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云鬓》 1. 第一章 赴肃州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大魏承宣五年,三月初九。 荆西的气候不同于长安,冬末春初的时候了,也没几个晴好的天。 大雪时断时续地下,寒风呼啸着,裹挟着陇西的黄沙滚石一同横扫过来,让身经百战的吐蕃战马也寸步难行。 马车又慢了下来。 右侧骑马并辔的金甲侍卫低声与驾车的两个胡人汉子嘀咕了两声,拍马靠近了车牍,用夹生的汉话喊道,“夫人!风越来越大了,只恐沙石惊马,咱们得找个地方躲避,今日大概是不能到肃州了。”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葛尔就在冷风中吃了一嘴冰渣,他浓密的眉头紧皱,立即就想大声地呸出去。 可一想到将军反复叮嘱过,在夫人面前不能举止粗鲁,他只好垂下脑袋,张嘴让冰渣自行落在地上。 未几,厚厚的羊毛毡帘轻轻掀开,绑着长辫的圆脸侍女从窗牍探出了脑袋。 风雪真大啊,侍女巴果眯着眼睛前后看了看,将一袋温热的古楼子递给葛尔,用吐蕃话回道,“夫人点头了,天色也不早,咱们找个能避风雪、能生火的地方过一夜吧,喏,夫人拿的,你们先吃些,垫垫肚子。等到了地方,咱们煮酒取暖。” 葛尔低头看着手上的羊肉饼,咧开嘴笑了,大声喊了一声“谢过夫人”,他一抹面上的霜雪,提着纸袋高吼一声,“都来!” 其余八个侍卫们齐声高吼,一拥而上,一个接一个地将饼分食了。 巴果小姑娘不满瞪了他们一眼,“小声些,别吓着夫人。” 她又转向荒芜无垠的平原,问道,“这附近有能躲避的地方么?” 荆西、吐蕃联军与大魏在陇右道来来回回打了三四年了,肃州、甘州、凉州屡遭战火,几近空城。 此处位于玉门关与肃州之间的荒原中,举目所望皆是虚无的白,毫无遮挡。 葛尔小心把饼放进怀里,点头道,“前年我与将军曾逃——”他猛地住口,险些咬了舌头,想起夫人听不懂蕃语,又呵呵一笑。 他放低了声音说道,“四年前魏贼大军压至肃州,荆西王曾让将军与我在附近勘察敌情,那魏廷的宁王龟孙十分了得,单骑一人就把咱们给逮住了,硬是折磨了三天三夜,才让咱们找着机会逃了出来,那时咱们铆足了劲往西边跑啊,总算逃到浑谷山东边,离这儿不远,正有个藏菜的大地窖。容下十来个人不成问题。” 巴果点点头,说道,“那好,咱们抓紧过去!” 羊毛毡毯一落下,便将喧嚣的狂风与大雪一并隔绝在外。车里点着盏昏暗的油灯,隐约照见榻上正倚着的一个身量纤弱女子。 她作魏人打扮,梳着留仙双髻,著青白间色绫罗襦裙,盈盈一握的腰间配着一串儿透亮的铜板,一看就是经常拿在手上把弄赏玩。 与周遭番人深邃的轮廓不同,她的眉目寡淡清秀,肤色如瓷。巴果每次看见她,总想起焉支山上开得正好的雪莲。 只是… 巴果看着她的眼睛,默默地叹了口气。 传闻这位意夫人本是荆西王的妃子,可荆西王贪恋权势,为了拉拢各方豪杰,屡次将她送出。 四年前,吐蕃伊川王子也对她一见倾心,为得到她,答应对荆西称臣十年,联接军队,共抗魏廷。 从此,陇西战火硝烟,连年不歇。 人人都说意夫人红颜祸水,可巴果知道,意夫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不过就是数一数大魏铜板,或者听听将军给她念书罢了,何来祸水之说。 巴果出生低贱,本是不配在内宫里伺候,但在吐蕃,懂汉语的姑娘不多,巴果能听得明白、说得流畅,就被安排在意夫人这里照顾起居。 “夫人…”巴果唤了一声,那女子微微转过头来,目光却依然虚无地望着某处,眸子里的泠泠水光无半分波动。 想着刚才葛尔说的是番语,巴果便又对她说道,“夫人,葛尔说附近有一个菜窖能够暂避风雪,咱们现在就要过去。” 李意如点头表示知道,左手又不自觉地按住了腰上轻轻晃动的的佩饰。 四年以来,这串偶然得来的铜板简直成为了她继续好好活下去的一切支撑。 伊川赞布从不和她说大魏的事,她没有任何途径能知道如今的局势。 周围只有巴果和葛尔能讲汉话,可他们都是伊川的人,且都识不得汉字,无法深度交流。 所以当她第一回在这圆圆的铜板上抚到“承宣通宝”四字之时,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猛地被攥紧,滚烫的血液从胸腔中直冲颅顶,继而奔涌至四肢百骸,烧得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承宣,承宣!大魏如今的年号竟是承宣! 三百年前,大魏经历了一场吐蕃(西)、突厥(北)与南诏(南)三族共同入侵的危局,战事平定之后,魏廷在荆西、幽州和岭南三州设置都护府,将在战事中有功的将士设为大节度使,抵抗外族入侵,且全权管理州内事宜。 为表忠心,也为制衡,大节度使需把嫡长子送入长安,封为世子,与大魏皇子们共同受教喻德。 荆西楚家的长子楚鄀去岁病亡,于是嫡次子楚郢十七赴长安为质。 楚郢相貌出众,仪态上佳,李意如对他生情。十五及笄那年便向父皇请旨,令荆西世子楚郢尚主。 两人蜜里调油地在公主府生活了一年,便传来荆西节度使病重的消息。为免楚郢成为弃子,两人策划了一场假孕。 十个月后,他们留下“孩子”为质,同赴荆西。 只是好景不长,荆西节度使的儿孙众多,楚郢回来之后不甚受到重视,令他非常惶恐。 两年后,楚郢和李意如依旧没有孩子,他便不顾李意如的反对,纳了两个媵妾。 同年,荆西节度使病亡,为了拉拢兵权在握的二叔楚粢,楚郢亲手把她送到上府。 他给她下了 2. 第二章 黄泉路遥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楚郢! 人生中最不堪的记忆如海浪拍岸,累世经年的悔与恨狠狠地冲荡着她的七魂六魄,她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力,挣脱了他的手,抽出了鬓间的玉簪刺了过去。 楚郢颇为意外,一时躲闪不急,手背被划出一条血痕,他闷哼一声,挥手去抢那利器。 李意如似有察觉,她迅速后退,清瘦的背脊紧贴在车厢玉板上。 她的胸膛因愤恨而剧烈地起伏着,可一面又冷静暗忖,楚郢敢在马车上这样无礼,想来不止葛尔他们,连伊川也已经凶多吉少。 她眉梢微挑,那就是说,大魏要胜了。 果然,楚郢看到她的神情,不满地哼声道,“伊川赞布确已落入宁王之手,魏军兵临城下,誓要踏破玉门关,将我荆西赶尽杀绝。不过,珠珠,别高兴得太早,你知道的,我楚郢一向爱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的目光下落,盯在她腰间的那串铜板上,轻声细语地说,“珠珠,你已经知道了吧,魏廷如今的天子就是昔日的承江王——” 话音未落,李意如便挥起玉簪直直地往自己脖颈血脉上刺过去,楚郢早有准备,他倾身紧紧钳住了她的右腕,另一手狠狠掐住了她的两颊,说道,“先别急着死,我已经承诺了魏天子,要把你送回去呢,你若是死了,我去何处再找个亲妹妹给他?” 他喟叹一声,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似乎陷入回忆中,“你也没想到吧,先帝十四子,竟轮到你那不争气的哥哥登临宝座,只不过他不知好歹,屡涉我荆西内政,你‘死’在荆西,他好似很不满意呢,年年都派人来祭你的坟冢,明面是祭祀,暗地却窥探,不过我也不亏,使者带来的那些金银玉器,也都一并融作长兵,握在了我荆西将士手中。” 从来无甚波澜的眸子中聚起了微茫的水雾,李意如嘴唇颤抖,昂着首尽力不让自己痛哭出声。 当年阿兄就反对她随楚郢回荆西,是她一意孤行,和他大吵一架,义无反顾地走了。即使楚郢早宣称她病亡,可阿兄从未放弃过找她。 年号承宣,承江王的承,宣宁公主的宣。大魏的天子果然是他! 而楚郢所说的“送回”,只怕是让阿兄以极大的代价来交换,她怎能让楚郢如愿! 可一个被捆住双手、堵住嘴吧的盲哑之人又如何能阻挡疾驰的车轮,马车一路奔腾,正如李意如再也无法平静的心脏。 昔年最信任之人变成了如今伤她最深的人,而她呢,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无缚鸡之力。任由这畜牲揉圆搓扁,为所欲为。 她恨啊,恨他的狠毒,更恨自己天真。 雷云滚滚,肃州坚硬如铁的城墙与低垂的乌团云紧密相连,天地之间黯淡得毫无缝隙。 城外,大魏的玄甲靖卫军连绵十里不绝,其巍巍之势,比那欲落不落的暴雨更加让人沉闷。吐蕃王被俘,魏军一鼓作气连破三城,将荆西残军赶至肃州,肃州城墙破损,荆西粮草有限,全线大胜本是唾手可得。 然则三日前,统军大都督却命兵将们停止进军,在城外十里扎营。荆西寒冷,夜里几乎要把人耳朵冻掉,连着三日宿在狂风呼啸的荒原,兵卒们水都不敢多喝,只怕夜里出去方便之时被冻死。 “听说那公主是楚贼的发妻,他竟以她为胁!简直畜生不如,啧啧,荆西贼子们跟着这样一个主子,还妄想能过上啥好日子?” “就是!都说天家无情,可你们说,一个远嫁他国十年多的公主,上头还如此看重,可见咱们圣上与那楚贼不同,是个容情的。” “那可不,荆西这鬼地方,要是我妹子在这儿受苦啊,老子拼了这条命,也得把她带回长安!” 兵卒们聚在一起烤火,絮叨着闲话,忽闻前头一片喧哗,起身去看,但见大都督领着先锋营二百精骑,往肃州方向疾驰而去了。 —— 二百骑兵堪堪伫立在城墙弓箭手射程之外,为首那人金甲银鍪,正是新帝登位后封立的宁王、玄甲军首领、专事荆西战事的西境大都督。 头鍪外锋利冷冽的下颌微微昂扬,大都督横起青缨枪,直指前方,枪柄上一串儿经年褪色的赤红珠穗晃动起来,叮当作响。 他高声问道,“宣宁公主何在?” “只要大都督信守承诺,何愁见不到公主?” 肃州破败的城门发出老旧的吱哇声,一个清瘦的白影被推了出来,她踉跄两步,扶住手中的木杖,朝外走去。 黑云压城,荒茫的昏暗中,她是唯一的亮色。 公主的步伐不紧不慢,大都督冷眼看着,可座下的白马却突然急躁起来,不停地喷着响鼻,原地腾空踏步,若不是大都督紧紧勒住了缰绳,只怕它会立即疾奔出去。 城墙上的荆西将领不耐烦,复又催促,“大都督,还在等什么呢?” 话音刚落,一只燃着火焰的弓箭从城墙上直直射下来,堪堪落在公主的裙摆,火苗如蛇吐杏子,很快攀上了她的裘披。 李意如微微一凝,玉手轻抬,解开着火的狐裘甩在了地上。 寒风吹得她裙踞蹁跹,单薄的青影直欲乘风而去。 李意如明白了,原来楚郢要的是宁王的命。她在吐蕃多年,零零碎碎听得懂一些词,这个宁王,便经常在伊川的大议会上被人咬牙切齿地提及,看样子楚郢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败仗。 楚郢放下弓,又从左右接过了燃火箭。 “大都督,请上前来!记住,缓步行之,否则公主性命难保。” “阿叔!不可!”大都督右方传来一句稚声惊呼,副将的狐裘翻起一角,竟从里边钻出个未足十岁的孩子,稚嫩的面孔上盛满担忧,他昂着脑袋,低声说道:“阿叔,别去。” 大都督手下一顿,垂首温声说道,“他的箭射不中你阿叔的,遂儿尽可放心,看阿叔把你母亲带回来,咱们一同回长安去。” 副将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孩子紧抿着嘴巴,眼睁睁地看着大都督催马向前。 风雪好像突然停了,否则单骑的蹄声怎会如此清晰?一下一下,很慢、很慢。 她听见金箭破空而来,而后被长.枪狠狠抵开的铮然声。 她听见兵刃没入血肉,而后马儿哀痛的嘶鸣声。 她听见大魏兵将所穿的玄铁青靴猛地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在虚无里加快了脚步,可楚郢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她听见青靴稳稳地踏了三步,城墙上便有二十支火箭同时劲射而来,来人纵身挥戟,一阵衣玦冷甲翻飞的声音后,箭支参差不齐地落在地面上。 她听见魏将群情激奋,怒骂楚郢卑鄙无耻。可墙头的箭不曾停歇,青靴的脚步声变得凌乱、变得无法再向前。 她抬腿,一只箭偏在了她的前方,她堪堪行了半步又绊倒在地,额头磕了好大一个青包,李意如咬着牙,再次爬了起来。 “李宣宁!别动,我过来接你。” 宣宁?很久都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了。这是她的封号,是她的身份,也是她的荣耀。自来了荆西,她便失去了这些,再无人会喊她宣宁。 她不再是她自己,而是荆西夫人,是楚郢的一件物什,是荆西兵将的战利品,是吐蕃王的禁脔。 他的声音很年轻,也有些熟悉,从前阿兄麾下有这样一员猛将么?她想不起来了。 可她知道,大魏不能没有他。 她不能让楚郢如愿。 地上大概已经插满箭了吧,以至于她俯下身子随手就摸到了一支。它也是用阿兄送来的铁器铸成的么? 3. 第三章 长安旧人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死亡是什么滋味,李意如说不上来。 好似陷在一个很长的梦里,将醒未醒之际,随着混沌业海罪恶的灰色波浪浮浮沉沉,不着边际。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斑驳的光影错落着洒落下来,慢慢地将一切迷雾都驱散了,四肢开始回暖,沉寂的心脏重新蓄满了血液,嘭嘭地跳动。 朦胧中,开始有些喧嚣的人声闯入,那是走卒推着吱哇作响的板车、孩童们惊叫着奔走打闹、小贩抑扬顿挫地吆喝着,“古楼子,古楼子,新鲜出炉的古楼子,自家的羊了喂——” 是汉话,还是带着万年县口音的官话! 李意如一口气没顺上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纯白的鱼牙映泉纱帐,榻前小几摆着个精致的兰溪图经瓶,菡萏上带着露水,晶莹圆润。 马车的窗牍半掩,依稀可见碧空清透。 她呢,著着石榴裙,趿着碎花软履,端正地坐在榻上。李意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摸心口的箭伤,看向了跽坐在侧的侍女。 她不是巴果!虽然李意如从未见过巴果的真容,但巴果与她说话时,语句中总是带着三分友好的笑意,坐马车时总是哈欠连天,李意如时不时就会听见她转身或者卧着的声响。 而这个侍女神情肃然,背脊挺得笔直,拘着很大的规矩,不太像是会偷懒的人。侍女观察到公主抚心口的动作,开口问道,“殿下,您是否身体不适?” 她的官话说得极好,每一个字的平仄都压下了三分,李意如的父皇最爱这种平稳而温和的调子,当年禁中的宫人们多习惯这样说话。 她觉得这个声音很是耳熟,有点像她从前在长安的大青衣怜光,可怜光早在十年前去荆西的路上就病亡了。 这一刻,她的脑子是懵的。记忆与处境出现了偏差,她不知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她抬手解开了衣衫,绸缎的滑腻触感如此真实,她低头瞧见自己完好无损的胸口,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闭上了眼睛,又再睁开。 毫发无损,而且周遭的一切都还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马车上熏着驱虫的苏合香气,芬芳馥郁。 过去二十八年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一同涌进脑海,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伸手撑开了窗牍。 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屋子缓缓地后退,繁华与喧嚣一瞬将她包围起来,青砖、白墙、黑瓦…驰道旁墨绿的青槐、飞檐下赤红的灯盏、高耸巍峨的牌楼与钟鼓,这是独属于大魏长安城的色彩。 那十年的虚无像是没有伤疤的痛,愈合不了,也无法忘却。而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实,反而更像一场梦。 而侍女呢,见到公主解衣开窗,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忙上前为她拢好了衣裳。 李意如下意识地想去摸腰上的铜板,可她的腰间却只挂着一串儿东海红珠穗子和一柄折纸花描金铜镜。 她举起了铜镜,镜中人梳着两个尖尖的桃山髻,绯色丝绦缠紧了乌黑的发团,再垂下两条长长的发带。她未施粉黛,只在眼角坠着金钿,将清淡的眉眼勾勒出些潋滟的况味。 她的神情怔忪,本就姝丽娇憨的人儿更显出三分天真。 李意如吃惊地半张嘴巴,镜中人也微启檀口,面露迷茫之色。她一时不知,究竟是岁月对她容情,不肯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还是她记忆错乱、根本已经疯了? 她的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想,但又过于荒诞,于是她放下木撑,开口问那侍女,“现下是何年何月?咱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怜光即使再有规矩,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娘子,公主突然之间行止怪异,也吓得她有点慌张,她尽量平复着心情,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殿下,现下是建和三十七年三月初九,三日前楚世子来下过金帖,邀殿下今日往蔚园赏杏花,现下、现下正是从禁中出来,往西郊而去。” 建和三十七年三月?!那就是她十五这年,四月她及笄,向官家请旨赐婚,来年三月便和楚郢成了亲,成了一切苦难的伊始。 难道她真的回到了过去,李意如万想不到她竟能有这样的机缘,如若不是,难道从前那十年的磨难,都只是大梦一场? 她端起小几上的温茶,杯盏中翠绿的灵山云雾茶叶上下浮动着,这茶叶来之不易,是掐春茶最嫩的尖儿贡上来的,数量有限。应是父皇赏给阿兄,阿兄再转赠给她的。 她瞳孔骤然一聚,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就要发生什么事了… 还未等李意如细想,外间传来了马儿的嘶鸣,翟车突然颠簸了两下,手中的茶尽数洒在了裙上,而后车夫厉声勒马,车停下了。 李意如汗毛倒竖,她一下想起来在那个堆满苦难的梦里也发生了这件事。 她穿着新裁的百合石榴裙去赴楚郢的约,萧且随却纵容他的细犬在驰道上横冲直撞,最后惊了她的马儿。 好在御马训之有素,受惊后也很快就稳下来,她没有受伤,新裙却染上了绿色的茶水,再也漂不干净了。 那时她甚是恼怒,萧且随身份特殊,她无法惩罚他,只好拿那两只细犬出气,命人抓起来送到御史台当巡犬了,气得萧且随当街发疯,站在马蹬上骂她草菅狗命。 现在细想,觉得真亏他脚力惊人,竟然可以站的稳呢。 怜光第一时间扶稳了公主,行礼后很快掀帘出去查看。 未几,怜光在外边回话道,“殿下,是萧世子的爱犬惊着了御马——” 她还未说完,马蹄声倏然靠近,有人重重地敲在马车壁上,一个清冽如泉的声音配着不伦不类的称呼,不是萧且随又是谁? “李宣宁!天清气爽的,缩在马车里做什么呀!出来!咱们去乐游原骑马!” 是他! 她真的回来了!不仅十年期待一遭成真,而且还得到了改弦更张的机缘,李意如百感交集,酸涩泛上喉间,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见她久不回话,驱马靠近了半开的窗牍,俯身垂首往里边探,一边问道,“怎么不说话啊,是刚才把脑壳磕着了么?” 李意如正伤情,忽见着一个乌黑的发顶从窗子钻进来,随后扬起一张清风朗月的面孔,少年轮廓深邃分明,长发以红绦高束,一双眸子清澈胜于雪山里的泉,晴好的阳光映在其间,波光碎芒,灼灼耀眼。 只是他这样歪着脑袋瞪着眼卡在这儿,长长的发带绕到他的侧脸,确实有些好笑。李意如拿起帕子掖眼睛,微微勾起了唇角。 萧且随不理解少女又哭又笑的复杂心态,只挑眉怔怔地看着她微红的眼角,不知所措地“啊”了一声,低声问道,“真哭了啊?” 他的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裙摆,抿了抿唇,说道,“这布料在咱们幽州不算什么,改日我给我爹写信,让他多贡两匹过来,给你做个十条八条的!” 李意如吸了吸鼻子,想 4. 第四章 承江王府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承江王府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影壁后边是一道荷花小池,里面养着几尾又大又肥的红鲤,夏天的时候红鱼绕绿叶,最是鲜艳好看。 过了水廊,有一条可供三人并行的竹林曲径,竹间绑着些彩色风铃,风一吹,叮叮当当不停歇。那是李意如的侄女——李翠微的杰作。 李槐年二十五,娶妻裴缈,有一对双胞孩儿。 李家人在成家这方面有两个极端,要么是像官家那样,后宫三千,隔三差五换着胃口来的;要么就是像李槐这样,只娶妻不纳妾的情种。 主屋前种着一颗大杏花树,春日渐近,枝头已缀满了粉白,繁花似云团遮住了日光,碎芒在花间斑驳,微风吹过来,几片花瓣散开飘落。 李意如之前最是爱杏花,她在树下停住了脚步,转向怜光,缓缓地说道,“本宫即将及笄,年纪长了就不能像孩子那般随意出游,也要适当和外男保持些距离,吩咐下去,以后楚世子的金帖,都不用再接了。” “是。”怜光垂首应下,却暗自心惊,咱们主子这是怎么了,自接到楚世子金帖,公主便一直盼望着今日之约,一早便开始选衣物,怎得突然… 赴荆西之前李意如与楚郢确有一段甜稠的时光,她分不清他是否由始至终都是虚情假意,否则他怎能如此对她? 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她不会让自己落入樊笼之中,求天不应。 她转眸看见一瓣杏花正落在她的肩头,她将那花苞放入口中,缓缓咀嚼,花是香的,味道却微微苦涩。纯白而稚嫩的花苞尚未在这个春天绽放,便被风吹落,也许它心中也有恨吧。 “是姑姑来了!” “姑姑!” 高昂的童声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前院的门敞开着,平倾榧木花架后边转出来两个七八岁、穿着薄衫的孩儿,他们张开双臂直愣愣地冲过来,后边两个女史提着步子追着,不断呼喊让他们先披上裘氅。 两个软团一左一右撞过来,李意如吃痛后退半步,伸起两手紧紧将孩子拢进了披氅,她笑了一声,蹲下来看他们。 大概是屋子里点着火龙的缘故,两个孩子手儿很暖和,小脸也是红扑扑的。他们有着与所有李家人相同的丹凤眼:眼尾微翘,内尖外阔,眼波流转间自有风流雅致。 而这两双眼睛就在李意如身上巡了两圈,似乎想知道姑姑这次带了什么好吃的过来。裴氏管的严,不太让他们进太多甜腻的食物,而姑姑不同,每回来,袖笼里必定有些好吃食。她不像是长辈,而是与他们有些不足外人道的秘密的好伙伴。 李意如没忘记这个习惯,望了一眼屋子,阿嫂似乎不在,她便从袖笼里拿出了本要送给楚郢的吃食。 两个孩子欢呼着,捧着那新鲜的玉露团,随着她往屋子里边去了。 李意如想起前世那个大都督闲话中,似乎提及了册哥儿已有了孩子,而微姐儿封了长公主,驸马是那一年的状元郎,她看着眼前这两个有吃万事足的孩子,微微勾起了唇角。 她此刻才真正体会到重生的喜悦,它像一条被春日暖阳照过的溪流,潺潺流入心间,让万物复苏,一切回归本位。 阿兄今日当值,阿嫂与齐国公的夫人往城外上香,而两个孩儿有功课,就没有一同跟去。 李意如和孩子们一同转入前院,堆满卷轴的方抐圆凿柜隔开一个小间,曲木沉香后并排摆着两张小案台,著着圆领袍衫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本书,正蹙着眉头站在那儿。 他的身量很高,眉眼秀逸绝伦,侧身逆光而立,缥色袍边被日光描绘,白色绣线染满金色,勾勒出遗世独立的风范。 他见她过来才垂首放下书册,上前了几步。这模样很让李意如觉得眼熟,只是在脑海里巡了几遍,好像又没有什么印象了。 孩子们太久没看见李意如,一时激动就从课堂上跑出去,现在冷静下来,再瞧见那先生的脸色,顿时都躲在了李意如后边。 李翠微拉了拉李意如的衣角,小声地说,“姑姑,这是谢先生…” 那男子一拢袖笼,屈下了笔直的脊背,垂眼行礼,“谢方行见过宣宁殿下,某问殿下安。” 李意如深感意外,她记得前世来承江王府教学的是一位年岁很老的翰林,并不是谢方行。 谢方行是明年春闱的探花郎,很长一段时间都和楚郢私下来往密切。李意如和楚郢成亲之后,曾有一两次在谢方行来访时打过照面,想来是这个原因觉得眼熟。 但他怎会如今在承江王府教学呢,难道他现下就已为楚郢所用? 来不及思索太多,只要回去后喊人多注意他就好了,她上前虚扶一把,温声说道,“本宫安,先生不必多礼,不知是授课时间,是我的疏忽,孩子贪玩,还望先生多多费心。” 她拍了拍孩子们,他们恹头巴脑地回到各自的桌位继续听课,而李意如则回到了后府的静听院。 李槐开府后,她时常来这里小住,静听院便是李槐特意为她留着的院子,听大都督所言,后来她去了荆西,这里也不曾荒废,阿嫂会让人定时打扫,十年不绝。 静听院遍种杏树,一切都按照李意如的喜好来布置,可她现在没有心情看景和伤怀。她来到小几旁,吩咐怜光磨好墨,便将所有人驱到外面去了。 这个时间离她去荆西不过两年,她要将能记得的事全部都记录下来。这两年对她而言最大的 5. 第五章 着实奇怪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荆西形势一向诡谲,导致楚郢在长安的处境尴尬,一度就连能活动的区域也止步在蔚园和禁中,更别说接近西京圈子。 待李意如频频带他出入,才得了承江王的青眼,得以同众皇子贵亲同席。 那时以陆业、萧且随为首的纨绔公子们对楚郢尤为看不顺眼,与宴时经常孤立楚郢,而李意如对他可谓维护至极,为了他和萧且随多次起冲突。 且说萧且随等人在云来酒楼上胡吃海喝,话题自然而来转到楚郢身上。 裴家四郎一拍案几,奇道,“奇了,今日咱们在翟车后边说那姓楚的,怎么宣宁公主一言不发?” “对呀!”另一人附和着,“你们说怪不怪!若是在平日,宣宁公主不得把萧且随的皮剥咯?” 众人心知肚明,萧且随是幽州王的独子,如今幽州把持着长城以北所有函关,又素与中朝亲近,公主也许是扒不了他的皮,但是扒他的细犬的皮却是没什么问题,毕竟因为楚郢那小子,公主对萧且随的疏远越发深了,此番送到她面前,她竟轻轻放下了,着实奇怪。 被提到名字的萧且随眉梢微微挑起,手中杯盏轻轻摇晃几下,又慢慢放下,却并未言语。 “很奇怪吗?”陆业说起这个就有些咬牙切齿,宣宁打小最喜欢跟在他这个表兄后面跑,一句句“业表哥”不知喊得多殷勤,后来那楚郢来了,显然是听不惯她这样喊,业表哥先变了陆表哥,现在就已经开始喊他陆给事了。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宣宁下月及笄,我听说,官家有意让楚郢尚公主。” 萧且随无声息地望过来,短促地哼笑一声,旁边立即有人接过话题,语气比他的讥笑更轻蔑三分,“子彦此言差矣,我却听说荆西近期隐有异动,楚郢此时被送到长安来,只怕已是弃子一枚,待以时日便是第一个祭旗,他如何能配得上宣宁公主?” 一群日常只是遛鸟逗狗的纨绔少年夸夸其谈起来,也是抑扬顿挫,唾沫横飞,犹如天下事尽在掌握,任其指点,其中一人突然往西边一握拳,陶然叹道,“我看公主与那楚郢越走越近,若是真求到官家面前,官家未必不肯答应。” 倚在窗沿的青衣少年霍然抬头,漫不经心地说道,“楚郢心思深沉,又有三个战功赫赫的叔叔,他若是在长安毫无建树,必定猝死角力,处心积虑地接近李宣宁,当然是抱着奇货可居的心思。搭上承江王的船还不够,又妄想攀折凤仙?李宣宁又不是傻子。” 萧且随一抻懒腰,慢吞吞地继续说道,“从小到大都不知遇见多少这样的人,她可不会上当。” 陆业暼了一眼萧且随,真是不知他对自家表妹的自信从何而来,在陆业看来,宣宁公主天真烂漫,最是容易被那道貌岸然之辈蛊惑,他开口道,“楚郢虽人品不怎么样,好歹有一副矜雅清朗的好皮相,所谓少女怀春,耽之难脱,我看宣宁遇着他,只顾着花前月下,和傻子大概也是没几多差别了。” 见到好友被他的话噎住,陆业又道,“你别不信,近些时日,宣宁因为楚郢的事儿和你都吵过多少回了,你竟无所察觉?” 萧且随拧着眉一想,李宣宁本就是个爱咋咋呼呼的性子,他们一直这样吵吵闹闹地过来,官家宠得她不知四六,不如她心意便要吵吵嚷嚷,从小到大不知抢了他多少好东西,什么回纥的马驹、大竺的琉璃珠、波斯的雕木…多得他都记不清了。 他不在意这些玩意儿,只是不想轻易如她的意,东西从他那借走,她也赏不长久,随手就送给她那些所谓亲友。楚郢那差点儿就拿走了一方他特意求来的前唐大家的端砚孤品呢,当然,萧且随知道她要拿去送给楚郢,又怎肯拱手相让,送去的不过他闲来无事的手作罢了。 他还记得李宣宁顺走砚台时理直气壮的模样呢,他不肯给,她便气恼,眼睛瞪得圆溜溜,两只鼻翼气咻咻的,说什么左右他也不爱写字画画,还不如送给能写一手好字的楚郢。 写一手好字有什么了不起,他府中参事柳无寄就以行书端正著名,多得是人千金来求,人家也没多少得意。 顺着她时,她便总是个笑模样,润润的红唇弯着,小虎牙白白的,尖尖的,就着嘴角两个深深的梨窝,比春日里新酿的甜糟酒还让人愉悦。 不如她的意,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非要扭着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也不是没有冷战的时候,萧且随蹙眉,只是好像是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自楚郢进了长安圈子,她便如同与他们这些人割席了,大概是只怕楚郢以为她一样不学无术。 要是他说两句楚郢的不是来,李宣宁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尖着嗓子瞎叫唤,真让人心烦。 可方才在翟车里的李宣宁,似乎确与平日有异,要说哪里不对,他还真一时说不上来。 “是吗。”萧且随敷衍了一声,淡然的语调里听不出波澜,几人失了兴趣,又聊起别的事情。 长桌上一道喷香的炙羊肉冒着新鲜滚烫的白气,把对面少年的面目也模糊了几分,萧且随望向窗外,懒散的眉眼突然凝住,随后缓缓直起了背脊。 紫羽青盖的翟车在明德门宽广的红扉旁略一摆尾,十六名青衣裙裾轻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郊方向拐过去了。 —— 长安早春的午后多是晴朗无云的,杏园春色无边,抬头便见红花映碧空,疏影横斜的清池旁边,隐隐可见一道修长的身影,那是一个清瘦的少年郎,他著着青白色的圆领袍衫,玉带束出窄腰,背脊清挺,乌发半拢,以青色丝绦固绑之。 久候友人不至,少年一双乌黑透亮的清眸微微失神,望着池水愣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郢! 李意如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当年就是此时此刻,她与楚郢定下了盟约,春风乍起,杏花飘落,少年低垂的眸子和温热的唇。 她以为这些细节早在荆西皇宫幽暗潮湿的水牢里边被仇恨磨灭,可身临其境之时,她又觉得自己从未忘却。 不顾一切奔向所爱的那种雀跃,似乎又回到了这具身体里边,染霞的耳根和急促的心跳,无一在叫嚣,“她”对楚郢有情。所有的一切,让此时的李意如深恶痛绝,为何她身体里竟还有另一种力量不受她的控制,而她的思想似乎很难阻止这具身体的本能,“她”越走越疾。 少年听见声响望过来,温润的眸子腾起了光亮,他微微一笑,大步向她走来。 “珠珠。”楚郢压低了声音,很自然地将她的双手齐拢一同握在掌中,显然轻车熟路,“手很凉,怎不多穿些衣裳?” 他对她眼角的金钿粉似乎有些好奇,目光定在那好一会儿,低声夸赞了它。少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宠溺和甜腻,桃花眼轻轻弯着,白玉无暇的芙蓉面上泛着粉。 李意如缓缓抽出了手,唇角压着,清冷的面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楚郢心里咯噔一跳,脑中细想了一遭,似乎没有哪里做得不对。她的冷淡来得实在奇怪。 他的目光掠过她裙摆的茶渍,眉梢微微扬起,宣宁爱美胜过性命, 6. 第六章 无骨与天真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李意如确定自己是疯了,她根本顾不上干呕的冲动,匆匆告别,驱走了随车的青衣,将翟车关得紧闭无风,只握着那菱花小镜自言自语。 她凝住精神时是那个知晓通场的李意如,而一旦放松,她就是当下正十五、一心为楚郢头晕眼花的公主宣宁。 “你说的那些怪力乱神,都是你自己的妄想,楚郢哥哥不可能那样对我!”公主宣宁皱着眉头,显然对自己脑中那没来由的“思绪”不屑一顾。 “本宫不管你是什么鬼祟,早早从我身上离去,否则我即刻禀告了父皇,请法师来驱,让你不得再入轮回!” 色厉内荏的少女有些心虚,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几圈,没有敢直视镜中的人影。 李意如冷笑一声,眯着眼后仰靠在了软椅上,“荆西早有反叛之心,楚郢与你成亲,不过是为了早日回到荆西夺权争霸,他的企图昭然若揭,只欺你年幼天真,一心以为他对你有情,他回了荆西之后是如何对你的,我已仔细和你说过,难道你竟不信?” 公主宣宁抿着唇瓣,凝神去感知那段混乱痛苦的记忆,可毕竟未曾身受,实在难以置信。 楚郢对她的好仅仅持续了两年,假孕生子本就是对大魏的背叛,她竟还同意了。而后楚郢为在荆西得权,竟把她送给他的二叔。她打了个冷颤,不敢相信楚郢冷酷如斯。 “他若是想早日生子回到荆西,一年前何不直接允了朝晖的约,何必舍近求远,对我处处温柔?” 李意如呵了一声,冷言道,“朝晖为楚郢醉心不假,可是论及母家、相貌、宠爱都远不如你,这些对楚郢来说可都是有效资源,值得他‘寤寐求之’,你有官家的宠爱,有会干实事的哥哥和舅舅,还有这世上稀缺的美貌——” 她突然顿了一下,清咳两声,宣宁公主歪着头也笑出声,问道,“这算是自吹自擂吗?不知你二十八岁之时,是否容颜已逝?” 李意如自嘲一笑,说道,“托你楚郢哥哥的福,水牢之灾让我双目已眇,无缘再见自己的容颜,不过吐蕃王只在宴席上见我一回,便愿为我对楚郢俯首称臣,想来这些年相貌变化不算太大,你尽可放心了。” 十年桎梏,实在难以想象,宣宁公主忽感口干,又对她嘲弄的语气不满,她随手拿起一捧酥茶轻抿,冷哼着,“你是说,数年后阿兄真的到了那个位置?” “嗯。”李意如久未喝甜茶,甜香的滋味在喉咙滚过,腻得她眉头紧蹙,她低头去看那奶香四溢的瓷杯,欲言又止,又道,“伊川赞布有意封锁消息,我所知不算太多,临终前听大都督所言,阿兄大概八年后便荣登大宝了。” 父皇春秋鼎盛,却只得知命之年,可之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李意如也无法给出答案。 “而后荆西就叛乱了?陇西道打了整整四年?那位西境大都督又是何人?会不会是裴家人?” “他带着银鍪,我看不真切。听声音像是个顶年轻的儿郎,他像是认识我,可我不知他是谁。” 大魏的都督大都是裴家儿郎,那人的官话说得挺好,没有洛阳口音,而在长安同龄的裴氏嫡系子弟似乎没有武艺如此出众之辈。宣宁公主撇撇嘴,对李意如一问三摇头很是不满。 李意如暼向菱镜,阴恻恻地开口,“既知晓了一切,你对楚郢的心思可否歇停了?你离他那样近,直催得我想吐。还未定亲便如此亲昵,实在有违教养。” 宣宁公主何尝听过此等无礼之言,即使这个人也许就是她自己也不行,她冷笑一声,大有不屑之意,“如你所言非虚,荆西大胆叛魏,楚郢以我性命威胁阿兄,我自然不会再落在那境地中。 况且为楚郢假孕欺君、远奔荆西,到最后差点害死大都督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鸠占鹊巢之魍魉,少对本宫冷言冷语。” 李意如结舌,半晌蹦出一句,“是,你说得对,可如今你我既得机缘更改,何不同仇敌忾,一同——” “别你呀我呀的,你是你,我是我,我可没那么蠢!”宣宁公主根本不听她的话,狠狠嘲笑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那你准备如何做,何不狠狠鞑他一顿扔出长安,还亲口由着我许了他承诺,莫非你还想令他贼寇回头?!” 当然不会,李意如道,“若真能杀了他,我何必多费这功夫?楚郢身为次子为何为质?不过是因为去年他大哥病死在长安城了,若是此时杀了楚郢,让荆西连失二子,他二叔必以此为由向朝廷发难,荆西岭南局势紧张,还不知会有什么祸患?” “明年夏至,荆西节度使病危的消息就会传到长安,楚郢想回去,一定会想办法娶亲生子的,若是咱们不嫁给他,这倒霉催的事儿大概率要落在朝晖头上,以她那个小鸟脑子,还不知会被算计到什么地步。既如此,何不将计就计。” 宣宁公主笑出声来,“小鸟脑子?我看你与朝晖也不相上下,诶?朝晖境地未必不如你啊,毕竟她没有能登临的阿兄,也没有能令吐蕃王一见倾心的美貌,或与楚郢琴瑟和鸣也未可知。” 李意如气得倒仰,她知道自己从前是有些难相处,但没想到能这样讨厌,她耐着性子劝说着,“楚郢非良人,咱们不能看着任何女子步这后尘,你和他定亲也好,把日子拖一拖,让他没法子及时回荆西是最好。” 宣宁盯着光滑的镜面,低垂着眼皮,并不言语。她与楚郢这一年的相处的点滴掠过脑海,要说他全然是虚情假意,她未必肯信。 其实楚郢初初接近她时,她就已经知道他的目标所在。他要一个融入长安城的渠道,他要用她的权势宠爱为荆西铺路,可那又如何,她给得起。 只是有一点她必须确定,他得忠于大魏。听了“她”所言,让宣宁有些犹豫不决。可“她”究竟是鬼怪还是魍魉? 死者重生,轮回倒流之说实在匪夷所思,她思索了片刻,还是觉得“宣宁已经疯了”这个猜想来得比较让人相信。 而李意如呢,早在宣宁回想甜蜜之时就失了耐烦,她不想再解释,倏然放下了菱镜,狠狠反盖在小几上。只听宣宁“啊”地惊呼出声,迷迷糊糊说了句“让我出去”。 宣宁只觉得一股无名之力直冲灵门,逼得她神智翻涌,思绪如月亮潮汐后的海水般步步溃散。 在失去清明的最后一刻,她挣扎着,咬着牙说道,“吐蕃与荆西狼狈为奸,无故侵吞大魏壤地,扰我边境,杀我百姓,你若真是大魏公主,在鄯州举旗的那一刻就该以身殉之,何以委身贼首,不论风骨? 7. 第七章 伤病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雨下了整夜,到东方日出时却显见晴好,静听院中雾霭轻薄,三三两两穿行着几个清洒侍女,扫帚拂过纷落的花瓣儿,稀稀落落的擦响传进里间。 早春的清晨仍然寒峭,两个躲懒畏寒的侍女低着头移到廊中值夜的篝盆旁,抱着扫帚,轻呵手心,小声地交谈起来。 还未说两句,檐下快步踱过来一个高大挺拔的绯衣长卫,他按着腰间悬挂的漆黑唐刀,一双手臂肌肉爆起,撑得半袖轮廓分明。飞扬的长眉紧蹙,冰冷阴暗的眸子直直地盯过来,像在打量足够一击必杀的猎物。 她们识得这是宣宁公主的长卫史卫缺,想起他杀人如麻的传闻,两人齐齐一颤,交握双手垂首退出了廊桥。 卫缺微微眯眼,巡视一遍,确保没有人能打扰公主的睡眠,又轻步向外走了几尺。 宣宁一夜未眠。 昨晚一闭上眼,纷繁复杂的思绪就淹没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今日辰光一亮,她便喊了人进来收拾,稍作修饰,连朝食都没好好用,急急地就要回禁中去。 —— 司天台少有人来,太史令参朝未回,只得两个面无表情的灵台郎接见公主,亦步亦趋地陪同在麒麟阁中。 书阁古典云集,堆叠在高耸入空的木架上,足以遮天蔽日,阁内昏暗,天顶乌色清漆上绘四宿抱北枢的星案,昭示万邦祥和。 棠梨勾金篝架上熊熊燃上了明烛十二盏,小娘子跽于其旁,秀眉轻蹙,看着灵台郎捧着星典一页页地翻。 古册上的篆字如同天书,宣宁实在看不懂,只得捏着眉心,侧着耳朵听那王灵台一板一眼地念来。 “…翟微九星,行五宿六列之时,以东来紫气运祭,辅以狼髓凤骨,可令江河逆转、光阴溯流…” 宣宁抬手打断了他,眉毛微挑,昂首道,“‘狼髓凤骨’?此语不异于天方夜谭,典籍上可有记载曾有谁经历过这事儿么?” 灵台郎凝神翻看了须臾,又喊了几个漏刻生一同在书架翻找,不到一刻,楹兰木几上便堆满了书典。 宣宁:“…真有这么多案例么?” 她随手拿起一册递去给王灵台,各种荒缪绝伦的故事便从他口中道出,古语难懂且拗口,听的人脑袋青涨,偏偏王灵台好似沉迷其中,越念越快,更像是妄语咒符似的。 “好了好了,别再念了!”宣宁喊了几声,王灵台都没有反应,兀自沉溺,她只好飞起一脚,在他鞋上狠狠碾了一下,王灵台这才舔舔舌尖,意犹未尽地告罪。 早听说司天台都是一帮为天文星宿发疯的痴郎,这下她可见识到了。她拎起那面封一看:《通占:千面万象星宿经卷》,著书的还是秦时大家,也许确有几分可信。 纵使如此,她又往楼观台问道士要了几张驱魔灵符叠进了香囊。 “咳咳咳…”一出楼观台,宣宁忍不住弯着腰一串儿咳嗽,那殿中央立着个冒青烟的饕餮炼丹炉,不知在炼些个什么。 送她出来的楼观台长史垂着背脊,上下作揖,忙不迭地告罪,“殿中所炼正是官家的益血补气丸,不曾想殿下亲至,未能提前安排,损伤凤体,罪不可恕,请殿下降罪。” 长史常在炉旁看管,衣衫发梢都是香灰儿味,宣宁站着不算近,却还是承受不起,用丝娟轻捂口鼻,囫囵道,“好了好了,回去吧,既是官家喊你们炼的,就好好看着去,不必再送了。” 待快走到大明宫,那“鬼祟”却并未被压制住,宣宁不自禁地眺望着含元殿的方向,再也移不开脚步。 她捏了捏袖间,强压着心头不断涌动的凄苦和惆怅,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你是想见阿耶么,朝会未散,此时不便往前朝去的。” 李意如道,“我知道。” 她立在风里,声音哽咽着,喉头颤动几许,又喃喃道,“自离开长安那日起,我就再也没见过父兄,死讯传到长安五月后,阿兄曾独往膳州祭我,见礼时,我就被楚郢绑在屏风后头,咫尺天涯,不过如是。” 宣宁轻轻一颤,问道,“长安与鄯州有万里之遥,阿兄独去,身子可吃得消?” 李意如似乎沉溺在回忆中,没有细想“她”这句话,也没有回答。 不知望了多久,大明宫传来下朝的鞭响,身体中不属于她的悲戚更是浓烈如同陈酒,激得她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怜光见状忙上来扶她,“殿下,此处风大,是否身体不适?” 宣宁挣了她,自语道,“这没由来的伤情究竟从何而来,若是有朝一日我真的变得像你这样多思多愁,还能好好过日子吗,岂不是每天都活在痛苦和仇恨之中?” 她又叹气,瞥了一眼瑟瑟发抖又垂眼观鼻的青衣们,说道,“你既选择苟活,又何必总是自怜自艾,你过得好,才是最大的报仇,唉,行了。” 她捏了捏香囊,皱着鼻子咻咻,“看来你不是寻常鬼祟,我也大方些,给你些与我亲族们相处的机会罢,免得你时不时哭着,我鼻子也难受。” —— 李册和李翠微这几日没人抽查功课,整日里只管跟着骑射师父在后山缓坡练习弓箭和骑术,两人新得了小马驹,热热烈烈地期待每日的开课。 李意如陪着裴缈挑选新春布料回来,正遇见姐弟俩个满身脏污地在烈阳下洗刷马驹上的泥土,姐弟俩个个头、模样都极其相仿,两张笑脸似比骄阳还热烈,李意如忽得想起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儿子”楚遂,从前太过相信楚郢,或也不甚在意,根本不知那孩子究竟从何而来,而他的父母又在哪里。 只是俩个孩子浑身泥点,新做的雪白骑服成了灰色,眼见是不能再穿了。裴缈一向节俭,脸色很是不愉,开口斥责,“这几日是纵得你俩人无法无天了,谢先生曾说,‘君子无垢无尘’,他才不在几日,你们俩个就弄得这样污七八糟,不成体统!” 李册比之阿姐略腼腆一些,他小脸微红,顿下手中动作,先见了礼,后又反驳,“母亲,谢先生所说‘无垢无尘’并非指衣裳与形容,而是指君子心性洁净,至纯至清。也就是说,只要一个人心性高洁,不落俗物、不染尘埃,即使是浑身乌糟的乞丐,亦可称为‘君子’!” 李意如望着天,只祈祷这直肠子的小侄儿有个好运气,裴缈果然气得倒仰,提高了声音,问他,“你读几天书就开始训斥母亲了?” 李翠微闻言知道不妥,见弟弟唯唯诺诺还想再辩,便一掌狠狠拂在李册脑顶,清脆的一声敲击,可怜李册好似脑袋空空,窘在那里不知所措,李翠微翻着白眼斥责,“母亲教训,咱们应当照做。” 她压低了声音对李册说道,“ 8. 第八章 变故丛生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初春寒夜,静听院的九曲回廊上,料峭的凉风来来回回,吹得一排青衣的裙摆飞扬。屋子里亮着一盏橘色的苞灯,婀娜玲珑的影子印在窗牍上,焦急踱来走去,忽然又猛地停住。 “不可能!”少女娇俏又惶恐的音调越过了紧闭的门扉,青衣们面面相觑,却抿唇不语。大青衣怜光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吩咐她们往院中去,连戍守的长卫也退了三步。 她们都知道,公主这几日常驱走众人,躲在房中自言自语,有一日清早醉霞不小心闯入,刚好见到公主披散头发,对着镜子大喊大叫,她急忙退出内间,却被怜光逮个正着,一下子就谪到西郊行宫去了,说是去了行宫,可有人打听过了,行宫里没有见着醉霞。 她们都是公主的近侍,很容易就察觉到公主这几日所用的吃食饮子、衣衫发髻还有言行举止都骤然有变,惶恐在众人间蔓延,更别说在这无星无月的夜里听见公主的自语。 “你小声些…”李意如捂了嘴,怔忪地看着菱镜,再次问道,“在你的记忆中,阿兄真的是一直不良于行么?” 宣宁默默点头,“那是娘胎里就带来的毛病,你知道,陆昭仪的身子本就虚弱,阿兄提前发动也是因为小人的冲撞,当时的情况很危急,能保住阿兄性命,已是万中之幸。” 白玉有暇,八皇子李槐自幼聪慧,可惜从出生起,体弱有疾,平日要倚木仗,行久得坐着辇木轮,天气潮湿之时,患处的疼痛不亚于赤足走荆棘。 “怎会如此?”李意如不明白,前世的李槐并非早产儿,更没有腿疾,他开蒙极早,骑射俱佳,只是陆昭仪早亡,前有三哥与戚妃得势猖狂,后有十哥与圣人虎视眈眈,才令李槐处处藏拙,走中庸之道。 她怔忪在那,半晌无语,谢方行变成商籍,只是承江王府的区区门客,而阿兄则不良于行,深受病痛折磨。她不知还有多少意外要出现。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宣宁撑着脑袋,喃喃自语,“若是阿兄没有腿疾,该是何种人物…咱们那些个哥哥们,哪有能比得上他的…” “不怪我说阿兄赴荆西祭奠之时,你如此惊讶。” 身体有疾之人不得入仕,阿兄能在户部任职已是例外,以残躯登临宝座,实在闻所未闻。李意如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自己已经通晓全场,现下看来,都是妄想。阿兄的腿,真的不能痊愈么?” 宣宁摇摇头,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阿兄很忌讳介个,我也没有仔细见过,只听说,他的腿…与常人大有不同。” 两人又将从前的事儿说了一遍,前世中那些亲自教李意如骑马射箭、为孩子们做木工玩意儿的事情并未发生。在这里,她的骑射是父皇的近卫裴千牛亲授,与李槐的关系实在算不上紧密。 只是他依然在户部任职,也受了承江王的封号,救裴缈时有所不同,前世阿兄掠河而下,这回却是裴缈落水昏迷,直撞进了帷船的渔网上。 “事多有变,只有阿兄与阿嫂的姻缘是三生有约的。”她俩自嘲一笑,勾起的唇角又在李槐的腿疾之迷中黯淡消融。 —— 初九那日应了萧且随的约,要一同游玩,这日晴朗,他便一早托了女官送来金帖,邀她与众儿郎一同在乐游原骑马出游。 果然如李意如所说,萧且随就在明德门外候着她,且登马之时回纥马儿嘶鸣不断,他光顾着说话,脚下却失稳,险些摔下来,好在宣宁早有准备,在一旁搀了一把,稳稳送他上去,免了一场伤筋动骨。 李意如在宣宁的撺掇下,本意是要玩个痛快,未想到她久未骑乘,在乐游原奔驰没过两里,就颠得骨架子都要散了,连连喘气。 宣宁感知着她僵硬的手脚,无情地嘲笑她,“我先和你说好,自学马始,我便未曾从马儿上摔下来过,乐游原这么多人,万望你注意些,别丢了我的脸。” 李意如道一声“惭愧”,笑道,“罢了,再骑一会儿大概就得魂飞魄散了,劳烦你来帮我,我有话和陆业说。” 日光正盛,她逆光望去,小坡上的人影绰绰,好在陆业身材高挑,今日又穿着件玄色缺胯袍衫,在一众穿白着青的儿郎中煞是扎眼。 宣宁紧攥缰绳,轻易就越过小丘,夹紧马腹,很快缀在陆业后边。 “业表哥!等等我!” 永安候世子闻言回首,璀然大笑,一拉缰绳,两人并辔慢行,陆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轻扬,问道,“怎么的,不喊‘陆给事’了?我听说你是拒了楚世子的邀约过来的?” 见她点头,他不可置信地“哟”了一声,做了个受宠若惊的模样,“我就说嘛,楚小子的迷魂汤也不值得喝一辈子,最终咱们才是自己人!” 宣宁与他寒暄了几句,李意如凝住精神,直言问道,“业表哥,你在朝中知己好友众多,可知我阿兄的去向啊?” 因前朝安乐公主乱政之故,李氏女子问政成了魏朝大忌,纵然陆业不着调,也一下聚了神色,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似对他的警惕有些气恼,轻叹一声,而后轻蹙眉山,怏然道,“我能做什么…近来夜里风寒,我怕我阿兄腿疼。去时匆忙,连一个贴心的侍从也没带上,若是往北面去了,那得多受罪。” 陆业心思不沉,见她怏怏不乐,忙举手投降,“承江王是官家密遣,谁能知道他去何处!” 他说着不知道,面上却隐隐有些张扬之色,没等她再发问,他便压低了声音,洋洋自得,“当然,我有些门路,你阿兄日前在庐州签过度牒,那边还能有什么事儿,不外就是陵川城外铸堤之事呗,这种事大有油水可捞,依我所见,官家大概是令他去庐州巡查堤坝去了,得了巡查使的差事,那些官员还不紧着巴结?所以你不必担心无人照顾你阿兄了。” 李意如眼神微闪,阿兄此时去了陵川?这可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事儿,难道说阿兄竟已有所察觉,或者,他也知晓一切? 小娘子怔怔出神,全然不知自己一直望着陆业发愣,陆业被盯得满头是汗,纵然她是他从小一同长大的表妹,但哪个男人能坦然被如此美人久久凝视? 她鬓边一颗晶莹的汗珠缓缓滑落皎白脸庞,而她浑然不知,兀自沉思,乌黑深邃的眸子微微失神,无辜又脆弱。 陆业不知自己怎么了,他一直都把宣宁当不懂事的妹妹,可今日看见她眉间一缕愁思,心却砰砰直跳起来,莫名浸出一身汗水。 他滚滚喉咙,还没来得及说话,忽感右侧一阵厉风袭来,他下意识地一闪,一只去了箭尖的木镞擦过手臂,重重落在了草中。 一时间所有绮思都灭下了,陆业紧皱眉头望过去,胡服少年将将放下手中弓箭,他背脊挺直,催马上前,只暼了一眼李意如,随即冲陆业扬眉展颜道,“子彦!没事吧,我正试这新得的弓箭呢,没成想竟手滑了,伤着你没有?” “哦?”陆业和萧且随是极其熟稔的,见他这样说,眉宇也舒展开来,他轻抚手臂,嘶了一声,“定要青肿了,你怎这样不小心?还好没打在脸上,不然明日你替我上值去吧。” 萧且随笑了一声,单手扶在马侧,很快将那柄弓箭取下给陆业看,“前唐威武上将军秦逸之弓,你瞧瞧,是不是真品?” 陆业两眼一亮,忙接过弓箭,上下巡视了几遍,眯 9. 第九章 得见旧友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乌发高束的俊朗少年伏低身子,凑到宣宁面前,看她脸色不愉,只好从随嚢中取出一物递过去,说道,“我可没有‘挑拨离间’啊,弓确实是送给陆子彦的,这个才是给你的。本想你及笄那日再送你,可这物什登不进昭阳殿,现下先给你吧,快拆了高兴高兴。” 宣宁公主目不斜视,他只好辔在一旁,絮絮叨叨,“看看嘛,你定会喜欢的。” “若是我不喜欢呢?”宣宁嘟囔着,接过了绸布,里边包着的是一只小小的彩釉泥叫叫,似是牛骨所制,打磨得倒是光滑,只是工艺不尽人意,不算是个什么宝物。 “喜欢吗?”萧且随歪着头,仔细看她脸上显而易见又生机灵动的嫌弃和不解。 她扭头来看他,没什么好气,提高声调反问他,“就一个泥叫叫?” “嗯,你吹吹看,听听音色!”萧且随俯身抬眼,清眸泛着水光,期待地盯着她。 宣宁公主把那骨哨左手倒腾到到右手,很怀疑它还没有那张包裹它的丝绸值钱。看萧且随兴致盎然的模样,她便给了面子,凑到唇边轻轻一吹。 哨声尖锐,听不出什么可取之处,她正待说话,忽一阵轻快的蹄声传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马驹昂首眯眼,得得地跑到了宣宁跟前,拱着那骨哨,亲亲热热。 它太漂亮了,膘肥体壮,一身白毛又顺又滑,应是早晨刚刷过,靠近些能闻到白桃澡豆儿的香气,头顶上的鬃毛以红色绸带编了六个长辫,梳得整整齐齐。 宣宁惊奇地“啊”了一声,眸光腾然亮了三分,任性天真的少女很快将不愉抛诸脑后,她最是喜爱小马驹,一面下马爱怜地给它顺毛发,一面巧笑转身问萧且随,“这是哪儿来的马驹呀?” “大竺的变种,好似叫什么‘勒雪骢’,多是枣色,寿命耐力都不错,这白色的变种,十年只得此一匹。上月大竺贡到幽州的,你看着如何?” “甚好!”宣宁敷衍一声,头也没抬,一心一意都扑到马驹身上,越看越觉得喜欢。禁中养马场有一方马厩专门是给宣宁公主使用的,里边已有七八匹马,多是温顺足耐的名马,不过这样毛色纯正雪白的还是少见。 “勒雪骢很聪慧,能辩东南,能听哨音,泥叫叫拿来。” 他翻身下马,接过骨哨,简短地吹了一个一短一长,那马儿长鸣一声,发足狂奔而去,片刻就消失在小丘尽头,萧且随道,“一短一长为南方,一长一短为北方,短促一声是喊它过来,长促一声留在原地,连吹三短它会自己回家,这些它能做得很好。” “它跑哪里去了呀!”她昂首张望着。 “放心,它听力绝佳,奔出数十里也能听见哨音。” 高昂的一声短哨响起,一团白云由远而近,喷着炽热的响鼻,宣宁扬着笑脸冲它挥手,马儿却绕过她,亲切地腻在了少年身侧。 宣宁嫌弃不已,问道,“它好像笨笨的,是只认这个骨哨么?” 萧且随将骨哨递还,说道,“它只认它的主人和训马师,也就是你我,其他人吹哨,它不会理会。喜欢吗?” 宣宁十分讶异,笑着说道,“也就是你了,把这样好的马驹当狗儿来训。” 少年摸着鼻子,垂眼却突然看见那骨哨上一抹红痕,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自觉下触唇角,他眼神飘忽,猛眨了几下,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不谢谢我啊?晌午请我去醉仙楼吃一顿?来点非皇亲不可食的,你得带我去啊。” 礼尚往来这个词,在宣宁公主的意识里根本不存在。日头这样盛,晌午时分她根本不愿在外头逗留,萧且随爱吃的鲤鱼和牛肉,都是魏律明言的禁食,宣宁暼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泼冷水。 “这算你赔我的,还用得着谢你么,我那件衣裳三个宫廷绣娘赶了两个月才制好,穿一次就被你毁了。若不是那日缺眠浑噩,非打死你的狗儿不可。” 萧且随脸色一变,扔下一句“歹毒如斯”,拍着马儿就跑。宣宁咬牙切齿,指了几人去撕他的嘴,卫缺知他俩只在玩笑,点头让人远远地跟到靶场,众长卫敷衍地那转了两圈,被陆业挥手驱走了。 “哼,就知道吃!”耕牛关乎春种,是民之根本,春日里就吃牛肉,被有心之人知晓,即使如宣宁这般受宠,也难逃官家的责难。 倒是“李”鱼她没有忌讳,醉仙楼有道桂花鲜鲤羹不错,下回闲时请他和业表哥去吃也不是不可以。 长安的春日暖凉不定,早晨出门时尚且要裹着披裘,这会儿烈日当头,又跑了一会儿马,夹衫浸湿,汗腻难忍。 少女一手遮眼望了一眼渐生的日头,又低头见到羊皮青靴和裤腿上的干泥,她实在不愿再呆,喊人牵回小马驹,回首从随嚢中摸出个浑脱帽盖在脸上,拍马往树荫下的马车更衣去了。 —— 眼见半旬过去,李槐还是没有回长安,楚郢的帖子李意如一概拒了,说是升笄礼在即,不愿靠得太近让人闲话,徒生事端。也就半月,楚郢虽有所疑惑,却只能听从。 这几日倒是又往永安候府去了几次,一是在陆业那儿打听打听消息,二是陆三娘办宴,遍邀亲友去陆府别院赏花饮酒,李意如要去见见旧友。 从前宣宁爱游乐,只觉得诗会枯燥无趣,大部分的诗会贴子都不愿应,可李意如多年未见几个好友,接了金帖甚有愉悦,当天提早几刻便到了永安候府,与陆三娘一同往别院而去。 陆家三娘陆岑乃是永安候的嫡女、陆业的亲妹子、及笄那年官家亲封的昌平郡主,身份尊贵,她性喜诗书,经常办宴,长安贵女无不趋之若鹜。 世家小娘子比不得公主能放浪形骸,她们背靠家族荣辱,多要博一个贤良淑德、腹有诗书的好名声,以期攀附一段上好姻缘,为家族助力,另外这是她们得之不易能够出游放松的好事。 而大魏公主名声极坏,且不说前朝永乐公主叛乱之事,魏公主中强抢驸马、豢养面首、君夺人夫者三百年来不计其数,更甚者还出过与庶兄不清不楚的奇闻… 总之对于尚主之事,长安青年才俊唯恐避之不及,要是听到风声说某个聚会上有公主驾到,甚至有托辞不肯前来的。 “也许人家真的临了有事儿呢?”李意如无奈摊手。 陆三娘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愤慨不已,广袖一挥,手上数张回帖纷然落下,二两一张的金泥纸沾污在青石板上,她犹不解气,抬脚狠狠踩在其中一张上碾了又碾。 “我呸!这些杀才,当真以为是自己是什么香馍馍不成!谁看得上他们!也不照照镜子!这几个名儿我都记住了,下次还想与宴,那是不能了!” 时辰差不多,外院已零星来了些客人,李意如笑了笑,挽着陆三娘的手臂往外边走,亲亲热热地说,“好了,阿岑何必气恼,臭男人不来便罢了,咱们去前头看看阿念来了没有!” 陆岑狐疑地看了 10. 第十章 刺杀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可见是不能在背后说人的,朝晖公主身份在上,崔念念只得伏在地上请罪,朝晖公主寒声斥责不断,崔念念面红耳赤,低着头望着几个小娘子越走越近,心中羞愤难忍。 未等他人靠近,右臂突然被一只手把住,只听见少女笑盈盈的声音,“好了,不过是场误会,解开了就好,你这样跪着,别人还以为我们十七娘多跋扈不讲理呢,别添乱了,赶紧起来吧!” 崔念念就着力气站了起来,朝晖公主见怪不怪,她一向看不惯宣宁自降身份和这些无知少女纠缠,弄得这些人尊卑不分,这几人凑在一起时常发出震耳欲聋的笑语,崔、陆二人私底下更是直呼宣宁的闺名,也不知被多少男子听过了,没来由地损坏了李氏女子德行。 在背后议论宗室,还不值得一个乱棍打死么?朝晖暼了李意如一眼,这般不知所谓,真不知阿耶喜欢她什么。 不过她在佛寺也并未做什么了不得的勾当,不怕她们乱说,狠狠剜了崔念念一眼,迈着小步子走到她的圈子去了。 小打小闹的不愉很快就消散了,知己好友在侧,几人都小酌了两杯,李意如一向是个喝不得酒的,几杯下肚,不一会儿就是红霞满面,头昏眼花。 原本崔念念所见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过看见朝晖去求姻缘签,解开之后结果不尽人意,朝晖便又重摇了三回,次次都是下下签,气得把人家解签和尚的小几也掀翻了,后边几个寒门学子看不过去,隔老远大声刺了几句,朝晖便差使豪仆伤人,寒山寺的僧人们直接报了官,县尉来了又是和着稀泥,两边讨好,最后给了点茶水费,不了了之。 不多时,陆岑和崔念念随着众人去了溪边,大魏的文人雅士最爱流觞曲水,这也是本次诗会的重中之重,以诗文会友,闻弦知意。 李意如不耐应酬,也不擅作诗,在一旁凑了会儿,对岸的儿郎们眼神躲闪,不敢发言,只怕才华出挑被逼尚主,她深觉无趣,干脆去了偏厢休憩。 陆家仆从与青衣们沉默地在外间进进出出地搬运冰鉴,怜光浸了湿帕,静静地给公主擦拭冷汗。而李意如呢,躺下之后就更觉困顿,想要歇一歇时候,外间又通传朝晖公主来了,有事要与她商议。 李意如只好请了她进来说话,两人倚在一面排云织鹤屏风后,驱散了青衣。 “这次诗会,你们没有请楚世子前来么?” 李意如闻言半睁眼睛,看向梗着脖子的姐姐,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有说话。 朝晖公主略有心虚,移开了目光继续念叨,“我见着萧且随和仇越都来了,你独独不给楚世子发帖,难免让人觉得朝廷针对荆西,徒惹事端。” “今日宴会之请帖并未经我之手。”李意如盯着她,缓慢说道,“怎会独独不给楚郢发帖子呢,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集会,想必是他今日有事,便没有来吧。与会者众多,十七娘却慧眼独具,不多时就知道楚世子没来,想来是对他多有关注。” “你!”朝晖的小脾气一点就燃,虽说她不及宣宁得宠,但她毕竟是姐姐,还容不得宣宁在她面前故作姿态。她瞪着一双眼睛,声音也严厉几分,“你怎能无中生有,我、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别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我早知道你不顾矜持,总是缠着楚世子不放,那日在杏园,我见着你们——” 想起那日杏园与楚郢的接触,李意如生起一股恶寒,肚里翻江倒海的,简直忍不住要干呕,她捂着嘴,真切地差点哕出声音来。 这动静吓坏了眼前之人,朝晖公主瞪圆了眼睛,天马行空地想象着,最后指着李意如,颤颤巍巍地问“你这是、你…你不会…你和楚郢哥哥…难道你们…” 你你你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盘旋,惊得声音更高了,“宣宁!你真是不知廉耻!” 李意如无意解释,她微勾唇角,说道,“十七娘知道就好,切勿到处宣扬,败坏你楚郢哥哥的名声。还有,你最好离楚郢远一些,免得大魏公主史上又添一笔‘姐妹共侍’的逸闻。” 朝晖公主眼睛酸胀,几乎要当场哭出来,“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我和楚郢已定下了盟约,等我及笄那日便是定亲之时,望十七娘不要从中作梗,还是另寻他人吧。” 朝晖公主彻底呆愣,她知道宣宁和楚郢关系匪浅,但宣宁年纪尚小,若说楚郢有意尚主,自然是和自己年龄相当。 “这不可能。” 李意如见姐姐失魂落魄,也略有不愉,好心劝阻道,“楚郢并非良人,你为何执迷不悟,你想一想,他迟早是要回荆西的,难道你还要抛下这繁华的长安城,去鄯州吃风沙么,荆西连一颗槐树都没有,全是石头、风尘、一望无际的沙漠,留在长安,你还是有食邑、有封号的大魏公主。去了荆西你算个什么,见不着父皇,也见不着薛昭容,若是楚郢欺负你,你都无从诉说。且薛昭容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忍心让她日日为你担忧么!” 宣宁突然冒头,嘀咕了一句,“现在想这么明白,当年有人还不是一样昏了头?” 李意如:“闭嘴!” 朝晖正思索着呢,突然被她吓了一跳,温言辩解,“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她转转眼睛,忽又反应过来,大声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和楚郢定下盟约呢?!宣宁你真歹毒,胡编乱造将楚郢哥哥的家乡贬得一文不值,荆西之风景我早在《八荒游志》里读过了,‘胡天孤雁、荒山红日’,鄯州景色绝不逊于长安!” 《八荒游志》是什么书?李意如噎住,很快又反应过来,突然一手轻轻抚在腹间,说着模棱两可的话语,“我这不是没办法么,大朝会那日楚郢哥哥醉酒…我本意只想着送他回蔚园去,谁知…” 她垂首不语,朝晖咬着牙回想,一月大朝会那日,萧且随那厮故意逮着楚郢哥哥灌,的确是把人灌醉了,“你这是乘人之危!” 李意如扯了扯唇角,“你楚郢哥哥是醉了,倒也不是不知事,我可没有强迫他。” 朝晖捏紧拳头,又气又羞,说不出话来。李意如也不知这样是否能让姐姐死心,一时无言,两相沉默。 “滋滋——”忽有一丝茧爪摩挲衣物声响,很像是蛩蠊踩过丝绸的动静,两人登时慌张,再顾不上斗嘴,都忙站起来抖抖衣裳,四处探看。 “怜光!”李意如扬声问道,“这儿洒过苏合粉没有?” 怜光推门而入,鼻翼耸动几许,“应是没有,殿下恕罪,奴立即着人进来布置。” 春日虫蟒甚多,若不每日倒洒苏合,必定有蛇虫潜进屋内,别院久未住人,想来奴仆们难免懈怠。 两个公主哪有勇气还呆在此间,说不必了,还是出去走走,话音刚落,一阵奇异的狂风迎面扑来,屏风应声而倒,带着几上放着的琉璃花鳉灯也轰然瓦碎,门扉“哐”地一声猛地合上了。 几人还未回过神来, 11. 第十一章 宁王? 《镜中云鬓》全本免费阅读 四个长卫飞拥而上,与那黑衣人缠斗在一处,院子里打得灰尘漫天,长卫使卫缺越过众人去扶宣宁公主,低声请罪,李意如摆手略过,让他们快扶朝晖公主和怜光去治疗。 “殿下,您的伤…” 李意如抖抖手上的灰尘,道了一声“无事”就躲在卫缺背后看那几人打架,宣宁的长卫都是金吾卫精锐重编而来,可那黑衣人武艺超群,以一敌四依然重伤其二。 卫缺神情深重,挡在公主面前凝神拆解黑衣人的招式来路。 缠斗几许,终究双拳难敌四手,黑衣人一个疏忽被踹倒在地,被长卫抵在地上,动弹不得。 确定绳子都绑结实了之后,李意如才缓步上前,蹲下身揭了他的面巾。 这男子、噢不,这少年是个好模样的,唇红齿白,只是眉眼很是稚嫩,想来不超过十五,李意如想,不怪他的声音粗哑难听,本以为是五大三粗的莽汉,原来只是少年正在变音。 她眼梢微挑,睥睨而视,问道,“大白日著个黑袍子,你是怎么想的?说吧,你是何人?又为何要刺杀朝晖公主?可有人指使你?” 少年咬牙闭眼,无论问什么都不回答,他身上除了那长剑之外一无所有,又揍了半晌,硬是连一句哼哼也没有。 卫缺:“殿下,看样子是个硬茬,不若移交到大理寺,自有人能撬开他的嘴。” 李意如点头同意了,卫缺朝下属们颔首,两个长卫架起那少年往外边去,途经李意如时,那少年侧过一眼,恹恹地开了口,“你叫宣宁?” 长卫一个肘击,呵斥他闭嘴,少年疼得眉头紧皱,顶舌扬起了下巴,刺眼的日光从他背后倾斜过来,照得他的面目模糊,只余下凌然冷冽的下颌线条带来无尽的熟悉感,李意如脑中轰然一塌。 她倏然上前,抬起广袖遮住了他的眼鼻,俯下身子抬眼看他。 少年:“……” “宁王?…”李意如退后一步,目光在他身上上下巡视,他的身量没有那位大都督高挑强壮,可是他不过十五,也许还能再长。 外间传来喧闹和凌乱的脚步声,想来是有人过来了,李意如来不及多想,下令道,“解开绳索,放了他!” 卫缺不疑有他,立即领命回道:“是,殿下。” 长卫们解开了少年的绳索,他失了依靠,险些栽倒在地,李意如忙握住他的手臂,轻声问道,“如何?还有力气跑么?后院东门有我的人在守着,你便从那边走吧,我让卫缺护你过去。” 少年瞪圆了眼睛,一双乌亮的眸子尽是茫然之色,直到长卫七手八脚地开始扒他的外衫,他才挣扎了两下,反抗无果,只得垂下了头。 李意如见到他洗得发白的里衫,想了想,在卫缺腰上摸出个银两嚢袋颠了颠,塞进了少年的怀中。 卫缺:“……” 少年裹上了一件长卫胯袍,有些无措地站在她面前。 卫缺:“郎君,请吧。” 少年不再犹豫,深深地看了李意如一眼,跟着卫缺往东边去了。 —— “怎会让他跑了!真是些没用的东西!”陆业紧捏拳头,抬脚就往一旁的卫缺身上踹了一下,卫缺低着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软榻上的正在包扎伤口的小娘子立即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谁让你跪的?起来!陆世子还有脸怪罪我的人呢,这可是陆家的别院,本宫都没问你人是怎么混进来的呢!要不是卫缺机灵,你的爵位就已经做到头了。” 好友受伤,陆岑心急如焚,拍了陆业两下。“阿兄你少说两句吧!现在人都跑了!你怪哪个都没用,朝晖公主受惊过度,你还是想想怎么和官家交代吧!” 陆业一噎住,忙把人扶起来,挤出个笑脸模样,对李意如道,“对不住,表哥是关心则乱。” 朝晖公主仍然心惊不已,她寒着脸说道,“要说怎么混进来,就还是问问咱们陆三娘吧,邀帖和回帖都是陆三娘在保管吧,查一查,对一对,就知今日那些人来过,却没有露面了。” 陆岑自然是已经派人查过了,只是今日有十数人因公主到来而拒帖,她一生气,没看就扔掉了,要一个个去查,显见不是一两天的功夫。 陆岑道,“也不一定就是我的宾客,他武艺惊人,或是半路翻墙进来的?他口口声声说要找朝晖公主,不知殿下可有头绪?近来是否和人有什么过节?” 朝晖公主高声道,“陆三娘可是在拷问本宫?我怎么会认识此等贱民!你们陆家防卫虚设,竟要怪罪到客人头上来,就算我与人有隙,在你家作客,你陆家不该保证本宫的安危吗?” 她声音高了,扯着伤口也疼,嘶了一声暗哑下来,低声斥了陆三娘一句“真是没规矩”。 李意如道,“好了好了,我想此案就交由长安令去忙活。十七姐受伤颇重,近日就在禁中养伤罢,若是想出来游玩,我分四个长卫保护十七姐的安危。” “真的?”朝晖眼神微闪,她自己的长卫不过寻常侍卫,可宣宁的公主长卫却是由身经百战的金吾校尉改编而来,要知道李家有几个皇子都是没有兵卒的,宣宁却能拥有八个。 想到翟车后边跟着几个威风凛凛的长卫,朝晖觉得心情也变得雀跃起来,笑容满面地打量身边的几个长卫,李意如觉得她单纯好笑,让她自己挑选。 朝晖很想把卫缺也选了,不过怕李意如不同意,便在其中选了四个较为高大的作罢。 “等事情过了,还得还我的。” 朝晖一瞪眼睛,说了句:“知道了,谁稀罕!” 几人的伤势不重,怜光背上虽肿起,却没有伤及肺腑,休息半月便可痊愈。 李意如猜想不错,那少年只为朝晖公主而来,对手无缚鸡之人不屑用全力,更不愿伤及他人。 究竟他们之间有何恩怨? “大郎!楚世子来了!” 李意如瞳孔微缩,手不自觉攥住,楚郢没有拜帖,可毕竟身份在那,陆家仆从不敢拦人,由得他长驱直入。 陆家别院遇袭之事传得很快,楚郢冒着烈日一路从行宫赶过来,鬓边沾着汗水,淡漠的眉眼上染上焦急之色。 他的目光流转了一圈,直直地落在李意如颈上的绷带上,“殿下…” “楚郢哥哥,我好痛啊!”朝晖喊了一声,总算引起了楚郢的注意,他招呼了一声,没理会陆业的阴阳怪气,径直坐在了李意如身旁。 李意如两眼一闭,想喊宣宁出来应付,哪知宣宁毫无反应,朝晖在场,她只好咬了牙,冲楚郢微微一笑,“楚世子来了。” 楚郢微微点头,转向大夫问道,“宣宁殿下伤势如何?” 大夫摇摇头,“殿下是皮外伤,将养两天结了痂就好了,绑上纱带只是因为上了药,不能碰水与灰尘。” “好,多谢您。” 楚郢又问卫缺,“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贼人?” 陆业冷笑一声,“怎么,楚世子是来办案子的?要把这儿的人都当嫌犯问上一圈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