的楼船滚了几转,随后捂住面庞,隐隐青紫的纤细拳印从指缝间流出,忿忿不平的语气: “寨主,咱昨夜又瞧着姜妹子从你房间离开,鬼祟得紧,咱本想装作未看到,加快脚步走远一些便是了,可姜妹子……她、她竟杀气腾腾地追上来……” “竟有此事?”朱兴盛登时大惊,随后忍着笑、瞅他一眼,“可清楚她缘何只打你?” “咱也不知……”张翼悻悻然,复又控诉,“咱起夜小恭,也未说她头发的不是……欸,白日里总瞧不着,夜里瞧着了便要受她的气,这回到定远尚须一些时日,寨主你可再不能由着姜妹子如此下去。” “嗯……倒是再不能如此下去。”朱兴盛笑着回应。 张翼心头大定,随后聊起昨夜其他的事情,掌舵桨的二十个水师有人腹部绞痛,俞海通便替换那人忙至天亮,沉沉睡下之前竟叫苦不迭,精力如此不济,委实愧对魁梧的体格……诸如此类的言辞不时从那边响起,偶尔嗤笑出声,几分戏谑俞海通过于羸弱的模样。当然多是玩笑似的口吻,倒并非当真如此以为,这时与自个寨主商议着买些果蔬、酒肉之类的好生犒劳俞海通与那二十个水师。 朱兴盛便笑着点点头,俩人如此说着话,并肩朝寿春县走去。 毗邻淮河,寿春县的气象添却几分津润,桂树倒是少见了,两道垂柳依依,远处河风拂来,姿影在地面摇晃,偶尔扑棱着落下三两飞鸟,响起的啾鸣便回转在渐渐暖人的天光之下。 朱兴盛的视线落向不远处投落、拉长在天光下的城楼阴影。 不少携家带口的百姓兜着行囊站在那片阴影里,时有童龇仰起稚嫩的面孔,好奇地、默默地打量陌生的天地,或有幼童“哇哇”哭叫出声,却也得不到面色憔悴的大人的更多关注…… 显得几分清冷的队伍逶迤到得城门,旧时斑驳的城门向里敞开,两侧的兵卒正盘问入城的百姓。 一旁守城的官吏紧锁着眉头,难言的目光偶尔瞥向城门前越聚越多的人群,过得一阵,面色犹豫着、咬牙摆手,再次放行了自南边合淝县逃难而来的几口家户。 待到朱兴盛与张翼入城,街头俨然围满了迷惘的百姓,有人箕坐着身,无助的眼神四下张望。这时相比合淝县狭隘了数丈的街道,陡然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的响起,逃难来的百姓望着那边愣怔片晌,跟着惊醒似的连忙向两道回廊退去。 不多时,便有穿着县尹官袍的中年汉子面色焦急、扬着马鞭匆促赶来。到得近时,他勒紧缰绳,长嘶里,扬起的马蹄落定,瞅向着这边的目光一片复杂,随后轻叹着气,不作理会,缰绳一抖,“驾”的直奔城门。 噔噔噔的脚步紧跟而来,更多的官吏与兵卒追向城门。 朱兴盛凝注那边许久,不由得记起几月前的定远县,当时亦有逃难的百姓想要入城,却遭拦截与驱逐……直到张翼的轻声询问在身侧响起,朱兴盛喟叹一声,复又扫了眼周遭的百姓,摇着头离开这边的街头。 先前离开巢湖匆忙,一路也未曾靠岸,如今楼船的吃食之类相对于二十三人的每日消耗,算是匮乏的。到得定远大抵须得一些时日,若之后进入淮河河道,两岸乡镇集市稀少,采办颇为不易,眼下须得在寿春县一番添置。 俩人便寻着寿春县不多的食肆肉店、油行盐铺而去,银两是够用的,张翼昨日在船上转悠,无意瞧见填满了三厢房屋的交钞与元宝,打开门时,无数的铜钱哗啦啦地溢下来,大抵是汝颖水贼多年的身家。 昨夜听得此事时,朱兴盛沉默许久,楼船里的状况,廖氏兄弟或许是清楚的……如此人情便过于厚重了,那时心头想着姥山一行、日后的规划,最终也只是叹息一声。 到得巳时,经过一间贩卖杂货的门肆,朱兴盛瞥见其内一角的物件,不由得滞下脚步。随后在张翼困惑的目光里,自个寨主带着莫名的意味进去,不多时,又握着剪刀与梳、篦出来。 “寨主这是作甚?”张翼双臂环抱着采办的吃食,这时瞧清了朱兴盛手头的物件,面色起先不解,跟着登时一片狐疑之色,连连退却几步,叠起的吃食之上,酒坛颤了颤。 “寨……寨主莫不是听咱说了姜妹子的不是,也要将咱的头发剪去,不可,万万不可,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咱、咱、咱错了寨主……”面色渐渐哭丧起来。 他望着自个寨主沉默地盯住剪刀,也不作回应,心头便愈发得忧惧,讪笑几声,大有夺路而逃的冲动。 却在下一刻见到自个寨主无言地摇了摇头,随后自顾地朝着城门走去,偶尔嘟囔起难以理解的言辞,或是看向天空,时不时地笑着声。 “回去得试试寨子的铁匠能否锻出牙剪,短发……总归是需要有层次的打理才会漂亮一些,哈……若六百多年之后,有人发现来自元末的美发剪刀,画面应该会很有趣……不过约莫到那时,早已锈得瞧不出原本模样……” 直至出了城,在张翼渐渐惊惶的目光里,朱兴盛稍显异常的神志终于正常起来。 张翼当下暗自舒缓一气,自个寨主方才那般模样吓他一跳,只觉得那双眼睛格外深邃,但面色痴痴地、难言的惆怅,不知想着什么,他与寨主分明并肩而行,却彷佛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城门前,逃难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小小的寿春县承载不了更多的百姓,这时已禁止入内。 却在不远处,穿着县尹官袍的中年汉子指使兵卒搭着简陋的棚户,垂柳依依的两道,已有了营房的轮廓,遮荫哨所的官兵在稍远一些的通风地方开掘着水渠……忙碌的身影往来穿梭于各处。当地的地主富户驾着车马从城内赶来,不多时,家仆撑起了施粥的矮棚,炊烟便在城门前的天光下缓缓升起。 看着眼前意外的一幕,朱兴盛愣怔良久。 某一刻,笑意愈发温和。 第六十七章 怀远沦陷 到得傍晚时分,夕阳余晖从云层间流淌下来,粼粼波光便闪动在仲秋的淮河。 转入这片流域的楼船上,姜丽的眸子透过悄悄打开的门缝,来回偷觑几眼廊道的状况,又着重落向旁侧朱兴盛的房屋,瞧见并无异动,暗自吁口气,随后蹑手蹑脚地闪出,打算下去二层寻些吃食。 便在这时——斜梯旁的遮蔽甲板处,朱兴盛忽然的背影撞入她的视线,面色在下一刻愣怔。 姜丽的视野当中,夕阳余晖从天边笼罩下来,自房屋里搬出的圆凳与案几在甲板上迤逦、拉长出交织的阴影。案几摆着一面铜镜,这时的重二便坐在铜镜前,摘下了束发的网巾与发簪,河风拂过,那头长发顿时披散开来。 不多时,剪刀与梳、篦便在他手间交错,喀嚓嚓的声音响作,一束束的黑发随之飘落,偶尔亦侧过面颊,推着木篦修剪两鬓,过得一阵,夕阳的橘光斜斜飞过,映上两侧平短的鬓发。 剪刀的清光在那边飞闪,姜丽的面色在这边一点点惊愕,唇口张起、双眸瞪得滚圆,到得最后,全然难以置信的荒谬之色。 她记起额赤格曾多次感慨着汉文化的可怕,言道儒家的书经对汉人的影响尤为深厚,即便先祖藉以理学试图倾覆一些东西,朝着有利于本朝治理的方向转变,但其间更多早已根深蒂固的认知却始终难以湮灭。 譬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额赤格很难理解其间隐藏的用意,只觉愚昧不堪,反是那“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下能养”的阐述甚得他心,可惜不合本朝要义。 而眼下……重二竟行以削发之事,倘若落在其他汉人的眼里,此为不孝,但落在自个眼里,却是别样的感受。 她难自禁地想到自个的头发,其实先前有着某些羞于启齿的担忧,毕竟前朝便有“春来削发芙蓉寺,从此萧郎是路人”之类的诗作,女儿家的青丝在汉家男子眼里,似乎意义非凡。 因此对于重二瞧见自个时,可能会作出的反应,这几日其实琢磨了好久,总归是忧忡的、亦有几分胆怯,故而迟迟不愿面对,但这时……先前的重重忧虑豁然间冰消瓦解。 更多的情愫随之在心头萦绕,搅弄着四起的波澜,点匀口脂的红唇嗫嚅着,“重二真讨厌……”目光一点点温柔,如水似的,女子的秋波便在某一刻有了更分明、具体的画面。 过得半晌,即将消逝的夕阳越过廊道、笼罩着姜丽,频转的秋波迎上甲板那边转过来的含笑面孔,短发在夕阳的光边里,干净飒爽,她便也笑了起来。 到得稍晚一些的时候,夜空挂起明月。 张翼从屋子里欠伸连连地走出,打算去替换俞海通,毕竟淮河流域是否潜藏着凶险,他们并不清楚,尤其夜间的水路,总归是需要巡视、确认的。 这时忽的瞧见遮蔽甲板上摆着圆凳与案几,姜丽的身影便坐在那儿。他微怔过后嘴角抽搐,目光跟着浮现几分疑惑,飘忽的视线随之落向挑起油灯的斜梯处。下一刻,面色凝滞。 斜梯尽头的灯光交织着明月的清辉,亮出温暖静谧的视野,较之姜妹子更短的鬓发沿斜梯缓缓上来,跟着寨主的身影赫然出现,一头短簇簇的黑发便袒露在那片光亮里。 张翼目光骇然,却瞧着寨主面色温和,淡淡的笑意,端着食盘走向那边的姜妹子。这时望向姜妹子稍显凌乱的短发,他目光渐渐古怪起来,错愕片刻,隐隐的偷笑。 过得片晌,两道竖影在遮蔽甲板上迤逦过去,晕染似的落在不远处的船舷层板。圆凳那边的俩人轻声聊着其实并不如何适宜当下气氛的事情,幼时的种种、早年的经遇、之后更多的想法……诸如此类的过去与未来。 多是姜丽说着、朱兴盛静静听着,偶尔流露笑意打趣几句,属于女子的轻柔嬉笑便随之飘出,光亮里的身影映入姜丽的眸子,幸福的轮廓朝着心头蔓延。 光影在这边交错,那边的张翼瞧得直咧嘴,随后悄然退回屋里,暗自摇头喟叹:“欸,俞兄啊,初秋凉夕,风月甚美,咱是有眼力见儿的,自是不好惊扰寨主与姜妹子,今夜却是消得你多多担待了……” …… 夜晚湍流东去,连绵的群山之后,楼船在翌日辰时经过濠州怀远县。 外面的天光亮起几分,张翼的叫嚷便从甲板上传开。 朱兴盛一夜辗转难眠,卯时便已醒转,藉着油灯,坐在案几前摊纸写着“以四棱钢锥如箸大者,透转其中,使极光净,则发药无阻滞……”偶尔皱眉思忖片晌,又勾去先前的部分文字,循着《天工开物》的部分记忆,有关鸟铳的手稿一点点推衍着、完善着。 这时闻听屋外的呼喊,赶忙趿着鞋子出门,旁侧的房门也在同时打开,与姜丽对视一眼,俩人往甲板赶去。到得甲板时,扬起的视线正瞧见延烧的火光从北岸亮起。 远远地,火炮响作,隐隐的城楼轮廓陡然震荡,浓密的硝烟自那边腾升,摇晃的火柱冲天而起。靠近岸边芦苇的视野,憧憧人影四散逃窜,刀刃的寒光在稍远些的人群当中闪过,厉声响起的箭矢跟着洞穿奔向渡口的身影,道道嘶哑的哀嚎卷向高空,天光洒落,浓烈血色逶迤大地。 “寨主……”张翼的声音方响起,俞海通便从斜梯跑上来,眼袋浮肿,瞪去张翼一眼,似是不忿昨夜轮岗之事,随后赶忙对朱兴盛禀道: “寨主,眼下风向东去,我等橹棹齐转,定可尽快脱离怀远县的水道范围。”抱拳说罢,便匆忙拉起张翼离去。 过得一阵,舷墙两侧,橹棹披着水波,浪花随之激荡,楼船擦着偶尔从渡口逃离的船只,如飞东去,战火便在后方迅速远逝。 “怀远县……”朱兴盛望着身后渐渐模糊的城郭,眉头不由得皱起。 怀远县与定远县同属濠州,隶于安丰路,眼下怀远县战火四起,整座安丰路又岂会平静,蔓延的战火总有一日会延烧到定远,驴牌寨必将沦陷其间,局势愈发得紧迫…… 姜丽眉头亦是紧锁,想到战火席卷过后的灾难,河南江北等处行省的应对,来自北方大都的更多事情……眉眼晦暗几分,瞧着朱兴盛严肃的模样,暗自轻欸一气。 到得第三日的午时,楼船停泊在转入池河的枢纽县城,入城采办所需的蔬果时,无意间得知了关于怀远县的消息。 “那孙德崖虽是攻占了怀远县,却不如刘福通的香军,欸,哪有开仓放粮的义举,那边的人惨遭荼毒,可怜得紧……你这厮怎的不信,我岂会不知,哼,我那素来高傲的妻妹便是怀远人氏,昨日夜里她竟来投奔于我……” 贩夫的声音在那边响着,朱兴盛与姜丽沉默着离去。 第六十八章 驴牌寨的变化 三日后,池河风平浪静。到得正午时分,楼船停泊在了定远县池河镇的渡口,此处距离驴牌寨大抵六十里地。 时值仲秋,抬眼瞧得远处岱山层林尽染,山风在那边响作,火红似的霜叶便在天光下漾动,更多起伏的丘陵从岱山脚下延绵过来。在不知岁的时光里,河流与山风雕磨出当下池河镇的轮廓。 朱兴盛与姜丽、俞海通离开渡口不久,转过牌坊,视线当中的池河镇便清晰了起来。两道稍显凋敝,路边倒着颓圮的碑石,泛黄的榜文飘落在街头。 长街寥落,食肆盐铺罕见,人烟亦是稀少,半晌才会瞧见三两妇女挎着竹笼、闲谈说笑着往乡镇不远处的木桥走出,那边溪流缓缓处,浣洗衣物的女子身影融入正午的天光里。 偶尔的油行开在街尾,门口摆着把木椅,黄背白腹的狸奴“喵呜”着声从其间跃下,倚坐木椅上的店家摇动蒲扇、眯眼清唱着悠然的散曲,“尽日看山独卷帘,飞不到红尘半点……”到得朱兴盛几人从门前经过多时,隐隐的重头小令犹自在那片温阳之间宛转。 绕着池河镇打听了一些事情,几人赶到驴牌寨已是当日傍晚。夕阳自天边云层染下,宝公河的秋色绮丽多姿,过得片晌,霞光从这边点缀过去,那边驴牌寨的半边轮廓便也浸在了暖融融的晚霞里。 “寨主……此处确乃驴牌寨?莫不是行岔了去处……”俞海通瞧着那边驴牌寨的景象,目光愣怔片晌,愕然的语气。 他以为的驴牌寨大抵会如巢湖水寨那般,或是贼匪纠集的败落山寨之类……想着到得驴牌寨时,倘若那寨子过分得残破荒凉,自个是否会生出怅然若失、亦或不遂心怀的感觉? 大抵是不会,但一路而来,这样那样的想法到底是会在某刻莫名升起又落下,其间几分担忧总归是少不了的……然则这时抬眼望去,彤红云层的高空下——巍峨的建筑屹立在宝公河那端。 宏阔寨门迎面,其上的牌匾落着“驴牌寨”三字,刚则铁画,媚若银钩,笔墨之间,唐韵浓烈。更上方,密集的箭窗开在箭楼的檐墙,高厚的寨墙延绵合拢,接连着后方的青山。 逆着天光的寨墙之上,十来座敌台睥睨着锦带似的宝公河,亦有尚待施工的敌台阴影在更远处交错。而在这些敌台的两侧,时有垛口连缀,沉重的床弩落于其间,凿子头的铁镞锋芒在夕阳里抹过一层橘光。 远古凶兽似的磅礴气势从那边席卷,撞入这边俞海通的心口,他眼睑颤了颤,视线又不自觉挪去稍远一些的地方。 垂柳随着秋日晚风摇曳,云水清影之间,数十丈的河渠自那处河道蜿蜒出来,延入寨墙之下半拱的闸门。这时铁闸陡然升起,绮丽波光随之奔入忽然弥漫几分神秘的驴牌寨…… 夕阳里的壮丽画面落在眼底,俞海通的喉结上下蠕动,如此规模,岂是巢湖水寨可比,自个既决意投效,这一路却几番升起忧虑,心眼当真腌臜狭隘……吞咽着津液,面色复杂地言道:“寨,寨主所治理下的驴牌寨委实了得,虽言一寨之地,却恍如城池,已有肇基之处的气象……” “呃……”朱兴盛未作回应,他看着眼前的一幕,神情错愕,这时迎向姜丽迷惘、询问的目光,惑然摇头。 此前关于驴牌寨日后的发展规划里虽是涵盖了大量的防御工事,箭楼、敌台、瓮城之类的相关建筑。 但无论从人力亦或财力来说,短期里想要完成建造几乎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而眼下……分明离开驴牌寨只是半月左右的光景,可望着已有几分竣工模样的驴牌寨,朱兴盛的脑海一片空白。 咯吱——紧闭的寨门陡然往里打开一条缝隙。 苏姒娇小的身子便从寨子飞奔出来,婴儿肥的小圆脸堆满惊喜之色,红唇微张着,“重二、重二,你们终于……”之类的隐隐呼喊方从那边响起不久,更多的声音便淹没在身后寨门轰然敞开的动静里,阿尔希德、阿姆、李善长等人相继从寨门走出。 苏姒头顶的小鬏鬏在霞光当中摇晃,随着奔跑的轻快脚步,鬏发在某一刻散成两道乌亮的长辫,清波也似的眼睛里,泪光闪动。 到得朱兴盛跟前时,嗓音颤着,却是劈头一句“怎的清瘦许多……”面色忽得怔了怔,跟着破涕而笑,“方才在门楼却是未瞧清楚,这发鬟怎的如此怪异?” 视线随之落向姜丽,瞧着那一头凌乱的短发,错愕片晌,复又笑道:“你俩远行一趟,倒是有着些许奇妙的故事,还有这位……公子,哈,方才尚且将公子认作张翼……”语无伦次的模样,声音渐歇,只默默将目光凝望过来。 朱兴盛瞧着小姒儿,心头温暖,便是有着千头万绪的不解,这时只笑着颔首:“回来了,可有面食。” 苏姒的视线在朱兴盛与姜丽之间游走,偶尔迎上姜丽柔和的笑意,她便迅速挪开,嘴唇嗫嚅,似有千言万语,却在听到朱兴盛的问话时,暗自喟叹一气,随后笑着点头。 与此同时,阿尔希德、阿姆、李善长等人也赶过来,绕着朱兴盛与姜丽一阵打量。 “朱小哥这头发怎的如此异类……” “重二此番实乃标新立异,破除儒家之窠臼,你这波斯人休得乱言!” “好好好,且由你之理……哈,兀那疯癫女人竟然晓得回来,欸?怎的也是如此异类,莫不是庐州那边的风尚习气?”那边声音落下,姜丽登时粉面含煞,轻哼着声,提脚便踹,阿尔希德的连声哀叫在下一刻飘荡。 如此之类的闲谈笑语便在夕阳里缓缓响起。 “莫要怠慢了客人。”过得片晌,李善长站出来,对面色犹自残留着几分惊愕与茫然的俞海通揖手一礼,“在下李善长,字百室,定远……”顿了顿,“驴牌寨中人。” 俞海通忙不迭拱手回道:“俞海通,巢县人氏……”随后目光扬起,漫天晚霞如火,那边巍峨的建筑,朱兴盛迤逦、拉长的身影撞入视线,他摇头笑着,复又转向李善长,郑重言道,“亦是驴牌寨中人。” 第六十九章 夜话 月上中天,夜色逐渐转浓。寨门之后,瓮城修筑出方正的轮廓,四合的峻整砖墙之间,灯笼挑于两侧,烛火憧憧,交错的光线映亮寨子百来个壮年的身影,条石、块石之类的大片暗影缓缓吊去半空。 有人在不远处叫嚷“往上一些、再往上些、好好停”,亦有人跑过去,隐隐的呼喊“三合土可有尚余……来人与我搬运糯米灰浆……”外面起了风,嘈嘈切切的声音汇聚,喧嚷着、飞上寂静的夜空。高天一轮素月低垂,片片清辉碎玉似的飘落,忙碌的身影一点点完善着瓮城的修筑。 过得瓮城,排排迤逦开的灯笼在忽然平坦开阔的街衢亮着光,偶尔的辎车载着高高垒起的麻布袋匆匆驶过,两道一如过往,不少堆摞的泥坯屋散作各处,但稍远一些的晦暗里,更多青砖木梁的建筑已有了初步的规模。 而更远一些的方向,灯火通明,这地儿原是朱兴盛与苏姒、华云龙的竹篱小院,眼下却是一座三进的宅院。翻天覆地似的变化,难窥往日光景,不过当时曾用石块砌筑的圆凳与方案倒是保留下来,陈设在院落。 夜风徐过,朱兴盛便坐在圆凳上,漆红灯笼的光亮从房檐那边蔓延铺开,交织着月辉,点点晕染似的照亮朱兴盛对面老者的容貌。慈眉善目,一头银发束簪,两鬓梳得齐整,云青织锦的袍服毫无半道褶皱。赫然便是苏姒之父,濠州地主苏继。 炯炯有神的双目含着笑意,藉着清爽的夜风,苏继嗓音温润,蔼然的模样,絮絮叨叨的说着话,朱兴盛便在一旁附和笑着,偶尔应去几声。 “那左君弼未曾听过,其父却是略有耳闻,早年经商有过偶尔的接触,那时的左武倒是瞧不出什么豺狐之心,不过几分远见卓识是有的……金花小姐竟有那般威望,凭依着女子之身,自然相当难得,想来是位惊才绝艳的女子…… 哈,重二如今倒是开怀不少,怎的也与老儿说起了玩笑话,老儿那小女何来甚的才情……”这时端起茶盏,轻声笑了笑,“重二这一路的境遇确是叫人后怕,小女每日提心吊胆的祈福倒也不无道理……” 茶水入口,苏继停顿片晌,目光落向一字影壁墙那端,竖起耳朵的三道鬼祟身影赶忙偷跑开去,隐隐约约的推搡声、责怪声从宅院外面传进来。 苏继笑着摇摇头,随后起身,背着双手慢吞吞地走动几步,似有若无的目光越过朱兴盛,落向远处昏暗里、寨墙的巍峨轮廓,如此一阵,他转过话锋,回身对连忙站起来的朱兴盛言道: “此前尚想着许是予以快马的缘故,亦或是那三十来个僧兵庇佑不力,从而叫华云龙陷入了险境,每每记起,这心头难免几分愧怍,眼下瞧着倒似是成全了他,他那般儿郎如今得金花小姐襄助,之后大抵便如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自有飞腾之际……” 朱兴盛长身而立,望向那边的老人,起先稍显缄默,随后笑着上前,作揖行礼道:“华云龙一事……以及这阵子驴牌寨的工事,多让苏公费心了。” “些许家财罢了,总归是谈不上费心……”苏继摇头笑笑,月色泼洒在银发,划过半边的面颊,一番琐碎的言谈之后,几代经商的地主敛起和蔼的笑容,陡然严肃的目光落在朱兴盛身上,瞧得片晌,犹自温润的嗓音缓缓响起,“重二日后作如何打算?” “打算么……”朱兴盛目光沉默,心绪几分复杂,其实这番问话从某些方面来讲,多少只是寒暄罢了,其下的意味也不过是来长者的几分关照,但落在当下的状况…… 驴牌寨的变化于他而言,到底有些始料未及,那些工事的修筑、主道的平整硬化、青砖木梁的屋宇、更多精良的兵器填满远处的库房……种种不一的情景全然缘于苏继几代经商的财力支撑。恒河之沙似的元宝投进去,照着自己规划的图纸,便在短期里得到一个转入全新阶段的驴牌寨。而这般快速、甚至日新月异的发展是否会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有关如此的抉择,却是落在这时的回话里。 朱兴盛望着那边多出几分威严的仪态,初次相遇的画面在某一刻莫名浮现心头,那时的他与华云龙晕厥在牛铺马站,幸得苏继施舍衣粮,从而得以保下性命……这世道的地主很少会有如苏继那般的善心,漠然才是寻常的模样。 其实自古以来的地主是一个相当悬殊的群体,大地主处于特权阶层的顶端,小地主惨遭欺压,仅有的田亩受尽胁迫之下归于他人囊中。 说到底,旧时代里的土地兼并纵然是集权社会的顽病,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却从来不是贫瘠的农户,而是更多的中农、富农、小地主,雇农则在夹缝中求生。 硝烟四起的战火固然会叫万民流离失所,但在四海安宁、礼义兴行的天地间,悄然发生的吞没同样残酷,家道中落的凄惨,任人宰割的悲凉将各路州县中小地主兼济天下的善心抹杀。独善其身的背后,是众多如此之类的光景。 苏继算不上大地主,他那份善心来自几代经商积累的底气,即便失去濠州城的田亩,依旧是家财万贯的富商。 但见惯了无声的厮杀、达鲁花赤的威胁、更多时候的无力……他自然不甘心只是富商、只是一介小地主,精神矍铄的老人,立志要将家族推向更高的云端。 他需要一个机遇、朝着世家转变的契机,这或许对于之后的几代人……亦或是更漫长的未来里,苏家将会步履维艰步……呵,那便是后代的事情,既发轫于我,怎可事事于我……那日明媚的天光里,五十来岁的老人坐在濠州城的自家宅院,总归是有几分无赖的想着。 而在朱兴盛身上,确切的说,是小女苏姒捧来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手稿上,震撼之余,他从中窥到一抹野心、一抹稍纵即逝的可能。他毕竟是商人,于是在半月前的某日,再没有多少犹豫,苏继轻松笑着、踏出押宝似的一步。 这时苏继目光严肃地凝注着沉默的朱兴盛,心绪异常平静,他不必去担忧什么,需要的只是确认与接受罢了。过得半晌,挑在檐间的灯笼黯淡下去,浓烈夜色里,月光将两人的身影迤逦、拉长,映上后方的墙面,剪影似的晃动,温和的声音随之响起。 “傍晚尚未进入寨子时,瞧着寨门牌匾上‘驴牌寨’三字铁画银钩,唐韵遗风十足,当时只觉着颇为眼熟,眼下想来那当是苏公的墨宝了……也亏得是苏公笔精墨妙,倘使他人这般强买强卖,重二自是难以接受……”顿了顿,对着那边的老人作揖一礼,“往后,便须得苏公更多襄助了。” 第七十章 夜色褪去,天亮了 卯时三刻的厅堂,灯火摇晃。 送离苏继,坐在坐堂左上的朱兴盛听着那边李善长关于近期事务的汇报,偶尔问去几声,得到那边的回应过后,颔首思忖。 如此到得卯时末,那边汇报结束,朱兴盛垂目片晌,随后不再询问,起身走出厅堂。房檐的灯笼黯淡了,外面的风吹着衣摆飞扬、落定,抬起的视线默默迎向高空。 半圆拱的朦胧轮廓早已自天边隐逝,破晓的微茫一点点闪亮、扩大……天空褪色似的擦亮几分,曙光便从通透的云层忽然洒落。后山逐渐涌起流散的雾,寨子鸡犬相闻,一座座泥坯屋飘起青烟。 过得片晌,田耕那端,天光里的人影挥舞锄头,秋生的种子逶迤出层层绿意,巍峨寨墙下,忙碌的身影奔赴各自的职事,稍远的地段,砖窑百余座,吆喝伴着陡然飞涨的火光从那边升起,偶尔的妇女嬉笑着经过河渠时,铁匠的锻打在更远处回荡…… 眼前的驴牌寨分明扭转了积贫积弱的悲凉境地,万丈曙光下,全然欣欣向荣的新颜。朱兴盛先前还算平静的目光却在某刻泛起难言的复杂,相当微妙的情绪攫紧他的心头,窒息似的难受。 或许再过去六百多年,这片头顶的天空一如过去恒河沙数的日日夜夜,可人世间终究风尘荏苒,自己到得这方世界竟不知不觉间半载又余二…… 他从六百多年后工业体系、文化体系诸如此类相对完整的新时代而来,看得到今后数百年的漫长历史,也自然而然便有了未卜先知的哀伤。 自从送离苏继,这种哀伤便犹自萦绕着。其实于苏继而言,问及日后作如何打算,或多或少缘于家族可否兴盛的迷惘,但于自己而言,却是一记当头的警钟。 有些豁然而至的意味,他日后要做什么……此前觉着将驴牌寨打造成应对不可逆的大势之下,坚不可摧的堡垒,庇佑亲近之人,在大明曙光泼洒之前,护得一些人的安稳,如此大抵便足够了。 不见得有怎般的野望,多少只是出于前世知足常乐的心态。其间或许会有一些关于转变后世某段耻辱历史的想法不由自主地滋生,起先隐隐的,落在某个夜晚的一场梦里,微风卷过,便也消散了。 到得庐州路一行结束,见到寿春县的生动光影,于是几日前的淮河楼船上,些许荒诞不经的梦,关于工业革命、社会变革之类的想法便多了起来、清晰起来。 几千年的儒学伦理思想不乏糟粕,但精华足够深刻,俱是难以磨灭的汉家传承,于是迎着渐渐转暖的天光,心头的复杂便也愈加浓烈。 当下的华夏依旧处于世界之巅,可数百年后又是如何的光景,王朝的倾覆,神州的崩塌,旧时代的悲歌在蹒跚学步里谢幕,更多的先驱上下求索,前仆后继地寻求顺应时代的道路与理念。 而处于历史节点的自己,其实可以为此做出一些改变的,即便难以推进到更加文明、先进的社会,但总归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多少亦能勾去后世悲壮战火的一笔…… 站在后世人的肩膀上逆转当下的沧桑天地,数百年后的华夏依旧傲然屹立于世界,神州亘古壮阔……这些浮出水面的野望到底是在某一刻难以遏制地汹涌起来。 倘若要将更多的想法一一落在实处,在此之前,席卷四海八荒的权力终究再难以忽视。至正十一年八月,仲秋。濠州定远南部,驴牌寨三进宅院的屋檐下,灿灿天光洒落,朱兴盛复杂而迷惘的眼神一点点朝着坚定转变。 望着厅前陡然几分渊渟岳峙意味的身影,厅堂里的李善长忽的记起数月前关于内圣外王的辩论,目光不由得怔了怔,随后便在笼罩朱兴盛的莹光里,瞧见一道隐隐的圣王轮廓。 …… 天色大亮的时候,驴牌寨浸在后山涌起的浓烈大雾当中。俞海通将自个的名姓登入驴牌寨的户籍册,拿到独属于驴牌寨的牙牌,寨子便又添却一人。 如今入册的人数早已过得千人,朱兴盛离开驴牌寨的半月以来,阿姆对外的募选相当顺利,各方面的能手层出,更有两人自称郭守敬的后人,格物数理的造诣非凡。于是总务处管理下的少卫司、情报司、度支司、工匠部全然人才济济的光景。 得益于数月前组织架构的优化,上千人便在火热而有序的朝暮里,飞速将驴牌寨朝着某个稍微显露恢弘一角的层面推进。 “寨主,此去池河既有汝颖水贼的三厢钱财,亦有水师完备建制的手稿,倘使如此,依旧难以打造出披靡天下水路的铁军,我等之归期自是身死之日!” 寨门前,俞海通只带了个头低矮的咚咚,咚咚擅水性,早年奔波四方,熟知各路州县风尚习气。这时肃穆地立下军令状,俩人拜别朱兴盛,乘快马赶去池河镇与张翼会合。 朱兴盛望向尘土飞扬的官道,笑着送别俩人远去的身影。 折回寨子时,目光沉吟。当下有着苏继几代经商的财力支撑,更多的事情便可以着手去做了,譬如正规建制的武备军,如今的水路有着俞海通,关于其人,史书不乏只言片字的赞誉,能力自然无需担忧。 不过陆路却稍显逊色,寨子虽是有着少卫司,但它其实更趋近于治安的机构,眼下的驴牌寨急需一支足以对外镇压的铁血军旅……以及鸟铳的研究、火药的改良、锻钢的工业、蒸汽机的筹备……忽然在明确了日后打算的当下,事情变得愈发繁杂与沉重。 门楼上,三道鬼祟的身影探头探脑地望过去。 “朱小哥怎的一夜间莫名变了个人似的。”天光迤逦着三人的阴影,爬上瓮城城头的阿尔希德目光疑惑。 “哼,若非昨夜你暴露了身形,定能从之后的谈话里辨明重二这番转变!”姜丽气忿忿地抱怨。 “阿爹昨夜究竟作甚言谈,重二为何瞧着消沉许多?”苏姒倚在城头,看了姜丽一眼,随后扑闪着眸光,望向渐渐转远的朱兴盛的背影。 如此过得半月……驴牌寨工事的修筑如火如荼,远离宝公河数十里地之外的定远县,却乱了起来。 第七十一章 灾民之后,风雨随之 半月后的这天,张翼带着一封急报从池河镇快马加鞭地赶至驴牌寨…… 经过俞海通的谋划与推进,池河镇已成为驴牌寨水师驻扎的军营,更以相对成熟的募兵形式组建起八百余人的队伍,其间不乏前朝淮西帅部众的后人,亦有徐州一带的漕帮南下而来,俱是擅水性、通水路的个中翘楚。 只从进展上来看倒是不错,但那边的局面其实相当难言,除却无仗可打之下用度的有进无出,从汝颖水贼手头缴获的钱财日益骤减,一些事情的推进变得窘迫起来。更混乱的则是练兵闲余——气血旺盛的醉酒水兵闹得池河镇鸡犬难宁。 即便禁酒令颁布下去,但这一乱象依旧屡禁不止,而要从根源去处理种种弊病,八百余人的队伍却是亟待一场战火的浇筑,朝着纪律严明的骁勇水师蜕变…… 张翼站在门楼上望着驴牌寨当下的光景,近处巍峨的工事、远处全然蓬勃的生机,即便半月前的某日听得俞海通一番描述,这时面色依旧诧异非常。过得片晌,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复杂,陡然黯淡下去。 而一旁的朱兴盛默默看着书信,偶尔皱眉落在张翼的身上,时隔半月未见,他总觉着如今的张翼似有些奇怪的变化,彷佛忽然间消沉许多。 这时迎上自个寨主皱眉瞥来的视线,张翼敛住心绪,扮作惆怅的模样,在那边轻欸两声: “寨主啊,其实池河镇少咱一个委实无关紧要,但寨子兴工事、广田耕、重锻造……各方事务想来急需苦力,咱只此一身蛮力,多少亦有用可堪重用之处……” 朱兴盛瞧着对方面孔摆出的可怜表情,摇头笑笑:“池河镇亦是日后的关键,嗯……多陪几天婶婶再走吧,走时寻人搬运些寨子自酿的米酒过去……” 顿了顿,视线从这边挪开,转向南边,隐隐约约倒还可以见着更远处的岱山在天光下蜿蜒的姿影。凝注片晌,随后回身,目光几分严肃,对张翼郑重言道: “老实说,我对你的期望从来不止于一身蛮力。眼下池河镇已有八百余水兵,其间如何统筹事务,之后战事的排兵布阵,运智铺谋……这些层次的方方面面才是需要你去学习,并尽快贯通其理的。 如今的战火尚未延烧到驴牌寨,你在池河镇其实可以慢慢琢磨一些事、解惑一些事的,而再往后的日子里,如此的机遇却是难得了……当然说到底只是我对你的期望,并非要你必须去做,倘若你心里有这样那样的顾忌……” 声音尚在缓缓响着,那边的张翼连忙抱拳叫道:“寨主,咱怎会有所顾忌,咱做的!”寨主掩于言谈间的厚望他自然瞧得出来,随后稍作琢磨,便也揣测得到寨主对于日后军备的筹划。 其实他与俞海通在偶尔的酒后倒也有聊起过,从水路聊到陆路,谈及水师与铁骑。 元廷相当看重南北大运河的漕道,但对于其它的河道却是采取忽视的策略,倒并非有意如此,实在是至正年间财政严峻异常,再无力维系更多水路,此前的黄河改道已是拖延后的无奈之举了。 也正因如此,天下各路州县的水路时有水贼横行,地方的势力或多或少参与其中,元廷难以治理,而他们这支方兴的驴牌寨水师,便可在如此的局势里,徐徐经营下去。 但聊起陆路的局面,俩人却是一阵苦恼。 除却元廷五十万的恐怖兵力、强大而蛮横的精锐铁骑,亦有各路豪杰枭雄在这片神州大地彼此争锋,日后的驴牌寨是如何的光景,若寨子沦陷……他二人每每言及至此,心头便会生出忧忡、低沉的难言复杂。 眼下瞧着寨主淡然的模样,张翼忽然心头大定,他只需照着寨主既定的方向走下去就是了。或许之后的某日……自个亦有率领一支骁骑披靡天地间的才能。 “莫要愁眉苦脸,如此杞人忧天的样子若叫那李家的小娘子看去,恐难再生亲近之意……”玩笑似的语气过后,朱兴盛看着张翼陡然振奋的面色,又言道,“去瞧瞧你婶婶吧,她前些日子搬运米粮伤及筋骨,这些天也不好外出做事,便时常在门口望着远方沉默,昨日我与小姒儿前去探望之际,她嘴边倒是还在挂念着你……” 待到张翼一溜烟似的飞跑远去,朱兴盛展开书信复又看起来,之后的内容却并非池河镇水师的事情,转而言道徐州,并且在信里瞧见一个熟悉的名姓——赵钧用。 早些时此人曾与驴牌寨前寨主李升串通一气,将人口的买卖染指到小姒儿身上,可惜算计落空,俩人逃离驴牌寨。后听闻姜丽所言,这俩人在半道反目相噬,李升身死,赵均用失踪。 而从信上看来,如今的赵均用已与芝麻李等八人于萧县举兵起义,高唱着世间儿郎当取富贵之秋,一路攻陷徐州及周遭诸多州县,当下部众俨然发展到了六万余人。 朱兴盛复又瞅了眼信上呈现的部众人数,唇角不由得抽搐,一时无言。 单以人数论,他这般推进驴牌寨的发展策略反是不如煽动性的聚众言论,微微叹着气,总归是有些许郁闷,随后摇头笑笑,两者的目的在此前一段时间里总归是不同的,但往后的日子里,有些目的却要逐渐趋于相同了。 便在这时,噔、噔的脚步从瓮城石阶处匆促传来,跟着阿尔希德的身影奔上门楼,神色焦急,迎着朱兴盛疑惑的目光连声叫道: “灾民,定远县城外全是灾民,庐州的、徐州的、怀远的……黑压压的,城门要冲破了,怎的全是人……听闻濠州、滁州那边亦是如此状况,太多人慌不择路,无处可去,中原百姓怎的如此之多……”渐渐语无伦次起来。 朱兴盛起先一怔,跟着赶忙往北边的城头跑去,逆着天光的视线眺向定远,凝敛片晌,瞳孔便在下一刻骤然紧缩。远处温阳拂照,密密匝匝的黑点逶迤北去,汪洋似的黑影笼罩大地,浩浩汤汤,连同定远县投落的庞大阴影一齐吞并。 “固守寨门!”紧迫的喝声随之响彻驴牌寨。 第七十二章 风雨前夕(上) 到得三响的钟声轰然回荡在驴牌寨,肃穆从门楼攀升,紧张的气氛一点点笼罩更多的视野。 泥坯屋在光影里晃动,有童龀好奇地探出头来,朝远方的天空眨着眼,稍远地段的少卫司涌出不少齐佩甲胄的卫兵,从童龀面前匆忙跑过时,偶尔有眼神炯亮的少年对童龀瞪去一眼,斥着声将后者撵进屋子。随后交代几句,忙折身追上赶向翁城的更多的大人身影。 姜丽在田埂那端腾挪而来,穿过翁城,登云纵梯似的错脚飞上北边的城头。“怎的铜钟三响,重二……”清越音调的问话方从那边响起,瞥向北地更远处的眸光便在下一刻登时凝住,面色怔了怔,红唇嗫嚅,“灾民……” 灿亮通透的云层下,陡然浓烈的阴霾,逶迤大地的黑影吞没着北地定远县的轮廓。 …… 末时刚过,三进宅院的院落,李善长汇报着“寨门已有少卫司接手,翁城各项工事暂缓,粥棚搭建三十一处,营地的木材、棚架尚在整顿,基本的框架在酉时便可以开始推进,医庐、东圊、水渠的选址已经明确下来,王家的几个郎中方才出门去寻找本家的师兄,酉时前便能赶回……” 如此之类的事情在那边一一陈述。过得半晌,李善长顿声,紧锁的眉头迟迟不得舒展,随后喟叹道:“重二……定远灾民如潮,我等便是这般去筹备,但于救济而言,总归不过杯水车薪,甚至那些物资已经影响到寨子的发展,欸,灾民一茬接一茬,其实毋庸如此……” 朱兴盛看他一眼,几分无奈地叹息:“作壁上观么,哈……俱是天下百姓,总得要做些什么才是……”忽然转而问道,“百室尚且记得当日内圣外王的言谈?” “自是记得,儒家的基本命题,亦是三策九字的引申义……”李善长愣怔,“与眼下灾情可有干系?” “干系其实是没有的,不过有些其它层次的想法,这些日子里,我时常觉得那日所谈的、或许过去更久远的时间里,内圣外王是抽象的概念,多以个体的视角去明悟与之相关的道理,以强示弱,以弱示强,形成待人处事的独特风格,或是落在帝王之术,以上位者的利益为主旨,治理天下……内圣外王的概念从来不会深入明确到、具体到更庞大的百姓群体……”朱兴盛的一番言语似是说与自己听,“内圣外王需要一个明确、具体的分量,可以在天下百姓身上得到定义……” 说着顿住声,瞧着那边面色愣怔的李善长,摇头笑笑,回归正话:“不过一番自言自语,百室莫要理会,眼下对灾民的救济纵然杯水车薪,但这是华夏的天地,总得要做些什么才是。” 房檐的阴影迤逦在天光里,斜过李善长的半边身子,他暗自复述着朱兴盛的言辞,如此沉吟片晌,目光复杂难言: “重二的自言自语虽有几处隐晦,尚未明辨,但透出的想法到底有些惊世骇俗,其间的代价已非沉重,实在残酷,实在,实在……过于荒诞不经,过于理想……” 颤着声,将几度涌起的诘问与呵斥咽却,面色缄默,重二那般乍然而逝的理念似乎要与流传数千年的正统理念对峙,他分明觉得谬误,却又说不上来的无力感觉,叹息一声:“不过达则兼济天下,驴牌寨已有一定的底气,确如重二所言,总得要做些什么才是……” 言罢,李善长便告辞赶赴门楼处理接下来的繁杂事情了。 酉时,定远县那边,焦头烂额的郭子兴在吞下一万左右的灾民后,瞧着人满为患的街巷,长叹一气,随后派部众出城镇压。寒光横空,血色的驱逐,灾民朝着周遭的乡镇扩散。 驴牌寨的门楼上已经看得到黑压压、逶迤而来的浩荡人流。对于灾民的安置,驴牌寨选择了宝公河北岸不远处的地址,那边的粥棚升起炊烟,不算稀薄的米粥在一口口铁锅里沸腾,憧憧身影交错在逐渐搭建起来的矮营之间。 南岸这边,翁城里外展开绝对的部署,少卫司在寨门前严守,灾民可以得到驴牌寨的收留,但在一定时期里,禁止入寨。这般考量,除却历史上多起灾民暴动的经验、或许会有的疫病传播……如此之类的突发状况外,更多的则是驴牌寨严苛的募选流程,面对宝公河那边波委云集的人群,阿姆的目光一点点亮起。 酉时末,三进的宅院,姜丽从影壁墙处转入,端着银耳炖就的汤羹,抬眼瞧见渐晚的天光笼罩着朱兴盛,馨黄的朦胧光边晕染似的披上那边的轮廓。 “重二……”清越嗓音响起,那边揉着眉心抬起头来,见到姜丽俏生生地走来,便搁置了毛笔起身迎上去,接过羹碗笑了笑,“前方那般忙碌,怎的偷空过来,若叫阿尔希德瞧去,免不了他的一番奚落。” “他敢!”姜丽双眸顿时瞪起,天光酿进亮晶晶的眼睛里,眸光扑闪,小手抚拨着耳旁的发丝,抿唇笑去,“添了天精银耳的汤羹,要凉了呢……” “怎的又是天精,”朱兴盛面色怔住,正待摸向羹勺的手僵了僵,“都说了肾脉无恙……” “公子口舌本就厉害,只这般空口无凭,是否当真无恙,奴家怎知……”脱口而出的言辞登时顿住,面颊忽得滚烫,目光在下一刻羞怯。 啊——自个,自个在说甚,怎的这般忘形,娇艳的短发女子忙不迭捂上眼眸,指缝间的视线偷觑着犹自淡然、恍若未闻的朱兴盛。 “口感绵密,炖得火候恰到好处……”那边故作镇静地作出赞誉,跟着却是侧下身子、连声的“咳咳咳”,俨然呛住嗓间的狼狈模样。 “嘻,公子怎的如此心不在焉,莫非方才亦是想着……想着什么奇怪的事儿?”眼睛狡黠的眨动,姜丽轻轻拍打着朱兴盛后背,娇颜彤红如霞云浮月,心头的羞涩里,涌出几分小女儿家的欢喜。 第七十三章 风雨前夕(中) 到得戌时,晚霞漫天。俩人在院落言及徐州的事情,姜丽听得徐州起兵叛乱时,眉头不由得紧蹙,眸光低垂,犹自盯着笼上石案的霞光,不知想些什么,许久微微轻叹出声: “徐州的地理位置对于本朝而言,其实相当独特,公子应是知晓的,徐州自古便是北国锁钥、南国门户,更有南北大运河穿境而过,大都自迁徙以来,所需的税粮畜禽、织锦贡茶之类的物资转输多依赖南北大运河的漕运,因此本朝对徐州一地向来重视……” 那边再不忍说下去,朱兴盛暗自轻欸,他何尝不知姜丽的未尽之语。芝麻李与赵均用等人如今风光无两,统军六万余众,割据一域。但之后呢,来自元大都的平叛大军开拔徐州,血腥的镇压之下,战火无可避免,而为之生死流离的却都是寻常百姓。 在明确日后要推进的事情落定下来,他的心绪便难免地沉重起来。 兴许很久以后他会挟着沛然而莫之能御的大义去扭转、改变一些东西,但于当下而言,总归不过沧海一粟,力所能及地给予寨外灾民以生的希望,便也仅于此了。 “欸,兴百姓苦,亡……”朱兴盛的话方脱出口,便自觉失言,赶忙顿住,抬头瞧着那边姜丽的面色,果不其然的黯然了些许,有心开口申辩什么,嘴唇动了片晌,终究只是长叹一气。 “亡,百姓亦苦……”姜丽露出一抹苦涩,缄默片晌,罕见的怅惘,低声喃语,“天历二年,关中大旱,饥民易子而食……至正十三年,变钞为母,黄河改道,天下暴乱四起,遍地的烽烟,这些在前朝百载难得一遇的天怒人怨……怎到得本朝,偏是如此频繁,如此的苟刻……” 嗓音忽的哽住,落向朱兴盛的目光分外落寞:“本朝当真如此不堪么……本朝对中原的政策历来稀松,为何人人都要反?人人都想反?” 姜丽的眼睛不见往日的清澈灵动,罩着一层水雾,夕阳里姣好的面容浮动着低落的意味,朱兴盛目光定定地对上她的视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慰藉。 大元的颓势本就源于多重方面,冰河期的剧烈激荡,频生的极寒气候,四等民族制度将种族的冲突推向高峰,并行的蒙元治理与汉家治理充满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抛去天灾成分,人祸方面多少是因为天性散漫的蒙古人对于统治、对于汉家的儒学治理嗤之以鼻,下马无意治天下,而上马打天下才是逐水草而居的蒙古人最乐意的事情。 如此种种的因素之下,继承汉文化的大元王朝,在漫长的华夏历史里,留下风格迥异却一脉相承的文明烙印。 朱兴盛沉吟片晌,斟酌着用词,郑重言道:“蒙元几代朝廷也试图消除各种天灾的影响,寒者有衣,饥者有食,死者得葬,赈济而为后……作出的努力总归不输汉家王朝。” “哈,早些在合淝县时,公子尚且说着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怎的当下却记念起本朝的功绩。”姜丽强颜欢笑一声,随后深吸一口气,凝注着对面的眼睛,眸光几分复杂,眨了眨,认真道: “我总归是蒙古人,眼下些许的难言心绪到底是会有的,但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大都,更不喜欢上都,反而喜欢唐时气象,北宋风雅……实在是离经叛道的喜欢了,但就是喜欢,像喜欢重二你一样。” 听得后半句,朱兴盛面色不由得怔了怔,目光陡然定在那边。相处这么久,尤其姥山岛一行过后,再面对姜丽,便是铁石般的心肠,也已被绕指柔的情意吞没。 但如何进一步明确俩人之间的关系却迟迟难以得到推进。这时那边大大方法地说出来,却忽然有种“哦,这是喜欢我的女子,也是我渐渐心动的女子”这样的恍惚感觉。 “因为这样那样的喜欢,我也一直对徐州心生向往,无论是汉文化,亦或是风景,徐州皆是浩繁难数的,它不该遭遇战火的荼害,前朝时金兵咎恶,逢城便破,这片大地已失去太多记忆,更不应再如此。” 那边犹自说着,小手抚上耳鬓,时隔半月,她的发尾末梢虽是过了耳侧,但尚不能挽鬟梳鬓,眼下瞧着朱兴盛未作回应的沉默模样,擦过夕阳辉光的唇角隐隐得苦笑。 “可我便连唐时蝉鬓也再难以梳起,又谈何去喜欢……重二,汉家的发髻当真适合我么……这些话总归是有些矫情的,却也不知怎的今日偏爱说些胡话。”嗓音渐渐歇下,轻微地,细若游丝地,消散在驴牌寨延绵亮至宅院外的灯火里。 “牙剪……”忽闻发髻的事儿,朱兴盛蓦然记起快要忘却的事情。 “牙尖?”姜丽微微愣住,随后目光黯淡几分,“我确有些胡话,落在你眼里,缘来便是牙尖嘴利么?” “牙尖嘴利?是牙剪,大概像梳、篦交错的剪刀……用来修剪出头发的层次,嗯,即使短发也相当好看。”朱兴盛赶忙开口解释。 “本想着回到寨子便请铁匠特意为你锻造出一把牙剪,不过这阵子各项事情实在太过繁杂,也便忘记了……但无论如何,你生得娇艳,脸型亦是完美的轮廓,任何发髻都可以轻松驾驭,汉家的尤为合适。” “修剪层次……”姜丽听得那边的言语,正琢磨其间意思,却陡然听得特意为自个锻造,以及对于自个样貌的大胆言辞,俏脸忍不住飞上红霞,阴霾的心绪忽然变得明朗,皱着鼻子笑去,“哼,又说奴家听不懂的话了……” 整座驴牌寨灯火通明,平坦开阔的主街衢匆匆响过扬鞭声,马车出了寨门,赶向宝公河架起的木制桥梁,便有不少人连忙贴上来,搬运着营帐、米粮之类的物资。 此时的宝公河北岸,一排排篝火逶迤过去,将这片本该晦暗的天地点亮,偶尔飘过的云层下,人潮涌动,密密麻麻的身影在大大小小堆起的营棚间各自忙碌。 李善长与苏姒在远处不时交谈几句,李善长偶尔便会颔首露出赞许的目光,随后俩人低头写下之后需要处理的事情,又叫来几十个兵务后勤处的人,将更多的事务一一安排下去,酉时尚有些混乱难控的局面在戌时已经秩然有序了。 这次的灾民驴牌寨到底只能收留七千余人,再多却是难以为继了,得到驴牌寨的襄助,更多的灾民感激过后,讨得一碗米粥,无奈地哀叹,蹒跚而去的身影逐渐消逝在笼罩地平线的夕阳里。 三进的宅院,姜丽临走之际忽然冲朱兴盛笑道:“其实公子与李善长那番言辞所透出的理念,奴家亦是喜欢,嗯……离经叛道的喜欢。”说着,躲回自个的房间。 到得戌时过去,姜丽将自个关进房间,双手捧着下巴默默凝望案上摇曳的豆大烛火,手指无意识地轻点面颊,想着心事。 “欸,总归是不好与重二言明……”方才她几乎因为这些心事想要放下对重二的喜欢,回到大都去,殉于古老野性的藩衍制度,将自个许给素来不识的蒙人。 “重二怎的始终不问我到底来自大都哪家呢?明知我是蒙古人,偏偏一如既往的温和,怎就不像一些汉人似的站出来‘啊,可恶的蒙人女子,当杀当杀’这样我也好忍痛离去的。”不知想到什么,气鼓鼓地自语一声,目光又变得黯淡,“徐州那般暴乱,必是额赤格率兵亲临,他那般打仗的风格,徐州的文化古迹定是荡然无存,若彼此的战火一路延烧,南下到得定远……” 之后的事她便不敢、也不愿细想下去。 待到很晚的时候,寨子外的篝火熄灭,忙碌的身影缩回营帐休息。月光下的驴牌寨一片静谧,偶而的蝉鸣响作,外面的夜风吹上姜丽房间的窗纸,屋内灯光洒落,朦胧的剪影便在窗纸晃动。 过得一阵,院落里,朱兴盛房间的油灯熄灭,姜丽的房间也在不久后黑暗。这时躺在床上,面色依旧有些木然的女子眸光复杂,屡屡地辗转坐起,最终长叹一声,贴着藤枕闭上了眼。 第七十四章 风雨前夕(下) 秋入江湖暗,风生草树悲。季秋的伟力在柳树枯萎后吞没大地,宝公河水色清清,纷纷落叶沉浮其间,流向远方,更浓烈的秋色裹挟着黄昏的余晖,将驴牌寨的巍峨轮廓烘托出萧瑟的气息。 北岸那边,营地的框架犹在,但人影全无。时隔一月,北岸的灾民已经迁徙到了附近的李家庄,他们中有些人身怀技艺,得到一定的验实后,投身驴牌寨的发展,亦有些妇孺老幼,虽未有一技之长,却也得到了入寨的名额。 此外,灾民当中也多出一些陌生的面孔,是更多难逃而来的合淝县灾民。那边彻底动乱,整座庐州路烽火遍地,黑色的烟柱弥漫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庐州路的万户所迟迟等不来援兵,所剩无几的士兵与阿速军的残军会合,在阿速人赫斯上万户的统率下,藉着金花小姐与左氏一门彼此吹响号角之际,暗中杀出庐州路,带着仅余两千人的伤兵再不知去向。 “报告!”李家庄笼罩着一层黄昏的光晕,从井然有序的军队当中奔走出来的青年穿着齐整,光线投落在标致挺拔的军姿上,娴熟的军礼之后是滚雷似的喊声,“大明第一师练兵结束,请师长指示!” 那边是面黑睛黄的壮汉,燕颔虎须,面容肃穆,眸中迸射精光,合拢的衣袍偶尔见得毵毵黑毛隐露出来。 张翼在半月前便从池河镇赶回,望着寨外的七千余人,他心头有些发热,虽曾想着统率一支骁军,却未想到机会来得这般猝不及防,欣喜之余,更多的则是担忧。 时间愈发得紧迫,灾民之后必有大乱,原来确如寨主所言,那些可以慢慢琢磨一些事、解惑一些事的日子,往后再难得了。不过经过池河镇一个月的磨炼,加之后半月亦有灾民涌入池河镇,各方面事务的处理让他整个人变得愈发沉着稳重。 这时粗砺的声音响彻天际,严苛的训话点出今日练兵的不足,单兵训练与兵团作战的差异,再次强调着拧成一股绳的重要性,其间亦不乏些许赞扬的话。 毕竟半月的光景,这些原本的灾民已有了令行禁止的将士模样,各方面的素质也在突飞猛进,张翼其实相当满意。但照着寨主的话来讲,尚且远远不够,倘若开赴战场,第一波死的人里,多数便有这些人,他们仍需朝着缩小与实战差距的方向训练。 寨主讲得那些话,部分是听懂了,部分却只停留在似有所悟当中。 当下的战争多数是人海战术,下面的士兵只要训得听话便是了,如此万人、十万人的堆上去,长矛扎过去,铜口火炮在旁策应,无数生命在战场倒下,余下多的一方自然会取得胜利。 死去的人又会通过募兵招来一茬又一茬,这片大地上,需要保护的是人,最不稀缺的也是人。 但精兵的战争不会如此,血与火的交织里,再无须更多的百姓参军。寨主想要打造一支这样的军队,可总要在死去很多人之后才会出现这样的军队,在那之前,寨主也想着眼前的七千余众尽可能的活下去。 自古慈不掌兵,不过寨主的理念倒也算不得仁慈吧……张翼有些矛盾地想着寨主的矛盾想法,面上依旧严肃的训话。过得半晌,他回身冲先前的青年摆手:“各团带回休整,戌时集合,所有人学习训练理论、战术部署、内务纪律。” 得到指令,浸在黄昏当中的七千余人朝着四面的营地有序撤去,重叠的正步踢在朦胧的橘光里,一道道身影彷佛延入交错的时空。朱兴盛在远处望见这一幕时,恍惚的面色过后,是愈发坚定的目光。 …… 李家庄本有一座温泉井,经过更大范围的开掘,眼下形成供士兵洗浴的汤池。 “如今的日子便是皇帝老儿来了都不换……”翻涌的雾气里,有人感慨着,他叫云泥,来自合淝县,酸痛的身子浸泡在池水,面孔一点点舒展,“哈,你说元大都的那位皇帝会不会也就如此的享受?” “兴许吧,咱此前也不过一守城士卒,吃的最好也不过羔儿酒,哪晓得大都贵族的生活,咱只知道朱寨主很好,相当的好,想要保住在李家庄的日子,便须得好生训练,日后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才是。”旁边一人微眯着眼,泉水冲刷过疲惫的身子,愉悦地哼了哼。 他叫小靳,从前是定远县守城士卒,郭子兴攻占定远县之后,为立威斩杀不少忤逆其意的同僚,忿然与惊惧交加,他与同样不齿郭子兴行径的长官佯作归降,一直寻找着逃生机会,终于在半月前俩人藉着夜色离开了定远县。 出城不久,远远便见得驴牌寨襄助灾民的画面,心头蓦然滚烫,俩人一番商议,决意投效此地。 “朱寨主是你说得的么,要叫朱统帅!”小靳身侧,原先的上官出声呵斥,“你要摆正自个的心态,莫要再言过去,今非昔比,这里也再非李家庄,而是大明军区,我等乃张翼师长统率下的大明第一师定远团一营三连二排的寻常士兵。” “确该如此,小靳啊,往后你可须得注意了……”叫云泥的汉子在那边打趣一声。 到得戌时,姜丽过去传授沙盘推演、军阵部署、两方的博弈与较量……诸如此类自幼便学习的东西。她看着篝火映亮一张张期待与敬畏的面孔,唇角轻笑着,清越的嗓音在下一刻响起。 尚在额赤格身边时,她其实去过很多的军营,见过无数的兵卒,但从未见过如此的练兵方式,这大抵是只有重二才做得出来的事情了。 面前这些士兵在当下所接触的东西已是无数将士穷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层次,而在这里,即便是最普通的士兵,也将得到本朝远征欧亚、一统中原的所有战事经验,以及自元世祖起,至今的庞大战术体系。 她想要留下这些,为朱兴盛留下这些,也好在离去时安心一些,她明白自个总归是要离去的。因为八月末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大都的书信,整个人从那天起变得沉默。 额赤格终究是查到了她的落脚处,同时亲率十万大军剑指徐州,徐州之后便是庐州,南下平叛的脚步必将经过定远,她再无处可逃,甚至会牵连驴牌寨的存亡。 她必须要离开,要先一步去到额赤格的身边,阻止一些事情,即便额赤格拔出的剑来向来不会因她而收起,但她总得试一试。或许可以保下徐州的文化古迹,或许可以说服南下时绕开定远,很多事情总得试一试的…… 不过在此之前一点点,她只希望时间慢一些,这年的九月慢一些,徐州的战事,再慢一些……可能因为那些方方面面的军事知识实在过于繁杂,如今除却当面的授课,更多的手稿早已堆满她的房间,但依旧感觉不够,想要挣扎着留下更多的痕迹。 可眼下已是九月末了,徐州战事已过整月,她该要离开了。 从李家庄……大明军区折回时,姜丽望着浓烈的夜色,清辉从高空摇落,不远处的驴牌寨亮在灯火里,心头忽然莫名的沉重。到得进入寨子,笼罩在她四周的光是明亮的,偶尔会有经过的妇女笑着停下来,言谈几句,她便也笑着点头,目光却在某刻一点点黯淡了。 第七十五章 风雨如晦(壹) 徐州郊外,起先那只是一条黑线,逶迤过地平线,直到地面轰然的颤动,季秋末的天光似也在晃动。 徐州城池西门,城头的士兵方才瞧见那黑压压的磅礴大军,烟尘滚滚,数不清的铁骑,一面面漆黑甲胄吞没着天光,如云长矛横过大地,冲天而起的,是自蛮荒奔来的肃杀气势。 “敌袭!敌袭!”城头的小官额束红巾,胸口的护心镜飞染暗沉的血渍,斑驳的光闪动其间,看清远处骇然一幕时,他眼睑忍不住一颤,忙回头连声大喝,“烧油,那边的,起油锅!”有人站在城头仰起牛角,嗡——浑厚高亢的号角响彻在陡然阴霾万里的天空下。 烈火烹油,烟雾从城头升起,火炮塞入铅弹,膛口泛起沉重的声响,弓箭手藏身垛口,箭头的寒光瞄准轰然袭来的蒙元大军。而比蒙元大军先一步杀向徐州城池的,是微微卷起的秋风,风从西面吹来,城头的明红旗帜飞动,簇新的颜色,纹饰古旧。 一个方才爬上城头的瘦弱士兵伏着身子,撑住膝盖喘气,“傻小子,怎的未配甲胄,找死不成!”耳边响着小官严厉地训斥,几星寒光便从天空落下,颤抖尾翼的箭矢在下一刻插入瘦弱士兵的脑袋。 瘦弱士兵朝着小官扬去的嬉笑面孔蓦地定格,身子晃了晃,斜斜栽倒的黯淡视野里,密密匝匝的箭矢铺满上空,如迭起的汹涌波涛,一层又一层的从城池下方飞射过来。 蒙元大军最前方,用时一月便夺回徐州周边一带城池的当朝中书右丞相蔑里乞·脱脱偶尔挥手,激扬的鼓点便从司鼓兵飞舞的鼓槌下传开,猛烈的攻势再度齐齐射向徐州城池。 脱脱盯着徐州巍峨坚固的城墙,眉头紧缩,当初便考量到徐州的战略地位,城墙修筑的坚不可摧,若这支反贼死守不出,徐州的收复定是旷日持久,之后亦有庐州路的反贼须得平乱,而那刘福通的叛军更是本朝心患。 天下民怨沸腾至此,而大都新旧派的争斗却愈演愈烈,便是出征前一夜,亦有集贤、翰林两院的老家伙以开河变钞天下乱为由上疏阻挠,当真可恨。 如今的他拖延不起,须得尽快收复各路州县的失地,平压叛乱,才好安心拨乱世,反诸正。大元的诸多弊病须得静下心来一一矫正治理,若当真到得积重难返的地步,大元…… 揉了揉眉头,脱脱一阵心力交瘁,他又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自个或许是老了……大元实在需要更多像样的年轻将士站出来了。 大风开始急遽,脱脱瞥了眼城头四散的滚烟,微微掉转马头,对身旁副将吩咐道:“传令下去,大军在徐州郊外安营扎寨,明日开始换巨石,昼夜攻打西城墙……你等遣人前去招募徐州一带的盐户,补充攻城兵力……” “卑职谨遵钧命。” …… 一支两千余众的兵马自南方的天地缓缓转入定远县十里地之外的官道。当头的马匹蔫着眸,任凭身上的主人如何扬起马鞭,四蹄依旧迟缓抬起又落下。 季秋的晚风并未让它感到凉爽,一路从庐州路疾驰到得定远县,眼下浑身闷热无力,只想瘫在马厮,悠闲咀嚼着掺和黄豆的上好草料,但身上主人的鞭子不时抽打落下,叫它愈加烦躁,下一刻高扬着马蹄,不满的马嘶声伴着白沫喷出,战马轰然栽下。 马身上那人披甲戴胄,面白睛绿,皱着眉狠狠一拍银鞍,借力飞身而起,避却摔出的惨状,安然落在地面时,冷眼瞥去,点背似的啐出声:“该死,畜生就是畜生!” 身后亦是佩戴漆黑甲胄的一人下马走上前,先是劝慰一声,随后指着远处浸在傍晚夕阳的城池轮廓,言道: “赫斯上万户,眼下急于赶路作甚,这般返回大都,只有来自旧派的问责罢了。前面就是定远县了,数月前本该听令以此为据点,坐守濠、滁两州,当时派出的先遣队想来仍旧驻扎于此,我等且与之会合…… 这地儿虽是荒凉,该地的达鲁花赤竟受不住跑回了大都,但身处此地,总归无须再担忧左氏反贼忽然的围攻,如此也好叫下面的弟兄休整一番,睡个踏实觉,问责一事我等不妨从长计议。” “你秃赤作何盘算,我等于庐州路抵御反贼无功亦有苦,大都岂会再问责!最怕翰林院那些老不死在上位面前借题发挥,他们尤为擅长此道,但我等若早日赶回大都,自是尚有转圜余地!” 阿速人赫斯漠然瞧他一眼,随后回身望去,从官道尾随追来的兵众面黄肌瘦,多数早已于半道失去战马,这时脚力缓慢地前行,士气萎靡不振。 “一群废物!废物!”骂着声,又意兴阑珊地扬了扬手,“罢了,我那匹马叫人宰杀烹煮,犒赏下去……日落入城,且在定远暂作休整,两日后出发,莫要再延缓行程。” …… 定远县,郭子兴的元帅府,一身青袍的中年坐在案前,处理着公事。近些时日收留了一万灾民,兵力也因此得到扩充,加之此前的募兵,他已有五万余的部众,其间各项事情的处理算不得多轻松,毕竟年纪渐长,每至深夜,他胸口泛起的疼痛便会加剧。 “欸……”郭子兴搁下笔,抬头望向窗外橘光映照的天空,通透的云层飞染亮光,如此盯了片晌,他揉了揉肩头,面色些许的倦意。 大权独揽固然有着高高在上的感觉,但大大小小琐碎的事情累积起来,到底是费神费力,难以得出闲余的时间,看来须得招募一些有辅佐之能的名士才行。 想到名士,便不由想起本地的李善长,此人辨捷智谋,是远近不可多得的名士,此前尚率领一群淮西诗社的文人在县尹府邸前闹事,端的是恣意妄行。他本想着前往拜访,却是被那位益友捷足先登了。 关于那位益友的真实身份,早在几月前便已查明,这时想到近邻的那位益友,驴牌寨数月间的变化,郭子兴自信地笑笑,那边只有七千多的兵力,尚在可控的范围。 到得日后,总归也是自个的,兵力是,李善长也是,包括那位益友,亦会成为辅佐他逐鹿中原的力量。 当然这些事情放在眼下,委实无关紧要,因为粮食的问题迫在眉睫,豢养五万多的部众,于他多年的家底而言,也有些吃力了……回想起前不久攻占了怀远县的孙德崖来信,那些合计攻打濠州城的提议…… 郭子兴将脑袋后仰,这些乱糟糟的事情纷纷在脑海浮现,起兵不易啊……暗自喟叹着,这时有人停在门前,轻缓的叩门声随之响起。 “郭元帅,探子来报,阿速人赫斯率两千兵众出现在定远官道,似有入城意图。”浑厚有力的声音传进来,“尚有一事,驴牌寨那边已在整备兵力……” 第七十六章 风雨如晦(贰) “整备兵力?藉着阿速军的残部训兵么……”郭子兴眼睛眯了眯,随后对房门外的身影言道,“且由他去,七千余兵力何至于此,这位益友才学是有,论及打仗却是糊涂了,人数才是取胜关键。”摇头笑笑,“天佑啊,你进来。” 张天祐脱去了小厮的装束,这时一身银亮甲胄,显得英姿勃勃。他先是打开一道门缝,炯然的目光偷觑进去。 窗外夕阳的颜色笼罩了半边的房间,郭子兴那张面孔带着蔼然的笑意,张天祐不由得轻呼一口气,方才将房门完全敞开,举步进去之后,又回身轻轻合拢了房门。 “姐夫。”略一抱拳,顿在那儿等待对方的下文。 “哈,不错不错,此等甲胄着实合身,瞧着已有几分白袍小将的风采……”郭子兴颔首而笑,边说着,边从案上垒起的公文里翻出书信,手指压着朝前推了推,目光在夕阳里明灭,“你往怀远县一趟,将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孙德崖元帅。” 酉时末,张天佑带着俩副将,快马加鞭出了定远县的城池,绕道濠州城,北去怀远县。 与此同时,宝公河南岸的大明军区,阔大的漆黑甲胄遮住张翼魁梧的体形,他望着挑选出来的四千兵众,右手抚着腰胯刀把,声如闷雷,冲天而起: “咱是粗人,说不得文绉绉的话,你等只当晓得,今日一战,与练兵不同,有生有死有伤有残,但咱并非叫你等送死,你等无论武艺、理论在第一师皆是居于前列,受命此战,当是来之不易的殊荣,亦是战功,更是日后难得的经验,须当谨慎对待!” “婆婆妈妈的话咱也懒得再说。”跟着铮——的拔刀声响作,陡然扬向天心的,是一抹撕破夕阳的寒光,“第一师部众,随咱一战!” …… “怎的只许四千人出战?公子怎的不亲自坐镇?莫不是瞧着对方两千余人,心软起来,况且它即便是六千余人的战斗,亦是战场!既是战场,其间瞬息变幻的东西太多了,如此任由张翼仓促地率四千士兵围杀两千阿速军……人数上虽是优势占尽,但那阿速军便是远不如其先祖风范,依旧有着寻常士兵难以企及的体格与战斗经验,尤其那阿速人赫斯,武艺颇为了得,奴家并非瞧不上张翼,只是担心万一起了变故,公子这些时日耗费的心血悉数消散,终究徒劳一场。” 得知阿速军出现在定远县官道,以及驴牌寨忽然的备兵举动,听起来不合理的战略部署之类的消息,正与阿尔希德交代着一些事情的姜丽心口一颤,蹙着眉快步转入宅院,眸光扫去,瞧见坐在石案前挥笔写着什么的朱兴盛,当即紧着步子冲过去,劈头便是一通近乎训斥意味的话。 随后瞧见对方犹自淡然的模样,她咬了咬牙,声音分明得严厉起来:“朱重二!这是打仗!真真切切的、比姥山岛更加残酷的打仗,只有生与死,非是儿戏,非是彼此可进可退的智谋较量!” “我知道。”那边语气平淡,头都未抬起,不过执笔的手顿了顿,随后藉着夕阳的光,落笔成字,只将温和的嗓音传过来,自言自语着与眼下毫无干系的内容。 “再等等,快要写完了,策论方面倒是不少,下笔总要琢磨,施策的方针大抵用不上,也得写上去,脉络是这样的……”停下笔,终于扬起了面孔,微微含笑,“嗯,你拿着它离开或许用得到……墨迹干透需要一点时间,你偷着搬进房间的米酒还有么,我们去后山坐坐。” 离开……姜丽目光陡然颤了颤,沉默片晌,轻轻地点头,回身转入自个的房间。缘来他都知道,便连某日夜晚自个偷偷搬来消愁的米酒都知道,她本想走的悄然又洒脱……这时脑袋懵懵的,自个为什么会出现在重二面前,此行目的忽然模糊了。 到得俩人坐在后山,她扬起酒坛吞下一口清澈的酒水,擦着唇角将手里的酒坛递去,些许酒水从坛口激荡出来,那边先是错愕,随后摇头笑笑,接过酒坛,亦是豪放不羁的吃酒方式,却不得要领,酒水从嘴角流入衣襟。 “公子真笨。”姜丽歪着脑袋枕在自个的臂弯,侧过去的眸光眨动,红唇张了张,到底只是几声“嘻嘻”的嘲笑。过得片晌,视线终于从朱兴盛的面颊挪开,双臂团着膝盖,耳侧青丝滑过,夕阳余晖里,落寞的俏脸怔怔地眺向远方。 那边的大地陡然出现蚁群似的憧憧黑影,密集的、小块小块的,在某刻汇聚,这时也终于想起莫名忘记的事情,想要进行严厉的指责与规劝,却蓦然间仿佛抽空了所有诘问的力气,红唇嗫嚅着,再未言半字。 “怎的也学会心里藏话了。”朱兴盛看着她的模样,稍一默然,随后笑了笑,取过一旁的布袋,从中抽出流转黄铜光泽的竹筒物件,两孔一大一小,皆有通透琉璃似的凸凹镜面,“单筒望远镜,用它看,这个看得清晰,来试试。” “单筒望远镜?”姜丽扬过面颊,瞧着那竹筒玩意的物件,疑惑地眨了眨眼,“公子又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说着话,小手不自觉地接过,按照朱兴盛的示意,透过一边的小孔望去,映在眼底的是远方陡然放大、清晰的战斗场景,张翼忽然的身影出现在镜面,吓她一跳,瞳孔便在下一刻骤缩,如避蛇蝎似的忙不迭松开双手。 “这这这……公子,奴家是不信妖法的,但这这……”声音颤抖得厉害,娇俏的身段也在抖动,语无伦次。 朱兴盛接住落下的单筒望远镜,摇头开口道:“并非妖法,只是很简单的光线成像原理,它能采集到比眼睛更多的光线,这边是凹透镜,光线在这边聚焦成像,到得这边的凸透镜上放大……” 如此的解释,那边渐渐平静下来,过得片晌,听着朱兴盛温和的嗓音,姜丽再也忍不住,咬着下唇,眼波荡着,含羞带怨将他瞧,些许的忿然与不满:“奴家平日里是舞刀弄枪的主……但亦是女子,受到惊吓,需要的是什么听不懂的原理解释么……” 夕阳的余晖笼罩,稍显凌乱的发丝根根通透莹亮,咬着红唇的女子的目光便那般直勾勾地盯过来。 第七十七章 风雨如晦(叄) 晚风从山那边吹下,在南面的官道陡然变得急遽起来,大风将阿速军遗落的旗帜卷起、飞去看不到的远方,那是阿速军残部从庐州路杀出时,仅有一面尚且完整的旌旗,凶兽纹饰古老,来自先祖的图腾就此远逝。 这时的战场一片混乱。 起先只有马肉煮熟的香气飘散,渐渐地,垂涎欲滴的阿速军部众从肉香里嗅见了一抹在这平静安和的地道绝不该出现的气味——那是刺鼻又冰冷的火药气息。 心头不安急剧攀升的刹那,数枚铅弹便从远处飞射过来,轰的一声,火光在炊烟里爆开,架起的铁锅在半空翻转,黑糊糊的马肉伴着滚烫沸水啪的浇在伙夫头上,啊——的哀嚎还未响起,半边的身子在猛烈的震荡里消失,更多的血肉飞溅出去。 大风卷过,黑烟滚起,烟柱朝着夕阳渐逝的天空摇晃,不少受到重创的阿速人本就疲惫的目光闪过迷惘,随之而起的哀嚎响彻在滚荡的黑烟当中。 “左氏反贼?”阿速人赫斯躺在稍远些的树头休憩,这时心头愣怔,忙不迭直起身瞥去敌袭的方向,错愕的目光随之泛起寒意,浑身一点点的冰冷,“不,不不不,定远……反了……”喃声的自语消散在弥漫过来的硝烟里。 远处是一道道全副甲胄的身影,几座铜口火炮抹过橘红的微芒,漆黑的铅弹在下一刻穿过炮膛,起先隐隐的杀喊在轰然巨响落下刹那间冲天而起,憧憧黑影晃动在夕阳的余晖当中,乌泱泱的大军抹着寒光席卷过来。 “列阵!列阵!”赫斯瞳孔紧缩,纵身跃下树头,朝着敌袭方向奔走之际,逮住一扛着大刀、眼神阴翳的青年,连声喊道,“你要作甚……秃赤听令,我命你率三百人撤离!速速赶往大都,上报,定远亦有反贼,应与濠、滁俩州脱不得干系,淮河过南,天下纷乱,上万户赫斯誓死抵御反贼,埋骨他乡!” “赫斯上万户,你……”叫秃赤的青年目光怔了怔。 “天下皆知,阿速军面对刘福通的叛军仓皇逃路,此事虽因也先帖木儿而起,可我阿速军终究颜面尽失……有着庐州路一战,上位即便不会问责,但此后野史所传,愧于先祖之功……此等耻辱,须得藉以性命一笔勾销。” 秃赤咬牙抱拳,齿间迸出字眼:“卑职谨遵钧命。” 大明第一师。炮火的震动落定下来,四千士兵尾随张翼纵马直出的身姿杀去,其间的阵型隐隐变幻,在逼近官道之前,井然的五人兵阵形成,赫然与那边杀来的阿速军的阵型,有着几分异曲同工的轮廓。 “啊——杀!”叫云泥的士兵扬着长矛杀过去,脚步在下一刻顿住,凶险地翻身避开当头扑杀而来的锋芒。 尚未来得及起身作出反击,马刀的阴影便从那边笼罩过来,云泥面色呆滞,到底是初临战场的寻常百姓,未曾朝着真正士兵的模样脱变,他吞下唾液,目光颤着,有些手足无措。 便在这时,身后一杆陡然甩开的长矛狠厉地扎去,霎时贯穿了扑杀之人的咽喉,跟着长矛连着血液抽出、抖动,将那逐渐僵下来的身子横扫拍飞。云泥这才心魂未定地偏头看去,前定远县守城士卒小靳的英武身姿出现在他的身后。 云泥慌忙爬起身,后怕的心绪平稳下来,叠叠赞道:“小靳当真厉害!委实威猛!” 随后目光环顾,复又叹道:“炮兵连的火力这般凶猛么,难怪那些家伙整日趾高气扬的,一通狂轰乱炸,阿速人竟残缺了三百左右的人数,此番战功,实在叫人艳羡得紧……” “顾好自个的事。”小靳瞥他一眼,“战场混乱,下次未必救得了你。”转身融入后方的兵阵,藉着夕阳的余晖,飞溅血花的长矛杀向更多的敌兵。 张翼使不惯长矛,亦使不惯佩刀,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寻不到趁手的兵器,苦恼非常,自打朱兴盛将戚家刀的图纸递给他时,他才开始欣喜起来,却又嫌其轻巧,工匠便为他量身打造了一柄重逾六十二斤、通长一丈的戚家刀。 这时的张翼双手持握刀柄,大笑着斩向阿速人赫斯,从唐时仪刀改良而来的戚家刀,本就具备了战场杀敌的威力,如今重逾六十二斤,常人抬举艰难,而张翼却运转自如,沉重的刀锋,风劲如雷,气势凶焰,所展现出来的威力沛然难挡。 赫斯眼前投落庞然的阴影,仗着马刀招架霎时,目光凝滞,赶忙飞身连连扯开数丈,那边轰的一声,刀芒劈空,笼罩地面的夕阳余晖似是都颤了颤,一齐颤动的,还有赫斯的眼角。 望着那边纵马提刀的魁梧身形,地面豁然斑驳的裂痕,赫斯咽喉不由得上下蠕动,莫说是他,便连那泰亦什部落第一勇士恐也难挡此刀奋然的一击,可据闻中原汉人皆是食不饱腹,怎会生出如此体格,当真匪夷所思…… 诸多杂乱的念头纷纷闪过,赫斯错步扬起马刀,跟着弓步前推,烟尘在脚下激荡飞扬,照着那边的马腿四蹄,寒光划过夕阳,身子电射而出。他须得逼迫眼前汉人下马才行,仗着马匹冲锋之力与那可怕的大刀,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匹敌。 马蹄后撤几步,缰绳猛地劈下,战马在下一刻微扬身躯,嘶声里当头冲撞,张翼右手提刀,绕过头顶半圈的回转,劲力在胳臂蓄发,刀光在右侧闪动,夕阳余晖褪色霎时,双方轰然迎上。 随之迸溅的,是蓬蓬闪动的火星,碎裂的马刀飞射四散,赫斯的身影贴着地面轰得侧飞出去。“兀那阿速人,咱晓得你是头领,武艺了得,速速起来与咱接着一战,休要怯战!”滚雷似的叫嚷跟着响起。 更多小范围的混战在战场急剧扩散,有士兵腹中一刀,飚射着血液倒下又艰难地站起,撑着长矛望向远远的驴牌寨轮廓,心头苦涩又满足。 “阿娘与小妹可以过得更好……”下意识地低喃,握起长矛的手陡然一紧,目光变得狠厉,补上附近残缺的五人兵阵,齐聚的寒光朝着围拢而来的阿速人杀去。 有士兵起先心生畏惧,这般场面无论如何也从未见过、甚至听过,但在一波又一波的交锋里,那些缘自平日的训练本能一点点涌出,在生与死的交错里覆过身心,生疏的战斗便渐渐应手起来。厮杀之间,铁血而冷厉。 有人死去,有人朝着骁勇的士兵转变,也有人明白了袍泽的意义,定远县官道的战场,在夕阳飞速消逝的时候,开始落下帷幕。 第七十八章 蔑里乞·穆颜尔 姜丽离开了,带着朱兴盛的一沓手稿与单筒望远镜远去徐州。临走前的后山上,面对朱兴盛默然的回应,她抓过酒坛一饮而尽,只留下一声“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的苦笑。 朱兴盛便沉默地站在门楼,望着晚风里骑马女子飞舞的黑裙、那一抹渐行渐远的丽影,如此沉默地凝注许久。直到日暮西垂,直到天色溟濛,再也瞧不清北方的轮廓,直到第一师的战况落定,欢闹的篝火在大明军区亮起,他终于长叹了出来。 她既然选择离开,无论出于哪种抉择,其实很多事情已经不言而喻,将自姥山岛便惊起波澜的心绪再度归于平静,生出的情根深埋心底,才是对即将天涯一别的俩人某种程度的尊重。 “朱小哥,便如此让她离去么,以她的身份与归宿,怕是此生再难相见。”阿尔希德不知何时爬上门楼,这时站在他的身旁,瞥了眼北方的夜空,又望向朱兴盛,语气一度叹惋,“不会后悔么?” “后悔么……”朱兴盛喃声复述着前者的话,点在瓮城的灯火交错过来,目光复杂,心头个中滋味难言,缄默半晌,随后转过身子看向阿尔希德,“还以为,你会随她离去……大都,很美么?” “朱小哥说笑了,我尚且统辖情报司,怎会离去,倘若我再离去,那疯癫女子是会当真发怒的,何况……”阿尔希德顿了顿,温暖的笑声,“我亦在这里寻到了归宿,等南方战火平歇,情报司诸事稳定,我这波斯人便要效仿汉家三书六礼,迎娶胡小桃,届时,却是要请朱小哥作那媒人了。” “胡小桃?”朱兴盛目光落在阿尔希德白净的面庞,凝滞片晌,他记得此女,是当初自定远县县尉宅舍救出的舞女,虽属官娼之身,却未入教坊登册,随后笑着应承下来,拱手作揖,“那便提前恭喜新郎官了。” “多谢朱小哥。”笑着声,阿尔希德顿了顿,转而又道,“至于大都美不美么,千人千面,不过有道是大都繁华迷人眼,不逊前朝汴梁地,而那大都的斜街市、羊角市更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名贵香料,便是在中原数千年的繁华里,亦是最为璀璨的明珠……” 那边自顾说着元大都的地域风情,其间随朝堂更迭而稍有不同的风尚习气,朱兴盛便在一旁默默听着,直到阿尔希德忽然停下声音,犹豫似的开口: “大都在我眼里是很美,它能让我赚到更多的银两,但是……大都在她眼里并不美,蒙元的藩衍制度对她而言相当残酷,她此行的归宿,只会成为某个蒙人男子的第十几个妻子。” 朱兴盛目光陡然一凝,忙问道:“怎么回事?她应是出身不凡,在大都怎会受到如此对待!” 阿尔希德认真瞧他,蓦然笑道:“我尚以为朱小哥当真绝情至此,不承想也是动了情的人。”摇了摇头,“她是出身不凡,但她非独女,其上亦有年长的哥哥,总要投身蒙古女子既定的命运当中。” 朱兴盛目光一颤,面色一点点怔住,灯火的阴影迤逦过来,如水月华从高空洒落,心头便在某刻冰凉,惊醒似的急忙转过身去,眺向北方的夜空,大都的方向,只觉窒息似的难受,呼吸之间显得局促不安。 “怎的从未与我说过?她为何不说这些事情……若是彼此得以沟通,我又怎会任她离去……” “朱小哥看样子是后悔了,其实她此行所去非是大都,乃是徐州,只为游说南下平叛大军绕开定远,护得驴牌寨片晌安稳,以她的心性,大抵会在徐州驻足很久,劝说大军莫要毁坏徐州古迹吧,小哥若是有心,一切是来得及的。” 阿尔希德看着那边杵在砖墙,攥紧、轻颤的双拳,叹息一声,复又道: “朱小哥为人,我自是信的,绝非薄幸负心之人,朱小哥的能力更是毋庸置疑,但独独情爱一事,小哥却是落了下乘,她便是蒙古女子,可终究是少女心性,很多事情不喜说出口,亦或她曾有过倾诉的心意,小哥全然不知罢了。” 朱兴盛心口咯噔一下,不久前,姜丽在后山那般模样,便似是要与他说起什么,可他只默然相对,如此之举,何止是伤了女子的心,分明更是将她推向那野性古老的藩衍火坑…… 阿尔希德上前拍了拍朱兴盛的肩头,笑道:“她若瞧见你听闻这些事后如此的反应,想来是会偷偷欢喜的……其实她临走之前已与我交代,绝不让我泄露她所去何处,所行缘何,莫要叫你多生担忧。倘使有朝一日你二人再度重逢,哈哈,朱小哥万万不可暴露是藉着我才得知的。” “欢喜么?”朱兴盛摇头欸着声,“傍晚时,我曾拒绝过她的心意,想着往后天各一方,毋作纠葛,她今后只怕会厌我、憎我。” “对于女子心思,朱小哥当真一言难尽,许是肾脉……嗯,许是小哥尚未经历情爱,倒也说得过去,她那般女子,脾性率直,行事雷厉风行,在大都衙内圈亦有火娘子的名号,但唯独对上你,竟有了小女儿的忸怩心态,如此于你,又怎会厌你、憎你……尽管去寻她便是,莫要瞻前顾后,凭增女儿家的忧愁。” 阿尔希德有些不满他此刻流露怅惘的模样,语气陡然严厉起来,顿了顿,转而又道:“不过朱小哥若明确了心意,日后面对的也须得提前知晓……她的蒙古名姓是蔑里乞·穆颜尔,其父蔑里乞·脱脱,蒙元中书右丞相。” “蔑里乞氏……”难言的心绪犹自激荡,她竟是脱脱的儿女,当真……忽然生出几分身处乱世的庆幸。 朱兴盛重重呼出一口气,便是自己决意反元,藉以阿速人誓师,她的心意依旧明晃晃得落在后山那片晚霞里,自己又何须再有顾忌。 月牙如钩,高空星河流转,清辉笼罩着大地,远方憧憧的树影张牙舞爪,盯着那边良久,精光在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像是作出了某个抉择,下定了某个决心,声音掷地有力:“多谢今日相告,待之后事了,我等北去徐州。” 第七十九章 濠州城(壹) 当第一师汇总的战况传入驴牌寨,善后的工作在夜间进行,胜利的篝火从大明军区亮起,自庐州路燎起的战火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奔着北方蔓延,东淝河两道烽烟汹涌,淮西江北道寿春县安丰镇火光冲天。 山川寂寥,璀璨星河横空,半轮锵锵月牙亮在北方浓烈的夜色里,一道道策马而去的身影交错着逶迤大地的树影,火光映照着为首俩人的面孔,明明灭灭当中,偶尔无奈的声音在俩人之间响起: “姜公,你年事已高,又贵为淮西大儒,怎可与咱行殿后之事……放心,左君弼那厮追杀月余,便是耐性未失,可其父总归是要顾及元兵南下,眼下定不会再着精兵追击,咱与那些人甫才交手之间,但无弩机齐出,亦不得合击要领,想来所遣应是新征兵众罢了,姜公且安心离去,追上大部,同元雅一齐乘夜色先行赶往濠州定远。” “大儒……”姜公青袍染血,他挥动缰绳,目光瞧着深邃夜空,凄然的笑声,“云龙莫要如此称呼,实在心颜愧怍,如今庐州路暴动,我等一路杀出,但闻江北一道亦是处处混乱难言,各县镇的百姓四下飘零,逃难的逃难,身死半道的已渐腐臭,妇孺老弱无所依,这般天下,社稷危,四海愁,少一个大儒并无两样,但多一个从戎的将领许是会有不同……” “姜公万不可如此作想。”那边的华云龙蓬头垢面,须髯及肩,月余的光景里,身经百战的杀伐让他徒增一股威严的气势,眼睛明亮有神,目光愈发得从容与沉稳。 他低沉着嗓子言道:“咱家重二兄弟曾说过,越是风云动荡,大儒越是重要,天下再度兴盛固然少不得百姓的根基,但亦要有所奠基,汉家的文化当是之后漫长黑夜里的一抹深刻希望。” “重二……是那位朱公子么?”姜公回忆着,随后摇头叹道,“他倒是看得明白,但在那之前,须得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好了云龙,莫要多言,我心意已决,要么上阵杀敌,要么殿后死守,青袍将领岂有居间之理。” “姜公当真与寻常文人儒士不同……”华云龙瞧他一眼,泼洒的夜色里,层层清辉涟漪也似,拂过策马疾驰的青袍身影,随后朗笑几声,“如今蒙元马场的战马多数落入元雅手里,日后以濠州定远为营,徐徐图之,他日定可恢复中华。眼下姜公既无意离去,那咱也不作过多顾忌了,在往前便是寿春县,左氏部众但无军规约束,恐生祸及之风,眼下须得一战,将战火停戈于此。” 言罢,挥手斥令,身后五百个殿后的青兵勒起缰绳,马头纷纷掉转,唰唰唰的长刀锋芒扬向流转星河的夜空。 过得一阵,矻蹬蹬的马蹄声从东淝河西侧传来,隐隐见得河畔柳树洒落的疏影之间,追杀而至的八百道身影在马背起伏,为首的左氏旌旗猎猎作响。 “来了!”月色下,华云龙面色陡然一厉,“驾”的一声抖落缰绳,马嘶划破夜空,右手长刀折射星光,身影随之掠过五百个青兵,当先纵马杀去。 那边亦有魁梧的身影迎面奔来,彼此的交锋在下一刻响作,火星四起的河畔,更多的杀喊与呛啷啷的干戈轰然飞卷高空。 …… 第二日正午,定远县。 银亮甲胄的张天祐从怀远县带俩副将赶回,甫一下马,便匆促地奔郭子兴的元帅府而去。 “只一份手书?”郭子兴皱起眉,展开来自怀远县的手书,温暖的天光落在他的面颊,目光稍显阴沉,“孙德崖再无口信?” 张天祐恭声回禀:“是的姐夫,不过天祐去时,孙德崖尚在招待三人,听手下探察的消息,那三人曾是黄河民工,任刘福通麾下将领,因不得重用,又与其意见相左,纷纷率亲随离去,后一路从汝宁募兵而来,如今已各有两万余兵众,似是也有意图谋濠州城……” “缘是如此……呵。”郭子兴嗤笑一声,摇头又道,“孙德崖此人终究难成大器,罢了,无论这孙德崖品性如何,却是后话了,眼下粮草不继,这仗必须得打。传令,众将领到前堂聚合,后日卯时一刻,攻城……家里这边,叫天叙与天爵……嗯,天叙尚可一战,你与令姐嘱托一声,叫天爵、天惠与秀英待在定远县,若无我手令,之后不得外出屋子半步。” 张天祐面色一肃,抱拳应道:“是,卑职这便去办。” …… 到得天色向晚,驴牌寨,厅堂。 “重二,昨日善后之事已全部安排下去,此外《军队功勋荣誉表彰》以及《伤残抚恤管理条例》的起草我再次作了补充,重二之后瞧瞧可有不妥之处。”李善长将手稿放于朱兴盛面前,顿了顿,又道,“眼下另有一紧要事情须得汇报,据情报司的消息,定远县的郭子兴昨日傍晚派其内弟张天祐去往怀远县,与那孙德崖相勾结,意图攻占濠州城。” 朱兴盛垂目翻阅着手稿,闻言右手登时滞了滞,随后抬眼问道:“可有探清他等何时攻城?” “尚在查探。”李善长沉吟片晌,解释一声,“安丰路万户所拢共七座,精兵强逾六万,可随时支援濠州,而濠州城池更是易守难攻,若要攻城,整兵顿马须得半月有余,只怕郭子兴、孙德崖俩人早作准备,如此便难以轻易得知了。” 朱兴盛颔首,转而问道:“小姒儿可知此事?” 李善长回道:“暂未相告,毕竟苏公仍在濠州城内,恐叫苏姒平添忧虑,之后我与张翼前往濠州,护送苏公出城。” “不必,如今得苏公襄助,其安危重于一切,我亲自走一趟……”顿了顿,朱兴盛又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军区扩建如何?” “已向南扩张五十里,将荒年时弃置的村与庄吞并,田耕也已派人开垦,屯田守备之下,当可容纳养活八万兵众。” 朱兴盛笑道:“好,百室当真雷厉风行,之后待濠州城破,百姓四散,募兵一事亦可着手推进了。” “何来雷厉风行,却是重二推行的那些政策着实激励人心罢了,不过重二便如此看好郭子兴,信其定能攻占濠州城么?我记得早些时在定远县的酒肆,重二便对此獠赞誉有加。” 第八十章 濠州城(贰) “赞誉有加……”朱兴盛笑笑,“哈,也不全然,此人眼光是极好的,当有识人之能,但心胸许是狭隘的,用人而疑人。” “确是狭隘,甚至豺狼成性,残害幕僚,但识人之能……”李善长面色疑惑,问道,“重二从未与其有过接触,怎的似是清楚其人才能?” 朱兴盛笑而不语,过得片晌,也不知想着什么,目光有些走神,忽然言道:“姜丽……”话甫一出口,登时怔住,心有讪讪,随后暗自欸声一气,复又说着,“张翼呢?明日一早叫他带二十个士兵到寨门会合,情报司那边也通知阿尔希德一声,着十人,随我一齐赶往濠州。” “行,我这便去办。”李善长迟疑片晌,面色严肃几分,郑重提醒,“不过重二啊……姜丽之兵法惊才绝艳,贯通蒙元十五朝,委实不可多得,虽不知你二人有何误解,但若机缘恰当,须得重新请回才是。” “知道了。”朱兴盛走出厅堂,望着渐渐转浓的夜色,面色默然,回应的声音消散在屋外卷过的夜风里。 到得翌日,灿灿天光穿透后山纷涌喷薄的浓雾,雾气吹拂过来,流转在清澈的河面,三十余人自宝公河出发,快马加鞭奔离定远地界,往濠州城赶去。 濠州,安丰路上州,百姓十九万户。其地处淮河南岸中游一带,管辖钟离、定远、招义、怀远四县,州境东西二百六十里,南北一百八十一里,境内涂山、莫耶山、南濠塘山三山环绕,亦有东西濠水北入淮河,历来便为通衢要地,商业盛极一时。 午时的天光笼罩濠州城池,雄壮巍然的城墙屹立大地,投落的阴影绵延数里。城门外,逃难的灾民倒是鲜见,多有挑担、牵马的商贩经过盘查,鱼贯而入。 过得城门,叫卖吆喝的喧闹声从两廊席卷过来,一路行去,酒肆门店、绸缎茶行难以细数。偶有铁锅架在街巷一头,呛啷啷的铁勺飞舞,烹火卷舌,滋啦爆响,香味得以四散。一旁撑起的棚栏间亦有杂技表演,火焰自口间喷薄,逆着光线,如火龙冲天,引来围观众人连声的喝彩。 “寨主,咱幼时见过一些世面,濠州这地方倒是来过的,眼下瞧着虽也热闹,但当年可要比如今闹腾许多,远甚于合淝县的风光。”牵着马,张翼摇头叹道,跟着不由轻咦出声,赶忙朝朱兴盛示意。 “寨主,那边,对就那儿,以前那该是有一座城隍庙的,怎的眼下却是这般模样,欸,当年城隍庙之外除却戏台,亦有乐棚勾栏,听婶婶说起,庙会期间的那些南曲戏文、鹘伶声嗽实在有趣得劲,甚至还有前朝杂剧呢,看样子,如今约莫是没有了的。” 朱兴盛望向张翼指去的方向,远处但见圮倾的墙垣,隐约的城隍泥塑倒在天光里,方圆几里一片死寂,时有披甲戴胄的士兵绕着四周巡查,偶尔经过的百姓避如蛇蝎,颔首低眉,匆促远去。 这……他记得,自己与华云龙初临濠州城时,那里确有一座恢宏的城隍庙,并非眼下一片废墟的轮廓……凝注片晌,目光又朝那边滚了几转,随后回头瞧了张翼一眼,笑道:“以后会有的。” 转浓的温阳迤逦过大地,季秋末的气温并未凉爽下来,赶到东街苏家府宅时,街巷口尚有贩夫引车卖浆。 从东边投落的天光里,“冰雪荔枝膏、冰珠蜜水六文钱呦……”之类的叫卖传入巷落深处的府宅,不多时,便有湖绿襦裙的丫鬟从那边推开大门一道缝隙,探出的视线四下张望,随后蝴蝶似的飞奔出来。 “阿兄……”那丫鬟面色紧绷,哒哒哒地跑到贩夫跟前,压着嗓音尚待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滞住,扬起的目光几分警惕,瞧了眼不远处的朱兴盛与张翼,复又拔高嗓音对贩夫说道,“大夫人脾瘅,须得食些冰饮子,今日这荔枝膏便作成双份的。” 那贩夫对她隐隐摇头,又颔首叫道:“好嘞。”丫鬟见他摇头,紧绷的神色便也缓和下去,眨了眨眼,端着仪态轻笑一声,随后交叉着小手俏立一旁,偶尔的目光偷偷瞥向那边不知缘何停下脚步,朝着她一阵打量的古怪俩人。 瞧那面相,却是生疏得紧,其中一人面黑睛黄,髯发邋遢,虎背熊腰,铜铃似的眼睛瞪过来,看着便不似个好人,另外一人倒是气质儒雅,面色光泽饱满,像是个年岁不大的温润公子。 到得湖绿襦裙的丫鬟接过冰饮子,回身转入街巷时,复又看了眼朱兴盛与张翼,见那俩人竟径自跟上来,面色先是一怔,跟着惊慌不已,赶忙踩着素白的布帛履往宅门奔走,甫行几步,又皱着小脸回头呼喊一声“阿兄快走”。 随后转过面颊,一边跑,一边冲入府宅,清脆的嗓音连声叫嚷道:“尉叔,尉叔,快去告知主家,有人为城隍庙一事寻上门啦!”跟着“哎呀”一声,娇小的身子趔趄几步,啪的绊倒在门槛那端,荔枝膏泼洒一地。 张翼的视线当中,但见那边一双布帛履在天光的粉尘里翘起老高,湖绿的裙摆飞扬又落下,举着的小手在半空几下胡乱地挥舞,他不由“哈”地笑出声:“这大府上的小丫鬟怎的慌慌张张,瞧着浮躁得紧,倒还不如李家的小娘子端庄娴雅。” 他正打趣着,苏家的府宅陡然冲出几人,皆是手持丈二铁棍。 为首的是一年长男丁,须发少许灰白,目光环顾之间,隐隐得凶戾,却在视线落在朱兴盛的下一刻,面色登时惊喜,赶忙紧着步子迎过来,明朗的笑声:“朱公子,今日前来怎的不曾着人说一声,哈,主家若是得知,定会开怀不少……” 顿了顿,又朝方从门槛那端爬起来的丫鬟瞪去一眼,喝声训道:“还不快告知主家,就说朱公子来了。”那边丫鬟抽着鼻子,拍打襦裙的灰尘,这时扬起小脸,泪汪汪的眼睛眨过来,正瞧到一道道或熟悉、或陌生的视线落在自个身上,登时“呀”的一声面颊红了红,飞也似的跑开了。 年长男丁转过身,流露歉意的目光,对朱兴盛言道:“家侄阿荷一直在她阿娘身旁,近日才过来伺候大夫人,之前尚未见过公子,还望朱公子莫要见怪。” “尉叔怎的生疏许多,当初我与云龙落难牛铺马站,尚是倚仗着尉叔的察觉才得以渡过险关。”朱兴盛温和笑笑。 “那全是主家的善心善举,老仆怎敢居功。”叫尉叔的年长家丁赶忙摆手,复又道,“朱公子,还有这位……”抬眼望向那边魁梧的身影,全然陌生的面孔。 “咱叫张翼。”张翼上前抱拳一礼。 尉叔躬身回道:“张公子,俩位请往前堂,主家约莫也要到了。” 几人去往前堂的路上,朱兴盛忽然问道:“今日入城时,却见那昔日恢宏的城隍庙已然坍塌,方才尉叔侄女又言城隍庙一事,其间种种与苏公有何干系?” 第八十一章 濠州城(叄) 过得正午的天光洒落前堂,粉尘在朦胧光线里飞舞流转,覆过前堂匾额“志博云天”的唐韵草书。 随粉尘一齐飞舞的是一道湖绿的身影,提着裙摆穿过那边的垂花门,沿一侧的抄手游廊小跑,轻快的脚步传到前堂时,清脆的嗓音也便响起来,几乎重叠似的,飞快地嚷嚷:“尉叔,尉叔,苏伯伯到前院了呢……” 前堂里,朱兴盛甫一放下茶盏,尉叔的眉头登时抽了抽,赶忙躬身:“阿荷这妮子实在是……她打小便是被惯坏的性子,到得这儿,又深受主家与三位夫人的喜爱,眼下竟失尽了礼数,欸,朱公子稍待片刻。” 随后退身出去,前堂外便隐隐响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这是苏府,女儿家更要知书达礼,懂规矩、明尊卑……行了,也莫要哭着个面孔,大夫人若再无传唤,你晚些便去自领三杖……”之类有意拔高声调的严厉训斥。 “怎的这般火气旺相,我来瞧瞧,小阿荷又犯了何事啊?”下一刻,便有老人温润的声音从抄手游廊那边响起,笑意蔼然,云清织锦的袍服与齐整的银发在斜入游廊的午阳里流转金光。 “主家。”尉叔连忙拽过丫鬟阿荷,俯身行礼。 朱兴盛听闻那道熟悉的嗓音,当即冲张翼示意一声,跟着俩人起身出了前堂。目光落在那边老人的身影,稍作打量,朱兴盛揖手笑去:“苏公,多日未见,矍铄如旧,但眉宇间怎的平添几分忧忡。” “重二来了。”苏继抬起面孔,慈眉善眼之间隐隐罩着一层阴霾,他颔首笑笑,也未作答复,只挥袖对尉叔嘱咐道,“快去煮茶,茶饼便用永嘉县的二十年白茶,好了,也莫要训教小阿荷,她这般年岁,如山红涧碧,总要烂漫些才是。” “老仆明白了。”尉叔撤身缓步离开。 丫鬟阿荷在一旁眨着眼睛,微芒在褐色的瞳孔里闪动,她瞧了眼朱兴盛俩人,又瞅向苏继,随后察觉尉叔瞪来的视线,赶忙悄悄退却几步,目光跟着滚了几转,偷偷嬉笑一嘴,冲那边伴起鬼脸。 窸窣的笑声招来朱兴盛与张翼的疑惑目光,阿荷不由得面颊泛红,慌忙端起仪态,交叉小手行了万福礼,随后莲步轻移,出得游廊。 转过垂莲柱的下一刻,交叠在腰线的双手登时垂下,鬼鬼祟祟的娇小身影躲在柱子后,皱着小脸,偷往前堂瞧。 “嘻,苏伯伯真好,叫你训咱叫你训咱……唔,那俩位公子不是坏人耶,与苏伯伯也相识……真讨厌,又错认了,都怪那大黑熊,瞧着便像坏熊……” 覆过宅院的温阳里,丫鬟对着前堂的张翼气忿忿地剜去一眼。过得片晌,想起什么似的轻呼一声,“呀,大夫人的荔枝膏……”连忙提起裙摆,碎步出了府宅,向街巷跑去。 “来,里面坐。”苏继笑着招呼俩人,三人坐定后,老人半玩笑半认真地问去,“重二此前总是忙这忙那,不曾抽身过来,钱财粮草也只藉以度支司的人手,今日却亲自上门,委实难得,可是有何要事?” “苏公慧眼,重二今日确有要事,护送苏公出城。”朱兴盛迎着老人皱眉望来的视线,开口解释,“昨日傍晚得到消息,定远县的郭子兴与怀远县的孙德崖意图攻占濠州,攻城时日应是近期无疑,届时濠州城烽烟四起,苏公脱身不易,恐受波及。” 朱兴盛声音渐歇,坐于上方的苏继并未答话,只眉头紧锁,午时已逝,投落进来的天光偏移,面色便如水覆过,在迤逦的阴影里一点点难看起来。 过得片晌,他稍作沉吟,出声叹道:“老儿近期怕是出城不得……”摇着头轻欸一声,“重二入城之时,可曾在北街瞧见遭遇破坏的城隍庙?” “见是见着了,可为何不能出城?”朱兴盛一怔,皱了皱眉,连声问去,“不久前府上便有丫鬟将我俩认作寻门闹事之人,后又向尉叔问起城隍庙一事,他只作吞吐难言状……城隍庙坍塌,与苏公有何干系?” “欸!”苏继重声长叹。 “究竟发生何事?”朱兴盛俨然严肃起来,“若有难处,苏公怎未曾与我手书一封?” “非是不愿……”五十来岁的老人眼底哀痛浮动,迤逦过地面的倒影略显落寞,“实乃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复又默然下去,朱兴盛与张翼对视一眼,见张翼似有询问之意,朱兴盛摇头劝止。 如此过得一刻有余,老人竟有清泪几行,苦笑着仰面喟叹: “黄金壮起荒淫志,顽愚当真一丘貉……我苏家六代经商,父析子荷,家道算得上殷实,却始终男丁不旺,开枝散叶于苏家而言实属难事,到得老儿这一代,更是只有一长子可续苏家香火,如今偏又闹出那等龌龊事,老儿愧怍难言,有愧恭德之家风、先人之遗业啊。” “苏公……”朱兴盛若有所思,沉着目光暗自叹息一声,正待起身出言安抚,那边摇着头摆了摆手。 “老儿已有五十有余,这般百出的丑态,却是叫晚辈引为笑柄了。”苏继长出一气,收敛了心绪,嗓音复又温润起来,“苏泰若有重二一半的好,老儿也便心满意足了,可惜啊,那逆子做得龌龊事,欸,此间种种,俩位听听便罢……” “却是半月前的夜间了,那逆子与一妇人往城隍庙苟合……”苏继掩着面色,咬牙说起城隍庙坍塌的缘由。 “当日子时,北街轰然巨响,火光大作,惊动的数十户百姓瞧着他二人赤条条地从城隍庙的废墟里跑出来,呵,当真是‘光宗耀祖’了……之后如何老儿再无颜细谈……如今姑且不言那妇人的夫婿三天两头寻来闹事,只说判官着人一番验查,竟发觉城隍庙藏有大量石漆与火药的痕迹,那逆子首当其冲,身陷囹圄,我苏家也因此叫判官盯紧了去,倘若此时举家出城,恐会坐实莫须有的罪名……” 听得苏继的一番话,朱兴盛眉头紧皱,那边张翼已是双目圆睁,右手忿然地拍上座椅扶手,嘭的一声,掌间木屑飞散,随后怒着面色长身而起。 “怎会如此!苏老爷子,咱听苏妹子提过苏泰,言及家兄当是温柔敦厚的一个人,他岂会如此,可是有宵小从中作梗,可是那妇人的夫婿,哼,勾引撞骗,当真好胆,咱这便去拿他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