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贪求》 大洪水 当不熟悉的、浸透着危险的声音将周息从沉寂中拉出的时候,死亡的刀刃悬于一线之外。 身体的救生机能带着她往下猫身,双手抱头滚了出去。 手臂嵌入细小尖利的沙砾,细密的血珠冒出。 周息隔着双臂之间的夹缝看到了袭击她的人,那是一个不能称之为人的类人怪物。 像是巨人观一样被泡发的苍白肿大皮肤耷拉着,一层一层拉拢的皮肉中还流着黑红色的、发臭的血。 格外突出的眼球嵌在眼眶之中,灰白色的眼球中一点猩红瞳孔,一条一条红色的血管似藤蔓爬在上面,交错分布。 占据半张脸的血红大嘴里是倒三角形、被血水染红的利齿。 空气中弥漫着恶臭。 像是三伏天中一团烂肉垃圾发酵三天的样子。 周息愣了一下,在巨大的恐惧中忍住干呕的动作。 怪物尖利的指甲没能划破猎物的喉咙,血盆大口中发出嗬嗬嗬的怪叫,张着大嘴就冲周息扑咬过来。 周息来不及起身逃跑,只得在身体求生欲的驱使下不断滚着。 头晕目眩。 她看准了一个时机,在一处残垣断壁之后借着掩体迅速起身狂奔。 身后怪物嗬嗬嗬的叫声吸引了更多的怪物,周息跑到嗓子发干,却不敢停歇。 她在一座残缺的大楼里寻觅,最终跑进一栋商场之中,在旋转而上的环形楼梯上,利用高处的优势,一棒子向后打去。 棒子并非木棒,是周息在看到盘旋的楼梯之时,从地上随手抄起的一根腿骨。 腿骨很长,粗细也正合适,生前应该是个高个子。 这一棒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那怪物却只是踉跄一下,女生骂了一声,双手撑住扶栏整个身子跃起,双脚往后一蹬,最排头的怪物受力向后倒去,呼啦啦地倒了一整片。 而周息已然借着力往前跃去,跑得没影。 恐惧令她来不及细想,这套动作为何能够这般行云流水,像是经历过多次一样。 有的时候运气这种事情是真的说不准。 周息刚看准一个杂货间,利落拧开门躲进去,刚刚弯下腰喘两口气歇息一下,就听见了角落里嗬嗬嗬的声音。 她弯腰双手撑着膝盖,抬眸与一双猩红的眸子对上。 腐烂肉质的味道一齐冲进脑子里。 周息手立马放在门把手上想要开门逃跑。 可门是向里推进的,而她此刻就堵在门后。 周息又骂一声,抬脚又是一踢。 可这次她没有地理优势,被泡发的皮肤踢上去软塌塌的,可怪物却没有后退半分。 反倒是周息的小腿被反弹震得发麻,差点跪在怪物面前。 怪物吼叫着扑过来,周息猛地往后推了一步,带着门一起打开,那怪物扑在门上,尖利的手指竟穿进铁门之中,周息见状肩膀将门狠狠一顶,铁门嘭地一声关上,声音之大,吵得她脑子一阵嗡鸣。 怪物被铁门带去,受惯性又狠狠撞在关住的门上。 周息看准时机,趁着怪物正懵逼摇头,一棒子又打着怪物的头上。 腿骨与脑袋一起炸开。 溅了周息一身污秽。 周息背靠着墙,一点点滑坐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在臭气熏天的杂物间中,周息不知待了多久,黑暗中一切放慢,让她无法准确地感应出时间的流逝。 借着臭气与黑暗,倒再无怪物靠近,只偶尔听得见怪物嗬嗬嗬的怪叫,尖利指甲划过墙体的声音。 周息冲黑暗中喊了一道“十七?” 却并无人应。 周息低下头,被臭气折磨着,却不敢再干呕。 外面嗬嗬嗬的声音越来越近,不知名物体在地上拖行的声音更大。 门被物体砸得哐哐作响,每一次砸上来之时都有一声尖利的嘶鸣响起。 那是一个人。 活人。 周息死死堵住门,强迫自己不再去听那人的哀鸣。 不知砸了多少下,许是二三十下,又许是更多,最后只剩下哐哐的砸门声之后,又响了两声,只是间隔就久了一些,就在周息以为结束之时—— 哐!!! 又是一声,那门甚至被砸开,一束光线陡然泄下,惊得周息一身冷汗,分毫不敢动弹,死死盯着那光线照出的一角—— 那还躺着一个没有头的怪物,以及满墙血迹斑斑,有新溅上去的,也有发黑的手指血印。 顾不得五脏六腑被震得生疼。 鲜红的血流进来,在冲天的臭气之中周息又闻到了血液的腥锈味。 她屏住呼气,听着一墙之隔外的啃食声音。 几声细弱的求叫声传来,在周息以为自己听错之时,一道清脆的断骨声传来,随着是一声戛然而止的哀嚎。 周息浑身僵硬,又是一声冷汗,咬紧一了下唇不敢生出半分动静。 咚咚咚的跑步声音又多了几个,一声尖利的嚎叫之后声音陡然杂乱起来,周息猜测是怪物为了抢夺尸体打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哪只怪物胜利了,拖着尸体离开。 周息等了许久,确保外面再无一点声音,才慢慢用背将门抵上。 又是黑暗。 却诡异的心安。 周息咽了一口口水。 尽是铁锈的血腥味。 是她咬破了下唇,咬破了腮帮子。 咸的。 又是腥的。 她已习惯了这里的臭气,却还是止不住的隔段时间就想干呕。 胃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后来只能呕出酸水,嗓子被酸水洗过,火辣辣的疼。 可到最后连酸水都呕不出来了。 周息背靠着门,头却越来越低,整个人神志不清。 恍惚中她好像又跑起来,却还是被一群怪物扑上来撕咬成碎片。 巨大的惊恐让她从昏迷中醒来,胃里翻江倒海,连着到嗓子都是刀割剑剐一样的痛。 周息浑身瑟缩着,止不住的颤抖。 被撕咬成碎块的恐惧席卷,全身都痛得厉害,像是真的经历过一样。 又不知过了多久,周息骂了一句,轻声呢喃,或许根本就没发出声音,她从嗓子到胃都是痛的。 她撑起身子,各处都是酸胀疼痛的,周息全然不顾,侧着头,半着身子贴在门上听着外面任何一点声音。 长久的安静,周息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可紧张让她没分辨出这是两道心跳,两道不同的心跳,又许是恐惧让她屏蔽。 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啪嗒一声轻响,这声音放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人注意,甚至一下就消散在风里了。 可在周息的耳中却无限的放大,宛如惊雷一声。 光线再次倾泻而下,照见周息惨白的面容,硕大的冷汗。 外面地上还有干掉了的血迹,巨大一片,能看到被拖拽的痕迹,从远处绵延而来。 碎肉断骨。 以及被溅了很远的不知名液体碎末。 周息依旧是止不住的颤抖,又是许久,她才缓慢地从杂物间中出来。 路过楼下的时候,她又找了一截腿骨握在手中当做武器。 她走的很慢很慢,是要先找好看准一个不远的掩身之所,再等待个三五分钟,确定不会从某个地方突然窜出一只怪物后,在迅速而无声地跑过去躲好。 以此重复。 她缓慢地在这条街道上躲藏移动。 在一些碎尸残块的血泊中寻一两件遗物。 等出了商业街,她背后背着一个被血浸透的背包,里面放了一盒过期的猫罐头。 身上是一件残破的皮夹克外套,上面几道利爪划过的痕迹,里面是一件来时就穿着的绿色格纹居家睡衣,短袖长裤。 长发被一截染血的布条绑起来,手中依旧是一截腿骨,这就算是她所有的物资了。 而这些无一例外,都是从血泊断尸之中翻出来的。 大洪水-2 末世小白靠着一盒过期的猫罐头,东躲西藏堪堪度过三天。 第四天,周息是被胃疼醒的。 她弯着腰,用那截腿骨撑着自己站起身子,良久之后才慢慢直起酸痛的后腰。 她知道,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出去。 东躲西藏的日子活不下去。 周息趴在被炸没了顶的二楼平台上。 下方怪物的嘶吼声、枪声、人的谩骂声、爆炸声、碎石飞溅的声音混在一起,吵得周息越来越精神。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鬼地方看到活人。 和她一般无二的活人。 可周息并没有亲切感,她只盼着战斗快些结束,不管是哪边胜利。 她都可以下去捡些物资。 ——她总要活下去。 周息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的战斗,眼中竟无一点感情。 小队胜了。 在这里,能有一个人活着突围,都算是胜利。 所以哪怕那个小队原本的七人,如今只剩下三人狼狈逃脱,甚至连队友的残尸、为逃跑丢落的物质包都顾不得再回头看一眼。 怪物们也胜了。 尽管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更多同类的尸体。 可那又怎样呢? 它们都是和我争抢食物的敌人而已。 于是这场战斗两方都是胜利者,可周息是最终的那个得利者。 她等着怪物拖着血肉模糊的尸体离开,慢慢爬下去,迅速拾起了一早就盯上的物资包,背起就跑。 能活下去的希望让她残破的身体有着空前的力量。 结果也如她所愿。 染着血迹的背包里有两块压缩饼干,一个有着半壶水的褐色羊皮水壶,一把匕首,一小瓶的酒精以及一枚炸弹。 周息慢慢就着水吃了小半块压缩饼干。 她背靠着墙面,在狭隘的角落思考未来怎么办。 她所拥有的记忆,她十几年来所接受的教育,没有任何一点是让她在这种环境下生存。 她甚至不会使用那枚炸弹。 胃里好不容易有了一些食物,刺骨锥心的痛稍微缓和了一些。 周息这才感受得到陌生环境、怪物、鲜血、杀戮的害怕与恐惧。 死亡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轻而易举。 可活下去却难。 对于周息来说难如登天。 早已适应这种环境的人尚且狼狈逃窜,童歌与摇篮下的周息如何生存下去? 于是当周息听到怪物荷荷的声音之时,身体半点都动不了的时候,她淡然地吃着饼干。 在饱腹感慢慢上来的时候,却干呕一声,又将胃中不多的东西吐了出来。 呕吐的声音吸引了被驱赶而来的怪物,周息看着远处扬起的尘烟,摸起地上的匕首,利落划在手腕动脉。 干燥的尘土味中混着血腥味。 周息看着血流不断的手腕,啧一声,将匕首丢掉,用空出的手按压血管,以促使血流得更快。 意识昏沉之际,好似有血腥的红光浮现。 死亡并非一念之间。 周息从摇摇晃晃的昏暗车厢中醒来,捂着剧烈疼痛的头缓了好长时间。 等疼痛减去,周息凝起好看的眉峰盯着自己光洁如初左手手腕。 那里平整而白皙,青色的血管隐在皮肤之下。 “不算白来,居然捡朵温室花。” 周息顺着声音望去,后方对排坐着四个包裹严密的人。 黑色的纺布包裹住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 身上穿的是统一的绿黄色相间的服装,类似于周息见过的军训服装,却比那个更束身些。左胸前一张铭牌,上面刻着一串编码和名字。 问话的是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周息眯起眼睛,看清了上面的字陈麟,1501。 周息听得出这并不是夸赞的语气,不回话。 名叫陈麟的男人又开口“叫什么?多大?” 这语气就像是在询问一个物品多少钱一样,周息望着那人,依旧是不说话,只考虑着现在能够自杀的法子。 不太妙,她的物资包被拿走了,那把匕首也不在。 周息的态度让陈麟心中烧起一团火,他一把抽出背在身后的枪,起身将枪抵在周息的额头上“妈的,老子问你话呢!哑巴?” 快,太快了。 甚至周息没看清这人的动作,额头已经被冰凉抵住。 她不清楚现实中一个军人是否能做到这样。 但看着其他人的戏谑,周息已经知道答案。 她顾不得这群人究竟是没有作风的军人,还是没有底线的亡命徒,不管是哪种,周息落在他们手里都不会好过。 周息巴不得他现在就开枪,不管对方的暴怒,胆大妄为地问了一句“什么是温室花?” 女生的反应在陈麟的意料之外,陈麟微微转动手中的枪,看着女生依旧是不怕,才将枪收回去,回答她的话“就像你这样的。” 周息不依不饶“我哪样的?” 陈麟正用袖口的衣料擦拭着枪,听到女生的问题抬眸看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倒是旁边的另一个人开口,周息看向他的铭牌——阚泽,1503——“像你这样,各种原因在末世开始前听到了风声,囤积大量物资藏起来,现在又因为各种缘故不得不出来的人,大多数是物资耗尽,小部分被找出来。” 周息听着,又恢复沉默。 阚泽却来了兴致“你也是物资耗尽?” 不待周息开口,又有人出声,这人坐的稍远,周息看不清他身上的铭牌“倒是个能屯的,物资吃六年才吃完。” 阚泽盯了周息一会,啊一声喟叹后,又问“上一个温室花还是几年前?” 陈麟将步枪背回身后,盯着周息,回答“两年前吧,被六队搜出来的。” “长的不错,天天照不见光,皮肤又白又嫩,被六队以七百功绩点的价偷偷卖了,后面被基地找到的时候已经疯了。” 旁边的阚泽震惊“七百功绩点?这么值钱?” 陈麟没在周息的脸上看到想看的表情,泄了气,往后靠去。 可阚泽却不罢休“七百功绩???他们欠我们那么多!狗日的,还我功绩!” 陈麟斜着睨了阚泽一眼,没好气道“你去跟他们说?” 阚泽一下静声,末了又看了周息一眼,同其他人商量“要不我们也偷偷卖?七百功绩呢!” 陈麟一巴掌打阚泽脑袋上“你想吃枪子别拉我一起!老子还没享享福呢。” 周息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当开口“我跟你们回去会是什么结果?” 陈麟从胸前的兜里摸出一根削的光亮、形状同烟的木棍,放进嘴里叼着,慢慢悠悠地道“你幸运,碰到我们,给你安全送回基地,交到新星之城,好吃好喝地供着。” “我不信。” 陈麟气笑“信不信关老子什么事。” 周息沉默下去,盯着自己不存在伤口的手腕,一副思考的样子,良久之后她突然出声“谁放屁了?好臭” 其他的人被周息这么一说,不自觉地开始嗅来嗅去,闻闻自己闻闻别人,最终也没有人闻到那股不存在的臭味“没啊,不臭啊。” 周息却依旧皱着眉“很臭,不行,我要坐外面。” 陈麟抬手将嘴巴里的木棍抽出,睨了周息一眼,没说话,却是起身腾了位置,其余三人见状也起身往里猫身,周息慢慢移动到最外面坐下,趁机看到方才那人的铭牌彪子,1505。 坐下后,周息抬眼看了对面这个一直没开口说话人的铭牌——连声,1502。 那就是加上司机,这个小队至少是五个人。 跑是跑不掉,那就找机会死呗。 常言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这时陈麟的声音悠悠传来“小心别被水猴子拖下去。” 周息巴不得如此“谢谢提醒。” 大洪水-3 可路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没有一个水猴子出现。 周息颠簸了大半天,期间几次扒着栏杆吐着没有的胃液。 车终于停了下来,停在一个街道附近。 他们原是不愿进镇的,这一路上周息也发现走的尽是些静僻之地,可物资有限,如今多了一个周息,他们只能改变原先的路线,挑了一个小镇当作补给点。 陈麟早已背好装备,从里面弯腰走出来“三儿、老五跟我出去,老二看着花。” 周息吐得整个胸膛一抽一抽地痛,搅弄着昏沉的意识,她声音比先前弱了些“我不用。” 陈麟看她一眼没说话,只带着两个大步离去“分头行动,有诊所就进去看看,半个小时内回来,有情况发信号。” 周息很不舒服,她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整个人痛得发颤,迷迷糊糊见又看到很多东西,不像是她的记忆,又莫名地熟悉。 有人一边一边叫着她的名字—— 周息 周息 周息 …… 她不认识这声音,顺着声音去看,却一片白茫,什么都看不清。 周息 周息 周息 …… “花!” 一声大喊混入其中,白雾骤然消退。 “花!” 是阚泽的声音。 他声音很有辨识度,听起来像小孩。 周息被颠簸的难受,枪声弹声爆炸声混在一起,吵得脑袋有一刻清明。 “老大,醒了!醒了!花醒了!” 被阚泽搀扶着坐起来,周息看清了局势—— 后面乌压压大片的水猴子嘶吼着追赶着,陈麟架着一台机枪在车顶突突突扫射,一旁趴着连声和彪子,端着大狙往后面水猴子群开枪,一枪一个爆头。 周息看着散落在自己腿边的各种药盒子,啧一声,又没死成。 阚泽还在对着上面突突突的机枪声音大喊,“老大!老大!花醒了” 周息被他吵得心烦,厉声打断他的话“花你妈。” 阚泽被夸的有一瞬间的懵,车子这时一个急转后又被颠起一个飞跃,众人呼拉一下倒向一边后又随着车子飞跃,车顶上机枪的突突声随着飞跃后停下来,车侧边随即响起重物撞击的声音。 刚才那一个急转后的颠簸竟将陈麟从车顶颠了下来,危急关头陈麟抓住顶上的架子,挂在了车身上。 陈麟一脚踹飞一只侧面窜出的水猴子后冲前面开车的大喊一声“老四!” 正在开车的聂四海一声“来了!”后竟是直接窜到副驾驶位上,在他屁股离位的瞬间,陈麟的一双大脚几近同时从车窗荡进。 陈麟一个下腰,整个人窜进车中迅速坐好,将要撞上护栏的车子扭回方向。 陈麟看了一眼后视镜中密密麻麻的水猴子一脚将油门踩死“老四接上去。” 一声“得来”话毕,聂四海从身上摸出一枚小巧的圆形炸弹,趴着车窗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爷爷请你们吃糖丸。” 聂四海嘿嘿笑着用手将衔在嘴巴里面的炸弹扔出去,砰一声后十几只水猴子炸飞,落下来后又砸中几个,聂四海看着这刚批下来试用新型炸弹的威力,兴奋地吹声口哨,冲着后车厢里喊“小糖丸可以!” 随即踩在位置上的脚一蹬,整个人攀上车顶,三步并两步往后趴好,端起机枪又开始突突突。 阚泽刚爬起身来,从口袋里摸出一连串“小糖丸”交到周息手上。 周息看着手中多出的扁扁圆柱形金属质感炸弹,望向已经端起大狙和其余两人并排趴好的阚泽。 “有标的一面,中间凹下去的一个点,按下去后往水猴子群里扔。三秒时间,扔不出去就按背面中心。” 周息没玩过这玩意,倒是小时候过年的时候跟着她哥用大西炮炸过鱼,新手小白周息掂了掂手中的小糖丸,按照阚泽的话按下暗扣后扔出去。 准头并不是很好,贴着阚泽的大狙出去,倒也滚进了追上来的水猴子群里。 砰一声巨响后,十多个怪物飞天,残肢乱飞。 阚泽一枪一个爆头“你他妈仍准点,别炸我狙!” 倒是旁边的彪子,换下一排弹夹,颇为赞赏“没扔你头上就已经挺好的了,花嘛,第一次。” 周息在车厢最里面,整个车厢才一米二的高,后面又有半米高的隔板,三个人趴着在隔板上端狙,周息第一次炸鱼法地扔,自我觉得能扔出车厢已经很不错了。 被阚泽一夸,周息直接跨步走过去,一脚踩在阚泽腰间的空地上,一脚踩在对方的腰窝上,一手撑在隔板上,向前半蹲猫着身子,在阚泽要张嘴夸人之前另一只手伸到对方面前,按下一枚小糖丸,数着时间一、二…… “疯子!你倒是扔啊!” 周息掐着时间将小糖丸扔出去,时间留得少,小糖丸没能落地,在空中炸没了一众水猴子的脑袋。 掐着阚泽要夸人的时间之前,周息又摸出一枚小糖丸伸到阚泽面前。 阚泽噤了声,周息也不逗他,笑起来,按下炸弹后径直丢出去。 小队带的武器有限,后面水猴子跟的又紧,车顶的机枪声率先熄了声,转而变成小糖丸的爆炸声。 周息眯着眼将小糖丸扔出,砸中一只飞扑上来的狗状怪物身上,几乎同时一枚子弹打中怪物的脑袋,尸体落进水猴子群中炸开。 连声回头看了一眼周息,转而换上最后一排弹夹。 彪子和阚泽也开始了小糖丸大战。 前面陈麟的声音传来“老三老四老五做好死拼准备,老二死也要把温室花送回基地。” 周息顿了一下,将手中最后一个小糖丸扔出去,问“为什么?” 连声将最后一发子弹打出去,三人一同起身从里面的箱子中换上一个黑色背包,聂四海从上面顶上翻下来,从周息身旁掠过,接下阚泽扔的背包,低头扣在腰间。 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周息声音更冷,又问“为什么是我?” 离她最近的连声将背包上的各个暗扣扣着身上,扣好后才抬眼看向周息,却依旧没说话,只是将视线移到周息的下腹。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周息点点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后脚跟抵在隔板上,在几人上前时忽然抬手,掌心赫然是一枚老式炸弹,是她原本捡的那枚。 女生淡漠的声音响起—— “我不是温室花,我也不属于这里。” “我应该在一个温暖与童声童语的世界,而不是这里,我只是做了一场梦。” “我不是温室花,我叫周息。” “我不需要任何人自以为是地为我牺牲。” 周息往后倒去“我的子宫不属于任何人、任何组织。” 几人终究抓不住一心寻死的人。 周息倒下去,被扑上来的水猴子撕咬。 疼吗? 疼啊。 怎么不疼呢。 利齿咬破皮肉。 恶臭灌满鼻息。 被撕扯,被分肢,血液四溅,残肢满地。 因为怕疼学了三年自行车都没学会的周息,在此刻咬破了舌头也没喊出一声。 猩红色的光冲天而起,这次周息看清了它的全貌。 那是一个法阵,以周息为中心腾起一个巨大的猩红色法阵。 无数的水猴子化为血水,流入脚下法阵中繁杂的纹路里。 天地在此都只见得红色。 诡异的。 不安的。 周息躺在一圈一圈、相互交织、相互应错的法阵中,似鬼似魅。 当所有的纹路被血水流过,一声古朴的撞击声自阵中传出。 有人轻声呢喃、哼唱,似从远古而来的密咒。 法阵缓缓逆转着。 而其中的周息竟疯狂长出被撕咬掉的血肉。 十五小队惊诧地看着这一切,尽管在周息跳下车的一瞬,陈麟就已经刹住了车,可此刻却没一人敢下车踩上那诡异的红光。 法阵其中的周息并不好受,重新长出血肉的疼痛几近让她昏阙。 骨的重铸,肉的重生,皮的重连。 疼痛与热痒。 意识逐渐昏沉。 她在法阵中腾起的虚影中看到了那些陌生而熟悉的事情——她早就在这里了,循规蹈矩地生活着,平凡又普通,直到末日爆发,深海中爬出巨大的怪物,它们将海啸与污染带上岸,从此高楼变残垣,人们失了赖以生存的家园,踏上望不到尽头的厮杀路。 她跟着一个等级不高的小队,每天为着能够在基地生存的功绩厮杀在水猴子群中。 摸滚打爬。 最终被抛下,被背叛,被当作诱饵,只为队友的生存。 被同刚才一般无二的撕咬成碎片。 怨气犹如实质。 巨大的法阵出现,再次醒来,她只记得自己是异乡的灵魂。 无归的游子。 大洪水-4 周息再次睁开眼后,映入眼帘的是燃着旺火的柴堆,头顶是深邃的夜空。 静谧中只有火星劈里啪啦地响着。 周息侧了侧脸,耳边乍起阚泽的嚎叫“老大!她她她她她她……她醒了!” 周息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寂静无声,宛若死水。 繁星连作片,照不见归乡路。 想撑着身子坐起身时才发现手被紧紧绑在身后,脖子上有东西坠着,周息低头一看,竟是那枚老式炸弹,被布条绑着,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再看那群坐在火堆对面的人,陈麟举着枪指着胸前的炸弹上。 周息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地上坐起来。 跟对面的人对峙。 陈麟嘴里还咬着那根木棍“你到底是什么?” 周息低着头,盯着眼前的火堆,声音充满疲惫,以及一丝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迷茫“我不知道。” 陈麟他们在车上也看到了法阵中浮现的幻影,看到了周息的过去。 不过又是一个可怜人而已。 可是! 死而复生是什么东西! 他如今终于知道了在居民楼里冲天的红光、消失的水猴子,染血的匕首,没入沙土之中的血迹,以及没有任何伤痕的温室花是这么回事。 他原只当作是哪个小队拿了基地新研制的新型武器,只当是自己运气好,捡到一个温室花;只当自己运气好,离自己攒够功绩,在基地安享晚年又进一步。 谁能想到都末世了,还能碰见这种灵异事件! 死而复生! 妈的,活久见! 还不待陈麟再问其他的事情,对面的人再次倒下去。 周息情况不好,恍恍惚惚间她又看到很多,有在法阵中虚影看到的,有她所认定的那个现实世界中的。 杂乱无章,却又都真实的厉害,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像是她亲身的经历一般。 当她再次睁眼,又是摇摇晃晃的车厢中时,周息彻底病了。 她再也分不清到底哪里是真了。 阚泽看着周息醒来,吓得一下子跳到彪子的腿上,搂住对方的脖子,紧紧不松。 在彪子的厉声中,阚泽叫停了车,跑到前面把副驾驶的聂四海换过来。 聂四海挨着周息坐下来,一脸八卦“十七是你什么?是那个把你丢进水猴子群的队友吗?” 周息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聂四海,对方连忙摆手解释“是你刚刚昏迷的六个小时中喊了这个名字一百二十七次。” 周息又低下头,没人看得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说—— “我不知道。” 聂四海显然不信“行吧。” 随机又问“你真是人?” 这下所有人都偷偷支起耳朵屏息听着,连着开车的陈麟也不自觉放慢了速度。 周息伸直因盘坐而发麻的腿,感受着自己有力的心跳,却是所问回答“我说是你就解绑?” 聂四海笑得真诚“那肯定啊,大家都是老实人,你要是人类,我们肯定给你松绑。” 周息看了一圈偷听的人,似是而非的回答“应该是吧。” 彪子跺了一下因为害怕而发抖的脚,色厉内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有应该是吧?” 周息起了逗弄的心思,又摩棱两口地回答“‘应该是吧’就是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前面偷听的阚泽哇一声哭出声来,连声和聂四海也在同一瞬间举起手枪对准周息。 周息现在分不清这里到底是真是假,不敢去死。 她怕她死了,十七就找不到她了。 她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十七的存在了。 十七只有她了。 周息扭动着紧紧捆绑的手腕,道“就是从小体弱多梦,就学了些歪门邪道傍身,个人小爱好而已。” 阚泽抽抽嗒嗒的声音从前面传出“那就是真的有鬼了?” 周息如实回答“我不知道啊,应该有吧。” 陈麟的声音传来“那红色的东西?” “法阵喽,小场面。”周息不知道,但不妨碍周息吹,反正是她身体里出来的。 聂四海和连声对视一眼,同时放下了枪。 车厢里陷入沉寂,暗流涌动。 周息不管他们怎么想,反正自己不知道又解释不出来。 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周息向连声要了点压缩饼干,就着水吃下后又睡了过去。 再清醒时是被人用枪戳着心口戳醒的。 她手还被绑着,一层一层的梦境沉沦让她异常烦躁,想伸手将那东西拍开,早已麻木的双手却使唤不上。 烦躁愈发强烈。 为什么不听使唤? 为什么动不了? 动啊! 拍开啊! 手腕上的束缚随心意一松,周息满是脾气地将戳在心口的东西拍开。 砰—— 一声枪声后,疼痛将周息彻底从梦境中带出,巨大的疼痛让她在清醒的一瞬将层层梦境忘得干净。 周息捂着心口,温热的血从指缝中流出,晕满胸前绿色格纹睡衣,她看着面前拿着枪不知所措的寸头壮汉 “我……我不知道……她突然伸手……我……我就应激……应激反应。” 彪子被吓坏了。 他不停地往后退。 连声第一时间脱下外套将周息罩住,整个人呈保护姿势将周息环在身下,自然注意到随着法阵出现,周息左耳后一缕青丝变白雪。 前面开车的陈麟和阚泽听到枪响后第一时间赶紧下车到后面查看。 红光乍现。 大洪水-5 在几人的胆颤心惊下,法阵不似昨日的遮天蔽日,只在周息身下腾起一个小圈,繁杂的花纹交织勾勒,缓缓逆转着。 陈麟和阚泽拉着僵住的彪子,堵在车后,尽量用自己的身躯挡住红光。 进基地的队伍突发情况。 身后的车队或小队躁动起来。 前面端着枪的监察者发现了这里的情况,指着车子喊道 “十五队?怎么回事?队长呢?” 陈麟望着里面被连声罩住的周息,心里默念“姑奶奶,你快点啊快点啊!” 聂四海这时也脱掉了外套,盖在连声罩不住的地方,彻底断绝了泄露的红光。 陈麟见状立马换上笑脸,转身迎上走过来的监察者,略带歉意地道歉“队员间发生一点争执,已经解决了,真的抱歉啊,抱歉。” 监察者微微侧身,略过陈麟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相同队服的寸头壮汉,左脸颊上一道刀疤从太阳穴蜿蜒至下巴,看起来凶煞异常,只如今却低着头一脸慌张,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陈麟转头顺着视线看去“已经批评过了,你说这事哎……一个好的领导者总不容易。”说罢又向后面车队抱拳道了歉。 监察者警告了一声“不要浪费时间,严禁扰乱秩序”后端着枪离开。 陈麟赔着笑,目送着对方离开后,一脸冷漠,声音却是又大又生气的样子“老五!滚去副驾!” 阚泽一脸震惊,目送着两人离开。 “老大老大!你怎么能抛弃我!” 陈麟的车开得奇慢,看着离城门越来越近,车子几乎是龟速前行。 后面车队的喇叭嘀嘀嘀地响个不停。 陈麟冷汗直冒,却不停安慰彪子“没事没事,她死不了,死不了。” 他看着前面的车子和小队盘查后进城,监察者打着手势让自己开过去。 心下一横,盘算着现在调头离开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乎为零。 城墙上每隔五米一台激光炮,十米一台重量级导弹,射程达千余米。 恐怕他还没调头,一行人连车都被轰成烟灰。 在监察者端起枪的同时,陈麟看到一位熟悉的身影从城墙下下来。 旋即心下一松,立马举着双手后做出过去的手势,一个油门开过去。 当值的检察官和陈麟常打交道。 王庆走过来,看着陈麟下车“还真是你?” “听下面报告说十五车有情况我还不信,你手下也有翻车的时候?” 陈麟一概应下“嘿,去三神镇的时候出了点状况,这不是都在推责任吗?” 王庆“三神镇?什么情况?” 陈麟提了就来气“不是想着去三神镇补点物资?结果里面不知道哪队引进去近万只水猴子,五个人差点都没回来。” “近万只?!!!” “是啊,乌泱泱一大片,勘察小组也没给消息。” “怪不得其他小组反应说感觉出任务碰见的水猴子少了,敢情是都进三神镇了?这可是大事啊,近万只水猴子聚集三神镇,若是人引过去的还好,若是自发集结,可不是个好消息啊!” 王庆作为勘察组和监察组的领导人,总会比旁人多想一层,这么大的事他不知道,确实是手下的失职“还好你们能全身而退啊,不然我可怎么向基地交代?” 差点回不来的陈麟“可要好好补偿。” “必然必然,你们先进去休整,补偿定然不会少!” 陈麟一笑,免下盘查,踩着油门就进了城。 周息不知城门前的胆战心惊。 再醒时已经睡在比车厢柔软的床上。 她起身打量着房间,房间狭隘,只一张小床,一侧贴墙,另一侧一张桌子充当床头柜,后面又是留着一道小门的墙。 上方留了天窗,房间不至于昏暗。 周息低头看着自己胸前,血迹已经干掉,里面皮肤柔软,没有任何弹孔。 还好没有死成。 周息啧了一声,门突然从外面被打开,露出一个毛绒的脑袋,眉毛隐在碎发之中,一双眼睛是深邃的黑色,从周息这个角度能看出他的鼻梁很高,嘴唇很饱满,不是像周息在那个世界里读过的网文中描述的薄唇微启,倒是很像看到口红推荐博主的唇一般,红中有欲。 “哟,醒了。” 是聂四海的声音。 聂四海将门推开,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近一米九的壮汉,看身影像是彪子。 后面跟着一个嘴里叼着木棍的男人,是陈麟。 小麦的肤色,头发应该是很久之前剃的寸头,只是如今长的长了,显得不太精干。 再后面应是连声,看眼睛像。 皮肤很白,映衬着前面的陈麟更黑,眼睛是周息喜欢的绿色,似一潭碧水。 高挑的个子,不同于其他人的队服,如今已换好了一套较为休闲的居家服。 四人围了小床一圈,低头看着周息。 女生穿着染血的绿色格纹睡衣,映衬得皮肤很白,裸漏在外的皮肤上没有一道伤口,在末日,在是不存在的。 青丝如瀑,散落肩头、胸前。 陈麟率先出声“周息?” 周息应下“7216,周息。” 外面露个脑袋的阚泽一脸惊诧“七十二小队?有这么多队吗?” 陈麟“不含临时搭建的,上次统计共有八十三个队。” 聂四海看着阚泽露出的头,笑着打趣“小三不怕她了?” 阚泽伸着的脖子一下收回去“不是送去检测了吗?她是活生生的人!” 周息又望向陈麟“会把我送哪?新星之城?” “一般来说自佣队的女性只要有足够的功绩支撑在基地生存,就不需要去新星之城。”陈麟调出早就查到的信息界面给周息看“但是我看了一下你的账户,你好像没有功绩。” 周息看着陈麟手中的平板界面,上面显示的是自己的信息。右侧是一张她的半身照,看上去是和陈麟他们一样的服装,只是左胸的铭牌是她的信息。 左侧是她的基本信息,最下面一行的功绩一栏,赫然是一个红色的零。 周息…… 这还活个屁。 陈麟咳了两声,掏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是十五队的队长,陈麟。” “我们队虽然不是综合战力最高的小队,却是直接隶属于基地管理,武器方面无需担心,我们所配备的武器都是基地最新研制的,并且自由度非常高,赚取功绩点也相应较高,更重要的是我们队非常团结,绝不可能出现抛弃队友的情况。” “我代表十五队,真挚地向周女士发出邀请,恳请周女士考虑加入我们。” 大洪水-6 周息无语。 功绩为零的她还有的选吗?!!! “我没什么本事。” 陈麟…… 连声…… 聂四海…… 彪子…… 都死而复生了还没什么本事! 近万只水猴子说没就没——我没什么本事~ 权当高人的恭维。 陈麟想着,也恭维道“我们都没什么本事。” 周息…… 周息不说话,留给众人一副高深莫测的形象。 陈麟没想到周息答应得这么快,他还有一大堆腹稿没说出来,结结巴巴一会又有些迟疑开口“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周息“那不去了。” “别别别别别,我这边申请什么的都写好了,你等着你退出前队,加入我们呢,你看界面我都给你调出来了。” 周息…… 所以你问我的作用在哪? 陈麟羞赧“这不是怕你不同意?” 我不同意有什么用!!! 陈麟一步一步教着周息怎么退队,怎么同意入队邀请。陈麟任务完成,麻溜离开,张罗着后面的铭牌和队服。 倒是彪子扭捏上前,递上来一个粉色盒子,上面还打着一个巨大的纱质蝴蝶结。 周息一脸迷茫。 “还……还有入队礼物吗?” 聂四海从彪子把盒子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大笑,看着彪子支吾半天没支吾出个所以然,开口替他解释“入队礼物还在后面呢,这是老五给你的赔礼。” 周息一脸呆滞接下了这赔礼,又听见彪子结结巴巴“就……开枪打了你,对不起。” 甚至附有九十度鞠躬,周息从没受过这般大礼,立马丢了盒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指着彪子“我原谅你了。” 语速快的像是这句话烫嘴皮子一般。 聂四海笑得直不起腰,弯腰捂着肚子继续笑着被彪子拖出去。 一直看着的连声也笑起来,一双碧绿色的眸子闪着星光。 周息瞧着,那句如春水映梨花终于有了实质。 发现周息在看他后,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跟在两人身后离开房间。 被嘱咐好好休息的人在床上躺着实在睡不着,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十七。 却再无回应。 她抬起手,遮去头顶的光,手掌张张合合。 空气中有漂浮着的灰土,在光线下起起伏伏。 周息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泪直冒。 是真的吗? 她拥有这个世界整个成长过程。 自幼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她永远孤寂一人,没有人考虑她,没有人在意她,只能在别人的笑脸上窥探一分情亲。 所以她总会幻想着自己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该好多;有爱自己的父母,有护着自己的哥哥,那她该会多么幸福啊。 所以她幻想自己有一个好朋友,叫十七;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给予她无限的爱与支持。 所以那些她所认定的事实都是幻想吗。 是她的妄念臆想。 所求皆为虚妄。 是这样吗? 周息分不清。 也辨不得。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这里都是梦,都是假的。 可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的那些记忆究竟是这里的,还是那里的。 可为什么十七不理她? 哦,对。 十七说过,没有他的世界都是幻想。 所以这里都是假的,怎么会有人死不掉呢? 都是假的。 她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爱自己的父母,护自己的哥哥嫂嫂,拥有十七。 这里都是假的。 只是暂时无法离开而已。 周息闭着眼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 没注意到房间中有猩红闪过。 就当作是一场全息游戏吧。 周息说。 打怪升级而已。 死亡回档而已。 那还怕什么呢? 或许离开的条件就是通关呢? 周息如是想着,起身开门出去。 外面的房间依旧很小,二十平的空间里只放了一张沙发,一张饭桌,几个凳子,靠近阳台的角落里一台方柜,下面是一个小型冰箱,上面有序摆放着几件眼熟的灶具。 饭桌上还有一盆绿植,被打理得很好。 小而温馨。 可四面的墙壁上却挂放着各种重型武器。 很打眼又……难评。 怪格格不入的。 沙发上起来一个人,是连声。 “醒了?饿不饿?”连声虽是问句,却已经打着哈欠径直走向灶台“你没功绩,在基地开不出房源,队长的意思是让你先住我这。” ——其实是他们都不愿意。 阚泽哭天喊地,扬言只要队长敢把周息安排到他那,他立马吞弹自尽。 彪子表示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实在不怎么方便。 陈麟也表示自己的房间太乱,有影响团队风评。 聂四海更不用说,直接没参加讨论。 于是这差事就落在了连声身上。 从进了基地后就径直来到他家。 “有没有忌口?” 周息走到沙发上窝下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吃鸡蛋,不吃香菜,不吃葱姜蒜,不吃大多数绿色菜叶,小部分依情况而定,不吃肥肉,不吃羊肉,猪肉视情况而定,不吃任何肉类的皮和内脏,不太喜欢吃米饭。” 连声将手中的鸡蛋放回去,灶台上的一株包的只剩菜心的白菜放回冰箱,走到门后,取下一件牛仔外套,嘱咐道“我出去一趟,换些食物,有人敲门你不要开,等我回来。” 周息不管他哄小孩子的语气,胡乱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连声动作很快,换了些牛肉和干面条一类,还换了两根棒棒糖,推开门见周息原封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连姿势也没变动一下,夸一句“很棒。” “换了糖,你想吃什么味道。” 周息有些惊诧“有什么味道?水果除了榴莲我都不怎么挑。” 连声慢吞吞从袋子里摸出两根绿色包装的棒棒糖“一个是苹果味,另一个也是苹果味。” 周息??? “苹果味好啊,我喜欢。” 周息拿走一个,剥开包装放进嘴巴里,酸得很了,吃不太出来苹果味。 她看着正在做饭的人,问“在基地所有的东西都要功绩换吗?” “嗯。” “你有多少功绩?” 这话问的不礼貌,不管是末日之前还是末日之后,问一个人“你一个月挣多少钱”都不怎么礼貌。 连声手下切肉的动作没停,抬眸想了想,给出一个不准确的数字“不知道。” “挺多位数字的,应该够花。” 功绩为零的穷鬼干巴巴哦了一声。 连声似乎也想到了周息“可观”的功绩,又改口“够我们两个人花。” 末日小白脸??? 周息心里喊了一万句可以,到嘴却是“我可以自己挣。” 大洪水-7 连声给予鼓励,并为周息介绍挣功绩的途径—— “基地的自佣队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发性的民兵队,另一种就是基地派遣组织的佣兵队。” “民兵队换取功绩是出去搜查物资,以带回来的各种物资材料换取功绩,偶尔基地也会发些任务接接。” “佣兵队则是受基地派遣,靠斩杀水猴子换取功绩,偶尔也顺带保护一些科研人员出基地进行试验。” “队长说我们自由度高,没骗你。有时出去一趟赚取的功绩够休息个七八天。” 有关功绩,周息不懂必问“怎么统计谁杀了水猴子呢?” “所有佣兵队都是基地直接配备武器,其中内置了统计系统,命中后功绩点自动累加到队里,后期小队内部自行分配。” “我们小队的分配制度则是平分。” 周息点点头,表示了解“也就是说,哪怕我从不执行任务,只要你们一直出去斩杀水猴子,我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功绩!” 连声被周息奇怪的思路顿住,想了想又觉真是如此“是吧。” 毕竟佣兵队中若非队员身死,任何人都没有将其辞退的权力。 许是怕周息真这么做,连声又提醒“也有可能被队员捅成筛子。” 末了思考后,又觉得这对于周息并无威胁。 毕竟她能死而复生。 连声!!! 算了吧,五个养一个,也凑合着过。 连声安慰自己,他们若不愿,自己也不是养不起。 养老之路遥遥无期啊。 连声下了两碗牛肉面,炒了一个土豆丝。 周息不喜欢脆土豆,喜欢糯土豆,连声在了解之后说一句抱歉,将土豆丝端走,周息阻止他倒掉的行为“你可以晚上热一热,很好吃。” 周息强烈向半信半疑的连声推荐“真的,我小时候还不知道脆土豆糯土豆,但是我就是从不吃炒第一遍的土豆,我都让我妈留一小碗,专门等到下顿饭热一热再吃,非常下饭!” 连声收住倒饭的动作,将土豆丝用保鲜膜包好,放在灶台下的柜子里,他说“你母亲很疼爱你。” 周息吞下一大口面条,吐字不清。 连声却听见了,她说“当然,我妈天上地下此间无敌第一好。” 是吗? 法阵中,是你的过去吗? 福利院长大的7216? 饭后周息打个饱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举着大拇指将连声一顿乱夸,包含但不限于——铁汉柔情,温柔美丽,勤俭持家,贤妻良母,秀外慧中,蕙质兰心…… 听了周息的夸奖后连声被口水呛的直咳,最后麻溜跑走洗碗。 周息则继续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等连声磨磨唧唧洗好碗,走过来在沙发另一边坐下“要不要喝水?” “要,可以烫一点吗。” “可以。” 于是屁股刚坐下的连声又起身去给周息倒水。 周息的视线随着连声移动,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些重型武器,总觉得自己也不能天天这样过下去。 还挺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的周息接过房子主人端来的水,玻璃水杯上被用一条毛巾围住,连声提醒“小心烫。” 靠。 这生活好爽! 天天这样有什么不可以! 大不了连声受不了的时候,周息让他随机在墙上挑把枪冲着自己突突突开几枪泄泄愤。 想到这,周息捧着水杯坐起来,询问连声“你能冲我开几枪吗?” 连声??? “你在这不高兴吗?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可以说,我改。” 周息摇头,是太好了—— “不,你特别好,相信我,你简直天上地下此间无敌第六好。”周息望着那抹绿色,其中有细碎的光“是我,是我想研究一下法阵的运转。” 毕竟打游戏也要清楚自己的实力嘛。 连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毕竟冲自己的新队员兼室友开枪,怎么听怎么怪。 看着周息眨巴眨巴的眼睛,错过视线,只道“我和队长联系一下。” 周息“那你快去,把他们都叫来,一人开一枪。” 连声??? 好怪。 怎么听怎么怪。 半个小时后,十五小队齐聚一堂,讨论着—— 如何杀掉周息。 阚泽挂在彪子的脖子上,哭着要回家。 周息早想好的解释“自己随便搞出来的法阵,没想到能成功,现在主要想研究一下为什么能运转。” 陈麟劝说“研究也不一样非要自杀对不对?” 阚泽和彪子疯狂点头。 “这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这对他们心理以后的影响都挺大的。” 岂止是大。 末日之后,哦,不是末日。 基地的学者已经为这个时代命名为——第二次大洪水时代。 自从第二次大洪水时代来临之后,谁的心理没点问题? 基地所有人员每个月必须进行一次心理疏导,像他们佣兵队的成员,一个月两次。 周息理解众人的担忧。 于是自己起身去阳台将窗帘什么的拉紧实,转头拿起灶台上的菜刀,对准手腕就是一划。 陈麟!!! 连声!!! 阚泽!!! 聂四海!!! 彪子!!! “啊——”众人的呆滞被阚泽一声惊叫打破,所有人向周息跑过来。 周息却不慌不忙地将菜刀冲洗干净,顺带将血流如注的手腕放进打开的水龙头水柱里。 她拧起眉,看着跑来的众人,五官被痛得皱成一团,却依旧用另一只手指着众人“停下!别过来!等一会!出情况了再救我!” 陈麟被周息得骚操作气疯了“周息!你他妈能不能重视一下生命!” 陈麟说这话的时候周息正拿着菜刀用刀尖将伤口划得更大更深。 周息…… 别这么说,她最贪生怕死了。 周息脸色很白,却一副执拗的神情,俨然一副坚强小白花的模样——其实是痛到面瘫“我觉得在我没彻底掌握自身能力之前和你们一起上战场,才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对你们的不尊重。” 陈麟抹了一把脸“我们有很多种方法,没必要这么极端。” 小小的房间被染上红色。 周息看着腾起来的法阵,终于坚持不下去,顺着柜台瘫下去,没有意想到的磕碰,而是落入一个怀抱中。 是连声。 周息身上凉的厉害,也格外贪恋连声身上那点温暖,她抬眸,盯着陈麟“可这种最快,不是吗?” 伤口渐渐流不出血来,法阵却迟迟不转动。 后面坐在彪子脖子上的阚泽指着周息身下小小的法阵“颜色,颜色不对,颜色淡了很多!大小也不对!” 连声怀中的女生已经没了动静,紧闭双眼。 他看着法阵,竭力回想着两次法阵逆转的情况。 颜色……为什么颜色不对? 为什么法阵没有逆转?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第一次,水猴子化为血水流经整个法阵;第二次,她自己的血流满了法阵。 血……血……血! 连声看着周息腕上已经不流血的伤口,被水冲的边缘有些泛白。 血被冲走了,法阵里没有血了,是吗? 血……血! 连声慌忙用手按压那道狰狞的伤口,却流不出血来。 他抬手抽过周息放下的菜刀,不管不顾地对着自己的手心划下一道,他将温热的血滴在法阵上。 汇入周息的血中,缓慢地流过繁杂的花纹之间。 法阵以一个缓慢的速度扩大,变深。 陈麟见状,也抽过连声手中的菜刀,对着自己手心划下。 一直观望的聂四海也上前接过那把菜刀。 后面跟着彪子、阚泽。 聂四海看着紧闭双眼的阚泽,好笑“小三不怕?” 阚泽伸长脖子,却依旧不敢睁开眼睛“我怕的是鬼,她又不是鬼!” 血越来越多,法阵从开始的浅红色慢慢变成猩红色,慢慢扩展至整个房间。 终于,每个花纹都被血液浸染,法阵开始缓慢逆转。 不止周息腕上的伤口正在消失,每个人手心的伤口都在消失。 聂四海最先发现不对,他快步走上前,拾起地上的菜刀,又对着自己的手心划下一刀,可血珠只是刚露出一个头,下一刻又是平洁如初,再看不到血痕,刀口。 是快速恢复吗? 聂四海看着缓慢逆转的法阵,再次划向自己手心。 可下一秒,红光消散,无影无踪。 好似只是一场大梦。 手掌中洇出的血滴下。 聂四海…… 聂四海看着被连声抱起来的周息,对方小心翼翼地将其送入卧室。 好想再给她划一刀看看。 大洪水-8 这次周息醒的很快,刚睁开眼就看见五个脑袋围在床沿,围成一圈。 她默默拉上被子,遮了自己大半张脸,瓮声瓮气“对不起,我错了。” 下次还敢。 正所谓,不破不立。 陈麟瞧着周息道歉,也不苛刻,象征性地想说两句,又听见周息说“既然已经知道刚才为什么不行,那下次一定可以成功。” 她已经起了身,站在床上,俯视一众人,言真意切,慷概激昂“为了真理,向我开枪!” 陈麟暴跳如雷“周息!你他妈真是疯了!” 周息牵起陈麟的手,眼神坚定地像是入党“队长!信我!” 陈麟“你放开我啊!” 半个小时后,几个人出现在小队的私人训练场门口。 陈麟走在最前面,刷脸开门。 一声机械女声响起 ——“十五队队长陈麟您好,已为您打开训练室并记录在案。” “开启保护模式。” ——“保护模式下,场内所以监控设备以及网络都将关闭,可能影响数据记录传输,是否确定打开?” “是。” ——“已开启。” 周息一个土鳖“好高级。” 阚泽自豪“那可不是,科研部建造,必属精品。” 场内很大,应该和一个足球场差不多大小,左手边的墙上,柜台上摆放着很多枪支,各种各样。 对面是一些移动靶子,角落里还堆放着各种的训练器材。 上方满顶的新能源灯,照的整个场内没有一个暗角。 陈麟径直去柜台后面找出一个万能急救箱,仔细检查里面的东西。 连声从背包里拿出麻醉剂。 聂四海已经去挑枪了。 阚泽依旧藏在彪子身后,嘴里念叨着周息刚教他的两句——生我养我,护我身形。 而彪子则手提两桶新鲜的鸭血,以备不时之需。 周息注射了麻醉之后,被连声背到场中央,安慰道“别怕。” 周息怕个毛线。 现在一心等着聂四海开枪。 连声自然看得见她眼底的跃跃欲试,嘴里的安慰话咽下去变成“出情况立马喊我。” “好。” 连声将周息固定到靶子上。 又出声“别紧张,别怕。” 周息被注射了麻醉,也没应,不知听到没有。 那边聂四海已经挑好了枪,陈麟看着聂四海挑的枪,眉头突突地跳“你他妈想把她一枪轰没?” 聂四海摇摇头,和周息如出一辙的信我神情“小打小闹看不出来,还多吃两颗子弹图什么呢?” 陈麟总觉不靠谱,看着远处的连声开始往后退,也没想太多,一手接过彪子手里的血,一手提着急救箱就了跑过去。 两人最终停在了十米远的位置,这个位置既不会对周息造成干扰,又能第一时间赶过去处理情况。 彪子已经坐在了摄像机前,开始拍摄。 一切准备就绪。 连声有些紧张,只能小声问陈麟“老四挑了哪把枪?” 陈麟闭闭眼,回答“h-k5。” 连声瞪大眼睛“他疯了?” 与此同时,场内一声枪响—— 砰!! h-k5是早些年科研部为了黑爷的出现而研制的武器,其威力巨大,一颗子弹的穿透力可与小型肩扛式导弹媲美,但在测试过程中发现,若使用不当,它的后座冲击力可以将使用者震到心肺出血,因为找不到改善方法,就转去研究将肩扛式导弹小型化。 而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周息只听到一声枪响,下一刻整个人竟飞了出去,她没感受到疼痛,只能感受到自己在急速下坠。 此刻心内还有心思诽谤连声绑的不紧。 可下一秒她摔落在地,感受不到双腿的存在。 她缓缓低下头,只能看到大片的鲜血流出,所视之物都蒙上血雾色,耳边全是嗡嗡嗡的声音。 她听不清,好像有人在叫她。 谁呢? 谁呢? 谁呢? 不知道。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老道身后跟着一个扎着两个总角的小孩童,每次天还没亮的时候,老道就叫醒睡梦中的小孩子,带着人去往东阁,在第一束阳光落下,握着小孩童的手敲响撞钟。 听着钟声传了满山。 “去叫你师兄师姐和师弟起床打坐。” 小孩童不服气“师父偏心;师父从不叫师兄、师姐,还有师弟早起,只叫长无早起。” 老道哈哈笑“师父最疼爱阿无了,才日日都带着你。师父啊,一刻不见阿无,这心里就像是猫抓的一样。” 后来小孩童慢慢长大,成了一位小姑娘,老道也不去了,只让小姑娘一个人去撞钟。 撞钟成为她生活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日复一日,年复一日。 忽地一天,再无钟声响起。 发生什么了呢? 为什么没有钟声了呢? 为什么呢? 周息想知道。 可梦境戛然而止。 她再次醒来,躺在柔软的床上。 “你醒了?” 好熟悉啊,这声音。 哪里听过呢? 是谁呢? “周息,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有温热的液体送入口中,有些酸,是苹果味。 “你把糖融进水里了?” 连声扶着周息起来,将水杯递到对方手中,“嗯,想着会甜一些。” 周息却将水杯递过去“你尝尝。” 连声一脸狐疑,还是顺着周息的意愿,就着周息递到嘴边的水杯小抿了一口。 下一秒却皱起眉头“好酸。” 周息却笑起来,将水一饮而尽,砸吧着嘴“苹果不酸不好吃。” 外面呼啦呼啦进了一众人,唯独少了聂四海。 陈麟手里拿着一个长盒,依旧是粉色,眼熟的蝴蝶结。 “老四送的赔礼,”陈麟将长盒放在床上,关心“感觉怎么样?” 周息“有点饿。” 陈麟“等会带你回去吃一顿,老四报销。” 提到聂四海,周息奇怪“怎么没见他?” “受了点伤,在医院躺着看视频呢。” 周息点点头“等会视频给我也看看。” 连声想都没想就拒绝“不行。” 周息狐疑。 “为什么?” “出了点状况,不适合看。” “我就看!” 陈麟提醒“是有点血腥,要不我们重新拍一次?” 周息更奇怪,不就是飞了一会,顶多流点血,自己都没感到疼,能有多么血腥。 “为什么要重新拍?浪费大家的时间。” “当时都没怕,现在能怕?” “一切为了真理!” 大洪水-9 半个小时后周息僵硬住,弯腰吐在了连声一早就准备好的垃圾篓里。 “他妈的他用的是枪吗?是炮吧!” 彪子点头“要不怎么会肋骨都震断两根。” 周息看着视频中,自己飞了两个方向的上下半身,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 他妈的陈麟当时都吓疯了,鸭血散了一地。 连声第一时间跑去把周息的下半身扛起来去找上半身。 周息强忍着不适,继续点开视频观看。 巨大的法阵浮现,缓缓逆转。 同一时间,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聂四海反复观看某一帧。 不是快速恢复! 绝对不是快速恢复! “他妈的是逆转啊!”聂四海在电话里咆哮。 陈麟神色淡淡“知道了,周息已经发现过了。” 聂四海!!! “逆转,逆转啊!” 陈麟也笑“看到了,是逆转。” 聂四海立马从病床上爬起来“我现在去找你们。” 是无论科学发展到什么时候都难以解决的逆转啊。 时间的——逆转。 在这万古长流的时间中,亘古不变的前行中,发生了逆转! 时间的逆转! 这几乎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聂四海不敢想。 只巴不得带着周息再试验几次,让她立刻马上掌握法阵! 聂四海在周息的法阵加持下,满血复活。 生龙活虎地陪着周息在训练场一呆就是七天。 而其余人则出去赚取功绩。 在吃了数不清的枪子之后,周息终于可以控制法阵的出现与消失。 并与身形走位相结合,将法阵的时间逆转尽最大可能发挥。 在聂四海的连续开枪后,几乎捕捉不到法阵的出现,周息已经安然站在聂四海对面,手中的匕首猛地出刃,停在聂四海的脖颈出。 第八天,小队人员到齐,逐个为周息讲解着各种新型武器的使用。 周息在这个世界有些底子,只是从没用过这些新型武器,在几个人的轮番教导下,上手也快,只是不如他们的百发百中而已。 终于在第十天中午,周息随队出城。 连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棒棒糖,依旧是苹果味的,递给周息“别怕。” 周息学着众人的样子,黑发盘起,脸上裹着黑色纱布,身上穿着的是新的服装,左胸口的铭牌上刻着——周息,1506。 不是7216。 是1506。 连声想着。 陈麟坐在驾驶位置上,看着巷子外面街道的动静。 炸弹的声音响起,陈麟发动车驶出巷子。 周息从一个地铁站口窜出来,身后跟着不断制造响声的连声。 陈麟追上他们,连声借着一个倒塌的广告牌飞身一跃,在彪子的接应下进了车厢,而周息又往后扔出一个“小糖丸”,吸引附近更多的水猴子。 她加快了速度,借着连声伸出的手臂,左脚一蹬,也被拉进车厢。 车顶的聂四海把机枪扫射着周息后面引出来的水猴子。 “哇哦!”周息看着身后被引出来的水猴子被尽数消灭。 所有人都夸赞着周息的入队第一次任务“好酷!” 前面开车的陈麟调出队伍信息“哇哦,七十五积分。” 周息问“很多吗?” 陈麟“够你在基地省吃简用过一天。” 周息“才够用一天?” 陈麟“你住这十来天,老二的养老金都掏上了。” 周息!!! 周息“要不要干票大的?开张吃三年!” 靠着周息,众人无所畏惧,反正死不掉,立马应声“干干干!” 周息嘿嘿嘿地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大喇叭,在连声的帮助下攀上车顶,连声盘腿坐在车顶,周息则坐在他怀里,以防止掉下去。 连声给周息调好了喇叭,周息拿在嘴边习惯性咳了两声—— “everybody,ladiesandgentlemen,现在全部听我指挥!所有系统全部启动!启动!启动!还有——这个!” 陈麟应声启动车子,聂四海在副驾窗上探出一个脑袋,哈哈哈地笑。 周息对着声音调到最大的喇叭开喊“爸爸的爸爸叫什么?” 陈麟、聂四海、彪子、阚泽伸出脑袋“爸爸的爸爸叫你爹!” “爸爸的爸爸叫什么?”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爸爸的妈妈叫什么?” ——“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 …… 周息从儿童唱到唐诗三百首,六人一车溜在废弃的城市间。 车后跟着越来越多的水猴子。 周息粗略看了一眼,眼底的兴奋难以忽视,将手中的喇叭收起来“陈麟!进巷子!” 而连声已经在进巷子时,带着周息跃上旁边居民老楼二楼的阳台之上。 从副驾驶座上爬上来的聂四海率先打响第一枪。 等连声爬上三楼阳台,并把周息拉上去的时候,下面的绞杀已经进入白热化。 两人“小糖丸”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扔。 单方面的屠杀。 但周息所谓的大票自然不仅于此。 在水猴子开始狼狈逃跑的时候,周息一跃而下。 她举起手,对着返回来的水猴子一笑,明媚万分,高高举起的手猛地下落,按在地上“别急,我把你朋友接回来看看。” 巨大的猩红色法阵浮现,周息开始往车厢方向跑,追赶上来的水猴子被一个接着一个地爆头。 在周息进入车厢的下一刻,满地鲜血的空巷再次挤满密密麻麻的水猴子群! “哇哦!” !!!! 下一秒枪声爆炸声交叠,周息又摸出背包里的大喇叭“爸爸的爸爸叫什么!” 所有人脸上都是激动“爸爸的爸爸叫周息!” 循环往复。 车子开出巷子时,已是日暮西天。 所有人都在大笑。 在金影沉壁中的城市废墟之中,一行人前行着寻找夜间休息的点。 第二日一早,周息又重复着昨日的操作,坐在车顶开始拿起大喇叭——“爸爸的爸爸叫什么?” 陈麟、阚泽、聂四海、彪子“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爸爸的妈妈叫什么?” “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 几人直到车上再没有任何一枚子弹,才慢慢悠悠地往基地回。 他们并不怕基地那边发现端倪,当初三神镇还有近万只水猴子变成黑户呢,不把它们变现,基地才会发现大问题。 周息看着自己功绩一栏大大的零变成了五百六十二。 哈哈哈傻笑半天,前面陈麟也高兴,听从安排经过排查后进入基地“回去收拾收拾,晚上去老地方庆祝一顿,我请客!放心吃!” 聂四海、阚泽、彪子、周息、连声“哇哦!” 大洪水-10 连声领着周息回去,走在大院中。 一排一排末日后建筑而起的居所,甚至去年还在路两侧埋了种子,如今长了一人高的样子,细叶摇曳。 周息并排与连声走着,心中的高兴慢慢淡去,她知道,这是属于团队的情绪“连声。” 男人侧头看她,一汪绿意深埋。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男人转过头,看向正前方,似在回忆“打游戏的。” “嗯?电竞选手?” “嗯。” 周息惊诧,她以为连声会是一位军人或是警察呢。 “你好厉害。” 连声笑笑“是队长教的好。” 连声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很是清冽干净,如春水破冰,玉石微撞“队长是名退役军人,后来在警校任教,阚泽是他的学生。” “聂四海是位艺术生,彪子家是开小饭馆的。” 周息一点都没看出来“很不可思议。” 不同职业的人组成了一个队伍,在末日放心大胆地将背后交付彼此,默契异常。 “大洪水时代来临,其实大家都没想过能活下来。” 遮天蔽日的巨浪中藏着更大的危险,巨大的眼睛幽幽亮着,昭示着其主人的巨大。 “海水退去,幸存人数不足三千万,海水隔绝了各国之间的联系,海洋成为不可跨越的天堑。” 海啸不仅带来流离失所,也带来了污染,带来不绝的地震。 “水资源都被污染,逝去的人成为怪物,生存都是问题。后来基地建成,所有幸存人类都可以进来生存,可在统计人数只有两百万多一些。” “时代没有赋予我们特殊的能力,如今踩下的每一片土地都是用人骨铸成。” 五百万人参与基地的建筑,却只有三万多人活着看到基地的建成;于此同时七百万人建高墙,无一人归来。 “建筑基地的时候,队长救过我一命,所以听说他想建立一支小队的时候,我毛遂自荐成了唯一的队员。” 连声想到那些过往,依旧平静的厉害,甚至说到自己是唯一的队员时还笑了笑。 “后来看着队长慢慢把队伍壮大,小队人数最多的时候应该是十一个人吧。” 可最终也只有五个人活到现在。 他们不是由基地组建,是参与了基地的建造,成为基地的一部分,归于基地调遣。 唯一的特例。 曾经建筑基地并肩作战的其余人或牺牲,或自杀,存活下来的成为基地的管理层,只有他们,依旧守着十五小队。 “队长说,他怕那些死去的队员回来找不到十五队。” 周息沉默地听完全部,只觉得窒息。 每一个数字都窒息。 每一件轻描淡写的事迹都让人窒息。 血肉筑长城。 连声开了门,转过头“你去看过高墙吗?我看过,那才是人类的奇迹。” 周息依旧沉默。 连声说“周息,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 她不是7216,连声虽不知她来自于哪里,却能猜到是一个和平温馨的地方。 她应该有个很宠爱她的家庭,会给她多蒸一次土豆。 甚至她每次吃饭遇到不喜欢吃的,会下意识夹到连声碗里,等到连声默默吃完,周息发现后又尴尬地笑,说是跟家里人吃饭习惯了。 日常的松弛,不惧于死亡的坦然,这任何一点都不是在末日坚持七年人所能够拥有的。 她甚至,到现在还相信人心。 连声自然看得到周息的游戏心态,可死亡就在一念之间,他不想失去一个队友,不想失去周息。 可1506不属于这里。 或许……有一天他们都留不住她,她终会回到她的安然生活中,那她是否会记得这些? 记得人类的波澜壮阔,骨血筑高墙、意志建定所? 记得人类真的永垂不朽。 连声将话收住,话锋一转“我想告诉你,十五小队真的很好。” 周息点点头。 “十五队真的很好。” 连声放了热水,让周息先去洗澡。 周息染血的睡衣在这次任务之前就已经被连声洗好了。 只留了一片浅浅的痕迹。 是洗不掉的。 两人洗漱好,时间尚早,连声本想让周息先去休息一会,他先将衣服洗好。 可周息不愿,耳边萦绕的皆是连声平静的叙述。 她说“我想出去随便转转。” 连声“好。” 连声带周息去了最近的一条街道里,下午三四点的时间,依旧十分热闹。 连声似想起什么似的“今天是5月29日,大洪水时代来临的日子。” 话说着,两人的手里已经被人塞了一些黄纸,纸质并不好,有些掉屑。 那人很瘦,像是常年营养不良,眼睛却莫名的亮“归墟已经开了,大家可以前往。” 连声点点头,带着周息随人群慢慢往前走着。 人很多,为避免不必要的意外,连声牵着周息的手走。 周息的手很小,可手指却修长,很是好看。 连声的语气依旧平淡“基地把今天定为劫难日,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自发地前往归墟祭奠逝去的人,并为在世的人祈福。” “许能看见队长。”他说。 越往前走人越多,周息被挤得几乎贴着连声走。 连声看着皱着眉的周息,轻声道“坚持一下,进了归墟会好些。” 周息点点头。 人群移动的很慢,两人随着队伍慢慢移动半个小时才进了归墟。 入目是一个很大的湖,上面燃着一座座黄纸叠做的莲花或小船。 湖的四周是层层而上的阶梯,如今已站满了人。 连声从外面的时候就已经环住周息,将其紧紧箍在怀里。 如今进来才放下手臂,改为牵着周息的手。 周息问“水下有什么?” 他说“尸骨,为基地的建筑牺牲的烈骨,或是在外牺牲后被队友带回来的尸骨;也有一些找不到尸骨,便放了遗物进去。” “高墙那边也有一个归墟,比这个更大。” 周息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只喃喃一句“很伟大。” 连声将手里的黄纸折做莲花的形状,递给周息“走吧,队长他们在那边。” “队长。” 陈麟从怔愣中转头,见了来人,哈笑起来,眼中却有泪,指着周息“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来了?” 周息走过去,在陈麟旁边蹲下。 “周息,”陈麟拍着周息的肩膀,对着水面介绍“这是我们的新队员。” “她真的很厉害,如果早点……”一行清泪划下“如果早点碰到周息……多好。” 连声叠莲花的手顿住,只一瞬间,手指又翻动起来,很是熟练。 早一些就不是她了。 周息不知道说些什么,将方才连声递给她的莲花放到水面上,阚泽伸手用火机点燃,手掌轻轻拨动水浪,那莲花便飘荡出去。 周息看着阚泽“你不怕鬼了?” 阚泽抹了一把泪“我巴不得他们回来呢。” 周息接过连声递来的莲花,放下去。 天将暗未暗,此时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净亮的蓝,染得湖面波光粼粼,盏盏纸灯漂浮,微黄的光沉进靛蓝深处。 陈麟拍拍屁股从阶梯上站起身来,说“走吧,还请你们吃饭呢。” 大洪水-11 陈麟说的老地方就是训练场。 周息看着几人熟练地串着换来的肉,聂四海从枪柜里翻出一个炉架,周息不得不竖起一个大拇指。 周息就盘腿坐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忙活,嘴里叼着连声给她的糖。 依旧是苹果味。 周息从始至终只负责吃。 最后陈麟率先拿出一个粉色盒子,递给周息。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清一色全是粉色盒子,纱质蝴蝶结。 周息愣住,下意识看向旁边的连声。 连声在一众拉声怪气的噫中,笑着回答“入队礼物。” 周息挨个接下“谢谢,谢谢老板,老板们大气。” 阚泽起哄“快拆开!听说连声动了养老金给你定制的礼物。” 周息看向连声,满是惊诧。 绿色的眼睛中尽是笑意,他说“别听他们胡说。” 众人只是笑“看看不就知道了,我们都是鉴宝高手,什么价一看就出。” 周息点点头,开始一个一个地拆盒子。 第一个拆开的是一把黑色手枪,枪身还刻有暗纹,很是精巧,很适合周息的小手。 众人立马“哇哦——队长的。” 周息站起身,冲着对面的靶子砰砰砰开几枪,后冲力并不大,开了几枪虎口也没什么感觉,很适合女生用。 周息笑得真诚“谢谢队长,队长用心了。” 第二个拆开的是一个项链,纯金的飞凤样子,周息看的眼睛都直了。 黄金哎! 那么重的黄金! 众人“彪子你看你送给是什么,这有什么用!” 周息急速打断“不!我特别喜欢!我这个人向来比较俗!” 彪子战术性挠头“嘿嘿嘿,你喜欢就好,我记得我妈以前就喜欢黄金,我以为你们女孩子都喜欢。” 连声也道“嗯,黄金现在还真不好找。” 周息小心翼翼地将项链放回去,开始拆下一个礼盒。 长长的礼盒一拿到手上,众人都望向聂四海,大喊道“拆拆拆!” 周息笑着拆开,下一秒笑容僵住脸上。 里面赫然躺着一把h-k5。 周息…… 偌大的训练场内霎时间可闻心跳。 聂四海笑得没心没肺“我觉得这玩意儿,是真适合你。” “这么大的一个杀器,干嘛不用?” 周息“……我谢谢你哦!” 聂四海收下这句道谢“不客气。” 陈麟咳了两声,继续调动氛围“继续继续!就等着老二准备的了!” 周息点点头,从连声手上接过下一个礼盒,是一把小巧的匕首。 阚泽高高举起自己的手“我我我我!我的!” 周息摩挲着匕首,烫着金色花纹的柄上还刻着自己的名字,刀锋很是锋利,吹发可断,削铁如泥,周息拿在手里转了转,将匕首收进皮革鞘里“谢谢三哥!” 阚泽飘飘然“她叫我哥哎!” 陈麟“我也要!” 彪子“我也想要!” 周息一个一个应下,清了清嗓子,拿出跟妈妈撒娇的语气,开口“大哥好,谢谢大哥,大哥最用心啦。” ——同时拿出手枪放进连声的口袋。 “三哥好,谢谢三哥,三哥最帅气啦。” ——然后将匕首放进连声的另一个口袋里。 “四哥好,谢谢四哥,四哥最体贴我啦。” ——将h-k5背在背上。 “五哥好,谢谢五哥,五哥最懂我啦。” ——将十分有重量的项链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在众人飘飘然,嘿嘿嘿地笑着要再听一遍的时候,周息一手拿起最后一个礼盒,一手攥住连声的手,笑得眉眼如画,拉着人飞快跑出去“大哥、三哥、四哥、五哥,我跟连声先回去啦!” 陈麟、阚泽、聂四海、彪子??? 彪子“发生什么事了?” 聂四海一拍大腿,茅舍顿开“老二!” 陈麟、阚泽、聂四海、彪子!!! 陈麟汗颜“儿大不中留!” 聂四海默默补充“的礼物。” 彪子反应过来“好好奇老二的礼物啊!” 陈麟“难道你们不好奇他俩现在的关系吗?” 彪子“对哦!他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聂四海笑得厉害“你猜?” 阚泽“挖草!心里突然就长一根刺!凭什么他就要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彪子大惊“周息怀孕了?!!!” …… 彻夜不灭的灯,一地瓜子壳。 这世上又有两个人名节不保。 而带着连声离开的周息跑了很久,看着没有人追出来,才停下来,她笑起来,像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耶!” 连声也笑,也不开口询问,任由周息拉着自己走着。 良久之后周息停下来,回头,蓦然闯进春池。 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此时正笑着,眉眼弯弯,闪着细碎的光,像是藏满春韵。 “怎么了?”连声开口。 周息理直气壮“我不认路,怎么回家?” 连声上前,牵住周息的手,领着人慢慢往前走。 彼时星河高悬。 满月皎皎。 大洪水-12 路过归墟的时候,里面灯火通明。 络绎不绝的人进去,点燃纸灯。 归墟湖中成千上万只纸灯漂浮,连成片,燃着光。 似乎这样就能筑成离人归来的路。 似乎这样就能照亮离人归来的路。 周息看了一会,心中慢慢笼罩忧郁。 她拉了拉连声的手,在连声看向她时开口“走吧,回家。” “嗯,好。” 两人继续走着,走到来时的街道前,此时街道上人影憧憧。 连声便带着她转了一圈,走到上方的天桥之上。 玻璃栈道下是灯火摇曳。 周息一时愣住,看着下面一圈一圈向外延申的排列,很是壮观。 她问连声“这是做什么?” 连声答“求神。” “求神?” “嗯,求逝去的人解脱,求富泽降下,早日脱离苦难。” 周息呆住,很久很久才说“求仙问卜,不如自己做主。” “话虽如此,”连声罕见地没有应下周息的观点“可这种时代下,人们总需要一个精神支柱。” 连声双手合十,举至额间,对天一拜,随后看向周息“万一呢?” 周息毕竟没有真的经过大洪水来临后一系列的事情,她只看到如今完善的体系,精良的武器,已有对抗的资本。 很久以后喃喃“诸天神佛到底在何处呢?” 连声牵起周息的手“在这。” 他道“在自己的手上,他们求的是还愿意努力存活下去的自己,求的是建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的自己。” 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文明成果被海浪摧毁,诸天神佛没有降下福泽,人类自始至终只靠自己。 求神,求福。 ——求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努力存活一天。 连声牵着周息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人们总喜欢在克服一切困难、取得成功后,转身歌颂苦难。” 周息撇嘴“歌颂苦难,不仅很可笑,而且很有病。” “单纯的歌颂苦难如你所说,不仅可笑而且有病,”连声笑起来,有不一样的观点“可也有另一种可能,他们是在歌颂当初那个还愿坚持下去的自己吧;接受曾经不成熟的自己,如此为什么不算是另一种收获呢?” 周息没有这么高的思想,还是觉得歌颂苦难不仅有问题,同样非常有问题。 连声也只是笑,领着周息慢慢走着。 夜星很亮。 照得见归路。 回去后,周息翻出了之前彪子和聂四海送的,但一直忘记打开的赔礼,同连声的礼物一起放在桌子上。 周息看着连声“我要拆喽!” 连声轻笑,点点头,嗯了一声。 周息却拆开了彪子送的那个小礼盒,里面是一条翡翠项链。 祖母绿的翡翠圆圆润润地镶嵌在银光闪闪的链条上,细看那链条之上竟是用一颗颗钻石镶嵌拼接而成,周息叫起来,根本不敢用手拿。 “好贵的样子。” “呜呜呜呜,五哥好义气。” 连声提醒她“这项链还不如手里的礼盒贵。” 周息!!! 土鳖竟是我自己??? “这盒子是什么高科技?” 连声给她解释“很普通的盒子,可如今基地发展极度不平衡,为了这盒子,还是彪子花功绩找了人专门开出的机器。” 于是便宜了他们这些人,直接找彪子要礼盒。 “这些饰品贬值的厉害,还不如一块面包贵,可彪子却收集很多,一屋子。” 周息摇摇头,富豪竟在我身边。 “等末日结束,彪子铁定是大富豪!” 连声笑“那我们可都要投奔彪子了。” 周息也笑,拆开聂四海的赔礼。 里面果不其然又是一把长枪,连声挑眉“这倒是个好东西。” “a-d1号,很优秀的一把枪,但是后来因为原材料和造价的问题停了,现在黑市上炒价很高,而且这把是新枪,估计是老四托关系现搞出来的。” 周息“谢天谢地,终于做回人事。” 连声“收起来吧,下次去训练场教你怎么上手。” 周息大喜过望,拿过最后一个礼盒,看向旁边倚在桌旁墙壁上的连声。 “我要打开啦!” 周息轻轻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把手枪。 和陈麟送的那把不同。 这把枪通体深绿色,上面有绿色的藤蔓状蜿蜒缠绕。 周息拿起来,发现枪托上还开出一朵红花,六瓣状的花朵,很是普通,可里面其中一瓣花瓣上却刻着自己的名字和编号,是连声的字样。 她失语“很贵吧。” 阚泽说,连声为此还动了自己的养老金。 连声端了一杯水过来给周息,里面化了半颗糖“没有,别听阚泽胡说。” 周息看向连声,问出了很久之前就疑惑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连声一顿,反问“好吗?我并没有做什么。” “很好,你可是天上地下此间无敌第六好。” 周息与他细数“你会为我做饭,会考虑我的忌口;拜托,我妈偶尔都受不了我的忌口,说我要是只猫都喂不活。” “刚入队的时候,你甚至愿意养我这个零功绩的废物。” “你还把床让给我,自己睡小小的沙发。” “你总是给我糖吃。” “出任务的时候你永远在我前面。” 周息感叹“拜托,你简直太好了!” 连声反问“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周息奇怪“为什么是你应该做的?” 连声沉思片刻,答道“于情于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是我们的队友,是战友,是将来要将后背交付的人。” “何况任何时候,女性的处境都要艰难一些;如今格外尤甚——” 周息打断连声的话,捂住自己的心口“你不要再说了。” 多么正直的一大男生啊,可惜不在现实世界。 周息满脸的可惜流露,看得连声一脸狐疑。 周息起身,走到连声身边,用手搁着单薄的居家睡衣戳了戳他的胸膛,说“你没有任何应该做的,是你格外的优秀,是你的至高的道德让你这样做。” “为什么是在这里相遇?”周息盯着一抹绿意浓柔,喃喃。 周息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连声却听懂了,他长臂一揽,将周息环进怀抱,说“因为我幸运啊。” 好似有心脏变了速率。 一声一声,如春雷乍惊。 红霞落面。 大洪水-13 周息随着十五小队四处游荡。 终于在三个月后将三神镇那近万只水猴子变现。 原本为零的功绩一栏早已有了一个颇为可观的数字。 也足够她在外租一间屋子安身。 可周息仍然住在连声家里。 连声甚至于在不大的客厅里收拾出来一个角落,垫了一层承重架,上面铺了一床被子,便算是他的床。 而他原本的卧室却再也没有进过。 每每叫熟睡的周息起床吃饭也只是敲两声门,得了应后再道一句可以吃饭了。 连声很是心细。 他总是能将周息处处都照顾得到。 周息一开始也总不好意思,后来将自己赚取的功绩全部都划至连声的名下,也便心安理得的做一只小米虫。 于是这三个月来过得倒是舒适,如果不提在外猎杀水猴子的话。 十五小队放假的第二日,周息躺在沙发上,嘴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 连声在尝试做电饭煲蛋糕。 电饭煲是昨天晚上两人去夜市闲逛的时候买的。 简易的小灶台便是翻出花也不过几样。 连声日复一日的追求饱腹即可,可周息吃多了,总吃不进去。 阳台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周息起身慢吞吞地走过去。 连声听了拖鞋嗒嗒嗒的声音,并未停下手中动作,依旧低着头按照食谱书上的步骤搅拌。 “是饿了吗?”他问,“柜子里有点小零食,你先垫垫。” 周息靠在推拉门上,摇摇头“不饿,来看看。” 连声点点头“别总站着,去搬个凳子来坐着。” 周息哦了一声,又嗒嗒嗒地进屋,嗒嗒嗒地回来。 八九月的风依旧燥热,却不如周息印象中的热。 半晌午的太阳洒下,为天地万物覆盖一层金甲色。 落在连声蓬松的头发上,落在他认真的眉眼间,柔和的不像话。 周息愣住神,再反应过来时连声半蹲在自己面前,离得极近。 温热的呼吸洒在鼻尖,绿色的眼眸中映出自己。 光从侧面落下,半明半暗的脸上尽是笑。 看得不似真切。 “怎么了?”周息问,声音是未曾发觉的轻颤。 “你怎么了?”对方反问。 周息正对着连声溢出笑意的眉眼,理直气壮“看你!” “长得好看还不许我看了?” 连声拉近本就没有的距离,鼻尖触碰,周息下意识扭头移开视线,却看到挂满机枪的墙上,是阳光为两人投下的剪影,似亲吻的爱人。 于是又将视线移回,不去看那墙上的剪影,也没有推开连声。 “许啊,怎么不许,这看清了吗?” 说话间呼吸相撞,不明的情绪充斥房间。 周息溺进春潭之中。 她不受控制地抬手抚摸那汪潭水。 一阵颤栗。 满是机枪的墙上,投出两人的剪影,女生坐在凳子上,背靠灶台,男生欺压而上,手臂环在腰肢。 周息放下手,盯着那抹春色,良久之后,前压吻上。 一触即离。 连声喉结滚动,眼皮微颤。 “周息……” 颤声消隐于铃声中。 周息迷离的眼眸一瞬清醒。 连声垂下眼皮,起身将女生凌乱的鬓发捋至耳后。 末了才去接了电话。 是陈麟打来的,紧急任务。 两人迅速收拾东西,前去集合。 周息平复下心中异样的情绪,主动和副驾的聂四海换了位置。 连声抿着嘴,没有说话。 周息进了副驾就开始闭眼假寐。 旁边的陈麟关心“不舒服?” 周息睁开明亮的眼睛,摇摇头。 陈麟启动车子,跟着前面的队伍出城,想当然地认为新队员在担心,于是又开口“不用担心,去接个人而已,不比平日里的任务艰难。” 周息点点头,又闭上眼睛。 脑海里尽是连声那双能溺死人的眼睛,以及那个一触即离的吻。 周息不知道那个落在对方眼皮上的动作算不算是吻。 她发了疯。 失了魂。 她许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又也许不知道。 是喜欢吗? 周息问自己? 喜欢? 喜欢连声吗? 周息不知道。 十七不在这里,她问不了十七。 没人告诉她这是什么。 在那一刻,她想亲吻连声。 不止眉眼。 想……想什么? 周息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车队依旧在行驶,只是天已经黑了。 紫蓝色的夜空中明星高悬。 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 聂四海的声音传来“做噩梦了?” 周息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驾车的人已经换成了聂四海。 她摇摇头,声音有些哑“没有。” “和副队闹别扭了?” 周息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副队是连声,她借着昏暗的零星灯光看着聂四海。 良久之后才开口“没有。” 我只是,好像,喜欢上连声了。 ——周息想。 聂四海瞥了一眼周息,认定了周息被欺负了“等任务结束,我们几个帮你揍他一顿,别气了。” 周息“没有欺负我,不要打他,他对我很好的。” 聂四海又看了一眼小吉祥物周息,点点头“行。” 周息心里很乱。 她喜欢连声。 那连声呢? 他喜欢自己吗? 那句被电话铃声打断的话,他是要说什么? 说周息,不要闹? 周息不知道。 她不敢想。 可是,周息想,她不属于这里啊。 她这个异世的灵魂,会停留多久呢? 她不是穿越,不是7216,周息知道自己终会离去。 命运好像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让她在异世遇见了一个顶顶好的人。 也许,遇见他,已是最大的幸运了。 可是连声—— “我向来是个贪心的人。 遇见你我并不满足。 我想亲吻你,拥有你。 可是,连声…… 我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办呢,十七。 薄云散去,月光大亮。 却独独照不清爱意弥漫。” 大洪水-14 周息降下车窗,聂四海出言阻止。 周息摇摇头,示意对方没事。 她将手伸出窗外,手掌抓抓合合,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月色如烟似雾,夜风吹也离去。 抓不住的。 握不住的。 一如那人一样,他好像一直在,却握不住。 谁抓得住月光呢? 谁留得住风呢? 他顶顶好,如骄阳,似满月,春风一般。 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息想,许遇见他,便用尽了自己毕生的运气了吧。 毕竟没有人会相信,她有一个异世之旅。 她忽地不想那么快离开这里了。 车队走走停停三日有余,路上也碰见一些水猴子,用不到十五队出手,前面的十四队和十八队已经尽数解决。 开车的人也从聂四海换回陈麟。 两人交替。 周息始终在副驾。 停车修整的时候也避着连声。 她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段感情。 又莫名想见那双春眸的主人。 周息想,她真的是栽了。 第四日凌晨,几人终于到达会春县。 会春县不大,可若是想在其中找个人也绝非易事。 十四队和十八队都是只有四个人,各负责北方和南方的搜查。 十五队人数最多,分为两小队,负责东方和西方的搜查。 陈麟很自然地将周息和连声两人分在一起,聂四海自告奋勇和周息一组。 于是周息、连声、聂四海三人一组负责东方的搜查;陈麟、阚泽、彪子三人一组负责西方的搜查。 周息看着陈麟将车子开走,听见连声的声音“走吧,尽量在天黑之前搜查完毕。” 十四队的车行驶在路道上,副驾的队长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器。 开车的队员发出质疑来;“队长,这样真的可以吗?” 被称作队长的人嘿了一声,浓浓的一股京腔味“行啊,怎么不行?” 旋即对着扩音器字正腔圆道“李文斌博士,基地自拥十四队接您回家。” 李文斌博士,基地自拥十四队接您回家—— 李文斌博士,基地自拥十四队接您回家—— …… 扩音器发出一声一声呐喊,吸引出一只一只的水猴子从四周窜出。 被后面车顶上的狙击手一个一个爆头。 “队长,不对劲。” 四队队长坐直身体,看着前面路口“倒车!倒车!!跑!!!” 一声象鸣震天动地。 被高楼遮去的右侧路口一个庞然巨物显现。 那是一头巨象。 同水猴子一样,被泡得肿大的躯干,那竟有两倍成年巨象的大小! 尖利的象牙,巨大的象耳,苍劲粗壮的象鼻。 腐烂的皮肉,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皮下白骨。 队员立马扭转方向盘,在宽阔的马路上一个转弯,猛踩油门。 巨大的象鼻卷着路旁一切的碎石断树丢掷而来。 十四队队长拿起对讲机疯狂大喊“突发情况,象爷出现,请求支援!” 对讲机上属于十八队的信号灯亮起,却没有人声,只有远距离一声一声的嘶鸣求救,以及某种野兽的低吼声传出。 昭示着那边的情况并不容乐观。 巨大的广告牌被投掷而来,阻断前方前行的路。 身后震天的象吼。 前方被阻断的路。 “她妈的!勘察组怎么干事的!不是危险评估c级吗!!为什么象爷在这!” 十四队队长一脚踹开车门,端起机枪“过来啊!叫你一声爷还真敢应啊。” 聂四海眯着眼将扑来的水猴子一枪爆头,炸开的血浆迸射,血腥味引来更多的水猴子。 “不对劲。”他说。 这些水猴子像是敢死队一样一波一波地扑上来。 连声转身,瞄准,射击,一气呵成,将周息这边最后的几只水猴子射杀,他抬头看了一圈“有东西在暗处领导。” 聂四海啧一声“黑爷?” “不确定,再看看。” 说话间躲藏在暗处的水猴子又压上来,三人只得继续开枪。 “突发情况,象爷出现,请求支援!” 是聂四海腰间的对讲机。 三人皆是一愣。 聂四海拿起对讲机,恰逢陈麟的声音响起“黑爷、象爷、豹子相继出现,任务等级提升sss级,现在立刻返回分散点集结!!!” “寻找掩体,撤!”连声忽然大喊一声,牵起周息的手向路旁的商场中逃去。 只见一只巨大的翅膀从上俯冲而下,破风声响起。 聂四海跟在两人身后,对着对讲机汇报“十五小组收到,现在前往集结点,另外鹰爷出现。” 他顿了顿,从巨大的玻璃墙面中看到身后煽动的巨大翅膀,他冲对讲机大喊“各位,愿平安!” 聂四海将对讲机放回前胸口袋“连声!”说罢竟是往右边一扑。 连声猛地止步,转身,单膝跪地,瞄准开枪——砰!!!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 可周息知道,连声的膝盖一定青紫一片。 就像每一次那样。 周息会在饭后给他按摩揉疏。 巨鹰一个背旋,子弹贴着背部的羽翼躲过。 于是三个人只能继续向前跑。 水猴子不断扑来。 聂四海和周息在前开道,连声在后面牵制住巨鹰。 商场的空间太大,三人只能艰难地与巨鹰周旋,更要提防四周随时等待扑上来的水猴子。 “周息!” 是聂四海的声音。 周息刚举枪打下一只水猴子,下一刻只觉一阵耳鸣,独属于禽类动物的腥臭与热浪袭来,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连声将她推开护在怀中,血腥味弥漫。 周息看着连声贯穿右肩的血洞,鲜血直流。 她愣住。 脑袋一瞬间的剧痛,倒下的身影重叠。 时空缝隙交错。 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人这样,胸前是贯穿的血洞,在她面前倒下。 他喊着——阿无,跑。 大洪水-15 周息颤抖地将连声抱紧在怀里。 什么东西划过脸颊。 她抱着连声,看向被聂四海牵制的巨鹰。 理智轰然倒塌。 耳后一缕青丝寸寸雪白。 茶褐色的瞳孔变成墨黑色,明明是同一张脸,连声却觉得万分陌生。 下一刻猩红色的法阵浮现,四周蠢蠢欲动的水猴子瞬间化为血水融入法阵,可这次的法阵并没有逆转,只以一个迅速的速度扩大,将藏匿在暗处的水猴子吞噬殆尽。 天地间仿佛只能看得见红色。 只听见嗒的一声,无数白色光柱从法阵中出现,连天接地,贯穿巨鹰的身体。 那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巨兽,如今一声一声尖利的嘶鸣叫着,像是烈火焚身,拼命扇动翅膀挣扎着,可光柱贯穿躯体,如盘错的根茎汲取着一切生命,拼命挣扎的下场只会是更痛的烈火梵烧。 连声流逝的生命逆转着,复苏着。 是从巨鹰那里掠夺而来生命力。 他伸出手摸上周息的脸,将她脸上的泪拭去。 可长无并非周息。 她指尖微动,一串黑色咒文凭空出现,交错旋转,成为一柄棱锥指向连声刚刚平整的胸膛。 连声放在对方脸上的手依旧没有落下。 却从袖口中翻转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落在对方纤细白皙的脖颈处。 两人对峙着。 相望着。 可连声早已败阵,他有所顾忌“她呢?” 这双眼睛确实漂亮极了。 长无想。 难怪小家伙会动心。 “没礼貌。”长无开口,声线是不同于周息的清冷,她指尖下压,那枚黑色咒文的棱锥刺破皮肉,却并没有鲜血流出,而是被棱锥吸食。 心底是那人的愤怒与心疼,长无轻笑一声,将棱锥继续下压,刺入心脏。 “谁许你拿刀指向吾的?” 连声手中的匕首应声而碎,化为粉介消散。 长无身体前倾,手指描过男生的下颌,直至落在那抹春韵上。 “倒是个皮囊好的。”她笑。 “阁下,随意征用别人的身体似乎更不礼貌。”聂四海肩上扛着狙,他微微侧头,眼中不似平日的散漫。 长无挑眉,又是一声轻笑“无知小儿,勇气可嘉。” 聂四海瞳孔一缩,脚下的法阵猛地出现数道光线,穿筋连骨,在血脉中寸寸扎根。 竟是将他死死钉在空中。 烈火的梵烧直入骨髓,偏生清醒至极。 连声身体颤抖,手掌紧攥长无的肩膀,声音湮没在聂四海的嘶鸣大喊中“放了他。” 长无手掌下移,掐在连声的脖颈处,语气听起来极为好商量“凭什么?” 春韵中有什么东西流下。 连声闭上眼,可泪水却大颗大颗地落下,没入耳后,隐于发丝。 他说“杀了我,放了他;一命抵一命。” “杀了我,求你。” 变故不过瞬息。 一声枪响。 长无缓慢低下头,腹部是手腕大小的血洞。 染血的手掌中一把绿色的手枪,上面藤蔓缠绕,红色的花朵浸染鲜血绽放。 而开枪者正是她自己。 或者说,是周息。 长无反倒笑得更厉害,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腹部的血洞随着她大笑的动作血流成河。 “算了,不与你开玩笑了。”长无抬手,自言自语。 或者是,对着周息说的“看好了,日后你用得到。” 纤细的、染血的手指翻转,巨鹰和聂四海身体中最后一丝生命力也被吞噬殆尽,乳白色光柱化作条条丝线流入连声的身体,修补着他贯穿的心脏。 连声挣扎着从长无的怀中离开,向着聂四海干瘪的身体爬过去。 那干瘪的,灰白的,布满褶皱的躯体,下一刻,碎成灰烬散去。 连声死死盯着那随风飘散的浮尘,想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用力扯着连在皮肤上的那些白线。 ——流着队友生命血液的白线。 尽是呜咽之声。 “三回九转阵。” 长无的声音响起,她顿了顿,攥住连声的脚踝将人拉过来,继续环在怀里,下巴抵在对方的额头上。 手掌于空中逆转,猩红色的法阵随之而动“可是能逆世间万物的啊。” 话毕,没了生息的聂四海又已肩扛大狙,微微侧头,对着长无出声“阁下,随意征用别人的身体似乎更不礼貌。” 长无看着他,一声轻笑,倒进连声的怀里。 危险解除,聂四海放下狙,走过去,皱着眉看向周息“她怎么了?头发怎么又变回黑色了?” 连声仔细将周息脸上的碎发捋至耳后别好,抱起人,却没有回答聂四海的话“没事了,走吧。” 聂四海心里有着大大的疑问“鹰爷呢?” 连声走在前面“死了。” 看不见尸体的聂四海换了一个问题“刚才那个人是谁?” 连声望了一眼怀中的周息,声音很轻“不重要,现在的她还是1506。” 三人在日落之前赶回分散点,只见到断壁残垣,树木残墙横卧。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水猴子。 聂四海蹲下身,在一只手臂上绑着黑色布条的水猴子身下翻出一个滋滋啦啦地响着电流声的扩音器,陈麟的声音出现“十八队在东南方卫生所发现李博士留下的痕迹。” “所有后来者,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李博士和他的实验笔记,这将关乎基地的未来。” 聂四海将扩音器关住,放回水猴子身下。 “走吧。”他说。 周息在颠簸中醒来,连声将她背在身后,有布条固定,不至于让她摔落地上。 黑暗中只听得见水猴子的嘶鸣声。 她伸出手,手指翻转,无数白色光线凭空出现,穿过水猴子的身体,光影明灭之间,水猴子肿胀的躯体在绚烂中化为灰烬消散。 好似一束束烟花绽放。 借着那绚烂的光,连声猛地回头。 背后的女生大口大口地咳着血,声音轻的不像话,像是要消散于风中一样,她说“连声,是我。” 聂四海也在白色光线出现的第一时间将枪指向周息,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举枪,当他反应过来时,枪口正对着周息。 聂四海皱着眉将长枪放下抵在地上,支撑住微颤的身体,浑身寒凉,似从骨头缝里溢出的恐惧。 连声立马将周息放下,擦着怎么也擦不完的血。 周息扯着嘴笑了笑,笑得又实在难看。 她太疼了,一寸一寸的骨头想是要被碾碎一样的痛。 剔骨剥皮,剜心割肉的痛也不过如此吧。 周息说“连声,走吧。” 连声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砸在周息苍白的脸上。 她听见他说“周息,你疼不疼啊?” 绿色的春韵中满是心疼,连声攥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周息,我这里好疼啊。” 周息摇摇头,撑起身体捧住连声的脸“我不疼,你忘了?我是死不掉的。” “可是……周息,死不掉也会疼啊。” 周息笑了笑,抬手召唤法阵,于猩红色的逆转的光影中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大片大片的血印消失。 “这样就不疼了。”她说。 聂四海黑着脸盯着前面手牵手的两人,怒气冲冲地从中间快步走过,撞散了两人紧攥的双手。 “快点快点啊,扭扭捏捏,磨磨蹭蹭!” 周息和连声同时转头,相视之后重新攥紧双手。 他们跑起来,在断壁残垣的街道中。 一路烟花绚烂。 畅通无阻。 如果省略掉隔段时间就亮起猩红色法阵的话。 大洪水-16 周息三人赶到卫生所的时候,彪子正在暗处放哨。 穿过血印满布的走廊,在尽头窄缝里打开沉重的大门,几人小心穿过,进入下方的防空洞。 彪子将门关好,确定不会漏出一丝光线,才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打开,看着三人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点点头“好样的。” 昏暗的狭小空间里,是潮湿的青苔霉菌味。 以及——血腥味。 周息视线移动到彪子另一条垂下的半条手臂上,那里滴滴答答地正向下滴着血。 手掌逆转,猩红色浮现。 可这一次的逆转却格外缓慢,像是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一样。 彪子嘿嘿一笑,对着周息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 说罢便扯下手臂上用来止血的布条,连声却制止了他。 “里面都有谁?” 彪子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还活着的都在里面了。” 十八小队最先发现不对劲,直面黑爷,只有一人活下来,可情况也不好,一直发热止不住血。 十四小队对上象爷,情况也不容乐观,活着集合的两人,其中一个因为失血过多在赶往卫生所的途中牺牲。 陈麟断了一条腿,阚泽被豹子咬在左肩,陷入昏迷至今未醒。 能出去放哨接人的竟只有断了半条左臂的彪子。 聂四海听了彪子的汇报,良久之后才骂了一句。 连声沉默着将彪子的衣服拉下,让他将整个左臂都缩进衣服里,留着空而晃荡的袖子。 周息出口询问“为什么要遮?我能救他们。” 聂四海“你救不了。” “也没法救。” 周息没说话,望着连声。 “周息,你很厉害,你能救得了一个两个,三个五个,”连声顿了顿,继续道“可你怎么救世界呢?” “周息,我们无法否认灾难来临之际,人类的伟大,信念永垂不朽;也不能忽视肉心之下的贪欲和罪恶,在这个时代之下,一块面包都有可能成为刀剑相向的理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今天救得了一人,明天就有无数人必须去救,甚至那些水猴子也在等待你的拯救;后日你便要将世界逆转到灾难来临之前了。” ——周息,这些事你本不该管的。 你本就不属于这个混乱的世界。 周息顿住,这些是她从未想过的。 连声将周息拉入怀中“不要心怀愧疚,你已经很棒了。” “法阵的逆转需要足够的鲜血,我们只是没有那个能力。” 周息心里难受的厉害,终于还是点点头。 周息在最里面的一间房子里看到了所有的幸存者。 呻吟声不绝于耳。 备受煎熬。 她甚至没在里面待上一分钟就跑出去。 她躲在角落,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很久之后,追赶上来的连声听见黑暗中有声音传出“长无,我知道你在。” 连声一瞬间就知道了周息想要做什么,他跑过去抱住周息。 “不要。” “没规矩。”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 连声听了那声清冷至极的声音,攥紧手中牵着的手,入目的依旧是一双茶褐色眸子。 满头青丝散下,披在后背。 “瞧给你的小男友吓得。” 长无的声音再次响起,连声这才发现声音是从身后传出来的。 他转过身,将周息紧紧护在身后。 少女一身青色长裙,白发披散,随意用一根木质挽起一半。 同周息一般无二的面庞,却更显清冷。 可偏偏戴着一副红如鲜血的耳坠,显得整个人如妖似魅。 透明的身影发着白色光辉,似九天之上的神女。 周息拍了拍连声紧攥的手,以示安抚,向前一步,直入主题“怎么救世界?” 长无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纤细的手指捂着嘴,笑起来,一颦一笑尽是恰到好处的懒散松弛。 许是周息的神色太过认真,长无笑了许久之后才停下来,看起来颇为认真地回答“吾说过,三回九转阵可逆世间万物。” 周息做不到。 于是周息换了一个问法“怎么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周息,你该知道我们本是一人的。”长无啧了一声“你这问题问得实在愚蠢。” 周息继续换个问法“你能拯救世界吗?” “这个业务吾可不熟练,不过毁灭世界吾倒是擅长。”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周息利落牵着连声离开。 长无也不生气,反正还有求她的时候。 等着呗。 长无摇头轻笑,这小家伙…… 同她当年一点都不像。 那都多少年前了?长无懒得去想,懒得去数。 周息脑袋里面转一圈,没走几步又牵着连声的手回来“你骗人!” “你明明说那什么阵能逆天下万物,怎么不能拯救世界?” 长无没想到周息突然回来,脸上发呆的表情立马僵住,形象受了很大影响。 她咬牙切齿“周息,吾不是你妈,你想去当救世英雄就自己去做。” “三回九转阵你不是不会用,反正死不了,你尽管去割肉放血,救天下人。” “有人生就会有人死。” “周息,别怪吾没告诉你,这世间万事不是一个时间逆转就能解决的,你以为救一个人容易?你以为吾为什么在这?!” 周息满载长无之怒火,带着连声重新离开。 可那间屋中周息又着实呆不下去。 周息坐在门口想了半夜。 最后下定决心,她攥着连声的手“连声,我想上去。” “好,我和你一起。” 聂四海的声音也响起来“我也去。” 他守了半夜,就怕两人偷偷走了。 连声想也没想就拒绝“你留下,这里彪子一人照看不过来。” 聂四海看着两人没分开过的手,一脸的我不相信。 彪子晃着空空的袖子出来,聂四海看着需要扮成伤员的彪子。 终是妥协,声音沉闷“万事小心,祝平安。” 于是第二日众人反应过来时,连声和周息早已离去多时。 “胡闹!他们两个是在……找死!” 说话的是十八队的幸存者——1803,林业。 陈麟背靠墙壁,盯着彪子空荡荡的袖子“要是他们两个也没法子,我们就趁早自己挖个坑躺进去,走得体面。” 被赋予众望的两人,这时正开着车,在城市的路道中横冲直撞。 车后是密密麻麻的水猴子。 一个又一个的小糖丸扔下去,砰砰砰的爆炸声音响起。 两人不怕动静大,就怕那些东西听不见动静。 终于一声象鸣震天动地。 开车的连声将油门踩到底“来了。” 大洪水-17 周息半个身体探出窗外,手里端着的是h-k5。 车子迎着巨象飞驰而去。 号称足以媲美小型导弹的h-k5一枪也不过是给巨象挠挠痒痒。 果然是死过一次的畜生。 不怕疼。 一枪开后周息迅速侧身,用另一侧的肩膀撑住枪托,再次开枪。 这一枪打在巨象的鼻子上。 吼—— 这一枪竟是打断了半根象鼻。 一声象鸣之后,那庞然大物发了疯似的踩过来。 连声毫无停顿地平地倒车,周息抬手将断掉的肋骨修好,冲着追上来的巨象砰砰砰又是连续的三枪。 嘴角溢出血来,五脏六腑疼的厉害。 砰砰砰—— 这注定是一场无悬念的战争。 巨象轰然倒地,它瞎了一只眼睛,面上的血洞流出黑色的血来。 腥臭万分。 周息打开车门,扛着枪走过去,举枪瞄准,结束了巨兽的生命。 第十一发子弹弹壳落地之时,一声狼嚎响起。 周息转头,发现四周已经被包围了。 腐烂的野兽躯体,龇牙咧嘴。 连声走过来,接过周息手里的枪,看着狼群之后“黑爷来了。” 周息顺着连声的视线看过去,狼群之后,一只棕熊站立着。 那就是黑爷了。 周息抬手“都在这了啊,不亏我制造这么大的动静。” 无数白色光线飞出。 单方面的杀戮。 会春县之后,周息始终昏迷。 起初长无会借她的身体醒来。 说一些连声听不懂的话。 后来长无就没干过这事了,她嫌疼。 这个理由又让连声心疼好大一阵,拉着基地的医师进行一遍又一遍地检查。 在连声拿到第三十二份一模一样的体检单时,长无终于肯说话“没用的,这是天罚。” “自然检查不出来。” 连声跪在床边,手里攥着周息冰冷的手,他不在乎什么天罚,只在乎怎样减轻周息的痛苦“她怎么才能不疼?” 长无的虚影旁人看不到。 她倚靠在墙面,开口“没法子。” “她什么时候能醒?” “看法则。” 长无看着病床上的人,和她自己一点都不一样。 “为什么会有天罚?” “触了法则大忌。” 法则之下,不容出格。 连声显然不信,那么多次都可以起死回生,偏偏这次杀了黑爷不行。 长无看着连声连声明晃晃的我不相信,嗤笑一声,没有再开口。 小家伙一意孤行,妄想做救世英雄。 她能怎么办? 也许可以去找法则,长无啧一声,脸上写满厌恶。 她看着连声跪坐在床前,似在回忆,良久之后离开。 在长无消失的第二日清晨,周息昏迷的第七日,终于醒来。 李博士死在黑爷腹中,可他留下的实验笔记却被带了回来。 基地极为重视。 陈麟的左腿截肢,辞去十五队队长一职,索性他之前攒够了功绩,加上这次基地补偿的多,足够他后面养老。 阚泽的伤还在恢复。 林业伤口感染,高位截肢,十八队解散。 十四队幸存者的赵一德抢救之后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心理出了问题,至今闭门不出。 周息在医疗部休息两日,各项检查都正常后终于出部。 长无随着两人一起回去。 阳台上还留着出发之前连声做了一半的面糊。 上面长了一层霉菌。 于是周息将小盆拿来打算养个什么花。 连声自然依着周息,当天晚上就去了夜市高价收了一包据说是洋桔梗的种子。 两人忙忙碌碌到后半夜,终于将种子种下,放在阳台。 长无自始至终都躺在沙发上看着,对此她只评价一句“年轻果然精力充沛。” 两人的功绩加上基地补偿,足够后面生活。 陈麟辞职,阚泽养伤,彪子装残臂。 再也没有出过任务。 十五小队随着陈麟的离开名存实亡。 在种子种下的第三日,在周息日日浇水的栽培下,黑色土壤里冒出一层小小的嫩芽。 周息高兴得厉害,绕在连声身边又蹦又跳。 连声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为周息钻研新的食物,傍晚时分两人出去转转,吹吹晚风,看看落日余晖。 生活平淡细长。 这样的日子截止在一个月后的清晨。 连声在浇花的时候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起鲜血。 相比于周息的惊慌失措,长无毫不意外,仿佛早就料到如此一样。 “周息,吾说过,救一个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周息将连声送到医疗部,看着医师将人推入急救室,她才有精力去询问长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长无并排站在周息身边,透过墙壁看到里面躺在病床上的人止不住的吐血。 那是一个很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满心满眼地将爱意藏进生活中。 小家伙眼光还不错。 “你该知道他在会春县的时候就该死了的,是吾掠夺了生命力为他延续了生命。” 周息顿住。 所以不是逆转。 连声的生命不是逆转。 是靠掠夺的延续。 长无继续,将周息的猜测讲出来“现在生命力耗尽,他命不久矣。” 周息不信,“不会的,不会的,三回九转阵可逆天地万物,只要我再用一次就好了。” 长无将视线从房内移到周息的身上“周息,你以为你是第一次来这里?” “好好想想,你究竟是在经历,还是在回忆。” 周息顿住,她征征望向长无。 “什么意思?” 长无却没有再继续说,而是说了另一个事情“他的魂不在这里。” 当初无法在连声身上使用三回九转阵的时候长无就发现了。 “什么?”周息不明白。 “他的魂不在这里,没办法对他使用逆转。”长无有了兴致“你想让他活,就去掠夺别人的生命力。” “法则已经发觉,你不可能再让人死而复生,那吾来想想,你该怎么办呢?” “是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小男友死去,还是为爱手染鲜血?” “吾可真是……太好奇了。” 长无说罢就消失不见。 独留周息一人站在急救室门口。 连声,我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救你啊? 大洪水-18 她如今终于意识到了当初长无那句“日后你用得到”是什么意思。 一位前襟染血的医师出来“家属呢家属呢?” 周息立马跑过去“我是我是,医师,我爱人他怎么样?” “病患有没有任何暗疾和病例?” “没有。”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查不出来的。 连声只会在所有指标正常下死亡。 这是天命。 除非…… 周息抬眼,转身快步离开。 迎面碰上赶来的彪子和聂四海,周息没有理会两人的喊叫,大步走向记忆中的地点。 半小时后周息跑过来,不管不顾地闯进急救室,将手心的白线按入连声满是鲜血的胸前,她将额头抵在脸上的额上,泪水滴下“连声,醒来,连声……” 医师大惊,不明白周息是怎么进来的,反应过来后立马上前拉住周息。 周息被医师拉开“抱歉,我只是太担心我的爱人了。” “担心也不能进来!你这是关心则乱!” 周息被并不礼貌的态度请出来,她看着急救室的门再次关上,才背靠着门缓缓瘫坐地面。 聂四海和彪子一左一右将她拉起。 十分钟后连声被推出来。 周息拒绝了医师说的留部察看。 她知道怎么样救连声。 连声时隔四个半月后终于睡回自己的床,周息忙前忙后地照顾连声,一同往常连声照顾她一样。 连声休息了两天,终于可以下床。 周息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连声站在阳台,傍晚的斜阳落下。 灿然若金。 为他瘦削的身体投下长长的剪影,延至周息的脚下。 她换了鞋,取下门口的外套,跑过去为连声披上。 “怎么起来了?” 连声笑着,却出手挡住周息手心将要按下来的白线,他声音很轻“周息,我不愿。” 不愿你为了我手染鲜血。 周息低着头,将白线按进连声的手心里,看着他因此红润了一些的脸颊“长无都告诉你了?” “嗯,我想,我应该知道的。” 连声靠在周息的肩上,双臂环着她的腰。 “周息,我们的花还没开。” 周息抬头,看到阳台上的那个透明果绿色的盆栽,因为最近没人打理,长势并不好,甚至死了一小片的芽。 周息喃喃“是啊,我们的花还没开。” “不要杀人了。” 周息没应,只说“可我舍不得你。” “七十二队曾害死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死有余辜。”连声收紧了手臂“周息,趁没犯下大错,收手吧。” “我不想背着人命活下去,很累的。” “好。” 周息在沙发上坐了一夜,连声同样一夜未眠,两人隔着紧闭的门,在晨光落下之时,周息抹下脸上的泪,做出一个伸着懒腰的动作打开了卧室门。 她说“连声,早。” 连声眼下有乌青之色,却也揉着惺忪睡眼,回以微笑“周息,早。” 连声的身体好了很多。 连声总带着周息在基地四处闲逛。 边走边为周息介绍。 自然提到了一个传奇,人类的恩人——宁鸢。 在大洪水来临之际,宁鸢找到高层,自称做了一个梦,梦里人类即将灭亡。 可没有人信。 宁鸢被送入精神病院。 后来巨兽裹挟海啸淹没城镇文明。 宁鸢教人们怎么从被污染的水中提取纯净水。 她让人们烧了一切被海水浸泡的尸体。 她带领人们前去建高墙。 可周息的注意点只在深海中的巨兽。 她攥紧连声的手“我们去高墙。” 连声看着她,只当她想去看看高墙,说“好。” “现在就去。” “好。” 周息的动作很快,收拾了两人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 她想,等她去高墙攒够生命力,就还带着连声回来。 做没能完成的电饭煲蛋糕。 两人挨门挨户地与十五队告别。 周息没告诉他们连声的情况,只说自己想去高墙看看。 翌日清晨,周息带着连声离开基地。 周息并不会开车。 于是开车的人还是连声。 周息坐在副驾,怀里抱着那盆花。 听从连声的建议,周息只留了三棵芽。 长势喜人,已有半截拇指高度。 长无变成巴掌大小的小人坐在周息的肩膀上。 看着像是精致的玩偶。 ……一个杀伤力巨大的玩偶。 有着长无的保驾护航,一路顺遂。 车子开的慢,周息总担心连声的身体。 其实有两道生命线养着,连声如今身体比往常还要健康。 终于在第五日的傍晚,周息看到了高墙。 巍峨入云的玄黑色围墙横亘南北,隔绝后面的深海巨兽。 周息抬头仰望,终于知道了连声当初那句伟大的意义。 七百万人建高墙,寸寸血肉。 车子经过盘查,从洞门进入高墙,里面是一间一间格子房的楼层。 楼层之后又是高墙。 周息彻底愣住。 连声解释“当初宁鸢前辈带领人们在这里建高墙,称为零道防线,这两年陆续建了一道防线和二道防线。” “很伟大的工程。” 连声将车停好,带着周息去换取房源。 等两人换取好入住手续,将带来的东西都放好,已经接近九点。 新房里没有灶具,于是两人选择出去看看,顺带买些日常用品。 连声是个很神奇的人。 他总能让一个陌生的地方变得像家。 只是这里没有满墙的机枪等重型武器。 房子很偏,因为边缘房,价格并不贵。 一楼的房子,两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独卫,客厅一角留了出来,刚好可以做厨房。 后面甚至有一片空地,周息想,以后可以种满花。 这样在高墙生活也不是不行。 高墙这也可以做电饭煲蛋糕,她和连声昨天已经买好了电饭煲。 大洪水-19 来到高墙的第二十一日。 连声的身体慢慢变差。 洋桔梗的芽长得很慢。 周息总在家里陪着连声,给芽浇浇水。 后来连声总是嗜睡,一睡就是一整天醒不来。 周息趁着连声睡觉,留下长无,自己偷偷跑到零道防线。 她看着斑驳的高墙,不如前两道高墙的巍峨。 代价却最是高。 她向长无请教了一个阵法。 可瞬移千里之外,只是需要提前设下两端的法阵。 前些日子,周息借着四处走走的借口,让连声带着她将高墙转了个遍。 如今这高墙之中究竟被周息放了多少个法阵,她自己也数不清。 周息找到藏在高墙之中的法阵,径直往墙面走去,下一刻整个人都消失在高墙之中。 这个法阵还是拜托长无设下的,直通高墙顶端。 毕竟她可上不了这么高的地方。 当周息站在高墙之上,站在百米宽的平台之上,遥望无边际的蓝色大海。 人类确实永垂不朽再次具象化。 海啸摧毁了文明,却没有摧毁文明本身。 只要人类还存在,那双手就会创造出无穷无尽的文明。 周息看着湛蓝,跑过去跳进海水之中。 她只是一个外来者,并不明白高墙的检测系统。 当她从高墙之下消失,同一时间出现在高墙之上时,系统就已经发出了警报。 坐在轮椅上的人盯着那个纤细的身体跳进大海,看着另一个屏幕上,一个小小的红点一遍遍暗下又再次亮起,游向海的深处。 周息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启动法阵多少次,然而高墙之内的某间实验室中,坐在轮椅上的人,数着,一百三十七次。 …… 三百二十五次。 四个半小时。 屏幕上的红点暗下去三百二十五次。 代表其生物体有三百二十五次被检测系统判定为死亡。 宁鸢转过轮椅,对着后面的助理吩咐“去查查这位小姑娘,顺便准备些礼物。” 而另一处的周息估算着时间,在天黑之前,在深海放下一个传送阵然后迅速离开。 一开始她就打算让长无去深海放一个传送阵的。 可长无不愿,她嫌水脏。 于是周息退而求其次,让长无将传送阵放在高墙之上。 自己亲自去一趟深海放传送阵。 她在外面找了一个角落将衣服烘干,才回到家。 连声已经醒了。 见周息进来,他脸上终有了笑意“你回来了?” 周息点点头,将口袋里早就准备好的糖果拿出来“专门出去买的呢。” 连声张嘴含住周息剥好递过来的糖果“周息,不用骗我,我都知道。” 周息顿住,依旧挣扎“知道什么?” “前辈告诉我了。”连声抱住周息。 连声这两天身体迅速颓败。 他太瘦了,皮包骨头一样。 周息看着他,总忍不住哭。 连声声音很小“周息,别做了,放弃吧。” 他自知自己不是圣人,亦不是上面品德高尚的人,他有了爱人,自然想长命百岁,同结连理,携手一生的。 他想活下去。 可如果这个活是以爱人的一遍遍死亡为代价,他不敢活。 周息“我要让你活,长命百岁地活。” “周息,你疼不疼?” 在一遍又一遍死亡的时候疼不疼啊? 在一遍又一遍死亡的时候怕不怕呢? 长无说,周息和其他人不同,她的不死源于名字上的诅咒。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这个诅咒保她不死不灭,却永不能解脱,循环往复于生生世世。 到底什么样的人,连名字都带着诅咒呢? 连声心疼得厉害。 周息轻声哄着“不疼,一点都不疼。” “你骗人。” “连声,你想和我结婚吗?等洋桔梗开花,我们就结婚。”周息捧着连声苍白的脸“连声,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我守活寡。” 房间中寂静了很久,久到周息说了很多很多遍的——“我们结婚吧,连声。” “连声,我们结婚吧。” …… 声的泪水浸湿了周息的手,他说—— “好,等洋桔梗开花,我们就结婚。” 傍晚的时候,来了客人。 周息将刚想站起来的连声按下去,让他离开床已经是周息的极限了。 连声坐回沙发上,被周息用毛毯裹住,手里捧着一杯水,温度刚好,可以用来捂手,里面还化了半颗糖。 “周息,这位是宁鸢女生,我和你说过她的事迹。” 周息做好了一切,淡淡哦了一声,在连声身边坐下。 看向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你来有什么事情吗?我们不接任务了。” 宁鸢带来的人都在房外,此时屋子里只有她们三人,她也不拐弯抹角,拿出平板,播放起一段视频。 是周息凭空消失在高墙之下的一段监控视频。 宁鸢布满褶皱的手滑动,又是一段视频,雷达图上一个红点明明灭灭。 她事后亲自到高墙之下看过,没有任何异样,所有人走过去都撞在墙壁上,无一例外。 “我到这里来并没有恶意,只是敬佩于您的能力之神奇,更想代表整个高墙,乃至整个人类,向您发出邀请,是否愿意……” 周息打断宁鸢的话“不能。” “我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更没有什么能拯救世界的通天本领。” ——她连爱人的保不住。 宁鸢没想到周息拒绝的这么干脆,沉思之后又道“据我所知,您来高墙之前,在基地佣兵十五队生活过,并且与副队一起斩杀了黑爷象爷等变异巨兽。” “那又怎么样?”宁鸢知道这些,周息丝毫不感到意外,以她在如今人类的心中宛若神明。 只是没有能力就是没有能力。 曾经有,现在没有,也是。 “若是两个月前,我确实可以帮助人类共度难关,可如今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类而已。” 周息的态度让宁鸢很是不满“一个死亡了三百二十五次仍然好好坐在这里的普通人?一个可以瞬移千里之外的普通人?” “我竟不知,何时普通人变得如此厉害?” 上一世,人类在大洪水时代来临之后,毫无任何反抗能力,她苦苦挣扎,也不过活了三年。 因为喝了被污染的水,最终她烂成一团烂肉。 人类在一次又一次的深海巨浪下毫无反抗能力。 死去的人成为怪物啃食活着的人,而活着的人又在自相残杀抢夺没有的物资。 所幸她再次睁眼,回到灾难之前,哪怕被人当作神经病,她也从未停止拯救。 在灾难来临之后,她义无反顾地带领着人建高墙,抵挡一次又一次的海浪与巨兽。 为身后的同胞赢得喘息的机会。 而她,而所有第一批建高墙的人们,因为长期浸泡着海水,最终看着自己,看着同伴,烂成一团,如液体般溶化。 有人忍受不住,纷纷自杀。 到如今,人类终于有一战之力时,竟只有她自己能看得到。 上帝不曾降下福泽。 人类一步一尸骨走到如今。 大洪水-20 所以当她看到周息之时在想什么呢? 想人类终于迎来转机? 一个人可以,是不是有更多的人都可以? 可她! 可周息! 她怎么说的呢? 哦,她不愿意。 她账户里拥有足够的功绩够她安心养老。 她为什么还要冲在第一线呢? 宁鸢冷笑“连副队长一个月前在基地医疗部接受过紧急治疗,如今我看着气色也并不好,两位若是来高墙另有其事,高墙愿意为任何人服务,自然竭尽所能提供帮助;两位若是想来高墙养老,那高墙并不欢迎。” “高墙应当是人类信念所筑之地,是万万千千英魂安息之地,唯独不是你们的养老之地!” 宁鸢转动轮椅,没人看到她转过身去,眼角的一滴清泪。 她也才二十六岁啊,和那位男士一样的年纪。 可她如今,皮肉一层一层地下垂,如耄耋老人,风烛残年。 这还是日日接受治疗的效果。 可她,她还能坚持多久呢? 是否还能看到人类胜利的那一刻呢? “等等。” 长无始终都在另一侧的沙发、宁鸢的对面坐着,听着周息的声音,微微挑眉,身体前倾,手支撑着下巴,颇有兴致地等待下文。 而宁鸢并没有回头,只是往门口去。 “我可以去斩杀海里的怪物,但需要你们的全力支持。” 宁鸢猛地回头。 周息张开手,白线飞出,缠绕在茶几上的果篮里的苹果上。 这是宁鸢带来的。 稀缺物。 那饱满新鲜的苹果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干瘪、变黑,直到变成一堆灰土。 周息将白线收回,将那微不可估的生命力按进连声的身体里。 “就像这样。” 宁鸢怔住,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手臂斜置胸前“所有人类,必将竭尽全力为您服务。” 有了高墙的协助,周息至少不需要一个人在海里一遍又一遍死去地去寻找海怪的踪迹。 一个星期之后,连声无法站起。 尽管这期间周息一直搜集着一些生命力。 像外面的树木,草地。 花高价买的活体鸡鸭。 可那些太微弱了,根本支撑不起连声身体的颓败。 那双好看的眼睛也多了些灰败,这点灰色让那抹春韵趋于蓝绿色。 周息提前了计划。 在当天就登上了高墙,走入放有传送阵的地点。 连声坐在轮椅上,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他听见女生说“连声长命百岁。” 白色法阵在脚下腾现,星芒大亮之后,女生消失在高墙。 原来启动法阵的咒语是这个啊。 连声长命百岁。 女生向来将爱大方表现出来。 连声想笑,可实在又笑不出来。 他盯着无边际的海面很久,最终跟着宁鸢去往研究室。 那里实时更新着周息的情况。 ——是她胸前带了一个小型的摄像头。 这个弑神计划知道的人很少。 毕竟周息的能力太过于特殊。 实验室里只有寥寥几人。 无一不是高层。 连声死死盯着屏幕上传来的画面。 视频晃得厉害,只能看得见黑蓝色的海水。 周息被呛得厉害,身体各处是被海水腐蚀的疼痛。 她割开带来的药剂。 红色的药液迅速散开,随着海水扩散出去。 再第十二次回溯之后,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远处出现。 宁鸢调大的画面。 瞬间愣住。 她颤抖的声音通过监控器传到周息那里—— “是变异鲨戈兰。” 长达五十米的躯干,成为一方的王。 鲨鱼的速度极快,周息迅速调动起刚才布好的传送阵,瞬间消失的原地。 她低估了海怪的巨大,传送阵所在的地方被长满尖刺的鳍扫过,速度之快,将周息拦腰截断。 海水瞬间被血染红。 监控画面只剩红色。 连声心紧紧缠在一起,呼吸不得。 可画面只卡顿一瞬,下一秒,画面已然变成另一个角度。 周息在回溯的一瞬启动法阵,无数白色光线穿梭于这片海域。 变故一瞬间。 身后蛰伏的巨型章鱼,巨大的腕足乘机死死卷住周息。 监控画面戛然而止在咯吱咯吱的声音中。 满室皆惊。 !!! 为什么会有两只怪兽? 他们不是相互敌对吞噬关系吗? 为什么变异蓝环死神也会出现! 连声在画面消失的一刻脸色陡然煞白。 他瞪大了眼睛,无助嘶吼。 似困兽。 如哀鸣。 外面一声惊雷。 众人突觉原本晴朗的天空如今乌云密布。 闷雷阵阵。 宁鸢闭上眼睛,转动轮椅到连声身边“抱歉……” 同意提前计划的人是她。 如果不是提前了还不完善的计划……… 是她…… 她是罪人…… 是她将希望扼杀。 连声只剩哀鸣,他说不出话了,一个劲的摇头。 前辈说了,只要诅咒还在,周息就不死不灭。 不会的。 她一定会回来的!!! 连声想起长无,猛地转身看向旁边的虚影。 可他说不出话了,无尽呜咽与颤音。 长无看着他。 “她死不了。” 也不会好过。 长无转头透过三千海水看去,那里同样是呜咽。 快要结束了。 一切都在走向尾声。 一次一次的重来都是如此。 百世轮回,百次回转,次次不得善终。 这是她入轮回的代价。 连声由于情绪太过激动,被绑在床上强行注射镇定剂。 他清醒时就挣扎,嘶吼,哀求。 昏迷时泪水也从不间断。 两日的哀嚎,让他的身体一瞬间颓败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可以说—— 只撑着一口气。 宁鸢也病了下去。 整个高墙,乌云密布。 外面的雷响了两天。 连声如今已经不需要打镇定剂,他没力气再闹了。 只睁大眼睛盯着门口。 高墙找不出他的病因,也救不了他。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只想撑一口气,想见见周息。 想等周息回来。 长无从那天之后就消失了。 在一声惊雷之后。 走廊里有了脚步声。 连声已经流不出泪水了,他睁大红色的眼睛。 那是周息。 是她的脚步声。 女生带着一身寒气抱住他。 呜咽声又起。 周息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嘶吼了很久之后的样子“连声,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怪物是死的。 没有……生命力。 她救不了连声。 可她在次次回溯中也看到了怪兽衔着同伴的尸体撞向高墙上的利锥。 有人逆流而上。 及腰的白发被上方飞溅的海水打湿,蓝绿色的眼睛中失了光。 似照不进光的亘古黑暗之地。 他走向将要颓坯的高墙。 周息想要拉住他,可手指却穿过他的身体。 她看到那人走到实验室,启动自毁程序。 她看到零号高墙坍塌于一瞬。 那人连尸身都没留下。 她看到怪兽的残肢漂起。 她听见那人说“我不会死的,会有千千万万个人继续逆流而上。” 那时,千千万万个逆流而上的人都将是我。 周息抱起连声。 在“连声长命百岁”的声音中,两人回到家中。 周息找到那把绿色的手枪。 以及阚泽送的那把匕首。 回到连声身边,面对面。 她说“连声,你若蓄起长发,必然好看。” 刀锋入肉的声音。 连声没有低头,不去看划破胸膛的刀锋,他说“我蓄。” 周息眼中留下泪,手中的动作却不停。 连声只盯着周息,想抬手将她脸上的泪拭去,可实在抬不起手。 “别哭——” 一声闷哼。 周息剜出连声的心,可连声脸上依旧是笑。 她用一只手,用那把绿色的手枪,冲自己心口开了一枪。 这是周息第二次对着自己开枪。 碗口大的血洞贯穿心口。 她将连声的那颗心脏放入自己空洞的胸膛之中。 将倒在血泊之中的连声扶起,紧紧扣在怀里。 猩红色的法则浮现,可这次却是顺转。 “以吾之命短,换其寿长;以吾之福浅,换其福深。” 三伏令阵中立誓—— “吾之所爱,当与吾共享诅咒,不死不灭,生生世世。” 惊雷乍起。 三伏,三伏。 散福,散福。 红光蔽天。 连声再醒来时,周息并不在身边,胸膛并无刀口,地上也无血迹。 他跑出去,找到了宁鸢,问起周息所在之时。 宁鸢却只是疑惑“我并不记得你身边有一位叫做周息的同伴。” 连声发了疯。 当他返回基地,找到陈麟之时,却得到同样的答案。 一夜白头。 世间再无1506。 任连声如何调查,基地系统中只有一句7216死于二次洪水第七年,5月12日。 再无1506。 所有人都不记得1506。 却记得1502,于会春斩杀黑爷。 只有…… 只有连声还记得她。 记得她曾来过。 高兴过,绝望过。 爱过。 连声蓄起了长发,请职于零号高墙工作。 那盆洋桔梗最终也没开花。 那不是洋桔梗的种子。 只是一盆杂草。 他们的洋桔梗没能开花。 也没能结婚。 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爱你。 长无 吾告诉了小家伙所有的事情,可她不信。 无所谓,所有的事情都在往既定的方向发展,她救不了任何人。 所以小家伙疯了,在海里杀了很多的恶心东西。 吾就在旁边看着,直到两天之后,吾告诉她,连声要死了。 她跪下来求吾,让吾救她的小男友。 可她为什么要跪呢? 这一跪,孽缘就开始了。 如吾当年一样,雪山一跪,百世不得善终。 可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这些事情早就发生过不止一遍。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经历。 是吾当初亲自下的诅咒啊。 吾一如曾经一样告诉她,三回九转阵顺转为三伏令阵。 三伏令阵,伏天伏地伏万物。 于阵中起誓,共享诅咒。 他便可不死不灭。 一遍又一遍的循环。 这是不死的代价。 这一次,她又救了她的小男友。 陈麟 我们很幸运,遇见一个神奇的女生。 她带着我们赚够了养老的钱。 她好像和我们的副队有点不一样的关系。 哈哈,就静候佳音啦。 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身边的人不记得她了。 他们说,连副队长真是好样的,一己之力斩杀黑爷。 我告诉他,是周息斩杀的。 可没有知道周息。 系统中没有1506的记录。 只有7216死在半年前。 本该在高墙养老的连声独自回来了,他很瘦,像是下一秒将要倒下一样,只一双充血的眼睛瞪得很大,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周息。 我骗了他。 我打趣,周息是谁?你的小女友? 我不敢记得。 十五队没有人敢记得。 只有所有人都不记得,连声才愿意活下去。 他要好好活着,他要记得1506曾经来过。 海上城-1 周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额上尽是层层薄汗。 她嗓子哑得发紧,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做噩梦了?”十七这样问她。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周息双手捂面而泣,她失声喊道“十七——” 后面是几近要心脏暂停的窒息。 她心痛的厉害。 整个胸膛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压覆,得不到半分喘息的机会。 周息缓缓将手放下,按在自己的胸前,试图将窒息的感觉压下去“我遇见一个人。” 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难过。 那声音顿了顿,开口“周息,是噩梦。” “我在这,不怕。” 周息抬头,望向虚空“他答应我,等洋桔梗花开的时候就结婚的。” 只是一场梦吗? 大梦一场空…… 不能当做梦…… 可是不当作梦的话,她如今经历的这些又该算什么呢? 她眼里尽是迷茫,问十七“可这里又是哪里呢?” 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 “我又在哪里呢?” 痛得太过真实,以至于她会怀疑此刻这里的真实性。 “哪边才是真的呢?” 十七那边又是长久的安静。 周息听见那良久的沉默之后,十七说“没有真假,你所在的地方就是真。小息,把那些分不清真假的东西就当作——” 周息疑惑这个断句,她顺着十七的话问“当作什么?” “异世一夜游。” 那声音半玩笑半真地说“小息,你一直想去周游世界的,你看,这个机会就很好。” 周息垂下还控制不住下落泪水的眼睛,她说“好。” 只是大梦一场。 她早该知道的。 异世一夜游,她遇见了一个顶顶好的人。 隔着时空。 隔着真假。 泪水如断线的珍珠,周息抬手一抹,对十七道“明天陪我去挑个配饰,最好戴着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那种。” 若下次再分不清,就晃两下手。 于是她就知道了,是现实还是别的。 梦境的沉沦总是在一瞬间。 昏沉不堪的意识像是被搅进了“善良人”在凌晨一点启动了的公共洗衣机中一样。 越发昏沉。 无止境的下沉。 无边际的坠落。 足够的暗黑和足够的安静,让这场酷刑越发难熬。 有潺潺水声流过。 很清脆的声音。 时而湍急,时而静置。 不变的是永无止境的下沉。 在强大的水压下听得见骨裂的声音,过度的缺氧、倒灌入肺部的水搅弄着昏沉的意识。 周息在一片浑浊中睁开眼睛,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疼痛让她张大嘴巴,更多被吸入腹腔的水似刀似箭,一路割刺着。 她像是濒死的鸟儿,在弥留之际死死瞪大充血的眼睛,不甘地望向世界。 有声音遥遥传来“小息,小息,小息……” 是她朝思暮想的声音。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 这清冽的、寻常的声音却好似带着魔力。 令人起死回生的魔力。 周息闭住嘴巴,睁大了眼睛拼了命地往上游去。 在一片湛蓝中,身体越发轻松,意识却越发昏沉,肺部再没有半点氧气,机械挥动着冻到僵硬的双臂身体却仍然慢慢坠落。 “小息!小息!小息!……”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似就在头顶一样。 周息仰头看着遥遥的湛蓝之上,白光大盛,有人影摇曳。 水浪声成为唯一的乐章。 破水而出者,水花四溅。 没有那人。 声音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周息环顾四周后,缓缓弯下腰,双手撑膝,干呕着肺部过多的水。 在幽暗的杂物间内,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幽幽地亮着。 过膝的积水,水面因着周息的动作还在荡着波澜,上面三三两两漂浮着不知名的物品。 一排排的货物架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一些文件。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面回归平静。 空间内干呕的声音慢慢转变为沉闷的抽噎声,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恸哭声。 外面的灯光打过来,有人压低出声“哭什么!是嫌命长吗?” 强灯光让周息下意识闭起眼睛,有人拉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出房间。 过膝的积水助力不小,走在其中,水浪拨开的声音很大。 身边的人还在絮絮叨叨“只要我们出去就好了。” 可下一秒,尖利的长矛贯穿他的心脏。 长矛进出只在一瞬间,一团一团的肠子从血洞中流下去。 这人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下去,染红了积水。 周息愣住。 下意识抬手起阵,却没有任何反应。 流动的肠子随着水的波动打在小腿上。 周息哇一下,弯腰吐了起来。 水面荡起波澜,一层一层的水圈冲荡着女生浸在水中的裤管。 周息缓慢地直起僵硬而酸痛的腰,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在满水面的晶莹中,她看见自己前方一点左右两侧各立着一根黑色的、长着尖锐倒刺的“长矛”。 温热的呼吸洒在脖颈间,身体的潜意识,这亿万年来人类在自然界中演化出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叫嚣着危险、叫嚣着快跑、叫嚣着离开。 还不待周息有任何动作,对方像是已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样,又走近了一步。 腰间被什么东西环上,周息感受着肩膀上温凉的触感,低下头看见,在浅绿色的格纹睡衣上,闪着晶莹光彩的蛛丝绕满整个腰部。 从荡漾的水面上看见一只巨大的蜘蛛贴着自己而立。 巨大且饱满的腹部紧贴后背,八条过长的腿在低矮的杂物间内只伸开一半。 蛛丝蔓延着、收缩着,身后温凉的触感贴着周息整个背部。 膝盖被什么东西从后面顶了一下,同时脖颈上一阵刺痛,尖利的口齿咬在覆了层层冷汗的皮肉上,已经被蛛丝缠满身的周息倒进一个怀抱中。 在意识的最后,她看见消失的蜘蛛。 以及重叠的人影。 昳丽的容颜。 鱼群破水面而出,在高耸的绿茵中闲游。 像是从远古时期残留的一角,古老的树种,盘根错节的根系,遮天蔽日的枝翼。 三三两两已经发黑的死藤蔓枝垂下,有绿色或是白色在上面蔓延。 没过小腿的水面下柔软而有弹性的草皮。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在平静的水面上晕出层层波澜。 高入云端的古老大树,垂下的条条枝干穿插进水下,几只颜色鲜艳的鸟儿立在那贴在水面而生的枝干上,叽叽喳喳。 在幽深的绿色中,在荡漾的碧波中。 巨大的邮轮上攀满春意。 布满青苔的铁板上方,半月似的崖顶上流水若屏,淅淅沥沥顺着绿色的桅杆,荫出大片大片白色苔花。 各处的流水叮咚响。 伴着高入云峰中枝冠上鸟鸣声,自成画卷。 窄窄的扁舟行于其间,柔和的光线穿过浓密的树冠三三两两洒落下来。 在晶莹清澈的水面上光影斑驳。 周息抬起胳膊将眼睛遮住,良久之后,她又缓缓将胳膊抬高一点,露出一条缝来偷看。 绿水青天,是现实看不到的景致。 手腕上也没有新买的红绳铃铛。 很烦。 上一个梦境中的场景在脑中盘旋,清晰宛若再临。 尖利的牙齿一寸一寸撕咬着血肉,从疼痛的嘶吼到麻木地等待结束。 有生命终结于犬齿之下,灵魂离体却不得解脱。 困囿于尸体上方,看着自己被蚕食殆尽。 留满地鲜血,几块碎骨。 真的很没意思。 船尾蹲着的人站起身来,熟练地跳进船舱中,引得小船轻晃。 来人停在周息面前,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看她。 这人真的很漂亮,是非常有冲击性的异域美。 是看一眼,就再也不能移开眼的美。 四目相对良久,周息默默将胳膊放下,遮住眼睛,假装自己还没醒。 那人愣了一瞬,想象中的惊恐、害怕、厌恶并没有出现,她笑起来,笑声好比流水潺潺。 小鱼猝而不及防地拉起周息遮在脸上的胳膊,将人拉进自己怀里。 两人一起跌进船舱。 她问“不怕?” 周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身后出现的八条黑色蜘蛛腿。 声音平淡到极致“怕,怕死了。” 她也是怕过的。 只是现在明白了怕是最没有用的。 小鱼听罢,又笑起来,默默将身后的腿收好,慢慢悠悠地坐起来,背靠船板。 手指着与小船行驶方向相背的远方。 绿色戛然而止。 那是一望无际的水平面。 望不到尽头的蓝色。 再远些地方是看不到顶的天。 层层而堆砌的云中,有巨大的水柱倾天而下,流入似镜一般的水面,似连接天地的巨柱。 荡漾的碧蓝色波纹,大群大群的鱼儿畅游其中。 也有一两个落了队的小鱼游出水柱,在空中一甩尾巴,尖利的牙齿咬住一只飞过的鸟,而那离了水的鱼,在空气中又是一甩尾巴,衔着战利品游入水柱。 殷红的血水没入碧蓝的水波中,淡化于无。 小鱼盯着周息,声音里尽是蛊惑“那里有座城。” “去到那里,就安全了。” 周息看着对方,看着她眼里的兴奋,轻呵一声,继续躺回船舱里一手遮脸睡觉。 她是逃过的。 在上个梦境,她在那条路上奔跑到几近昏厥,却依旧摆脱不掉被猎犬啃食的结局。 在上上个梦境,她也做过反抗、逃跑,却依旧摆脱不掉被割掉双耳,活活疼死的结局。 在上上上个梦境,是逃跑后被人一遍一遍按进水池,最终淹死。 …… …… …… 从上个月开始,从她爱上一个梦境中的人开始,到现在,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梦境中死过多少次了。 更记不得自己经历了多少种死法。 她反抗过。 她挣扎过。 她逃跑过。 却从未改变过死亡的结局。 一遍一遍的死亡后再次经历,循环往复。 直到梦境结束。 既然改变不了,那就接受吧。 等梦醒了,她依旧是好汉一条。 小鱼盯着躺在船舱中一动不动的周息,无声地笑起来,笑过后也躺过去。 小船在一片绿色中前行。 向绿意更甚处缓行。 海上城-2 周息在一阵剧烈摇晃中醒来。 入目是幽深至墨色的绿。 船下是搅起的黑色水浪,是升起的数十米高的巨浪。 在这巨浪与周遭的参天巨树中,小船宛若一片枯叶。 睡衣的后领突然被人揪住,还不待周息做出任何反应,自己就已经飞了起来。 在她离船的下一秒,一条巨大的腕足落下。 小船四分五裂。 扑面而来的水花打在脸上,疼得厉害。 在一个巨大的水花散去后,水面上三三两两漂浮着木板碎块。 可周息并顾不上那些。 她死死向下抓住衣领,试图缓解窒息的感觉。 可是并没有用。 她整个人在空中像是一条人一样的飞着。 周息张大嘴巴,脸上已经泛着青紫。 在失去意志的前一秒,她解开了睡衣的扣子,整个人被惯性甩出去数十米远。 也刚好甩出了巨浪的中心。 坠落水中的巨大冲击力让周息有种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位的感觉。 密密麻麻的痛感刺激着她保持清醒。 她想。 这真疼啊。 她用疼到颤抖的双臂死死扒住一块漂浮过来的木板上,看清了远处的战况。 那是一只巨大的、长着无数腕足漆黑的生物。 那腕足上是绚丽的、不规整的蓝色花纹。 周息垂下头看着身下清澈的水,确实很黑。 染黑了一方水面。 手中没了重量的小鱼落在一块木板上,四面八方而来的腕足将她围绕。 可下一刻,八条闪着冷冽光影的“长矛“将腕足齐齐斩断。 周息看着水面上那些蠕动的、分泌着粘稠液体的断足,胃中一阵翻滚。 小鱼瞥了眼藏在自己视线角落的、远处趴在木板上、举起一只手一直摇晃的周息。 周息见人注意到了自己,连忙指了指水面上那些蠕动的黑色断足,又指向自己鼓起的脸颊,末了又指了指木板,最后指向没过胸口的水面。 小鱼看着对方焦急的模样,无师自通的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瞥了一眼水底的那双充满怨恨与杀意的绿色眼睛,用蛛丝将远处的周息提到木板上。 周息刚到木板上立刻趴在边缘吐起来。 等她吐完再抬头,蜘蛛人和丑东西已经又打起来了。 她看到自己的绿色格纹睡衣被胡乱而又坚固地系在蜘蛛人的腰上。 …… 周息有些呆愣地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只穿着内衣的上身。 周息!!! 看着水面上越来越多的断足,周息黑着脸用手作浆,默默离战场远些。 小鱼借助着蛛丝和身后的蜘蛛腿在水面的木板上灵活移动,她身上宽松的浅色衣服被水打湿,紧贴在肌肤上,映出曼妙的身姿。 周息看着快速移动的蜘蛛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最后默默双臂环胸,遮了没有可比性的部位。 水底的巨兽嘶吼起来,它不再攻击,而是将自己剩余的腕足缠绕在一起,一根约有数米宽的巨腕挑起数十米的黑色巨浪,腕足藏在水浪之后游转不出。 一个一个木板被藏在水浪之下的腕足扯下水后,搅成粉末。 小鱼眼色一暗,在巨浪扑下之时,起身跃进水浪里。 可这落在周息的眼中就是蜘蛛人打不过丑东西被卷入了水中。 周息站起身来,手里紧攥一根长长的木板,这木板的一头刚好断裂出尖尖的形状。 没有人知道,那平静的胸腹之下,不正常的心跳。 她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盯着那边满水面的断足,侧头将嘴里的异物吐出来。 不过是一个梦境而已。 早就已经历过了不是吗? 如此想着,周息攥着木板利落跳入水中。 她像条鱼似的灵活游到丑东西附近,并没有看到蜘蛛人的身影。 她心中涌起一种情绪,这情绪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为什么。 越靠近丑东西水中的可见度越低。 周息抱着一条断足,身体尽数隐匿在其后,盯着一对发着绿光的小灯。 她感受着手中不断蠕动的粘腻,烦郁达到顶峰。 她想,不过是一个梦境而已。 可是,这也是她的梦境啊。 怎么能轮到你个丑东西作威作福? 周息借着断足和黑水的掩护灵活来到绿色的小灯下方。 在绿色中聚起的黑色中映出自己的身影时,周息笑起来,然后将手中的木板狠狠扎入其中。 这一扎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连带着此刻心中的全部烦郁。 这一个多月来的烦闷。 以及,必死的决心。 尖利的嘶吼声像是要将她的脑袋炸开一样。 巨大腕足的一扫让周息在水中飞出很远。 身体撞到水中的古树根上,周息却依旧是笑。 这一次的死亡,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翻腾的水面慢慢归于平静。 有人影从其中缓缓走出,手中长长的蛛丝缠绕着拎着一颗黑蓝色的肉瘤。 八条修长的蜘蛛腿如今全部展开,上面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发黑的、浓稠的血水。 黑色的水面上慢慢浮出半副硕大的头颅,切口却并不平整,像是被锯齿慢慢磨断一样,是分明有可以一刀截断的锋利,却并不想让对方死的太过于轻松,于是放缓了死亡的镰刀。 从杀戮变成虐杀。 那仅剩下的一只巨大眼睛上还插着一根断木,断木虽不足以眼睛的半分大小,却深深嵌入其中,染红了整个不瞑目。 周息被轻而软的蛛丝包裹着带出水面。 只穿着内衣的上身遍布乌紫色的伤痕。 她嘴里还在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像是止不住的一样。 殷红的血染红了晶莹的白色蛛丝。 回归于幽静的绿色中偶尔响起无意识的呻吟声,良久之后,一声轻叹“你就仗着伤不到本体吧。” 像是责背,又像是别的。 周息浑身痛到至极。 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并没有斑驳的白色天花板。 依旧是满眼的绿色。 几缕细碎的光透过繁茂的树冠,洒落下来。 她下意识想要抬起手臂遮挡住的,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动不了。 “哟,醒了?” 头顶的光被尽数遮挡,蜘蛛人的脑袋冒出来,像上次一样,双手撑着膝盖,弯腰看她。 面容昳丽。 不似人间物。 周息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身上缠满的蛛丝,不说话。 小鱼的视线随着周息一起落到那满身的蛛丝上“帮你疗伤的。” 周息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倒是小鱼一屁股盘腿坐在周息身边,一手搭在蛛丝上,一手撑着下巴,笑着道“我叫小鱼。”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期待和雀跃,却在对方的呆愣中泯灭于无。 周息确实是愣住了,她无法将小鱼这个名字和面前这位肤白貌美、腰细腿长、前凸后翘、面容昳丽且武力值爆表的蜘蛛人对应起来,她顿了顿,然后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yu这个发音的字—— xiaoyu? 小虞? 小? 小鱼看着一时间脸上表情变了又变的周息,依旧是笑“小鱼。” “大小的小,好多鱼的鱼。” 周息“……” 你闭嘴啊! 谁取的名字的啊?!! “姐姐这个名字,很……别致。” “是啊,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给我取的。”小鱼盯着周息,眼中是周息看不懂的情绪“她说,贱名好养活。” 海上城-3 周息这一躺就是半个月。 期间她尝试过很多次捏诀起阵,无一成功。 诅咒保她不死。 可若无法阵,她也只得一动不动地躺着、被小鱼用蛛丝包起来慢慢养着身体。 半个月来,昏沉中又醒来后,听鸟啼蝉鸣、看流水、吹山风,看夕阳将这个碧蓝与沉绿的世界染作火红…… 这里的碧蓝的水,这里高耸的树、沉沉的绿。 从这里看得见远方连接天地的巨大水柱。 以及隐在其后的城市高楼影影绰绰。 连鱼都是自由的。 她总是沉默,她总是想起连声。 想起十七。 小鱼发现了她的沉默。 周息只笑着解释说她躺得倦了,想出去看看。 于是小鱼总出去给她找一些新奇的东西。 比如说不远处游着的那只和河豚一样的鱼。 小鱼说它叫泡泡鱼。 寻常里就是一只圆润些的鱼,身上的软麟摸起来很是舒服。可若是惹恼了它,就会鼓成一个带刺的球。 小鱼说“你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便只管将它丢出去,它受了惊吓,鼓起来,软麟成了利刺,入骨三分。” 周息笑起来“那养一个是不是不够用?” 小鱼“这种鱼最是忠诚、也最是护主。它若是认准了主人,便是拼着一口气也会保护主人的。不管多远,它都能游回来的。” 周息觉得有趣,又问了那只丑东西叫什么。 小鱼“百腕鱼。” 周息“很贴合。” 小鱼自顾笑起来“传说百腕鱼王的心脏是我们的克星。” “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眼中闪着光,藏着跃跃欲试与一种诡秘的兴奋。 小鱼从远处的一根树杈上借助蛛丝利落荡了过来,周息看着她脸上明媚的、胜过骄阳的笑,死寂的心海终是有了波澜,于是她也笑起来,评价“小鱼,你比我还像只猴。” 小鱼愣了一下,脸上充满疑惑“猴是什么?” 周息想了一下,给她描述“它们的体型和我们很像,但是手臂要比我们长上很多,身上的毛发也比较茂盛,它们会用自己长长的手臂,在丛林间荡来荡去。” 小鱼点点头,又问“为什么你像只猴?” 周息“因为我们那边人的祖先是猿猴演变而来。” 小鱼“那我不像猴的,我们是鱼演变来的。” 她一如寻常般坐在周息旁边,一条腿垂下,一条腿曲放在这根巨大的树枝上。 她晃着那条垂下去的腿,说“鱼母给了我们生命。” 她用手轻点一只游过来的鱼,那鱼在她手下乖巧的不像话,不停地蹭着她的手心“等我死去,也会变成这游鱼中的一只,回归鱼母的怀抱。” 周息怔怔看着小鱼,她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素日觉察不到自己的美貌,三千青丝只用一根断枝斜斜挽着。 今日穿着的是类似真丝布料的浅绿色长裙,背后大片镂空,露出漂亮的蝴蝶骨。 随意慵懒。 却不容忽视、不容界越。 周息抿起嘴不再说话,只看着她。 小鱼侧了侧脸,周息发现她的瞳孔其实是绿色的。 这绿色太深了。 总让人误以为是黑色。 “看什么?”她问。 周息所答非问“等我好了,给你梳妆。” 小鱼笑起来,说“好啊。” 又是半个月。 周息的情况越来越差。 她总是会梦到连声。 梦到连声一夜白头。 梦到他一遍一遍喊着自己的名字。 梦到他再无安眠之夜。 梦到他郁结于心,久而成疾。 周息也总是哭,哭着从梦境中醒来。 小鱼发觉到周息越来越糟糕的状态,于是这半个月来她鲜少出去,整日陪着她坐着。 小鱼说等她恢复了,就带着她进城看看。 可她又说,她不喜欢那里,说里面的人都虚伪的紧。 她说了很多。 说了她被鱼母遗弃,在荒野中被游鱼啃噬。 说了她被一个人捡回去,取了名字。 说了她和那人在城中的日常。 说了那人也将她遗弃。 说了她被鱼领养,是一对善良的教授。 她说这些的时候总喜欢盯着周息看,脸上挂着笑。 却又不像是在笑。 周息静静地听着她说。 在一汪沉绿中沉沦。 似在看另一人。 于是她想,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 周息在一个繁星璀璨、圆月高悬的夜晚,平静地说了自己的故事。 那是个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十八年。 ——近半生都在守着一个虚妄度日。 她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听得见一个声音。 她那个时候不懂,也不怕,想当然的认为那是一个“鬼”或“神”的存在。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关系并不好。 她过得很不如意。 于是她悲惨生活的原因归咎于他的存在。 因为他的存在让自己变得和别人不一样。 所以她才会被霸凌、被欺辱。 她总对他恶语相向。 而他却永远沉默的接受。 后来慢慢长大,她意识到这个存在并非鬼神。 那是她的副人格,或着只是她的臆想物。 是她在那段痛苦日子中自己所创造的一个“负面情绪存放处”。 可是这个“负面情绪存放处”却在她的黑暗中迅速成长。 成长为一个完整的人格,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他有他的喜乐哀怒,他有他的思维方式。 她开始尝试与他和平相处,并为他取了名字—— 十七。 甚至计划了未来—— 在一个三四线的宜居小镇上,有一个不大的、足够一个人生活的房子,要有一个小院,在院中栽满鲜花。 养一只狗狗,叫长命;养一只黑猫,叫百岁。 然后在一个冬日午后,她躺在檐下的藤椅上,喊他“十七。” 小鱼侧头,顺着周息的视线望向夜空。 她说“你喜欢他?” 周息从思绪中抽出,愣住。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是喜欢连声的。 可是,十七呢? 她离不开十七。 十七一直都在她身边陪着,她早已习惯了与十七的相伴。 她喜欢十七吗? 周息问自己。 那连声呢? 她是爱连声的。 周息沉默下来。 脑海中尽是十七的声音和连声的身影。 他们两个真的很像。 周息突然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了。 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出轨了一样。 备受煎熬。 “我……不知道。” “我应该……是喜欢另一个人吧。” 她自己也不明白。 备受折磨的内心让她急忙想要从中抽出。 “他叫连声,他出现在我的梦里。” 小鱼侧脸看她,轻念着那个名字“连声。” “他一定是个顶好的人。” 周息沉默一瞬,将视线转到小鱼的身上,发现她正盯着自己。 “是啊,他顶顶好。” “可我贪心重,我想要他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身边,我想要拥抱他、亲吻他,想要切切实实的他。”周息垂下眼眸,继续说“而不是这种虚与实之间的相爱。” 虚与实,真与假。 周息,你想要的究竟是十七还是连声呢? 周息哭出来,将这个月来的委屈全部哭出来,将杂乱的内心哭出来—— “真与假、虚与实之间的距离太远了,我又做了很多的梦,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分不清真假虚实,却依旧找不到他。” 此刻月色溶溶,相思如麻,思绪杂乱,缠她绕她,缚她束她,呼吸不得。 海上城-4 在周息养伤的第三十五天。 小鱼罕见地消失两个小时没有回来。 两个小时是周息的感觉,毕竟这里没有时钟。 她只能靠观察日出日落来估个大概。 泡泡一直游来游去,很是焦躁的样子。 泡泡是小鱼送给她的那只泡泡鱼。 周息磨着小鱼给它取了名字。 泡泡。 泡泡鱼。 就很简单明了。 周息低下头。 长无那句世世不得善终盘旋在耳边。 世世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的更有一切与其相关之人。 突然一声爆炸声从远处响起,泡泡立刻绷紧了刺,整条鱼鼓成一个长满利刺的圆球。 周息扭动一下,小鱼的蛛丝裹得实在是紧。 她喊来泡泡。 利用泡泡的利刺割断蛛丝,脱身而出。 周息将断丝绑在身上,另一头绑住树干,闭了眼向下跳去。 下方的水不深。 周息直直砸进并不柔软的淤土之中。 并没有修养好的五脏六腑再次移位。 嘴巴里反出血腥味,周息撑着身体从水中站起身来。 她哇一下,吐出大口鲜血。 泡泡围着周息焦急地转着。 周息抬手捉住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安抚一番。 她知道自己死不了。 所以什么都不怕。 步伐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向着爆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古老森林的某一处,小鱼借着蛛丝在空中翻身躲过一束炮弹。 八条蛛腿张开,所过之处尽是被炮弹炸毁为焦土。 女生借着下方浑浊的水面足尖一点,牵着蛛丝跃上一个新高度,在顶点下落之时,转身掐诀,下方本就不平静的水面张成一条一条水链,四面锥的尖利顶端似毒蛇穿过一个一个胸膛。 血雾炸开。 染红了水链。 轰鸣声陡然响起。 小鱼牵着蛛丝迅速离开天空,躲进巨大的树冠之中。 一架架战机盘旋,一枚枚炮弹落下,水链寸寸断掉,水浪四溅。 小鱼矫捷地穿梭于错综复杂的树林之间。 越来越多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压上来。 周息远远地看到飞荡而来的小鱼,以及装备精良的追捕者。 她将手指放进嘴巴中,吹响口哨。 下一刻,小鱼将她拦腰抱起,飞荡在沉绿之中。 周息闭上眼,感受着小鱼身上熟悉的气息,抬手间,无数白线飞出。 白色光线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被剥夺了生命力的驾驶员带着飞机落下,巨大的爆炸声响起,俩人在黑中透红的蘑菇云中消失。 小鱼重新找了地方藏身。 周息又被包裹进蛛丝之中。 像个蚕宝宝。 在小鱼离开之时,周息也再次尝试起阵或是召唤白线。 依旧是没有成功。 那天像是一场梦。 周息泄了气,抬眸看泡泡转来转去。 “泡泡。” 泡泡鱼停下来,游到她面前,脸对脸,眼对眼。 周息侧了侧脸,移开视线,以免斗鸡眼“你安静一会儿。” 泡泡点点脑袋,停落在周息胸膛上。 周息看着那软下来的尖刺,也不知道摸着舒不舒服。 闲想着之时,细弱的打鼾声响起。 周息微微抬头向下看,胸膛上的小家伙圆滚滚的身体微微张合,打鼾声阵阵。 一声轻笑。 转而继续盯着头顶的树冠发呆。 只是她也不愿去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 小鱼回来之时就看到睡着的一人一鱼。 她走过去将睡得四仰八叉的泡泡拎起来甩远。 泡泡受惊鼓成一个球,看清来人之后又默默瘪下去,慢吞吞地游回来,继续趴在周息胸膛想要睡觉。 小鱼又将它丢出去。 看着又游回来的泡泡,小鱼微笑劝解“再敢过来试试?” 泡泡!!! 泡泡尾巴一甩,游得无影无踪。 周息看着笑起来“是我让它趴下来的。” “给你吵醒了?” 周息摇摇头,被搀扶着坐起来,靠在小鱼的身上。 “本就没睡着。” 小鱼将下巴置在周息的肩上,她说“下次不要让泡泡趴上来了,它很重,压的会不舒服。” 周息应下“好。” 小鱼又说“等你好了,我们进城去。” 那群疯子到现在还在找她。 进城反而安全。 周息“好。” 天罚之痛确实难熬。 周息内伤好了七七八八,可骨头缝里的疼痛却没办法消除。 只得靠硬熬。 像是烈火焚身,又如寒冰刺骨。 阵冷阵热。 小鱼就一直抱着昏昏沉沉的周息。 熬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恍恍惚惚间,周息又看到许多的画面。 杂乱无章。 却熟悉万分。 周息知道那是她自己的过去。 或者说是前世。 世世不得善终的怨刻骨铭心。 可周息从不觉得前世今生的还是同一个人。 自然不承认她与长无是同一人。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长无说,当她承认自己并非周息之日,承认自己就是长无之时,诅咒自然破解。 明知解脱之法。 却依旧困囿其中。 第六十天的时候,天罚终于结束。 周息早已被折磨的身心俱疲。 小鱼将蛛丝收了起来,带着周息去踩水。 在绿意之中徜徉。 在碧蓝之上漫游。 听风吹树冠沙沙作响。 听翠鸟飞跳时时轻鸣。 看绿意一层嵌着一层。 看夕阳万丈染了世间。 惬意的。 安适的。 是周息自始至终向往的生活。 于是周息什么都不想了。 只愿沉溺其中。 在沉绿与碧蓝之中。 小鱼牵着她,走过很多地方。 一处一处的看。 芦苇滩。 天堑断崖。 最高的树冠上。 …… 她看着那些,总会有一些画面闪过。 许长无说的对。 这些不是她第一次经历。 也绝非最后一次。 她上一次来,也遇见了小鱼吗? 顶顶好的姑娘。 周息不记得。 可梦境在继续。 她总会被卷入梦境之中。 看着那些模糊而熟悉的事情。 她好像真的来过。 她不是第一次遇见小鱼。 是…… 重逢啊。 海上城-5 周息的状态不对,小鱼只能将计划提前。 她新搞到一条船,带着周息进城。 周息坐在船舱中,看着那抹绿色越来越小,直至被深蓝吞没。 就像自己被虚无吞没一样。 “真的很臭。”小鱼的第九遍埋怨响起。 周息良久之后才像是听见一样,眼中渐渐聚起焦来,一改死气沉沉,有了点生气。 她配合着努力嗅了嗅,尽是湿湿咸咸的味道,回头打趣。 却所有的话都止于口齿。 那是一座城。 是真正的水中之城。 玄黑色的建筑群坐落于水平面之上。 窄窄长长的建筑方式搭配上尖尖的、隐于云端的塔顶。 有细小的瀑布流水在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缝隙中流下,汇入下方的汪洋。 不留一点空荡。 入目皆是异域特色的建筑群,是周息从未见过的建筑群。 隐在巨大的、连接天地的水柱腾起的水雾之后。 影影绰绰。 小小的扁舟在这古老而宏伟的建筑群下宛若粟米。 沧海一粟。 说一座城是不太准确的。 这是一片城。 一座城连着一座城。 绵延万里。 湛蓝的水、灰黑的城、白茫的天。 周息能看到的只有这三种颜色。 小鱼看到了周息眼中的震惊。 “你喜欢它吗?” ——喜欢的话到时可以留着。 周息一只手伸下去,放在冰凉的水中,划出一道小小的水迹。 泡泡见了立马飞下去守在那只小巧却修长的手旁,防止被哪只游鱼咬到。 她说“很壮观,是我从未见过的壮观。” 如果这个时候十七在就好了,她可以问十七这是什么风格的建筑。 小鱼也抬起头看向那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壮观么?” 她喃喃道。 为什么她只觉得恶心与想要摧毁的冲动呢? 小船继续向前行驶着。 周息怔怔看着自己距离那座水上之城越来越近。 她抬头仰望隐入云端的尖尖塔顶。 直到脖颈酸痛,她将水中的手收回来,按住后颈,僵硬地低下头。 后颈上的手被冰凉覆盖,周息侧脸向后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小鱼,将自己的手放下。 那冰凉便覆在了后颈上。 身体被凉得不自觉颤栗一下。 小鱼垂着眼眸没有说话,只慢慢揉着周息僵硬的后颈。 她的力道介于偏轻与微重之间,中和在一个非常恰当的地方。 让周息这个异常不吃力的人都觉得舒服至极。 水流声越来越大。 那是一个水柱。 周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着这些连接天地之间的水柱。 她想,真的很奇怪。 巨大的水流温和的注入汪洋,没有腾起一点浪花。 就那样温和的、轻缓地流下来。 从百尺之上的云端流下。 没有半分浪花。 和她那边的世界一点都不一样。 鱼也不一样。 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到了其中大片大片的游鱼。 看到光在其中的影子。 看到水影斑驳。 小鱼松了按揉的手,微微弯下腰“想进去看看吗?” 不同于小鱼冰凉的手,那湿热的呼吸洒在周息的耳后,让她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但是这一点的不知所措很快就被兴奋所代替。 她惊喜地回过头问身后小鱼“可以进去吗?” 小鱼站起身,手掌放在周息的脑袋上“当然可以。” 周息站起身,小鱼放在周息的手就顺势牵起周息的手。 她拉着周息往前走了一步。 在小船经过水柱旁边的时候两人一鱼跃入其中。 相比于小鱼的熟练,周息就显得紧张许多。 她攥紧了手中的那只冰凉的手。 微微温着的水让手中的冰凉更甚,她紧闭双眼,完全将自己交给小鱼。 一声叹息之后,小鱼顺着她的手臂攀附上来,她捧起周息的脸,轻抚着、安抚着。 小泡也游过来,不停地用额头顶着周息的后背。 却被小鱼一掌拍飞,远远的鼓成一个球状。 在小鱼的安抚下,周息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着面前的小鱼,笑起来。 小鱼的头发是她扎的,她不会太复杂的编法,又觉得小鱼的气质实在不合适马尾,于是只将头发拢到侧面编了一个麻花辫。 配上她的一袭露背长裙,又欲又温柔。 但是此刻在水中,麻花辫胡乱地漂着。 周息伸出一只手放在小鱼的肩旁上以便稳住身子, 她腾出另一只手,将那股麻花辫挽在后面。 这里没有什么工具,周息只得将末梢的头发藏起来,她藏得不好,松松垮垮的,像是下一秒就会散给她看似的。 小鱼看着周息脸上的泄气,只是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边缘游去。 两人在水柱的侧面露出头。 周息眼中尽是惊奇。 她感受着水流压在身上的感觉,却和小鱼固定在这个地方,没有向下滑落。 “好神奇!我们为什么没有掉下去?” 小鱼看着她脸上的好奇,伸出另一只手来。 借着水光,周息看见她手指上一抹光影闪过。 那是她的蛛丝。 周息看着小鱼翻转手掌,水中的蛛丝显露出来。 她看到那蛛丝的另一头绑在泡泡的身上。 她盯着拼命向上游的泡泡,笑起来。 如果这里摩擦也会生热的话,那泡泡的尾巴可以在这水里燃起来。 小鱼笑起来,手指动了动,周息看见更多的蛛丝没入水中,消失在一些游鱼身上。 然后周息就被小鱼环住腰。 以一个极慢的速度逆着水流向上移动。 周息更惊奇了。 她盯着那些拼命向上游的鱼。 看着明显偷了懒的泡泡。 笑起来。 经过水柱折射出来的光晕轻柔地映在她的脸上。 她听见小鱼说“周息,别把它当梦。” 周息看向小鱼,她身上是同样的、色彩斑驳的光晕。 自己给她挽在后面的头发已经散开,湿哒哒的麻花辫垂在她的肩膀上。 周息在一汪沉绿色中沉沦。 以至于她忘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告诉过小鱼她的名字。 她说“好。” 在这一刻,所有的疑惑、真真假假、虚幻虚实、梦里梦外都没有意义了。 两人驱鱼驾线来到云端,小鱼带着周息重新游进了水柱中,在周息又紧张又兴奋的目光下,小鱼收了那些蛛丝,两人随着轻柔的天河之水缓缓下落。 唯有轻柔包裹。 沉溺在其中。 享受在其中。 海上城-6 小鱼带着周息在那水柱中玩闹了许久。 后来是水柱中的所有游鱼都飞走了,巨大的水柱中独留一条翻白肚的泡泡鱼,和两个压榨了一众游鱼的人。 周息这才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地跟着小鱼进了城。 周息坐在小船里,就那样像过一个巨大的崖底一样,驶进头顶这个巨大的黑色玄武岩砌就的拱形隧道中。 两人在黑暗的隧道中行驶了许久,周息盯着远处那个白点越来越大。 在水面上闪着细碎的光芒。 借着那闪烁的光,她看到小鱼的脸慢慢变得平庸。 是放在人群中不会又人多看一眼的存在。 周息不明白为什么小鱼一个人生活在城市之外,不明白为什么她连进城都要改变相貌。 她想,总归不会是什么好的原因。 她刚被小鱼带出那种状态,此刻小鱼就是她的天。 是她在这孤海之上的唯一的依仗。 可如今,那个她熟悉的小鱼不见了。 巨大的无措和茫然将她包裹,密不透风。 她慌张的、笨拙地、像是懵懂的孩童般攥紧小鱼的手。 小鱼的手要比周息的手大些,她反手握住了周息的手,安抚道“乖,不怕。只是个障眼法罢了。” 其实小鱼的手并不大,反而是恰到好处的修长与匀称,是周息的手太小了。 周息盯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小鱼,眼中好不容易才攒出一点的生气慢慢消退。 她变得木讷起来,没有一丝的光彩。 虚幻与真实的争执要将她的脑袋撕碎。 她突然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耳朵,试图将尖利的耳鸣声隔绝在外。 黑暗中她看到很多—— 有她挖下爱人的心脏。 有灵魂禁锢在尸体之上看着自己被猎狗啃食而尽的画面。 有在一个雪夜、烟花在青蓝色的天空中绽开之时,她被割了双耳,血染白雪。 有她被人攥着头发一遍一遍地按进水池之中的画面。 …… 小鱼在周息大叫之时就已经上前紧紧抱住她。 她脸上尽是慌乱。 只能紧紧抱住周息。 像是要将她捏碎了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一样。 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 “周息——周息——” 终于小鱼想起来了什么,她低下头,盯着周息,语气中尽是轻柔与诱引“……阿息姐,你看看我,看看小鱼。” 在尖锐的耳鸣声中,小鱼的声音似微风拂面。 带来了湿湿咸咸的气息。 耳鸣声在慢慢减小。 周息慢慢抬起头。 喧嚣声响起。 幽暗的隧道大亮。 是进城了。 在那被光照的明亮的水面上,映得是少女的绝色与木讷。 门口的光被遮了一下。 一瞬的明暗闪烁让人误以为只是错觉,安稳、闲适躺在摇椅上的鱼打着哈欠,看见了屋里的人。 然后—— 上一秒还在昏昏欲睡的杂货铺老板,下一秒直接被吓跑了瞌睡虫。 七黑腾一下从摇椅上起身,迅速出去挂了个“老板相亲,归期不定”的牌子,将门店从外面锁好,又从后面留了一大圈才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摸进去。 他还在喘着粗气,对着屋里的人大呼小叫“我说!我这英明神武的好鱼大小姐,您就这么进城了?” “你他妈的是怕那群狗娘养的疯子找不到您呢?” 七黑边走边骂“您要是想让我这小店被那群傻逼一炮轰平了您就直说,我提前搬地儿。” “闭嘴!” “我这英明神武的好鱼大小姐哦!我这不是担心您吗?!” 七黑刚拿到嘴边的杯子在一抹异色闪过后,在他的手里碎成渣渣。 里面冰凉的水撒了一身,七黑咽了口唾沫后闭紧了嘴巴。 小鱼将周息放好在床上,又小心翼翼的掖好了被角。 给后面的七黑看得目瞪口呆。 不是。 他那杀鱼不眨眼的—— 呸! 英明神武的好鱼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温柔过? 但是七黑并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个令他鱼生大惊的事情了,因为下一秒他那英明神武的好鱼大小姐就发话了—— “黑子,来看着她。” “来了!” 周息的脑袋很沉。 她好像又做了一个梦。 真实的厉害。 这种持续的昏沉与坠落、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她疲惫不已。 “姑奶奶你就醒醒吧,你要是再不醒,我那英明神武的好鱼大小姐就真的送我去做鱼了!” “天灵灵地灵灵,鱼母在上快显灵。” “鱼母啊,我就一个碎嘴鱼,我怕我烦着您,您大发慈悲让我再多活一会吧。” 巴拉巴拉巴拉…… 周息想,还真的是碎嘴。 很吵。 真的很吵。 周息睁开眼睛,看到一片灰黑色的脏旧天花板,上面支着一盏白色的灯,幽幽的亮着。 “醒了!鱼母在上,受我一拜!” 周息侧了侧脸,刚好看到一个相貌不错的中年男人正虔诚的拜着前方。 许并不虔诚。 他还穿着花衬衫和大裤衩,拖着开了一半的人字拖。 周息撑着身体往上坐了坐,靠在床头的墙上。 盯着虚空,神色木讷。 七黑拉来一个板凳坐上去,左脚脚踝搭在右腿大腿上,双臂八叉。 他相貌英俊,下巴上一点青色胡渣,黝黑的头发尽数被梳到后面,典型的大背头。 “你不属于这里。” 周息这才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眼中慢慢有了实质。 七黑笑起来,很是温柔,但是话并不怎么好“留在这对你没有好处,你已经有所体会了不是吗?” 周息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她咳了一声,慢慢找回声音,却只问“小鱼呢?” 提到这个名字七黑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冷冷道“走了。” 周息盯着他,声音平淡“你很奇怪。” “我们从没有见过,你却对我抱有恶意。”她看着七黑有些僵硬的面部,慢吞吞地将目光转向别处“是因为小鱼吗?” “你喜欢她?” 七黑心中炸开一道惊雷,藏在最深处的、连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事实乍然被窥见、被挑开。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喊“你别乱说!” 周息看着他的惊跳、他的慌乱无动于衷。 慢慢陈述“哦,那就是喜欢了。” “胡说!我那英明神武的好鱼大小姐怎么能……怎么能……” 被我这种鱼喜欢呢。 这是不光彩的的,这是污点啊。 如果她知道了,会厌恶?会觉得恶心? 那可能连他这段苦苦经营的、岌岌可危的患难情都没有了。 周息忽略掉对方周身骤然低压的气氛,问“怎么认识的?” 七黑现在一点都不像理会周息,只沉声道“凭什么告诉你。” 周息看着面前这只炸毛的鱼,兀地笑起来,认真道“大概、可能、凭我养过她几年?” 七黑“……” 七黑“!!!” 娘家人!! 还可能是丈母娘!!! 海上城-7 那还是一个颇好的天气。 和煦的阳光暖暖地照着。 周息只穿着一身浅绿色长裙,海风吹过,轻盈的裙摆在身后勾勒出风的形状。 三千青丝散于腰后,同样是风的踪迹。 小船在海面上迷茫地行驶着。 不知来处,亦不知归处。 周息突然站起身来。 漫无目的的小船也改了方向。 寻着声音的踪迹而去,渐渐偏僻。 周息看着比人还要高出许多的芦苇丛,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大,她顿了顿,抬脚上了岸。 那是一个婴儿。 或者说是一个被游鱼啃食到血肉模糊的婴儿。 如果不是那生命垂危之时迸发的最后生机——嘶厉的啼哭声,任谁都会觉得那是一个尸体。 那一声响过一声的啼哭,是一个生命最后的嘶鸣。 周息走过去,那些游鱼依旧紧紧撕咬着血肉,不肯松嘴。 甚至咧起血红的利齿,威胁似看向周息。 周息抬起手,三指弯曲,食指和中指遥遥指着。 那血红色的水面突然就剧烈涌动起来,上一秒尚在威胁周息的游鱼此刻全部漂在水面上,腹部上是一个平整的、圆润的贯穿空洞。 它们至死都不知为什么温和的水流能像利剑一样要了它们的命。 水流依旧涌动,将婴儿身上的血污尽数冲洗,带走了游鱼,带走了血红。 然后平整的水面张曲,水流将婴儿高高抬起,停在站在岸边的周息面前。 没有一点好肉。 右脚上小小的脚趾全部都被啃掉,留了半只脚,白骨可见。 被利齿撕咬过的不平整伤口被水泡的发白。 腹部已经被啃食殆尽,甚至看得到里面残缺的器官。 只剩一半的肺部。 这个孩子活不了了。 可她却依旧啼哭着,睁大了仅剩的一只眼睛——血红色的眼睛。 一声响过一声。 是生命的悲鸣。 周息皱了皱眉,伸手将婴儿抱进怀里。 她抬眼望向黄色的、无边际的芦苇滩,眼中是空洞与迷茫。 良久之后寂寥的芦苇滩上响起了低吟。 那声音太小了,被迎来的风一吹就散了。 甚至连她怀里的孩子都没听清—— “……三生伏令……我以我魂……阵起!” 荒原上这一刻突然静止了起来,水中的游鱼、水面上的波澜、岸上的芦苇、空中的飞鱼。 像是被定格了一般。 在周息脚下显出一个巨大的、猩红色法阵。 在法阵出现的下一秒,原本晴朗的天空顿时乌云密布,隐隐有雷鸣电闪。 在万籁俱寂中,在天地无光中,法阵的红映了满天,似末日之前的最后光辉。 繁杂的纹路一层勾嵌一层,缓缓转动。 如果有人在此观看的话,就会发现那法阵是逆着转动的。 周息散在背后的黑发寸寸雪白,她却全然不顾,抬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点在怀中婴儿的额头上。 “逆。” 怀中的残败的婴儿就像是电影中的倒放一样,身上狰狞的、血淋淋的伤口一个一个消失,那些被啃食的地方一块一块出现。 与婴儿啼哭一同响起的是猩红色天空炸起的一道道惊雷。 可这片芦苇滩依旧是静止的,割裂出去的。 只是几声惊雷的间隙,婴儿已是一个健全的模样,猩红色的法阵慢慢淡去。 那满头银白色的秀发也随之一点点变黑,可终究没能全部染黑,在右耳耳后,留下一缕雪白。 是她强行逆阵,逆转时间的代价。 周息看着怀中健全的婴儿,放在她额头上的手指却并未收回。 她看着天空乌云退散,风起云涌,游鱼再现。 “此后你便叫小鱼吧。” 怀中有了孩子,此行便也有了归处。 周息带着孩子进了城。 在一个偏离市区的小院里安落下来。 小鱼天生心脏异位,与常人不同,又有不足之症,如今骨龄都一岁多了,还不见长个。 周息看着面前要比同龄人小上太多的小粉团子,双手撑着下巴。 “小鱼,过来。” 在地上趴着玩鱼的小团子手脚并用,哼哧哼哧地先撅起来一个屁股,然后双手撑地,一个用力就……摔了个屁股蹲。 刚在还在小鱼手中求生的泡泡鱼此刻又在地上笑得打滚。 然后它就滚到了小鱼的脚旁。 泡泡“……” 吾命危矣! 小鱼并没有像寻常那样将鱼丢出去,只是看着周息,委屈的瘪起嘴,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一样。 小家伙的脸白白胖胖圆圆,周息寻日里最喜欢摸她的脸。 眼睛又是深沉的、能溺死人的绿色。 似碧潭、似春波。 受了委屈的时候就喜欢瘪起嘴,双颊、鼻尖红红,眼睛中蕴满水雾,就那样委屈巴巴地望着周息。 周息最是吃她这一套,没少在这副摸样下“色令君昏”。 周息站起身,将小团子抱起来。 轻声哄着“小鱼乖,小鱼不哭。” “阿息姐,泡泡它欺负我!” “阿姐晚上不给泡泡吃饭,好吗?” 小鱼对这个处决并不满意,睁着大大的、能溺死人的沉绿色眼睛望着周息,声音软糯,“明天早上也不给它吃饭。” 周息笑起来,捏着小团子胖乎乎的脸上,答应道“好,都依我们小鱼的。” 小鱼这才笑起来,对着地上呆愣住的泡泡做了个鬼脸。 周息的育儿能力并不怎么样。 三年来小鱼跟在周息的身后,从一个见了游鱼就浑身战栗冒冷汗的胆小鬼变成如今可以赤着脚下水摸鱼的熊孩子。 除此之外,还学了一些没什么正经用的小法术。 虽然这里没有灵气,无法引导小鱼修行。 但是自从觉察到小鱼身有不足之症后,周息就日日以灵力温养着她的身子骨。 周息自然也乐得其所。 反正残魂之身,又加之三伏令阵,她空有灵力用不得。 拿来温养小鱼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如此三年,小鱼身体中也留下一些灵力,周息便教了她一些基础的小法术,比如易容术啦、袖里乾坤啦、除尘诀啦、基础的五行诀啦、缩地千里啦、隐身术啦。 总之没教什么厉害的就是了。 但是这些法术落在小鱼眼里就是万分万分厉害且神奇了。 周息不知如何解释,只说是“魔法”。 海上城-8 周息垂下眼皮,将思绪从那些真真假假的梦境画面中抽出。 她看着面前上一秒暴躁,下一秒诚惶诚恐的七黑,依旧是问“怎么认识的?” 她想知道小鱼的过去。 看看方才那个梦境的后续。 七黑现在哪里还敢有半分懈怠,屁颠屁颠地跑去给周息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在旁边的椅子上做好,乖乖巧巧。 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小鱼不是被那群狗娘……咳……一些丧心病狂的鱼搞进研究所里几年吗,我刚好就是在那里被他们培育出来的,后来就一起合作炸了那研究所,逃出来了。” 他眼里颇有些骄傲“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确实是过命的交情。 就那群疯子进行的实验,如果不是他俩鱼跑得快,迟早被死在手术台上。 周息抿了一口水,觉得嗓子还是发干,像是说不出话来一样。 莫名的愤怒与愧疚将她包裹,密不透风。 呼吸不得。 她闭了闭眼,将心中的情绪压下,问道“小鱼的养父养母呢?” 明明梦境的最后,长无找到她之前,为小鱼铺好了后路。 为她找了一对三生善人转世的夫妻,以为他们签订转世续缘阵为交换条件,让她们领养小鱼,保她一生无忧。 就算没有那对夫妻,她教给小鱼的那些术法——五行诀、隐身术、易容术、缩地千里,虽只算的上是基础,却足够她自保不受欺辱。 再则,她在小鱼身上封了自己十分之一的灵力,灵力温养身脉;她还在小鱼的手心留下一个时间逆转的法阵,这几乎将她置于不死之地,应当不会……不会让她落得那般境地。 落得——被改造的地步…… 周息想着小鱼背后生出的“长矛”,想着她眼中总是那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心痛得厉害。 像是被生生揪掉一块一样。 周息思绪很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些不在梦境中的故事,亦或者说是——后续? 七黑看着周息耳后那缕瞬间雪白到底的秀发,怔愣着没有说话。 直到周息抬起眼望他。 七黑才磕磕绊绊地说起来“我从小就……就在研究所里,我那英明神武的好鱼大小……”七黑突然顿住,他日常惯以这个称呼来叫小鱼,如今嘴皮子一顺就出来了,根本打不住,七黑悄悄瞄了一眼周息,见她听了这个称呼没有什么异样才继续说道“呃……她……她的身世我也只是听一些研究员说过。” “她父母梅博士和梅夫人也在那个研究所里工作,你知道的,像一些干些违法事情的研究所总要在明面上有个合法身份,研究所分‘上舱’和‘下舱’,‘上舱’就是梅博士和梅夫人研究的新能源,是研究所明面上的合法身份;‘下舱’就是……一群疯子的聚集地。” “因为她父母的缘故,小鱼偶尔会在研究所里呆着。” “后来小鱼无意中跑到了那些疯子搞研究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她怎么能进去,简直就是倒大霉,毕竟‘下舱’安全级别高的离谱。” “他们发现了小鱼的不同。” “发现她身上异于常鱼的磁场,发现她会‘魔法’。” “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能听到她的哭声,我听一些研究员说是她不肯展示魔法,那群疯子用了些什么方法逼她开口,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她异于常鱼的身体恢复速度。” “那群疯子称她为‘鱼母的奇迹’,后来不知道怎么她惹怒了一个研究员,那个研究员地位还挺高的,就发疯一样把她和蜘蛛进行结合,结果……结果就真的成功了。” 周息从七黑开口的时候就喃喃说不出话。 七黑偷偷撇了周息一眼,继续说道“后来很久了,应该是她在‘下舱’的第十二年了吧,她问我,说要不要出去看看。” 答应她是七黑此生都不会后悔的一个决定。 穿着宽大病服的少女躺在手术台上,在那些疯子将她身后的蜘蛛腿切断改造之时,她突然侧头盯着站在角落里的他,无声地说“你一直在这里?要不要出去看看?” 少女深沉的绿色眸子,在手术台的无影灯照射下闪着溺人的醉色。 那群疯子都在赞叹鱼母的奇迹,鱼母的伟大,鱼母的恩赐。 没有鱼注意到她的嘴唇张张合合。 只有七黑注意到了。 因为他是在实验瓶里出生的鱼,那一批中只有他存活下来,尽管他只是一个残次品。 他是个聋子,一些研究员时常会拿走他的机械耳蜗,观看他的惊慌失措,以此来作为他们在封闭的‘下舱’中的乐趣,于是七黑练就了读唇语的技能。 七黑沉溺在绿色中,他听说外面有森林,一些研究员总喜欢用森林的绿色去形容她的眼睛,他想去看看。 看看是不是真的像。 于是他说“好。” 七黑知道她为什么选择他。 因为他是那些研究员的“孩子”。 他从他们的手下诞生。 他从一个实验品,到一个小打手。 没有鱼会怀疑他的,没有鱼会关注他的。 “她给我的任务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她让我找准时机去关掉磁场干扰系统,但是‘下舱’的等级分明森严,我能去的地方很少。” “可是她用了十年的时间,在整个‘下舱’的供电系统中布满蛛丝。” “后来就是她停了整个‘下舱’的电,我趁机去关了磁场干扰系统,”七黑眼里亮起来,向周息讲诉他们那段生死情“她抱着我,在枪林弹雨中,她又是放火又是放水的,魔法!最后她炸了那个研究所。哈哈哈——” 那个时候趁黑趁混乱他敲了一个高级研究员的鱼头,拖着他,顺着蛛丝,借助研究员的权限,找到了关系统的地方。 那个系统需要三个人共同的权限才能关。 七黑知道,如果这次不成功,他和小鱼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去了。 那小鱼这十年来的努力就全部作废了。 所以他用了最笨但是最有用的方法,他找到能量仓,用自己的身体阻断了能量供给,以此关了系统。 他在能量仓中被溶了大半个身子。 弥留之际,他听见外面的爆炸声,枪击声,混杂的额脚步声,金属割裂的声音。 他想,绿色终将回归森林,去寻她的自由。 可是那绿色循着蛛丝将他从能量仓中找到,抱着他穿行在枪林弹雨之中。 他想,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只要她在看到外面所谓的森林之时,那绿色中映出绿色的时候,能想到他就可以了。 他们逃出去了,不仅逃出去,还把研究所炸了。 他也完须完尾地活下来。 他那英明神武的好鱼大小姐用魔法救了他! 海上城-9 周息嘴唇张张合合,到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她所谓的后手保护最终成为她苦难的开始。 周息头疼欲裂,耳边尽是人言人语。 喧闹异常。 可她唯独听得见一声一声清脆糯甜的“阿息姐。” 最后的心理防线轰然崩塌。 真真假假。 缠她绕她。 缚她束她。 分辨不得。 她想见小鱼。 然后…… 该说些什么呢? 不知道。 但是想见她。 没有理由。 七黑被周息叫出去找小鱼。 自然也就不会知道,在他走后,屋内闪着妖异的猩红色光芒。 他的“娘家人”在那猩红色光芒之后,沉沉睡去。 耳后一缕白发,白得厉害。 七黑在天河之上找到了化作蜘蛛形态的小鱼。 他看着不同于往日的平静、没有了一丝波澜与生机的天河水。 嗫嚅着想着说些什么,却最终转口道“那人醒了。” 蜘蛛歪头看了七黑一眼,化作人形。 在七黑羞红了脸、僵硬地转过身时,抬腿将地上的长裙勾起穿上。 “她……”小鱼垂下眉眼,“好些了吗?” 七黑仍然不敢转回身,只干巴巴道“看反应都很清醒。” “可你知道的,她停留这越久,情况越糟糕。” 小鱼转头看了一眼慢慢被染作黑蓝色的天河水“是啊,我知道。” “所以我要送她离开。” 年幼的她站在窗下,看到一个阿息姐杀了阿息姐。 她看到杀人的阿息姐在虚空画了一个圈,她说“周息,周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吾便赐你,不死不灭,永困轮回,再无解脱。” 她跑过去,却被利刺穿透胸膛。 意识昏沉之际,她看到那个阿息姐冷若冰霜的脸。 她不是她的阿息姐。 再醒之时,她已被梅博士夫妻领养。 她一直在等着她的阿息姐。 如今再临,却是忘记所有。 当初她没能保护阿息姐,如今定然要送她平安离开。 小鱼身后的蜘蛛腿从镂空的长裙之间舒展开来,她回头看着七黑“往西走吧,去森林里,等明天天亮再回来。” 再回到这个无生命之城。 小鱼迅速回到地下城杂货铺。 她看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人,看着她耳后一缕白发,愣神良久。 直到外面慢慢响起慌乱。 小鱼慢慢走过去,手覆在周息的脸上。 是不同于她终日冰凉的温度。 周息睫毛微扇,小鱼看着那缕白发在周息睁眼之际寸寸染作墨黑,消隐进满头墨发之中。 好似一切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小鱼。” 周息喊她。 眼中是刚醒后一瞬间的迷茫。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攥着小鱼的手,她问“我们之前见过没?” 小鱼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胜过骄阳,只是还不待她开口,周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自顾自地说着—— “我应该是做了一个梦,忘了什么时候梦到的了,梦中之事也忘了七七八八,只记得梦里我见过这水的,好像还有一个小姑娘,她叫我阿息姐。” 小鱼的笑僵在脸上。 周息疑惑地望向小鱼“那声音太真了,像是我真的听了很多很多遍一样。” 小鱼抬手,双手轻轻捧起周息的脸,她唤“阿息姐。” 梦境与现实融合。 满脑稚嫩的声音盈盈绕绕只剩下这一声成熟却委屈的呼唤。 周息呆愣住。 小鱼又笑,可这次却笑出了眼泪,她说“阿息姐,是你把小鱼给忘了。” 外面的慌乱声越来越大,周息甚至听到了巨大的爆破声。 小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水,几根几根的沾作一起。 她说—— “阿息姐,我送你回家。” “阿息姐,别把这当梦。” “别把小鱼当虚幻。” 她看到自己缓缓上升,看到了被炸开的大门,白光大泄。 看到曾经的湛蓝色世界已经变成了黑蓝色。 看到为首的“人”,其实已经算不得人了,他只能说是一个可以站立起来的鱼而已。 宽而厚的嘴唇张张合合“001号!你是要所有的人给你陪葬吗!” 看到嚣张的“鱼”被蛛丝卷起丢进涌上来的黑水中,化作森森白骨,再没有鱼敢上前一步。 她看到小鱼抬头望着她,然后手掌翻转中无数闪着晶莹的蛛丝向自己而来。 看到绕满了一整个城的蛛丝。 小鱼说“本来是想炸了这座城的,可你喜欢。” 她说“城是送不得了,便送你些旁的东西吧。” 在周息的声嘶力竭之中,小鱼又笑起来,灿若骄阳,她手掌翻转,外面已经被染作黑色的潮水像是听了指挥一般,寸寸淹没这座城市,不放过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 这场用满城生命献祭的仪式并没有持续太久。 送一人回家也足矣。 最后周息恍然间看到熟悉的刮着不平白色腻子的斑驳天花板,是曾经自己想见而见不得的景致。 可如今她只想下沉,只想抓住下面那个面容昳丽少女的手。 可梦境的最后她看到那少女灿烂一笑,喊了一声“阿息姐”后被黑色淹没。 十七将梦魇中的周息叫醒。 周息睁眼的瞬间双手捂住耳朵。 在被子中捂了一夜的手正温热,指下覆上微凉的耳朵,让周息打个寒颤。 “又做噩梦了?” 虚空中有声音响起。 周息垂下眉眼,手腕上昨晚新戴上去的红绳随着她的动作响个不停。 周息慢吞吞地翻个身,抹下泪水,又发觉枕头已经湿了大片。 她轻声嗯了一声。 伸出另一只手,拨弄着右手手腕上的系在红绳之中的那个六字真言小撞钟。 就这样静默着。 长无说,她会一直陷在无止境的回环之中。 她想—— 如果梦境可以重现。 如果回环从不停止。 她是不是…… 有机会再见一次连声? 再见一次小鱼? 或许还可以试一试改变结局。 红白街-1 可周息的这个想法十七并不支持。 他说“周息,别去想那些,别陷进去。” “你要往前看,别回头。”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肯定自己的决定。 那个永远肯定自己的十七第一次提出反对。 可周息并不退缩。 周息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吹着迎面的冷风。 厚重的大衣此刻也并不暖和。 周息伸出双手搓了搓,又放在嘴边呼出口热气继续搓。 她望着阴灰色的天,这个颜色周息真的喜欢不起来。 她发着呆,良久之后才开口,语气坚定“可我总需些什么来支撑我走下去。” 对方是良久的沉默。 周息现在的情况糟糕的厉害。 她分不清真假。 总是怀疑现在的自己是不是还在一个梦里。 在此之前的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同样找不到死去的理由。 于是终日闲闲度日。 置万事于身外,彷佛与世界割裂开来。 她不愿入世。 冷漠地瞧着自己、瞧着世间一切。 可如今却怀疑满世界。 怀疑自己。 数次有过轻生的想法。 周息继续说道“我在这死寂了十年来不曾翻出半点浪花的人生中寻得一些趣事,如此真真假假又有何妨呢?” 周息仰着头,看着阴沉的天。 连飞鸟也无。 同她一般的死寂沉沉。 她听见她的十七说“回去吧,这冷,小心冻感冒了,你身体本就不好。” 周息不动。 那声音又响,带着些许无奈,妥协“你若开心些,万事都可。” 周息听罢,这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慢慢吞吞地往回走。 放眼处尽是乌蒙一片。 像是劣质的胶片滤镜,为这一片空间披上诡异的白。 空无一人的街道。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血迹斑斑。 两侧的白色建筑上,发黑的、粘稠的、恶心的血迹向下拖出大片不知名物体。 嗒嗒嗒—— 入目的画面像是老式电视机那样突然花了一下,周息周围突然就热闹起来。 她麻木地看向面前,几乎是贴在自己脸上的无脸人。 无脸人拖着自己不合比例的身形慢慢直起腰,已经过了旁边建筑二楼的头向下俯视着周息。 发出听不懂的长鸣。 万分寂静。 周息从它的身体中径直穿过去,继续往前走,虽然她并不知道尽头在哪。 更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何在。 往前走。 周围的无脸人影影绰绰,偶尔一个俯下身贴近盯着她。 然后在那张空白的脸上突然闪过血淋淋的五官。 凸出的眼珠往下流着血,鼻子就是像是随意往上贴的一团腐肉,时不时蠕动一下,咧到耳根的唇下包裹着兽类的、倒三角形样的牙齿,密密排布。 周息顿了顿,停下脚步。 这里她走过了。 或者说,她一直都在原地没动。 周围的建筑永远都是这样。 鼻尖在这一瞬间充斥着腐烂的、发酸的、黏稠的臭味。 很烦。 难闻的气味很烦。 走不到尽头的街道很烦。 一直走很烦。 周息想,她应该用拳头狠狠砸向这个恶心的东西的。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如果有手套的话就更好了。 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寂静无比。 周息僵硬地抬起头,周围的无脸人消失的干干净净,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好似一切只是她的幻想。 她的手是透明的。 或者说她全身都是透明的。 从旁边商店橱窗上玻璃的倒影上她看到自己空无的脸。 还有一个无脸人。 是她啊。 毫无感情。 她就这么盯着玻璃中的自己。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或者说,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 “喵呜——” 是一只黑猫。 一只胖到、也大到离谱的猫。 周息想,没有猫会长成这样。 可一切都那么近乎合理。 周息僵硬地低下头,但是她并没有看到猫。 她看不到橱窗了。 她太高了。 像是往上踮起脚,伸手就能穿过天空云层一样。 什么时候长高的呢? 她明明一直都在盯着玻璃中的镜子。 可是,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合理至极。 那只黑猫在无脸人周息呆愣的瞬间飞速地爬上去,在透明的躯体上如履平地。 好似他的脚下真的有东西一样。 是与之身体不符合的矫捷而迅敏。 周息兜住爬上来的猫。 真的很重。 可猫猫并不关注这个。 被血迹染红的橱窗玻璃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胸前兜着一只胖到离谱的黑猫。 黑猫将软软的肉垫啪地一声盖在周息的脑门上。 在这一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在后退。 染血的街道。 影影绰绰的无脸人。 连着周息也在后退。 周遭突然热闹起来。 早市上热气腾腾,各种包子肉汤的香混合在一起,勾的人肚子咕噜噜地叫。 周息失魂的状态也被这香勾走了。 她沉默地看着兜在自己怀里的黑猫。 是真胖啊。 也是真重。 周息向上颠了颠,攥紧要滑开的手腕。 往前走去。 热热闹闹的街道。 来来往往的行人。 黑猫啪一下打在周息咕噜噜响着的肚子上,周息将视线移到它身上。 才发现黑猫举着一只爪爪,一直指向一个方向。 周息不知道去哪,于是就顺着黑猫所指的方向走过去。 渐渐远离了早市,各种香味淡化于雾,只剩夜雨之后早上的泥土清新味。 周遭的建筑很是老旧,两三层的楼房上爬满绿色的爬山虎。 晨风一过,一层一层的浪在墙上晕开。 路并不宽阔。 上面还残留着昨夜的雨。 路两边的香樟树长势的很好。 周息按照黑猫的指示走到小区门口。 老旧的蓝低牌子上是红色的字迹—— 碧水云天a区。 一旁的保安亭里面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没有穿安保服的中年男人见周息走过来,立马起身迎上去。 中介看着周息怀里的猫,皱起眉“不是说了不许养宠物?” 周息沉默。 周息放开手。 黑猫啪叽一下落在地上。 身上的肉都抖了抖。 “不是我的…………猫……” 周息的话没说完,面前的男人突然暴起,手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多出的水果刀,一下又一下捅进周息的腹部。 “学生不能说谎知不知道!老师怎么教你的!不能说谎知不知道!” 周息只觉大脑一阵轰鸣,再反应过来时,怀里环抱着一只极重的黑猫,面前的男人迎面走来,皱着眉“不是说了不许养宠物?” 周息同样沉默。 周息选择不说话。 可男人依旧暴起,水果刀捅进腹部,一遍又一遍—— “都说了不能养宠物!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 红白街-2 当周息再次看着男人迎面走来,她兜紧了怀中的猫,然后抬腿猛踹—— “他妈的有病!” 捅!捅!捅!捅你爹! 中介被踹倒,摔在地上。 还没反应过来时,周息的脚又落在脸上。 一脚又一脚。 周息数着,踹了三十二脚才善罢甘休。 她挨了十六刀,总是吃亏的。 可周息大度,不与癫公计较。 她踹的实在是累,怀里的猫又实在是重。 于是周息手一松,那胖猫径直落在男人的胸膛。 咔嚓一声后男人再也没了反应。 黑猫优雅地走下来,蹲坐在周息脚边。 保安亭里又出来一个人,穿着安保服。 周息累的不想动,就在原地站着,一副爱怎么样怎么样的表情—— “打人了,快打电话报警。” 好让她去警局里歇歇。 保安忽略周息的话“来看房的学生去三十六号楼,304房间。” 周息看着返回保安室并插上门的人。 沉默。 周息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兜起胖猫走进小区。 当一人一猫找到三十六楼的时候,日上三竿。 周息礼貌地敲了门,却是对面一户人家打开了门。 是一位中年妇女。 “来看房的学生?”妇女手里还拎着一把砍刀,上面滴滴答答地滴着粘稠的血。 双眼是不正常的红色。 周息将视线从砍刀上移开。 “嗯。” 妇女点点头,将刀别在身后,过来给周息开了门。 里面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阳台的布局。 是大多数人理想中家的样子。 原木的装修风格,更显温馨。 周息认真看了起来,心里盘算着等她以后买房也要这样装修。 妇女就站在客厅电视机前,等周息看了一圈,才开口“一个月三千,水电费另算。”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天黑之后无家可归的人可是活不了的哦。” 周息听着妇女的威胁,懂了。 天黑之前她要是还没地方住,就会有“正义人士”来请她下去。 可她没钱。 “太贵了,再看看。” 妇女抽出别在身后的砍刀。 周息冷笑,把脖子伸过去“来来来,往这砍,砍死你妈。” 遇到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妇女一时间怔愣住,又默默把刀别回去“两千,不能再少了。” 周息丝毫不管,依旧伸着脖子“要钱没有,烂命一条。” 妇女“……” 呜呜呜,剧本不是这样写的。 她应该害怕,跪下乞求,痛哭流涕,然后答应自己的要求。 “一千五。” 周息“磨磨唧唧。” 说罢竟抽出妇女身后的刀,举刀就要往自己脖子上划,却被其手快拦下。 妇女“给你住,给你住。” “不要你钱还不行吗。” 周息松了手中和妇女争抢的刀,转身坐在沙发上,让整个人陷进去“谢谢,你真是个大好人。” 呜呜呜呜。 妇女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头她要找上头要补贴。 不带这么玩的。 而始作俑者周息瘫在沙发里,看着面前的猫。 她先前没有仔细观察这胖猫。 如今细细观察才发现那双猫眼确实熟悉。 一潭春韵。 周息手掌置在猫猫的脑袋之上,被蹭的很是舒服。 她一瞬间愣神,下意识喊了一声“连声。” 猫猫蹭着的脑袋停下,怔怔看向周息。 周息听了这声无意识的唤词,反应过来,将手伸回来,搭在脸上,遮住眼睛。 黑猫就站坐在面前的茶几台上,看向周息。 很久之后才跳到周息的身上。 可他忘了如今的分量。 神游天外的周息弹跳而起,吓得胖猫四处逃窜。 周息捂着肚子趴在沙发上,缓了足足十分钟。 胖猫趴在周息身边,拉拢着脑袋。 十分钟后,周息又是好汉一条。 她高高举起的手在看了那双眼睛时轻轻落下,变为抚摸。 等她发觉自己在干什么时又摇头苦笑。 搞什么替身文学呢。 周息在房里瘫了半日,撸了半日猫。 太阳是一瞬间落下去的。 血月高悬。 白日里寂静的小区,在这一刻突然热闹起来。 锣鼓喧天。 周息换个姿势继续撸猫。 对外面的唢呐声充耳不闻。 无视个彻底。 窗外的无脸鬼“……” 无脸鬼是个敬业的,分配好的任务必须完成。 于是屋里的周息就发觉那唢呐声越来越近,像是就在窗外一样。 与此同时,冷风阵阵。 周息面无表情地起身,抱起胖猫,慢慢悠悠地走进离她最近的那间卧室,反锁了门。 躺在床上被子盖好,并把整个脑袋也都包进去。 闹鬼定律,谁出去谁死。 她不想活,也没必要找死。 无脸鬼“……” 呜呜呜呜。 房东姐说的没错,这人有病。 她怎么能不好奇呢。 她应该拉开窗帘,被我吓一跳,突然疯狂求饶才对啊。 呜呜呜呜呜,平生第一次滑铁卢。 这是对他工作的否定。 屋里的周息睡得并不好,毕竟任谁窗外响一夜唢呐声都不可能睡得好。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也是这样的唢呐声。 锣鼓喧天震天响,红绸锦缎铺满地。 来人高声贺语“周小姐恭喜。” 贺的是周家迎了上门女婿。 贺的是她周息娶了夫。 穿过长长的回廊,她推开门,里面红烛摇曳,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撒一地。 床上坐着一个人。 正红色的秀服穿身,盖头遮面。 她走过去,执起长长的桃木枝,挑起盖头。 落入春韵。 额间祥云花钿,唇上口脂嫣红。 白发盘起,耳上佩戴长长的流苏挂饰。 好一个俏夫郎。 周息猛然从梦中惊醒。 拍着自己的红而烫的脸。 良久之后才趴回被子上笑,笑着笑着又流出来眼泪。 她娶了连声。 红白街-3 周息在床上缓了许久,才将思绪拉回。 她慢吞吞地下了床,拖着嗒嗒嗒作响的拖鞋走出去。 她昨晚分明反锁了门的。 周息想。 小黑也不在。 总不能是外面那乐人进了屋、开了门将她猫捉走了? 周息脑中闪过那双猫眼,晶莹剔透的绿色,宝石似的。 像连声,又不像。 连声的眼睛没那么晶莹剔透。 周息卸了一个原木高架椅,拿着椅子腿充当武器就开了门出去。 灰旧的楼道里静悄悄。 可周息却生出一股被窥视感。 她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对面房东太太家的门禁闭,周息盯着门上的红色对联良久,总觉那视线越来越明显。 她慢慢走过去,透过猫眼只看到一片红色。 红色渐远,露出房东太太的脸,嘴巴咧开,漏出一口尖利的三角形牙齿。 周息淡定地敲了敲门。 在门锁响起的时候她抬脚猛踹。 哐!!! 周息屈膝抵在门上,双手握紧木棍戳在门后之人的嘴巴里。 “吓你妈呢?” 屋里一众开会的鬼被周息的这操作吓呆了。 定定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周息发现了更多的视线之后,慢吞吞地转过头,与一众鬼对视。 周息“……” 这还活个蛋啊! 死吧。 周息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刚打算躺平让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的时候,突然一只鬼跪了下去。 然后哗啦一下所有的鬼都跪了下来。 周息“???” 怕我啊。 这不就好办了。 女生将木棍在鬼的嘴巴里转了几圈,搅碎了一排利齿后才将木棍从房东太太的嘴里抽出来,拎着木棍慢吞吞走过去,一众鬼让路。 她走到沙发旁,坐在被鬼让出来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往后靠着,木棍被顺手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门口断断续续地响起抽泣声。 吓死鬼啦!!! 呜呜呜呜!!! “昨天晚上谁吹的唢呐?” 所有鬼顿时齐刷刷地指向一只无脸鬼。 无脸鬼“!!!” 周息抬眸将视线落在无脸鬼身上“一会跟我走。” 无脸鬼“???” 周息没管无脸鬼的疑惑,继续向着众鬼又问“看到一只黑猫了吗?” 一众鬼“???” 黑猫??? 黑猫!!! 那是普通黑猫吗? 那是他们的王啊!!! 刚刚还在开会的王啊! 对哦,他们王什么时候离开的? 明明房东姐开门的时候还在啊。 周息看不懂他们的表情,又问“看到没有?” “没……没……没”……有。 “去找。” 周息发话。 一瞬间众鬼蜂拥而出。 用周息听不到的声音大喊“王啊!您尊驾在哪啊?!!!” 无脸鬼被周息叫着,跟着她回了房间。 周息躺回床上,转头看向无脸鬼“行了,你可以吹了。” “我不说停不许停。” 周息酝酿了一个多小时的睡意,最终以失败告终,她叫停了无脸鬼,让他晚上再继续去窗外吹。 中午的时候,众鬼委托无脸鬼将黑猫和午饭一起送过来。 被送回来的小黑眼中绿色暗淡了些。 似颓败的晚春。 周息只当是光线变化。 并未多想。 至此她看着送来的午饭,也才意识到她已经一天多没有吃饭了。 可她没有任何饥饿感。 这个梦很奇怪。 周息想。 外面那群鬼更奇怪。 黑猫趴在周息腿上,也不叫,也不动。 周息推了推他。 纹丝不动。 她腿麻了。 周息将猫抱起来放在沙发的另一边,看着窗外葱葱郁郁的香樟树发呆。 又是一天结束。 血月高悬。 周息依旧没有饥饿感,她走到窗边,敲了敲玻璃。 无脸鬼立马出现。 “吹吧。” 说罢便走进卧室,反锁了门。 客厅沙发上的黑猫走过来,端坐在窗台上,却是看向紧闭的房门,口吐人言—— “吹吧。” “遵命。” 对面又开了会。 房东太太哭哭啼啼。 因着牙齿断裂的缘故,说话也不清晰。 “汪,恁血姚狸猫,胃小十人,卧一小,汪厚就搭卧了。” 保安鬼“你叽里呱啦说的什么?王能听得懂吗?” 沙发上的黑猫甩了甩尾巴,前爪一划,一个木盒凭空出现落在房东太太面前。 “赔礼。” 房东太太一瞬间变脸“写写汪,汪厚搭卧,世卧德夫妻。” 黑猫站起身,做最后的叮嘱“不可伤她一分一毫。” “遵命,王。” 有了中介鬼的先例,谁还敢欺负王后啊。 提起中介鬼,众鬼一阵胆寒。 一片一片割肉放血,挫骨扬灰,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 时间太久,他们都忘了当初王是怎样的可怕。 这边周息没能入梦。 黑猫敲打一众鬼后悄咪咪地潜进周息的房间。 女生睡得并不好。 皱着眉头。 像是做了噩梦一样。 黑猫叫停了外面不绝的唢呐声,轻身一跳—— 没跳上去。 该让多福减减肥了。 小猫怎么能吃这么胖呢。 连声操控着并不熟悉的躯体,费了大力气才爬上床钻进周息怀中。 蓬松的毛毛蹭着周息,被周息自然抱住,下巴抵在毛毛脑袋上,轻轻蹭着。 像很久之前一样,她也喜欢这样蹭着连声。 那时他还是周家的上门女婿,是周息的夫。 那是多么幸福的一段时间啊。 连声想。 绿色的竖瞳中映着女生熟睡的脸。 真好。 这样真好。 一夜无梦。 周息抓住黑猫扫来扫去的尾巴,说话含糊不清“别闹。” 外面的阳光落下,周息翻个身,背对着阳光。 黑猫也跳过来,继续用身上的毛蹭着周息。 周息没法,只能起床。 简单洗漱之后,周息依旧坐着沙发上撸猫。 她不会饿。 也就懒着吃饭。 脑海中捋着思绪。 这个梦太奇怪了。 鬼还怕猫。 真是奇怪。 鬼还怕她。 更奇怪了。 红白街-4 当连声发现周息轮转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立马传了命令,让一众怨鬼好好招待周息,奉其为主。 异界之间通信本就并非易事,消息传过来,只剩半句—— 好好招待。 恶鬼们曲解了他的意思。 所幸多福找到周息,杀了作乱的小鬼。 带着周息离开街道。 当他赶到这里后,附身于多福,处置了那个不听话的小鬼。 连夜开了会,下达新命令。 他想,只要周息在碧水云天一直不出去,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一切都不会被发现。 可总是事与愿违。 周息是被长无叫醒的。 小黑并不在。 长无依旧是那副模样。 这些日子周息无所事事,终日撸猫。 所有的变量都被连声阻断。 只要周息在这里自然死去,她就可以去到下一个世界。 可是,这怎么能行呢? 这个世界的事情她不想起来,计划还怎么进行呢? 周息撑着身子起来,靠在被垫上。 “有事?” 长无坐在床沿,直入主题“这是你的第一世。” 这里是周息的第一世。 是长无入轮回的第七十一世。 “吾认为,有些事情你该知道的。” 周息挑眉“比如?” “比如小黑就是连声。” 周息散漫的姿态一顿,盯着长无“口说无凭。” “信与不信是你的事。” 长无笑着,又丢出一记重弹“再比如,你身边那个残魂十七,也是连声。” 长无盯着僵硬的周息“往北走,过了桥,一切就都能想起了。” 长无再次消失。 如她来时悄无声息。 周息知道她就在暗处看着自己。 周息闭了闭眼,消化着长无所说的话。 小黑就是连声。 十七也是连声。 长无没理由骗她。 那双眼睛那么明显,为什么她没想到呢? 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那么相似的人呢?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而另一边的连声,在发现所追踪的只是一个障眼法之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血月下黑猫有着与之身体毫不匹配的速度。 他推开房门,沙发上坐在言笑晏晏的长无。 “小息呢?” 长无得逞的笑“你猜?” 连声警铃大作,立马转身飞奔。 血月拉长了周息的影子。 她看着面前的桥。 桥上两队人。 一队穿红,一队着白。 唱着,跳着。 被连声用障眼法遮住的世界,随着周息踏上桥的一刻显露出来。 青色的石板桥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长长的街道被桥相连。 一边白色,另一边红色。 黑猫从暗黑中窜上来,死死咬住周息的裤管,想将她从桥上拉下去。 “连声。” 黑猫顿住。 他抬起头盯着周息。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那么想你。 我以为我病了。 我以为我的爱脏了。 ——她不敢去想连声。 也不敢去想十七。 周息低下头,看着那双眼睛,重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到底是什么事,你要如此遮掩呢? 周息笑起来,趁着黑猫的呆愣,转身往桥的另一边、那个红色的世界跑去。 她说“我想,我应该知道的。” 黑猫扑上去,跟着周息一同消失的红光大现中。 周家小姐前些日子从下面的庄子上带回来一个人。 养在别院里,时常去探望。 周父不过是说了两句,便被已经掌管了周家产业的周息送去乡下养老。 随着周父的离开,那位也堂而皇之地被接进周家大院。 被人津津乐道。 而外面讨论的中心人物此时正在周家书房里大发雷霆。 周息将北区送来的信揉作一团,扔出去“要道歉就让他拿出点诚意。” “告诉他,三日内拿不出像样的赔礼,青山湾从此以后就归周家了。” 而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也不愧于外界的评价——狐媚子。 连声端着茶水走过来,放在周息面前“别气,不值得。” 周息端起茶盏,并没有喝下去,只在手中把玩,看着身穿单薄的连声“许先生说你体弱,本就受了伤,怎么没穿厚些?” 男人穿的岂止单薄。 初春的日子,乍暖还寒之时,男人只穿了一件青衫,掐着腰的设计,更显人削弱。 三千白发散落腰间,映的人如妖似魅。 周息转头对着家奴道“去把我那件大氅拿来。” 周息的房间离这近,去来用不着多久。 周息从家奴手中接过大氅,亲自给连声披上系好。 换做旁人早该感恩戴德了,偏生男人得寸进尺。 他比女生高,弯下腰后视线与女生齐平,笑得灿烂,绿色眸子里仿佛盈满春意“你在心疼我吗,周小姐?” 周息丝毫不退避,迎上那水波潋滟的眸子“是啊。” 连声叹口气“你不用怀疑我的,我身后没人。” 周息系好了带子,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视线齐平“我没有怀疑你。” 个鬼啊。 这人从一开始的目标就那么明确! 查不出一点身世。 像是凭空出现一样!!! 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他是说他身后没人,谁信啊? 傻子才信。 可她周息不是傻子。 指定是哪个人派来的。 总不能是事情败露了? 那也不对啊,要是败露了,该直接打上来啊? 怀疑我?派人来探消息? 演呗。 谁能演过我? 连声伸手抬上肩膀,落在周息那只手上。 金尊玉贵的周家小姐,连十指都被养护的极好。 细腻如暖玉。 周息被连声的动作唤回思绪,她盯着那相覆的手,对方的手指修长,掌心却布满老茧。 非一朝一夕能形成。 她听见男人又道“我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也永远不可能背叛你。” “我的灵魂忠诚于你,我的身体属于你。” 周息也笑“是吗?” 连声凑近,鼻尖对鼻尖“是啊。” 周息拉开距离,坐回位置上,翘起二郎腿“我信了。” 女生穿着款式简单的灰白色上衣裤子。 左腿脚踝搭在右大腿上,背靠靠椅,微微斜身,一只手臂撑在扶手上撑着脑袋,她盯着连声,却是问道家奴“我记得上次刘家送了一批小玩意?” “是,小姐。” “都送给连少爷。” 周息微微转动座椅,左右小幅度摇摆“对了,连少爷身体不好,我记得城南有座园子,把那修葺一番,下周我带着连少爷去小住。” 红白街-5 周息说的小修一番,自然不是小修。 调了附近省县所有能工巧匠,万人工程,寸寸翻新。 据说连石板都是暖玉铺做的,只因那人身体不好。 好一个寸土寸金实像化。 北家那边的赔礼整整九十九箱奇珍异宝,掏空了大半个家底。 周息大手一挥全部令人抬进连声的院子里,堆成一面墙来。 可周息向来秉持着既要又要还要的原则,青山湾自然不会不要。 周家商队以强硬的手段一夜之间占据青山湾,与此同时北城田家负债破产。 始作俑者的周息香软佳人坐怀。 是真的坐怀。 周息坐在太师椅上,连声坐在她怀里。 “你往外来来。”男人说。 周息挑眉,斜倚在太师椅上,一手撑头,看着怀里的人。 连声没办法,他从周息腿上起来,蹲下去轻揉着周息的脚踝,那里还上着钢板。 男人抬头询问“疼不疼?” 周息与这人耗了半个月,除了处处不对劲,处处找不到背后之人。 连到底是哪方势力派来的也调查不出来。 她心下烦躁,上身前倾,扯住连声的衣领,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会勾引人?” 碧水云天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温泉暗流,如此,这里的气候四季如春。 园中的花早早地就开了,从周息这里看,远处是满树的白玉兰花。 大片大片的灿烂。 近处是一双春韵的眼睛,晶而亮。 周息修长的手指划过对方滚动的喉结,气息缠绕“你该这样的。” 一个一触即离的吻。 像小鸡啄米一样。 很是生涩。 连声起身压在太师椅上,长臂一揽,将周息禁锢在怀里,一手扶住女生的后脑勺,笑得耀眼“周小姐,是这样吗?” 窗外春风恰起。 满枝白玉兰摇晃。 吹乱了书桌上的纸张。 连声是弯着腰捂着肚子被家奴扶回去的。 雾南关了门,盯着自家小姐大笑。 周息从桌子上顺手摸了一只钢笔,丢出去,砸在紧关的黄花梨木门上。 雾南大笑不止,走过来站在周息身后,表演地绘声绘色—— “不会勾引人?”压低声音。 “你应该这样?”尾音拉长。 出拳,“滚出去!”微微颤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息又伸手拿了一把宣纸盖在雾南的脸上“阿南!” “哎呀哎呀,小姐~” 雾南最擅长撒娇,这一句小姐喊得千回百转,媚意横生。 “您害羞了!” “您嘴巴好红啊,脸也红! 周息没想到这次会把自己搭进去。 她只是查了那么久却依旧查不出男人身后任何线索。 一个不清楚底细的不定时炸弹日日留在身边,周息疲惫不堪。 她不是没想过杀了他一了百了,可调查不出身后之人,今日有连声,明日还有李声王声。 周息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起身出门“告诉连公子,碧水云天风水养人,他身子不好,便在此处住着了。” 雾南冲着周息远远的背影大喊“小姐,您要去哪?” “去青山湾看看。” 青山湾是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之间来往的重要城县。 田家就是靠着青山湾一带发家致富的。 半个月前周家一支商队在青山湾被查出来涉嫌通民派。 兹事体大,周息亲自前往青山湾调查周旋。 调查之时,田家处处为难,好似周家已经被定了通民派的罪。 周息从车上下来,穿着一身墨绿色旗袍,白色皮草披肩,头发被卷过,妆容精致却遮不住眼底的疲惫。 接头的王兴发立马走上前汇报现在的情况 “小姐,昨日去淅川的商队回来检查时被查出了民政派的证物,只是扣押住,警局并不敢对商队做些什么。” “可是田家家主今日出证,说周家的商铺在青山湾一向不老实,只碍于周家势大,从不敢声张。” “当场整个商队,三十二人全部被压入牢狱。” 周息面无表情听着汇报“田家?” “是的,小姐。”王兴发为周息介绍“田家是青山湾一带的地头蛇,靠着关税发起了家。” 也不怪周息不清楚田家,只是每日这种小区域的小门小户前来周家寻求合作的太多了。 周息哪有时间理会? 周息大步往前走着,对前面端着枪的守卫视若无睹“行,我记住了。” 警局的守卫只端着枪吓唬周息,还真不敢干些什么。 上面的人敢压周家商队,那是人证物证俱在,奉公执法,周家不会说些什么。 下面的他们可不敢拿枪指着周家大小姐。 周息踩着黑色高跟推开警卫室的大门。 局长早就听说周家大小姐登门,此刻刚跑过来,看着门口跟过来的警卫,冷汗直冒“哎哟,周大小姐怎么亲自来了?这舟车劳顿的。” 周息坐在最里面的办公桌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我为什么来汪局长最清楚。” “我周家最不可能参与你们这些破事里,我相信以汪局长的聪明才干,会查清事情经过的,对吗?” 汪德发“是是是。” “主要是这田家出证,又确实在商队中发现了证物,我也相信周家是被冤枉的,只是这还是要按流程走走,到时查出这证物究竟从何而来,自然还周家一个清白。” “还请周大小姐给警局一段时间。” “三日,三日之内,我要结果。”周息抬眸看向汪德发。 “这三日确实有点短……” “田家证词之事我会解决,三日之内,汪局长只管调查那证物。” “务必将那证物从何而来,经过谁的手,又因何出现在周家的商队中,都调查清楚。” “若是人手不够,去西街的珲春堂招人即可。” “青山湾所有周家商铺这三日之内,尽可接受盘查、协助。” 汪局长就等着周息的这句话“好好好,三日之内,必然给周大小姐一个答复。” 周息给汪局长开了权限,又马不停蹄地去前往田家住宅。 周息被家奴带至主堂,田家家主正高坐上堂。 细喝着茶水。 周息径直走到右侧坐下,田家庵像是才发现来人一样,表演劣质“哟!什么风给周大小姐吹来了?” “快快快,给周大小姐上茶。” 周息后倾斜倚,散漫姿态做满“不用了,我还喝不惯这外面的茶。” 田家庵被明晃晃下了面子,也有些恼,在他看来,此时周家应该是一身浑水才是,该她周家求自己撤证。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敢来田家放肆? 田家庵放下茶盏“也是,如今这商队之事确实足够你焦头烂额,确实是没时间喝茶。” 周息一声轻笑“小地方出来的,我不怪你眼界短浅。” “这事对于田家可能是个灭顶之灾,对于周家,”周息摇摇头“还真不是。” 红白街-6 “这世道,谁有钱,谁大爷,谁有权,谁是爹。” 周息抬眸轻扫一眼田家庵“周家好巧不巧,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势有势,便是我明日自己养个军队,谁敢说不行?” 周息站起身来,雾南这时候正好从外面进来,背着一支长枪。 周息接过那支定制的长枪,上面暗纹提花,精贵异常。 周息熟练上膛,驾起枪来,枪口正对着田家庵的眉心。 田家庵此时已经被吓到打颤“你……你……你怎么能私藏枪支?!” 周息一笑,将枪口下压,停在某处“平日里闲来无事打个鸟而已,该知道的人自然都知道,不劳家主费心。” “还劳烦田家主好好想想,怎么去和警局说。” 周息对着桌面上的茶盏开枪,嘭一声,瓷片四溅。 “哟,不好意思,走火了,家主不会怪我吧?” “不……不……不会……不会。” 周息哦了一声“那家主以后可要避着我点,不然我这自学的枪法,也没个准头,万一下次走火走到别处,这也不知是谁的错了。” 周息如来时一样大步离开。 旗袍高跟,走起来摇曳生姿。 可田家庵却浑身寒冷,如坠冰窖。 家奴这时候上前扶着,却发现地上流了一地不明液体。 混着手背上瓷片割破的伤口滴下的血,还在不断扩大。 “滚啊!都给我滚啊!” 田家风口变得快,从周息离开之后,立马去警局重新换了说辞。 说周家最是大度,生意来往之间爽快公正,断断不可能通民派。 周息又去见了一次那三十二个商队。 警局里早在周息来之后就已经将人放放出来,四人一间,在警局大院里安排了临时住所。 吃喝住行,除了行,照顾的那是面面俱到。 周息安抚了一番商队,才坐车回到珲春堂,已是深更半夜。 街道两边的商铺三三两两地亮着稀稀拉拉的灯。 周息坐在后座,塌下身子。 她一向不怎么喜欢穿高跟,太累脚了 旗袍也不怎么喜欢,太束身了。 平日里她在住宅不出门的时候,都是一身居家宽松睡衣,舒服的很。 周息闭着眼小憩,没注意到车后方的一处小巷子内红光大现。 许有人注意到了这昙花一现的红光,也不过认为是哪家店铺上的灯光出错一闪。 权限下放的到位,加之有田家做例,整个青山湾极其配合调查。 不过两日,汪局长就携着结果登上珲春堂的门。 周息躺在后面院子里的贵妃椅上,见了来人也不起。 结果她自然知道。 有的是人争先恐后地告诉她。 汪局长停在不远处“下面的人搞错了,周家商队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后面哗啦啦进了十几个年轻壮汉,两人抬着抬着一个木箱。 汪局长“小小赔礼,还请周大小姐收下。” 周息睁开眼“汪局长这说的是什么话,奉公行事罢了,不过是听了小人之言而已。” 汪局长“是是是,我已经警告了田家。” “我们商人最看重诚信,汪局长也得小心这种出口无实之人啊。” “是是是。” 周息一笑,招呼雾南“阿南,送客。” 事情已经解决,可周息却迟迟不肯离开,汪局长知道这周大小姐是想等个处置。 于是下令所要检察田家所有产业,当晚珲春堂就送来了田家的账本。 这一核对,田家资产中竟有一半黑钱。 田家处决出来的时候,周息正在自家产业下的酒楼里听曲儿。 靠街道的窗户打开,下面小童大喊的声音传上来—— 号外号外!田家将面临巨额罚款! 周息闻言一笑,令雾南关了窗。 “今儿个高兴,青山湾所有周家员工,皆可前去珲春堂领六枚银元。” 相比于周家的欢天喜地,田家一片骂声。 田家的商铺尽五成都被迫关门,大批人员失业。 周息趁机将那些关了门的店铺以低价买了回来,重新招收工人。 一时间整个青山湾对于周息一片美誉。 周息目的达成,当夜离开。 可周息想离开,有人不想她离开。 当前面开路的汽车被炸飞之时,突突突的枪声不断。 能在周家做司机的,开车技术自然不会差。 后面的车立马开上前来,堵住路,牵引火力。 周息坐在车里,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可后面的路已经被截断。 一排汽车堵着路,面前趴着端着机枪的人。 雾南拿起手榴弹,视死如归,满脸坦然,可声音却带着哭腔“小姐,阿南下辈子还服侍您。” 还不待周息有任何反应,雾南已经拿着数个手榴弹从打开的车门缝里滚下去。 车子立马向后倒车。 周息扑过去,从还没来得及关闭的车门缝中也滚下去。 她穿的是高跟,下去的瞬间就已经崴住了脚腕,巨大的疼痛让她摔倒在地。 还没来得及抬头,巨大的爆破声音响起。 周息被巨浪掀飞,狠狠摔在地上,所幸没有被弹片击中。 只是落地之时,让本就崴住的脚踝此刻以一个极不合理的角度再次弯扭。 “阿南!” 周息瘸着一只脚,爬向黑烟中心,大声喊着雾南的名字。 “阿南!” “小姐,我没死成!” 黑烟中有声音传来。 雾南被熏黑了一张脸,从浓烟中跌撞着走出来。 周息松口气,脚上的疼痛此时密密麻麻地席卷而来。 痛的她一瞬间浑身冷汗。 另一边一个人跑过来,白发绿眸。 精致得不似人间物。 周息大脑昏沉。 怎么都看见鬼神了。 她周息十三岁开始接手家业,什么肮脏事没经历过。 这次属实是阴沟里翻船。 她才二十一呢,怎么就英年早逝了呢? 不过这小鬼是真好看啊。 就是看她的眼神奇怪。 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听见那人说“对不起阿息,我来晚了。” “对不起。” “对不起。” …… 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无一回应。 这时周息陷入昏迷,听不见这声声道歉。 自然不知这是一人苦等十五年,漫寻一百二十八年的呼唤。 红白街-7 动手的是田家庵。 周息自然不可能放过他。 青山湾从一开始,周息就势在必得。 只是如今多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思索至当初之事,不免又想到连声。 当初连声出现救了她,自己却被弹片击中腹部。 养了许久的伤。 周息调查不出来连声背后的人,只得放在身边等着他慢慢漏出马脚。 可如今看来并不是? 对方的目标只有自己!! 周息躺在珲春堂后院的贵妃椅上,她的脚上了钢板,除了走起路来不是很方便,其他也与常人无异。 雾南从外面进来,端着吃食。 周息心里有事,胃口也不大好,没吃几口就作罢。 “他怎么样?” 雾南装傻充愣“谁啊?” 周息“……” 周息眉头突突跳“连声。” 雾南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连少爷啊~他挺好的啊,只是前些日子泡温泉的时候伤口又感染了,如今日日流血不止而已。” 周息“……” 你他妈管这个叫好! 周息黑着脸从贵妃椅上起身,叫了车,返回碧水云天。 后面雾南嘿嘿嘿地傻笑。 周息无奈扶额,雾南不知连声的来历奇怪,只当做是一出英雄救美的画本子。 至此,周息再次怀疑,她是不是把阿南养的太天真了? 阿南是当初陈前辈的独女,陈前辈为救她而死,她被周家接回去的时候,自然也将阿南带了回去。 虽然阿南一直自称下人,可整个周家,谁敢把阿南真正当下人? 她是周家默认的二小姐。 她怀着愧疚,这么多年从不让阿南参与进这生意场上的肮脏事里。 可是,周息问自己。 是不是把她养的太单纯了? 若不是如今周家她一人说了算,还真护不住阿南这样心思纯善之人。 算了,周息叹口气。 护她一世又何妨呢? 周息离开碧水云天的第六日下午,再次回来。 一进门就大步流星地前往连声所住的静风院里。 周息推开门进去的时候,连声正坐在窗下的小桌上写写画画。 长发散下,披散在身后,丝丝缕缕,在窗外斜阳的照耀下泛着金色。 连声将笔放下,起身迎上走过来的周息“你来了。” 周息嗯了一声,坐在连声前先坐的位置。 连声在画画。 画了一副她的画像。 下方提了字—— 愿所爱周息, 喜乐常相伴; 悲苦莫相随。 周息将视线移动到画作主人的身上。 对方没有任何心思被戳破的窘迫感。 “你喜欢我啊。” 连声摇摇头,在周息疑惑的目光中,走上前来,牵住她的手,放置在自己的心口“是爱,我爱你。” 连声感受着周息的紧绷,叹口气。 他知道周息一直都在怀疑他。 可是,他确实解释不了为何没有任何背景。 为什么他确实是凭空出现。 连声从袖口里翻出一把匕首,周息在刀光亮起的时候已经将匕首推进对方的腹部。 连声不是没有能力反抗,只是,这是他最好的解释方式了。 连声双手包裹住周息的手,用力将匕首推到底部,然后握住周息的手将匕首拔出。 血流如注。 连声声音也因此虚弱“我不是人。” 他已经死过很多遍了。 全靠着共享诅咒活到现在。 在各个世界中寻找他的爱人。 他寻找了很久,终于寻到了他的珍宝。 怎么能放手呢? 连声握住周息的手,用匕首将长衫挑破,露出里面的血洞。 红光一现。 那血洞消失不见。 连着养了一个月的弹片伤口也恢复如初。 周息瞳孔震惊。 她不知道脑袋中到底在想什么,许是处于宕机状态“为什么?” 是妖魔鬼怪? 还是神灵仙佛? 周息想,原来世上真有神仙啊。 连声没回答她,盯着周息的眼睛“阿息,我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我会是你手中,最锋利的刀。” 周息反应过来,依旧是问“为什么?” 这句问话不是上一句问话。 连声笑了笑“因为我爱你啊。” 满池春韵。 是不正常的心跳。 “爱我啊,”周息轻笑一声,一只手拉住连声的衣领,另一只手从被挑破的衣衫中伸进去,惹得男人浑身紧绷。 “口说无凭。” 连声声音有些紧“周小姐尽可试探。” 周息闭上眼,吻了上去。 她心跳早就不正常了。 从第一个吻里开始,或许更早。 缠倦中周息出声“帮我杀个人。” “好。” “不问是谁?” “刀是不会在乎杀了谁的。” 周息又笑“青山湾田家,满门。” 田家庵此人睚眦必报,心思恶毒,口无实言。 她先设计夺其铺,后将计就计夺其财,又占其地。 田家庵必然恨她入骨,不杀之,徒留祸端。 连声学着周息的样子,小鸡啄米般啄在周息眉心“小姐在此静候佳音。” 连声一人离开,只带了周息那支雕花长枪。 第二日清晨,周息刚起床,推开门,看见带着一身水汽回来的连声。 男人白发高扎,一身黑色便服,背后背着她的那支枪。 连声将枪还给周息“幸而不辱使命。” 周息低头接过那把枪,里面还上着一枚子弹。 周息盯着连声,对着后面的家奴“去带着连少爷休息。” “另外,把上个月我高价买的那把手枪送给连少爷。” “再去仓库里挑几箱小玩意儿送到静风院。” 连声上前一步,跨上台阶,与周息齐平“谢过周小姐了。” “可你知道的,我要想的不在于此。” “哦?”周息双手交叠,拄在枪托上“那连少爷想要什么?” 连声盯了周息一会儿,却什么都没说,可那双眼睛又好似把什么都说了。 他退回去,转身离开。 他想要的向来只有一人。 田家一夜之间被灭门。 连家奴养的一只狗都没放过。 警局迅速封锁了大院。 对外只说是田家作恶多端,自食恶果,遭了报应。 可大家人心里都明白,是周家大小姐动的手。 毕竟,她那把长枪子弹太特殊。 独一无二。 当天晚上一把大火燃起,尽化尘土。 田家至此不复存在。 红白街-8 周息独自离开碧水云天,回了周家主宅。 四五月份的天,正好穿着单薄的衣衫,宅院里的花开的正好。 周息看着从西边传来的电报,不知在想什么。 雾南端了些洗干净的水果来,放在书桌上,捏一颗葡萄递到周息嘴边。 周息低头含住,却问“连少爷吃过了没?” 雾南咯咯咯的笑“下面送进来的时候就往碧水云天送了。” 周息点点头,提笔写回信。 雾南歪着头看了看“西边要打起来了?” “快了。” 她写了回信,让西边洛县所有商铺全部关门,重要货品就近往周边城县的商铺送。 最终落笔—— 凡周家工人,必不可参与两派之争,有违者,绝不姑息。 阿南叹口气“也不知道这次要打多久。” 周息将信装好,在信封上换用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周字。 “谁知道呢。” 管家从外面进来,接走了周息刚写好的那封信,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周息,在周息的疑惑眼神下解释“连少爷送来的。” 周息点点头,将信封打开—— 周小姐安。 今早院中进了一只幼猫,着实喜欢,便打算养着,想了许久不知取什么名,周小姐博学多识,还请为幼猫赐名。 周息沉思片刻,拿着信问阿南“你说连少爷人怎么样?” “连少爷自是顶好的。” 周息点头又问“我若是娶他做周家上门女婿呢?” 阿南啊了一声,答“小姐若是真心喜欢他,娶了自然可以。” 周息点点头“过两日的清明,家仆先不放假,准备准备大婚一事,等我大婚结束,再一起放五日假。” 阿南“小姐娶夫怎能如此草率?” 周息笑了一声,站起身离开,将事情安排给雾南“尽快吧,还请阿南亲自操劳。” 周家娶夫一事,当事人连声最后知道。 周家的聘礼,文书一箱一箱地往碧水云天送。 聘礼是周息的嫁妆,周父早就准备好的,被周息拿来,系了红缎绸直接当聘礼。 当日下午,周息就带着聘礼去了碧水云天。 连声见了那红木箱上红缎绸,有些奇怪,拉了一个家仆问“这是哪家送来的?” 家仆“姑爷可说笑了,这是周家给您的聘礼啊。” 连声“???” 连声“!!!” 正好周息从外面进来,连声抱着猫迎上去,他还有些呆,组织不好语言,只讲心中疑问问出“这是什么?” 周息看着呆滞的男人,视线移动到他怀里的猫上,一个通体黑色的幼猫,巴掌大小,偏生一双和连声如出一辙的眼睛,晶莹明亮,跟宝石似的。 周息丝毫没有强抢民夫的愧疚“娶你啊。” “日子都定好了,下个月初三,良辰吉日。” 连声缓了许久才哑然失笑“娶我?” 周息盯着那幼猫,不去看连声的神情“你不同意?” 连声又笑,将猫一只手托起,腾出一只手牵着周息进屋关门。 春眸中莹着光,周息一下子看呆了,任由连声牵着自己。 他说“求之不得。” 周息娶夫的动静闹得大。 主要是,这位周家大小姐太…… 太奢侈了。 禹城人见过的,没见过,听过的,没听过的,这次在送往碧水云天的聘礼上什么都看到了。 听说这周家大院里还……还新建了一座黄金屋。 金屋藏娇。 周父气的从乡下别院赶来大吵一架后又被周息送回去。 连声托周息找人买来一株洋桔梗的苗。 在碧水云天养着,温度高,竟真在大婚前一日开了花。 连声抱着那盆花,在多福面前,又哭又笑。 多福是那只小黑猫。 周息取了名。 如今一个月下来已经长了挺大一只,就是胖的厉害。 唢呐声进门的时候,连声抱着多福,坐在梳妆镜前。 白发盘起,额间花钿。 身上穿的秀服是三十三位绣娘一个月赶制出来的,皆是金丝银线所绣。 红盖头覆面,有人扶着他起身。 一步一步走向门口站在的周息。 轿子摇摇晃晃,耳上长长的流苏摆动。 他安抚着多福。 多福身上还系着红缎绸,说也是千斤一寸。 周息在队伍前面,骑着红鬃烈马开路。 一条横穿整个禹城的路,周家的迎亲队伍撒钱的动作就没停过。 一句恭喜恭喜,一把金、银叶子。 一路高贺之声不断。 连声的不切实际到现在还没消散。 他能感觉到周息娶他别有目的,可是,那又怎样呢? 能找到她已是极大幸事。 嫁她更是用尽了运气吧。 周家设宴三日。 全城的周家饭店全免。 另外高贺一句恭喜还可领一枚金瓜子。 全城共喜。 古代王侯娶妻,也不过如此罢。 婚后一个月,那座全城震惊的黄金屋竣工,同时周家大小姐有喜。 西边打起来了。 所幸周家商铺全部转移,并未有什么损失。 周息孕期不过月余,可反应却强烈的很。 短短一个月,瘦了很多。 连声心疼的厉害,几次说了不要这孩子。 周息却不答应。 她说要个孩子也好。 养个七八年,让她接了周家,周息就带着连声安享晚年。 她当初十三岁接受家业,这孩子再不济,十岁总该接手了。 西边打的凶,一打就是六七个月没停火。 禹城虽人心惶惶,可周家一日还在,城中百姓就一日安稳。 周息在打开密信后看到里面竟是画了一只王八之后,大脑中的弦猛然断裂。 她刚烧了信纸,外面就喧哗起来。 灯光大亮,雾南将来人拦下。 连声端着药从外屋进来,喂了周息喝下“我去看看,你别动。” 周息浑身冰凉,她情绪有些激动“出事了。” 连声立马安抚住“没事,我去看看。” 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来人一身军装,后面哗啦啦跟上来一队士兵将院子围起来。 周息拍桌而起“半夜强闯我周家,是当我周家没人了吗!?” 连声脸色不好,将扶着周息。 她已经八个多月的孕期了,平日里连走路都不方便。 来人从腰间摸出一枚令牌,举给周息看“林总领有令,捉拿七爷!” 七爷是民政派背后的资金支持者。 没人知道七爷是谁。 只知道民政派靠着七爷的资助迅速壮大。 周息冷笑“我管你七爷八爹!强闯我周家,便是林先生亲自来也要给我跪下来说话!” 来人却不慌,只是从腰里拿出一封信“七爷想要的信,应该是这封吧?” 号称小林长官的林似风盯着周息,冷笑“周大小姐猜这上面写得什么?” 红白街-9 连声从周息的反应中已经猜个大概,他上前一步,将周息挡在身后“我夫人如今身子不便,倘若出了什么好歹,你们最好有骨气担这个责任。” 林似风将视线移到周息的孕肚上。 没有说话。 满室皆静。 如此那封信上也没写什么了。 周息坐回床沿,对着林似风冷笑“林先生最好知道这件事。” 周家的权势不是仅靠钱垫出来的。 她当初在田家说的那话不假。 周家,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势有势。 周家祖上是名门望族,曾官至宰相。 大大小小的官不计其数。 如今这能叫得出名字的大富人家,哪个没受过周家的恩惠? 能何况周家在各个势力之间皆有人脉。 这乱世,只有钱,怎么能守得住? 当初林先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写书人,成功继任总领一职,没有周家的表态怎么能行? 林似风气急。 他爸爸还真不知道这事。 令牌是他偷出来的。 西边的战场迟迟不见分晓,便是这七爷在背后提供资金装备支持。 如今好不容易揪出来七爷的踪迹,他怎么能放过? 周息看着林似风的表情,笑“上一个与周家作对的,如今连上坟的人都没有。” 林似风攥紧了手中的信纸。 信纸上并没有说什么,只贺周小姐添人之喜。 因为是从民政派传出来的。 那位七爷又太过有钱,林似风总觉得七爷就是周息。 林似风抱拳弯腰“方才我在外巡逻,见了歹人跳进周家,情急之下才闯了进来,周大小姐莫要怪罪。” “只有这歹人留在暗处,总有隐患,不如正好搜查一番,也保周大小姐安心。” 周息挑眉“我也不是什么不好说话的人,既然小林长官一心为我着想,那自然是可以的。” 林似风招招手,两个士兵进来。 “仔细搜查,莫留了歹人在此,威胁到周大小姐的安慰。” 林似风在屋中转了一圈,陈设实在简单。 因为周息如今行动不便,屋中物品都被连声移了出去,以免磕了碰了。 桌上的红烛摇曳的火光。 林似风将红烛端起,抬头看了上方的电灯“周大小姐既点了电灯,又为何燃了烛火?” “我孕期不舒服,电灯总照的我心慌,便换了烛火,若不是小林长官来访,也不会开着电灯,有什么问题吗?” “小林长官若有疑问,尽可去查。” 林似风将烛火放回原位,再次抱拳“抱歉,周大小姐,既然歹人已经离开,那我也不在此处叨扰了。” 周息靠在连声身上,依旧是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小林啊,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我周家的门,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的。” 雾南此时带着护卫全部压上来,以绝对性的数量和碾压式的武器控制了林似风带来的士兵。 “吴叔,派个人去告诉林先生,小林长官在周家暂住几日。” 管家吴叔点点头,指挥两个人压走了林似风,又派了人去靖西总领府报信。 周息的产期将近,不便见人受惊。 以此理由拒绝了林资的七次拜帖。 可七次的赔礼都进了周家的仓库里。 第八次的时候拜帖送上来的时候,周息刚喝了发黑的中药,被连声喂了一颗蜜饯。 她秀眉还皱着,挥手对着雾南“去请林先生进来。” 林资早些年是靠笔杆子生存的。 身上至今都带着些书卷子味。 带着金框眼镜,长长同色的链子垂下来,斯斯文文的。 “真是抱歉啊,这些日子身子不便见人,给林先生添麻烦了。” 林资笑起来,温和近人,丝毫看不出来是这七个月来战争的发起人。 “周大小姐哪里的话,是林某给你添麻烦了。” 周息唔了一声,认同。 林资“……” 他来是求人的。 不能生气。 不能生气。 “犬子年少不懂事,还请周大小姐大人有大量,不与其计较。” 林资“似风虽冲动易怒,可本性不坏,无意惹怒了周大小姐。子不教,父之过,我这个做父亲的来给你赔不是。” 周息笑道“瞧林先生这话说的,我还没小林长官大呢。” “按辈分,我该叫他一声哥哥的。” 林资“……” “似风哪敢当啊,周大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便是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不敢与你相提并论。” “听说林先生在和县开了一条专运物资的线路?” 狐狸尾巴露出来,林资却不敢不接“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说这西边打仗打的,我关了三百多家店铺,一些运输线路也断了,损失惨重。” “这孩子将出世,当娘的,总要给孩子奶粉钱攒够是不是?” 林资我信了你的邪。 周家家大业大,就是生个百儿八十个也能当宝供起来! 林资“以后凡周家商队,皆可通行和合线路。” 周息目的达成“那真的先谢过林先生了。” “阿南,小林长官是不是还在府上住着?” 雾南“是,小姐。” “正好让小林长官和林先生一起回去了。” 雾南“那我去请小林长官过来。” 送过来林氏父子,周息才被连声扶着慢慢往屋里走。 “这些事情你可以交给我的。” 周息笑,不同于刚才的虚情假意,这倒是实实在在的笑。 明媚万分。 “林老狐狸惯会看人下菜。” 意思是,你不行。 连声抿嘴。 他是不是把小白脸的形象扮演的太好了? 太阳出来,照在黄金屋上,整个周家都染了一层金光。 连声抬头看了那黄金屋。 好吧,他是小白脸。 红白街-10 林似风能查到周家,就已经说明暗线被发现了。 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可如今周息一言一行都在监视之内。 资金物资运输自然断了下来。 暮夏夜里狂风暴雨,一记电闪雷鸣之后,那黄金屋竟然被吹落了金皮。 举城震惊。 当初说的是那三层黄金阁楼尽是真金白银筑成。 如今却被风吹落了金皮,露出里面的青砖。 林似风再次带兵围了周家。 他从黄金屋脱皮之后就立马查了周家资金。 只要与周家姑爷有关的账全部对不上。 近一年来竟空缺出三百亿。 三百亿啊。 虽然查不出这三百亿究竟去了何处,可不妨碍他先带兵围了周家。 周息就是七爷已经是铁板钉钉上的事情了。 只待那三百亿查出去向,届时一个叛国通敌之罪,足够周家灭门。 一时间整个周家人心惶惶。 周息临产在即,行动不便。 从林似风围了周家后就一直在屋里没出去。 林似风每日三餐亲自送去,只为了确认周息没有逃跑。 如今她也逃不到哪去。 她连下床都难。 是夜。 周息迷晕了连声,叫了阿南,让她带着连声和周家家仆,共四十二人一猫从暗道离开。 雾南不愿。 周息安抚“我出去吸引视线,你们才能逃得掉。” “出去之后会有人接应你们的。” “你放心,我肯定找机会脱身。” “孩子和姑爷还在呢。” 雾南信了周息的话,一步一回头地拖着被迷晕的连声从暗道离开。 周息见人都进了暗道,将暗门关闭。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想着阿南他们应该已经出了暗道。 才笑起来,按下按钮,将暗道炸毁。 外面慢慢响起了动静。 林似风踹门而入。 周家一夜灯火通明。 当连声醒来的时候,正在小小的床上。 旁边趴着哭红肿了眼睛的雾南。 他反应过来身处何地,意识的最后是周息端给他的那杯茶。 雾南声音都是哑的。 见了连声醒来又开始苦。 “姑爷。” 连声见状,心下一沉。 他攥紧了雾南的双臂,大声问“阿息呢?” 想是这样就能掩盖住他慌张的心一样。 “小姐她……她……被杀了……” 连声突然一阵耳鸣。 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天旋地转。 他趴倒在床上,睁大眼睛,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 周息给周家所有人都安排了退路。 所有人出了周家大院,都将获得一个全新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 却唯独没给自己安排。 他浑身都在颤抖。 只重复着一句“不会的!不会的!” 连声手脚并用从床上爬下去,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外面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 一个长官见状,走过来,拍了拍连声的肩,嗫嚅几句后只剩下一句“节哀。” “节什么哀!” “我夫人给你们捐了三百亿!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死!” 长官被连声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白发红眸一点绿。 活像是地府里爬出的恶鬼。 他还想嗫嚅着说些什么。 被连声的一句滚给打断。 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没人敢拦他。 连声走在大街上。 耳边全是对于周家叛国通敌的罪状谩骂声。 他想反驳,想动手撕破他们的嘴让他们住口。 可什么力气都没有。 因为他听见,有人说周息的尸体挂在周家大门口,以儆效尤。 连声往周家大院跑去。 看到满地的鲜血,看到周息的尸身被吊着脖子挂在周家大门前。 孕肚生生剖开,婴儿摔死在门口。 连声机械地走过去将周息放下。 林似风带着人围上来,却被跟上来的民政军火力压制。 连声将周息的尸体放下来后,又爬在血泊里将那死婴也抱过来,将两个瘦瘦小小的尸体抱在一起。 无助的厉害。 只会哭。 辽阔世界,只剩寂静。 子弹穿过人群打在心口。 是林似风开的枪。 连声此刻倒是真的希望自己能死。 可是没有。 诅咒又救回了他。 他在林似风见鬼的惊恐中开枪。 连开五枪,却没有任何一枪打中要害。 他怎么能轻易地死掉。 连声抱着两个尸体推门进来周家大院。 在周家堂前一跪就是七日。 泪水都流干了。 他盯着棺材中的周息。 雾南给她化了精致的妆,卷发红唇。 穿着她最喜爱的一件绿色居家服。 可她不会笑了。 他的爱人再次离开了他。 周息在事发之后就开始做局。 以死做局。 现在满街上都是报纸,上面详细揭露了国政派近年的暴行。 直言如今之国政已非昨日之国政。 为剿灭民政派,不惜为虎作伥,与西方帝国做交易,出卖国人,出卖民族。 写了周家大小姐就是七爷,就是民政派元老。 写了珲春堂也是周家大小姐一手创办。 珲春堂,一个乱世中的避难所。 任何人只要有困难都可向各地的珲春堂分点寻求帮助。 写了民政派的宗旨。 为人民。 一时间全国人民讨伐国政派。 各大势力纷纷倒戈。 民政派势头大盛。 周家掌舵人被国政派迫害致死,一尸两命。 周家产业之下共十万工人自发集结游行示威,在遭到武力镇压后,周家军应运而生。 周家的工人最不缺钱。 更不会缺武器和门路。 周家军主力从禹城集结,一路打到西方合城,一路壮大。 国政派岌岌可危。 连声一遍一遍地吞弹自尽,研究腾起的三回九转大阵。 他逆天而行,将时间逆转到事发之前。 可周息存了死志。 她的局里,她必须死。 只有她死了,才能将效益最大化。 一遍又一遍地逆转。 他或救不回他的爱人,或救了失魂之人。 如行尸走肉。 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忘了他逆转了多少次时间。 世界崩塌。 他将消散于天地。 有人踏时空而来,救他一命。 那人指了明,告诉他,周息的魂早已脱离这个世界,前去投胎转世。 那人抱走了那个同样救不回来的死婴。 送残魂连声离开这个世界,继续寻找周息的转世。 找得到找不到,是他自己的本事。 终章-1 周息从回忆中抽出思绪。 连声从后面抱住她。 又好像没有抱住。 连声早就没了实体,只剩一缕魂魄。 “你怪不怪我?” 从一开始就只有利用。 “怎么会怪你呢?遇你已是一生之幸了。” 那人当初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她问“你恨不恨她?” 那时连声连残魂都没有了,只剩一团意志,将要消散于世间。 他答“既是心甘情愿的竭力所求,又怎会生出怨念与恨意?” 他甚至庆幸于周息早早离开了世界,前去转世。 不然因为他的莽撞,让周息一次又一次地经历那些痛苦的事情,他该怎么办啊。 那人笑着说“遇你是阿无之幸。” 连声却道“遇阿息是我之幸。” 周息泪水总也流不尽。 连声想擦,却碰不到周息。 只能轻声安慰“好阿息,不哭了,都过去了。你看,我又找到你了。” 是啊,他又找到了周息。 也不知又找了多久。 他一缕残魂,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全凭执念撑着他找过一个又一个世界。 终于找到了他的妻子。 可那时他太虚弱了,只能跟在小小的周息身边,慢慢养着魂魄,陪着她长大。 用十年只教一件事爱人先爱已。 教她爱人先爱已。 教她不需伟岸,平淡就好。 可周息学得不好。 至今都没学会。 周息的记忆连成片,想起了她在这个世界诞生出独立意识。 在融合长无的意识之时,趁其不备,夺了身体的控制权,以三魂之身遁入时空裂缝。 逃到一个绿色与蓝色相交的世界。 后面被长无找到,送入轮回,下了诅咒,代她继续进行百世轮回中剩下的二十九世。 在某一个世界中,遇见了她的连声。 至此循环的圆圈闭合。 周息想摸连声的脸,手指却从其中穿过。 她眼睛已经哭肿了。 只喃喃重复道“我们曾育有一子的。” 我们曾育有一子的。 “我们曾结了婚的。” 我们曾结了婚的。 “我们的洋桔梗开了花。” 我们的洋桔梗开了花。 “我们差点就有了一个三口之家。” 那孩子还有一个月就能出生了。 我们……曾有一段……别有目的的婚姻。 有人心甘情愿入局。 那是他的毕生所求。 不敢求。 连声将周息送回去,牵着她离开红街。 回了碧水云天。 碧水云天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先前刚到这个世界所见到的都是连声布下的障眼法。 两人在碧水云天生活了两个月。 多福伴着。 众鬼陪着。 直到两个月之后,周息离开梦境。 她睁开眼睛,喊“十七。” “我该喊你什么?” 虚影显现,连声说“你愿意喊什么都好。” “那就叫你十七吧。” “嗯。” “十七。” “我在这呢。” 当周息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阳光正是明媚。 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 金色的光线从半开的窗户中直直进来,映得见空中微小的尘灰漫漫。 浮动在金色之中。 房子是周息从不曾见到过的石头房。 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砌做了她暂时的避风港。 周息躺在地上,双腿还翘在桌子上,她就维持着这个醒时的奇怪姿势。 呆呆地望着上方的木梁。 她咳了咳,轻声唤道“十七?” 没有回答。 周息歪脸的同时举起右手,皮包骨的手腕上空空如也。 倒也不是空空如也。 如果那些狰狞的伤痕、红肿、清晰可见的青筋也算在上面的话。 她叹口气,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 倒不是因为她懒。 实在是——双腿太疼了。 周息扶着桌子在旁边一个应当是凳子的木桶上坐下去。 膝盖的弯曲让她疼到倒吸一口凉气。 她慢慢将绿色的格纹睡裤撸上去,映出青青紫紫一片连一片的双腿。 周息慢慢弯下腰捂住饥饿难耐的肚子。 就这样蜷曲着。 心中竟无一点感情。 周息顿了顿,想着如今这个样子应该是要哭出来了。 于是她腾出一只手在疼痛的双腿上啪地拍了一巴掌,枯涩的眼睛中蕴满泪水。 周息想,这才对嘛。 有点情绪才对嘛。 饿得久了,就感觉不到饥饿了。 周息慢慢吞吞地直起酸疼僵硬的腰背,靠在桌子上,盯着窗外的斜阳直照眉眼。 她抬手遮去大半金色光芒。 看满窗橙红。 光影浮沉。 又是一个新世界。 可她不记得二十九世轮回中有这样的一世。 那就是有人想让她经历些什么了。 是长无? 还是那个踏空救了连声一命的人? 周息不知道。 也无所谓。 既然请她来了,后面总会出现的。 如此想着,便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周息撑着桌子站起来,不顾身体的叫嚣在房里翻找着。 她动作有些僵硬,但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好状态。 屋子里简单的厉害,一张破旧的、不大的木桌,一个她刚刚休息的凳子,地上还有一张不大的木板,应该是床,还有一个破烂的、已经没有柜门的木柜,柜子的一个脚还是被几块石头垫起来的,柜中摆放着一些东西,瓶瓶罐罐的,周息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可就这几件木头就已经占了屋中大半。 她找了一圈,最终确定这屋里的确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周息又慢吞吞地坐回凳子上,盯着那些瓶瓶罐罐中的各种颜色的液体发呆。 既然放在屋里了,应该没毒吧? 有毒也死不掉。 周息想着,起身站在柜前,拿出了一罐绿色的液体。 透明的玻璃罐中深绿色的液体随着周息的动作缓缓流动,周息对着对方的斜阳看了看,发现其中还有一些细碎的光。 很神奇。 周息拔开罐子上面的木塞,仰头灌进嘴里。 一股草味。 其中还夹杂着烈气与辣味,像是幼时吃过的跳跳糖一般,颗粒在口中炸开。 很难去形容的味道,很难喝,但是很新奇。 这一罐下肚,肚子咕咕噜噜地响的更厉害了。 周息沉默片刻,瘦削的手掌再次伸向柜中。 当最后一瓶黑黢黢的液体倒入口中,周息双手轻轻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闭着眼睛告诉自己不饿了。 她突然怀念连声做的饭和小鱼烤的烤鱼了。 那边的鱼都要比现实中的鱼鲜美些。 周息慢慢吞吞地携着自己晃荡晃荡的肚子走到门前,推开门。 看到外面的人来人往。 被岁月与行人的脚步磨得凹凸不平得石板路,发着青黑色的光泽。 不似现代社会的车水马龙,周息看到的是坐在马车里的贵族,以及匍匐在地的乞讨者。 身穿盔甲的骑士。 穿着教服的教士。 背着巨大弓弩或重剑的猎人。 这是周息从不曾了解或接触的时代。 旁边的邻居听见周息开门的动静,从狭隘的门框中探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你还活着?” 他话里尽是疑惑。 好似真的疑惑周息为什么还能站在那里。 但周息听到了一些惋惜。 周息侧过脸,将视线从一个带着高高尖尖帽子的女孩身上移过去,她盯着那个圆滚滚的脑袋,只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死了。” 希赛嗖一下将脑袋缩回去,隔着木板问“你变成亡灵了?!” 周息听着他语气中的兴奋,面无表情。 希赛得不到答复,又磨磨唧唧地将头伸出来,语气中有些兴奋与小心翼翼“那你可不能住在这了,你要去亡灵之地。” 他哼哼唧唧“那你的房子可就是我的了。” 周息脑袋里面乱七八糟,但是脸上却依旧平静,她想了想,问那小孩“你有吃的吗?” 还是饿。 饿时候的情绪应该是什么? 不开心? 反正不是开心就是不开心了呗。 周息将嘴角撇下去,做出一副“我很不开心”的样子。 希赛还沉溺于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姨父一家,独自搬出去住的喜悦中,蓦然听到这话,下意识接话“没有。” “哦。” 对方干巴巴且冷冰冰地留下这一句话,就转身回到了他的新房子里。 希赛“!!!” 她刚才问什么? 亡灵会饿吗! 希赛“!!!” 可恶的坏女巫!! 又骗她!!! 终章-2 周息进了屋之后就躺在地上那张木板上,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在睡觉。 睡着了就不会饿了。 等外面不再有行人匆匆的脚步声,等月光映在眉眼。 周息睁开澄明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房梁。 然后她就这么保持着一个仰头的动作慢慢坐起身子。 当她坐在房梁上,因着房顶的缘故,她歪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面藏着的干粮时,她从未觉得自己的身手如此矫捷灵敏过。 她似只猫一样,跪在梁上,双掌撑地,如履平地一般爬至干粮处横跨坐下去。 那是一块白底蓝色卷云纹的布,里面包着四个已经干到可以当杀器的窝窝头,还有两片不知道什么肉的肉干! 开心,明天的饭也有了。 周息坐在上面吃了一个窝窝头和半块肉干,然后心满意足地爬下去继续躺在木板上睡觉。 周息靠着在房梁上找到的干粮又过了三日。 这三日来,每天下午,当漫天斜阳映满整个天空橙红或是粉紫色时,周息就慢慢悠悠地出去溜达。 她没地方可以去,于是哪里都可以去。 就漫无目的地顺着石板路一直往前走,等圆月高悬,星光作伴之时再和月同归。 也大概了解了这个世界的大况。 这里人、兽、亡灵三个种族共同盘踞。 可人族的血肉之躯,终不敌兽类的利齿尖牙、亡灵的不死之魂。 人族的智慧让他们在这种局势下残存,虽不得强盛,却一火相传,不会息亡。 直至百年前,人族得到神赐,天神赐下神力,人族中出现了可以调动自然之力的魔法师、善用咒语和毒药的巫师、身怀大力的骑士、身手矫捷灵敏的猎人。 靠着神赐,七大圣人联合降下法阵,将亡灵困囿于亡灵之畔。 至于当初为什么那个小孩说她不能住在这里,这是一个类似于她们那边“小孩子不听话哭闹夜里就会有老猫猴子来给他捉走”和“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一样。 这边的小孩深信人死后就会变成亡灵前往亡灵之畔。 兽族出卖灵魂与恶魔进行交易,换得百年前那场战争与人族打得平手,可如今大多高阶兽族被恶魔交易的反噬折磨,屈居深林之中,避人而生,已无战心。 人族至此成为这片大陆的主人。 这是周息在街边的一个老巫师嘴里听到的。 那个老巫师自诩自己的尊父曾参与过百年前那场大战。 周息在他那听了三日,倒不是因为她对这里多么感兴趣,主要是因为老巫师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听客,他管饭。 “话说这极地啊,”老巫师喝一口酒,眯着眼,背靠在椅子上,神神在在“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那里是魔兽的诞生地,至今不敢有人踏足,却被作为惹怒天神罪人的留逐地。” 周息夹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兽类的肉,被腌制的刚刚好,香嫩劲道,回味无穷,她将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不让老巫师的话落到地上“魔兽?” “嘿!” 老巫师坐直身体,瞥了周息一眼,继续喝着自己的酒“梅尔萨斯!你究竟是失忆了还是捣鼓你那魔药把自己毒傻了?” “连魔兽都不知道是什么?” 周息又夹了几块肉放进嘴巴里,将木筷放好,双手放在膝上,坐得乖乖巧巧。 哦,她这具身体在此之前叫梅尔萨斯的。 格桑德看着周息鼓鼓囊囊的双颊,眉头跳了跳。 “魔兽就是和恶魔交易过的兽类,它们灵魂归恶魔所有,不死不灭,肉身死了也可以在极地之中重新生长出来。” 周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继续拿起筷子夹肉。 格桑德看着周息很久,又慢吞吞地向后靠去,穿着厚重长靴的双脚恶趣味般翘到桌面上,正好在那盘肉旁边。 周息不动声色地将肉端起来,一手托盘,一手往嘴巴里扒拉。 格桑德短促地笑了一声,像讥讽又像别的,周息听不懂其中的情绪,干脆不听。 第五日,周息听着自己咕噜噜咕噜噜叫的肚子,觉得自己是必须要出去搞点干粮了,格桑德昨天把她从房里赶出来,歇斯底里大喊“滚啊!贪吃兽上身的邪恶女巫!” 周息慢慢吞吞地在街上行走。 她没有钱。 她不是什么女巫,搞不到钱。 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旁边人群突然攒动起来,周息听了一会,大致明白了原因。 是一年一度的测灵日开始了。 测灵,这片大陆上的人族自百年前得到天神的神赐,所有孩童在年满六周岁时都会觉醒一定的能力,而凯旋广场上的圣石可以检测出这些新一代血液中成为魔法师或巫师的潜力。 至于勇者和猎人,那是自幼可以锻炼出来的。 不过这次人们兴奋的原因却在于有小道消息说圣子殿下刚好有事在德纳城附近,正逢能力测试会,被城主邀请前来捧场。 周息正饿得厉害,哪也不想去,正打算折回头回去继续躺着,又听见旁边的人感慨“噢,天神保佑,圣子殿下保佑,这次我们可一定要出一个高阶魔法师。” “你知道的,每一年镇上都拿出巨额的奖金与奖品,可是却从来没出现高阶魔法师。” “哎,如今神力一代比一代稀释,别说高阶魔法师了,连觉醒巫师之力的孩子都越来越少。” 周息听着顿了顿,脑海中只剩下巨额奖金了,于是她慢慢吞吞却异常坚定地顺着人流往广场走去。 周息慢吞吞走到广场的时候,大会已经进行了一半。 她找了一个高地盘腿坐下,眯着眼看着广场正对面教堂面前放着的宝箱,心里舒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被人拿走。 周息就这么发愣地坐在那里,看着下方的圣石闪烁或无动于衷,引得人群传来一阵惊呼声,或是一阵唉声叹气。 她看了许久,人群相比少了许多,她也大致明白了不同光亮所代表的意义——彩色是魔法师,净白是巫师。 而彩色中的金色代表金系魔法师,可以调动金属元素,锻造武器最是厉害;绿色代表木系魔法师,可以调动花草树木为己所用,是丛林之王,在深林中几乎无敌;蓝色代表水系魔法师,可以调动冰雪水流之力,集大成者可控制人体血液,杀人无形;红色代表火系魔法师,可以调动火元素,烈火焚原;黄色代表土系魔法师,可以调动大地之力,据说百年前曾有一位高阶土系魔法师举手间便可颠覆一城。 周息看着下方人影稀疏,这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广场中心走去。 “殿下,您明知这里不可能出现高阶的。”小六看着下方亮起的浅红色圣石,人群中响起鼓掌声,可小六却翻个大大白眼,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又是一个低阶火系魔法师。” 身前的白衣华服男子,目覆白绫,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好似他真的能够看到似的。 温和的声音响起“小六,这些人都是人族的未来,你怎么能以今日的一盏光就否定了他们尚未开启的人生呢?” 小六不服气“人族的未来可不会在一群低阶魔法师的手里。” “浮游尚可撼树,蚁穴亦可溃堤。”伽巳的声音冷了些,带着批评“我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 “天神垂爱世人,我们亦应怜爱世民,你读的那些经文不是让你高高在上、看不到百姓的。” 小六跪下去立马认错“殿下,小六知错了。” 伽巳依旧是看着下方的广场,又一个没有令圣石出现任何变化的人下去之后,伽巳低下头“回去将经文抄写十遍。” 小六愁眉苦脸,却不敢有任何不满,只恭敬回答“是,殿下。” 终章-3 周息在一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慢慢悠悠地走上高台,学着前人的样子,在一旁的刀刃上割破手掌,将流着血的手掌按在圣石上。 在下方的窃窃私语逐渐变大,周息置若罔闻,只盯着手下的白色石块。 小六指着下方的周息,一脸愤怒“她怎么能上去?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成年女人?这是在亵渎神!”他双手交叉置放胸前,脸上的愤怒转为虔诚“天神在上,但愿饶恕我等无罪。” 身后的城主附和“哦,天神在上,原谅这巫女的鲁莽。” 伽巳皱眉出声“从来没有律法规定女性不可以登上测验台,更没有律法规定成人不可以登上测验台。” 伽巳看着无动于衷的圣石,转过身离开“如果在神殿中经文让你高高在上,那你就留在这好好看看世态。” 白色的圣服泯于身后耀眼的光芒之中。 伽巳猛地转回头,看到被白色光芒笼罩的广场,那光芒太盛,以至于他看不见站在圣石之前的人影。 周息收回手,擦掉眼角的生理泪水。 光芒消散,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高台之上,女巫无喜无悲。 周息被使者迎进楼院。 身穿铠甲的骑士恭恭敬敬在前带路,老巫师并行为周息介绍各个地方。 “早有听闻西长街巷中住着一位巫师大人,只是城主大人实在公务繁忙,一直没能寻得时间邀您前来一坐,今日倒正是个好时机了。” 周息嗯了一声,算做表态,心中只心心念念着她的奖品。 该够吃许多天了吧? 伯德哈哈笑了一声“今日圣子殿下恰在,天神在上,大人测试时的光芒可同日月之辉相较,就是这百年来也仅您一位啊。老道便先于此恭贺巫师大人一声前途无量了。” “我们德纳城虽说比不得圣城的万万分之一,可胜在物产丰富,城主大人兢兢业业,也是算得上安居平定,您说是吧,巫师大人?” 周息想着自己三天饿九顿的经历,实在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于是便学着土著格桑德每每提到城主时发出的声音——“呵”——那是一声极为短促的笑。 伯德“……” 伯德想着刚收到的消息——这位巫师大人似乎格外的贫寒,想着那整日不务正业、沉迷酒色之中城主,将话尽数咽了下去。 只“哈哈哈哈—”几声后便熄了声息。 圣殿大得厉害。 周息进了阁内后先是穿过一片花海,白色的花朵,青翠的枝干。 周息停下来细细观察一朵白花。 发现它并不是纯白色,在阳光被自己遮去后,白色的花朵慢慢趋于透明,淡黄色的花蕊在五瓣中显得更为娇嫩。 周息问“这是什么花?” 伯德古怪,想着还真是如调查来的消息一样,炼药失败把自己脑子都搭进去了“这是天神最喜爱的花朵,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花,后来天神感它于血污朽骨中盛开出洁白,赐下名字“杦梨”,后世人便将这花种满了大陆,杦梨花盛开的地方,天神的祝福与庇佑也会到达。” 周息点点头,直起身子,看着阳光重新落下,透明的花朵慢慢转为纯白。 她抬头望了一眼花海,跟上骑士的脚步。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高耸的塔顶上雕刻着精美的笔画,画中天神身着白色圣服,金色的线条勾勒出繁杂精美的饰品,天神微闭眼眸,显得慈悲又神性。 很熟悉。 这位……神。 周息抬头看着,伯德适时出声“这是后人临摹的神像,毕竟除了神父和圣子殿下,没有人能见到天神。” “我们的伽巳殿下,三岁时就已和天神通了神谕,近年来一直深居神殿,侍奉在天神左右,鲜少出殿。这次能在这见到殿下真是万分不可思议,一定是殿下感应到了巫师大人的存在,特来接您回神殿啊!” 伽巳殿下自幼被天神亲自教导,地位万分尊贵。 神父尊于圣子。 可伽巳尊于神父。 周息心中有事,干巴巴嗯了一声,没接下话。 伯德自顾自地说着大段大段的话。 周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u00ad—— 周息扭头看着骑士弯着腰慢慢退回去。 伯德上前一步去和门侍交流,身着白色教服的门侍看了周息一眼,转身推门进去。 周息等了许久,有些心烦。 她微微侧着身子,站得随意又毫无规矩。与大环境里的庄严、恭敬截然不同。 良久后,侍者出来侧立在门旁,微微弯下腰做出恭迎的姿势“大人请进。” 伯德没有跟进去,周息被侍者领着穿过前堂,抵达屋后的花园里。 依旧是大片大片的杦梨花,同前不久的景致重叠。 侍者停下脚步,对着周息鞠躬“圣子殿下就在前面花房里,大人过去便可。” 周息还沉溺在大片的花海中,被侍者的声音唤回思绪,抬眼望了望被杦梨花包围的小屋,对着侍者点点头,抬脚起步过去。 周息推门而入。 一人跪坐于案前,一手挡袖,一手执笔落字。 周息怪异,这人目覆白绫,怎得还会写字? 白色的圣服在案前的萤石灯树的照耀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周息走近坐在伽巳对面,这才看清了那白色的圣服上,绣满了金色的暗纹,是外面开了满园的杦梨花。 她举起手在那白绫之前晃了晃。 伽巳看着“毫无规矩”的周息,笑着将笔放下,十指如冰似玉。 他声音很轻,许是终日侍奉于天神左右的缘故,那轻淡的声音中又带着慈悲的神性“我并非目不能视。” 这白绫缎子乃是天神所赐,魔法加持,即便覆目也仍可以视物。 周息收回手,哦了一声。 真奇怪。 真奇怪,这人。 在她那个世界该喊一声逼王的。 “巫师大人今日风光无量。” 周息谦虚“没有没有。” 伽巳继续笑,话却直接,毫不修饰“大人可愿同我一起回圣城?” “届时神殿自会为大人安排好一切的。” 周息偏头看着圣子殿下身上绣着精美暗纹的华服,想都没想“我愿意!” 周息从花房出来后,直奔门口的伯德,她走之前要把她的奖金拿了。 侍者看着前面跑得风风火火的周息,身上还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灰色袍子,头发随意拢在后背,跑起来之时衣摆摇动,发丝飘扬,是他不曾见过的随意与自由。 他垂着头放空。 最终也没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份与大陆格格不入的“肆意潇洒”。 哦,天神庇佑,强者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看看啊,这跑起来的气势都与我们截然不同。 可周息最终也没有得到那份奖金,城主大人的原话是“哦,天神庇佑,可是尊敬的女巫阁下,我们奖品是赠予高级魔法师大人的。” 周息“!!!” 她的那么多钱!!! 终章-4 周息随着圣子殿下回到圣城的那一日,沾着殿下的福气,也见证了一次什么叫做万人敬仰。 在人群的欢呼中、簇拥下,马车停至神殿前的宫道旁,马车极大,宛若一间宫室,周息窝在圣子殿下对面,打了进城后这段路的第十三个哈欠,眼角氤氲。 她身上披着的是圣子殿下的外袍,精美的暗纹在上方萤石灯的照耀下显出好看的波澜。 “巫师大人这一路舟车劳顿,疲倦异常。” 周息努力睁大眼睛,信誓确确否认“没有啊,不及圣子殿下劳累。” 她确实不劳累的,这一路来,跟着圣子殿下享受着最最恭迎的待遇,吃着精食,睡着软榻,丝毫看不出赶路的倦意。 只是她近几日不知怎么的总有些嗜睡罢了。 她眼中还有泪,一片睡意在晶莹中蔓延。 圣子殿下笑起来“我来引着巫师大人去休息吧,只是劳烦大人再坚持一下,做些样子,外面的信徒毕竟等了我们许久。” 周息点点头,在伽巳的惊诧下掐了自己大腿内侧一把,眼中蕴起更多的泪,却总算有了一些神采。 伽巳半起身的身体僵住,盯着周息平静的面庞,失声“巫师大人……” 却终不知说些什么。 于是一片寂静后,圣子殿下站起身来,走至帘前,单手撩开帘幕,被早已候再外面的侍者搀扶着接下,周息跟在后面,拨开锦帘后,发现下方递上来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她顿了顿,微微弯腰走出去。 车马内有禁咒,可隔绝外界声音,如今走出来才发现什么是人声鼎沸,什么是万人空巷。 周息在圣子殿下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身上还披拢着对方的外袍。 伽巳并没有将她的手松开,在欢呼的中心,圣子握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进神殿。 下方是喧天的欢呼。 周息停在宫道尽头,回头遥遥一望。 圣子顺着她的视线感应,是最熟悉的渺小城池以及望不清的人影。 周息进了神殿后就被带去休息了。 一睡睡到不知今夕为何年。 她打着哈欠起床,在昏暗的宫殿中摸索。 萤石灯树幽幽地亮着,周息并没有出去的打算,于是又拐回床上准备继续睡。 外面进来位侍女,盯着已经重新躺回去的周息惊愕。 她是听见了里面的响动啊? 周息又默默坐起来,她睡得太久,声音还有点哑“有事吗?” 侍女跪下去,额头贴着柔软的地毯“殿下吩咐,若是巫师大人睡醒,便带您前去用膳。” 周息听到用膳二字,一把掀开裹在身上的金丝软被,赤着脚跑来。 “走吧走吧!” 侍女“大人,鞋!” 周息“哦哦,快点快点。” 穿过长长曲折的廊道,周息已经彻底失去了方向。侍女停在一扇门前,微微侧身,为周息指引“大人请进。” 周息点点头,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便飞快推门进去。 “殿下也在?”周息看着案前的人影错愕,她径直走过去,在伽巳面前坐下。 “嗯,听闻大人意欲用膳,刚好手下之事忙尽,便想着同大人一起用膳。”伽巳边说边在旁边的水盆中净手,芊芊玉指拨动着因着铜色水盆的映射而流动着金色之气的水面。 他动作不急不缓,拿起水盆旁的棉质手帕擦掉手上的晶莹“一来为大人介绍介绍圣城,二是与大人商讨一二日后的安排。” 周息学着对方的动作,三五两下将手洗好,看着侍者开始布菜。 她道“受恩于神殿,自是尽听安排——” “只是……” 伽巳盯着周息“但说无妨。” 周息毕竟只是周息,不是大巫师梅尔萨斯,她稍稍修饰一下自己的情况“前些日子出了些意外,如今记忆尽无,如今,怕是连个孩童也不如了。” 伽巳了然,只道“大人天赋在此,无需担心。” 周息苦瓜脸。 伽巳“大人若放心不下,明日带你再去测一次能力便可。” 周息抬眸看他,圣子缓缓解释“这大巫师的血脉力量之下又细分各种,因人而异,明日再去测个详尽的,也好有助于大人重新修行。” 周息点点头,看着面前的精美食物,忍不住吞咽口水。 对面有笑声传来。 周息躺回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一旁侍女。 她继续问,问第三遍“那老头——老师傅没骗我?真要抽那么多的血?” 侍女面上是得体的笑“神力蕴含于血脉之中,自是越多测得越准确。” 周息皱眉,如前两次一样的回答“行吧。” 良久的沉默之后,周息再次抬起头“你去忙你的吧,我睡会。” 许是被抽多了血的缘故,又许是别的。 周息昏昏沉沉、反反复复地陷入梦境。 模模糊糊醒来时脑袋晕痛的发胀,却又迅速陷入下一个梦境。 自然也就不知了外界的血雨腥风。 伽巳看着面前的结果,白绫之下,看不清神色,问“除了灵阁几位长老,还有谁知晓此事?” 穿着暗色披风的魔法师似乎也没能接受这样的一个结果,他盯着伽巳手中的结果,尽管已早就知道,却依旧无法接受“结果出来后褚衣长老立马就封闭了结果,除了佧赫长老,就只有我与殿下知晓了。” 伽巳手中攥紧,泛黄的卷轴在白玉指尖蔓延出冰蓝色的冰花,伽巳盯着手中良久,拇指与食指用力,冰片寸寸碎裂,再拼凑不出字样。 “传令下去,梅尔萨斯阁下可令圣石之辉比肩日月,神力无穷,心境纯良,即日起即位右护法,居神殿,同我共侍天神。” 优利一惊“殿下三思!” 伽巳抬眸盯着优利,他跪坐于案前,低于站在一旁的优利,可气势不减,他依旧是这里的绝对掌权者“梅尔萨斯阁下神力无穷,并无伴生能力,此后胆敢有人胡言乱语,本殿定不宽恕!” 优利跪下去,左手斜于胸前搭在右肩“殿下……” 自伽巳为中心,冰蓝色的霜雪迅速凝结,攀上优利垂在地上的衣服。 “优利,神殿需要一位天阶。” “右护法如今记忆尽失,暂且让褚衣长老教她巫术,在她没有自保能力之前由你贴身保护。” 优利接下命令,又迟疑开口“神父那边?” 伽巳站起身,一手背后,身姿颀长“神殿迎来一位天阶巫师大人,神父定然也为此感到高兴。” 优利从圣子殿下这离开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灵阁,找到了正在喝酒的褚衣。 …… 褚衣皱着眉“殿下让我去教她巫术?” 优利提醒“褚衣长老,梅尔萨斯阁下已任命为右护法,任命的圣文这会应该正在提稿。” “那就是让我一个小小灵阁管事去教我们尊贵的右护法?” 优利“褚衣长老统管灵阁,是为天神、为神殿服务。” 褚衣呵了一声,闷头将酒仰头喝完。 “去吧,去看看我们那尊贵的右护法。” 终章-5 褚衣和优利到的时候周息正陷于梦境中无法自拔。 落日余晖洒下,将柔软的白色棉被铺作黄昏所独有的橙黄色。 周息蜷缩一角,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脸色煞白,头发胡乱地缠在一起,在身下铺开。 她紧咬着的唇下,浸出丝丝血迹。 褚衣丝毫不心疼,走过去,直接叫醒床上的人“起床了,大护法。” 她双手抱臂,盯着被惊醒的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红光。 还真是那个…… 啧,有意思了。 周息伸手摸着白净纤细的脖子,感受着冰凉的手掌下,汗腻的血管。 是发凉的温热。 她抬起头,眸中无喜无悲,无欲无求,宛若一潭死水“你是谁?” 优利刚好走过来,先是自我介绍一番“我乃神殿左护法。” 周息连头也没转,直直盯着褚衣,盯着她眼中的波涛,话却是对优利说得“没问你。” 她声音谈得厉害,却有种魔力,让人不敢反驳的魔力、臣服的魔力。 褚衣盯着周息,笑起来,却让本就冷到极致的氛围更甚。 优利开口打断这可以说是恶劣的氛围—— “圣子殿下已经下令,任阁下为右护法,日后由这位灵阁统管,褚衣长老教授巫术。” 不同于褚衣和优利想象的任何一种表现,床上的人依旧无喜无悲,她像是花费了很久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轻声说了一句“嗯,知道了。” 褚衣气笑。 转身往外走去。 “既已知道,一炷香后院内开始。” 周息被侍女领去前院的时候,刚好一炷香。 褚衣遗憾地让人撤下香炉。 天阶的神力让周息这个异世人快速掌握大量知识。 她的老师也从一开始的褚衣变成了优利和褚衣。 褚衣看着庭院里优利独自一人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还没起?” 优利接过褚衣扔过来的包裹,撇撇嘴“没呢。” 优利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问褚衣“昨天晚上你又带着她熬药了?” 褚衣呵一声“我怎么不说你又带着她加训了?” 优利往后一倒,双手撑地“不对啊,昨天是我们看着她睡着才走的,到现在都六个多时辰了吧?还没醒?” 褚衣怂恿“你推门进去看看。” 优利不应。 褚衣又道“万一小孩子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优利撇着头,似有些动容“我一个男人,去人家小女孩子房里像什么话?” 褚衣冷笑“没见过你要脸。” “俗话说的好,孩子大了知道奶了,脸没皮了知道要了。” 优利跳起来指着褚衣,结结巴巴半晌才蹦出来两个字“你你你……乡野村妇!粗鄙!” 褚衣翻个白眼,一点战斗力都没有的圣城小少爷。 周息又陷入了梦境。 见到了…… 长无的过去。 当她被褚衣叫醒的时候,一时间没能从那些画面中收回心神。 长无的师姐,是那位天神? 周息闭了闭眼,不去想这些。 不管是谁,日后终会出现的。 圣城最高的圣殿之上,墙壁上巨大的天神画像垂眸,目之所及,赐福降下。 而周息的寝宫,正在画像注视之下。 伽巳跪着,满脸虔诚。 只是他心中有疑虑。 对面的天神自然看出来他的疑虑,也清楚她亲爱的圣子在疑虑什么。 天神隐在圣光之下,看不清面容。 “伽巳,你认为梅尔萨斯怎样?” “天赋奇高,血统……” 天神轻笑“血统怎样?” “尊上知道梅尔萨斯身兼魔兽血统?” 毕竟只有魅魔才具有魅惑的能力。 天神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伽巳,梅尔萨斯意为何意?” “伽巳愚钝,并不知晓。” 天神又笑“你最是谦逊,倘若连你也愚钝的话,这世上便没有智者了。” “可伽巳确实不知梅尔萨斯有何含义,还请尊上赐教。” 梅尔萨斯,古义为容器。 天神没答,吩咐了另一件事“下个沐神日之后,你同梅尔萨斯去悬河森林接一个人。” “接谁?” “异世魂,到时见了,你自然知晓。” “尊上上次命我去德纳城,也是为接梅尔萨斯?” 天神赞许“伽巳,我说过你最是聪慧。” 伽巳心中疑虑越来越大,可还是弯腰拱手,接下命令。 天神看着她的圣子起身离开。 对着走到门口的人道“悬河森林之行回来后,一切疑虑吾都将为你一一解答。” 周息接到优利所传递的消息之时,正在研究能让人获得短暂飞行能力的魔药。 三只青蛙眼。 一枚奇妙果。 一块巨龙翼骨,以及二又三分之一的精灵羽粉。 放入圣水,逆转三千三百三十三次后再顺转三千三百三十三次,药剂方成。 周息看了看刚扔进去材料的大锅,想了想飞行的诱惑,又看了看那非常之多的三。 放弃。 优利这个时候进来,看样子高兴得很“大护法!三日后你将会收获一个和圣子单独出行的机会!” “怎么样?开不开心?” 又是三! 周息将手中的魔法卷轴扔在锅里,从阶梯上跳下来。 优利尖利的声音响起来“你在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那个魔法卷轴是圣子殿下亲自刻下的原本!!” “整个杦梨大陆仅此一份!!” 周息皱眉回头,看着盛满绿色药水的大锅,魔法卷轴在其中起起伏伏,又攀上阶梯,将那个珍贵无比的圣子亲刻捞了出来。 放在宽大的袖子上擦了擦,确保上面的药水都被擦掉后,才递给优利“你刚才说什么?” 优利正在对着魔法卷轴左看右看,确保没有被某个可恶的女巫损坏。 周息第一次在这位被褚衣称为圣城小少爷的脸上看到嫉妒的丑恶嘴脸。 “我说!你!将要拥有和圣子殿下单独出行的机会!” “哦。” 优利面容浮夸“哦~?” 那可是圣子殿下!!! 是天神意志的化身!!! 是天神亲自教导的圣子殿下啊!!! 哦???!!! 哦???!!! 周息瞥他一眼,满脸嫌弃“有病去找褚衣。” 优利“褚衣到底教了你什么?!!” 周息往大锅努努嘴“炼药喽。” 优利气呼呼地走了。 毫无往日的矜贵。 一双大脚像是要把周息寝宫的地砖踩碎。 周息无语凝噎。 战斗力弱死的幼稚鬼。 终章-6 周息临行时优利特意穿了一套精美的华服来送行。 白色缎面,暗纹提花。 估计还喷了香水。 做了发型。 周息看了看自己身上千篇一律的灰色宽大袍子,对此不做评价。 优利站在周息身边,不断挤着两人之间本就已经没有的距离。 周息“……” 她压低声音,凑到优利耳边“羡慕吗?” “我将和你最尊敬的圣~子~殿~下~共同出行~” 周息语调浮夸,蹦跳着追赶上前面一点的伽巳。 回头冲优利做了一个鬼脸。 优利“!!!” 邪恶的女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再次露嫉妒的丑恶嘴脸!!! 周息挤走了小六,亲自扶着伽巳上了马车,回头冲袖口都被绞出褶皱的优利摇摇头。 在优利的丑恶嘴脸下,被伽巳牵引上了马车。 邪恶的女巫!!! 啊啊啊啊啊啊啊!!! 优利回去就洋洋洒洒写了数百篇揭露女巫恶行的文稿。 其中包含但不限于女巫是世上最邪恶的存在,她们最喜欢用青蛙眼熬制发绿的魔药。 她们心肠恶毒…… 最后特别注释只有女巫才这样,而巫师不是。 风评莫名变坏的女巫们“???” 神经病吧他。 褚衣看到之后评价和众女巫一样。 她用锅里的青蛙眼去想都知道是哪个蠢蛋干的事。 于是一封举报信交到神父那里。 优利喜提禁闭忏悔三个月。 优利“呜呜呜。” 可恶的女巫!!! 而另一边的周息正在马车里尴尬到不知所措。 如果她知道圣子殿下的耳力目力那么好的话,她一定不会为了优利矫揉造作。 可恶的优利啊!!! 周息盯着面前的圣子殿下,扬起一个假笑“圣子殿下英明神武,我自然是敬佩的。” 圣子轻笑。 从周息这个角度看他,白绫覆目,微微侧脸,像是凝视着她一样。 很专注的感觉。 “巫师大人近来可还适应?” 周息想都没想“适应适应,跟自己家里一样。” “如此便好。” 飞马的速度极快。 前后不过大半日,悬河森林已然可以看得见影影绰绰。 “悬河一带时有魔兽出没,到时大人便跟在我身后吧。” “我们不乘马车吗?” “悬河森林上有禁制,不可飞行通过。” 外面的车夫驾驶马车平稳落地。 周息在伽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看到森林一角。 “为什么树都是黑色的?” “因为这里是兽族与恶魔签订契约的地方,受邪恶之气污染长而久之趋于魔化。” “哦哦哦。” 伽巳走在前面开路,周息就跟在后面。 伽巳身上的纯净神力太高,两日来并未直面任何魔兽。 只是伽巳仍不知那个异世魂身在何处。 悬河森林极大,地势复杂,各个魔兽盘踞,甚至有点地方他也没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在其中找上一人,难如登天。 伽巳微微叹口气。 后面的周息立马竖起耳朵“你累了?” 伽巳闻言一怔,刚打算感谢这句关心,又听见后面半句话—— “那我送你回去吧。” 是送你回去哦。 伽巳失笑“大人再坚持些吧,等找到人,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好吧。” 寻找之旅已经进行两日的周息,问出了早就该问的问题“我们要找谁来着?” “一个异世……” 周息并没有听清,因为伽巳的声音堙灭在魔兽的嘶吼声中。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周围已经围满了魔兽。 伽巳拉近与周息的距离,只一瞬间,寒冰从脚下蔓延,一根根冰锥四散刺出。 与此同时,周息已经调动身体内的巫力击向跳扑而上的魔兽。 净白色的巫力和冰蓝色的魔法混合,生生在魔兽的包围下开出一条生路。 当伽巳拉着巫力透支的周息逃跑时,她确确实实后悔没炼出那锅飞行药剂。 她要是会飞,早飞走了。 魔兽像是集体兴奋起来一样。 癫狂,怒化。 追着两人不肯松懈。 像是一定要将这两个外来者咬死在利刺之下,以免…… 以免—— 以免耽误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 庞大数目的围剿之下,结局好像已经注定。 在两人精疲力尽之时,从未如此狼狈的圣子殿下,背抵在周息的背上,道歉“抱歉,害你如此。” 周息听见了这声道歉。 可她没心思去思考了。 因为她胸膛之中,另一颗心脏。 那颗属于她丈夫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与此同时,所有魔兽深深看了两个已经不具备威胁的两人,积极转头朝着同一个方向离开。 冲天的红光映下。 是三伏阵。 周息也朝着相同的方向跑去。 身后是追逐而上的伽巳。 远在千里之外的圣殿正中央,天神抬眸。 有一丝联系断掉了。 长梨闭眼,一道泪痕划下。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在这一刻,整个杦梨大陆的子民,都感受到了他们所敬仰的天神的悲伤。 痛彻心扉。 伽巳同天神的感应最深,反应也最是强烈。 心痛到甚至站不起身来。 他跪在地上,白色的华服破破烂烂,满是血渍与泥泞。 他捂住心口,艰难地抬起头,却看不到周息的身影。 周息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只一味机械地往前走着。 像是一个提线木偶。 机械地走在春山之中。 咚—— 咚—— 咚—— 咚—— 撞钟声音传遍无名山,向着更远的地方传去。 周息回头,看到亭中的撞钟,老者穿着洗的发白的粗布衣服,满头白发。 长眉长须。 是与头发相同的颜色。 四声钟鸣。 是阵之大成者李长贺出世的前鸣。 老者撞了钟,本怔愣着看着远山。 突然他像是有感应一般,回头望向周息所在的方向。 周息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能看到自己。 很久很久之后才道“出世了。” 谁? 睡出世了? 周息很快得到答案。 因为老者抬手起阵,下一秒两人就已经在一处大殿之前。 她听见有宫女在喊“生了生了!是位皇子!” 老者走上前去,周息想跟上去,却被什么无形的屏障挡住。 她等了又等,看到老者抱着一个婴儿出来。 她看到老者穿过自己的身体,向着外面走去。 大殿之中是女子的大哭声。 她向后张望,不知过了多久,转身跟上老者。 那是老者的第一个徒弟。 取名唤长渊。 老者的第二个徒弟是被一个男人抱过来的。 老者拒不见之。 那男人就抱着小小的孩子跪在门前。 一跪就是一日。 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老者终于开了门,他说“从此以后,她便叫长梨。” “为我二弟子。” 第三个弟子是在乱葬岗捡的。 那时长渊和长梨已经是六七岁的孩童了。 老者突然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孩子,对着两个小小的弟子说“从此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小师妹。” 长梨很高兴,蹦跳着问师父她的小师妹叫什么名字。 “长无。” 第四个徒弟不知道是谁放在院子里的。 彼时距离他收三弟子才过去半年。 无名山上秋意阑珊。 长风过境。 老者抱起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婴儿,为他取了名,叫长秋。 四声钟鸣,四位弟子。 终章-7 大弟子天生剑骨,修了剑法。 二弟子木灵之子,成了丹修。 三弟子继承师业,习了阵法。 四弟子天亏之人,择了符道。 一门四弟子,个个为奇葩。 一晃十五年。 老者好像更老了。 脸上也多了些皱纹。 长无每天都要去东阁撞钟。 她知这是师父和一人的约定,只要钟声还在响,那人就不会杀她。 头上悬把刀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可长无如今谁也打不过。 她认。 又是一年除夕,老者亲自包了饺子,师徒五人齐坐一堂。 长无举着盛着最后三个饺子的碗,在屋子里穿梭,后面跟着小师弟长秋。 “长无!你给我留点!” 等两人把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打翻了,李长贺才拿着擀面杖出来,身法一动。 两道哀嚎声响起。 “师父!别打了,啊!” “师父!师父!我可是最疼爱的小阿无啊!” “啊!啊!啊!” 李长贺并未调动灵力,手上又留了劲,重下轻放之下那普通擀面杖怎么可能打得疼长无。 一屋子里笑起来。 谁不知是长无在撒娇? 周息蹲在角落里看着。 也笑起来。 李长贺迟迟没有飞升。 四个弟子便都认为是师父没把握。 于是瞒着人,四个人偷偷跑去东瀛洲岛,寻那传说中的神果。 可助人飞升成神的四叶银丝赤根藤的果。 这神果七千年一开花,七千年一结果。 世间罕有。 更别说此等神果周围都是大妖级别的守护神兽。 可四人不怕。 他们有天生剑骨的大师兄,三岁筑基,十二岁金丹,如今二十三岁已经一步化神。 有可生死人肉白骨的二师姐,只要还有一口气,二师姐都能给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有习得李长贺真传的三师姐,一阵控全局,打不过依然可以跑。 还有他!天亏之人,身负极大气运,可以说是心想事成,此行有他坐镇,定然顺风又顺水,寻得神果归。 李长贺说天亏之人,万年也不一定出一个。 周息却觉得心疼。 连天道法则都觉亏欠的人,该有…… 该有多惨啊? 因为有亏欠,所以气运补之。 但凡不是什么逆天改命之事,法则都给他开条后门。 当李长贺发现四人偷跑走的时候,大惊失色。 他用阵法困住四个小纸符人,掐指一算,大道不妙。 确实是不妙的。 四人精疲力竭终于摘得神果之时,谁也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出现,偷袭了正在摘果的二师姐。 二师姐为了保护神果,生生挨了那冲着她性命去的一击,重伤昏迷。 大师兄率先反应过来,提剑而上,长无以阵法在旁辅佐,可他们先前已经历过一场恶战,此时本就是强弩之末。 长渊从天上摔下来的时候,经脉都被震碎了大半。 长秋夹着长渊,长无背着长梨一路逃跑。 靠着长秋的极大气运,两人东躲西藏。 终于在最后等来师父。 那一战,阵法第一与刀法第一的较量打了三日。 最终李长贺靠着长秋的一滴心头血将其斩杀。 后又拖着四个重伤的弟子迅速返回无名山。 长无和长秋跪在院子里跪了三日。 三日后大师兄悠悠转醒,在得知自己经脉断裂,耽搁太久,又因那老头子故意留了剑气在其中。 难以修复。 天之骄子一夜陨落。 他却反复地问“阿梨怎么样了?” “她为护神果,伤了心脉,至今未醒。” 长无和长秋跪在院中的第八日。 长梨终于醒了过来。 李长贺将神果一分为二,喂给长渊和长梨。 效果却不尽人意。 长无一个人坐在后山的崖上。 吹着夜风。 周息站在她的后面,感受着巨大的内疚。 三日后,后山一阵巨响。 李长贺感觉着空中的阵法波动,只觉得这太过陌生。 长无跌撞着从后山跑过来,冲进大师兄的院子里。 猩红色的法阵逆转。 那是三回九转阵第一次面世。 只为同门。 后面的事情走马观花,周息浅浅看过。 各大门派讨伐无名山。 口中是为刀宗老祖讨要一个公道。 实则心怀鬼胎。 李长贺一个转移阵法,溜了百门半年。 也仅能拖延半年。 在那场五人对万人的战场上,三伏阵面世。 一阵伏天地万物。 天罚降下。 万千雷劫。 李长贺封了长无的修为,让长渊带着她们先跑。 一代阵法大师陨落在那场持续七日的雷劫之中。 千里之内,百尺焦土。 李长贺封了长无的修为和气息,法则感应不到长无的位置。 于是神榜降下,凡杀长无者,不论修为,即刻飞升。 长渊死在围堵之中。 天生剑骨的天之骄子,佩剑寸碎,断臂穿过胸膛。 跪在那里,对着长无她们逃跑的方向,无声地喊“阿无,跑。” 长梨失踪在牵制中。 后来雪山围堵。 长秋献祭出自己世世代代的极大气运,助长无跳出六道,不受法则规束。 神魂俱灭。 神榜已无效。 众人啐一口吐沫,骂一句煞星后轻松离去。 长梨口吐鲜血,撑着一口气找到雪山上的长无,一字一句大喊“长无!” “睁开眼看看啊!” 看看我们的仇人长什么样子。 长无抬起头,眼睛中慢慢聚焦。 为什么法则要杀她。 为什么雷劫之后没有雷劫。 为什么要降下神榜。 “三回九转阵要有媒介才能运行。” “我要去找师父,师兄,还有师弟。” 法则出现。 长无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盯出洞来一样“你一直要杀我。” “你怕我。” “怕我的成长。” “是因为我掌握了时间的支配?” “不止,还因为我年轻且有天赋。” 不止,法则看着模样狼狈的长无,无喜无悲。 因为在长无的生命线中,她是灭世之因。 法则不允许这样的存在。 可哪怕是法则也无法更改一个人的生死。 雷劫和神榜已是他最大能做的了。 如今长无跳出六道,不受六道约束。 再无人能控制她。 长无跪下去。 三伏令加身,再不得使用灵力。 如此换取入轮回的机会。 三回九转阵需要媒介。 而这世上所有生灵死后都会入轮回。 她要入轮回,去找师父,师兄,师弟。 法则欣然同意。 将长无打入轮回,百世不得善终。 一世又一世地磋磨,直至她道心破碎,身入无间。 周息看着那一幕。 她站在法则的角度,看到了长无没有看到的一幕。 她的二师姐。 在长无跪下前正受着化骨之刑,为长无筑一条路。 化骨筑路。 可长无的一跪。 万般皆作云烟。 终章-8 周息意识回归。 她依旧身处杦梨大陆。 杦梨杦梨。 原是长梨啊。 周息往前继续走着。 看到了红色法阵中心,赤裸的男人。 是她想见的人。 周息抱着用灰色外袍紧包着的人,原路返回的时候碰到了伽巳。 自那日异动已经过去了两日。 伽巳便找了周息两日。 周息盯着怀中的人“两日啊。” 可她却经历了长无的十六年。 无名山的二十四年。 伽巳看着周息怀中的人“这是?” 周息回神一笑“我丈夫。” 伽巳“???” 两日的时间,你在悬河森林结了一个婚? 是这样吗,梅尔萨斯? 伽巳很是好奇,他微微踮起脚,看到藏在周息怀里的半张脸。 很精致的半张脸。 半张脸足以见绝色。 伽巳点点头,同周息确定了一些细节。 确定了梅尔萨斯的新婚丈夫就是他要接的那个异世魂。 结合伽巳的信息,原来师姐早就知道了十七会来到这个世上,那会是她的手笔吗? 或者是暗处的长无? 周息不懂,也不想管。 连声醒来的时候,正睡在周息的床上。 而周息就趴在床沿,双手紧攥着他的手。 他只是微微一动,周息立马就醒了过来“你醒了。” “嗯。” “小息。” “嗯?” 连声笑一笑“没事。” 伽巳从回来后就一直候在圣殿。 不管他如何呼唤,可天神一直没有回应。 他突然担心起来。 直到第七日,天神终于出现。 “伽巳。” “你见那位异世魂了吗?” “不曾。” “去看看他吧,吾在这等你。” 这话说的怪。 可当伽巳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的时候,他便明白了。 他心里稀里糊涂,跪在天神之前,双手扶地,额头贴地“求尊上指点迷津。” “他是你父亲。” 这是伽巳能猜到的,毕竟那双眼睛,不,应该说他的眼睛和那位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天神亲自承认,伽巳更加迷茫,他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称谓“父亲?” “他是你的父亲。” “那我的母亲呢?” “梅尔萨斯。”天神为伽巳解答了当初那个疑惑“梅尔萨斯,意为容器。” 容器。 容器! 他的母亲,降临在一个比他还要小的巫师身上。 可是,为什么没有认出他来呢? 圣经上说,母亲应当是世上与自己最亲近的存在。 他们流着相同的血。 为什么梅尔萨斯没有认出他来呢? “伽巳,你怨不怨他们?” 伽巳不知道。 沉默很久之后,伽巳开口—— “伽巳自幼时便是尊上亲力抚养,伽巳只求一辈子侍奉在尊上左右,做尊上的孩子。” 那便是怨了。 其实没多少时间了,怨与不怨都没有意义了。 当万千世界开始崩塌。 法则找到刚醒来的周息。 告诉她“你快要死了。” 法则的化身同她在长无的记忆里见的一样。 一点没变。 长无杀了自己。 于是自长无而来的周息也将要消散。 法则笑了笑,看向周息身后的连声“看来这具身体很合适。” 毕竟长无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具完美容器。 足够后面的计划开启。 灭世之因,亦作救世之主。 何其可笑。 周息确实觉得最近比较嗜睡,原来是快要死了啊。 她还以为是病了呢。 伽巳在圣殿神像前跪了四日,最终决定去见一眼周息。 他摘了白绫。 苍白的脸上是一双和连声如出一辙的春眸。 不,不。 伽巳的眼睛更加纯净与通透。 带着慈悲的神性。 当去开门的连声迟迟没有回来时,周息撑着拐棍走过去。 “十七,是谁来了?” 连声低下头,微微侧身,露出门外的圣子。 眼泪什么的,突然就不受控制了。 周息胸口闷闷的。 连呼气这种事情都忘记该怎么做了。 “十七。”周息攥紧了连声的衣袖。 连声扶住周息,却对伽巳轻声道“进来说罢。” 那双眼睛太像了。 周息盯着伽巳,听到身边的伽巳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不是像梅尔萨斯,是像周息。 周家大小姐的周息。 伽巳愣住,他以为他的父母没有认出自己来。 于是心中存恨。 可是,可是…… 原来认出来了啊。 伽巳起身,行至周息和连声面前,跪拜下去—— “母亲,父亲。” 周息突然哭出声来,她僵硬地想要往前,可是她身体太弱了,扑在地上,被伽巳接住。 周息瘦小的手指摸在伽巳那张脸上,像她。 像曾经的她。 其实周息每一世的容貌都有些细微的差别。 况且人最陌生的脸是自己的脸。 “你的眼睛真好看。” 和你父亲一样。 一家三口团聚的喜悦并没有办法抵消周息枯木将折的悲伤。 伽巳回去求了天神,他愿意用任何办法换取母亲的健康。 长梨诧异。 转而又明白,伽巳是个好孩子。 他没有感受到母爱,但是并不妨碍他爱护母亲。 可天神并没有办法。 她只说了一个字“命。” 万般皆是命。 可周息却平淡的等待着自己的消亡。 其实已经很好了。 她死后,伽巳有连声陪着。 连声会是一个好父亲的。 就如同他已经是一位好丈夫一样。 她其实也应该满足了。 可是,人向来贪心不足蛇吞象。 周息想,她是想多陪陪伽巳和连声的。 可是,世间之事,哪是想字就能成的? 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 周息如此想。 连声亦然,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周息消亡。 所以当有天神守护的杦梨大陆也开始分崩离析之时。 周息淡如虚影时。 他燃了生魂。 他很久之前就来过这里,同这里的兽类做了交易,收了许多灵魂。 一个一个庞然大物嘶吼着灵魂离体,燃成一把火,汇向连声。 伽巳看着,他转头问天神“那是什么。” “燃生魂,铺生路。” 生魂都没了,这世上从此后面就再也没有连声这个人了。 连轮回之中也找不出半分影子。 周息跪在连声面前。 她哭喊着,捶打着连声。 声声力竭“为什么!为什么啊!你快停手啊!停手啊!” “你不是教我爱人先爱已吗?” “你自己都不懂。” “连声我求求你,你活下去,你陪着伽巳,他是一个好孩子。” 随着周息身体的实质化,连声淡如虚影。 他只答“我哪有你重要?” “没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 “你说过的,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 “你不一样,小息,我爱你,早已胜过爱我自己。” 生魂燃尽,再无连声。 周息崩溃大哭。 她们好像一直在分离。 生死分离。 法则出现。 告诉周息,救天下,同样救一人。 长无当初想去轮回中找人,可法则不给她机会。 可后来她发现,一切破局之法在于她。 于是当周息诞生独立意识后,长无就已经做了一个局。 若这世间从一开始就没有长无。 那所有的人就都不会死。 她决定杀了自己。 她在轮回之眼上布了阵,一旦她死亡,轮回之眼也将毁灭。 轮回之眼毁灭,万界皆毁灭。 这也是法则必须配合她做局的原因。 从长无把自己和轮回之眼绑定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都没有了退路。 她借助法则的力量,破开时空,在李长贺去到之前,杀了当初乱葬岗上的婴儿。 长无死,则周息灭。 可连声不会眼睁睁看着周息死。 连声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周息,比如长无透露出的一命换一命的法子。 可周息同样不会让连声死。 只要周息启动三回九转大阵,将一切归置清零。 连声在另一种意义上就没有死。 这是一个燃了生魂人唯一的复活方式。 一切都在往长无的计划发展。 周息启动了大阵。 红色映满九州。 万界之中,猩红逆转。 周息皮肤寸寸破裂出血。 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救一人,救众生。 所有的一切都在后退。 最终结束在一声哭啼中。 万界归置。 世间再无长无。 可法则在一片空间碎片里找到了死一样的周息。 她浑身是血,胸前起起伏伏。 法则诧异。 按照计划,她不应该活下来的。 万界逆转并非小事,绝非一个肉体凡胎能够忍受的。 尽管这是法则亲自找的容器。 周息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下来。 在她承受不住反噬,将要爆体而亡的时候,皮肤上银光一现。 是小鱼的蛛丝。 她活了下来。 可不如去死。 什么都没有了。 伽巳和连声都没有了。 天神找到她。 同她做了一个交易。 周息做法则的监法者,维护万界秩序。 法则之下,唯她独尊。 一个掌控时间的存在既然无法像长无一样抹杀,那就把她变成自己人。 这是法则新学到的。 抹杀不如归顺。 相应的,周息可以去寻找新纪元下的连声。 找不找得到是她的本事。 春四月的风吹着枝头的白玉兰花。 摇啊晃啊晃。 院长妈妈牵小孩的手,穿过长长的走廊,到达后院。 春色里站着一个人。 明明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暮态横生。 死气沉沉。 她转过头,忽地笑起来。 死气尽散。 白玉兰花依旧晃啊晃啊晃,摇啊摇摇啊摇。 在春风里,在春韵里。 初见。 相逢。周息意识回归。 她依旧身处杦梨大陆。 杦梨杦梨。 原是长梨啊。 周息往前继续走着。 看到了红色法阵中心,赤裸的男人。 是她想见的人。 周息抱着用灰色外袍紧包着的人,原路返回的时候碰到了伽巳。 自那日异动已经过去了两日。 伽巳便找了周息两日。 周息盯着怀中的人“两日啊。” 可她却经历了长无的十六年。 无名山的二十四年。 伽巳看着周息怀中的人“这是?” 周息回神一笑“我丈夫。” 伽巳“???” 两日的时间,你在悬河森林结了一个婚? 是这样吗,梅尔萨斯? 伽巳很是好奇,他微微踮起脚,看到藏在周息怀里的半张脸。 很精致的半张脸。 半张脸足以见绝色。 伽巳点点头,同周息确定了一些细节。 确定了梅尔萨斯的新婚丈夫就是他要接的那个异世魂。 结合伽巳的信息,原来师姐早就知道了十七会来到这个世上,那会是她的手笔吗? 或者是暗处的长无? 周息不懂,也不想管。 连声醒来的时候,正睡在周息的床上。 而周息就趴在床沿,双手紧攥着他的手。 他只是微微一动,周息立马就醒了过来“你醒了。” “嗯。” “小息。” “嗯?” 连声笑一笑“没事。” 伽巳从回来后就一直候在圣殿。 不管他如何呼唤,可天神一直没有回应。 他突然担心起来。 直到第七日,天神终于出现。 “伽巳。” “你见那位异世魂了吗?” “不曾。” “去看看他吧,吾在这等你。” 这话说的怪。 可当伽巳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的时候,他便明白了。 他心里稀里糊涂,跪在天神之前,双手扶地,额头贴地“求尊上指点迷津。” “他是你父亲。” 这是伽巳能猜到的,毕竟那双眼睛,不,应该说他的眼睛和那位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天神亲自承认,伽巳更加迷茫,他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称谓“父亲?” “他是你的父亲。” “那我的母亲呢?” “梅尔萨斯。”天神为伽巳解答了当初那个疑惑“梅尔萨斯,意为容器。” 容器。 容器! 他的母亲,降临在一个比他还要小的巫师身上。 可是,为什么没有认出他来呢? 圣经上说,母亲应当是世上与自己最亲近的存在。 他们流着相同的血。 为什么梅尔萨斯没有认出他来呢? “伽巳,你怨不怨他们?” 伽巳不知道。 沉默很久之后,伽巳开口—— “伽巳自幼时便是尊上亲力抚养,伽巳只求一辈子侍奉在尊上左右,做尊上的孩子。” 那便是怨了。 其实没多少时间了,怨与不怨都没有意义了。 当万千世界开始崩塌。 法则找到刚醒来的周息。 告诉她“你快要死了。” 法则的化身同她在长无的记忆里见的一样。 一点没变。 长无杀了自己。 于是自长无而来的周息也将要消散。 法则笑了笑,看向周息身后的连声“看来这具身体很合适。” 毕竟长无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具完美容器。 足够后面的计划开启。 灭世之因,亦作救世之主。 何其可笑。 周息确实觉得最近比较嗜睡,原来是快要死了啊。 她还以为是病了呢。 伽巳在圣殿神像前跪了四日,最终决定去见一眼周息。 他摘了白绫。 苍白的脸上是一双和连声如出一辙的春眸。 不,不。 伽巳的眼睛更加纯净与通透。 带着慈悲的神性。 当去开门的连声迟迟没有回来时,周息撑着拐棍走过去。 “十七,是谁来了?” 连声低下头,微微侧身,露出门外的圣子。 眼泪什么的,突然就不受控制了。 周息胸口闷闷的。 连呼气这种事情都忘记该怎么做了。 “十七。”周息攥紧了连声的衣袖。 连声扶住周息,却对伽巳轻声道“进来说罢。” 那双眼睛太像了。 周息盯着伽巳,听到身边的伽巳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不是像梅尔萨斯,是像周息。 周家大小姐的周息。 伽巳愣住,他以为他的父母没有认出自己来。 于是心中存恨。 可是,可是…… 原来认出来了啊。 伽巳起身,行至周息和连声面前,跪拜下去—— “母亲,父亲。” 周息突然哭出声来,她僵硬地想要往前,可是她身体太弱了,扑在地上,被伽巳接住。 周息瘦小的手指摸在伽巳那张脸上,像她。 像曾经的她。 其实周息每一世的容貌都有些细微的差别。 况且人最陌生的脸是自己的脸。 “你的眼睛真好看。” 和你父亲一样。 一家三口团聚的喜悦并没有办法抵消周息枯木将折的悲伤。 伽巳回去求了天神,他愿意用任何办法换取母亲的健康。 长梨诧异。 转而又明白,伽巳是个好孩子。 他没有感受到母爱,但是并不妨碍他爱护母亲。 可天神并没有办法。 她只说了一个字“命。” 万般皆是命。 可周息却平淡的等待着自己的消亡。 其实已经很好了。 她死后,伽巳有连声陪着。 连声会是一个好父亲的。 就如同他已经是一位好丈夫一样。 她其实也应该满足了。 可是,人向来贪心不足蛇吞象。 周息想,她是想多陪陪伽巳和连声的。 可是,世间之事,哪是想字就能成的? 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 周息如此想。 连声亦然,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周息消亡。 所以当有天神守护的杦梨大陆也开始分崩离析之时。 周息淡如虚影时。 他燃了生魂。 他很久之前就来过这里,同这里的兽类做了交易,收了许多灵魂。 一个一个庞然大物嘶吼着灵魂离体,燃成一把火,汇向连声。 伽巳看着,他转头问天神“那是什么。” “燃生魂,铺生路。” 生魂都没了,这世上从此后面就再也没有连声这个人了。 连轮回之中也找不出半分影子。 周息跪在连声面前。 她哭喊着,捶打着连声。 声声力竭“为什么!为什么啊!你快停手啊!停手啊!” “你不是教我爱人先爱已吗?” “你自己都不懂。” “连声我求求你,你活下去,你陪着伽巳,他是一个好孩子。” 随着周息身体的实质化,连声淡如虚影。 他只答“我哪有你重要?” “没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 “你说过的,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 “你不一样,小息,我爱你,早已胜过爱我自己。” 生魂燃尽,再无连声。 周息崩溃大哭。 她们好像一直在分离。 生死分离。 法则出现。 告诉周息,救天下,同样救一人。 长无当初想去轮回中找人,可法则不给她机会。 可后来她发现,一切破局之法在于她。 于是当周息诞生独立意识后,长无就已经做了一个局。 若这世间从一开始就没有长无。 那所有的人就都不会死。 她决定杀了自己。 她在轮回之眼上布了阵,一旦她死亡,轮回之眼也将毁灭。 轮回之眼毁灭,万界皆毁灭。 这也是法则必须配合她做局的原因。 从长无把自己和轮回之眼绑定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都没有了退路。 她借助法则的力量,破开时空,在李长贺去到之前,杀了当初乱葬岗上的婴儿。 长无死,则周息灭。 可连声不会眼睁睁看着周息死。 连声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周息,比如长无透露出的一命换一命的法子。 可周息同样不会让连声死。 只要周息启动三回九转大阵,将一切归置清零。 连声在另一种意义上就没有死。 这是一个燃了生魂人唯一的复活方式。 一切都在往长无的计划发展。 周息启动了大阵。 红色映满九州。 万界之中,猩红逆转。 周息皮肤寸寸破裂出血。 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救一人,救众生。 所有的一切都在后退。 最终结束在一声哭啼中。 万界归置。 世间再无长无。 可法则在一片空间碎片里找到了死一样的周息。 她浑身是血,胸前起起伏伏。 法则诧异。 按照计划,她不应该活下来的。 万界逆转并非小事,绝非一个肉体凡胎能够忍受的。 尽管这是法则亲自找的容器。 周息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下来。 在她承受不住反噬,将要爆体而亡的时候,皮肤上银光一现。 是小鱼的蛛丝。 她活了下来。 可不如去死。 什么都没有了。 伽巳和连声都没有了。 天神找到她。 同她做了一个交易。 周息做法则的监法者,维护万界秩序。 法则之下,唯她独尊。 一个掌控时间的存在既然无法像长无一样抹杀,那就把她变成自己人。 这是法则新学到的。 抹杀不如归顺。 相应的,周息可以去寻找新纪元下的连声。 找不找得到是她的本事。 春四月的风吹着枝头的白玉兰花。 摇啊晃啊晃。 院长妈妈牵小孩的手,穿过长长的走廊,到达后院。 春色里站着一个人。 明明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暮态横生。 死气沉沉。 她转过头,忽地笑起来。 死气尽散。 白玉兰花依旧晃啊晃啊晃,摇啊摇摇啊摇。 在春风里,在春韵里。 初见。 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