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夫妻人生小记》
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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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的春天,似乎是一个既平凡,又不平凡的春天。
1986年春,时隔76年,哈雷彗星再次回归太阳系,宇宙星辰亘古闪烁。
1986年春,小平同志在北京签署发展经济的文件,改革的方向更加明确了。
1986年春,《西游记》电视剧首次播出,猴王初问世,一句“敢问路在何方”,把大人孩子的注意力都吸引在电视机前。
1986年春,崔健在北京平地一声吼: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还有还有,1986年春,平水县一对平常的小儿女领证结婚,22岁的周长城和21岁的万云结成一对人世间平凡的夫妻。
诚然,1986年的春天,和许多春天一样,细大无遗,包罗万象。
发生一切,一切发生。
从宏观宇宙,到改革春风,到文化蓬勃,到人类的彷徨苦闷,最后再到人间俗乐。
史上曾有过的,这一年,一件都没有错失。
可不管外头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似乎都没有影响到平水县这个封闭小县城的迟滞和缓慢。
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穿衣吃饭,垂垂慢慢,平静无波,自成一体。
在这里,八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相比,甚至和六十年代相比,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终归是有的,不过这种变化,和春天里野外悄然长出的细嫩野草一样,细微平淡,并没有多人关注。
平水县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把钢印大力一戳,在面前那张木桌子上发出两声响亮的“啪啪”声,两张长得跟奖状差不多模样的彩色结婚证就盖好了章,等登记好两人的信息,新人签字摁手印,领证的这个流程就算走完了。
在周长城和万云的结婚证上盖章的是个粗眉毛的大姐,她脸上带笑,看起来很热心的样子,把贴了两人合照的结婚证递给眼前的新人,嘴里不住说道:“恭喜恭喜啊!”
周长城和万云忙接过大姐手上的结婚证,带着新人的羞赧,连声说谢谢,又给盖章的大姐送了几颗喜糖,这才各自收好证件,含羞带笑地走出民政局。
出了民政局的大门,不远处不知道哪个单位在放早间休息的广播,喇叭里传出几句欢快的女声: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春光明媚,日丽风清,阳光耀眼,周长城和万云都眯了眯眼睛,下意识抬头遮了一下日光。
嗯,今天是个好天气。
平水县民政局门口的马路没有铺水泥,安静的街面路过两辆自行车,扬起一阵灰,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跟着自行车跑过,笑闹喊着,很快钻到一条巷子里,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万云的姐姐万雪肚子微隆,倚在门口,等着他们,一见妹妹万云和新鲜出炉的妹夫周长城出来,喜笑颜开,笑着和民政局大姐说了一样的话:“恭喜恭喜!”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总算结婚了!万雪偷偷松了口气。
万云能嫁给周长城,万雪心里替妹妹高兴,以后县城多了个可以走动的亲戚,就是说话,也多了个去处,不枉费她大力促成这件事。
周长城和万云只是笑着,眯着眼睛,新人的脸庞有种欢喜的傻气。
周长城个子高瘦,穿着新买的白色确良衬衫,站在春日的阳光下,人逢喜事,显得挺拔精神。
他是跟电机厂请假出来领证结婚的,说好下午要回去上班,不好多待,想了想,把手上的证件都给万云收好。
“这是我找陆师哥暂借的房子,就在早上我指给你看的地方”,一开口,周长城就把那副微憨的样子露出来了,万云是他的新媳妇,不是他的工友,跟姑娘要怎么说话,他实在没有多少经验,只好摸着袋子,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师哥带嫂子到临县去调试机器了,我们能住半个月,钥匙你拿着。”
万雪见妹夫不自在,好笑地撑着自己的腰,转身到旁边等着,把说话的空间留给这两人,都是从刚结婚时过来的,新婚夫妻脸皮薄嘛,她都懂。
万云看边上的姐姐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才接过周长城手中的钥匙,放入自己军绿色的小布包里,低头“嗯”了一声。
周长城又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加上一张粮票,有零有整的一叠,递给她:“我中午在厂里吃,你饿了就自己买点菜做饭,师哥那里有公共灶台的,在国营饭店吃也行,六点一下班我就回来。”
看着那叠新新旧旧的票子,万云没有接,心里有点新奇,甚至是感动,除了她娘秦水苗拿彩礼钱返给她的六十八块,作为嫁妆钱,这还是第一回一下子有人给她五块钱,就为了能让她不饿肚子。
“知道了”,万云的声音不大,但是清凌凌的,清脆好听,是好山好水的万家寨养出来的灵秀姑娘,她没敢接周长城的钱,而是说,“中午说了在我姐那儿吃饭的。”
意思是不用在外头吃,也不用回他师哥那儿做饭。
县城里连棵葱都要钱,万云一个乡下姑娘,节省惯了,舍不得的。
而且来领证之前,她和姐姐万雪说好了,中午去他们家吃饭,下午帮忙给未出生的小外甥做两件小衣服。
有钱都不收!五块呢!周长城有点心疼。
他在县里的电机厂做事,师父带进去的临时编制,一个月工资才五十块,对五块钱也看得很重。
这几年扣扣巴巴省下一千块钱,为了娶媳妇,光彩礼钱就花了三百六十八,还有媒人谢礼,老家两桌酒席,给万云家里打了家具,买了两个热水壶,接下来借住在师哥那儿十来天,总得意思意思请吃个饭吧。
还有师哥回来后,他们两人还得在县城租房子,林林总总,都是钱!
就这五块钱,他昨晚还想了好一顿,纠结是给两块还是五块。
他也不傻,反正万云是他打了证的老婆了,她的不就是自己的。
周长城是有点抠门,但这点还是拎得清楚的。
何况钱已经递出去了,再收回来,他都觉得不好看,再拙的男人也是要面子的,周长城没有拉万云的手,直接把钱塞她那个旧包里:“先拿着吧,万一要买点什么。”
嘴上说得大方,心里却还有点不舍,又想了一遍,五块钱,他得干几天活儿。
算了算了,师娘李红莲常和他们师兄弟三个说,不能打老婆,不能对老婆抠门,抠门的男人都讨人厌,不然好不容易娶到手的媳妇得跟人跑了。
他虽然还没有尝到师兄嘴里说的娶媳妇的好处,但现在也看不出坏处来,周长城心里还有点隐隐的、不可察觉的欢喜。
哪有气血方刚的小伙子不喜欢年轻大姑娘的?
万云有一双爱笑的眼睛,她长得不像乡里出来的,倒像在县城里坐办公室的姑娘,白生生、水灵灵的模样,笑起来有种惹人眼的娇俏感,不说话,站在眼前,光是看着就让人高兴。
万云没有和周长城在民政局门口推拉这五块钱,她点头:“那我在我姐家里等你下班,晚上跟你一起过去。”
“也行。”周长城看看天上的太阳,快中午了。
他只请了早上半天假,得早点赶回去,越早销假越好,不然要扣工钱,而且这时候回去还能赶上厂里食堂今天的中饭。
吃饭这件事,能省则省。这是周长城从师父师娘那里学来的生活哲学。
“哎,你等等。”万云看他急匆匆的背影,挺括的白衬衫被微风吹得鼓起来一点,又高又瘦的背脊。
周长城被叫住,猛地回头,一双眼睛看住她,高挺的鼻梁,眉目分明,嘴唇紧抿,轮廓与普通的面孔格外不同。看得万云心头一跳。
把人叫住,万云从万雪脚边拿起一个蛇皮袋,有点重手,但她向来做惯了农活,手上有点力气,拿得不吃力,抬起头:“里面有糖果和花生,糖是托我姐买的,花生是我种的,你拿去给你师父师娘,还有工友们吃。”
万云把袋子递给周长城。
毕竟结婚是大事,没特意置办酒席请客,喜糖和花生还是要发的。
周长城伸手一拎,还挺坠手,看一眼万云那张甜甜的俏脸,倒不是娇气的姑娘。
“差点忘了。”周长城拍拍脑袋。
第一次结婚,考虑不周到。
知道他结婚,两个师兄嫂子给他送了东西,脸盆水壶和镜子之类的,都放在师父那儿,还没拿回来,师娘也给他们用缝纫机车了新被面和两个枕头套。
酒水没有就罢了,喜糖总不能少。
周长城说着,扛起蛇皮袋,和万雪打个招呼,再回头看万云一眼,这回是真的走了。
万雪怀孕已经有六个月了,她手脚纤细,显得孕肚倒是鼓起来了,慢慢踱过来,拍了拍还在看周长城背影的妹妹:“人都走远了,还看呐?”
“姐!”万云被她姐笑得忸怩起来。
“怎么样?姐说让你嫁给周长城,没让你嫁错吧?”万雪一脸得意,刚刚周长城往妹妹包里塞钱的紧张样儿,她可瞧得清清楚楚的。
别的不说,知道疼她妹妹就好。
“谁知道呢。”万云想着周长城那坚持要给她的五块钱,心里就是有点甜蜜滋味儿也不敢露出来,当着姐姐的面儿,多羞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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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长城在路上给师父和师兄买了点额外的东西,一路紧赶慢赶到了电机厂,先去销假报道,扛着万云给的袋子,遇到熟人就给一把花生喜糖。
谁都知道他今天结婚了,一路上恭喜声不断。
平水县电机厂原来主要是做齿轮和一些电机零件的,属于国营企业,可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改革,从前最吃香的国营企业,现在也不好过了,他们厂领导想办法,从省里淘换了一批淘汰的机器,除了一些工业小配件,前两年又开始做电机活塞。
从大学里出来的正儿八经的工程师是没有的,全靠着师父周远峰和其他几个老把式的师傅带着徒弟们在研究机器干活,慢慢也能打磨一些精细的工模件出来,再组装电机活塞,倒也算是寻到了一点新出路,不过产量不大,运转得也很吃力。
周长城进电机厂就是周
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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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云跟周长城分开后,跟着姐姐万雪去了她家。
姐夫叫孙家宁,比万雪大了八岁,一家老小都住在平水县的孙家巷。
这孙家巷听说是从明代起就有的巷子,住的是县官老爷,修的是青砖大宅。
而如今,时代变迁,从前的大宅子几经风雨,改朝换代,到六七十年代,被割裂成一间间的小房子,住满了平头小百姓,一个院子就挤了十几家住户,老老少少,从早到晚都有人,哪家有个什么声响都能听见。
万雪嫁的这孙家,其实条件也算可以的。
姐夫孙家宁在县里的林业局上班,公公婆婆都是县城砖厂的职工,现在没到退下来的年纪。孙家宁还有个妹妹孙家欢,正在县里读高中。
从乡下万家寨出来的万雪,嫁给孙家宁后一年多,孙家凑了一千多块钱,把她的户口迁进城,又找人给她安排进县城小学的后勤部门去了,级别不高,但现在也是跨出农门,在县里领工资的人。
老家的人说起万雪,得知她户口跟着夫家改了,不再是农业户口,还有县里工作,都说她嫁的夫家是顶顶好的。
但就是这样,一家中有四个正式职工,他们在孙家巷的住房也都是紧巴巴的,家里五口人,全挤在一起。
孙家住的是一个大通间,连个厕所都没有,人有三急时,通通要去巷子外头,天气暖和时还好,天一冷,人都要被穿堂风给吹麻了,早上人多时还得排队。
屋里摆了两张床,里头是一张木头床,堪堪只能睡下两个大人,姐夫姐姐睡这里;另一张是铁架床,孙家欢睡上铺,孙家父母睡下铺。
两张床中间只有一小块木板,隔开视线,一家五口人睡在同一个屋里。
那板子薄薄的一块,里外有点儿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万云一个姑娘家,都不敢细想她姐是怎么怀孕的。
这大院子的中间本来是天井,连着屋檐下的地方,则是搭了几个棚子,家家户户划了地盘,都在棚子底下挤着做饭,饭做好了就端回屋里头,再打开一张小巧实用的折叠桌,一家子就是这么解决一日三餐的。
没办法,平水县不是什么富裕的县城,尽管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了,外头改革开放的风并没有吹到这里,县里大多数人还是上山下河,以务农为主,县中心有几个厂子,在里头当工人上班已经是好工作了。
所以尽管周长城是电机厂的临时工,对万家寨的万云来说,也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对象。
县里六七十年代建的筒子楼十个手指都数得出来,挤挤挨挨,跟田里累田螺似的住着人,好多三代同堂的干部都跟孙家住得差不多。
周长城到孙家巷的时候,里头的人正开始做饭,一时间油烟四溢,有饭菜香味冒出来了。
万云中午在万雪家里吃了饭,晚上就断断不能继续在人家家里吃了。
孙家公公婆婆不是那么计较的人,但也不是那样大方的人,粮食在什么时候都是金贵的,当妹妹的吃了一顿又一顿,只会让她姐难做。
万雪陪着万云在院子门口等妹夫,站了会儿有点累,靠在掉木屑的门框上,带着两分真真假假的埋怨:“说了让你们俩儿在这儿吃了再走的。”
“下回吧。他师哥那儿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总得早点儿去看看,再晚天就黑了。”万云笑着和姐姐说话,又摸摸她的肚子,很是期待,不知是外甥还是外甥女,小姨总是格外疼姐姐的孩子。
等周长城走到面前的时候,两人对视笑了一下,很快移开视线,都没有朝对方开口说话。
“雪姐,那我们今天就先走了。”周长城对大姨姐说,“改天再来看你。”
“行,去吧,天要黑了,小心看路。”万雪知道留不住妹妹妹夫,往他们手上塞了两个苹果,“大喜日子呢,吃苹果,平平安安。”
周长城手上拿着两个大红苹果,坠手,心里觉得大姨姐大方,又说了谢,万云则是迈着小小的步子,踱到他身边,两人告别万雪,往巷子外头走去。
新婚的两个人,暂时还没有找到共同的话题。
从孙家巷出来后,要过对面街,路过电影院、邮局和县政府门口,再走过一座桥,四十分钟左右,就快到电机厂附近了,周长城师哥嫂子租的房子就在那周边,不算太远。
周长城个子高,腿长,迈步快,万云跟在后头努力跟上,有点气喘吁吁的。
过了一会儿,周长城才察觉到万云走得有点吃力,放慢了脚步,笑了一下,不是跟师哥他们一起走路,要等等新媳妇。
“今天太晚了,师哥那儿不好做菜,我们吃碗米粉吧?”周长城“打铁”一下午,都是力气活儿,已经开始饿了。
“都行。”万云好脾气地点点头,问他,“不贵吧?”
她来县里好多次,但还没舍得花钱吃过米粉呢。
“八毛钱,只有青菜,没有肉,不过加两毛有个煎蛋。”周长城想,今天是他们领证的第一天,大方一点,一碗各要一个煎蛋,往后就不能这样过日子了。
在老国营饭店叫服务员加煎蛋的时候,周长城心里一直在抠那四毛煎蛋的钱,但看万云吃米粉吃得满头汗,嘴唇红红的,整个人看起来粉嫩青春的时候,又欢喜起来,心想,她吃饭也好看,比两个嫂子都好看。
万云吃着眼前的汤米粉,不知道周长城的心思,她对这人其实也不了解,心里还有点忐忑,尽量吃得慢,怕新婚丈夫觉得自己吃相不好看。
他们第一次见面,吃的也是米粉,那是去年过了中秋节之后,在县里东郊的一个小饭馆。
什么滋味已经不记得,就光顾着紧张了。
现在私人可以开店做生意,那小饭馆是当地人家里随意支起来的,只有两张桌子,卖的是平水县的特产,农家米粉,地方偏,生意不好,他们是唯一的客人。
万雪带着万云,师娘李红莲带着周长城,还有个中间人余姐。
余姐是县里菜市场猪肉档口猪肉强的老婆。
余姐平时帮着丈夫卖猪肉,在菜市场认识不少人,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给人牵牵红线,有心无心的,在她手上成了好几对,媒人红包收了几个,渐渐做出点瘾头来了,平时到她家档口买菜的人,都爱跟她呱啦几句,恰好李红莲托她帮忙给周长城留意有没有合适的人,余姐就上了心。
万雪到余姐档口买过好几次猪肉,余姐看她弯眉笑眼的,应该是个好说话的人,就和她闲聊,知道她老家有个待嫁的妹妹,约了万雪和李红莲在他们档口前见面,认识认识。
李红莲是个利索的人,万雪也不扭捏。
一个说家里老头的小徒弟要找老婆,有手艺能挣钱,养老婆是没问题的,但不是电机厂的正式工,又是乡下户口,县里姑娘对他很挑拣,家里爹娘早没了,现在就他一个人,光棍一根,她这个当师娘的要为这大小子操心起来。
一个说家里妹妹长得灵秀,人品好,会做饭会种地,手脚勤快干活儿不偷懒,爹娘想把她嫁到县城来,但她初中毕业,农村户口,又没有工作,县里稍微有点条件的男人对她也不满意,她这个当姐姐的总想把她从田间地头给拉拔出来。
这两人都觉得对方没有夸大自己家里的孩子,反复保证人品一定没问题,也没有掩盖不足的地方,都是实诚人,聊得一拍即合,约了时间,就把两个年轻人叫出来相看。
那顿饭,桌上说话声不断,都是李红莲万雪和余姐三个人在聊天,他们两个正经相看的人倒是没说上几句话。
后来还是有媒人经验的余姐说:“咱们三个在这儿,他们小年轻不好意思,也不好讲话,我们到外头看看。”
于是三个大姐推
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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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这顿米粉后,万云以为他们两人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不过万云也没有觉得过分可惜,周长城的长相是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个月还有五十块钱工资,在县城总是吃得上饭的。
听说没有爹娘了,不用跟公婆住一起,这点挺好的。就是姐姐万雪嫁给姐夫,姐夫好说话,但姐姐对公婆和小姑子也犯怵,见了面,多少也要跟她抱怨几句。
要是不成,自己就再悄悄多存两年钱,等胆子大一点,就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去。
没有走出过平水县的万云,对外面的世界有着不一样的向往。
前几年,有在万家寨下乡的知青陆续返城,写信回来给旧日朋友。
不论是广播里,还是知青们写的信,都说外头的世界有了好大的变化,多了许多工厂和机器,商店里的新衣服五颜六色,去到广东那些地方,还能进厂当工人,不用风水日晒,有宿舍,一人一张床,每个月拿到手的钱也多,有的人一个月能赚一两百呢!
农忙休息时,听着他们聚在一起说起这些话,万云躲在人群后头静静地听,她不是什么话都往外说的人,心里这个小算盘,悄悄拨弄着,谁也不敢告诉。
外面的世界,听起来真是美好啊!
本以为跟周长城相亲的事没下文了,谁知立冬前,万雪从县城回了万家寨,喜笑颜开,一是说她怀孕的事,二是说周长城想和万云定下来的事。
现在是新社会了,相看结婚这种事,男方满意,也得万云同意。
万雪支开想打听周长城情况的兄嫂,关起门来,私下问万云:“你觉得他怎么样?”
万云心里再有小算盘,也只是放在心里,作为没出过远门的乡下姑娘,见识有限,她其实没什么头绪,只觉得确实也该嫁人结婚了。
乡下人结婚都早,她今年19岁,转年就20了,在万家寨已经算是老姑娘,万云有些早结婚的同学,孩子都能满地跑了。报纸上说是提倡晚婚晚育,可在平水县和万家寨可不管这些,男男女女,二十岁成家就算晚的了。
尽管《婚姻法》颁布二十来年了,但万家寨好多人根本不知道结婚是要到民政局去领证的,这地方,不禁十六还是十八,男女双方相看对了眼,讲究的摆两桌酒席,不讲究的给岳家送两担谷子,就是一家子了。
也就是万家父母看大女儿万雪嫁到县城,收了孙家两百八十块彩礼钱和一辆自行车,这才打着主意,不在乡下找女婿,铆足劲儿要往县里钻营。
这两年,不论十里八乡哪个人上门问他们万云的事,万春龙和秦水苗都说想再多留幺女两年,私底下却催着让万雪在县城替她找。
谁知这一耽搁就到了19岁,万家爹娘也不免着急起来,再嫁不出去,就真成乡下老姑娘了。
万雪对万家是一点留恋没有的,但对自己亲妹妹的事还是上了十二分心,她嫁到县里四五年了,平日少见娘家人,自然是希望县城里能多个亲人常来常往的。
但孙家宁这种姻缘也不是遍地都是,如果不是孙家姐夫早年上山下乡摔瘸了腿,至今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婚期耽误了一年又一年,怎么也轮不到万雪这个乡下姑娘和他结婚。
万云蹙眉,婚姻大事,爹娘哥嫂都靠不上,也就是眼前的姐姐真心替她张罗。
面对姐姐的问题,她不知道要怎么办。
当年姐姐万雪和姐夫相亲后,面对爱笑勤快的姐姐,姐夫一家都很满意,第二日托媒人来问女方的意思,姐姐一听就答应了,一秒钟都不犹豫,不到一个月就跟着姐夫进县城去了。
万雪嫁人后,万云惆怅了好久才恢复呢。
万雪看万云那样子,以为她嫌弃周长城不是电机厂的正式工,在县城没有住的地方,劝她,颇为苦口婆心:“家里什么样子你也知道,睡个觉都不好伸直腿。你再不嫁人,别说你爹娘,就是两个哥嫂都要给你脸色看,说你在家多吃粮食。”
“他们都说我嫁了个瘸子,但我不想嫁在万家寨,农忙时还得拖家带口回家帮忙,你想想从小和你一起玩的小姐妹是不是都这样?我看她们世世代代都要埋在万家寨了。嫁给你姐夫,是我能最快摆脱老家人的路子了。”万雪实在受够了爹娘的偏心和重男轻女,能脱离这个地方,她就立马跑了,“你姐夫腿不好,性子闷了点,但对我是没得说。”
就看万雪每次回娘家带的大袋小袋,都是孙家宁亲自送来的,就知道这男人确实疼她。
“你看我在县里虽然闲了一年,现在进了学校后勤,不也挺好的吗?刚开始都不容易,但谁的日子不是一天天过出来的?”
“家里向来都这样,只看到你吃饭,看不到你干活,累死了也没人看得到。”即使嫁人几年了,万雪说起家里人,语气里都带着恼和恨。
“周长城这个人,吃亏在没有长辈替他出头,不过我打听过了,他人品是挺好的,本分、踏实,何况他有手艺,有手艺的人总不会让老婆饿着肚子。我说句不好听的,上头没有公公婆婆,下头没有大姑子小姑子,你的日子能好过不少。”万雪做了人这么多年儿媳妇,自然懂得婆媳姑嫂关系不好处理。
“过两年说不定他在厂里转正了,能迁户口的话,把你的户口一起迁到县里,到时候你农转非,就是城镇户口了。”
万云知道姐姐当初为什么那么快答应孙家姐夫的提亲,她们姐妹睡在同一张床上,白天干完家里的活儿,夜里躺下来说的想的,都是怎么走出万家寨,如果不是她们姐妹胆子小,没敢出远门,早跟着一些外出打工的人往外头跑了。
是啊,万雪不挑拣地结婚嫁人,万云私下打小算盘,都是为了离开万家寨、离开这个家。
自万云能记事的时候,就知道爹娘偏心,好事儿全让两个哥哥和弟弟占了,脏活儿累活儿全指使她们当女儿的去干。
两个哥哥前后脚结婚,爹娘看屋里实在排不开,就让万雪万云姐妹依着家里的墙搭了个草棚子住,万家寨山多地少,农活儿比平地要累得多,姐妹俩儿干活儿一整日,回到家连间正常的屋子都睡不了,心里能平衡吗?
到了冬天,万家寨的山风一吹,和着飞雪,那草棚子摇摇欲坠,寒风从草缝里钻进来,棉被不够厚,姐妹俩儿挤在一起取暖,一夜下来,手脚都冻得发硬。
万雪怨气大脾气大,没出嫁前就成日埋怨,和家里人三天两头地吵,说爹娘把她们姐妹当成旧社会的丫鬟在用。
但是万家寨是乡下地方,乡下哪个人家不是这样的?
爹娘都觉得女儿迟早要嫁出去,总归是别人家的人,全指望着儿子们给自己养老,自然就顾不上两个女儿是个什么情况。
万云听了万雪的话,只是笑笑,有点羞涩,笑起来和万雪的轮廓有点像,她们姐妹都是柔美秀丽的长相,只是万云笑起来更添几分娇俏,仿佛能甜到人的心里去。
大家都说姐姐万雪有脾气,面相也硬气;妹妹万云脾气软和,面相也柔和。
其实不是的,万云也有脾气,只是万雪一冲动,说话就大声,大家就把眼睛盯着她,万云不作声,心里却也有股劲儿,不过有人冲在前头,她知道跟家里人计较这些事只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久而久之,就习惯藏起来罢了。
“姐,那要是以后住县里,我经常去找你。”万云轻轻地回话,这是答应了。
万雪也笑弯了眼,捏捏她的手,心里快慰,妹妹比她小四岁,跟在她屁股后头长大的,她岂能不知道这些年妹妹在家里吃的苦和闷亏,从前是爹娘哥哥们压着她们,嫂子们来了后又一堆事儿,生的侄子侄女还要她们带,就连最小的弟弟万风都是万云一手带大的。
万云在家里总归是憋屈的,反正都是大姑娘了,没手艺就没手艺,光身一个,干脆用嫁人这个方式来博一条出路。
万家的人一商量,掂量了一下周长城的条件,虽然不是电机厂的正式工,但这个女儿迟早要嫁,不如好好谈谈,万云的爹万春龙就伸了三根手指,意思是彩礼的钱。
彩礼和要求,是比对着万雪当初嫁人时来的。
周长城一听师娘说万家要三百块的彩礼钱和一辆自行车,他就傻眼了。
三百块彩礼钱他咬咬牙肯定能拿出来,但一辆自行车,除了要钱还得要票要门路,哪有那么容易?
就是师父家也是早些年得了个优秀职工的称号,才发的一张自行车票,托人在市里买的自行车,即使在平水县,自行车也是珍贵的。
周长城跟师娘摇头:“算了,这么高的门槛,我攀不上。”
李红莲也觉得万家爹娘有点为难人,虽说现在大城市结婚流行自行车、缝纫机和黑白电视机这三件套,但双方条件摆在这儿,他们毕竟是县城不是。
万家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呢?平水县城里年轻人结婚也没有这么大开口的。
但李师娘又想着,这跟着自己家好几年的小徒弟过了年就22岁了,老头儿也在她耳边念叨过几次,李红莲就想把这事儿早点办下来,难得长城也和那姑娘看对了眼。
于是李红莲找了万雪,说了周长城这头的为难,看能不能用点其他的东西弥补一下,比如给老丈人家干打个家具,送两个暖水壶之类。
万雪自然也知道周长城难做,早先她就不同意爹娘提的要求,以为个个都跟孙家宁当初似的急赶着讨老婆,给钱又给自行车,憋了好几日,趁着过年前回娘家,发了好一通脾气。
她是出嫁的女儿,按万家爹娘的话来说,就是别人家的大人,回到娘家,比待嫁的女儿更有说话的余地。
万雪瞪眼直问:“你们是不是非要这三百块钱和自行车?如果没有的话,就是想把万云养到老了?要是决定不嫁女儿了,我当姐姐的就不操这个心了!”
万家爹娘被万雪的气势给镇住了,怕万雪真不理娘家的事,又怕19岁的小女儿真折在自己家里,万家寨就那么点儿大的地方,人家一听他家结婚要钱还要自行车,都是地里刨食的,现如今,一年到头存两百块也是难的,哪个人家敢上门求亲?
把万雪万云姐妹和两个儿媳支开,万春龙秦水苗和两个大儿子商量了一阵,说自行车不要了,但是彩礼钱要提到三百六十八,再要周长城给打张八仙桌,要两个暖水壶。
万雪脾气都发不出来,也知道这是她爹娘最后的退让了,回到县城和李红莲说了。
听了师娘的传话,三百六十八,是周长城大半年的存款,他犹豫地想着,要不算了,这媳妇也不是非娶不可,过去二十年他没有媳妇不也好好的吗?
李红莲年轻时是个泼辣人,家里家外一把手,住筒子楼时,和邻居们难免有磕碰的时候,一张嘴在电机厂家属中吵遍无敌手,也就是这两年年纪上来了,嘴上才饶人,眼神和面相都温和了。
这些年,老头儿的三个徒弟都听话孝顺,敬重她这个师娘,她也把三个徒弟当半个儿子看,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周长城,身世可怜,沉默勤快,跟着他们夫妻最多年,感情又不一样。
她原来想着,要是周长城钱不够,她和老头儿就借他一部分,好歹把家给成了,但看这小徒弟的脸色,是真的介意万家的高彩礼要求,就知道这事儿难了,心中可惜,好不容易有这么合适的姑娘。
又转头一想,李红莲觉得也实在没什
4.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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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国营饭店吃过米粉,周长城和万云往电机厂的那条路上走去。
陆师哥和魏嫂子租的房子,是在厂职工宿舍后头的一条老街,叫坝子街。
坝子街长有一里多,白墙灰瓦的老屋舍,摇摇欲坠的模样,墙上遗留了一些六七十年代大运动时的红色标语,白色墙皮一碰就掉,露出里面的黄泥砖,老老旧旧的一条街,住满了人。
老屋舍正面是一大片菜地,再往前头走几分钟就是电机厂,背后有一条小河,四周居民把生活污水都往里面排,脏脏臭臭的,环境不太好。
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陆师哥租的小房间,每个月都要给二十块钱,还不算上灯油火蜡和其他日常开销。
“陆师哥和嫂子前天去临县帮忙调试机器了,半个月后才回来。”周长城边走边和万云说起自己的两个师哥,其实是陆国强偷偷接的私活,但对外他们都说是借调过去调试机器。
“这半个月我们边住边找房子,他们回来前搬走,然后叫上师父师娘和刘师哥,咱们一起上饭店吃个饭。”既是感谢陆师哥慷慨借房子给他们,也当是结婚请客吃饭了。
“好。”万云点头,跟在周长城旁边,就着发黑发暗的路灯,仔细看脚下的路。
周长城的师父周远峰今年五十多,不提那些不想提的,正式算起来,是收了三个徒弟。
陆国强是大师哥,娶的是他同乡魏秋华,两人生了孩子放在老家,让爷爷奶奶带着,夫妻二人在县里干活养家。
现在是八十年代了,报纸上鼓励职工不必事事依附国营厂,有技术的个人也会到其他私营企业去当“顾问”,个人开的小厂子没办法和国营大厂比,就到市里或同类型的厂子里找懂的人,给的“顾问费”很动人心。
陆师哥年纪最大,最早跟着师父,这么多年下来,学了不少本事,是厂里仅次于周远峰的高级技术职工,但是他家里负担重,因此这个到别的厂子“当顾问”的口子稍稍一打开,就经常往外跑。
电机厂的武厂长是部队出来的,不爱搞“文斗”那一套,在这方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厂里这几年本来就效益不好,要是有人能自寻出路,他巴不得个个都跟陆国强一样,因此对他这种事,倒没有过分阻止,但也说明了,如果请假出去,就不算出勤,是没有工资的。
师父周远峰是个守成的人,他从敏感的六七十年代过来,见过是如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也见证过厂里辉煌的时候,对电机厂的感情很不一般。他也知道,大徒弟家里有孩子老人,底下一串兄弟姐妹等着他这个大哥拉拔,每月都要为钱粮发愁,只要厂里不忙,就让他请假出去干活。
可厂长和师父好说,厂里其他人开始眼热,有十来个人联合闹到武厂长那里去了,要武厂长给个说法,不然就往上举报。
现在国营企业的员工能否在外面兼职,其实还是个在讨论的问题,报纸上一天一个主张,何况是平水县这样闭塞保守的地方。
厂里蠢蠢欲动的人也有几个,可谁也没敢和陆国强这样明目张胆的。
面对来办公室举报的这帮人,头发半白的武厂长抽口烟,挠头,这些人真是闲得蛋疼,都说要发展市场经济了,怎么还搞举报信和大字报那一套?可也没办法,要是他们硬要写信到县里或者市里,后续处理也麻烦。
要开除陆国强,他是舍不得的。
对武厂长来说,现在想把厂子的产品转为电器类的电机活塞,寻找一条新的出路,厂里是缺这类人才的。陆国强虽然没有大学文凭,但有丰富的经验,也爱钻研机械,是能当大师傅用的技术类人才,所以这人他是不会放出去的。
可厂里的人心也要安抚,外头是说开放了,但平水县和电机厂还维持跟七十年代差不多的管理方式,大家都在试探,都在探那条红线在哪里。
武厂长把那根烟摁灭在烟灰缸,最后用了个折中的办法,就是让陆国强把厂里早几年分给他的宿舍让出来,再减少一点其他工业票的福利,完完整整上班就计工资,只要不来就不计。
保守的地方有保守的好处,个人权威和一言堂的威力比开放的地方来得更浓重一些,也更有效力。
武厂长在电机厂经营多年,领导班子铁板一块,早就百毒不侵了,那帮人要是继续往上举报,那回头也没有好果子吃,何况也不止陆国强一个人这么干,还能举报所有高级技工吗?所以也接受了这个折中的办法。
当时陆师哥和魏嫂子搬出去的时候,周长城作为师弟帮忙跑前跑后,而工友们则还是跟日常一样和他们打招呼,好像从未发生过“举报”的事情。
师父那几日比以往更沉默,师娘这样泼辣的性子也没大声嚷嚷。
这些事儿,没办法说占理不占理的,都是立场,只要有不同的立场,就会有争论。
照刘喜的说法,陆师哥还能保住厂里的岗位就是万幸了。
毕竟国营企业是铁饭碗,谁都怕砸了啊。
经此一役,陆师哥和魏嫂子就在电机厂附近的坝子街租了个小房间,方便上下班,但凡出去干私活儿的时候都说是借调。
因为师父师娘的缘故,他们师哥弟们也抱团,大家日常往来频繁,并不生疏,所以这次周长城结婚,时间太赶来不及找房子,陆师哥和魏嫂子恰好要请半个月的假,就把房子借给他们过渡一下。
因想着万云现在是“自己人”,周长城就把陆师哥的事儿和盘托出了,说完了陆师哥的情况,他又和万云说:“当初我进厂子,就是师父帮的忙,两个师哥带我的。”
万云在路灯下抬头看他,年轻瘦削的侧脸,轮廓分明,还有一点冒出来的胡茬子,知道他们情分不一样,尤其是周长城和他的师父师娘。
这些年电机厂的情况有点江河日下的况味,武厂长每月都要为两千个职工的工资发愁,可偏偏现在人口管控放松,一堆人从乡镇往县里跑,不少人盯着县里几个厂子的职位。
每到傍晚下班时候,武厂长和其他几个厂领导的家属房门口一堆人蹲着,想让他们开个口子,匀个岗位出来。
周长城从十五岁开始,就跟着周远峰在厂里进出当学徒,武厂长是知道的,半大小子当个劳动力用,以前厂里活儿多,忙的时候三班倒,人手不够用,周远峰就做主把他叫来干活,不用发工资,但管三顿饭。
况且武厂长是老派人,按他的意思,周师傅自己手头的技术,他愿意教给谁就教给谁。
到了周长城十八岁的时候,周远峰和李红莲二人带着周长城去武厂长家里磨了好几个月,多年老情分,这才让他松口,让周长城进厂子当个临时工,粮油票和工资都比正式工要低,不能跟正式工一样评级涨工资,且不一定能转正,但好歹是弄进去了。
尽管是临时工,可周长城没有怨言,这都是师父给他找的活路,不然凭他一穷二白,恐怕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进电机厂,更别说每个月还有固定工资和粮油票领。
万云也听姐姐说过周长城和他师父师娘的关系,虽然不是正经的公婆,但也是他最亲近的人了,往后是要当一门近亲来走的。
-
陆师哥租的房子有二十个平米,是长条形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小铁锁,开了锁,推门进去,一条一人侧身过的过道,里头只勉强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吃饭的小桌子,凳子是没有的。
最里面有个巴掌大的窗户,竖着几根光棱棱的木条子,窗外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路,再往前就是一条满是生活污水的小河。
没有窗帘,魏嫂子就拿纸皮挡住了外头的视线。
床特意做得很高,陆师哥夫妻的行李和日常用具全堆挤在床底下,发黄的空墙上粘着一面塑料壳裹着的小圆镜,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屋里看着倒是整洁。
好在是县里,有电灯,灯绳一拉,幽暗昏黄的灯光从顶上的灯泡泄下来,笼罩在周长城和万云的身上。
大概是想着借给周长城做新房,魏嫂子还体贴地在床上铺了一床洗得发白的被单,闻起来有草木清香味。
周长城中午时把万云的行李从师娘那儿拿了过来,现在就放在桌上。
她从娘家带出来的行李就一个布袋,拎着轻飘飘的,衣服都没几件。
“别弄脏师哥和嫂子的被单了,用我的吧?”还没摸准他的脾气,万云轻声和周长城商量。
因着还不适应和人成为夫妻,你的、我的,也分得清清楚楚。
周长城挠头,他从周家庄出来后,最开始睡在师父家饭厅角落的小板床上,后来又和刘师哥一起睡在电机厂的大通铺里,还没有睡过独门独户的一间房,更别提对床单被套的讲究,能用就行。
“都行。”周长城本来觉得不用那么麻烦,但想想这是他们第一回在一起住,还是听她的好,看看外头的天,已经黑了,说,“我去叫人给你烧水洗澡,不然八点过后,他们的澡房就没灯了。”
等周长城交了钱回来,万云已经把魏嫂子的被单叠好放在一角,换上自己带的新床单,这是她唯一的陪嫁,娘和两个嫂子收了寨里的粗布给她缝的,这种土布摸起来糙,多洗几次就能软和了,就是质量不好,容易破,要经常补。
洗澡房离他们住的房间不远,走两分钟就到了。
周长城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红色塑料桶,又在自己的行李袋里找出两条新毛巾,递了一条给万云。
万云想说她有,但没说,接了过来。
这个公共洗澡房是坝子街管理处弄起来的,一到下午就有人负责烧热水,来要热水洗澡的话,一人交一毛钱就行,澡房隔了十多个小间,左右分了男女,现在正是人多的时候,要排队。
“你先去。”周长城提了一桶热水出来,让万云先进去,“
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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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长城先醒来的。
四月底,太阳早早升起,窗子有条缝,落了一丝阳光在床边,空气中灰尘飞舞,新的一天开始了。
周长城跟着电机厂上班的作息,准时准点地醒来,艰难地转转身子,身体上忠实的表现,让他很是尴尬。
等稍稍缓过来一些,他才红着脸,转头看一眼万云。
万云侧身睡着,面对周长城,初夏的天气有些热,女孩儿额头睡出了汗,红扑扑的脸色,头发散落在背后,手握拳垫着颊边,孩子似的。
周长城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声,拿着牙膏牙刷和毛巾去公共洗手台洗漱,走路的时候两脚朝外,走得又慢又拐,背后看,姿势透着一股古怪。
等洗漱完,那鼓起来的地方才逐渐消下去,那种不可言说感散了一半,周长城松了口气,随即又叹口气,看了看睡着万云的那个小屋子,这可是他们的新婚夜呢......
甩甩头,不再多想,周长城拿着铝制饭盒到坝子街尽头的生记早点铺买了一盒当地的蒸米粉和四个包子。
也不知道她平常都吃些什么,几点起来?周长城手里掂着包子往回走,他对万云的一切生活细节都有点好奇,好奇得连给七毛早餐钱都忘了心疼。
万云没过多久也醒了,刚醒来时她还有些没适应,等睁开眼四处看这陌生的房间,这才想起自己已经结婚了,跟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却什么都没做。
别人的新婚也是这样陌生的吗?万云脸上有点不自在起来。
只是他人呢?
正想着,周长城回来了,只把门推开一半,怕路过的人看到她,人进来,见她醒了,脸上不自觉扬起笑,很精神的样子:“起来了?去刷牙!回来吃早饭。”
万云在家还没睡过懒觉,没想到结婚第一天倒比男人还晚起。
周长城却说:“你困就再睡会儿,包子给你放这儿。我等会儿就要去厂里上班,中午回来和你一起吃饭。”
“你中午不是在厂里吃吗?”万云当然不好意思再睡,坐起来,从包里拿了把红色塑料梳子来梳头发,快速绑了个辫子,垂在胸前。
本来是准备在厂里吃的,饭堂的大师傅还能给他多打一点,但看万云的小脸一眼,周长城生生改了主意,她比他还小一岁,才到县里呢,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做饭吃呢?
“厂子离这儿不远。我还能回来睡个午觉。”周长城含糊地说道,划了一半米粉出来,再三两口吃掉两个包子,穿了鞋子准备出门,又倒回头,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放在桌上,“你要是没吃饱,就去街头的那个早点铺吃碗肉丸汤。”
万云眨眨眼睛,看看周长城,又看看桌上叠起来的两块钱,脸色红彤彤的,说出来的话也软软的:“你昨天给的五块钱还在呢。”
周长城其实也心疼钱,都是一分一分赚来的,但看着万云小小一个姑娘家,结了婚,就离开万家寨,跟着他到县里,总想起早些年刚到县里,兜比脸干净的自己,老觉得要多照顾她,嗓音就多了两分柔和:“拿着吧,往外面走有个小卖部,有个酸甜的梅子糖也好吃的。”
师父十岁的女儿小梅就爱吃。
这是把她当孩子哄了。
万云抿着唇,耳垂有点热,点点头:“中午你几回来?我做好饭等你。”
“十二点过会儿我就能出来,我走路快,很快就到。”周长城也觉得今天热得厉害,夏天要来了,“水房旁边有个公共灶台,嫂子交过钱的,牌子在桌子下面,你去看看。太多人排队做饭的话,我们还去吃昨晚的米粉。”
“好,我知道了。”万云收好钱,想着等会儿要问问去哪里买菜,总得先熟悉四周的环境。
-
周长城出门上班后,万云去洗漱,路上遇到不用上班的大娘和大嫂都朝着她笑,跟她搭话。
“新邻居啊?”
“刚住进来的吗?”
有个带孩子的大娘问:“我记得那里住着电机厂的陆国强和秋华两口子,怎么换人了?”
万云和大娘搭话:“那是我...我爱人的师哥,我们过来借住一阵儿。”
“我爱人”三个字一说出口,万云觉得自己都要咬着舌头,脸上一阵发热。
大娘背上背着个小孙子,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数不尽,半弯着腰哄孙子睡觉:“那你们是刚到县里啊?办暂住证了吗?街道办会抽查的。”
现在农村人口大量往城镇拥进来,为了更好管理,都要求办暂住证。
小县城管理得不严格,但还是要办的,不然被抓到要罚款。
万云一下子忘了这茬儿,周长城的户口一直在周家庄,但他在电机厂上班,厂里有专门的人处理这些事儿,不用他操心,匆匆结婚,倒是忘了她的。
“昨天刚到,今天就去。”万云想,还是得早点把这件事给办好。
那热心的大娘又给她指了去街道办的路,听说她刚结婚,还说要丈夫和她一起去更好。
万云谢过大娘,回了陆师哥的屋子,锁上门,又把窗户上的纸皮也挡上,拿了昨晚悄悄掂过的小铁罐出来。
铁罐边上的漆掉了不少,是个用了很久的饼干罐子,万云撬开盖子,掏出好几沓钱票,点了又点,数了又数,她一个没有正经收入的农村姑娘,这么几年竟悄咪咪地攒下四百二十三块钱。
加上他娘返的六十八块彩礼钱,这两天周长城给的七块,她姐昨天给的二十,还有弟弟万风硬塞给她的两块,就有四百五了。
怎么说都是一笔小巨款。
也不知道办暂住证要多少钱?
万云想了一会儿,把身上的钱和两张结婚证都放进铁罐里,找了个角落藏好,再随意盖了块破布,这样看着就更不显眼了。
揣上周长城给的七块钱,万云带着万家寨村委给她开的个人身份证明纸,去水房看了做饭的地方,还算干净,中午人不算多,找人问菜市场的方位,跟在人后头学着怎么买菜。
万云头二十年生活在万家寨,鲜少在城镇生活的经验,但她年轻机灵,脑子活泛,万雪耳提面命她,在外头嘴要甜,深吸一口气,遇到不明白的,鼓起勇气,左一个大姐右一个大哥地问,甜笑,礼貌讨人喜欢,很快就摸清菜市场买菜的小门道,那就是无论买啥都要杀杀价。
青菜一毛钱一斤,不讲价可以送两棵葱。
今天没有肉供应,有也买不到,要肉票,而她没有。
万云买了一斤叶子菜和半斤刚拔出来的鲜马蹄,花了三毛钱,还磨了两根葱。
万云读书的时候不是班里顶顶聪明的人,也不像周长城有一门技术傍身,但她有个厉害的地方,那就是吃过的东西,她试一试就能做出来,味道差九不离十。
原来有万家寨的人结婚,请不起村里掌勺的酒席厨师,就会叫她过去帮帮忙,炒几个小菜。其实也轮不到她一个年轻女孩做什么大菜,她就在旁边看人做,无论是冷盘热盘,或是荤菜素菜,她不用多学,看一会儿就会,就连拿木桶蒸的米饭都比旁人蒸得软糯好吃。
这也是一种天分,只是没人告诉她,她也不知道。
万云去了周长城说的街头小卖部,里头有米粉卖,不要票,她掂量着周长城的食量,买了一小袋,够他们吃几顿了,这就花了一块五,又买了四个鸡蛋,再出去四毛。
钱真是不经花啊,万云肉痛,又想着得做点什么事才能有收入,人闲着不干活就是坐吃山空的。
从乡下出来的她可太明白这个道理了。
回到他们的落脚地,万云看着角落的那个铁盒子没被人动过,再掂了一下重量,放了心。
等时间差不多了,就跟人一起到公共灶台去煮了汤米粉。
这也是坝子街管理处弄的公共灶台,烧柴火,每个月要交三块钱,得排队用,魏嫂子已经交过钱了,万云拿着牌子去就行。
周长城中午下班匆忙赶回来的时候,万云刚好把两个煎蛋做好,铺在粉面上,洒了小葱花,金黄配葱绿,底下的冒着热气的米粉,看着很有食欲。
分开了一上午的两人看到对方都笑了一下,在外头有人,打了照面也没怎么说话,周长城端着米粉往房间里走去,万云拿着洗好的筷子,和用过的砧板菜刀跟在后面进门,放好东西,又从袋子里拿了一瓶自己在老家做的生辣椒酱出来。
“闻起来好香。”周长城拿毛巾擦擦汗,洗了手,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站在一边的万云,拍拍床沿,“坐下来吃饭吧。”
“好。”万云把筷子递给周长城,坐在他旁边,两人靠得很近,却又没贴上。
“好吃!”周长城好久没在中午吃过这么烫的米粉,呼呼哧哧的,伴着红红的生辣椒,像是要把舌头都吞下去,何况万云做得很香,比师娘的手艺要好!
“慢点吃,烫。”万云见他喜欢,笑了起来,说,“拿几个马蹄和旁边的大姐换了一小勺猪油。”
“我就说!闻起来就不一样。”米粉虽然烫嘴,但周长城吃得很快,天气热,吃得一身汗,想脱衣服,在万云面前又不好意思,有点扭捏。
若是在厂子的饭堂里,他早就开始光膀子了。
不到十分钟,两人就把米粉吃完了。
周长城去洗碗筷,万云则是找出魏嫂子的小刀来削马蹄,削了一小碗,等周长城回来时就可以吃了。
“我什么时候要去办一下暂住证吧?”等周长城拿着两个干净的碗筷回来,万云把那碗清甜多汁的马蹄放到周长城面前。
她还是不太习惯男人愿意做家务的事,抬眼看周长城一下,见他只盯着马蹄,没有其他不满的神色,又垂下眼皮,把那碗马蹄往他面前再推了一下。
周长城捻起一个吃,爽脆的口感,汁水清甜,掀起衣服擦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点头应是:“是要办的,现在街道办的人下班回家吃饭了,等下午他们上班就去。”
说着,再捏住一个马蹄,站起来看看外头的太阳,周长城又说:“我去找工友帮我说一声下午晚点到厂里
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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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周长城下了班回来,万云还是做的米粉。
一来是不好意思用陆师哥的粮食,二来是万云买了两天的米粉,花了钱的东西,加上又是粮食,经历过寒暑抢收的她,一点都不想浪费。
平水县有个米粉厂,用的是本地的籼米,出产的米粉便宜好吃,因是本地产,在供销社也不用票,有的人去人家家里做客,都会提一袋子当礼品。
见周长城洗手,万云在公共灶台招呼他过来端碗。
周长城在身上擦擦水,两只粗糙的大手端起烫手的粉,跟察觉不到温度似的,往屋里走去。
万云依旧拿着筷子跟在后头。
吃饭前,周长城有些犹豫,说了个不好的消息:“陆师哥和嫂子下午发电报回来,说要提早十天回来。”
陆国强带着老婆到临县去帮一个私人小厂调老式机器,再帮忙带人打磨些小零件,这两日有人举报那个小厂的钢料来源不正,有人到厂里来调查,不得不停下手上的活儿,关门整顿。
陆国强夫妻本就是出来做私活的,担心他们这里的整顿影响到自己在平水县的正职,赶紧收拾东西,连夜从那个私人小厂里出来,到旅馆住两日,观察一下情况。
第二日发现那厂子的负责人被派出所带走问话了,一夜没回来,陆国强夫妇心里打鼓,拜托一个熟人,说自己要先回去,等负责人出来再说。
回去之前,魏秋华特意到邮局去发了个电报给周长城,说两人坐夜车,大后天早上就能回到平水县。
“啊?”万云手上拿着筷子,眼睛微微瞪大,有点空落落的,“那我们明天就得找房子了?”
两人刚领证,还没安定两日,又要动起来了。
原本他们是打算住几天,熟悉熟悉之后,再开始找房子的。
周长城也有点发愁,放下筷子,手上的汤米粉都不香了:“嫂子倒是没让我们走,但是...”
后头的话不用说也知道,但是人家特意发个电报回来,不就是提醒自己吗?何况师哥和嫂子愿意借房子给他们住,总不能一直占人家便宜,难不成要拖到他们回来再想办法吗?
人情往来,事情不能这么干。
万云心里是明白的,她来平水县和周长城结婚之前就知道,两人是要想办法租房子住的,叹口气,把碗捧起来喝口热辣辣的汤:“那我等会儿问问邻居,明天一大早去找我姐,让她也帮我们留意留意。”
“吃完饭,我去找找师父师娘,师娘对周围最熟悉了。”周长城见万云没有抱怨的话,松了一口气。
前年他们电机厂有个工友,娶了个厉害老婆,那女人结婚后嫌弃工友在县里没有房子,三天两头吵架,夫妻大打出手,吵得厂领导都得出来劝架,可厂里早就不建福利房了,原来有的那两栋家属楼住满了人,也没有办法挤出一间房来安置他们,只能语言安抚为主。
闹了好久,那工友最后只能在县城的东郊租了村里的房子,这才算勉强平息他老婆的怒火,只是后面他上班,就要绕大半个平水县了。
万云个子不算高,面孔也看着甜美柔情,但是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是好是坏,还得长久相处,对她真实的本性还需要再探索。周长城自小吃过人的苦头,对察言观色的事情还是有点自己的心得。
当然,他也是真怕万云不管不顾地跟他闹。
新婚夫妻闹起来,难道好相看吗?
那个嫂子骂工友没出息没本事的话,中间夹杂着许多方言粗口,难听得周长城都不愿意再想一次。
“我这个月还有两天的假没有休,等会我去找人事科的调一下,明天一起去找。”事情来了,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周长城说完,呼噜几下,把米粉吃完,要拿手擦嘴,被万云拦住了,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旧帕子:“广播上不是讲了,要讲卫生。饭前洗手,饭后不能用手擦嘴。”
这个习惯,万云也是跟着村里那些知青姐姐学来的。
她在万家寨,哪儿见过什么大城市做派,乡下的人吃完饭,拿手背一擦嘴就洗碗去了。
小小少女的万云跟在一些知青后头看她们干活,不自觉模仿人家的行为,这么多年下来,也成了自己的习惯。
万家寨一些年长不讲究的人见万云随身带块帕子,聚在一起还说她假斯文,饶是这样一点点的与众不同,她也不肯改,可见是有点小脾气的。
周长城笑,灯下看着她,轮廓又更柔和了,接过万云那块巴掌大的手帕,小心擦擦嘴,再拿起碗筷去洗碗。
万云看着他出了门的背影,笑了一下,站起来把桌子收拾好,吃了几顿饭,两个人相处好像更轻松一点了。
周长城洗了碗回来,拿出陆师哥放在床底的手电筒准备去找师父师娘,万云主张求人办事要带点东西,等锁了门,就着路灯和手上的电筒光,往机电厂的家属楼走去。
周远峰李红莲一家住在家属楼,是个二套间,收拾得很清爽,温馨又得体,万云前一晚住过,当时还羡慕地想,什么时候她和周长城也能住上这样的好屋子,现在看,怕是要等上好久了。
电机厂的家属楼离坝子街不远,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周远峰家也刚吃过晚饭,在屋里听收音机。
李红莲见小徒弟找来,忙叫女儿小梅去烧热水,给这对新人倒水喝,互相客气一番才坐下。
“你师哥嫂子要提前回来,我也听你师父说了,就知道你今晚要过来的。”李红莲嘴快,两篇薄薄的嘴唇一上一下,快人快语,“吃完饭我就去帮你问问邻居。虽然说附近的房子有些紧张,但县里其他地方也不是租不到房子的。”
“明天早上你们再过来,一定能打听到几个。刚好我也没事,跟你们一起去看看。”
听完周长城万云小两口的来意,李红莲就顺着他们的话说了下去,一点不推脱。
周长城和万云连声道谢:“谢谢师娘。”
又把前日万雪给的两个大红苹果推出来,让师父师娘和小梅吃。
李红莲看着那两个苹果,笑了一下,这肯定是万云的主意,周长城最爱省钱,对自己都苛刻,平日里过来就帮着师娘挑挑水,上下跑动干活儿,最多就到山里摘点野果过来哄哄小梅,哪儿舍得花钱买苹果。
嘴上客气几句,心里还是高兴的,任谁帮了人家的忙,都想得到一点回报和感激的,李红莲再疼周长城,但也不例外。
找完了师父师娘,周长城下楼,找了个人事科的同事说明情况,调了班,夫妻两个就往坝子街走去了。
睡觉前,两人坐在床上,细细盘算着要找哪里的房子,每个月要花多少钱这些零碎的事情。
刚开始万云还有点不好意思,哪有夫妻新婚第二天就开始说钱的事?
但是现在要她拿钱出来,她是舍不得的,关于自己小铁盒里的钱,她一个字没提。
要用钱,周长城也心疼,他是厂里的临时工,临时工不像师父和两个师兄这些正式职工,他们隔两年就可以考级,考级过了就能升级别工资。从十八岁开始入厂上班,周长城一个月实打实到手五十块,除了年节多发五块钱补贴,其他时间是一分钱没有涨过。
前几年的存款,一部分用来还了师父师娘的恩情,另一大部分就用来娶媳妇了,现在手头也没剩多少。
尤其是给了三百六十八块钱彩礼,岳家竟也没说要给万云带一点回来,他心里多少有点怄,只是这两日对着万云的笑脸,一回来就能吃上热饭,夜里有个人在旁边陪着,那点怨气又渐渐平复下去,心里别扭着,但觉得娶了这么一个花儿一样的媳妇,也是值得的。
不过,周长城省归省,一点男人担当还是有的。
从师父起,到上头两个师哥,全是男人养家,师娘和嫂子在家带孩子打理家务。他入门晚,是小师弟,有样学样,也不打算例外。
“我手头还有两百二十多块钱。”周长城给万云透了家底,把一些积累下来的粮票肉票糖票给了万云,又接着说,“坝子街虽然破破烂烂的,但离厂里和菜市场这些的地方都近,四周买东西也方便,每个月要二十块钱房租,我觉得太贵了。”
“是挺贵的
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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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周长城和万云起来,快速洗漱吃早饭,锁上门就出去了。
今天他们俩儿倒是没有那种新婚夫妻的羞涩感了,毕竟头上顶着立即找房子的压力,时间紧迫,没空去胡乱想有的没的,还是办正事儿要紧。
吃过早饭,周长城主张先去找师娘,他心里很笃定,师娘肯定帮忙打听过了。
而万云则是先想去找姐姐万雪,相比于李红莲,她更愿意和自己的亲姐姐念叨这件事。
这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矛盾,也不值得特意吵闹一番,只是两人都有自己倾向依赖的人。
不过周长城则说:“我们这里离师娘近,先去找师娘问问情况,晚点再去找雪姐。”
万云虽然想着万雪,也只好点头,毕竟去孙家巷几乎要绕大半个县中心了,去师娘家里只要不到十分钟,何况等姐姐打听得来,又要花时间,他们的时间其实并不充裕。
两人拐了两条巷子,到达电机厂的家属楼,李红莲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们了。
“师娘。”周长城忙上前去叫人,急切地问,“有人要出租房子吗?”
李红莲点头:“有有有,别着急,我打听到了三个地方”,又看看万云一脸紧张望着自己,马上又说,“有一个随时可以去看,主家留了钥匙给邻居的。另外两个要午休才能看。”
“那我们现在就去。”周长城和师娘没有客气,有什么大情小事,他都爱找师父师娘帮忙参考,早已经习惯了。
倒是万云站在一边,低声和李红莲道谢:“给师娘添麻烦了。”
结婚当日,万雪给她灌输了一堆如何做人儿媳妇的话,但是万云毕竟没有正经的公婆,周远峰和李红莲算是长辈,所幸的是终究隔了一层,不过无论如何,看在周长城的面上,万云一定要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年轻夫妻日后倚仗长辈的时候多了去了,总之嘴甜一点总是没错的,怎么说后头大家都是要长久相处的。
“哎哟,你这小媳妇说的什么话,跟师娘客气什么!”李红莲拉过万云的手,笑眯眯的,对万云的客气话很受用,果然是读过几年书的,这个徒弟媳妇比前两个要合她心意。
老头子三个徒弟的媳妇都是乡下出来的,李红莲跟魏秋华和戴桂珍都相处过,不是说她们两个品格不好,但就是少了两分机灵,跟木头似的,踢一脚动一下,人家帮了他们家的忙,只是傻笑,连句“多谢”都要李红莲教着说,跟教孩子似的,难免心里累得慌,好在不是自己的亲儿媳。
“走走走,现在就去。”李红莲拉着万云,旁边跟着周长城,滔滔不绝地和小两口介绍她从邻居那儿打听来的租房。
现在要去看的那一家,在县物资局对面的筒子楼,有六层,出租的房子在三楼,上下邻居都是有正经单位的。
这个房子是个大套间,有四十平米,原来是物资局的一个科长在住,后来他们家的家属在县委那边又分了套三房的,比这间宽裕多了,上个月举家搬过去,这个套间就空了出来。
“...你们来看,这个房坐北朝南,两头通。方位是一等一的好,房子在三楼,不高不低,走起来也舒服。”给他们带路的是个姓廖的大姐,四十来岁,个子不高,微胖,头发梳成一个髻盘在脑后,两额淌汗,上楼的时候喘粗气,扶着墙给周长城万云夫妇介绍,“小伙子在电机厂上班吧?这儿离你们那儿也近,上下班都方便。”
“我们都是物资局老邻居,在一起住了十几年,个个都是有文化的热心人,小偷小摸那肯定是没有的,你放心。”廖大姐不遗余力地给他们推荐这个房子。
主家把租房和看房的事儿委托给楼下的邻居廖大姐,承诺只要租出去就给廖大姐五块钱的辛苦费,廖大姐忙不迭收了钥匙,对每一波来看房子的人都充满热忱。
周长城和万云跟在后面,听得廖大姐的介绍,心下高兴,又带点忐忑,这地方不论去哪里都方便,楼房外观看着也好,听廖大姐说主人家还留了不少家具,也不知道租金要多少,估计不便宜。
廖大姐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招呼李红莲等三人去看房子。
房子确实如廖大姐说的那样好,光线充足,光明透亮,墙壁应该是重新刷过了,雪白干净,一尘不染,墙角放着两张半旧的靠背椅。
门口进去是个小客厅,一个高顶衣柜立在中间,像是一堵墙,隔开客厅和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木床,床边上有个小床头柜,墙壁中间嵌着两扇洁净的玻璃窗,站在窗边往外看去,是平水县的环城河,河岸两边是青青柳树。
“这些,这些,都是能给你们用的。”廖大姐拿帕子擦擦额头的汗,指着屋里的几件家具,又到门口指了指楼层尽头水房和厕所的位置,尽职尽责地挣着自己那五块钱辛苦费。
万云走到窗前去看那几颗青绿的柳树,初夏的燥热褪去,微风吹过,只觉得一阵清爽。
周长城则是站在边上,摸了摸床头,摇摇床沿,一动不动,结实牢固,又打开衣柜门,闻到一阵浅浅的樟脑丸味道。
主人家是用心维护了这个房子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意。
看他们夫妇不说话,但脸上都带着欣喜的表情,李红莲先帮着开口:“那这个房子要租多少钱?”她原想着,不论廖大姐报多少,都得开口压压价,帮他们小夫妻能省一点是一点。
廖大姐也没报虚价:“这房子的墙是前阵子刚刷好的,又有大件的家具,主家说要二十八块钱,再加上我们这栋楼每个月两块钱的卫生费,一共三十。水电费都抄表,用多少给多少。”
二十八块钱刚一说出来,周长城和万云就那颗蓬蓬的心就缩起来了,脸色也有些窘迫,房子是好,但是他们要不起,就是按师娘的意思去压个三五块钱的价,他们也要不起,一个月花了三十多块在房子上,他们夫妻俩儿就要过得紧巴巴的了。
那廖大姐也知道这个价格在平水县来说是高的,这几年虽说有不少单位和厂子都加了工资,可一个月收入几十块或一百多块,对大部分平水县的人来说才是常态。
见周长城和万云夫妻吞吞吐吐地说不能要,廖大姐也没有摆脸色,还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不租也不要紧,来都来了,反正都看看嘛,看又看不坏的。”
李红莲一听这价格,得,也懒得说了,二十八,她也觉得贵,跟廖大姐一起出门去,看她锁上门,扬起的声音带着笑意:“廖大姐是实在人,谁想要租房子,我帮你宣传宣传。”
她也看出来了,这主人家其实就是想租给双职工的人,从收入上筛选租户的素质,这样的人大部分都能跟邻居好好相处,也会爱惜房子,不会把里头弄得乌七八糟的。
“那就多谢您了!”廖大姐显然也不是和人交恶的性子,带着他们往楼下走,又念叨了两句,“沿着环城河,往前走二十分钟,到火柴厂附近,也有在出租床位的。是他们厂里两个不用的仓库,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单间,有些乡镇来的人会去租,价格倒是实惠”,不过她看看周长城和万云,又劝道,“小伙子在电机厂上班,有单位有工资,犯不上去挤这些地方,鱼龙混杂的。”那紧皱的眉头显然是对这些隔出来的房间略带嫌弃。
廖大姐这么一说,周长城和万云还真想去看看,没办法,他们的时间太紧张了,有个什么空隙都想钻进去看看,要是今天找不到房子,说不得就是这样的隔间他们也得租呢。
跟廖大姐分别后,李红莲和周长城万云三人往前走了一段,就到刚刚那廖大姐说的地方了。
火柴厂近年来也落寞了,工资发得断断续续的,一直鼓励职工“停薪留职”自寻出路,为了补贴一点厂里的财政,原来放材料的仓库被改造成租房,出租给来县里讨生活的人,虽然条件不好,可租的人还不少。
那大仓库的门口摆了张桌子,桌子边上靠着块木板,木板上写着两行字:火柴厂床位出租,十元一个月。
大概是租房的人都出门找活儿去了,门口没什么人在,略为冷清。
厂子的仓库门口种着一排树,绿色树叶勃发,投下一簇阴影,在树荫底下有几个人围成一圈,走前去看,原来是两个老头儿在下象棋,木头棋子缺了角,被大力敲在方块木板上“砰砰”作响。
周长城看了一圈,只见围观的人中,有个穿了火柴厂工服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裤腰带上挂了一串钥匙,晃起来叮当响,他问:“你好,问一下这个火柴厂的床位怎么租啊?”
那男人眼睛盯着棋盘,听了周长城的问话,头都不回:“一个隔间,八块钱,押金五块钱,每月交一次钱,有床有锁。”
“走那里!走那里!”围观的人可不管什么君子观棋不语,恨不得自己上手拿棋子,穿工服的男人也在指手画脚,看都不看周长城一眼。
周长城又问:“能先看看吗?”
中年男人还是没回头,盯着棋盘,挥挥手:“直接去看,要就找我登记,交钱就拿钥匙。”
周长城皱眉,他还想问问洗澡吃饭的地方,但见中年男人这不耐烦的样子,就没有再说话。
李红莲和
8.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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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雪已经怀孕六个月,第一胎,孕相并不好,早先三个月吃不下东西,最近则是开始吐得昏天暗地,夜里也睡不好,眼看着脸色都变得青白了。
孙家宁心疼她,带着妻子给学校管后勤的主任送了一条烟,给她请了一个月的假,最近都在家休息,所以她前两日才有空陪着妹妹妹夫去打结婚证。
万云和周长城到的时候,已经是半中午的时候了,万雪昨夜折腾久了,这才起床不久,刚吃完自己的那份早饭,正在院子里蹲着准备洗早上的碗筷。
原本这是孙家宁兄妹的家务活儿,只是最近林业局的人要到各乡镇去宣传清明防火,孙家宁腿脚不便,被特殊照顾留了下来负责勤务支援,局里人少了,但这时候事情却不少,所以他一大早就得去上班。
至于在读高中的小姑子孙家欢,不提也罢。
“姐!”万云一进门就看到万雪要干活,马上把她扶起来,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脸上的不高兴带了点出来,真不知道姐夫一家人是怎么想的,洗个碗都要她姐来,六个月的肚子可不小了,“我来洗!”
要是在万家寨,孕妇还真没那么金贵,至少她们的两个嫂子怀孕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孕妇优待,可这是万云的亲姐姐,她自然更心疼些,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替她干了。
万雪被万云扶起来,把手放到腰后,又拉着万云不让她动,好笑:“不用你!多大的事儿,我是怀孕,又不是干不了活儿。”
“今儿怎么了?怎么两个人都过来了?”万雪说完妹妹,又看看站在一边的妹夫周长城。
周长城也喊了声“雪姐”,站在旁边,挠挠头,看着万云和她微凸的肚子,他就说不必过来麻烦大姨姐的。
万云就把两人要找房子的事情说了,周长城在一边站着也没事做,她们姐妹说话,自己干脆蹲下来,伸手把刚刚打湿的碗筷都洗了。
万雪立马“哎哎,不用不用”地制止了周长城两声,也没阻止成功,看了万云一眼,万云并未觉得不妥,倒是她这个当姐姐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万云让万雪坐着,悄悄扫了周长城一眼,心里有种带着得意的中意,偷偷笑了一下,看姐姐揶揄地看着自己,又赶紧正色把自己的事情说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中午还有两家要去看?”万雪听完万云的话,想了会儿才说,“邻居们大多都去上班了,我现在一时半刻也没办法去打听。”
“等邻居们都下班了,我去问问,然后让孙家宁骑自行车去告诉你们,直接到妹夫的师父家可以吗?”
“姐夫不方便,还是我们过来吧。”万云想想姐夫走路一高一低的样子,摇摇头。
“骑车又不碍事的。”万雪坚持。
万云想想,点点头,看了眼还在蹲着洗碗的周长城,放低了声音和万雪说:“姐,我们刚刚看了一套物资局对面的房子,装修得可好了,还有家具,但是租金很贵,算下来,一个月就要三十多了。”
“你们想租?手头的钱够吗?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万雪是万云的亲姐,就怕他们小夫妻手头不够钱,立即要帮忙。
万云轻轻摇头,打断万雪的话:“太贵了,我们两个肯定不会租的”,她看着万雪的脸,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孙家五口人住的那个挤挤挨挨的屋子,继续说,“姐,姐夫要是有空,你们就一起去看看,那地方是真的好,连床和柜子都省了。何况你和姐夫工资加起来那么高,三十就不贵了。”
孙家宁和万雪都在单位上班,是正式双职工,两人的工资加起来快两百,在平水县是很殷实的收入了。
万雪眼皮一跳,一双眼睛和万云极为相似,她摸摸肚子,又握着妹妹的手,慎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等会儿我就去找你姐夫。”
万雪早就想和孙家宁有个独立的家,不和公公婆婆小姑子挤在一起,从前她不敢说,因为自己是乡下出来的,还没有工作,孙家宁算独子,往后要给父母养老,也不敢提出来。
可现在她有工作,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出生了,若到时候还挤在一起,吵吵闹闹的,一家老小都没个安乐。
家里地方小,所有人都住在一起,闹别扭的时候乌眼鸡似的,对着婆婆和小姑子两个,万雪自觉受了不少难以说出口的委屈,可人家母女两个却觉得万家寨来的万雪占了他们家大便宜。
那筒子楼离孙家巷不远,也不算离开父母,如果真像万云说得那么好,孙家宁会考虑的,万雪马上就拿了主意,不等中午,等会儿就出门去找丈夫,再让他帮妹妹打听一下有没有价格合适的房子。
家里窄得连转身都困难的这些话,万云听万雪说过好多回,刚刚看到好房子,立马就和她姐说了。
姐妹俩儿说完这几句话,周长城那头的活儿也做完了,除了洗碗,他还顺手通了炉子,扫了炉灰。
万雪扶着腰站起来,觉得这妹夫眼里有活儿,至少妹妹不用在他手上受这些小委屈,对他又满意了两分,知道他们要去李红莲家吃中饭,且她急着到林业局去找孙家宁,便说:“今天情况特殊,我就不留你们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也找邻居们都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周长城则说:“中午我们和师娘要去看房子,不知道会折腾到多晚。还是我们过来,别让姐夫跑空了。要是我们看到合适的,就过来说一声,要是没合适的,再听听你们这片儿邻居们有没有好消息。”
“也行。”万雪想想,同意了,又让他们等会儿,转身开了屋门。
等出来的时候,万雪手上拿了两包吃的,都用报纸装着,报纸折成规整的篮子,一个装了青色的李子,深紫色的杨梅,草绿的青梅,胖嘟嘟的果子看着清新喜人;另一个篮子则是装了四枚大大的咸鸭蛋。
“我最近吐得厉害,只能吃点酸的压一压,这些都是你姐夫托人上山采的酸果子,你们也拿回去尝一尝。”
“这咸鸭蛋是在西郊的村民那儿买的,拿去你师父那儿,蒸了好当个菜吃。”
万雪把手上的东西往妹妹妹夫手上塞,当姐姐的,总是会更自然地照顾妹妹多一点。
周长城和万云自然要摆手推拒,本来他们今天也是空手上门的。
但万雪说:“都是一家人,别老这么生疏!”
“都是一家人”这句话把周长城说服了,他笑得比万云还欢,接过万雪手上的东西,道谢:“谢谢姐。”
连“雪”字都省了,直接跟着万云叫姐。
万云注意到了这点称呼上的细微变化,低头,也跟着笑了。
出了万雪家的门,两人走在巷子口的路上,中午的太阳光直射下来,两截短短的影子投在身后,巷子很安静,偶尔从远处听到两声狗吠。
周长城不让万云提东西,不论是果子还是咸鸭蛋,都自己拿着。
看着眼前两人一致的脚步,万云耳朵有点热,小声说道:“周长城,你这个人,真好。”
他不让她多干活儿,还帮她姐洗碗呢。
万云的声音不大,但周长城都听到了,对于万云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也有些脸热了,只是笑,笑了一会儿,又忙说,找补似的:“你...你这个人,也是很好的。”
万云还会给师父师娘带苹果呢,师娘这么厉害的人,看着也喜欢她。
话刚落音,两人对视一下,又不好意思转开头,倒是有点不可察觉的甜蜜滋生在二人中间。
“这果子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周长城走出了一点汗,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青梅看着就倒牙,试试李子和杨梅。”万云在万家寨时,成日在山上跑,一看那青梅就知道酸得发涩。
等过了一座桥时,周长城在一棵树下找到个水井,上前去洗了几个李子和杨梅,递给万云。
万云咬一口李子,酸得直皱眉,勉强吞下一口,就不肯再吃了。
周长城脸上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这李子也太酸了,大姨姐怎么吃得下去?
夫妻二人都把果子放回篮子里,不知如何处理,可这些都是能吃的东西,要丢掉也舍不得,只好一路拎回去,说好给师娘和魏嫂子她们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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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周长城去国营饭店买了个卤菜,挑了万雪给的两个咸鸭蛋,带着万云到师娘家去吃饭。
因为赶着去看房子,他们三个提早吃了,周远峰和周小梅到
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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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的都见过了,那下一个就是好的。”
李红莲的话,给了周长城和万云一点安慰。
其实这样好的坏的、贵的便宜的房子看下来,倒是让他们对自己想要的租房有了更明确的意向。
刚开始,他们很茫然,只知道不能在租房这件事上花费超过多少钱,也没考虑什么地方,什么环境,现在看了几个住处,倒真是知道了,一分钱一分货。
从渡口街出来,走了二十来分钟才到家具厂筒子楼门口,这时候周长城和万云的心态已经平复了许多,甚至还吃了两颗万雪给的酸李子,酸得他们皱眉皱鼻的,大太阳底下,口水分泌旺盛,连水都不用喝,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家具厂的这个房子,比较特殊,李红莲是从他们街道办公室那儿打听来的。
它是家具厂罗师傅早年间分到手的福利房,房子有三十平,二十多年前,罗师傅和妻子在这间房里结婚,后来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一个接一个地长大,前两年陆续娶妻成家。
这听起来是个家和美满、子孙绵延的故事,可年过五十的罗师傅夫妇不这么想,尤其是在三个儿子都娶了老婆之后,闹心的事儿一件跟着一件,家庭大了,可人心也散了。
说起来,也是大家在平水县都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住,家具厂这个三十平的福利房,挤了罗师傅老两口,还有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妇,铁架床都不够摆。
所以这整个家是日日吵,夜夜闹,闹得家不是家,吵得亲不是亲了。
罗师傅在家具厂是正式职工,做家具的老师傅,三个儿子自会走路开始,就开始跟着他学打家具的手艺,手指有长短,手艺自然也有高低。
去年,他申请自行退下,把家具厂的职位给了得他真传的大儿子罗老大顶替,按照厂里的规矩,罗老大顶了罗师傅的岗,那这福利房就该落到大儿子手上。
可坏就坏在这小小的房子分配上。
八十年代后,有先部分富裕起来的人家起房子打家具,家具厂接了市里不少订单,绩效一直不错,在平水县十个国营厂中,除红砖厂外,家具厂是唯一还在涨工资的厂子,且岗位难求,罗家两个小儿子都难进去。
铁饭碗给了大哥不说,房子也要给大哥,罗老二和罗老三两家人立马就不干了!
大家都是儿子,都结婚成家了,凭什么大哥占了一切便宜?
那罗家人八口人哭着吵着,能把筒子楼都给掀翻了,不论是厂领导还是房管科,就是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过来劝。
可就是没有用啊!
人有那么多口,可房子就那么一间,家具厂倒是一直计划再建一栋筒子楼,缓解厂职工住宿压力,这是计划,没个三年五载也难成事儿,何况也未必就能给罗家再分一间房。
凭什么呢?这时候谁家住宿不困难?
罗师傅和老妻被三个儿子儿媳闹得血压都高了,去年底天冷的时候,罗师傅气得血压飙升,还在县医院住了五天,出了院,几个儿子儿媳老实了几日,结果,过年后没多久,大儿媳和二儿媳就先后宣布自己怀孕了。
一个三十平的房子住了八个大人,再来两个孩子,那就真是没活路了。
罗师傅和老妻嘀嘀咕咕了大半个月,宣布分家!
反正大家都有手艺,罗师傅现在还年轻,也能干活儿有收入,只要勤快点,肯定饿不死。
分家的决定是,岗位依旧给大儿子,他们两老也跟着大儿子一家住,筒子楼的房子则租出去,房租他和老妻拿着,每个月自己留一部分,再给老二和老三一点补贴。
这个决定一出来,罗家三个儿子又有不同的声音,每个人都怕自己拿少了,个个都想插手租房的事,闹了一个多月,才最终全部人搬出这个福利房,所有人都去附近的东郊租房子住。
罗师傅夫妻二人想把房子租出去,也托了多年的老邻居帮忙宣传,这都传到电机厂那边的街道去了,近两个月以来,倒是有不少人来打听过,可罗家内部连房租都没统一好意见,一个报十六,一个报十八,有一回甚至报了二十二。
谁也不是冤大头,谁想蹚他们罗家的这趟浑水呢?
所以两个月了,这房子还空着。
空得罗师傅夫妻俩儿牙疼上火,这是生生少了两个月的房租收入啊!
今天周长城和万云到了家具厂筒子楼门口,有不少人在聚在大门前纳凉吃饭,人家一听他们是来看罗师傅家房子的,一人一句就把话都透给他们小夫妻听了。
要说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跟罗师傅家情况差不多的,为了房子吵闹的这里也有几家,只是他们罗家儿子多,又个个都娶了媳妇,显得特别闹腾罢了。
万云咋舌,这县里争房子,和乡下争田地一样,怎么混怎么来,都不讲究。
不过对于筒子楼,周长城和万云都是有自己向往的,筒子楼是老大哥工人的身份象征,能住进来,心里自有豪情,再想想周远峰在电机厂的地位,那套二的房子,师娘给收拾的,多精神伶俐。
家具厂有三栋筒子楼,五十年代末起的,有点年头了,每一栋六层楼高,每一层楼都连在一起,连在一起的连廊处就是公共水房和澡房,再往后是一排公共厕所,在外头仰看,像个大型的“凹”字,家家户户外面都晾晒着衣裳,看起来住的人真不少。
有个端着碗的热心邻居把他们三人带到面向大门的一栋筒子楼前,走到一楼最角落的一个房间,指了指那开着的门,说:“罗师傅他们中午都在,你去敲门问问。”
周长城和万云谢过带路的人,看了看那房间周围的环境,角落半人高的野草长了好大一片,看得出来住在周边的几户人家都懒得维护这公共地方,现在夏天到了,再下几场雨,肯定少不了滋生蚊虫。
三人去敲门,里头竟然蹲坐着四个人,罗师傅和三个儿子都在,原来是这房子没租出去,他们父子四人干完自己的活儿后,中午都在这儿休息,顺便一起见见来租房的人。
房子三十平,一眼?到头,就是个大通间,前面门,后面窗,家具肯定是没有的,且这房子被住了这么多年,罗家人又不好好打理,一块黑一块白,还有一些墙皮掉下来,露出石头墙体,地上则掉得都是灰渣子。
这儿比渡口街那个阁楼好,但肯定比不过物资局那个房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
问完水房和厕所的情况,李红莲开始问价格,果然如门口的邻居们说的那样,罗家兄弟一个人一个价格,不过好在不离谱,总算没有冒到二十去。
李红莲看着眼前三个争得面红耳赤的兄弟,有点看不上这种儿吃爷粮的儿子,冷哼一声,眉头竖起来,看向年纪最大的罗师傅:“你们家到底谁当家?”
这话一问,罗家兄弟想说都分家了,每个人都能当家,可一转头看着自己的老爹,又不敢吭声,这房子归根究底,其实是罗师傅的,当家的自然是他。
罗师傅被李红莲一个同龄的女人问得脸色涨红,好像受了刺激,只觉得家门不幸,在外人面前显得自己特别没用,他今天不能再让儿子们瞎闹腾,非得把房子给租出去不可!
“我做主!”罗师傅没好气地推开三个儿子,看看李红莲,又看看周长城和万云两个,问,“你们三个要租?”
“对,这是我儿子和儿媳妇。”李红莲也懒得说三人的关系,“干脆点,别婆婆妈妈的,到底多少钱租金?”
万云看了看李红莲,难怪周长城说师娘是个厉害的女人,她姐还让她多学一学,原来是这种理直气壮的厉害,对人对事,她没有怯意。
罗师傅说:“十八块一个月,押金给十块。水费按人头公摊,电费抄表,卫生费一块钱。就这么多。”
家具厂的位置靠近东郊,属于平水县较偏的地方,不比坝子街,那是县中心地带,因此便宜一些。
这价格听起来还算合理,周长城和万云心里相对踏实。
但罗家兄弟三个倒是对着罗师傅拉拉扯扯的,都说十八块租便宜了,还能往二十靠一靠。
“都闭嘴!”罗师傅没好气,大怒,横眉冷竖,“我和你妈养大你们,供你们读书,教你们手艺,没想着从你们手上要点钱,你们一个个倒还打我这点租金的主意?我欠你们的?”
“你们出门去找邻居打听打听,这两年我们家被看了多少笑话?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了,家具厂筒子楼这么好的房子都租不出去,还不是你们兄弟三个闹的?”
“想着这房子租不出去,你们谁能搬回来住不成?”
“我告诉你们,今天我就要把房子给租出去,谁也不能拦着我!”
“谁要是拦着我把房子租出去,以后就你们兄弟三个给我和你妈交房租!我轮流到你们家收去!”
罗家三个儿子被罗师傅这么一吼,又都缩了回去,脸上尽管还有不服气的神色,却没人再敢说话,尽管分家了,老爹毕竟还有余威,虽然不多。
罗师傅哼哼两声,也不管李红莲三人脸上什么神色,只问:“十八,租不租?”
“不租。”这回开口的万云。
周长城看万云一眼,见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制止她,万云也看周长城一眼,仿佛被鼓励。
“罗师傅,先不说您这儿墙皮掉得几乎都没有了”,万云那手指碰了碰墙壁,摸到一手沙,又指了指头顶,“您看,连个灯泡都没有,拉灯绳也不见,跟乡下的房子也没什么分别。”
万云这么一说,大家才抬头往上看去,原来安装灯泡的地方,只剩下个架子,空落落的,而挂拉灯绳的地方,也只剩下个黑色圆壳子,若不是电线不能拆,估计电线都会被扒拉走。
罗师傅和罗家老大老三三个人看着墙上空着的电灯座,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当初搬家是连块木板都没留下,可还真没人想着把灯泡和拉灯绳给摘了,这毕竟是家具厂公家配的。
这阵子他们只是中午来,晚上不在,都没留意这个事儿,父子几人面面相觑,只有罗老二脸色不自然,眼神回避,不敢和老爹兄弟对视。
罗师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狠狠地打了罗老二的肩一掌,把这年轻人给推到后头去,再说话时,气都弱了不少:“你要租的话,我出钱给你们买个新灯泡。”
这还差不多!
但十八块还是有点贵了。
万云见周长城和李红莲都没说话,似乎等着她的话,万云左右看他们一眼,又深吸一口气,接着开口:“罗师傅,其实墙皮和灯泡都是小事儿,补上就行。主要是...”她溜圆的眼睛扫了扫罗家兄弟三个,“你们家,虽说您老人家现在占了上风,可以做主,但后头谁一想觉得自己亏了,又跑到我们这儿来闹。我说得难听些,那我们可就有四个房东了。”
只租一间房,要是罗家兄弟哪天想起来不服气,三天两头跑来找租客的麻烦,那周长城和她得应付四个人,多晦气啊。
要是两家人有了利益争执,早上老子找上门,说停了,下午儿子想一想不对劲,再联手打上门的事情,在乡下可不少,万云见多了,只觉得这种隐患不能不防。
罗师傅被万云说得哽了一下,他转头看看三个儿子,还真如眼前这姑娘说的,是三个不定时炸弹,有点垂头丧气的,他这房子租不租得出去是一回事,天天被儿子儿媳夹着,这个爹当得倒是憋屈。
周长城听了万云的话,再看看年轻力壮的罗家兄弟三人,顿时也觉得后患无穷,可惜地看了看这房子,他刚刚还想怎么压压价呢,又失望地朝着师娘摇头。
话都说到这儿了,三人没再和罗师傅说什么,互相看看对方,还是出门去了
10.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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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水县家具厂的房管科办公室,就在筒子楼大门对面。
下午上班的时候,罗师傅好说歹说,把三个儿子赶走,带着周长城万云和李红莲进去找人,跟管筒子楼的冯主任说要把房子租出去,又说了自己的打算,想让租客每个月把租金交到房管科,请房管科代为转交。
冯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个子中等,身形瘦削,尖头尖脑的,两眼盯着人时,精光外露,他听了罗师傅的话,不免有点好笑,真把他们这儿当街道办了,可再想想罗家那几个儿子的事,还是算了,都不容易。
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
冯主任清清嗓子:“罗师傅,本来家具厂的房子是给职工们的福利,不能外租。”
即使有几家人搬走,把房子租出去,对外也是说亲戚借住,就是避免犯众怒。
家具厂多的是一家好几口挤在一起的情况,每个月都有人来反映要厂里想办法解决职工住房难的问题,是以但凡有点什么空隙,房管科都想塞个人进去,这罗师傅家倒好,大张旗鼓的,恨不得让全平水县的人都知道他要把房子租出去,这不是给房管科的工作增加麻烦吗?
因此冯主任的脸色就始终有些不太好看。
罗师傅被冯主任这种人精一点,有些臊眉耷眼的,其实这房子空出来的时候,也有家具厂的职工来找他,说愿意出钱租房,可他就是怕厂子里的人住久了,这房子的归属就要出问题,因此也硬顶着,怎么也不肯租给原来的同事,要在外头找租客。
但罗师傅认为自己也是厂子里的老职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点倚老卖老的意思,这房子就是他的,反正他才不会把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拱手让人。
何况要是他还在家具厂,就还是受人尊敬的大师傅,未必把冯林放在眼里,见到也只叫小冯。
只是罗师傅心里也清楚,人走茶凉,儿子接班,他退了下来,此一时彼一时,他的老脸在厂里还不知道能卖多久的面光,顺坡就驴,给冯主任递了根烟,适当卖惨:“冯主任,您也知道我家里什么情况...”
冯林精归精,倒不是个十分有架子的人,他接过罗师傅的卷烟,摆摆手,不用说,筒子楼的那点子事儿,没人比他更清楚,只是事情不能按罗师傅的方式去办:“你对外,就说是家里的远房侄子在住。”
谁都不相信是亲戚借住,但表面的平衡是一定要维持的,罗师傅明白,点头。
“你跟这个周长城小伙儿签租房的协议,不能由房管科开”,见罗师傅要讲话,冯主任抬手压下他的话头,“听我说完。”
“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这协议由你和周长城自己签,房管科给做个第三方的见证人,你们再到街道办去报备一下。”冯主任的言下之意是,街道办可不像家具厂的房管科这么好说话,你这三个儿子再闹腾,他们还敢跟街道闹不成?
这主意听着还像话,罗师傅满意了,划根火柴,点燃了嘴角的卷烟,一张橘黑色的脸飘忽在白色烟雾中。
“还有,房租肯定也不能交到我们房管科,我们是正式职能部门,绝不能过手职工的每一分钱。”
尤其是这种已经退下来的职工,他们为厂里工作一辈子,自以为劳苦功高,对后进厂的人指指点点,吵闹起来没个顾忌,但凡有个一两块钱的牵扯都脱不了手。
主要也是冯主任不想让房管科摊上罗家这摊子,扯虎皮做大旗是一个基层主任必备的修养,见罗师傅又要说话,他继续压手:“罗师傅,您要是担心收不上房租。这样,你们每个月一号到房管科这儿来,当我们科室的面儿交清,每个月交清了,你们俩儿就画押,我们继续给你当个见证人,成吧?”
说这话,也是考虑到后面周长城他们还要到这儿来交水电费和卫生费,他们房管科的人就做个不沾手的中间人,不是什么大事,他冯林大小是个主任,才懒得管他们这十六块钱的房租怎么交。
这安排,明明白白的,罗师傅服气,对着冯主任拱手:“冯主任,难怪大家都在外头表扬您,果然是精明强干的人,一下子就给我们这些老职工解决了老大难的问题!”
冯主任腻味他们家的事儿,懒得听这个,寒暄两句,点了个科员去帮他们处理。
那科员帮忙登记好周长城和万云的资料信息,给了水卡和电卡,冯科长拿过来签字,扫一眼,脸上不由带笑:“哟,是电机厂的小伙儿啊。”
周长城也从兜里掏出烟来,给冯科长递过去,陪笑道:“冯科长,往后就麻烦您多关照了。”
冯林接过周长城的烟,这下笑得比对罗师傅笑的真心多了,本想问怎么电机厂不给分宿舍,看到周长城是临时工,难怪,不问也罢:“什么关照不关照,你们年轻人才是未来的希望呢。”
“这证明人是周远峰?电机厂的周师傅?”
“对,那是我师父。”周长城老实回答。
“周师傅的徒弟,那肯定没得说的!”平水县不大,冯主任认识当过县劳模的周远峰。
“冯主任过奖了”,有人夸师父,周长城也面上有光,又指了指李红莲和万云,“这是我师娘和我爱人。”
冯林笑眯眯的,藏起眼里的精光,和两位女同志打过招呼,又着重和李红莲说话:“李大姐,我说怎么看您这么眼熟呢?”
“原来都是熟人!”李红莲作为电机厂大师傅的妻子,见到冯主任也不怯,爽朗地笑,“往后我这不成器的小徒弟夫妻就麻烦冯主任啦!”
“客气客气,都是自己人。”冯主任挥挥手,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罗师傅在旁边看着不作声,有点不服气,周师傅是大师傅,他也是大师傅,不过在县里,家具厂不如电机厂地位高,果然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冯林,真势利眼儿!
周远峰不单只是电机厂的大师傅,他的大女婿还是市里新区刚提上来的建设局副科长,管的是建筑材料的审批,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家具厂一直想再建两栋筒子楼,少不了要和县里市里的这些大小科长打交道,其中的关窍,冯林自然不会透露出一点。
按平水县一般的情况,租期是半年,半年后再看要不要续租。
租房的协议签好后,周长城给罗师傅掏了二十六块钱,接着按照冯主任的意思,又到街道去报备了,街道按暂住人口登记了周长城和万云夫妇的信息,流程就算走完了。
这个租房的过程弄得有些弯弯绕绕,但看着自己手上签了字按了手印的文件,罗师傅和周长城万云都长舒了一口气,不论是屋主还是租客,总算在最大程度上保障了自己的利益。
说好了要给他们装个新灯泡,罗师傅也不食言,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二儿子一顿,把新灯泡和灯绳给装好,让后勤的人开电表,一拉灯,亮黄色的灯泡闪闪发光。
“行了,小周,事情妥了,我也先回去了,”罗师傅装好灯泡,揣好刚到手的租金和押金,把两把钥匙交给周长城,拍拍手上灰,又啰嗦一句,“记得下个月一号交房租!别忘了!”
周长城点头,赶紧把人送走。
罗师傅走后,周长城万云夫妇就开始细细打量这间房子,不能说是绝对的满意,但新婚小夫妻用来开启新生活,是没问题的。
周长城和万云拿着钥匙,欢欣之情溢于言表,不用借住别人的房子,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点,尽管是租来的,可也是自己的小窝!
“长城,等会去买个新锁,把门口的锁给换了。”李红莲看了那门锁一眼,虽然是去房管科和街道报备了,还是不得不防罗家那三个小子。
周长城马上应一声,心里也觉得换了锁头才好。
万云抬头四处看这房子的墙壁,拿着罗师傅给的旧钥匙,往墙上一戳,一整块的墙皮“啪嗒”掉下来,砸在脚边,都是细碎的沙子,她无奈地看着周长城,说:“得拿报纸来糊上,不然天天掉沙子,没完没了的。”
周长城也学万云的动作戳一下另外一块墙皮,又掉下不少,刚刚的欢喜减少了两分,看来这房子要住得舒适,多的是磋磨。
“千难万难,开头最难”,李红莲是过来人,人生经验比周长城万云夫妻多得多,说话有水平,她眼尾笑纹展开,“找房子的这一关,你们是过了。接下来就是好好过日子了!”
“师娘相信你们的聪明才智,生活一定是越来越好的!”
周长城和万云被说得重新振作起来,是啊,他们这么年轻,有手有脚有力气,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两个人过日子不用太复杂,先把床置起来,再置个饭桌,锅碗瓢盆,也就差不多了。后面零零碎碎的东西慢慢来,不着急。”李红莲看着四壁空空的单间,提点这小两口。
被师娘这一提醒,两人才想起,这屋子连张床都没有,晚上得睡地上。
“他们是家具厂,还怕没有床。”周长城自己是厂子里出来的,厂子里有些做得不好的废料产品,不能卖出去,有时候会折旧处理给职工当福利,家具厂肯定也会有这样的政策。
万云没有在厂子里待过,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不过她问:“要不我们去问问冯主任?”
她看冯主任对师娘还是挺客气的。
“走,先换个门锁,再去找他。”李红莲招呼两人,跟着小两口忙活一中午都没有休息过,她脸上已经有些疲惫了,还是坚持陪他们去找冯主任。
冯主任还在办公室,见这三人又折返回来,心下就明白是为什么而来的,摸摸手上的陶瓷杯,嘿嘿笑一声,果然是来打听买家具的,他也不拿乔,马上就叫个科员去把后勤的丁师傅找来。
后勤丁师傅负责的工作是在筒子楼里修灯、修锁、修水喉、看废料仓库这些细碎的事情,家具要是坏了可轮不到他,毕竟大家都是专业的家具师傅,自己上手就行。
“他们是罗师傅的远房亲戚,今天刚搬进来的,问问咱们这儿有没有床,”冯主任指了指周长城三人,对丁师傅说,“你带他们去看看。”
丁师傅看起来是个沉默实干的人,皮肤黝黑,手上皴了不少口子,十分可靠的样子。
他看冯主任一眼,冯主任也看他一眼。
只见丁师傅点点头,让周长城他们跟上,拐过一道弯,走一段泥路,到了一个破旧的仓库后头才停下,这是家具厂专门存放作废家具的地方。
其实这些废掉的家具并不愁没人要,有些可能是刷漆没刷好,有些是雕花没刻好,又或者是木头本身没处理好裂开,这些或大或小的问题造成的残次,其实并不影响家具的正常使用,不论是家具厂的职工,又或是有门路的亲戚,也能来捡捡漏。
丁师傅指了指两张木床:“有两张可以挑,大的是一米八的,床板有裂缝,要六十;小的是一米五的,床头木头裂开,要四十五。”
难怪结婚要彩礼三十
11.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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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丁师傅对于这些木板早有准备,装床的时候倒是不费什么力气,三两下就敲好了。
周长城在一边看着,只见丁师傅没有费一个钉子,只削了大小不一的木头,用巧劲儿一一嵌入,很快就把一张木头床给钉得结结实实的,摇起来纹丝不动,不由佩服竖起拇指:“丁师傅,您的手艺是这个。”
丁师傅咧出一个得意的笑,其他细节手艺,跟家具厂积年的老师傅是不能比的,但这种榫卯结构的床,他装了不下百十来张,自然是手到擒来,熟能生巧。
大概是周长城说了好话,李红莲带着万云到外头给他买了瓶汽水,等装好床,丁师傅就顺手把他们挑来做桌子的木板都锯平整了,还给他们留了几张大块的砂纸磨木板上的木刺。
对着丁师傅谢了又谢,周长城掏出三十五块钱递给他:“丁师傅,多谢您了!”
丁师傅数了数钱,没错:“好说好说,还要什么,就到就仓库找我。只要不用在楼里修东西,我基本上都在仓库。”
“行,您慢走啊!”周长城把人送走。
丁师傅拎着工具箱,到房管科旁边的后勤,找人登记,有人买了废旧木材,给厂里挣了二十。
跟人说了会儿话,又到房管科晃了晃,不一会儿,就在外头巧遇了从厕所回来的冯科长。
在冯科长面前,丁师傅还是那副老实头的样子,四下看看没有人,掏出五块钱递出去,低声说道:“打个床,给了三十,木材钱是二十。”
老实人少报了五块钱。
冯林比他还警惕,精光四射的双眼半眯着,溜一圈周围,安全,迅速接过那五块钱揣进兜里,也不和他不说话,继续往办公室走去。
有人到冯林这儿找便宜家具,冯林来者不拒,都是推给管废料仓库的丁师傅去做,两人这么配合已经不是第一遭了。
真正倒卖厂里物资,他们没这个胆子,像是卖废旧木头,本来就是厂里要折旧处理的,所以卖木头的钱,是厂里的钱就归厂里,他们在中间收个介绍费和辛苦费,不算蛀虫,只能算不得与外人言的灰色收入。
丁师傅和冯林擦肩而过,摸了摸兜里的十块钱,嘿嘿一笑,只恨不得每天都有人搬进来要打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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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灯,又添了床,这房子就有了点家的温馨,周长城和万云再看看这小租房,顿时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李红莲是累得有些吃不住了,坐在床边,手往后撑,却被木板上的毛刺儿给扎了,顿时跳起来:“哎哟,这床板可不平滑,你们等会儿要用砂纸磨干净了才好躺着。”
周长城和万云都弯下腰去看,刚刚没留意,这才发现木板上大大小小都是木刺,疙疙瘩瘩的,要是就这样睡一晚,估计后背能变成刺猬,难怪丁师傅给他们留了那么大块的砂纸。
不过他们夫妻倒不是很介意,年轻人有的是力气,拿砂纸大力抹平就行了。
“看着要下班了,我还得回去做晚饭”,李红莲也顾不上累不累的,看看外头的太阳,要落山了,“你们跟我一起回去,晚上还在我那儿吃饭。也跟你师父说一声搬到哪儿了,免得他惦记你。”
“哎,知道了,师娘。”周长城立即应话。
万云也赶紧露出一个笑:“今天真是多谢师娘了。要是没有您,我们两个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这姑娘,又说这种客气话。我看着长城长大,还能让他睡街头不成?”李红莲赶着回家,不欲多说,叮嘱他们锁好门,“走走走,回去回去,忙活一整天了,又累又饿,回去睡会儿。”
三人锁上新锁,又坐上公交车,一路摇回电机厂附近。
李红莲先回电机厂的家属楼,周长城和万云则是到坝子街陆师哥处收拾自己的行李。
万云的行李就一个袋子,周长城的也少,就比万云多了一床厚棉被,夫妻俩儿的家当加起来也不到四十斤。
两人决定先把行李搬到师父家,趁着还没有完全天黑,到万雪家里去一趟,好歹跟她说一声,再过来吃饭。
李红莲回到家躺了半小时,精神就好多了,现在起来正准备做饭呢,周长城和万云就来了。
“师娘,我和小云去一趟她姐家里,和她说一声我们搬到家具厂的事儿。”周长城手臂肌肉紧绷,从水房帮着提了两桶水过来,转头和李红莲说话。
万云则是快速帮着洗好了青菜,把一条鱼也洗干净放在盘子里,跟在周长城的后头进屋。
李红莲在淘米:“去吧,说完就回来,别留太久,就快吃饭了。”
“知道了师娘。”周长城和万云快步下楼,走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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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县中心的几段路,周长城和万云才踏进孙家巷那个住了十几家人的院子里。
万雪刚孕吐完一回,正拿着搪瓷杯在漱口,又迅速吃下两颗酸不溜丢的青梅子,那阵冲喉的恶心感才下去一点。
“姐!”万云见姐姐脸色不好,小跑过去扶着她,有点忧心。
虽然吐得厉害,但万雪的精气神却不错,她缓了缓,在门口找个长凳坐下,背靠墙壁,抬头急急地问:“房子找到了?”
“找到了,在家具厂的筒子楼,一个月十六块钱,三十平,地方是尽够了!”万云显得很兴奋,像个得到满足的孩子。
周长城也是一脸笑意,叫了声“姐”。
万雪也替他们高兴:“是筒子楼呢,那还不错。”筒子楼在平水县来说,是很体面的住处了。
家具厂那边远是远了点,靠近东郊,到县中心得做半小时公交车,走路则更远,但十六块是很实在的价格了,适合他们刚成家的小夫妻。
“姐,不用帮我们打听房子了,等弄好了,我们再叫你和姐夫上门吃饭。”周长城把来意说了,他很乐意多几个交好的亲戚。
“行,到时候我们去给你们暖暖房”,万雪又往嘴里丢了一颗杨梅,酸得舒心,看得周长城和万云都下意识吞了吞口水,“下午我们也帮着打听了,这附近倒是有一个,跟我们家差不多的房子,那家人要十八,地方不大,我估计还不如你们在家具厂租的。”
现在租房定下来,倒是不用再操心了。
万雪又细细问了周长城和万云租房的情况,听说墙壁一直掉皮,床板都是木刺,想了想,起身回屋拿了几斤旧报纸出来:“今晚先拿回去垫垫床板。”
旧报纸不值什么钱,周长城顺手接过来,也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谢谢姐。”
“那墙壁,你们想不想重新刷一下?”万雪问妹妹。
万云瞪大眼睛,又看看周长城,踌躇起来,刷墙要钱要票吧?他们刚刚算了,新生活要开展,还有好多东西没买呢,手头有点紧张。
周长城也不想一下子在这个房子上花太多钱,毕竟是租来的房子,又不是厂里给他分的。
万雪也是想到这一层,笑了笑:“你姐夫有个同学,家里是给人打地基砌墙的,前阵子你姐夫刚给他介绍了个活儿,他们正哥俩儿好呢。”
“我听你们说,就是把墙皮都扒掉,再重新刷一层灰就好了,取个新颖亮堂,又不是要弄得多精细,人住得自在些。你们就给那人一点辛苦费。”
“别担心,我让你们姐夫去想办法。要实在是太贵,那就算了。不过,问一问总是可以的。”
万雪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周长城和万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只有再次谢过大姨姐。
说完了他们在家具厂的租房,万云见万雪的精神不错,又问起早上说的事儿:“姐,物资局的房子你们去看了吗?怎么样?”
“看了!”说到这个,万雪就兴奋,从兜里掏两个钥匙给万云和周长城看,大概觉得自己嗓门太大,又降低调子,“早上你们走后没多久,我就找你姐夫去看了。看的时候他没吭声,因为在三楼,你也知道他腿脚不便,我以为他不喜欢,就没敢硬说要。没想到中午吃饭之前,他回来就悄悄和我说已经去县委找到主家,签了协议,交钱拿到钥匙了!”
因为都是在单位上班的人,孙家宁是找了个在县委的熟人问的主家,小地方人情重,仰承着互相交个朋友的态度,主家还给他便宜了一块钱。
姐妹俩儿相似的面孔绽放出相同喜悦的笑颜:“姐,真好!你和姐夫就要住新家了!”
万雪嗔妹妹一眼,又把食指放在嘴边上,“嘘”了一声,压低嗓子:“我们是悄无声息去办的这件事,还没跟家里人说呢,邻居们也都不知道。”
孙家宁的意思是这件事由他提出来,不能让万雪开口,晚上大家都下班下学了,聚在一起吃晚饭时再说,等过几天农业局没那么忙的时候,他休假了,再择日和妻子搬过去。
万雪自结婚后,向来跟着孙家宁的意思转,大事都听丈夫的
12.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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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长城和万云夫妻走后,万雪和几个一起做饭的邻居打了声招呼,就自己搬出菜篮子,坐下来慢慢摘今天晚上要做的菜。
自从她嫁给孙家宁,不论有没有上班,这些家务活儿都是她的。
做饭洗衣扫房子擦窗户,跟万家寨春种秋收、耕地挑水、上山下河那种繁重的农活儿相比,这些都是轻省的,可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也让人难受,还让人在家庭中失去存在感。
刚开始万雪也有过彷徨的时候,都说从万家寨嫁到县里是大造化,可她一没工作,二没技术,三没读多少书,唯一能仰仗的就是孙家宁,因此收起浑身刺,刚结婚时,对着他有点小心翼翼,两个人不论是从性格上,还是生活习惯上,都磨合了好久,逐渐才找到一点相处的平衡之道。
结婚的头一年,孙家宁也认同,既然万雪不上班,那就在家把家务干好,甚至还会站在他父母的角度,嫌弃万雪做的饭菜不好吃。
不过,万雪虽然没有在万家寨的那种厉害,可本质上并不是那种受了气就往肚子里咽的性子。
他们不是嫌她没技术没文化找不到工作,在家白吃饭吗?
那阵子万雪就天天跑到孙家巷的街道办,要他们帮着介绍工作,还去找平水县的妇联,说愿意给他们白干活,只要每天管三顿饭,不饿死,干什么都行。
周围的住家,大多都互相认识,尤其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对每一户人家的情况都是摸过底儿的。
除了万雪,孙家四口人中,有三个都是正式职工,就是花销再大,也养得活一个儿媳妇,怎么还要她自己到外头找活儿干,要求只是管饱,难不成是孙家人虐待她了?
邻居们跟万雪打过交道,都知道她不是吃亏的人,但万雪不跟孙家人吵,反而是发动街道和妇联,还有周围邻居的群众力量,对孙家进行无形的谴责。
那时是万雪和孙家宁结婚的第二个秋天,刚过完中秋,天已经慢慢凉了下来,中秋节前,他们还回了一趟万家寨。
中秋后,过了几日,孙家才知道万雪瞒着他们去街道问工作的事。
那天夜里吃过饭,孙家人都在,关上门,孙家父母和在上学的小姑子都对她恶言恶语一顿,嫌弃她给家里丢人,天天没完没了跑到街道和妇联去问工作。
一个儿媳妇,不用上班,在家坐着就有人挣钱拿票回来,她这么闹腾,是嫌日子太好过了,要闹得邻居都看自己笑话不成?
孙家欢对她的态度尤其恶劣,上蹿下跳,语气轻蔑:“从乡下出来,初中都没读完,你也不看看自己会些什么,能做点什么?如果不是我哥,你还在万家寨面朝黄土背朝天当农民呢!”
万雪只是含恨看了孙家欢一眼,难受得心痛,却忍着没有反驳。她在等,等孙家宁出面维护她。
孙家欢年纪小,哥哥比她大十几岁,家里自小疼她,要什么给什么,在平水县是条件是很优越的小姑娘,被万雪刮了一眼,简直要翻天了,站起来骂人:“你还敢给我白眼看!我说错你了不成!?”
“不像我爸妈和我哥要上班,又不像我每天要刻苦学习以后考大学,你成天在家里待着享福,周围邻居不知道多少嫂子羡慕你!再说了,我们都不在家,你说不定还会偷偷拿我们家的米粮给娘家,你还...”
这话一落地,屋里瞬间静了一静,无人开口。
孙家欢还要继续往下说,孙母拉了拉女儿的手,让她别说了,她不明所以然,回头看自己妈一眼。
万雪听到这话则是一脸愕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家四口,他们全都看不起她?都觉得她会偷东西,还悄悄回去接济她娘家?可明明她嫁给到孙家后,一年也就是过年前和中秋节会回去万家寨一趟,回去时都有孙家宁陪着,带的东西都是有数的,他们明明知道的?
结婚一年了,她天天在家里操持里外,自愿跟陀螺一样忙个不停,他们在背后这样说她?
孙家欢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平常喜欢看些风花雪月的小说,收集电影明星的画报,家务活儿做得马马虎虎,要说她过得骄纵,攀比打扮那是有的,可这种家长里短,编排人的话,有且只有公公婆婆或是孙家宁这些大人才能在念叨时被她听见,让她今日可以鹦鹉学舌骂出来。
那这些话,究竟是公公婆婆说的,还是丈夫说的,又或者是他们一起说的?
他们背着她说了多少这样的话?是不是每天看着她的热脸贴上去的笑话?
孙家宁呢,他在里面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也觉得自己是小偷?
两个人心贴心,肉贴肉,最亲密无间的时候,他说的那些温柔的话,都是骗她的?
万雪被这句话刺得都忘了要为自己辩驳,沉默中,眼睛里蓄满了泪,向来坚强有办法的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软弱和疲惫过。
而孙家宁听了妹妹的话,眉头紧皱,万雪被这样质疑,他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她娘家是见钱眼开,可对他来说,万雪是个顶好的妻子,见孙家欢一脸不服气,还要再张嘴,孙家宁这才严厉地吐出三个字:“你闭嘴!”
“你说你妹妹干什么!”孙母虽然理弱,却还要维护自己的女儿,转头白了万雪一眼。
婆媳自古以来都不对付,她就是看不上万雪那娘家,明明是个乡下姑娘,彩礼要钱又要自行车,前阵子还大包小包拿回去,万家的回礼也就给了一袋自己种的红薯,他们还以为自己生了个什么宝贝金疙瘩不成?!
万家收高价彩礼的这口气,孙家父母憋在心里好几年了!
若不是看万雪嫁过来后还算手脚勤快,孝顺公婆,孙父想起来那辆崭新的自行车,也要说她几句。
万雪自尊心强,眼里的泪忍着没有掉下来,没当着他们的面哭,她站起来,环顾这个狭小的屋子。
公公婆婆和小姑子坐在床沿,他们是一国的。
孙家宁坐在另一个小板凳上,他站在自己这个当妻子的对面。
进入这个家一年多了,在今晚的泪眼朦胧中,万雪才悲哀地认识到,他们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而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如果是在万家寨,万雪想,她肯定会上手打孙家欢一顿,又或是把家里砸了,心里那口气才能出,再要不,就和孙家的每一个人吵个翻天覆地,闹不可开交才行。
可那一晚,年轻的她只觉得深深的失望和茫然。
见万雪不似平常,被说了还会反击几句,今天只有沉默,让孙家人更觉得自己说得不错,就说她肯定偷偷拿家里的东西给过娘家好处,看,打到了她的七寸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万雪出这个门之前,受伤地看了孙家宁一眼,里面的心灰意冷,寒冷的让孙家宁透不过气来。
他的妻子,是他自己相中娶回来的,彩礼钱也是他愿意给的,万雪貌美热情,让跛腿已久的他,对生活有了新的希冀和期盼,跟她结婚,他是欢喜的。
孙家宁知道万雪在娘家过得不好,她好多次都悄悄和他讲,能嫁给他,她觉得比寨里的姑娘们都幸运,即使自己是个跛脚男人,但每天回到家,万雪都是一张可人的笑脸对着他,事事依着他,从未戳过他的痛处。
可是,今晚,万雪走了。
她走得不快,跟平常走路没什么两样,一出这个院子的门,万雪眼里的泪就掉了下来,她伸手擦擦,在平水县,在孙家巷,在孙家大门口,她受了委屈,甚至不敢哭出声,再左右看看这条已经闭眼都能走的巷子,一左一右都有延伸出去的路,竟然不知道能去哪里。
嫁人了,万雪回不去万家寨。
夫家看不起她,万雪回不去孙家。
她两手空空,两头不到岸。
万雪惶惶然地往右手边走,这条路通往电影院那边,几盏相隔很远的路灯,有一对年轻爱侣的声音传来,他们在讨论刚刚看完的电影,很热烈的样子,万雪跟在他们后头,一步接着一步。
那对年轻的爱侣没注意到哭泣的她,骑上自行车,很快就消失在万雪眼前了。
万雪没再跟着他们,脚下有什么路,她就走什么路,哪里能被脚踩住,她就往哪个方向去,像个迷路的孩子。
走着走着,她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往西郊的方向在走。
从平水县到万家寨,坐乡镇汽车的话,要在西郊的车站上下车。
娘家爹娘和哥哥们对万雪并不好,可她在孙家受了欺负,她的心和她的脚,还是在一步步引导她,回到万家寨去,回到那个并不欢迎她的家去。
这一晚,万雪再没有嫁到县里的骄傲,她的那点虚荣心在今晚碎了一地,现在她只想和妹妹万云挤在万家寨那个沿着墙壁搭出来的草棚子里,姐妹俩儿躺在一起,说着怎么走出万家寨的憧憬话语。
她一直走,后头的孙家宁一路跟着,脚步一高一低,因为走得太久,双腿很吃力,微凉的秋夜中,他已经出了一身汗,可跟了这么久他都没敢叫她,也有点没脸叫她。
孙家宁比万雪大了八岁,经过的事儿比她多,受过的人情冷暖也比她多,是个心智成熟的男人,看人有自己的一套,结婚后,万雪对他的依恋是装不出来的,只要一看到他下班,就欢欢喜喜地叫人,围着他打转,这姑娘从头到尾都在一心一意地维护着两个人的关系。
家里人一直都对万雪娘家有意见,说万雪不好的时候,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管,虽不搭话,但也不替她辩解,潜意识也认同爸妈的说法,万家人就是在卖女儿,和这样的岳家有什么可走动的?
但是他忽视了,他的妻子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是无辜的,也是被动的,主动的人是他孙家宁,是他先看中了万雪好看的皮相,托人去相看的。
他们孙家这样迁怒,是不讲道理的。
从万雪站起来看他的那一眼起,孙家宁的愧疚之情如暴风般袭来,一阵又一阵的歉疚和难堪交杂在一起,他看到了自己在这场婚姻中的卑鄙和隐藏,于是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拖着脚跟着万雪出来了。
万雪走了快两个小时才走到西郊,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凉风浸浸,这是郊区,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她走惯了山路,根本不害怕这种黑暗,漆黑的夜包裹住了她,犹如在万家寨的许多个没有灯的夜晚,她身在其中,只觉得安全,无比自在。
孙家宁跟得很辛苦,当他以为万雪还要再往前走的时候,她停下来了,坐在一张石凳子上,凳子边上有个简易的铁皮亭子,中秋节前,他们夫妻在这里等回万家寨的乡镇汽车。
万雪想回万家寨!
在石凳子上坐下时,万雪捏捏走累了的双脚,想着回不去的娘家,看不惯自己的孙家,悲从中来,从小时候在娘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背着弟妹干活儿,爹好赌,赌输了会拿藤条打人,娘是个懦弱的人,只会用难听的话骂孩子,哥哥们偷奸耍滑要她多干活;二十岁光身嫁给孙家宁,以为结了婚,就能有一番新天地了,可孙家人每一天都在蔑视她,说话阴阳怪气,根本不在乎她高不高兴。
跟孙家宁能撑住一年多的婚姻,完全是看这个男人对她偶尔的几分温存。
万雪这才发现,枉她以为自己多聪明能干,家里家外一把手,其实她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自己。
眼泪一滴滴掉下来,从开始的小声隐忍,到后头逐渐大声,灭顶的孤独感笼罩着那个没有婚姻经验的万雪,仿佛过去二十多年的憋屈都在今晚找上门来了,她趴在石凳上,哭得不能自已。
孙家宁就在一旁看着她哭,三十岁的男人,心慌得手足无措,不敢上前。
跟了万雪这么久,照理说她应该也看到了自己,或许看到了,但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
仿佛哭到地老天荒,西郊的夜更深黑更凄凉了,万雪才慢慢断了眼泪,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和脸颊,发起呆来,哭过之后,发泄了难受,心也清明起来。
是啊,她是什么都没有了,可她还有自己的双手呢,这双手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谁都夺不走。
孙家宁跟着她,其实刚往西郊走时,万雪就知道了。
若是平时,她会顾着孙家宁的腿,说什么都会停下来等等他,可是今晚她不想,她受够了自己总在为他忍耐,忍耐他忽冷忽热,忍耐公公婆婆的冷言冷语,忍耐孙家欢的任性懒惰。
万雪坐在石凳上,一言不发。
孙家宁跛着脚,肩膀时高时低,走前来,他低头看住自己痛哭过的妻子,他是人,这是他最亲密的人,当然是心疼的,一开口,嘴巴是苦的:“阿雪...”
万雪没应他。
“这么晚了,回家吧。”孙家宁一条腿支撑久了,实在累,这才坐下,转头去哄她。
“孙家宁,我没有家。”万雪的话很轻,但这样静的夜,足以传到孙家宁耳朵里,“万家寨是我爹娘和哥哥家,孙家巷是你家,都跟我没有关系。”
“我没有家。”万雪又轻声重复了一句。
今晚之前,万雪都跟父母一样叫他家宁,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会脸红地叫他小宁阿哥,这是万雪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孙家宁,那种陌生和距离感让他感觉挖心,仿佛随时要失去她。
“阿雪,我家就是你家,怎么会没有家呢?”孙家宁自诩自己比她的经历得多,还读过中专,可也拿眼前的万雪没有办法,她如今的心和他离得太远了,“刚才家欢她有口无心...”
“孙家宁,你知道巷子里的人家在背后怎么叫你吗?”万雪打断他,冷静的声音响起在这寂静的郊外夜里。
孙家宁身体一窒,他看着万雪,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
她没有带任何感情,也不看孙家宁,继续说:“他们背后叫你孙跛子。”
孙家宁双拳握紧,全身紧绷,斯文秀气的脸上一阵阵阴郁,他是十八岁时插队,赶在洪水前抢收麦子,在乡下摔断的腿,因医疗条件不好,治疗不及时才落下的瘸腿,知青办和县里还给他树了下乡学农典型,凭着这个,孙家宁才从插队的地方办了病退,回来平水县,进了林业局的。
他不是天生的跛腿!
他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自己的腿没有摔坏,那他的人生该有多灿烂!
他最恨人家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我刚到孙家巷的时候,就有人在我面前这样喊你”,说到这里,万雪才转头看他一眼,又扫一眼他那条明显畸形弯曲的左腿,转开眼,“我们刚结婚,你对我耐心又温和,还承诺每个月给我零花钱,给我买新衣裳,你下班还会给我带零嘴儿,只给我带,连你妹妹都没有,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们不知道你是个多好的人,就叫你孙跛子,我气得要死,扑上去和他们扯着打了一架。”
“一次就打赢了,他们再不敢在我面前这么叫你。因为我说,要是再听到‘孙跛子’三个字,我就放把火把他们家烧了。”
孙家宁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回到家,看到万雪脸上红红的,一晚上没消下去,脖子上有两条伤口,渗血了,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说去山上摘野菜时不小心碰到刮伤的,他就没有放在心上。
“孙家宁,你可能不知道,乡下人打架是很蛮的,尤其是我们寨子里,若是气到上头了,手上有锄头和镰刀都要往对方身上招呼,恨不得把对方弄死才罢休。”
“我是个女孩儿,力气不如男的,但在万家寨,打起架来就是这么不要命的,所以没人敢欺负我和我妹妹。”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默然,万雪又说:“孙家宁
13.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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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宁的妹妹孙家欢下了学回来,见万雪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洗着青菜,嘴里还哼着歌,她甩了甩背包,只看了这个有孕的嫂子一眼,也不叫人,哼都不哼一声,开门进屋去了。
过几日就要搬到新租的房子里去了,万雪现在心情好,没心思和这个不对盘的小姑子打嘴上官司,等搬走了,也就是偶尔见见面,关系好就当个认识的人,关系不好的话,无话可说就无话可说,谁稀罕她?
天色渐渐黑透了,即使是上班路途最远的孙父孙母也从砖厂回来了,打了声招呼,双双进屋去喝茶,过了会儿,和孙家欢一起出来,坐着跟邻居呱啦说话。
孙家宁回来的时候,因为骑车太着急一头汗,今天有个市里的朋友突然过来,耽误了下班,此时各家已经开始吃饭了,他下车,把自行车锁在门口,抬眼看,怀孕的妻子扶着腰,弯下身来在炒菜,大概是油烟味太重,她时不时就要在胸前抚一抚,极力克制翻涌上来的恶心感,偶尔往嘴里塞一个青色的李子。
而他的父母和妹妹则是把吃饭的桌子摆在屋檐下,搬了几张小矮凳在玩纸牌,言笑晏晏,欢乐开怀。
院子里其他正在吃饭的邻居端着碗坐在门口,要笑不笑朝孙父孙母说一句:“万雪这儿媳妇娶得好,勤快又能干,你们家好福气哦!”
孙家父母当然也听得出来邻居的言外之意,不就说他们不疼儿媳妇,不是心善的公婆吗?他们不在乎,两老在厂里上班一整天,又搬又抬的,儿媳妇就怀个孕,儿子还巴巴去替她请假,闲在家,做个饭怎么了?
孙母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我们儿媳妇孝顺着呢。”
邻居撇嘴,扒了一口饭,转头和其他人说话去,都是一个小院儿里的,打量谁不知道你们家的事儿呢?儿子儿媳跟你们早就离心了,还指望人家给你养老,脸皮真厚!
孙家宁匆匆骑车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这不是第一次见,也不是第一次心中升腾起一股火气,不过今晚,他并没有发作。
自从四年多前万雪深夜离家,他一路追到西郊,说了一晚上的话,夫妻俩儿的就开始把场面圆回来了。
而万雪上班后,有了钱,第一时间就是给孙家宁买这买那,两人一起攒钱还了给万雪调动工作的钱,还一起买了自行车,只给他一个人用。
孙家宁的心是肉做的,又不是铁打的,自然知道谁对他好。
而父母,似乎很难从他跛腿的事情中走出来,一直以一种逃避的态度对待他,不提他的伤痛,也不提他受过的伤,尽管并未在行动上刻薄与他,可也是实实在在的冷待,像在无声地谴责,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这让我们怎么在亲朋好友间抬起头来?
孙家宁不是不失望的,他摔断腿的时候还年轻,渴望父母的关注,哪怕是大家为了那条摔断的腿大吵大闹一场也好,而不是像这些年,明明大家心里都有话,硬是不说出来,尽是逃避。尤其是看到父母对妹妹宠爱有加,仿佛把对他的那一份亲情,全都转嫁到身体健全的妹妹身上,他成了被忽视的那一个。
孙家宁的心里,对父母也是有怨气的,他被忽略得实在太久太久了。
“回来了?”听见自行车的铃声,万雪转过头去,对着孙家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快吃饭了,去洗手吧。”
孙家宁应了一声,洗过手,跛着脚过来,接过万雪手中的锅铲:“这儿油烟大,我来,你去坐会儿。”
万雪把锅铲给他,又伸手捂了嘴,胃是酸的,心是甜的,再吃一颗李子,才慢慢开口说话:“今天吐得没那么厉害。”说完话,又把碗筷逐个用热水烫好,准备拿到屋檐下的饭桌上去。
孙母见大儿子一回来就接过儿媳妇手上的活儿,四邻探头探脑地看向他们一家,脸上也有些不自在,她还以为今晚孙家宁又不回家吃饭呢,把手上的纸牌随意往桌上一丢:“不玩了不玩了,吃饭!”丢下这句话,也站起来,往做饭的棚子底下走过去,用了点力气,从万雪手上抢过碗筷。
怀着个肚子出来现眼,显得就她万雪勤快,她是个恶婆婆似的。不喜欢一个人,不论这人做什么说什么,都能挑个头出来嫌弃一番,孙母就是这么一个人。
孙家欢手上还拿着几张纸牌,不快:“妈,你怎么丢牌啊?我都要赢了...”
“吃饭,吃完饭再玩。”孙父见儿子拿了铁盆子装菜,也不玩了,叫女儿把纸牌放好,自己则还是坐在一边等饭菜上来,瞥了一眼万雪,又看一眼儿子的背影,不得劲儿,男人做什么饭!
这顿饭,跟前几日一样,孙家的人在吃,万雪胃口不好,只能吃些酸辣的东西,桌上三个菜,她也只是夹了块辣椒吃吃,但很快又放下筷子,转头吃自己的酸梅子去了。
孙家宁担忧地看了妻子一眼,人家怀孕都胖,她怎么这阵子又瘦了?
因为要等孙家宁下班,万雪特意推迟半小时做饭,所以最近他们家吃饭都晚,今天其他邻居吃过饭,收拾好碗筷,已经挤到巷口小卖店看电视去了,院子里没几个人在。
孙家宁吃饱饭,放下碗筷,清了清嗓子,看着对面的父母说:“爸妈,还有四个月,阿雪就要生了,屋子小,肯定不够住,床也摆不下...”
“反正你们不许打了小床放在我们床边!”孙家欢一听这个话题,以为她哥要提出占地方的事儿,嘴里的饭菜没吞下去,张嘴立即表明态度。
孙家宁看着从她嘴里喷出两颗饭粒,忍住不悦,没看这个没宠坏的妹妹,本还想再铺垫几句,也懒得遮掩了:“我在县委的同学有房子空出来,我和阿雪准备五一节的时候搬过去。”
五一节,还剩七八天时间了。
简单的两句话,孙家宁打了一下午的腹稿,生怕父母不高兴又责怪万雪挑拨,让万雪被针对,尽管对父母失望,他还是希望家里人能和他妻子好好相处的,没想到孙家欢半路冒出一句怕自己的地方被占了,想好的话都不说了,干脆直接宣布结果。
“是物资局的筒子楼,离这儿不太远,大家有什么事儿,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孙家宁还是说了一下地方,腿坏了时,他担心父母把他送走,明里暗里答应了要给父母养老的,现在他的人生相对稳定下来,也并不想推卸自己当儿子的责任,又怕父母拿这个出来说,于是自己先挑明了。
孙家父母没有孙家宁和万雪想象的那样怒不可遏,脸上的表情反而有些呆滞,仿佛在消化孙家宁说的话。
孙家宁十八岁摔跛腿的时候,他们心里倒是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希望他能不拖累父母和妹妹,自觉搬走,搬离孙家巷,因为羞愧而从此不再认他们这对父母,没想到那些年他竟提都不提这件事,当父母的不好提,因为四周都是熟人邻居,被人知道是他们要腿脚不便的儿子搬走的,那就一点体面都没有了。
没想到等万雪怀孕了,他倒是提出来了,还是找县委的同学帮的忙。
这几年,随着孙家宁在林业局升了办公室副科长,孙家父母对孙家宁的态度越来越复杂,既觉得这个儿子有本事,这附近的邻居还没有能当科长的儿子,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儿子不受掌控,本以为他跛腿后,人生已经毁了,没想到人家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自从娶了万雪后,又帮这个乡下儿媳弄到一份正式编的工作,夫妻俩儿感情还日渐和谐,说话做事都有滋有味儿的。
其实儿子儿媳和家里已经走得越来越远了,即使住在同一屋檐下,也仿佛是不得不凑在一起的两家人。
县委的同学?孙家父母向来避免和儿子深谈,不知道他究竟有哪个同学在县委,就是问了也不认识,不过县委,听起来是个挺厉害的地方。
砖厂正式职工,看着是很体面的岗位,可终究是卖力气干活儿的老实人,他们过得是普通人的生活,根本不懂这里头的人情交际,并没有孙家宁在其中周旋的本事。
于是孙家宁和万雪在孙家父母的脸上看到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既非愤怒,亦非不舍,好像是不知所措和略微狼狈尴尬,难以读懂,又有些意料之中,是以他们一时间也没有立刻说好或者不好,同意或者不同意。
只是孙家宁万雪夫妇已经不想再细究了,就算父母有不同的意见,他们也不会听的,这个家是真的字面意思上的“没有办法待下去”了。
忽略掉孙家欢的尖酸,其实她说的也对,他们夫妻的床,躺两个大人已经很挤,再来一个小婴儿,真是雪上加霜,若是婴儿夜里啼哭,那一家五口人都没办法睡觉,因此搬走是势在必行的。
不比孙家父母微妙的内心,孙家欢的表现就更加直接明显,她先是开始震惊,而后脸上尽是不服气的表情,看看哥哥,又看看低着头的嫂子,物资局的筒子楼是七十年代后期建的,对比其他厂子里的楼房,相对新颖漂亮,憋了半天才说:“有好的房子,怎么不让爸妈去住呢?”
何况还有她呢,她年纪小,未来又要考大学,不应该住好点儿吗?
孙家宁懒得和这个没大没小的妹妹计较,不过倒是暗下决心,不论阿雪生的是男是女,都不能让孩子学成孙家欢这种自私自利的性子。
万雪一个字没说,对待孙家人,只要孙家宁站在在她这头,她向来是跟着孙家宁的态度走的。
“走吧,看你一粒米没吃,出去看看那卖酸辣萝卜的阿婆还在不在巷口。”孙家宁把万雪扶起来,和坐他们对面的家里人说,“我们出去散一散。”
孙家父母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手上还拿着碗筷,只好点点头,看着儿子儿媳互相搀扶着出了院子的门,百般感慨,就像女儿说的,如果是县委的同学介绍的房子,想必是好的,怎么就不让他们当父母的先住进去享享福呢?可内心也有点松动,终于分开住了,这些年大家跟勒住脖子似的住在一起,咀嚼起来,到处都是烦人的不便。
也好,也好,儿子带着儿媳搬走了,他们屋里也能松动一点,且他们还有女儿呢,等欢欢考上大学,毕业后再分配回平水县做个清闲高贵的工作,他们一家住一起,更能和和美美的。
在巷口吃过酸辣萝卜,又被孙家宁半哄半骂着吃了几颗肉丸子,万雪觉得利爽了些,肚子不再空空。
他们夫妻没有再谈论刚刚饭桌上的事儿,搬走是定局,不必多言。
万雪挽着孙家宁的手臂,沿着孙家巷附近的道路缓慢踱步,偶尔遇到认识的人互相打个招呼,被人打趣感情真好,都结婚几年了,还跟新婚似的甜蜜,两人被逗趣也不害羞,只是发自内心地笑,他们感情是好嘛,不怕人看。
“阿云和周长城在家具厂那儿找了个房子,一个月十六块钱。”万雪事无巨细和孙家宁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们说,新租的房子墙皮都掉了。我想着,你不是有个同学会刷墙吗?就说让你帮着问问。”
孙家宁对万云印象很好,能干体贴,每次到孙家巷看万雪,都帮着姐姐做事,尽管不是个会挣钱的乡下姑娘,只要和万雪见面,总是拎着一蛇皮袋的山货果子鸡蛋过来,很真诚的女孩儿。
人就怕比较,孙家宁也不得不承认万云比他亲妹妹孙家欢好多了,万家其他人不怎么样,万雪和万云姐妹俩儿可真是歹竹出好笋了。
再加上他们这次的房子还是万云给的提醒,因此万雪这么一提,孙家宁也很乐意给这个小姨子一些帮助:“你说的是老邢,他们家是干这个的”,说着抬起头,往前面一排小平房看过去,笑道,“说得早不如说得巧,他们家就住那小平房后头的一个二层的小楼里,都走到这里了,咱们去找找他。”
这下轮到万雪惊讶了:“他住这儿啊?每次他来家里找你都是一身泥灰,我一直以为他不住城里。”
“这位
14.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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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宁和万雪这厢正和谐美满着,周长城和万云那头则是忙乱得一头包。
在师父师娘家吃了饭,又被师娘塞了点吃的,两人才担着行李坐上公交往家具厂的筒子楼去。
进屋前,周长城打听到的冯科长家,跑上楼去问他,如果想刷一下罗师傅那个房子的墙面行不行,他家那墙面乌糟糟的,墙角边还长了苔藓,师娘一直说,人在里面住久了怕要生病。
冯科长没口子地应承,自然可以,罗师傅估计巴不得,往后就算周长城不租了,他们再租出去,说不定还能提一提房租。
这话本应该问罗师傅本人,但罗师傅和大儿子一家住东郊,东郊远着呢,现在黑天黑夜的,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他去,下午他交代,有事都可以问冯科长,冯科长能帮他下决定。
谢过冯科长,周长城这才下楼,和万云拎着行李回了租房。
进了屋,亮了灯,两人来不及用砂纸擦床板的毛刺儿,一起把万雪给的报纸全都垫上,再铺上万云从万家寨带来的床单,一切潦草从简。
听邻居说水房的热水晚上八点就没有了,两人又拎着桶,先后去洗了澡。
今天走了一整日,身上早就一身汗味,万云顺便洗了头,这里洗澡倒是比坝子街方便便宜,打水卡就行,用多少水收多少钱,两个人一个月最多两块钱。
万云洗了头,正拿着毛巾擦头发,她一头浓密的黑发,又多又长,夏天还好,容易干,冬天就只能挑出太阳的天气洗头了。
周长城虽然洗过澡,动了会儿,又出了汗,黏黏腻腻的不舒服,今晚终于能放开脸皮,在万云面前脱下上衣了,他穿了一条四角短裤,光着两条健壮的毛腿,蹲在地上,拿了在师父那儿借来的锤子,让万云帮忙扶着木板,开始钉桌子。
夫妻俩儿敲打了好久,一张四四方方四条腿的饭桌总算支撑起来了,他不懂木工,不像丁师傅那样,削几块木头就能装好桌子,反正他和万云要求不高,平平整整,能用就行,四个角用铁钉死死钉住,钉子嵌入处看着不甚美观,可用力摇一摇,并不摇晃,两人都满意地擦擦汗。
平水县的天气又湿又热又闷,今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要早。
等桌子组好,万云的头发半干,坐在铺了床单的床上,看看墙壁,看看桌子,看看周长城,那种欢愉,竟比打证那日还要来得浓烈。
姐姐说得对,嫁了人,是比在家好。
“小云,我去打开水。”周长城擦擦汗,套上背心,拿着师哥嫂子送的新婚贺礼热水壶,跑着去水房,装了开水回来。
万云把两个搪瓷杯拿出来,用开水烫了,倒两杯水在桌上放凉。
“明天还是要用砂纸再磨一磨。”周长城摸了摸桌子的木板,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
他体会到了一种做大人的快乐,为自己的生活负责,拥有一些实在的东西,比如床,比如眼前的桌子,再比如这满室的灯光,还有眼里都是自己的万云,同时还能让妻子也享受到他带来的便利。
万云点头,一缕一缕地擦着头发,动作很慢,含羞带笑地开口:“周长城,你叫我小云,那我该叫你什么?”
周长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结结巴巴的:“你...你你,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你比我大一岁,那我叫你城哥。”万云把想了好半天的称呼说出来,晚灯下,笑容比白日里更温婉动人,“不过在外人面前,我还是叫你周长城。”
若是当着别人的面叫他哥哥,她会不好意思的。
周长城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万云的声音好听,脆脆的,叫城哥,甜蜜亲热,像平水县山歌里唱的情哥哥情妹妹一样,他很欢喜。
看着周长城傻笑的脸,万云也笑了。
头发差不多干的时候,她从包里小心地拿出一小叠钱放在周长城面前,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这是一百块钱,我们明天去买东西吧。”
好大一笔钱,是周长城两个月的工资呢!
“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周长城惊讶。
万云眨眨眼睛:“里面有六十八是你给的彩礼钱,我娘给我的;到了县里,我姐给了二十;我们去周家庄认人的那天,我弟弟给了两块;还有我自己存的二十。”
原来他给的那三百六十八,岳家还是给万云带回了一些的,周长城心里那点时不时就要怄上来的气,看着万云情真意切的眼神,在今晚就完全消了。
“你先拿好,明天我还有一天假,咱们一起出去买碗筷和锅,”周长城说着,从脚边的包里掏出一本折了毛边的本子,一只圆珠笔,放在刚打好的桌子上,“我们家现在是什么都没有,要买的东西可太多了,先写下来,明天往县供销社那一带跑,尽量都买齐了。”
我们家,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一从周长城嘴里说出来,两个人都不自觉楞了一下,又继续傻笑,好像有瓦遮头,就得到天大的好处似的。
“嗯。”万云坐在周长城旁边,看他一字字写下要买的东西,锅碗瓢盆,粮油米面,若是现在有棉花就得收一点,留着冬天做棉衣打棉被,平水县冬天的山风跟河风可冷了,一入冬,刺骨严寒。
万云溜圆的双眼看周长城写字,他写得很慢,却是又下笔有力,写出来的字笔锋明显,不由夸赞:“城哥,你写字怪好看的。”
跟学校老师写的粉笔字那样,横平竖直,撇奈飞扬,一看就是好字。
周长城先是心里细细品了“城哥”二字,接着才停下手上的笔:“是桂春生老师教我的。”
“桂春生老师是谁呀?”万云疑惑,她还是第一次听周长城提起。
“他跟我师父一样,都是我的恩人。”周长城继续往下写,思忖着有哪些东西可以后头再买。
“他也在电机厂吗?”万云问。
“不,他在广州,”见万云一脸好奇,周长城放下笔,想了想,说,“这件事说来话长,等有空了我再和你细说。”
万云乖巧地点点头,就不再问了。
跟桂春生老师的渊源,要扯到从前周长城在周家庄住的时候,确实是太长久了,又不是多好的记忆,想要讲清楚,也不能长话短说,不过,被这么一提,周长城才想起,他结婚的事还没写信跟桂老师讲,心里记下了,想着等稍空一些就给他去一封信。
这一晚,他们很累,临时找房子、搬家、打家具,用的全是力气,因为担心找不到房子而焦心,因此等一空下来,才发现手脚酸软了,等熄了灯,躺在床上的时候,都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他们竟然就这样拥有了第一个租来的小家。
尽管天气热,新婚夫妻还是靠得紧紧的,手臂和手臂贴合在一起,比前两日的陌生紧绷好多了,可太累了,躺在万云旁边的周长城觉得自己依旧生龙活虎,还有力气再起来打铁劈柴,可万云刚刚困得眼睛都半眯了,他怎么都没敢和她说夫妻俩儿躺在一张床上,要一起“睡觉”的事情。
两人躺着,说了会儿明天要去哪儿买东西,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新婚生活,并没有一个很顺利的开端,仓促的心情、掉墙皮的房子、铺着报纸的床板,还有门口葳蕤的野草,一如他们贫瘠的人生,以一种粗糙的方式打开了未来。
未来的这条路,会通往哪里?周长城和万云二人不知道,也不曾如何去想象过。
一轮弯月亮下的他们,伴随着一阵夏夜清风,悠然入睡,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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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家兄弟一个扛着梯子和滚刷工具,一个挑着墙灰,坐上了公交车,两人到家具厂的时候,不到九点。
周长城和万云难得睡晚了,醒来洗漱时,发现筒子楼里的大人去上班,孩子去上学,安静了不少。
“这里是周叔叔和万云婶婶的家吗?”邢家兄弟中的哥哥前来问话。
周叔叔,万云婶婶?
周长城和万云两个都有点儿僵住,他们什么时候多了两个这样大的侄子?
邢家兄弟见来开门的人这样年轻,也愣了,他们是老邢的侄子,碰到孙家宁和万雪得叫叔叔婶婶,万云是万雪的妹妹,自然和她一个辈分。
邢家弟弟放下肩上挑着的两桶墙灰:“是万雪婶婶叫我们过来刷墙的。”
“是我姐!”万云立即笑了。
周长城也把门打开,让兄弟俩儿进来:“来这么早啊?”
大姨姐只是说帮忙问一问刷墙的事,没成想竟这么性急,隔日一大早就来了,若不是看着他们手上的家伙,还以为是做梦!
邢家兄弟两个,哥哥叫邢建辉,弟弟叫邢建军。
看到万云的那张笑脸,兄弟二人还有点不好意思,这女孩儿看起来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竟就当婶婶了。
“我们明天要跟本家的叔叔去镇上帮人打地基,只有今天有空,所以我叔叔就让我们今天来了。”邢建辉和周长城解释道,见他实在年轻,问了年纪,这才发现这对“叔叔婶婶”只比他们大两三岁,又改口叫哥姐。
辈分跟着年纪乱了,不过年轻人也不在乎这些。
“那...那你们帮我们刷墙,要给多少钱啊?”万云小心地开口,都没敢问票的事儿。
“万雪婶婶已经给过钱了,我们今天就是来干活儿的。”邢家都是实在人,并没
15. 第 15 章
《八零夫妻人生小记》全本免费阅读
待邢家兄弟把最后一点白灰涂在墙角,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周长城和万云头上戴着报纸折的船帽,身上脸上都沾了白点子,闻着一股强烈的石灰味儿,冲鼻。
两人环顾四周,敞亮、明净、光洁、白皙的屋子,视觉上和心情上都是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床上和桌上的毛刺儿都磨平了,地上的杂物也都扫到门口去了,旧屋穿上了新衣。
邢家兄弟好人做到底,帮着周长城把门口的垃圾一起丢到筒子楼的垃圾池里去,也告辞了。
本来打算着今天买东西去的,没想到被这件事给耽误了,等邢家兄弟收拾着工具走后,周长城和万云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准备出门去县中心的供销社看看。
住家具厂筒子楼里的人要不就自己做饭,要不就在食堂吃,周长城和万云不是家具厂的人,自然不能进人家食堂打饭。
他们商量后决定,往后周长城早上和晚上在家里吃,中午在厂里的食堂吃,他们俩儿可以学那些在家做饭的人,在门口支一个炉子。
罗师傅家的房子是在一楼的最边缘,只有右侧有户邻居,左侧就是外立墙体。
筒子楼最开始的设计和建造,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所以二楼的外立墙体有一截半米长的屋檐突出来,底下还铺了水泥,住边上的人家可以堆点杂物。
从前也有其他人想在这儿堆东西,但都被罗师傅家三个儿子给糟蹋完了,邻居矛盾三日两头爆发一下,久而久之就空下来了,现在反而长了不少杂草,看着荒芜。
万云就想着把这些草除了,再把炉子放在这地方,也不必和其他人家一样放门口,弄得一屋子油烟。
规划好这些事,又要操心买锅和炉子。
周长城有点担心:“我看周围邻居用的是煤炉子,可是买蜂窝球也要供应票,我的福利里是没有这一项的。”
万云被他这么一说,也焦心了一下,但看看那还算宽敞的小屋檐,又看看平水县四周的山:“咱们烧柴火吧,买个镰刀,我上山砍柴去。”
在万家寨可没有煤球供应,家家户户都是土灶,禾杆儿,草木,有一样算一样,都能用来烧火,平水县这么多山,总有能拾柴火的地方,万云做惯了这些,倒不觉得吃苦。
周长城望着环绕着县城的苍翠大山,也觉得可行:“到时候我们一起上山去。”
他也是农家出来的小伙子,对农活儿不陌生。
至于炉子,只要是铁做的,去废品回收站看看,找个完整些的就行了。
两人说完话,开了窗散味儿,准备锁门,万云就看到微挺着肚子的万雪在找人打听新搬来的一对小夫妻住哪儿。
“姐!”万云撇下周长城,忙跑过去。
给万雪指路的恰好是潘老太,那潘老太看看万雪,又看看万云,露出她招牌的笑容,闪烁着两颗金牙:“姐妹俩儿长得可真像,你们万家寨真出人才,女孩儿们都是水灵灵的。”
谁人不爱听好话,万雪喜笑颜开,陪着潘老太说了两句:“您老人家一看就是有福气的老太太!”
潘老太也不谦虚:“那是自然的,我家孩子们都孝顺着呢,谁也比不上我!”说竟从兜里掏出两颗水果糖递给万雪,“看看,这就是他们给我买的零嘴儿,来,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吃的。”
万雪哭笑不得,怎么也不肯接,最后给了万云,反正万云年纪最小,且和潘老太往后是邻居,邻居有来有往才好交际。
等和潘老太推搡完毕,万云才领着万雪到自己屋里去。
“这潘老太!”万云好笑,把早上她过来搭讪的事情和姐姐说了。
万雪倒没觉得这潘老太是坏人:“县里奇怪的人多着呢,我看她还算好说话的。”
万云点头,看着手上的两颗水果糖,给周长城塞了一颗,问:“姐,你怎么过来了?坐车不吐吗?”
“你说也奇怪,我早上还吐得厉害,门都出不了。下午感觉好点,就想坐公交车到你这儿来看看,没想到一闻到那汽油味,竟觉得通身舒泰,一点儿也不恶心。”万雪也奇怪,坐了三十分钟的公交车,下来时神采奕奕,精神好着呢。
“真是个怪小孩儿!”万云摸摸姐姐的孕肚,竟然爱闻汽油味。
周长城拿着糖,笑一下,站在门口,朝万雪喊了声姐,说了邢家兄弟今天来刷墙的事儿,打开门,让大姨姐看看这房子现在什么模样。
干燥的石灰味味道重,万雪闻不了,就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下,没走进去,亮堂堂的四壁,空荡荡的房间,妹妹妹夫的行李少得可怜,跟两个孩子过日子似的,不过头已经开了,往下走就行了。
“屋子很好,通风亮堂,这邢家兄弟的手艺也好。”万雪还夸了夸这兄弟俩儿。
“姐,这刷白灰要多少钱啊?不能让你帮我们给了。”周长城赶紧顺着话问大姨姐。
万云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万雪的馈赠,他刚当人家妹夫没两天,脸皮不能这样厚。
周长城这心理好理解,就像万云觉得不能老麻烦他师父师娘一样。
“没多少钱,你姐夫和他们叔叔是老同学,熟着呢。”万雪对周长城这个妹夫是很客气的,阿云小时候也吃了很多苦,总不能嫁人了还继续吃苦,把昨晚给了十块钱人工费的事儿和周长城万云说了,“就当是我和你姐夫给你们暖房送的礼了。”
十块钱的暖房礼,那可太大了。
周长城和万云都觉得有些脸热,他们什么也没干,收了这样大的好处,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看你们锁上门,是要去哪儿吗?”万雪问。
“准备坐公交去供销社,买锅碗瓢盆和米粉,”周长城说,“我陆师哥和魏嫂子今早应该也回来了,照理说我和小云要去多谢人家一声。”
“是应该的。”万雪点头,又说,“我和你姐夫预备五一节的那两日搬出来,准备到家具厂来问问有没有合适的木沙发和桌子。”
县里也有专门卖家具的国营委托行,不过那些都很贵,还要特殊的家具票,孙家宁和万雪两个全职工也舍不得花这个钱,她这次来家具厂,除了看万云租的小房子,也想四周问问有没有买家具的门路。
“姐,你和姐夫想要什么样的?”万云想起丁师傅,姐姐姐夫对他们夫妻这样帮忙,她也想投桃报李。
“结实耐用,大差不差就行了,那种雕花雕刻,不要都行。”万雪孙家宁不是贪图享受的人,实际上平水县这样的地方也刮不起浮夸风,都才刚吃饱饭呢。
“那咱们去找找丁师傅。”周长城觉得丁师傅这人,虽然内心有些奸猾,和他老实的面相不相配,但手艺没得说,不过他们那里的木板是作为废料放出来的,木刺多,这个缺点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到时找丁师傅要多几张砂纸,他和小云帮着磨平就好了。
三人说着话,又转到了昨天那个旧仓库里,丁师傅在里头刨着木头花。
又在干私活儿!周长城和万云心里悄悄念了一句。
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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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雪万云姐妹各自带着自己的丈夫在县里的国营饭店吃饭,这种认亲的感受新鲜奇妙,除了这姐妹俩儿是血亲,孙家宁和周长城都是陌生人,一个在机关单位,一个是厂里的临时工,看起来是完全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但坐下来,谈话并无阻碍,彼此对这个新结成的亲戚还算中意,这顿饭吃得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吃过饭,万雪约万云明日再到孙家巷来,男人们要上班,她们得给家里置办各类杂物。
回去的路上,周长城拎着一口铁锅,肩上背着五斤米和一袋米粉,万云抱着新买的碗盆和油盐酱料,说着过两日的安排,要带万云去正式见见师父师兄他们。
周长城被孙家宁劝着喝了几杯平水县的米酒,有些轻微上头,只觉得今晚的月光特别亮,他低头看了眼万云微鼓的脸颊,年轻饱满,水盈盈的大眼睛,忍不住说:“小云,我觉得,结婚真是一件大好事!”
万云抬头看他,月光下的周长城,五官比白天里更加深邃立体,也赞同,是呢,这几日比她在万家寨过得好多了,难怪姐姐只要一回万家寨,就要劝她千万不能跟同寨的男青年混在一起,有机会要走出去。
夫妻俩儿想的东西不同,却都同意这句话,他们结婚,是件大好事!
论起来,周长城已经没有亲故了。
周家庄那些未出三服的堂亲们,倒是有来县里找他借钱的,但没有找他叙旧的。
师父师娘还有师兄他们,大家的关系很亲近,平日里也都在一起消遣,只是他们各自有家庭亲人,一到年节,就把周长城独自一人的饥荒给显出来了,那时就算师父他们愿意邀请他到家里做客,那毕竟也是客人。
既是客人,那就是外人。
可跟小云结婚后,就不一样了,有了同床共枕的妻子,就有了自己的家。因为妻子,他也跟着有了姐姐姐夫,往后再有团圆节日,他就不需要再忐忑羡慕,身心都有了去处。
就像孙姐夫今晚说的:“我们都是实实在在的亲戚,住得近,就更要走得亲。有什么事,一定要互相帮衬。”
周长城觉得自己也就有点磨工件、琢磨机器的手艺,帮不上姐姐姐夫什么忙,姐夫这么说话,只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罢了,难怪小云说姐夫虽然严肃,可是个好人。
走到没有路灯的墙底下,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酒意,周长城悄然牵起万云的手,万云明显慌了一下,但没一会儿,就与他两手相握,大手小手贴近契合,手心濡湿的两人甜蜜称心地往家里走去。
而另一对夫妻,孙家宁万雪和妹妹妹夫散了之后,又到新租的房子里去,安排些买家具的事,两人搬了椅子坐在窗前,喃喃细语说些夫妻间的私房话,期待着肚子里小生命的降临。
大概是因为心有所念,实在太想搬出来有自己的空间,孙家宁和万雪在新房子里待到很晚,四下邻居都熄灯了,他们才慢慢往孙家巷走回去。
人世间的事真是千奇百态,同一个月亮之下的七情六欲,人之砒霜,我之甘饴。
周长城对于双亲的早逝充满了遗憾,每逢佳节都会倍思亲,结了婚,有了万云之后又,这种心里的荒芜感才有渐渐松动的可能。
而孙家宁和万雪则是想要和父母姊妹保持距离,多年相处积累下的怨怼,让家里的几个成员时不时都感到疲惫,每个人都只想快速寻找一个出口。
夜越黑,月光越是清亮,照亮每一个回家的归人。
-
后面几日,周长城回到厂里上班,万云为了避开屋里新刷的墙灰味,每天早上和他一同抄近路去县中心找姐姐万雪,下午再到电机厂等他下班,坐公交车回来。
大概是心有所盼,万雪的孕吐竟日渐减轻,脸色恢复红润,有精神出门去,和妹妹一同在县里各处卖东西的地方瞎转,每回都满载而归——自然是归到新租的筒子楼里。
而万云在这几日内迅速知道了平水县各个犄角旮旯里的都藏着什么吃的用的。
跑了三四日,总算把要买的东西买得七七八八了,万雪和万云都松了口气,再跑下去,脚都要磨短两寸了。
在物资局筒子楼稍稍午休过后,万雪和万云两人坐在椅子上裁布做新床单被套,约了丁师傅过来组装沙发和桌子,万云则是要帮万雪把把关,若是木板有问题,出出力气。
没多久,丁师傅带个小学徒,雇了两个帮工,帮着把打磨好的木板搬上来,在姐妹俩儿和周围几个邻居的目光注视下,敲敲打打,很快把沙发和桌子都钉好了,依旧不用一颗钉子。
除了没有刷桐油,没有精细的雕花,这手艺和国营委托行的家具相比,外行人确实看不出差别来。
等万雪万云摸了一遍这崭新的家具,坐下去,光滑舒服,稳定不晃。
万雪把剩余的三十块钱掏给丁师傅。
丁师傅数了钱,嘿嘿一笑,拎着工具箱,对她说:“想要家具用得久,最好刷一层清漆,不容易开裂,但是清漆你得另外买,买了让你妹妹来找我,我叫这小徒弟过来给你刷上。”
清漆是特殊工业品,不好买,要让孙家宁去折腾。
万雪应了,让万云把丁师傅师徒送走。
姐妹俩儿坐在这新打的木头沙发上,笑笑闹闹地说话。
说了会儿话,万云闲不下来,拿过针线,低头继续给万雪缝新床单,咬断一根线,再重新穿针,和万雪说:“姐,我都不敢相信,我们两个乡下来的,竟然还能在县里住上这样的好地方。”
万家寨土地贫瘠,山多地少,远不如平水县平坦,他们家的房子是在半山上的,不论是挑水还是种田都不容易,房子小而窄,每天要在山下的水井里挑两趟水,才够一家人一天的吃用,厕所是几家人一起挖的茅厕,恶臭不说,吸血的蚊虫苍蝇还乱飞。
平水县尽管不是经济多发达的县城,有自来水,有电灯,有各类商店,比万家寨好了实在是太多了。
万雪把几种不同颜色的线挑出来放好,让万云更方便拿,轻笑:“我们姐妹厉害呗!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万雪和孙家宁很经常说这句话,这是他们的一点生活指南和精神向往。
万云现在有地落脚,周长城比她想象得更加体贴有耐心,跟刚到平水县相比,有信心多了,应和着姐姐的话,想到了点什么,又问万雪:“姐,你会和爹娘哥哥小风他们说搬家的事儿吗?”
“和他们说什么?”万雪不解,捋顺手头的线,看着妹妹,“你看我嫁给你姐夫这么多年,爹娘和哥嫂什么时候来看过?哪次不是你和小风来的?”
万家寨的爹娘和哥嫂,只有朝着万雪伸手要东西的,从未给过这个女儿一分半点。
万云略有遗憾,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从熟悉的家乡出来后,多少会想起爹娘和兄弟们,见姐姐这么说,也没有再言语,其实想想也知道,就算知道她和周长城住哪儿,估计家里人也不会想着来看看的。
万雪经历过万云的心路历程,刚到孙家巷,一个人独处时,总不免会想念家里人,不管着家里人对她多坏,可那是她朝夕相处二十年的亲人,不可能不记挂的,所以也明白妹妹的渴望,谁也不想和家里就此断了联系,就说:“中秋的时候,你和妹夫回去看一看,顺嘴提一句就行了。”又提醒道,“可千万别说得太具体,就说租了个很小的房子在住,也千万别邀请哥嫂们来做客,你也知道嫂子们只有拿你东西的份儿,哪有给你带东西的。”
万云这下是彻底不吱声了,因为姐姐说得都对。
“也就是小风,是我们姐妹带大的,向着我们一点,”万雪有些惆怅,“只是大家都长大了,我们离他又远,真怕往后都不会那样亲近了。”
说到小弟万风,万云都跟着怅然起来。
但两人都不是长吁短叹的性子,说了会儿娘家人,姐妹俩又抛开这个话题,把缝好的床单套在床板上,试试尺寸,小了点,万云又拿起剪刀,缝补一番,改大了些。
等做好这些,万雪已经有些累了,歪坐在沙发上不想动,万云拎着桶,去水房把这些枕头被套洗干净,拿到楼下晾干,现在太阳大,等天黑就能干了。
上楼再帮万雪做点爬高爬低的卫生,万云出了一身汗,额头亮晶晶的,灰蓝色的衬衫贴着后背,一片水迹,外头的太阳朝西落去,放学的孩子陆续跑在路上,她在阳台晾好抹布,看着有些羡慕,在县里当学生真好。
把一个竹编簸箕归置好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一根倒刺,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万云抽了口气,把手指拿起来看
17.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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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万云果然没有再去万雪那儿,她把万雪给的两套衣服重新洗了一遍,感觉穿上身有点大,便拿针线收紧了腰,再穿上就合身了。
下班回来的周长城只顾盯着她的纤腰看,说不出衣服美丑,直夸好看,还上手环了一把,真是掌上细腰,欲罢不能,万云嗔怪着推了他一下,又被周长城揽住,悄悄亲了一下脸颊。
二人之间的亲密感,与最开始,又不同了。
昨天晚上,他们两个总算真正做了夫妻之间“睡觉”的事。
昨天下午万云和周长城回到家具厂后没多久,就有街道卫生站的人来找他们。
卫生站的来了一男一女,拿着本子对过周长城和万云的信息,开始科普国家现在倡导晚婚晚育、少生优生的独生子女政策,虽然他们都是农村户口,按目前的规定,可以隔四年再生第二个,可尽量还是最好不要生二孩,以免增加国家负担,如果超生,就得罚款了。
男同志负责给周长城送上十个橡胶避孕套,让他每次“办事儿”都戴上,两人年纪小,再晚几年生也来得及。
女同志则负责给万云宣讲,如果怀孕了要到街道和卫生所登记,不能跑到村里藏着生下来,不然不能上户口,成了黑户,连学都不能上,那就害了孩子一辈子了。
等说得差不多了,女同志对这对新搬来的小夫妻说:“生完后,你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要来上环,找我们工作人员登记就行,会给安排的。”
“还有,小年轻不要有重男轻女的老思想,一胎是女儿,后面非得追生男孩儿,要时刻谨记,生男生女都一样!”
等这两位敬业的卫生站宣传员走后,灯下的周长城和万云两个脸红得发烫,不敢正眼看对方,说话都不利索了。
前几日因为屋里总有一股石灰味,加之天气闷,他们睡得也不太好,尽管周长城数次想和万云提夫妻“睡觉”的事儿,但看着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拿了张纸皮扇风,还是没没敢如此“禽兽”,只能“硬”是睡不着。
所以别说生孩子,他们俩儿结婚好几日,连正式夫妻都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万云先跑去洗澡,才打破这尴尬的场面。
待万云出去后,周长城擦擦额头的汗珠,把那十个套子藏在枕头底下,暗下决心,今晚,势在必行!
这一晚上的时间过得特别煎熬,两个人说话做事都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坐在床上。
家具厂筒子楼里的人大概九点左右就要关灯睡觉了,周长城早上八点要上班,六点半后起床,是习惯跟着这个作息走的。
夜里九点一过,不少人家陆续关灯,周长城和万云也熄了灯,躺在床上,手臂紧贴着对方。
今晚的夜格外黑,外头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娇羞得一丝光线也不曾露出。
“小云。”周长城沙哑的声音,唤她的名字。
“嗯。”万云放在腹部的双手纠结在一起,呼吸都轻了。
“我...我想抱抱你。”周长城转过身,还没等万云答应,就迅速伸手搂了上去,搂了个香玉满怀。
万云的脸埋在他胸口,听着那动人心魄的心跳声,一动不敢动。
少女的馨香和柔软不停冲击着这个血脉喷张的男人,周长城顿时觉得自己像只野蛮的不受控制的兽,手臂用了十分力气把人拥紧,好像稍微一放松,万云就会像一尾鱼,从他怀里溜走一样。
“小云。”这种时刻,周长城实在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一声声地叫她,想确认她的存在。
万云也好脾气地应着周长城,小猫儿一样柔软的调子,被搂得太紧,双手无处安放,手指只好在他的后背胡写乱画,轻轻重重的力度,惹得周长城立即呼吸重了起来。
“小云,我想摸摸它们...”
一双男人的大手,笨拙地从一处开口的地方伸进去,替主人探索着隐秘的欢愉。
“小云,你别怕,我会轻一点...”
“小云,你别哭,是我不好...”
“小云,好了...好了,很快就好了...”
......
等月光重新铺满这个小房间的时候,夜已至深,筒子楼周围一片静谧,偶尔有夏虫和青蛙鸣叫声传到这个躁动渐渐平息的屋子里来。
周长城拿报纸包了两个用过的橡胶套子,整个人热得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上全是汗,尽管又累又热,可心里却充满了无限生机和激情。
这样的黑夜里,他正式蜕变成一个男人,一个完全的大人。
这个仪式,由他和妻子万云一同完成。
周长城看着满地的月光,闻到空气中一股腥膻的味道,闭上眼,竟产生出一种天地圆满的感觉。
万云作为一个没经过情事的姑娘,在今晚也尝到了属于女人的疼痛,她动动双腿,不由皱眉,“嘶”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对男人的力量有概念,周长城双手定住她的时候,她连动都动不得,只能被动承受他的力度。
床很坚固,他的姿势也很坚持。
万云曲了曲腿,又闷哼一下,很痛,扁嘴,周长城真讨厌!喊他也不停!咬他还更来劲!
周长城被万云委屈娇气的嗓音逗得心里软软的,毛茸茸的,丢掉报纸,转过身来抱住她,拿被单盖在她身上,哄道:“我去打一桶水回来,你在屋里擦擦身子。”
万云被捋顺了毛,又被稀罕地亲了好几口,这才哼哼唧唧地答应,放他去水房打水。
等两人都清理过后,才又重新躺在床上,万云是累得一闭上眼就睡着了。
周长城还兴奋着,怀里抱着娇小的妻子,一下又一下地吻她的发顶和额头,舍不得入睡。
身体的欢愉达到了极度的释放,周长城再一次想,小云真好,结婚真是大好事一件!
-
完成第一次这件事的早上,万云醒得特别晚,周长城已经出去上班了,桌上放着他买的两个包子,留了张字条,让她中午别做饭了,出去吃点肉,晚上他会带个铁皮炉子回来,他们就可以做饭了。
万云红着脸,揉揉自己发酸的腰肢,把一张羞涩的
18.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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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吃肉,晚上开荤。这就是周长城和万云这几天的好日子。
不论是床上还是桌子上,又或是门背后和窗边,都是欲望的战场,有的开关一旦打开,就是无师自通,一贯到底。
情爱把两个人都滋养得神采飞扬,再粗糙的房间也关不住的冶艳浓情。
在这样探索情欲无尽的愉悦中,日子过得飞快,还有一日就到五一节了,全县的厂子,除了必须安排值班的岗位,其他职工都放假了。
周长城和万云的这个小家里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买,他们说好放假那日去西郊买席子、锄头和砍柴刀,这些都是他们这两日讨论出来要买的东西。
当两个大人,组成一个小家庭,要处理的就是这样具体而枯燥的事情,每一件事都得亲力亲为,不能假手于人,好在两人都乐在其中,并无不耐烦。
放假前一个晚上,周长城带万云请师父一家人和两个师哥,还有魏嫂子一起去国营饭店吃饭,既是他们两个的结婚喜酒,也要感谢陆师哥和魏嫂子借房子给他们住的情分。
因万云前些天愿意把一百块钱拿出来帮补,所以周长城对于钱的紧绷感就没那么强了,手头松泛了些,不然也不敢在国营饭店里点肉菜,还要了酒。
万云第一次见周长城的两个师哥和魏嫂子,像是新媳见亲戚,刚开始表现得略微拘谨。
陆国强和刘喜哥俩儿都是三十岁的青壮男人,常年和钢材机械打交道,和周长城一样,手上都有肌肉,一口一个弟妹,说要把师弟交到她手中了,要她往后做好家里后勤支持,千万好好照顾周长城。
万云只是笑,腼腆可爱,李红莲让她大大方方的,和师哥嫂子多说说话,周长城也在一边对她多有关照,明显重视这个新婚妻子,人有了倚仗,便也放开手脚了。
陆国强也就是随意打趣一下,周长城却怕吓着万云,忙说:“师哥,小云脸皮薄,你们别欺生啊!”
“哎哟,这就护上了!”陆师哥爽朗地笑,喝了一口自己老婆倒的米酒,满脸红光,“有了媳妇忘了师哥,得罚你一杯!”
刘喜则是实实在在的老实人,在厂里埋头干活,在家任劳任怨,他上头有师父和师哥,从不出头的,陆师哥说什么,他都笑着附和,跟着举杯。
师父和师兄弟们这样聚在一起下馆子,且女眷都在,一年也才一两回,机会尤其难得,加上又是为了庆祝小师弟结婚,就更是喜庆了。
脸上带了点风霜的魏秋华像个过分热情的服务员,围着师父师娘和其他人倒酒夹菜,李红莲数次叫她坐下,她都有些忸怩,不理师娘的劝说,只看自己丈夫的脸色行事,凡事优先顾着陆国强,殷勤过了头。
大概是认识太多年,相处久了,李红莲就是有些看不上魏秋华成天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天天围着男人打转,明明是大家一起聚一聚吃个饭,她偏偏要冒出来给每个人当贤妻良母,要表现自己就不能换个时间?!
周远峰作为师父,向来沉默寡言,他这人不太管人情世故的事,一切有李红莲周旋,但是他本人技术强,对工作要求严格,厂里人对他客客气气的,三个徒弟都敬他,师父一发脾气,再大大咧咧的陆师哥也得闭嘴,说起来二徒弟刘喜是最像他性子的。
小徒弟结婚,周远峰不说话,但也高兴,连着喝了好几杯。
万云就站起来帮师父师娘都满上酒,用前几日万雪教她的话感谢两位长辈的关照,又被周长城带着,逐个地敬酒,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量好得让人侧目。
等敬完酒,万云就坐下了,她和周长城今天是主人,就算是乡下来的姑娘,也知道主人请客可要有点气度,光是羞羞答答是不行的,不懂的就听着,能说几句的也不怯场,招呼师娘小梅和魏嫂子吃菜,其他的一切有周长城在。
就连魏嫂子都喜欢这个面善随和的弟妹,万云不像师娘有股傲气,也不像刘喜乡下的媳妇戴桂珍过分土气,她就是那种刚刚好的性子,且不敷衍。
周长城和万云为了多谢陆师哥和魏嫂子的借房之谊,还送了老大一袋万云自己种的花生,魏嫂子看陆国强点头才接过来,拍拍她的手,细声细气地说:“弟妹有空来坝子街找我说话。”
万云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魏嫂子并不是难相处的人,只是略微有些胆小,与人相处,说话总带着点讨好。
李红莲就是看不上魏秋华这点小心翼翼,万云这种小姑娘的脾气反而对她的胃口,她觉得万云懂事,知道分寸,嘴上可能什么都不说,但心里有自己的谱儿,又肯听得进人的教导,如今看着娇俏面嫩,可心有七窍,假以时日,这七窍里得藏七根针!
万云不知道李师娘已经给自己下了这样的定论,如果知道,大概会震惊,又笑笑过去了,她且懵懂着呢。
那晚他们吃饭喝酒到晚上快八点钟,还是国营饭店的人催促,大家才喷着酒气各自回家去了。
回去的路上,万云问周长城:“师娘不喜欢魏嫂子吗?”
一顿饭下来,李红莲就没怎么和魏秋华说过几句话,一开口就是让她别乱忙了。
“也不算不喜欢,就是师娘爱念叨魏嫂子,说她小家子气,不过我也不懂。我看师娘和魏嫂子都是很好的人。”周长城是真不懂,如果不是听师娘红口白牙地说过几句魏嫂子不好的话,他根本看不出来两人之间有矛盾浮动。
小云真厉害,吃顿饭就看出点东西来了。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缝隙,非得同性之间才能有切身体会。
万云点头,想了半天,这才得出一个结论:“师娘是当家做主惯了的人,只希望每个人都能立得起来。大师哥看着就强势,在家里说一不二,魏嫂子性子软,她没有师娘这样自在。”
明显看得出来,陆国强是家里的大哥,上养父母长辈,下养妻小弟妹,做主惯了,魏嫂子虽是大嫂,但没有收入,一切靠着丈夫,没办法做主,丈夫好,她这个当大嫂的才有体面。陆国强又是个要面子的人,吃饭的时候,除了不敢对师父师娘放肆,看得出来在师弟们面前也摆大哥的谱儿,魏嫂子和他相处,也只好以付出的姿态表现自己的贤惠。
而李红莲,她年轻的时候,恐怕是一点就炸的性子,没道理的事也比别人硬气几分,师父周远峰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师娘把持着师父的工资几十年,生儿育女,照顾里外,是个风风火火过日子的女人。尽管师娘暴躁,但心善仁义,真心把徒弟们都当成小辈在疼爱,看她为周长城做的这些打算就知道。
周长城说得对,不论是是师娘还是魏嫂子,都是很好的人,只是她们不太合得来。
每一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每一对夫妻都有自己的乾坤顺序。
两人的底气不同,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这么一说开,万云和周长城都觉得似乎又
19.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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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早上的,艳阳高照,周长城和万云挤了一小时的公交车,热得额头和背后全是汗,衣服都皱了,两人一下车,就在附近找了个井头,跟附近的村民要了点水,用旧手帕擦脸擦脖子,冷水敷面,再灌几口铁皮水壶里的水,这才凉爽一些。
在公交站台下了车,再往西郊农贸市集去的话,还得走一段路,今天放假,仿佛整个平水县的人都出来走动了,西郊这种远郊,也是摩肩接踵的,小小一片井字形的街道,人多得水泄不通,有些路段还得挤着走。
好不容易走到万云熟悉的那几个农贸店门前时,她看到不远处停了一辆大巴客车,车头上面放了块白色小板子,用大红色的颜料写着四个字:开往广州。
万云指着牌子,有点兴奋:“你看,是到广州的车!”
周长城也好奇地看了那辆车一眼,车子乘客坐得很满,车窗全部打开,人头攒动,车顶用绳子绑满了行李,司机和几个人在边上喝水抽烟吃东西,没有来凑农贸市场的热闹,估计外地经过的客车,暂时停在这儿休息的,也不敢放太多乘客下来,担心万一跟当地人起了冲突,走都不好走。
“哪天我们也能去广州看看就好了。”万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
离开万家寨的知青们写回来的信,像描述了一个新世界,充满了蛊惑,这种幻想深深地扎在了万云的心里。
尽管来信知青说的不是广州,却也是一个大城市,信里说的那个到处都是工厂,一人一张床,每个月工资甚至有两百块的世界,对于万云一个没有工作的人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周长城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对山外面当然也有期待和好奇心:“那我们攒点钱儿,等有长假的时候就去,到省里坐火车去!”
“我看报纸上,有些地方结婚的夫妻还会去‘蜜月旅行’,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都是有名的大城市。”周长城略带兴奋地和万云说,这些是他在厂里读报栏上看来的。
万云的情绪也被带动起来:“那咱们多多攒钱,等攒够了,先去广州,再去其他地方。”
说起来,他们也是新婚夫妻呢!
“好,去广州,还能看看桂老师!”周长城不由拉着万云的手,跟她一同神往起来。
“桂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万云又问,又觉得周长城厉害,竟能认识住在大城市的人。
周长城还是那句话:“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想想万云已经是自己人了,两人夜里关了灯,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何况跟桂春生老师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早晚要说一下的,不如现在讲了。
“桂老师,原本是叫桂裴华,是下放到周家庄的知识分子,后来平反了,他自己就给自己改名叫桂春生。”周长城说起这个六年没见的老师,也有些陌生了。
“我们那儿有十几个下乡的知青,但没有下放的臭老九。”万云也想起那几个大城市来的知青们,有男有女,“七九年后,他们全都走了,一个没留下。”
周长城说:“本来平水县也不是他们的家乡,政策放开了,他们就回家了。”
万云也跟着同意,谁都想在自己家,她不也一样,希望和周长城有个自己的房子吗?
“桂老师这个人,命运比较波折。”周长城和万云也不急着去农贸商店买东西,于是找块干净的空地坐下来吃点自己带来的花生,现在店里都是人,嗡嗡嗡的,他们不着急赶回去,就懒得去人挤人。
“他原本是教大学生的老师,七零年被打成黑九类,最开始只是在他们当地的街道扫大街,”周长城对桂老师的来历知晓一些,了解得又不是那么具体,只能模糊地跟万云讲一讲,“除了他本人是知识分子,桂老师家在解放前应该是地主,我听人说他是地主的后代。广东那边有下南洋淘金的习惯,他好多近亲在国外都没回来。”
“桂老师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七零年的时候十七岁,被当地安排到内蒙去插队了,在当地待了四年,谁知七四年冬天他跟着另外几个人扒着运煤的火车,一路南下,穿过铁丝网,逃到香港去了。这件事一传到当地的革委会,桂老师夫妇就被严加看管起来了。”
“革委会的人把他们夫妻关押起来审问了一个月,也没从他们嘴里问出有用的信息来,没有办法,也就把他们夫妇释放了。可放出来后,处境反而变得更差,子债父偿,原本还能待在城市的桂老师夫妇和小儿子,受大儿子拖累,得被继续下放,往更偏远的地方去。”
“最开始,桂老师和妻子儿子是一起被下放到粤北一个山村里的,桂老师不服气,出发前写信给当地领导申诉,说这是迫害,要求再次彻查,还他们清白,但每一封信从他那里递出去都要被审查一遍,桂老师的申诉信被拦下,被革委会的人知道,就看他更不顺眼了。除了地主成分,儿子逃港,他有不少亲戚都在海外,涉嫌重大的海外关系。于是本来要去粤北的他,因为这封信的缘故,最后只能跟家人分开,就被下放到了我们周家庄,离家远远的不说,还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举目无亲。”
听别人的人生,跟听故事似的,有种隔靴搔痒的茫然。
八十年代后,不少地富反坏右被平反了,从坏份子变成了要团结的一部分力量,加上百万下乡知青返城,市面上出现了不少伤痕文学,说的就是□□十年上山下乡的事。
万云不上班,万雪担心她一个人在家无聊,给了不少故事类的杂志给她看,有些是民间传奇的故事,也有不少是知青下乡期间发生的事,她这几天倒是看过几个。
“那他是怎么跟你认识的?”万云问。
“桂老师原来是个大学老师,下放的时候,因为怕村民们不知道他的来路,被他语言挑拨,引起人民矛盾,所以他的档案一开始就是公开的。我们周家庄的村支书上过中学,是个尊师重道的人,对有本事教大学生的桂老师很是尊敬,他刚到我们庄上的时候,红袖章们来的不算频繁,只是把人放到我们那儿,支书伯伯还给桂老师在知青点边上弄了个小土屋,他就跟知青们一起干活挣工分领粮食。”周长城慢慢回忆着当年的事情。
“七五年我十岁,记得是刚过完年不久,跟同村的小孩儿在村口玩儿,忽然来了一队戴红袖章的人,说要从严处理桂老师的问题!”周长城的脸色有点严肃,显然对那一次的记忆印象很深刻,“他们说,桂老师下放到粤北的家人也逃跑了,但是没人知道他们逃到哪里去了,革委会的人怀疑跟他大儿子一样,也逃到香港去了。”
“于是那一阵子,桂老师不能住小土屋了,戴红袖章的那几个人把他的东西都拿走,只剩下两件衣服,让他搬到我们庄上的牛棚里去。后来时不时还要被压出来做检讨,满村子去游行。”
周长城的手握成一个拳头放在嘴巴前,有些不忍回想,除了桂老师,他们村还有其他下放的地主后代,知青也有二十来个,不过都没有像桂老师这样凄凉,三天五头都要被拉出来批斗树典型。
跟桂老师没有交情之前,周长城和周家庄其他这种半大的孩子一到游行的夜晚就很兴奋,拿着跟棍子跟在红袖章后头乱窜,唱着当年的歌曲,嚷着要打倒一切。
“我们庄上有三头牛,在山脚下有个牛棚,桂老师就在牛棚边上搭了个三角草棚子,庄上给他安排清理牛棚的活儿。”周长城喝口水,继续说,“这种安排,村支书也没办法,只让他打扫牛棚,其他的农活就没给他安排了,主要是红袖章们来得太勤快了,想让桂老师喘口气都不行。”
万云看着周长城那张深邃的脸,端然肃穆,想来是对桂老师的惨状抱了很大同情的。
“庄上的牛每天都要赶到山上去吃草,这个活儿不算重,村里安排给我们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也算三个公分。那天刚好轮到我,出门前,奶奶给了我一根煮熟的红薯,让我放牛的时候饿了吃,我拿着红薯,就兴冲冲跑到牛棚去牵牛出来吃草了。”
周长城想起第一次和桂春生说话的情境。
当时他爸妈和爷爷奶奶都在,家里只有周长城一个小孩,大人们都疼着他,有点多余的粮食全都先紧着他。
后面亲人陆续病逝,他成了周家庄的孤魂野鬼,吃了几年苦,可细细分说起来,他的童年是充满了温情的。
周家庄的牛有三头,一次要去两个孩子,可那天,本该和他一起的小伙伴从树上跳下来弄伤了脚,赤脚医生给夹了竹板子,出不了门,他就一个人拿着奶奶给的红薯去了牛棚,反正只是把牛赶上山,牛吃饱了,再赶回牛棚里,这些是他做惯了的事,且都是性情温顺的老牛,大人们都还算放心。
到牛棚的时候,周长城跟往常一样骑在一头青牛的牛背上,拿着路上折的小竹鞭赶另外两头牛。
这时住在牛棚边上的桂老师虚弱地站起来,扶着牛棚的竹竿,蓬头垢面,嘴唇发白,脸色有不正常的红晕,小声地问他:“小孩,你的红薯能不能分我一半?”
周长城当然紧着粮食,把红薯放在胸前,生怕这老头要抢他的食物。
可桂春生当时根本没有力气,连抬眼都觉得累,见这小孩手上有点吃的,才爬起来问一问,他想,若是今天一点米粮都不进,那就干脆死在这里好了。
周长城对这个老头不陌生,红袖章一来周家庄,就要把他压出去游行,他们一帮小孩跟在后头看热闹,都说他是大坏蛋,可是周长城看这老头来到庄上这么久了,除了干活扫牛棚,也没干什么坏事,现在看他又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向来被家里人善待的小少年就有点心软,但是一整根红薯给出去,他舍不得,就掰了半根下来,递给桂春生,也不说话,不敢和他说话。
桂春生接过周长城的半根红薯,狼吞虎咽吃起来。
“你饿了?”周长城看他吃得急,从牛背上滑下来,也没有不能跟坏分子说话的忌讳,抬着头看着这个落魄狼狈的大人,没那么怕了,原来坏蛋也会饿。
桂春生饿狠了,吃红薯噎住,直咳嗽,周长城赶紧摘了片大叶子,围成一个斗状,就着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水,接满了,拿过来给他喝。
桂春生喝了水,终于把那几口红薯完全吞咽下去,咳得眼睛发红,不知是中暑还是感冒,从昨天起,他就头重脚轻,全身发烫,没有食物,滴水未进,已经烧了一夜了。
“你这半根,能不能也给我吃?”桂春生喝了水,又盯着周长城。
周长城有点为难,他也有饿的时候,半夜都会饿醒呢,就想摇头,但是桂春生双眼直勾勾地盯住那半截红薯,可怜又悲惨的表情,还是让他的怜悯心动摇了,把剩余的半根红薯递给他,一双眼睛盯住眼前憔悴的男人:“你以后,一定要还给我!”
“还!”桂春生几乎是把周长城的红薯抢过来的,又是三两口嚼下去,还让周长城再给他接水。
周长城接了水,递给他,再三让他保证,一定要还这根红薯。
桂春生吃了一根红薯,总算把那点穷凶恶极的饥饿感给压了一点下去,还是面无表情,肚子像个无底洞,填什么进去都没有动静,声音发虚:“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长城,是万里长城的长城。”周长城对自己的名字是很自豪的。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
这是周长城的爷爷给取的名字,他们世代是农民,看天吃饭,逃过荒,躲过战乱,从北边跑到周家庄,只想时和岁丰,稻花香,鱼米足,家里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
“
20.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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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爷爷奶奶真好,那时候粮食那么紧张,居然还舍得给他端碗菜!”万云对小时候那种吃不饱饭的饥饿感记得尤其牢固,别说把碗里的饭给外人吃,就是自家人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要争起来。
周长城说:“我们家祖籍不是平水县的,是从北方过来的,我爷爷说,再往上数,老祖宗是西北的。”
“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人,在解放前落户到了周家庄。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北方发水灾,地龙翻身,颗粒无收不说,还发人瘟,半个村子的人就一路往南逃,路上没了很多人,等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只剩十来户人家了。那年月,日本人打我们,国军到处战乱抓壮丁,哪里都不太平,因为是外来户,好多的地方也不收留他们,能在周家庄落脚,还是因为都姓周。”
“我爷爷奶奶估计是想起了当时自己作为外来户被本地村民欺负的事,就对桂春生老师有种同病相怜的同情,大家都是平民百姓,不是穷凶恶极的人,落难时,大家能互相看顾就互相看顾。”
周长城这么一解释,万云立即抬头看他,难怪她总觉得周长城不像平水县的人,他个子高,手长脚长,轮廓分明,鼻子挺拔,让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他的下巴,又冒出一个甜笑。
周长城被万云突如其来的喜爱弄得脸发烫,抓住她的手,四下看着没人注意他们,立即亲了她一口,“啵”地一声,响亮又大胆。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不禁楞了一下,一同笑出声来,手牵着手,靠得更近了一些。
“那后来呢?他是怎么把你带到县里来的?”万云看着农贸商店门口的人有增无减,喝口水,又往树荫底下挪过去,和周长城继续说气话来。
后来,后来的事情,说起来就是人生不可承受的重担了。
“七七年夏天的时候,周家庄发了山洪大水,大水从山上冲下来,好多田地和家禽都被冲走了,过了好多天洪水退去,被救下来的鸡鸭鹅猪都发了瘟病,很快就传染给了人,我爸妈就是那一年没的。”周长城那年十一岁,在一场洪水瘟疫中失去了双亲,家里的房子也被冲塌了一大半,剩他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听闻至此,万云握住周长城的手,心里说,现在你有我了,我们是一家人。
周长城低着头,继续讲下去:“夏天发了大水,淹了不少田地和人,粮食歉收,本就活得艰难,那年不知为什么冬天又特别冷,比往年要冷得多,周家庄连接下了好几场大雪,每一场都没过膝盖,附近山上的柴火都被砍光了取暖,村里一下子有十多个老人没熬过那个冬天,我爷爷奶奶就是其中两个。”
自此,周长城就成了周家庄上的孤儿。
他家本就是外来户,到周长城也不过是第三代,不像村里其他人,都是沾亲带故的,村干部他们只好把未成年的周长城安排到跟他拐了几个弯的堂大伯家里。
说是堂亲,其实算干亲,前头长辈都是一起逃荒过来的,住在周家庄同一片地方,当亲戚这么走动罢了。
堂亲家里对他这个被托付的孤儿根本不上心,又觉得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周长城多吃一口饭,他那个堂大伯和大伯母都觉得亏了,天天支使他上山下田地干活,一日都不让他闲着。
等空下来的时候,堂大伯还打压周长城,充当长辈:“若不是我们家心善收留了你,给你地方住,给你饭吃,你现在连村头的狗都不如!”
周长城那几年,着实吃了不少寄人篱下的苦头。
到了七八年春天的时候,陆续有人平反,从下放的农村回到城里,恢复原职。
桂春生原来所在的单位开始有领导平反翻案,这几个人组织了一些有同样遭遇的人互帮互助,于是就有亲人朋友学生联合起来,替还未回城的老师们向上写信,桂春生也是其中一个被要求重审的。
这种信写了快六十封,才引起上头的重视,到了七八年秋天的时候,总算有人来调查桂春生的情况,调查组的人还询问周家庄的村支书周善民,问这人在周家庄改造得怎么样。
村支书一口保证桂裴华已经改造好了,在下放期间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天天参加最艰苦的劳动,绝对是一颗红心向着无产阶级的好朋友!
那时候桂春生还叫桂裴华,没有改名字。
调查组的人和桂裴华也谈了话,让他交代过去的事,桂裴华这些年做了成千上百份检讨,很是认真地应付着来调查的人,他知道想回到原位,就得抓住这次机会。
这个调查做了三天,要走之前,调查组的人让村支书在调查书上签字按手印,还盖了公社的章,就回去了。
到了七八年十二月底,桂裴华老师正式平反的文件下来了,告别周家庄,回到了广州,和从前的同事亲友上了见面,人虽然回去了,可并未恢复原来的职位,他有一部分的档案仍留在平水县。
因为桂裴华的妻子和两个儿子现在已经确定,就是逃到香港去了,虽然桂老师一再表示,他和他们真的没有任何联系,也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样的方式逃过去的,但组织对其态度有所保留,决定暂时不让他回到教书的岗位上去,现在大学恢复招生,高校正常上课,万一他怂恿策反年轻气盛的学生逃叛就糟糕了。
桂老师在广州坐了两年冷板凳,无事可做,好在因为他个人平反了,前些年的工资和票据都给补发了,他没事做,但饿不着,在熟悉的地方,比在周家庄过得好多了。
七八年后,广东改革开放的态势越来越明朗,因其本身是千年商都和省会,加之靠近港澳,市场经济发展得很快,到八零年时,广州的工作重心已经基本上转向经济,各行各业都有起头之势,尤其是文化类的行业。
桂裴华终于闲不下下去了,他找到管理他这类情况的组织,表明自己愿意从教育线转行,他从前是教国文的,文字功底好,恰好现在报社在招聘记者岗位,他可以做经济和民生类的报道,见报的文字诸多审核,上头有编辑和总编,还有支部中心,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反动言论。
组织的人讨论过后同意了,现在正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时候,比桂裴华出身问题更严重的也有不少,也在陆续平反,回到原处。何况如今还要引导华侨归国投资,他有海外亲戚,可以去跟亲戚们做做工作,就同意桂老师的档案从大学调至广州的报社,甚至还同意他尽快和香港的家人取得联系,说只要不危害国家安全,欢迎他们归国团聚。
八零年做出这个改变,也是一个春天,桂裴华取得了组织的同意,一路辗转,再一次坐上了去平水县和周家庄的汽车,要把自己最后一部分档案调出来,拿回广州。
回到周家庄,桂裴华看到知青们陆续都走了,知青点空荡下来,剩下的都是周家庄的村民们。
日出作日落息,周家庄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村庄,跟外头日新月异的城市相比,这个地方没有任何改变。
再回到这个下放的地方,桂裴华很是感慨,对一直照顾自己的村支书周善民多有感谢,带了不少吃的东西过来,还给周家庄送了一台收音机,让他们在农闲的时候可以摆弄听听。
村支书周善民也很感动:“桂老师啊,您还是第一个离开了周家庄,又回来看我们的人!”
大家都不提桂老师是回来调档案的,只当是人情走动。
桂裴华已经调整了两年,头发也染黑了,不再是住在牛棚边上的糟老头儿形象。
周长城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张大了嘴巴,一副呆头鹅的傻样子,原来这个桂老师竟这样斯文年轻,看着似乎还不到五十岁,从前他总以为桂老师和他爷爷奶奶差不多年纪,没少叫他桂爷爷。
桂裴华对周长城一直很关心,从前他还在周家庄的时候,就承蒙他家的大人照看,知道这小孩儿再没家里人了,心中很是可惜,可他也没办法把周长城带走,别说并未到这种托孤的情分,就是论起来,风险也大,现在他是平反了,可政策若是反复,会不会又把
21.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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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民和周远峰说了会儿周家庄的人和事,又说这次是陪着桂裴华老师来调档案的,不过不太顺利,先吃饭,下午再去看看,说不得得要个两三天的时间才能把档案拿到手上。
周远峰则是给他们介绍自己的准女婿魏思进和大女儿周小芬,两个小辈已经毕业,魏思进有美术功底,被安排进了市里的建设局,女儿则是跟着档案回了平水县,分配在平水县初中学校。
“那小夫妻俩儿不是得分开了?”周善民一介老农,也知道新婚夫妻分开不好,语气有点惋惜。
“是啊,现在愁着呢,想找找关系,最好把她分配到市里去。”可怜天下父母心,李红莲那阵子为了女儿和准女婿工作的事愁得饭都吃不下。
要知道平水县距离市里有七个小时的车程,往返一趟,得要一天一夜,刚工作的小年轻,魏思进一周工作六天,假期又不多,往后的日子长着呢,难道每次见面都要跟牛郎织女那样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说完了这些没办法立即解决的,大家又感叹了一番调档的难处,总之,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烦恼。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李红莲看着对面那个小心翼翼吃东西的孩子,还以为周长城是周善民家的孙子,带着来县里玩会儿的,听周善民说了这小孩的情况,原来没爹没娘了,自己儿子周小伟只比他小一岁,现在还天天跟她这个当妈的撒娇耍宝,倒是生起两分同情:“怪可怜的。”
周远峰多看了周长城两眼,听周善民说是后来落户到周家庄的人家,也有印象,他们夫妻回去收拾先人尸骨的时,路过那附近,周长城的爸妈见了也不声张,还给了他们一把火把,让他们夜里上山时小心些。都是心善的好人,怎么子孙竟落得这个下场?
桂裴华吃完半碗饭,听李红莲一副惋惜的语气,不时伸筷子给周长城夹菜,叮嘱他多吃点,不由冒出一个念头:“说起来,你们市教育办管教研水平的的赵永翠主任,还是我从前的学生,前些日子他去广州培训,我们刚刚见过面。”
周长城听不懂桂老师说这话的含义,什么教育办,什么广州培训,对他来说都是很陌生的词语,他不懂,但并不妨碍对面一家人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期盼殷切起来。
“桂老师,这...”李红莲是反应最快的,激动得嘴都秃噜了,“这这这...能不能...”
不论是周远峰李红莲家里,还是魏思进家里,都是普通的工人家庭,要是在平水县,绕一绕,说不定也能找出点门路来,可市里,他们是两眼一抹黑啊!
照理说,这个年代,两家人供出两个大学生,国家还包了分配,是正式职工,往后吃的是商品粮,都应该很欢喜才对,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有了一就想有二,就像周小芬被分回平水县的初中学校,有寒暑假,还在父母身边,已经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了,可她就是想去市里和未婚夫挨着。
桂裴华也没端着,放下筷子,摸了摸周长城的头,十五岁的小子,瘦巴巴的,头骨都硌手:“我等会儿给你们写封信,把赵永翠的地址也给你们,你们得空了去找他问问,请他帮帮忙。”
“哎呀,桂老师,您真是我们家思进和小芬的恩人!”李红莲赶紧再叫了米酒,拉着准女婿和大女儿要给桂裴华敬酒,不论事情成不成,但人家愿意开口帮忙就已经很难得了,他们萍水相逢的缘分,人家桂裴华完全可以不提这一茬儿的。
桂裴华确实不是白白开口的,他喝了周远峰李红莲和两个晚辈的敬酒,答应吃完饭就立刻写这封信。
“这位周师傅和李大嫂,不满你们说,我也有事相求。”桂裴华放下酒杯,看着还在傻乎乎吃饭的周长城,琢磨一会儿才说,“我想麻烦周师傅和李大嫂,帮我带一带这孩子,他今年十五,等到他十八岁成人的时候,就不用管了,让他自己想办法找活儿干。”
周家庄今年开始实行分田到户,周长城也是男丁,可以分到两亩田和一座山,但他未成年,山田都挂到堂大伯家那儿,合作一家。不过现在看着周长城的样子,除了要忙自己那两亩田,还把堂大伯家里的活儿都干了,秋收时,粮食能不能到他手上还不一定。
“啊!?”不管是周远峰李红莲,还是其他人都愣了,一桌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周长城身上。
周长城不明所以然,看看桂老师,又看看村支书伯伯,再看看其他大人,脸红耳赤,畏缩地把筷子放下,以为是自己吃太多,大人们不满意了,眼皮低低的,不敢再抬眼看人。
“这...桂老师,这...”李红莲很是犯难。
养孩子不是一日半日的事情,是个要负上巨大责任的,这衣食住行哪一样都不能缺,何况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正是最难管最有叛逆心的时候,要是在他们手上出了什么事,对谁都不好交代。
桂裴华看周远峰等人犯难,自己也觉得是为难人家了,不过既然开了口,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周师傅李大嫂,你们放心,就是你们不答应,我也会给赵永翠写信的。”
“长城这孩子和我有缘分,当初我下放住在牛棚里,他和他家里人对我多有照顾,他奶奶还救过我的小命,时不时接济我一点粮食,不然的话,今天我也不能坐在这儿和你们吃饭。”桂裴华显然是个念旧情的人,周家庄对他好的人,他一一都记着,尤其是周长城这一家子。
有时候那帮红袖章的人来押着他出去游村做检讨,小小年纪的周长城甚至会拦着,不让人朝他身上砸东西,等他做完检讨回到牛棚,周长城就摘了野果给他吃,天冷了还给他送来干稻草铺床。
这样的来自孩子天性里的善意,支撑着桂裴华度过了许多黑暗的夜晚。
“您二位放心,我不会让他在你们家白吃白住,我每年给你们两百块钱,春天给一回,秋天再给一回,粮票和布票也有,一直给到他十八岁成年。”
“十五岁的孩子本该好好在学校读书,这次回到周家庄,我看他天天扛着锄头,干得跟头老黄牛似的,哪像个十几岁的孩子。”说着,桂裴华又摸了摸周长城的头,又记起周长城带他上山摘野菜果腹的事。
“我毕竟刚平反没多久,自己一身骚,万一又要开始几年前那一套,估计还得下放,那就拖累他了。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本也不该这样给二位出难题,但把他送回周家庄去又于心不忍,就想把他委托给周师傅和李大嫂两位厚道人,无论如何,好歹让他长大成人。”
桂裴华一番话下来,也是掏心掏肺的,把自己在周家庄受周长城家长辈的恩情都说了,当时村里是不管他和村民接触,可会主动来关注他死活的,真算起来也就只有周长城一家了。
周长城再迟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桂裴华,擦擦眼角,好像又回到了牛棚前,桂老头儿教他写字的时候,自从家中长辈过世后,再没人替他这样张罗了。
周善民老脸发热,桂老师这么说话,岂不是在打他这个村支书的脸,说明是他们庄上没把孩子看顾好,再加上今日是他建议和周远峰一家坐下吃饭的,结果给人揽了个这么麻烦的事儿,有心出言阻止,一下子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愁得那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脸又老了几分。
周远峰和李红莲二人听了桂老师的一番话,对视一眼,又看看周长城,放下手中的酒杯,没了刚刚的热情,这顿饭都不知道怎么吃下去了。
周小芬扯了扯魏思进的衣衫,示意他出来打打圆场。
魏思进轻咳一声,想了又想,这才谨慎开口:“桂老师,这个...这个,现在粮食紧张,这小孩儿...可能也不适应县里的生活,为难...为难...”
磕磕巴巴的两句话,连个主谓宾都没讲清楚,还不如不说。
周小芬简直被魏思进给气死,便也木着一张脸,又怪桂裴华给人出难题,施恩挟报,甚至想站起来不要他帮忙写信给那个什么教育办的主任了!
桂裴华看桌上人的脸色,也知道这事儿难办成,立即说:“周师傅李大嫂别上火,我说了即使您二位不答应,我也是要给陈永翠写信的,你们放心,这赵永翠是我的得意门生,我这个老师的话,还是有点份量的。”
这再三保证的话语比前面说的更让人糟心,周远峰当下就沉默了,就连向来快嘴的李红莲都哑火了。
周长城顿时枯萎下去,知道对面的人是拒绝自己了,等吃完这顿饭,还是要跟村支书伯伯回周家庄堂大伯家干那没完没了的农活儿的。
桂裴华有点懊恼,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不是后悔被周远峰李红莲拒绝了,实际上这些年他被拒绝打压的次数太多,已经没什么太大感觉了,只是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让周长城看到一丝希望,结果希望之门不到一分钟就在他眼前关闭,于是又拍拍他的肩膀,没有
22.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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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之后,你就留在师父家了?”万云此时的心情和当时的周善民差不多,百感交集。
家里多一个外人啊!
周远峰和李红莲生育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周小芬从师范学校毕业就工作结婚,自此不用负担她的生活,可还有两个更小的孩子,比周长城小一岁的周小伟,还有七六年出生的老来女周小梅。
多一个人就要多一份口粮,吃饭穿衣有桂裴华的资助,可万一生病了,又或是学坏了,招了贼进屋,主人家若是有意无意说了某些话让这孩子记恨,孩子暴力发泄等等等等,种种可能的坏处真是不堪细想。
周远峰家在县里没有田地,不能耕种收粮,靠着他的一份工资,养活家小,本就吃力,还来一个正值能吃能喝的周长城,真是让人头大。
就算周长城有桂老师的物质保障,但往一个本来就稳固的家里塞一个人进去,多打扰,多冒昧啊!
桂裴华也真会给人出难题!
“嗯,”周长城点头,然后又自嘲地笑笑,“所以小芬姐和小伟都不太喜欢我。”
其实刚开始周小芬拿着桂老师的信去找市教育办的赵永翠主任,档案安排得不是很顺利,太多人想留在市里了,赵永翠不是管人事的,很难插手,后来没办法了,周小芬和魏思进又写信给桂出生请求他的帮助。
是的,自从在平水县拿回他剩余的档案后,桂裴华已经改叫桂春生,大家都跟着改了口。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名字,也不敢多问,知识分子本就清高,经历了那十年的打压,多疑脆弱,好多人经历了大运动,像是要与过去的人生做切割,都会改个名字,既让人意外,可细细思量,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桂春生没有推脱,给周远峰家里找了个这么大的麻烦,便义不容辞,事情管到底了,人在广州,连着拍了好几封电报给赵永翠,还给赵永翠寄了不少东西,让他多多上心,活动活动。
最终周小芬的工作安排在市郊的一所小学里,拖沓了三个月,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这件事了了之后,周远峰一家的心才落定,李红莲这才有心思和周长城说桂老师为了他贴了不少人情和东西,让周长城长大了一定得记着桂老师的好。
至今,周长城结了婚,有了自己得小家,也不敢往回想,当年如果周小芬的工作没有办法落实在市里,那师父师娘是不是就要把自己赶回周家庄了?
他不肯深挖这些真相,只想记着师父师娘和桂老师的恩。
周小芬和周小伟不欢迎家里多一个外来客也正常。
家里这些年虽然不闹饥荒,但也着实存不下什么东西,他们的爸爸一年四季穿着工作服,新衣都舍不得裁一件,姐姐穿妈妈的旧衣服,妹妹穿哥哥和姐姐的旧衣服,一家五口人,勉强吃饱穿暖罢了。
桂春生承诺的钱和票,这个数量其实是能让周长城顺利活到十八岁,但如他自己所说的,万一后面有什么变故,泥菩萨过河,顾不上周长城,那这个十来岁的男孩儿就会是周远峰一家的负担了。
好在后来历史没有倒行逆施,桂春生在广州活得好好的,承诺的资助只多不少地寄到平水县,一直到周长城十八岁参加工作为止。
周小伟尤其不喜欢周长城,从不和他多说话,所有的不满都表现在脸上。
两个少年人年纪差不多,周长城上学晚一年,和周小伟同一个年级,都要读初三。
周远峰把周长城的学籍落到厂职工的子弟学校,桂春生的意思是让他读完初中,如果考到高中,他就继续资助他读高中,能考上大学就最好,不能考上也没辙,还是按原来说好的,到了十八就让他自寻出路。
周长城以前是在乡镇初中读书的,基础本就打得不牢固,到了县里的初中就跟得很吃力,早起晚睡地读书,门门功课也不过是低分飞过及格线,根本没有考到高中的希望,倒是闲暇时跟着周远峰去厂里打铁拧螺丝这些事做得有模有样的,在学校是失落的转校生,在电机厂却是能干聪颖的好后生,身处火花四射的车间,他终于找到了点平衡感。
也就是因为在周远峰手下学得快,周远峰才最终确认要收他做徒弟,真正担了师徒名分。
至于周小伟,他自小就聪敏好学,以姐姐周小芬为榜样,一门心思要考上大学,因此学习向来是名列前茅的,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县高中后,周小芬在市里找了关系,让弟弟在市里的高中借读三年,再回县里参加高考,后来果然一举得中,跟周小芳一样,考入市师范学校,现在分配到了市里的邮政系统上班。
“当时小梅还小,跟着师父师娘一起睡,师娘安排我和小伟同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第一个月他不让我上床睡觉,每晚都要师娘过来劝着骂着,才不情不愿让我继续睡,在学校也当不认识我。”明明周小伟什么都不说,可周长城有时候觉得,他板起脸来的时候,比师父还吓人。
在周家庄的堂大伯家里是寄人篱下,在师父师娘家也是寄人篱下,可周长城就是舍不得走,在师父家里至少还能上学,吃得饱饭,师娘真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每天捏着他的手臂念念叨叨的,说他养不起肉,冬天去上学给他灌热水瓶子,夜里还给他和周小伟煮宵夜,一个星期有一毛零花钱。
如果是在堂大伯那儿,吃不饱饭另外说,每当他去学校上课,大伯母就会来学校以各种借口把他叫回去干活,不干活就不给他饭吃,因此之前上学的时间被切割得零零碎碎的。
周长城和周小伟只在一起住了一年多,周小伟就去了市里读高中,周长城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夜里准备睡觉前是他最难熬的时候,因为每一天都担心周小伟不肯让他上床睡觉,师娘一脸无奈地过来劝说安抚,他那么高的个子,睡觉的时候不敢伸直双腿,怕被周小伟踢出去。
彼时的周长城,只有手足无措地等着人安排他的去向,能在房里睡,还是只能睡在客厅搭出来的木板床上,又或许,师父师娘不想管了,会不耐烦地直接把他赶走?
周长城时常惶惶然。
寄人篱下的苦,不是体力上的苦,是那种随时要被抛弃的不安全感,周长城真是吃得足足的,所以他一直都知道,结婚就是成家,他对家的要求和师兄们对家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后来两个别扭的少年初中毕业了,周小伟继续读书,高中落榜的周长城则是完全跟着师父周远峰进电机厂当了学徒,一切从头学,师父师娘说这是以后赚钱的本事,一点都不能疏忽了,他就学得比任何人都要刻苦起劲,因为知道十八岁是自己人生的分水岭,桂老师说了,等他十八岁就要自力更生了。
要是回周家庄,他还有两亩地和一座山头,可周长城不愿意回去,爷爷奶奶和父母都不在了,他在周家庄没有任何亲人可牵挂,一心只想留在平水县和师父师娘身边。
周长城看到二师兄刘喜住在大通铺,跟师父师娘打商量,也住到厂里的大通铺去,每次睡在属于周小伟的床上,他都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总觉得自己鸠占鹊巢。去大通铺睡,周远峰李红莲夫妇同意了,不过一日三餐饭还是在师父家里吃,因为他是学徒,没有任何工资和福利,更别说在饭堂吃饭。
“那几年,师父师娘家里的家务都是我做的,扫地洗衣服,买菜做饭换煤炉子,小梅的尿布也是我洗的,可以说小梅也算是我带大的。”周长城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抱怨,尽管他也可以抱怨几句,可他是实实在在记恩不记仇的人,“因为小伟去市里读书,只有寒暑假才回来,师娘就把对他的关心转移到我身上。”
说这些话的时候,周长城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小云,我那时候天天都觉得小伟去读书还挺好的,他努力读书考到了大学,我天天在师父师娘面前晃悠,得到了他们的关心爱护。”
万云一下子喉头哽咽,真傻!又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桂春生那些年可是给了不少钱和粮油布票的,周长城并未拖累周远峰一家。
到了寒暑假,周小芬和周小伟姐弟一起回来,待周长城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始终保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恩态度。
所以不论周远峰和李红莲对周长城多亲切,小梅成日跟在他后头叫大哥,周长城心里都知道,他是外人。
“幸好你长大了。”万云捏捏周长城的大掌,摸到他手心里的硬茧,笑笑,眼里有种细碎的泪光,“幸好我们都长大了。”
周长城也很庆
23.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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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儿难得这样有谈兴,开了个头,后面就有如滔滔江水一般讲了下去,在树荫底下的台阶上说了大半天的陈年往事,像是把一些陈谷子烂芝麻都倒出来见了见太阳,人生的腐烂散去,只在记忆里留一些阳光的温暖。
那辆停在远处开往广州的汽车早已经离去,又停了一辆开往别处的车,有新的旅人在休息,农贸店的人总算散了些,周长城和万云生生等饿了,两人干脆站起来去他们相亲的那家小米粉店吃中午饭,等吃了饭再去买东西。
米粉店的两张桌子坐了几个人,操着异地口音在大声说话,生意比去年他们在这里见面时好了一点,门口新挂着个牌子,用毛笔写了一行不甚美观的字:平水县农家米粉店。
周长城和万云点了米粉,只在里面加了青菜,等了一会儿,就上来两碗味道一般的汤粉。
两人都是从饥饿年代过来的,对食物的好坏不挑,边吃边说话,越说越起劲,仿佛有聊不完的话题。
万云听了周长城是怎么到平水县来的,除了心疼他,还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他们都是没回头路的人,除了往前走,别无选择。
周长城说起两人相亲时候的事:“当时我穿的那件衬衫还是陆师哥的,穿在身上太大了,师娘用了几个别针别住后面,让我塞到裤子里,才显得合身了些。”
平时他和周远峰一样,上下班穿的都是工衣,根本舍不得多做一件衣服,也就是要去结婚打证了,才托师娘新做了一件。
万云不好意思一笑,也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羞赧和那件棉布长袖衬衫:“我那件是跟我们寨子里的人借的,一回去就洗干净还她了。”
原来两人都是借衣服来相亲的,都笑了出来。
“怎么有这么多外地人?”等旁边的人吃完米粉,闹哄哄地走了,万云才说出刚刚的疑惑。
平水县是个小地方,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几个外人,住久了就会发现,全是熟面孔,南方地界,乡音有细微差距,但口音都大差不差,一开口就知道是不是老乡。
周长城看着那几个身上带着泥土的人,想了想,说:“大概是来修铁路的工人。”
“铁路?”刚到平水县不久的万云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往前面再走三里路,就到修铁路的地方了,”周长城去过,就和万云详细说了一下。
现在国家在搞铁路建设发展经济,平水县一直都没有通铁路,八零年终于规划到了这里,火车站选址定在西郊一个村子的边上,站名叫平水站,去年初才算正式施工。要修铁路,就征了全国各地的修路工过来,他们这一段的山上石头多,下雨天容易有泥石流,地理环境复杂,来了三百多个工人,有的是半个村子的劳力都出来了,拖家带口的,在边上的村子安营扎寨,住了有一年多了。
有人来,就要吃喝拉撒,因此很多西郊的农民种了菜、养了家禽、摘了果子,都会挑到火车站附近去卖给这些外地工人的家属,那地方时不时都会传出一些偷鸡摸狗的事,西郊的村民和外来工人偶尔会爆发矛盾,独身女子更是被告诫不能一个人过去。
万云原先到平水县卖竹席和山蘑菇这类农货,目的地很单一,就是农贸店,最多在这小街看几眼,也不和人多搭话,怕别人知道她身上踹了钱,有时连口水都不喝,就和另外两个同伴爬山涉水回了万家寨,所以还真不知道这儿开始铺铁道了。
因为平水县的山多,有一些路段修得很缓慢,有时候要把山头炸开才能挖隧道,铺上铁轨。
平水县常年没什么新鲜事儿,风气保守且无趣,建铁路炸山头的时候,那轰动的闹声吸引了不少人来看,大家都没看过这种动静,周长城和工友也特意搭伴儿来瞧过,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这些看热闹的人被拦在一定距离之外,看着一座小山丘瞬间被炸得轰然倒塌,细小的石块四处迸裂,若不走远些,就会被砸到。
这种闹腾,看一回就行了,周长城也就没有再去过,今天见万云一脸好奇的模样,忍不住想满足她:“反正晚上我们才去姐姐姐夫家吃饭,等会儿带你去火车站看看?”
万云笑着点头,赶紧把剩下的米粉汤都喝光了,又找店家往自己的铝制水壶里装了热水,才和周长城一起往外走。
报纸上天天说火车一响,黄金万两,也不知道这火车是不是真的能给平水县的人带来万两黄金?
万云兴致勃勃地想着这些有意思的俗语,跟周长城走得飞快。
大中午的,日正中天,晒得人一身热气,周长城和万云两个专挑树荫底下走,头上顶着块碧绿色的荷叶,也不觉得累,明明只是去溜达溜达,两人兴致勃勃的,好像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一般。
走了三里路,先是看到一排排薄木板混着茅草或纸皮搭建的屋子,门口用绳子晾了衣服,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每个屋子门口都放了两个塑料桶,颜色被太阳晒得发白发旧,一群苍蝇绕着屋子外围转,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往前再走一点,能闻到一阵恶臭的污水味。
不知是谁用几块脆弱的木头搭了个架子,架子成为几个小型变压器的集中地,临时拉的电线乱七八糟地聚在上空,而后被接驳,分散到各间屋子门口。
今天是五一节,修铁路的工人也不用上工,所以有不少人聚在一起说话打牌,男人的说话声、女人的大笑声,还有孩子的哭叫声混杂在一起。
这时候有卖麦芽糖和收牙膏皮的货郎担着担子穿行其中,拿着个小木锥敲着钢板槽,敲击声清脆,只钻入人的耳朵里,后头追着一群拖着鼻涕没穿鞋的小孩儿。
周长城皱眉,牵着万云从这些去年才搭建起来的小木屋边上走过,尽量绕开,有几个聚在一起穿着破烂的男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秀美白净的万云,从上看到下,眼神像是粘在了这个路过的女人身上,互相说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发出下流的笑声。
万云紧紧地挨着周长城,握住他的手,被这样的目光打量,她简直想拿根棍子防身,难怪周长城说附近的村民不让独身女子到这儿来。
这些人的眼光真吓人!
周长城几乎把万云拖着往前走了一段,远远地粗略看了几眼已经铺就的一段铁轨,指了指那个被炸了的山洞,万云看到一段段的枕木堆积在一个木棚子下,用油毡布盖了,细碎的砂石东一堆西一堆,想象不出来他们是怎么开山架桥,又是怎么铺铁路的。
不知道为什么,周长城总疑心四周有人在埋伏,没有再让万云细看,便又拉着她赶紧往回走。
两人的手牵得紧紧的,还时不时回头看看,见到无人追来才放下心来。
“以后还是不要来了。”周长城看着被太阳晒得脸色发红,但仍然白净的万云,心有余悸,“我工友他们说,火车站年底就会通车,等通车,这些人就走了。咱们到时候多约几个人再来看。”
“好。”万云无有不应的,她已经和周长城成了正式夫妻,知道那些人的目光里藏着什么样的腌臜,只想回家好好洗一次澡,那那种粘腻感给冲洗掉。
回去的路上,他们看到有人担着担子,往刚刚那排小木屋走去,有挑着沾了水的新鲜果蔬,有的挑着鸡蛋,也有的挑了卖馄饨家什,看样子是附近的村民。
周长城和万云拦下卖鸡蛋的大叔,找他买了二十个鸡蛋,等会儿要去万雪家里吃饭,他们总不好空着手去。
那大叔一口白牙,听到周长城和万云的口音是本地人,便宜了两分钱卖给他们。
“大叔,你们每天都去那儿做买卖吗?”万云折了旁边的柳条,编了个简易的篮子,蹲下挑鸡蛋。
“是啊!”白牙大叔穿着短打和草鞋,头上戴着草帽,拿一块破了几个小洞的毛巾擦汗,“那帮修路的都是外地人,哪有我们本地人方便。他们修路赚了钱,我们卖点吃的给他们,也赚点钱。”
语气愉快,听起来生意不错。
不过大概是修路的人中有些鸡鸣狗盗之辈,大叔让他们别单独去,男的还好,尤其是姑娘家,千万别落单,就是不吃亏,被人调戏几句吓着也不好,他们卖东西的村民,都是三五个男人约好了时间挑担子过去的,一个人也是不往那边走的。
万云和周长城连连点头,认同这大叔的话,挑好鸡蛋,付了一块六毛钱,就回西郊农贸商店去了。
那农贸商店的店主也是本地的村民,几辈子都住在这儿的,因为在西郊占了个地利的位置,几年前就把自家一楼给打通,做了个四开门,收收货,也卖卖货,今天放假,客似云来。
店主还认得万云这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儿,记得她会来这儿卖竹席和山货。
“我记得你,你之前和人来卖竹席的。有阵子没来了,现在不卖了吗?”店主姓林,光头,个儿矮,生意人,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爱摸自己的大肚子,人家都称他一声林店东。
“林店东,我结婚了,就没有再织席子了,这是我爱人。”万云拉过周长城,亮出一个不太自
24.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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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长城和万云到物资局筒子楼时,万雪和孙家宁正搬了炉子在门口做饭,孙家父母和孙家欢则是坐在客厅里吃花生喝茶,偶尔点评他们的家具,不外乎是家具样式不好,摆设不好,总之没有一样是过得去的,心里的酸水一股接一股,对着这窗明几净的大通间,仍表现得不屑一顾,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
“姐!”万云从楼梯处冲过来,走到万雪身边,舀水洗手,赶紧接过她手上的锅铲,再看一眼里面孙家人,又看看姐夫跛着脚往水房里去洗菜,嫌弃的脸色立马显出来,转头就让周长城去帮姐夫的忙。
这孙家人,都是什么前世的债主!?
万雪拍拍妹妹的手,又朝她摇头,今天是她和孙家宁住新家,请亲戚来吃饭的好日子,她是个完完全全自己当家做主的女主人,因此还是很乐意做这顿饭的。
这个明确的角色,万雪很满意,她和孙家宁是主,孙家其他人是客。
“姐,这是给你的二十个鸡蛋,你每天炖一个吃。”万云忙把在挂在身上的鸡蛋递给她,又拿了一小提枇杷,“刚刚在楼下买的,那个小妹说是刚摘下来的,又新鲜又甜,给你和姐夫吃。”
万云给东西的时候,孙家宁正跟周长城一同拿着洗好的菜过来,看着那篮满满的鸡蛋和黄澄澄的枇杷,想想光着两手过来吃饭的父母妹妹,心里颇不是滋味。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周长城和万云叫了人,就不怎么讲话了。
孙家宁和万雪两个轮流招呼大家吃饭,做足了主人的瘾头,父母和妹妹的挑剔在他们眼里都不是大事,大家不挤在一起才是万事如意!
孙家欢扒拉着碗里的青红辣椒炒鸡蛋,看着从乡下出来的万云穿着嫂子原先的衣服,撇撇嘴,还说没有补贴娘家,小姑子没几件衣服,嫂子不顾自己家,全给娘家妹妹了。
万雪万云姐妹都忽视了孙家欢的目光。
万雪心里甚至有些得意,招呼得越发周到,把他们和自己隔开来,主客分明,你们不是说我补贴娘家吗?我现在就光明正大地给娘家拿东西,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万云心里虽然有点疙瘩,刚到县里时担心周围的人瞧不起她,但若这人是孙家欢,她可真不放在心上,孙家欢跟她姐不对付,那不就是她万云的仇人?
孙家父母吃得也不是很开心,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们看不顺眼,屋里崭新的家具也让他们不舒服。
孙母眼睛发酸地扫视着万雪万云两个,这姐妹俩儿倒是厉害,两个乡下丫头,结果个个找的都是县里有单位的人,还有本事叫男人干家务活,刚刚儿子和那个周长城洗锅洗菜,她全都看着呢,又隐晦地瞥了眼老孙,不敢把对他的不满表现出来。
饭吃得很快,孙家父母要笑不笑地看了眼五斗柜上的那篮子鸡蛋和枇杷,老土,不是给鸡蛋就是给不值钱的水果,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手,果然是乡下出来的丫头!
这儿媳妇也是,巴巴地把这些东西放在显眼处,不就是想显示自己有娘家人来送礼吗?
却不想想自己三口人带着张嘴就上门了,连几句吉祥话都不说。
孙家宁越看越是失望,幸好父母和妹妹吃完没多久就说要回去了,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送走了这三人,心里更是坚定,搬出来是对的。
万云和周长城也没有待多久,他们在外头跑了一整日,要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具厂,走之前,万雪当着孙家宁的面,给他们用报纸包了一条熏腊肉。
“你姐夫的朋友送的,你们拿回去一条。”万雪顺手又拿了几本翻旧了的故事书给万云,怕她一个人在家不上班无聊。
万云悄悄觑了一眼姐夫的表情,刚刚孙家阿叔阿婶走,她姐可没什么回礼,现在她一个妹妹却收一条腊肉,看他没意见,这才接过来,又摸摸姐姐的肚子,让她有事情就托人到电机厂找周长城,周长城会给她带话。
万雪好笑,脸上总算长了点肉:“我是你姐,还是你是我姐?成日一副要照顾我的样子。”
万云也笑:“总之有事你叫我嘛。”
“知道了,天黑了,赶紧回去吧。有空了就来我这儿。”万雪和孙家宁把人送到楼梯口。
下了楼,周长城扛着新买的锄头,这才开口:“孙姐夫家的人真有点...”他一下子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
“冷漠?”万云补上去。
“对。”周长城挠头,回头看看筒子楼楼上的灯光,漂亮明亮,只是刚刚那顿饭吃得真是窒息。
师父师娘和师哥嫂子们都是随和爱热闹的人,周长城从未见亲人朋友在说上冷得跟乌眼鸡似的,果真是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污浊。
“这就是姐夫和他父母没办法解开的愁结了。”这句话是万云听万雪说的,说着,她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缝,干净没有污泥,放下一点紧绷。
这点紧绷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会到何处去,又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再重新回来。
万云觉得自己心里有鬼,自从那个拿了万雪衣服后的傍晚,她时不时就要看看自己的指甲缝,强迫它们必须洁净,这不关万雪的事,是她,是她心里的鬼在作怪。
回到家具厂,洗漱过后,就是例行的“妖精打架”,说是例行的,是因为自从周长城发现夫妻睡觉的欢愉之后,简直没有一天能放下的,关上门,就是摸摸抱抱,若是没人看见,那更是要香香一个。
卫生所那天给的十个橡胶避孕套已经用完了,周长城就在坝子街那附近的卫生所又领了十个回来,万云每次都被他哄得招架无力,事后两人都感慨,幸好丁师傅的手艺扎实,这床没被他们两个摇散架。
“你说要把四周的杂草都除掉种菜?”周长城搂刚清理过的万云,亲了又亲,她的发有点湿了,贴在脸上,黑夜中看不清她的表情,肯定又是闭着眼,一副娇憨动人的模样。
“嗯。”万云被折腾累了,窝在周长城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真奇怪,他们明明才认识不到一年,她竟觉得这个怀抱熟悉又安全,“潘老太说跟我一起弄。”
“潘老太?”又有这老太太什么事儿?周长城疑惑。
说到潘老太此人,刚被周长城“碾压”过两回的万云,在疲惫困顿中都露出一个笑。
前两日周长城去上班,万云一个人在家,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在门口绕了一圈,看这附近长得有人小腿高的杂草,啧啧可惜,县里人也太浪费土地了,这儿用来种菜多好啊,甚至连种什么她都想好了。
不过因为自己是租客,底气本就矮人一截,加上是家具厂的公共地盘,她就没敢先动手,想着等周长城回来,和他商量一下。
等看得差不多了,万云搬了椅子坐在门口,开始纳鞋底,万雪给了她不少做衣服剩余的边角料软布,用来做布鞋刚刚好。
筒子楼这时候分外安静,大人们上班,孩子们上学,不上班又不上学的占了少数,一些老人家聚在大门口纳凉说话,偶尔有人声和家具厂的电锯声传来,鸟鸣山更幽,初夏的太阳晒在脚边,有种岁月静好的美丽。
万云是做惯了农活儿的,手上有点子力气,针锥子一下一下戳进去,再把线头拉出来,做得很快。
周长城把身上大部分钱都放在万云那儿保管,让她该买的买,该吃的吃,自己为了省钱,早上抄小路去上班,天黑下班了,才舍得花两毛钱坐公交车回来,他个子高大,走路又疾又快,多备两双总是没错的。
大概是有了肌肤之亲,女人为男人做这些事,便显得更心甘情愿了些。
“哎哟,小万的手可真巧!”一个大嗓门在她头顶冒出来。
万云这突然的一叫,针锥子差点戳到手,抬头一看,又是潘老太,这金牙老太太!
“潘老太,您好啊。吃早饭了吗?”万云问了声好,手上的针线不停。
搬过来几天,也就跟潘老太熟悉些,其他的张家大哥,李家大姐,王家妹子都只是点头笑一笑,打个招呼,他们就上班去了。
“吃了吃了!早上吃的芝麻油蒸鸡蛋,香着呢!”潘老太倒不是故意炫耀,她就是单纯好吃,吃了什么好吃的都藏不住,见到谁都想说一说,整个筒子楼的人都知道她的性格。
万云心想,不愧是镶金牙的老太太,早上还能吃麻油鸡蛋,周长城把钱都交给她,她都不舍得每天给两人蒸个鸡蛋吃。
“小万,给你男人纳鞋底呢?”潘老太是自来熟,一点不客气地从万云屋里搬出另一张小矮凳,坐下看她的手艺,“嗯,针脚细密,跟我年轻时戳得一样好看。”
万云“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潘老太,真有意思:“他上班站的时间长,平时走路也多,有时间就多给他做几双。”
“年轻人感情就是好。”潘老太有滋有味地赞道。
万云刚想回话,就听潘老太话头一转,她手指指了指眼前的草地:“小万,你想不想把这儿的杂草拔了好种菜?”
“...潘老太,您有什么想法?”万云果断地放下手中的针线,大眼睛盯着一脸福相的潘老太。
原来潘老太爱吃茄子和豆角,东郊本来也有农民挑了菜到家具厂附近来卖,但这一年多都没怎么来了,就是因为西郊那边有三百个拖家带口的工人修铁路,这些人情愿从东走到西,把菜挑到西郊去卖给外地人
25.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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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节过后,周长城开始上班,万云则是正式和潘老太开始了门口菜地“开荒”的工作。
果然在万云开始割杂草,挖草根的时候,有几个不上班的大姐大姨过来指指点点,大概是想上去阻止万云,但潘老太在边上像个黑金刚一样镇着,谁上来就要把人“劝走”。
所幸的是这片地够至少五家人分,潘老太和万云占了不大不小的一块,另外三家人听说潘老太已经去房管和后勤打过招呼,都赶紧拿了锄头过来占地方。
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一个下午,万云屋子门口的那块杂草荒地就完全被拔除,分了地垄,块垒分明,潘老太和万云的则是连在一起,不大不小的两块地,浇水沤肥施菜种,全由万云打理。
潘老太果然从家里拿了十几包菜种子过来,万云都惊呆了,有好多品类她都不认识,潘老太如数家珍,一个根本不种菜的老太太竟然有这么惊人的收藏。
“你想种什么就种,都给你。”潘老太一脸期盼地看着已经浇透的地面,恨不得今天就能吃上新鲜的油炸茄子。
万云也没客气,辣椒和姜葱蒜是一定要种的,其他的青菜茄子豆角都适当种了些。
“等豆角和丝瓜都抽丝儿了,我去河边砍点小黄竹来搭架子。”万云头上顶着报纸叠的帽子,干了整日的活儿,一身是汗。
有邻居见万云能干,都请她帮忙,生怕抢不赢这块地,到下班时间就被其他人分了,万云也不推辞,凭着与人交好的相处原则,提起锄头就开干,倒是积了几分近邻好感。
连着几日,潘老太都对她们合种的这块地热情高涨,仿佛不错眼地盯着,这青菜绿苗马上就长出来,不管万云周长城两口子在不在家,天天坐在万云家门口唠嗑,顺便还带着几个与她关系好的老伙计。
万云则是上山去砍了两担柴,用砍柴刀砍成细细的一段,全都堆积在外墙屋檐地下的小空地上。
潘老太见万云肩上的扁担都压弯了,可见那两担子柴有多重,咋舌道:“小万,你也太能干了!”
万云擦汗,揉了揉肩膀,这都是在家做惯了的活计,现在还做少了呢。
周长城回来见到墙角堆了这么多木柴也震惊了一下,心疼地给妻子揉揉手臂和肩膀,说好等他休息的时候,再一起去。
“看,我还捡了蘑菇!”万云献宝似的拿出在山上捡的一兜子蘑菇,“现在山上还有竹笋,但有附近的村民看着,我就不敢拔,不然我们炒个笋片吃也是好的。”
周长城洗干净这一兜子雨后长出来的新鲜菇子,晚上煮了个汤,加一个煎蛋,分两半,放一点新买的小虾米提味儿,做个汤米粉,就着在食堂打回来的肉菜,吃得香喷喷,晚上再和小云搂在一起美滋滋地睡觉。
夫妻俩儿就这样在家具厂的筒子楼里过起了简单而平静的小日子。
种好了菜,下了两日小雨,万云担心菜种子被淹了,又给铺上了报纸和稻草,每天都去看看瞧瞧,就连一直说不沾手的潘老太都去帮忙干活,好在今年五月的雨没有下大,过两日又天晴了。
彻底放晴后,万云趁着日头烈的那天把买的两斤红瓜子洗干净了,放了油盐和其他大料一起进去煮,持续不断搅拌,为了煮这两斤瓜子,前几天刚挑回来的柴火用得快,不一会儿锅里就传出一阵五香的味道。
是这个味儿,万云闻了闻,捏了一个嗑开,继续搅。
这个煮瓜子的方法还是跟一个四川的知青学的,那知青大哥给同一组的队员们各分了十来颗瓜子,大家吃得意犹未尽,知青大哥也感慨,太少了,要是在家里,一家人抓一袋子吃那才过瘾,还顺嘴讲了几声怎么做,万云在一旁就记住了。
等把锅里的水煮得差不多了,万云才在用藤条编的圆簸箕上铺了好几层报纸,把冒着五香热气的红瓜子平铺在报纸上,一点点推平,太阳好,多晒一阵,晒得干透了,就能收起来吃了。
“小万!”潘老太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嗓门大大的,看了地上一堆瓜子,“你在煮什么好吃的?”
筒子楼里谁家有好吃的都瞒不过这老太太!
隔老远她就闻到味道了!
万云正蹲着,扒拉着瓜子,一个个分开,不让它们粘在一起:“红瓜子,第一次做,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试试!”潘老太立马蹲下,不顾瓜子刚从滚烫的热水里捞出来,炙手又湿滑,连着磕了好几个,瓜子壳吐出,停不下来,“好吃!”
万云有点不是太高兴,这瓜子七毛钱一斤,她刚煮好,城哥都没吃过呢,就不出声。
好在潘老太没有继续吃,而是说:“小万,我不白吃你的,等弄好了,你给我留一碗,我给你三毛钱!”
三毛钱!万云立马就心动了!
“行啊,现在出太阳了,我估计明天就能晒好了。”万云换上一张笑脸。
潘老太也不管万云的脸色变幻,嘟囔道:“还要等到明天呐!”一副好可惜,完全等不及的样子。
这潘老太,简直了!
潘老太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在省里,二儿子和女儿在市里,小儿子在平水县,都是有收入的职工的家庭,她和老伴儿潘老头跟着小儿子留在老家,儿子儿媳们根本不缺她吃喝,怎么就那么馋呢?平时见到有什么东西都上前去捞一把,虽然她后面也会给人拿回点东西来,就是让人觉得有些没分寸感。
不过万云现在被“三毛钱”三个字给糊住了耳朵,来到县里,没有工作,手里的钱只进不出,她都愁好几天了,潘老太一开口,满口答应:“别着急,等干透了才好吃,你揣兜里都行。”
潘老太这才喜笑颜开:“等吃完,我再来和你买。”
再来买?万云心头一跳,手上不停地摸着这些煮过后更显饱满的瓜子,有了个模糊的想法,却又一下没抓住,只能让它飞快溜走。
潘老太说完这些话又跑了,来的匆匆,去的匆匆。
万云都没来得及叫住她,过了会儿,潘老太竟又带了两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太过来,瞧着衣服整洁,头发一丝不苟,看来是跟潘老太一样有儿女孝敬的人,她们尝了尝瓜子,也觉得不错,说好明天再过来。
到了晚上,周长城回到家,天色已经渐黑,跟万云一起做饭,吃了饭。
万云和他商量,想出去做河道工:“下午街道的人发的通知,说是县里每年都要组织人去清理河道淤堵,以免夏季发大水,水浸街把房子给泡了。”
“一天一块钱,包中午一顿饭,可以干十五天。”
万云和筒子楼不上班的人都去打听清楚了,不少没正式工的青壮年,立马就报名了,生怕落后于人,就少了这个进项。
之所有没有立即报名,是因为平水县河道多且杂,每年赶在六七月前要把河道清理干净,以免夏汛时积压大水,这次招募的人数多,还没报满,明天再去也来得及,万云想和周长城商量之后再决定,他们两个现在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就是吃饭喝水都要和对方说一声。
周长城舍不得万云去做挑石工,揽住她的肩,那么弱小,不够他一个巴掌大:“原来魏嫂子也去做过,被分到挑石头和泥土,太累了,才做一天,肩膀就发红出血了,陆师哥就没让她再去。”
万云想说,她其实挺能扛的,一百斤的谷子也担得起来,但是周长城怕自己吃苦受罪,又觉得甜津津的,结了婚,她就有人心疼了。
“那我天天在家也实在闲得慌,总得找点事情做。”万云依偎在他胸前,略略蹙眉。
周长城一个月有五十块钱,光是房租水电就去了二十,剩下三十要两个人花销,有些东西还要票,若不是还能在电机厂打个肉菜,他们一个月也难见荤腥。
自跟罗师傅租房子的那天起,万云就去街道给自己登记了无业人员,希望有什么临时的工作能介绍给她,但是万云看着那本无业人员登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地址,加上她家有周长城这个工人,还有一份收入,就觉得轮到她的希望渺茫。
26. 第 26 章
《八零夫妻人生小记》全本免费阅读
到了第二天,万云照旧在门口晒瓜子,潘老太又跑来吃了十几个,看看地里根本没动静的菜,又眼巴巴看着瓜子,问万云什么时候才能晒干。
万云守着那可怜兮兮的两斤五香瓜子,一心想全都卖出去,比潘老太还着急,谁知道这日的阳光不像昨天的灿烂,偶尔总有乌云遮天,万云急也没用,瓜子本就是要晒干了水才能保存的,带着水就容易发霉长毛。
“潘老太,您明天下午再来。”万云没办法,只能顺着这老太太的毛捋。
潘老太这人,大概是从前带着孩子们过了几十年的苦日子,在吃这上面亏了肚子,自从儿子女儿们长大,成家立业后,日子好过了,她从不留隔夜粮,有什么就吃什么,也不吃独食,常常给家里人带回去,一家人一起吃。
其他人则没她这样大大咧咧的,有点什么吃食都要留一阵,有时候甚至要特意等家里有客人来才会拿出来,所以万云不敢粗糙地处理这些带水的瓜子。
“小万,你就是怕这瓜子长毛才要晒透的,”潘老太干脆自己去拿了碗,“我不怕,这瓜子我现在就吃,带回去给我家里人,晚上我们家就能吃完!”
万云实在没想到潘老太竟这么性急,干脆用报纸折了个篮子,装足了一碗给她,也从她手上收到三毛钱。
有了吃的,潘老太眉开眼笑的,说了几句,又走了,剩万云一个人拿着本折了页的故事书在看。
本来今天应该上山去拾柴火的,但外头晒着瓜子,她不敢走开,要是被人顺了一把,她得心疼死。
得益于潘老太马不停蹄的宣传,筒子楼有不少人知道万云这儿可以买五香瓜子,有人不想买,但想趁机来占便宜吃几个,万云也只好给两颗。
好在潘老太这馋嘴老太过了口说好吃的东西,不少人都买账,到了下午太阳出来,那不到两斤的瓜子终于晒干了,吃到嘴里一股勾人馋虫的香味,还没拿出去卖,已经出掉了一斤,万云收到了三块钱。
万云自己也吃了两颗,还算满意,比刚买来时要美味多了,于是抓了一把用报纸包起来,让周长城回来也尝一尝。
周长城下班回到家,看着万云手上那零散的三块钱,翻来覆去地熟了好几遍,两人说好去找个铁盒子装起来。
万云那个装家当的铁罐子则是被她收得严严实实的,因着一种奇特的感觉,始终没有告诉过周长城。
周长城吃了两颗万云留给他的瓜子,说好把剩余的瓜子带到电机厂去,现在同事们上班,但是坐着没事干,吹水聊天,吃点瓜子刚好。
两人刚点好钱和货,楼上的潘老太又“咚咚咚”跑来前门:“小万,还有没有瓜子!”
万云和周长城对视一眼,这金牙阔老太太,牙口这么好,三毛钱的零嘴不到一天就吃完了?
万云去开门:“潘老太,还有呢,您要多少?”
“给我再装一块钱!”潘老太一脸骄傲,今天把万云的五香瓜子带回去,向来嫌她花太多钱在吃饭上的儿媳妇也夸好吃,吃完饭听收音机的时候,咵咵嗑得停不下来,还说过阵子回娘家也要带些回去,这潘老太可不就马上下来找万云了。
周长城赶紧装了三小碗,万云再往里头舔了一小把,这两日要不是潘老太这张喇叭嘴替她做宣传,都没那么容易卖出去。
潘老太看万云还给了点添头,笑得又露出了金牙,那一块钱给得爽爽快快的。
再关上门,万云和周长城都有些眉飞色舞了。
“不吃了,明天我就拿去厂里问他们要不要!”周长城把万云留给自己的那一份都倒回去了。
“那明天我去西郊找林店东再买两斤回来!”万云开始往后打算,即使每天卖出去一斤,他们一个月手上也能多一些收入,就不用只花用周长城的钱了。
万云的目标不大,至少把每个月的房租给挣出来!
“要不,多买一点?”周长城提议道,“买个五斤,就不用往西郊跑那么多次了。”
西郊附近修铁路,外人太多,难免有些鱼龙混杂的,万云一个鲜嫩漂亮的女孩儿,周长城不想她遇到麻烦。
万云思量了一下,也同意:“林店东说这些瓜子不多,是人家托他卖的,如果有七八斤的话,我就全都买回来好了。”
“也好,多两斤,咱们就再卖久一点。”周长城说。
两人商量好,家具厂筒子楼这儿卖一碗三毛,到了县中心电机厂和电影院附近则是卖一碗四毛,如果有人想讲价,就适当地少个三分五分钱。
“不过做这个费柴火,我前几天上山去担的柴已经剩下不多了。”万云双手托着一张俏脸,又翻身起来去看剩下的五香大料,这个也得买多点儿,“下午有个大哥说,如果再加点儿辣味的就好了,要是这次去买得多了,五香的和香辣的我各做两锅。”
周长城说:“后天我休假,我们一起上两趟山,多囤点儿木材。”
“行!”万云现在是干劲十足。
去西郊找林店东,果然还是上回的那袋瓜子,一上称,有八斤多,万云跟他磨了磨价格,就全都要了,还和林店东说,要是还有的话就给她留着。
林店东也不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多,能卖出去就最好,他也拿点抽头,自然答应:“好说好说!不过这东西不多,你也不必跑得那么勤,半个月来一趟就行。”
万云点头,又要了点香料。
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万云看到有好几个操外地口音的女人在说发了工资,要给孩子和男人买肉吃,就多看了几眼。
回到家具厂筒子楼,又是一阵洗,把瓜子里的石头和小木块挑出来,竟有一小碗,也太粗糙了,这重量压得都有一两了!
万云嘟囔了一下,但很快就忘了,她不想让自己记住这些不愉快的事。
周长城回家时,带了好大一串干辣椒,是找魏嫂子要的,现在小云种的辣椒才出苗,还得要几个月才能吃上,他们两个无辣不欢,少不得这些调料。
万云和周长城说:“我洗干净了瓜子,正晾着,要等明天扒了柴才能烧,咱们一大早的先去挑一担,我在家煮瓜子,你换个山头,再砍一担柴回来。”
“东郊那边的村民把山看得紧,拾柴火还能勉强允许,咱们脸皮厚一点,当听不到他们抱怨就行,但要是拔竹笋采菌子的话,都得被留下。”
其实有些更困难的地方,自家山头的的柴都是不给外人砍的,毕竟村里如今还是以烧
27.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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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临时来的瓜子生意,周长城和万云夫妻俩儿一天天的倒是忙碌起来了,筒子楼的邻居三不五时会来找万云买点做零嘴,一天在家具厂也能收个八毛一块钱的。
万云做这些东西舍得放大料,一煮起来就香飘五里,潘老太是最大的主顾。
周长城休息的那日,万云在家煮瓜子,他上山去砍柴,跑了几趟,砍完柴回来,又割了些草藤,学万云的样子,编成大大的箩筐,把报纸铺在上面,晾晒瓜子。
平水县的六月雨水多,雨水多的年份,能一直下到七月中,出太阳的时间少,他们不得不快手快脚地晾晒瓜子。
到了晚上,周长城一脱衣服,肩膀上的皮肤已经被重重的柴担压出了紫红色的痧,动一动就疼,万云心疼地拿着热毛巾给他敷:“下回别这么拼了,两担就够了。”
再不济还有她呢。
“太久没上山干活儿了,都不适应了。”周长城摸摸万云的脸,让她别担心,恨不得家里什么活儿都给干了“最近厂里没活儿,不累,这淤紫看起来吓人,其实过两天就好了。”
万云跟给孩子吹伤口一样吹了吹他的肩,默默地继续给他敷毛巾。
小两口你心疼我,我心疼你地睡过去。
不过是睡了一夜,夫妻俩儿起来又精神十足了,年轻人吃一点身体上的苦头,倒也没有觉得心里苦,一心只想多赚钱,多攒钱,在平水县立住脚跟,有余钱就常吃肉,再有多余的钱就去广州“度蜜月”,有事情做,有钱收,吃得饱饭,就觉得生活有盼头,对这种自身的贫困少了些钝感力。
这次买的生瓜子多,万云在家晒了四天才算完全晒干。
周长城拿了一些去电机厂卖,其他的都在晚上拿到电影院和坝子街附近卖,一天下来,好好歹歹能卖个一斤,收回三块钱,还不算让试吃的那些。
万云抽个空,给万雪拿了一包出来,孙家宁吃了也觉得不错,直接找小姨子买了一斤,拿到办公室去吃。
这次从林店东那儿买的八斤就只剩一半了。
电机厂的日子是越来越闲了,前阵子接的单子已经完成了,整个厂子一片安静,没有单子,武厂长和其他几个有经验的领导一起出差去了浙江,想找找关系,拉点零件或者活塞订单回来。
全厂人对武厂长的这次出差之行翘首以盼。
有家庭压力大的人已经开始彷徨,,要是有乡镇企业小厂请顾问,也不遮掩了,直接请假出去干私活儿,能挣一点是一点,就连陆师哥搔首抓耳了几日,也光明正大请了五天假出去,魏嫂子自然是跟着的。
厂里的人三五个聚在一起,拿着报纸探讨上面的文章,想从报纸上的“停薪留职”“停职下海”这种标题上寻出一点关于未来出路的蛛丝马迹。
还有些职工则是开始到厂里点个卯,然后去报名清理河道,一天挣一块钱,下午下班再过来签个到,就当出勤了。
周长城和万云原先打算着到西郊火车站卖瓜子的,因他要上班,就只能等到休息日,说了几天还没开始行动,见现在厂里对职工考勤的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长城就学去挖河道的人,早上先打卡,然后偷溜出去,下午再回厂里签到。
早上正常去上班,过了会儿,周长城就从水房那边的门悄悄出来,和万云汇合了,路上还见了几个熟识的同事,大家点个头就各自撤开,跟特务碰头似的。
两人一起坐公交车到了西郊,跟之前说的那样,万云留在西郊,见缝插针对路过的旅客兜售瓜子,周长城则是扛着三斤瓜子去了西郊火车站铁路工人的小屋住处。
今天也是万云运气不好,她在上回的地方等了半天,也没见一趟车停留,只能光坐着,后来还是林店东给介绍了个客人,卖了一碗出去,收了四毛钱。
周长城那头,早上十点多,有不少村民挑着担子去卖菜和鸡蛋,周长城混在其中,他卖的是瓜子,不是主食,还四毛一碗,好些主妇就不爱买这种费钱又不吃饱肚子的东西,倒是那些卖菜小贩回去后,真正干活儿的工人们下班了,有爱喝点儿小酒,喜欢吃点香辣的玩意儿下酒,你一碗我一碗的,把他那两斤香辣,两斤五香的瓜子给分光了,还让他有空再来。
卖完瓜子,周长城立马揣着十六块钱从火车站回到西郊,一刻也不敢停留。
万云坐在林店东的杂货店里等他回来,一见到人,立马把水壶递过去:“喝口水。”
天气热,周长城步子大,走得快,身上和额头上全是汗,“咕咚咕咚”喝下半壶水,和林店东也打个招呼。
林店东热情,让他们再装壶温水再走,小夫妻俩儿也没客气。
“你们这瓜子不错,要不要做一些放我这儿卖?”林店东笑得眼睛眯起来,闪着精光,“放我这儿,就不用你们一碗一碗地卖,我一次性收好几斤。”
这当然好!
一碗一碗地卖,有时候一天可能只能卖个五六两,夜里还要在电影院门口和坝子街这些地方喂蚊子。
周长城和万云蠢蠢欲动,问林店东怎么算价钱。
可惜林店东开的价格不高:“你从我这儿进货是七毛,我一块五收你们一斤。”
万云和周长城现在对这些一块五毛的钱都算得快,他们一斤卖出去,不算里面放的大料,还得辛苦上山砍柴,煮瓜子,晒瓜子,再送到西郊,全是人工费,跟林店东讲半天,林店东最多提价到一块七毛,他自己向来是低价收进,提高些价格卖出的。
见夫妻俩儿拒绝也没有发脾气,与人交好是生意人的原则,林店东并不勉强,他的农贸店本来也不是主要做食品生意的,就是个顺带。
末了,万云问林店东,还有没有生瓜子了,她这次还想再买一点回去,看周长城的样子,这批瓜子在修铁路工人那儿受欢迎,往后倒是可以再去一趟。
“没有了,上回都给你买回去了。”林店东两手一摊,“你过个七八天再来,原先托我卖的人会路过,有的话我全都给你留着。”
周长城和万云也没辙,拿着剩余的半斤,谢过林店东准备回去。
但想着特意到西郊来一趟不走空的想法,万云和周长城又拐到另一个副食店里买了四斤带着点灰白色的粘米粉,再买了半斤黄糖和白糖,周长城在一边数出刚刚卖瓜子的钱,因为四斤瓜子卖得快,万云想想,再顺手要了一两白芝麻和一两红枣。
“是要做白糖米糕吗?”周长城问。
“对。”万云珍视地抱着那四斤粘米粉,跟周长城一起上车,坐下,说起一个新的打算,“瓜子不常有,而且做起来不麻烦,后头要是有,我估计林店东也会自己尝试着做,也不知道会不会再给我们留点儿。”
“说的也是。”周长城被万云这么一说,也有点愁。
“米糕不难做,就是用到的锅和盆儿多一些。”万云想着做米糕的步骤,满是信心。
从前在万家寨,逢年过节就要做这种芝麻米糕,要是有红枣就放点儿枣片,她娘和嫂子会带着万雪万云姐妹,跟邻居一起做,万云做的蒸米糕每次都比别人做得好吃,软糯香甜,入口即化,有些
28.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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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做白糖米糕的生意,万云和周长城一点也没含糊,焊好了盘子,两人隔日一大早就起来做准备工作。
现在除了电机厂的工资,他们只有这个收入来源了,且瓜子卖得不错,着实赚了几十块钱,钱来得快,干起活儿就有劲。
家里的铁炉子是周长城自己焊的,很适合用来烧柴,万云一早上都围着那个炉子转,烧了草木灰,又和水去浇菜。
她和潘老太合种的菜地已经长出青青菜苗了,豆角秧苗伸出一条条嫩丝儿,长势喜人,万云立马搭了个架子,好让这些菜丝苗顺着攀上去。
潘老太兴致高涨,每天都背手来看看菜地的情况,很是上心,跟邻居聊聊天,再顺一顺万云的瓜子,有时候也给万云带点家里的米饼。
万云卖剩下的那半斤瓜子又被这爱吃的老太太给包圆儿了。
这天万云在做米糕,一遍又一遍地过着水,往里头放糖,放枣片,盯着火候,潘老太又来了,还是那副脸红笑眼的模样,大嗓门不由让人想掩住耳朵:“小万,你又在倒腾什么好吃的?”
这是万云的大主顾,她自然不会得罪,笑眉笑眼地和她说话:“潘老太,您早啊!我在做米糕。”
“哎呀,米糕啊。”这倒不是什么稀罕的零嘴,至少没有之前的五香瓜子难得,白糖米糕嘛,平水县好多人家都会做,但本着对一切能吃的东西“宁可杀错,不愿放过”的原则,潘老太还是开口,“那你做好了给我吃一块。”
总之,没有一口吃的能逃过这金牙潘老太!
“行!”万云现在和潘老太能对付上几句,毕竟她的五香瓜子在筒子楼这么受欢迎,全靠这金牙老太给她做宣传,那嗓门大的,两条街外都能听到。
要是谁卖吃食能得到潘老太的认证,那大概率就能得到了筒子楼里六七成老太太的光顾。
“这一锅是放了白糖的,还要十来分钟能蒸好,”万云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一早上蹲在火炉子前,说不热那是假的,“下一锅要加枣片和芝麻,我再给您留一块。午饭前您来拿就好。”
“呀,真舍得,还放这些!”平时他们做米糕最多就加点白糖,哪儿还舍得放红枣和芝麻,潘老太一下子就心思活络了,“小万,你跟我讲,这米糕你是准备做好拿去卖的吗?”
“对,下午到坝子街附近去,最近不是好多人去清河道吗?苦了一整天,总舍得吃点儿甜的吧?”万云答道。
“说得对!说得对!”潘老太又开始盯着万云那口铁锅,贪婪地吸了一口锅中冒出来的甜香气,不由赞道,“小万,你的手艺可真不错!”
万云只是笑,得意得不高调,万家寨的人也这么说过。
潘老太问了价格,咂咂嘴:“行,我不能让你亏,你给我留六块白糖米糕,两块红枣糕和两块芝麻糕。”
“要这么多呀?”万云惊讶,潘老太总能给她大大的意外,“您的瓜子吃完啦?”
“瓜子是瓜子,米糕是米糕。一个香的,一个甜的。这是不一样的东西,你别混在一起了!”潘老太振振有词。
“我和我家老头儿爱吃甜的,两个读小学的孙子也爱吃甜的,再加上儿子儿媳,这十块我都担心不够吃!”潘老太一副为家庭精打细算的模样。
她手里的退休金,有八成都花在吃的上面,剩下两成则是给了孙子们做零花钱。
潘老太孩子多,个顶个都有出息,每月吃掉这么多,还能存下不少,爽手得很!
万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行,等蒸好了,我再给您送一块红枣味儿的。”
“小万,你这人真不错!”潘老太占了小便宜,眉飞色舞的,哪像七十岁的人,立马站起来,拍拍万云的肩,“等着,我去给你喊人来买!”
万云看着她走得飞快的背影,摇摇头,每次都要感叹一次,这潘老太,过得真快活!
她老了也有这样的牙口和心态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潘老太又带回了三个老太太,万云认出是之前找她买过瓜子的,热情地招呼人。
那三个老太太倒不是为自己买的,都是给家里孩子们买的,米糕也有人卖,不过都是村里挑担子过来的,有做得粗糙的,白米糕里面偶尔还会见到零星的稻草和木灰,不是说不能吃,就是有点膈应,也太不讲究了。
现在这几个老太太眼睛不错地盯着万云蒸米糕,哪个步骤跟她们的不一样,还要叽叽喳喳说一顿。
万云被这几个老太太吵得脑瓜子嗡嗡响,又不得不应付周旋着,毕竟这都是她不能得罪的衣食父母。
等第一锅红枣米糕蒸出来,万云拿削尖的竹篾切了几小块给她们吃。
几个老太太又叽叽呱呱说一顿,好在都是好的评价,红枣去核,切成小小片,蒸得发软,不用牙齿咬,舌头卷几下,就吞下去了,甜香可口,满是枣香,连牙齿不太好的老太太都买了三块。
算上潘老太的第一单,万云刚开锅就收了一块八毛钱。
等中午下了班,不少人从家具厂下班回来做饭,有几家孩子吃到了奶奶买回去的米糕,又给万云引来了一小波生意。
要说米糕也不难得,但真正做起来就麻烦,为了这一口,要把白米磨成粘米粉,烧热锅费煤球不说,还要放白糖,现在的糖好买,但用在做这些不是正餐的糕饼上,还是奢侈的,且好多上班的大人都懒得做,干脆花个一毛五分的找万云买,给孩子们过个嘴瘾。
万云见来买糕的,大多都是给小孩儿买的,大人吃得少,想着干脆多做一些,下午到县小学门口去卖糕,要是能见到万雪,还能给她姐几块拿回去吃。
万雪这个月已经回学校去上班了,从孙家巷搬出去后,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孕吐止住了,那些酸得倒牙的果子也不吃了,每天做好饭菜等孙家宁回家吃,吃完饭就去环城河散步,夫妻俩儿过得顺风顺水的。
等蒸好三锅米糕,万云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等快速吃了顿简单的中午饭,又洗好不少昨天采摘的小荷叶,准备下午卖糕的时候用,她才换上干净的衣服,把浸湿的衣服洗净晾好,来不及眯一会儿,又要挑着担子出发了。
做饮食,总是累的,但看着那白白胖胖的一堆米糕,她累得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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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小学是在一块平坡上,更靠近西南方向,学校有五个年级,一栋平房,一动两层楼的教学楼,这就组成了一个简单的学校,校门坐北朝南,一条不大的下坡马路直通通地往前延伸着。
万云挑着担子从家具厂走过来,花了快一小时,此时县小学路边已经摆了几个小摊子,都是卖平水县特产的阿婆婶子,卖的小吃食有腌竹笋,有炸猪皮,有酸辣萝卜,都不是多值钱的东西,按分卖,做的就是学生们的生意。
下午放学的时候,低年级的学生先出来,有的是由家长来接,有的则是自己走回家。
万云的米糕不出众,她斜对面就有个卖白糖糕的阿婆,看一个年轻姑娘来卖跟她一样的东西,还瞪了万云好几眼。
自古同行都是冤家!
万云放下自己的小板凳,心里偷笑,她的品类比那阿婆的要多!
孩子们都贪新鲜,见万云的担子是新来的,硬是拉着家里大人的手围上去,看着她那红红白白的糕就闹着要,有的家长掏钱给孩子买一块,也有的家长不屑,不就是米糕吗?家里能做,走走走!咱不吃!
万云拿削尖的竹签子把米糕分成小小一块,用洗净的荷叶给孩子们包着吃。
她人长得好看,笑起来又亲切,好几个孩子围着她,从缝在裤子里的小口袋掏出皱巴巴的五分钱或一毛钱,满心满意地吃着走回家。
县小学不大,高年级的学生走了,低年级的也都回去了,有老师和其他校职工开始从校门口出来,万云等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了肚子凸起的万雪。
“姐!”万云站起来,兴奋地朝着万雪的方向招手。
万雪惊讶地看向挑着小担子的万云,跟旁边的同
29.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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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平水县在坝子街附近开了个小渡口,平时有农人会划船过来,给一些单位的食堂送些鱼虾菜蔬,久而久之形成了个零散的小菜场。
小渡口边上立了块小碑,刻着“坝子街渡口”。
小碑所在的位置很好,处在电机厂工人下班必经之处,在附近修河道的人也要路过这儿,一直都有不少人挑担子来卖东西的。
万云和周长城就约了在这块碑的边上见面。
万云先到的,跟万雪分开后,她就走得飞快,路上看到和自己一样两头挑扁担卖东西的,都多看两眼。
丢人吗?走在人群中另类吗?
前几日万云还没有这种感觉,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怎么把成本挣回来,在哪里把这些米糕卖出去,米糕不是瓜子,不耐放,千万别连成本都赚不回来。
跟周长城如此起早贪黑,不外乎就为了多攒点钱,手里充裕些。
别以为周长城不和她说在电机厂的煎熬,万云就体会不到他的焦虑,她时常听家具厂的人聊天,说新招的几个临时工不醒目,干什么活儿都要人点着,非正式工就是不行,语气里透着轻视。
尽管周长城在电机厂有周远峰和两个师哥帮着,但该他受着的,一样不少。
近两千人的厂子,各有各的山头和师徒团队,工作的名额那么少,周长城占了一个,其他人就少了一个,他不敢有什么差池。
大厂子的临时工,就是封建社会的如夫人。
这还是万云第一次知道如夫人是什么意思,现在是新社会,男人没有小妾了,可这种“如夫人”文化却又在别处盛行开来了。
且电机厂的订单量减少,若是真的走到步火柴厂的后尘的地步,就会从开除工人开始,临时工是首当其冲的那一波。所以万云想,自己没有工作,千万不能拖周长城的后腿,他在厂里已经这样艰难,至少家里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她得撑起来。
担着担子做小摊小贩真的丢人吗?万云又问自己。
她目前觉得并不丢人,虽不是每天都有入账,可那种一点点积累积蓄的感觉让她和周长城都有安全感。
生存都有问题的时候,脸面就不是该顾及的东西,谁不知道坐在办公室清闲有面子呢?谁想大热天的围着个烧火炉子热出一身汗,频繁弯腰屈膝干活呢?
是的,他们两个只是一对平凡普通、手无寸铁的小夫妻,小夫妻俩儿通过担担子一起挣的不是钱,挣的是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不能再想了,真是越想越可怜。
万云有点笑不出来,她从未托姐夫姐姐替她留意工作,也没敢乱想自己的初中学历能进什么好单位,姐姐真是太抬举她了!
更难受的是,那阵噬人心魄的失落感又来了。
万雪的话刺痛了万云本就不安的心,说她就好了,反正她从小就跟着万雪后头长大,这种大大小小的训诫也听了不少,可姐姐她抱怨周长城干嘛,又不是城哥自己能力不够才不能转正的!?
还去拜师父那个山头,师父一家对他已经够周到的了,何况别说拜周远峰,就是厂里协调人事安排的领导都去拜了,可人家不能受周长城的这柱香啊!
万云低着头,对万雪又妒又气,她不像她姐,有本事嫁个大八岁的丈夫,事事都替自己安排好!
明明万雪也是担心她,偏偏心疼她吃钱的苦头,还要骂她乱来!
哼!万云再不想理她姐了!
在小渡口边上放下扁担,拿出小板凳,万云往下一坐,连叫卖都忘了,目光不时扫向自己的双手,摸摸手心的硬茧,直到有人问她米糕怎么卖才回过神来。
“这种白糖糕五分钱,芝麻和红枣味的都是一毛。您要哪样?”万云忙站起来,收起自己那点不能见光的小心思,热情地给眼前下了班的工人介绍。
那人穿着电机厂的工服,有点年纪了,大概是个收入较高的高级别的工人,没和万云磨价,痛快地各要了两块。
万云成了在小渡口这儿的第一单生意,点着手上的毛票,她就没工夫去怨姐姐那带着刺的关心,又美滋滋地收起了钱,还是做生意重要,开嗓喊:“米糕,卖米糕!又软又甜的红枣芝麻米糕!”
毛票治愈抑郁。
只要对上万雪,万云的心情变跟孩子似的,转瞬就忘了生气,谁还能跟自己的亲姐姐生一下午的气呢?
周长城到的时候,万云的米糕已经卖掉三分之一了。
“小云!”周长城穿着灰扑扑的工服,隔老远就叫她,扬起手里的两个铝制饭盒,小跑过来:“小云,今天食堂有青椒炒肉片,还热着,你赶紧吃!”
万云笑团团地给顾客包了一块白糖糕,收了五分钱,这才转过头来叫周长城:“城哥!”
万云被她姐一顿刺,心情略微灰暗,见到知心的人真好!
“快吃吧,我来卖糕!”周长城让万云坐到自己身后去吃饭,开始招呼客人,有两个还是他们电机厂认识的同事,周长城就做主给多送了一小块。
万云吃着新鲜温热的肉片,看到也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万云把饭盒递给周长城:“我吃好了,还有一半的菜,你吃!”
“呀,怎么还剩这么多?”周长城把袖子撸得高高的,夏季的热浪一阵阵袭来,他胸前背后都是汗,“你把肉片都吃光,别留着!”
万云不肯,只让周长城赶紧吃,再不吃就凉了。
周长城接过饭盒,高大的个子缩着,坐在小板凳上,吃万云吃剩的那半盒饭菜。
万云也蹲下,贴在他旁边,和他嘀嘀咕咕地说今天去县小学卖糕赚了两块钱,两人同时笑起来,跟积了一窝粮食准备过冬的小松鼠似的。
万云没提万雪的话,只是紧贴着周长城。
周长城有点后知后觉地发现,小云今天似乎格外粘他,温热的手不时抚上他的小臂,他吞了吞口水,想起家里好像只剩下两个橡胶避孕套了,明天得去卫生所再领几个!
开了荤的男人,时刻都能从肢体接触中想到那些软肉相博的暗夜香艳。
芝麻糕和红枣糕卖得较快,几乎都是电机厂的人买走的。
白糖糕卖得慢些,来买的大多是修河道的人,五分钱也要掰扯许久。
钱是英雄胆,万云又更确定了要继续担担子赚钱这条路!
还剩不到十块白糖糕的时候,周长城说:“我去给师父师娘送一点尝尝。”
“好。”万云没意见。
万云守着剩下的几块糕,路上没多少人了,在模糊的路灯下打蚊子,夏天来了,这蚊子也成群结队地来,很快她手上就被咬了几个包,红红的,痒痒的,抓都抓不完。
不一会儿,李红莲和周长城一起从电机厂的家属楼出来了,旁边还跟着个在啃白糖糕的周小梅。
周小梅吃了万云的米糕,可爱地鼓着面颊,叫一句嫂子好。
万云摸摸小梅的辫子:“还要吗?”
“不要了。”周小梅摇头,又抬头对万云笑,“嫂子做的米糕好吃,又香又甜。”
“喜欢吃就好。”万云笑,又和师娘打招呼。
原来李红莲跟着出来,是来看看万云这个小摊子怎么样,她早几日就知道万云在卖小吃食,周长城还带了瓜子到电机厂卖,听老头的意思,那些小东西做得不错,卖得还挺快的。
李红莲站在灯下,就问这小两口,这些东西怎么卖,一天大概能卖多少钱。
老实如周长城,一五一十地答着话,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的师娘。
万云在旁边听着,总觉得怪,师娘问这些事干嘛?打听得也太清楚了些。
当听到这白米糕五分钱一小块的时候,李红莲嗤笑了一声,仿佛看不上这点零碎的小钱。
万云今天被万雪戳了一顿,心思又更敏锐了些,师娘的嗤笑声让她有了点防备,大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在旁边的周长城一眼。
李红莲先是对万云做吃食的手艺表示了赞同,还夸她了,这么年轻的姑娘刚到县里就想出了挣钱的办法,虽然当小贩
30.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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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水县夜里的路灯颜色昏暗,隔了老远才有一盏,黯淡发黄的灯光寂静地落在地上,孤寂又冷清,快八点了,路上行人不多,万云扭着头看向车窗外头昏黄和漆黑相交的黑夜,有一条不具名的孤独小虫在咬噬她那颗年轻热烈的心,这一刻,她有点想念自己还没结婚时的单纯愉悦。
这些周长城都不知道,公共汽车一晃一晃的,他手脚并用地拦住担子,不让它们随着公交车的摆动而乱跑,小云上了车后,后脑勺一直对着他,周长城数次想和她说话,小云都热情不高。
路途过半,周长城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小云在生气。
万云确实在介意着刚刚李红莲的话。
万雪是她姐姐,她们之间血浓于水,自小牵绊深深,姐妹俩儿根本没有隔夜仇,有时候打了一架,十分钟后又姐俩儿好地出门干活。所以万雪那些口不择言的关心爱护,对万云来说是司空见惯的,她会气一气姐姐的强势和蛮横,但终究会原谅她。就像小时候她总是迈着小短腿,慢吞吞的跟不上万雪的脚步,万雪不耐烦发完脾气后,总会蹲下来背着她一起走,还不许其他一同赶路的姐姐们嫌弃妹妹。
但是李红莲不一样,万云和李红莲没有交情,若不是和周长城结婚,她不需要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嘴里听到这种刺耳的话,这都不是暗着敲打,而是明着讽刺,她万云高攀了周长城这个临时工。
最最让万云生气的还是周长城的态度!
他一言不发!
沉默,就代表他站在了李红莲那边!
他们两个才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是国家盖章认定的一对,周长城怎么能站在李红莲那头呢?!万云想不通!
从万家寨来的万云从未打过这样的“仗”,如此憋屈,如此被动!
车厢内的白炽光下,周长城数次想拍一拍万云的肩膀,张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和小云结婚快两个月,每天都是有商有量的,夜里关了灯,更是蜜里调油你侬我侬的,从未有过这样的明知道你在我眼前,但我却一点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光景。
他从前没有处过对象,跟女同学说话的次数也少,因此不知道怎么和这样的万云沟通,暗怪一声自己笨,甚至想回头去问问师娘,遇上老婆莫名生气该怎么办?
万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越是靠近家具厂,路灯越是稀疏,车子行进之间,她看到一个挑着担子的熟人慢慢地走在路肩上,看姿势和衣服,是东郊那个四处卖米粉的阿文姐。
这个阿文姐是东郊的村民,和同村的一个男人结了婚,婚后生了两个女儿,被婆家嫌弃没生儿子,硬逼着她和丈夫离了婚,他们婆家不要孙女儿,连带着把她生的两个女儿也赶出了家门。
阿文姐的娘家同在东郊,娘家人上夫家撕扯一番,给阿文姐母女三人争取到了一间只有一扇小窗户的黄泥屋,家里的兄弟在村里都分有田地,心疼自己姐妹没有依靠,给她让了一亩出来。
一亩地,按着南方的气候,一年播种两回,也是不够养活自己和两个女儿的,何况孩子们长大了还要上学读书,所以平日里除了耕种,阿文姐只好挑了个扁担,到处卖米粉。
阿文姐的扁担很重,一头是装了汤水的锅,一头是水泥砌就的煤球炉子,两头还零散放着青菜碗筷和米粉,哪儿有客人要吃米粉,人家一喊,她就停下来,把锅放在火炉子上,烧开汤水,用铁丝漏勺烫了米粉,拿双长筷子搅拌搅拌,加一小块青菜,不一会儿就熟了,再用个比巴掌大些的木头碗装好给客人吃,客人吃完,付五毛钱,她收回碗筷,积累了十个碗,就到哪个井头去打水洗干净,再继续挑着担子卖米粉。
潘老太和家具厂好多人都认识这个阿文姐,阿文姐在吃午饭的时间都会在家具厂大门口立好火炉子,一中午大概能卖个六七碗出去,到了下午三点,又挑着担子,从家具厂慢慢走到坝子街或电影院附近去卖米粉。
自开始卖瓜子之后,万云偶尔会碰到阿文姐,两人都挑着担子卖吃食,见到了,就互相朝对方点点头,属于知道但又不认识的熟面孔。
阿文姐节省,平常自己吃的东西都不多,省下来的钱全拿去供两个孩子上学读书了,人瘦瘦的,挑着重担深呼吸时,脖子的青筋四起,双手却是有力如铁爪,都是吃惯了苦头的人。
八六年的平水县虽不富裕,但穿打补丁衣服的人也大大减少了,阿文姐身上衣服裤子的补丁仍是一个摞着一个,就是在东郊和西郊的村里,也是少见的。
至少万云和周长城现在都不穿打补丁的衣服了。
此时的阿文姐大概是卖完了米粉,挑着那副沉重的担子从县中心一步一步往东郊走回去,一天卖至少二十碗米粉,但她连两毛钱的公共汽车也舍不得坐,每日就这样走着往返,脚上都是磋磨起来的鸡眼和破掉又结痂的水泡。
公共汽车拐了个弯,就要到家具厂了,万云看到微微弯着腰的阿文嫂被抛在车后,最后连一个小点都看不到了。
万云心里微微叹气,跟阿文姐比,她和周长城还能坐一趟公交车,又看看自己的手背,上面有个烫红了的痕迹,是早上不小心被一根烧红的木柴烫的,现在还隐隐作痛。
“这里怎么红了?”周长城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抬眼问,“烫着了?还疼吗?”
万云这才抬头和他对视一眼,扁着嘴,什么都不讲,忽而掉了两颗眼泪。
周长城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嗓门也跟着起来:“小云!谁欺负你了?”
你,是你,你个呆子!万云慌手忙脚地擦干脸上掉下的两颗眼泪,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娇气了起来,她都有些年没哭过了。
周长城皱着眉头,急切切的神色,还想说些什么,车子刚好停在家具厂公交站台边上,司机催客人下车,他只好挑着担子,拉着万云下了车。
万云只是一时情之所至,不是认真哭泣,掉了几颗小珍珠就好了,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想抽回攥在周长城大掌中的手,却怎么也抽不回。
他们两个一下车,公交车就发动,“轰”一声走了,周长城把担子撂下,拉着万云不让她走,硬要她讲清楚为什么哭。
哭泣,落泪,在周长城这种常伴钢铁的男人眼里,是一种极度示弱娇弱的行为了,小云一定是受委屈了!
好在这个钟点公交站台已经没什么人了,万云这才扁嘴说:“刚刚你师娘说我不该把你叫出来卖吃食,还说我影响你工作了,你怎么不说话?”
之前还会跟着周长城叫师娘,现在万云在心里划了一条线,那是他师娘,不是她万云的。
周长城隐隐猜到万云大概是为了师娘的话生气,他也有点懵,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还是个孩子,师父和师娘是大人,大人说的话都是对的,不需要去反驳,反正听着就行了,听过就忘了。
“小云,师娘她...她说这些话是为了我们好,现在厂里没有订单,人人都担心减员,她也是担心我被人抓到小辫子。”反正师娘的话,在周长城听来,跟以往的关心并未有什么不同,不过这次还带了小云而已。
万云听了周长城的回答,更生气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难受!
本来万雪的一顿刮面刺,就已经让她心里很烦躁了,在路灯下喂了一晚上的蚊子,又被李红莲一顿训斥,万云脑子里已经酝酿出好大一块不安全感。
万云想到自己怎么都不肯把自己存了四百块钱的事和周长城讲,大概预防的就是这样的时刻,反正周长城要是对她不好,她就带着那个装存款的小铁盒跑了!
不过,现在还没有到跑了的时候,万云咬着嘴唇,又不和周长城说话,两人各有各的坚持,她转身往筒子楼走去,心里恨恨的,这种委屈,嚷出来似乎矫情,不说出来又憋坏自己。
她还没找到和周长城谈这种话题的诀窍,只能自己先压着。
周长城挠着头,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庆幸小云没有再哭了,可她说到师娘的那种愤恨表情却让他很不舒服,师娘说话直来直去的,根本没有坏心眼,小云是不是小气了?于他心里,不愿意承认师娘有错,因为师娘句句都是向着自己的,但万云不肯再开口,他也只好挑着担子跟在万云后头。
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暗夜中,深深浅浅地路过斑驳的墙头,往那个小家走回去。
回到家具厂筒子楼,水房已经没有热水了,万云就想冲个冷水澡对付一下。
周长城虽然有点气万云对师娘的话有误会,但还是没舍得让她冲冷水,从水房提了冷水过来,用铁皮炉子烧热,再给她提到澡房去洗头洗澡,自己倒是快速冲了个冷水澡。
31.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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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其实,有三四年,师娘对我也不是那么好。”熄了灯,周长城搂着万云,有夜色的遮掩,才敢把这些陈年心事说出来,他闷声闷气的,“应该是我住到师父家第二年左右,尽管搬去大通铺睡,但白天还是在他们家吃饭。一直到我成为临时工之后的两年,师娘的脾气都异常暴躁,每天脸色都很差,对我吹毛求疵,我在她家里就是连喝口水都胆战心惊的。”
不过,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那几年她好像对谁都是这样,看谁都不顺眼,小芬姐和小伟都在市里,没有怎么体会到。但不论是师父小梅,或是我,就是邻居们,那几年都挺怕她的。”
邻居们还背后给李红莲取了个外号,叫她红斗鸡。
万云躺在周长城的手臂上,玩着自己的头发,拿发尖尖去戳周长城的小臂,刚还想骂李红莲这人怎么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但一听她对谁都这样,才把这句话吞下去,想了想,好像在一本万雪给的杂志上看到过这样的事情,问:“你师娘今年多大啊?”
她决定和李红莲划清界限,那是城哥的师娘,跟她没关系,以后要注意改正称谓。
周长城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很快回答:“师娘的证件上写大了三岁,其实她今年才四十六。”
“那可能是妇女更年期综合征。”因为这个学名拗口,万云还特意多看了几眼这几个字,花心思记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女人到了四五十岁会有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她们自己却很难分辨出来,好多都和家里人闹得山崩地裂,过好多年才能好。
“什么综合征?”周长城紧张,他再觉得那几年委屈害怕,也不愿意师娘有什么事,“师娘得病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病,不过好像每个女人都会有的。”万云让周长城开灯,找出那本杂志,翻到一个讲更年期综合征的母亲和青春期儿女互相对抗,误会,最后又合家欢的故事给他看,上头列举了一些更年期的症状,就有周长城说的炮仗脾气,一点就炸的特点。
看完那个不长的故事,周长城放下心,原来是这种“病”,现在师娘好像过关了,又恢复了原来的性子,他关上灯,重新搂着万云:“读书就是能学到知识。”
“那几年,我天天都怕自己做错什么事,引得她大发雷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师父也经常借口厂里通宵赶工不怎么回去,有时候会在大通铺和大家伙儿挤一晚,原来也是在躲着师娘。
周小芬和周小伟在市里,因此躲过了这一劫,在他们姐弟心里,师娘就是那个干练泼辣讲义气的母亲,主要是小梅年纪小不会说,周长城和他们有隔阂不好说,师父周远峰更不可能主动和孩子们诉苦,他们无从得知家里的这些细枝末节。
也正是因为李红莲那几年长期睡眠不好,一个人躺在床上,把一些前尘旧事拉出来反反复复地想,实在无人诉说,就全都倒给了才十六七岁的周长城。
“其实师娘也挺不容易的。”周长城把积攒了几年的话,一点点告诉万云。
本来周长城还想着回来用完那两个避孕套的,被万云那几滴眼泪一打岔,又说了一些心底话,夫妻俩儿反而谈兴大盛,说起了自己身边的人。
万云拿了蒲扇来扇风,问:“为什么这么说?”
“师娘的娘家是卖杂货的小商人,但是她爸妈抽大烟,把家业败了,一败家业,就先是把她两个姐姐卖到了外地,哥哥娶不了妻,被招赘了,她年纪最小,本来再大一点也要卖她,但是新社会不允许人口买卖,师娘一到十六岁,立即就想找人嫁了,生怕被她爹妈卖到外省他乡去。”
这些都是那几年周长城在师娘那儿听来的。
“师娘说,她当时就觉得当工人最好,工人地位高,每个月有稳定工资,穿上工服就不一样,铆足劲儿要嫁个工人,于是就天天摘了鲜花儿到电机厂卖花。她年轻时就是个辣姑娘,口齿伶俐,人又爱笑,好几个人都喜欢她活泼的性子,想跟她处对象,但知道她家里有两个吸大烟抽得不成样的爹妈,就没人敢招惹上她了。”
“那你师父又怎么敢和师娘处呢?”万云好奇。
周长城说起这些事也觉得好笑:“那时师父的爹娘还在周家庄,年纪大,天天顾着地里的收成,顾不上给师父找对象,就托人在县里找个能干的儿媳妇。有人介绍了师娘,师父就去见了。”
周远峰一看是厂门口卖花的姑娘,有些傻眼了,他们不是说这姑娘家里的父母都是大烟鬼,天天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吗?怎么还给他介绍呢?
哪知李红莲也有一股脾气,知道家里惹人嫌,大声和周远峰说道:“你放心,我那烟鬼爹娘早就被掏空了,活不了多长时间,就是死了也不用你披麻戴孝!”
第一面,两人不欢而散。
后来周远峰在厂门口又见到这卖花的姑娘,两眼都不好意思看她,只能绕着墙边躲着走,李红莲也是个不怕事儿的,跑到人家面前拦住他:“是你没看上我,又不是我没看上你,我都见你好几次了,你躲什么呀?”
周远峰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哪里遇上过这样的姑娘,相看失败,不觉得丢人,竟还有上赶子说自己不好的?赶紧掏出五分钱钱买了一串白兰花,话都不敢多说就跑了。
李红莲捏着那五分钱,跟斗胜的公鸡一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每回见到周远峰还主动打招呼。
几次下来,周远峰惜败,不躲了,让媒人婆重新约了李红莲再见面,李红莲也没有那股牛心气了,好好地和周远峰说话,尤其说到自己被不知卖到哪里的两个姐姐,哭得眼睛都红了,周远峰心就软了。
男人一心软,事情就成了。
后头就是结婚生子,跟着大家去闹分房,一起经历大运动的起落,再到孩子们长大成家,涓滴细流地在平水县过自己的人生。
万云听得吃吃地笑:“师娘真有意思。”
这时候又变成了师娘,而不是“你师娘”。
周长城也跟着笑,如果不是师娘那几年膝下寂寞,这些话也不会说给他听:“不过,师父年轻的时候也没现在靠谱。”他亲亲万云的手,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师父的小话,被万云一闹一撒娇,他也心软了,先让小云保证不会说出去,这才继续说,“师父年轻的时候好赌,就是在大运动的那几年都会悄悄和人聚赌。”
万云的手心忽然凉了下来。
周长城没有察觉到,自顾自地往下说:“七零年的时候,师父已经是能带学徒的高级技工了,听陆师哥说,当时除了他和刘师哥,前头还有一位姓崔和一位姓吕的徒弟。”
周远峰手头有钱有票,徒弟们私下会对他孝敬,李红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小芬和小伟两个孩子听话乖巧,他在厂里受器重,有技术有地位,人值青壮年,正是年纪最好的时候。
但有个极度不好的毛病,上交了家里要用的钱后,他每个月都要把钱赌光,一分不剩。
尽管国家早就明令禁止赌博,但有人的地方就有赌,尤其是电机厂当时效益好,不少闲散青年就会开个赌博盘,拉人进来“试试手气”,只不过解放前是光明正大地下注,建国后转入更隐蔽的场所罢了。
周远峰先是在这些人的劝说下去试手气,后来就每个月都要去报道了。
李红莲也知道他这个毛病,但是周远峰是家里挣钱的那个,她就是再气恼也没甚底气和他闹,只能算着自己手里的生活费过日子。
七二年,正是平水县大运动大批特批之风吹得最盛的时候,
李红莲的出身本就敏感,她这样张扬的性子,那一阵每天都深居简出,生怕给家里惹事儿,其实也有人说要把她拉出来批斗,但也有人说她爹妈已经败光了家业,她也是贫苦的卖花女出身,就先批那些还在做小生意的人,后面无人可批了,再把她拉出来。
后来在厂里的检讨大会上,有人特意喊了周家庄的人来揭发周远峰老家有八亩地,是富农成分,他吃着贫农种的粮食到县里学的技术,这样才进了电机厂,是混在劳苦大众中的富农崽子,要打倒他!
刚开始的几天,是把周远峰和其他几个被批的人拘在厂里的一个空仓库里,每天只给两碗水,夜里再拖出来做检讨,戴枷锁。
白天上工,夜里把人拉出来满厂子游行,铁打的人也要倒下,更何况他们还是打铁的劳力活儿。
饿是一回事,最让周远峰觉得心寒的是,他最尽心尽力教导提拔的两个徒弟崔人杰和吕大河,揭发他揭发得最狠,把他每月必赌的事情说出来,还说他剥削徒弟的工资和福利,他们哥俩儿每个月都要拿出香烟来孝敬周远峰,周远峰才肯指点技术,不止如此,又杜撰了好几条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安在他身上。
崔吕二人横眉立眼揭发完,就和其他人一样,把周远峰像个球一样,从这头踢到那头,饿得两眼昏发的周远峰双手被绑了绳子,也无法反抗。
那时陆国强和刘喜二人一个十六,一个十五,没有说话的余地,前头两个师哥要他们一起上台攻讦师父的时候,陆国强就带着刘喜装肚子疼,不肯出现,到了白日上班时,再偷偷给师父塞半个小馒头。
周远峰虽然每个月都要赌,但不是穷凶恶极的大赌徒,输完了就收手,下个月再来,至于孝敬,他们师兄弟几个都是出自本心给的,师父并没有强迫他们,每次教东西都是尽心尽力。
崔吕二人上蹿下跳得厉害,是因为周远峰要求严格,做事认真到严苛的地步,有时候会不给面子地在众人面前训斥他们,他们觉得丢了面子,这次搭着批富批黑的风出气罢了。
就这样周远峰被关在厂里半个月都没回家,李红莲让周小芬带着不起眼的弟弟周小伟去打探消息,说要是有什么缝隙,就塞点东西进去给他们爸爸吃,他们虽斗天斗地,但不会为难孩子,可两个孩子连厂子门都没进去,只在外围看着。
有人看到周远峰的两个孩子,笑得不怀好意:“嘿,你们爸爸要被抓去吃枪子儿咯!”
“你们都是富农的后代,都不是什么好崽子!”
“不是吃枪子儿,就发配去大西北劳改!一辈子不能回来!”
两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一听这话,吓得手无足措,忙跑回家属楼去找妈妈,一五一十把这些话给李红莲说了,李红莲当时怀了第三个孩子,已经有五个月了。
在厂里开始大规模搞这种“□□运动”之前,李红莲因为周远峰赌钱的事,两人吵好几天了,等这种检讨的台子一搭起来,夫妻吵架的事儿都抛到脑后,一
32.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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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儿半夜说话说得口干舌燥,还起来喝了大半杯水才躺下继续睡。
旁边的周长城听着呼吸渐稳,看样子要睡着了,万云翻过身去,纠结了一下,要不要把自己家里的事和他说一说,只不过,又不是什么好家风,说出来,也是现眼的,可不说,心里又爬了一行蚂蚁似的。
“城哥,你睡了吗?”黑暗中,万云一只手指慢慢抚过周长城的皮肤,轻轻地问。
“快了,怎么了?”周长城精准地抓住万云的手指,把她搂到自己胸前,亲了一口,大概要睡着了,语调有点懒,有点粘人,又往她那里靠过去一些。
万云的声音小小的:“我想和你说说话。”
“嗯?”周长春甩甩头,甩掉一些困意,“想说什么?”
万云沉默了一会儿,周长城又亲了她一口,眼皮耷拉下来,没催她,她才开口说:“城哥,往后我们无论能赚多少钱,或是穷到吃不起饭,都不要去赌博好不好?”
周长城瞬间就精神了,好端端的,怎么说到赌博这件事?
“怎么了?”周长城把人搂得更紧了,“我们每天赚的都是辛苦钱,去赌博的话,一盘就输光了,最不值当。师娘说如果发现我们师兄弟三个谁赌博,就让师父把我们逐出师门。一次赌博,百次不用。”
万云笑了笑,李红莲终究是个靠谱的长辈,不论是孩子们,还是徒弟们,她都提点得很好。
“怎么忽然想说赌博这件事?”周长城好奇,万云总不会无的放矢。
万云咬咬嘴唇,心中有些为难,但最后想想这人是周长城,有什么不能说的,开口道:“我姐结婚的时候,孙姐夫家里给了辆自行车和两百八十块彩礼,你知道的吧?”
说到这个,周长城就有些不爽快起来,知道,何止知道,还知道岳家因为想着前头的女儿收了不错的嫁妆,嫁万云的时候,对着他也狮子大开口,若不是后来他不想错过这个大眼睛的姑娘,拒绝了岳家的要求,估计和万云就做不成夫妻了,因此一下子就有些冷淡,松开了搂着万云的手。
万云没注意到周长城这点细微的动静,睁着眼睛,空洞洞地望着漆黑的房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爹娘和哥哥们都好赌,即使分田到户这么多年了,家里仍存不下一升粮食。万家寨农田不多,但有山有河,照理说我们家没几个特别小的孩子,且一家都是劳动力,一年下来,无论如何都能过得不错。可直到现在,我们家到了月底还要四处借粮,住着我爷爷留下的三间黄泥屋。那屋子又老又旧,一到下雨天就要拿盆儿装水,我和我姐搭着茅草屋睡,一到下雨天就漏雨,没地下脚,也没办法睡觉,只能去寨里的同学家借住。”
周长城想起结婚前去岳家时,见到的那个破败的小院儿,也不明白那样破落的地方,怎么会养出万雪和万云这样灵秀的姐妹来?听小云的语气,她没有怀念,只有怅惘,一时间,周长城不知道拿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她好,只好静静地听她说话。
万云白日的声音是精灵清脆的,越是和她相处,就越能发现她的黠慧可爱,可是今夜,她的嗓音低低的,是黑夜里的她:“家里的钱是抓在我爹手上的,他偶尔会漏出一点钱给我娘,两人没事做,就去我们寨子山里头一个隐秘的赌竂里下注买大小。我姐的彩礼快三百块钱,我娘做主给了她六十八当出门嫁妆钱,剩下的,被我两个哥哥偷了几十块,其他的,不到三个月,全都被我爹娘赌光了。”
“包括那辆自行车,第二年卖了两百块钱,也全都花在了那个赌竂里,一分没剩下。”
其实万家寨的山那样多,小路弯弯绕绕起起伏伏的,根本没有什么适合的路可以骑车,除非是骑到大路上,去镇里或到县里,不然那自行车放在家也是摆设。
若现在开了灯,万云就能看到周长城脸上的不可置信和轻微鄙夷。
万云没有婚姻经验,不知道娘家有些龃龉是不能和丈夫说的,尽管她恨着婚前的过往,爹娘兄弟再不靠谱,那也是要选择性地说的。
周长城直挺挺地躺着,不知如何接万云的话,脑子里飞快地算着大姨姐的彩礼钱,平水县大部分地方山多地少,几乎每个城镇村寨都以务农为主,就是平水县一个县城,有单位的也是少数人,大多都是地里刨食的,一年能挣钱八百一千,已经是笔巨大的收入,而岳家不到两年,四五百块钱的彩礼钱就赌光了,不赚钱的人,反而花得比老实上班攒钱的人更快。
既然雪姐的彩礼钱是这么被花掉的,那不用说,他娶万云的那笔钱肯定也是这么没的,周长城想想就心痛,两百块,他攒得节衣缩食,扣扣搜搜,舍不得乱花一分,结果他们可能不到一个月就输光了,顿时周长城的呼吸都重了起来,尽管丈母娘给了六十八让小云带回来,那两百也是他四个月的工资!
无论如何,往后一定要和岳家远着点儿,又转头去对着万云的方向,周长城张嘴,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那是她的家里人,她能抱怨,他却没有立场,何况彩礼已经给出去,再拉出来说,只会让小云为难。
算了算了,花出去的钱就不要再想了!
万云大概也察觉到了周长城僵硬,心有愧疚,好像和自己结婚,反而拖累了他。
“城哥,你放心,我是不赌的!”万云手心微湿,攀上周长城的有力的肌肉手臂,连连保证,“我姐跟我都讨厌我爹娘和哥哥们去赌博,我们姐妹发过誓,就是饿到要去讨饭,也不会上赌桌。”
周长城只好拍了拍万云的手,把人抱住,干干地说:“小云真乖。”
万云脸上这才有点笑意,抬起头去亲了一下周长城的下巴,像是得了周长城的某种保证,放下心来。
“城哥,你说师娘因为生长在新社会,才没有被她抽大烟的爹娘卖掉,但是,在我们万家寨,把女儿嫁个鳏夫寡佬换彩礼的,也有几个。”万云淡淡地提起这些老家的事,心中闪过一阵久远的恐慌,很快摸到周长城温热的手,握上去,寻求一种来自男人的安全感,“姐夫没有出现之前,我偷偷听到我爹对我娘说,赌钱欠了八十块钱的账,做庄的人追得紧,我爹想把我姐送给寨子里一个死了老婆有三个孩子的老鳏夫,那老鳏夫对外放话要花一百二十块钱和一担谷子娶媳妇,我爹就动心了。”
“我娘一辈子都懦弱不清醒,好在在这件事上,她极力反对,死活不让我爹去这么干!”万云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像是山里传来的风声,“我娘说,要是我爹把我姐送到鳏夫家去,她就喝农药自杀。”
农家女人没有任何依仗,能威胁丈夫的,能和丈夫抗争的,只有自己的一条命。
他爹万春龙看没有办法说服她娘,一直在家里摔摔打打的,对她娘和万雪万云姐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好在姐妹俩儿习惯了赌鬼爹的阴晴不定,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当时万雪十九岁,即使穿着破烂衣裳,也是艳光逼人的姑娘,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娟媚动人,笑起来更是如花灿烂,不然孙家宁也不会第一眼就看上了这个乡下姑娘。
万家寨不少人在打万雪的主意,但万雪性子烈,不单只动嘴,还动手,那真是下了死力气打的架,有不少同龄的男孩儿都在她手上挨过揍,这样厉害的姑娘,没几个男人有勇气娶回家,也就是不了解万雪本性的孙家宁才一往无前地娶了她。
万云悄悄地把爹想让她去做鳏夫续弦的主意告诉了万雪,万雪吓得心惊胆战,好在知道娘极力反对,明白这件事暂时成不了,饶是如此,也让万雪好一阵吃睡都不安乐,见到那鳏夫就绕路走,因此跛脚的孙家宁下乡巡查林地时,隔了没多久托人来相看,她也不顾孙家宁的脚不好,立马就答应了,嫁个县里有单位有工资的后生,好过嫁个万家寨的老鳏夫!
万云说这些话的时候,周长城嘴里干干的,这才说:“可是...可是现在是新社会...”
说到这里,他也说不下去了,旧社会有人卖儿女,可新社会的坏爹娘也一样拿女儿换彩礼。
社会在更替,人心却不会变。
万家寨
33.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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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傍晚,孙家宁下班回了家,慢慢爬上三楼,远远听到万雪在水房洗菜,和人拉家常的声音,他笑了笑,心中有种寻常的安定感,家里有妻,妻子心里有他,他们相互扶持。
孙家宁在楼梯口看向尽头处,万雪和几个女人聚在水房,干脆也没去叫她,自己掏出钥匙,开门回家。
家里客厅桌上摆着一盆胖胖的米糕,带着折痕的碧绿荷叶在底下托着它们,有白有红还有芝麻的,孙家宁嗜甜,手都顾不上洗,赶紧坐下来捻了一块来吃,吃上一口,一天的疲惫都化在这淡淡的甜香里,口感香糯,他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阿雪今天买的糕不错!
“回来啦?”万雪双手扶着腰,孕肚凸起,把洗好的青菜和切好的肉放在门口的小案板上,进屋见丈夫吃东西不洗手,瞪了他一眼。
孙家宁嘿嘿笑,马上站起来,把万雪扶过来坐下,自觉去洗手做饭。
吃饭的时候,万雪问:“你也不问是哪里来的米糕。”
“不就是买的。”孙家宁不在意,往万雪碗里夹了几片肉,生怕她不肯多吃。
“阿云给的。”万雪说,看着眼前斯文秀气的孙家宁,结婚这么些年,他倒是没怎么变过。
孙家宁挑眉,也不是太惊讶:“阿云的手艺倒是一如既往得好。”
“手艺好有什么用!”万雪有烦心事,吃得慢,抬起眼,问孙家宁,“你知道吗?她下午跑到我们学校门口卖米糕,一副兴冲冲的样子,还觉得担担子是多光荣的事情!”
想起下午万云那张笑得灿烂的脸,万雪就一阵气郁,怎么好端端的跑去做小摊贩了!?说她还摆脸色!自己说那些话,还不是为了她好,她倒好,一点不领情!
孙家宁听万雪语气不佳,不敢接话,埋头吃饭,万雪这人呢,护短得很,她自己能把妹妹骂个狗血淋头,但外人敢说一句,她马上就能化身为护崽的老母鸡,这个“外人”,也包括他这个做丈夫的。
“哎,上回我让你去找同学打听水电局的临时工,你去问了吗?有适合阿云的吗?”万雪问。
孙家宁拌了拌碗里的饭菜,好笑:“你当电老虎那种单位是那么好进去的?就是临时工,肯定也是他们自己领导安排,内部消化的,哪儿能轮到我们?”
万雪倒也不失望,孙家宁说的是实话,刚开始她还想着能不能活动一下,让万云和她一起进学校当个校工,当校工又不要多高的文化,这话刚在主任面前露个头,主任脸色就变差了,冷冷地和万雪说,除非是她这个岗空出去,那她妹妹就有机会进来了,万雪立即闭嘴了。
“那也不能让她成天在外头挑着担子风吹日晒的。”万雪为万云愁得有些吃不下饭了,“多苦啊!”
好不容易从山里出来,难道还让她继续吃这种苦头不成?
“前阵子不是卖瓜子吗?怎么又卖米糕了?”孙家宁反而觉得这个小姨妹脑壳还挺灵活的,至少没有被没工作这件事给困住,始终在想办法自救,担担子当小贩虽不是多体面的事,但总归也是一条活路。
“谁知道她!”万雪想起万云那张倔强的脸,又一阵烦躁,真是懒得管她!
但,不管她这种念头只是一秒飘过,很快又变了话头,她问孙家宁:“你说,是不是周长城对阿云不好,阿云才想自己想办法赚钱的?”不等孙家宁回答,万雪又自言自语,“照理说他一个月的工资也够养活两口子,紧肯定是紧了点,但也铺排得开,怎么就要自己老婆出门当小摊贩呢?”
“要是周长城敢对阿云犯浑,看我不打断他的腿!”万雪有些恶狠狠地胡乱猜测。
孙家宁继续埋头吃饭,不接万雪的话,刚开始没口子夸周长城这个妹夫天好地好的是她,现在怀疑妹夫对小姨妹不好的也是她。还打断人家的腿?万雪这个娘家姐姐当得可真操心!论地位,跟万云相比,他这个当丈夫的都要退避一舍之地。
“哎,问你呢,干嘛老不说话?”万雪不满孙家宁的沉默,那筷子头去戳他手背。
孙家宁“咳”一声:“人家小两口刚结婚,不都得磨合磨合先吗?说不定这就是人家夫妻俩儿商量的结果,你一个当大姨姐的,管那么多干嘛?”
“阿云是我妹妹,年纪又小,我能不管她吗!?要真是周长城欺负她怎么办?还是我给他们两个拉的红线,当然要多看着点!”孙家宁居然不站在自己这边?万雪立马就激动了,筷子一放,双眼一瞪,仍是眼若桃李的面容,“合着她不是你妹妹,你就不关心她啊?”
是不是?他说什么来着?就不能接她的话!
孙家宁心里叹口气,脸上又不敢表现出来,天大地大孕妇最大,只好堆出一个笑:“关心关心,她是你妹妹,不就是我妹妹嘛!周长城要真敢对阿云不好,我这个当姐夫的也不放过他!”
“这还差不多!反正你有空就帮忙留意留意,哪个单位有空隙,把阿云塞进去,哪怕先当个临时工,后头再想办法转正。”万雪“哼”一声,又把桌上为数不多的肉都夹到孙家宁碗里,“夏天你就容易瘦,多吃点。”
女人!孙家宁暗暗摇头,吃着碗里的肉片,脑子里溜着哪个单位有自己的熟人,还是要找机会去打听打听,免得万雪身怀六甲还要想着万云在外头吃苦受罪,不过,他还是提醒道:“工作机会这种事,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你也要提醒阿云,得等,有时候一年半载都有的。”
“晓得,我会和她说的。”万雪点头。
夫妻俩儿把万云的事放到后头,又说了会儿单位的事,忽然,万雪想到什么,又说:“你别看阿云面嫩,总是一副天真的样子,实际上脑子一根筋,她下决心要做的事情,十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就是头倔驴!”想到下午姐妹俩儿分别的情景,这位霸蛮的阿姐又叨叨了一句,“这死孩子,也不知道像谁?”
孙家宁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妻子,像谁?你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不过他可不敢说。
万雪可没这个自觉,她觉得自己可好变通了,继续说:“你是姐夫,就是长辈,下回见到他们两个,也得说说他们,跟他们讲讲道理,担担子这种事不能长久做。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孙家宁一个头两个大,晚饭都塞不住她的嘴,往万雪碗里扫了剩下的鸡蛋,“我的菩萨哦,赶紧吃饭吧,别饿着我们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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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长城和万云这头自是不知道姐姐姐夫已经替他们长远打算一番了,两人谈话至深夜,早上都起晚了。
周长城第一次没有给万云准备好早饭,刷过牙就赶紧跑到站台,坐公共汽车去厂里上班了。
潘老太七十多了,夏天醒得早,今天不知怎么来了兴致,跑到她和万云合种的菜地里浇水拔草。
太阳晒屁股了,万云才打着哈欠起来穿衣洗漱,见到潘老太,伸了个懒腰问好。
潘老太手里拿着浇水的塑料长勺站在菜地中间,笑嘻嘻的,金牙在晨光下一闪一闪:“小万,夜太短了吧?哎哟,年轻人感情就是好,我和我老头年轻时也总不够睡的。”
挤眉又弄眼,一副我懂你的样子。
这潘老太,还隐晦地打趣起了周长城和万云的夫妻夜生活!
万云闹了个大红脸,不接潘老太的话,转头绑辫子去了。
潘老太也不追着年轻媳妇说这些事儿,问她:“小万,你今天还做那米糕吗?”
“做!”下午还要继续去坝子街卖米糕呢,万云在门口拿着个塑料壳的镜子照照自己的辫子,又拨了拨头发才放下,“不过粘米粉不太够了,得去东郊找人换一些。”
柴火也不太够了,万云为难地看了眼前几日周长城才囤的木柴,用得有些快。
“行,你做的话就给我留十块白糕和十块红枣糕,我儿媳妇的娘家弟媳生了孩子,她明天要回去一趟。”潘老太虽然成日对小儿媳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是儿媳妇委托她做的事儿,她一件没落下。
“好咧!”万云的劲头上来了,不就是柴火嘛,再上山砍一担回来,“到时候我给您送一块红枣味的。”
潘老太就笑了:“那我就沾她弟媳的光了!”
等潘老太走开后,万云把粘米粉拿出来,所剩不多,只能做一小盆,柴火也不够,反正昨天已经有过经验,知道怎么做才最快速,现在还是先去山上砍些容易着火的细柴回来才好。
每次去东郊山上砍柴,万云都恨不得隐身上山,挑柴下山时,总有老人会问她是从哪座山上下来的,生怕万云占自己家的便宜,万云也
34.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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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水县一年一度清理河道的这十五天时间里,万云的米糕小生意做得还算顺利,半个月下来,除了下雨的那两天没什么生意,其他时间她和周长城天天都到坝子街新渡口报道,几乎都能卖光,每日算下来,也有三四块钱的收入。
加上前头卖瓜子的钱,减去成本和一些七七八八的损耗,大概赚了有五十块钱,三个月的房租是赚出来了。
因为和万雪小小闹了那么一顿,县小学门口,万云是没有去了,姐妹俩儿再没碰见过,她也没和周长城说自己和姐姐的那顿别扭。
周长城看万云每日起早贪黑地做糕,走街串巷地卖糕,以为她是没空去找大姨姐,也没过问。
日子过到六月到底的时候,米糕的生意明显淡了下来,有时候一日只能卖出去一盘,万云就暂时停了这件事,柴火倒是正常送,毕竟她自己也要用。
一到夏季,似乎各行各业的生意都直线下降,生意人的淡季来临。
六月下旬,平水县的雨季也随之来了,今年气候比往年好,隔两日菜会飘些小雨,偶尔有大的雷阵雨,不过有时雷声响一夜,下一夜大雨,到清晨天就晴了,没有发生吓人的洪涝灾害。
前阵子清理好的河道没有淤堵,河水没有蔓上街道,大家照常出行,不过大人们倒是叮嘱孩子们别贪凉下河游泳。
万云自小在万家寨长大,熟悉水性,涨水的时候,借了个畚箕,跟人一起上了小船去捞鱼虾,捞了就拿回家煮鱼汤喝,也算是给两人加点肉菜。
第二回在家喝到豆腐鱼汤的时候,周长城才知道万云和人搭了小船下河,吓得心惊肉跳,到嘴鲜嫩的鱼肉都吃不下去了,家具厂后头的那条河是环城河和山上流下的水汇集而成的,河面宽缓,河心水很深,一根三米长的竹竿探下去,都探不到底。
这个鬼大胆!
周长城抖着手放下碗筷,嗓音都跟着严厉起来,跟训孩子似的:“那种木船不安全,一个浪头打来,说翻就翻了!欺山不欺水,到了水上,你水性再好也危险!”
反正说什么都再不许万云去了,还说她再去,捞了什么鱼回来,他也不会吃的。
说完,周长城后怕地握住万云的手,像是怕她一不留神就偷跑去河里了。
万云扁扁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周长城这么严肃的脸色,心里也知道好歹,城哥这是在乎她,何况哪年河里的龙王不收几个人呢,万云隔天就把畚箕还给人了。
只是几乎日日下雨,又无事可做,万雪给的那几本故事书已经被翻破了,周长城去上班,她在家闲得长毛,总想找事情做。
小摊贩的生意看起来来钱快,但实际上不稳定,又没有固定的场所,像米糕这种不易保存的吃食,一过夜容易发馊发臭,当天做当天卖光才行,不然做多了没卖出去,就是浪费粮食。
六月的最后一日,天气终于放晴,好多人拿了被子出来晒,万云也趁机洗了被单挂在门口的晾衣绳上,看天色,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她决定坐车去西郊,找林店东问问最近有没有生瓜子卖。
这一阵子下雨,天气总是阴沉昏暗,不好晒瓜子,因此万云就没做晒瓜子的打算。
万云一路摇公交车到了西郊,直奔林店东的农贸店。
六月下了大半个月的雨,农贸店生意也一般,林店东坐在店里,泡了一壶茶,浓浓的茶色,都快赶上酱油了,看起来是自己炒的苦茶,万云看一眼都觉得涩嘴。
一见万云这个甜妹子终于来了,向来淡定的林店东从座位上弹起来,摸摸自己的大肚皮,比她先开口:“妹子你终于来了!”
听起来等她好久了一样,万云惊诧:“有好多生瓜子要卖吗?”
难不成林店东积货了?他看起来可不会做这种事。
“生瓜子么?也有,也有。”林店东呵呵笑道,就是向来悠闲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不过他也不准备藏着,“妹子啊,你那个瓜子是怎么做的?怎么我做的,跟你做的味道对不上呢?”
原来林店东看万云上回五香瓜子和香辣瓜子卖得好,就想低价收他们夫妻俩儿手中的成品,万云和周长城嫌价格低,不愿意,林店东和家里人想着反正自己有第一手生瓜子的货源,不如自己做了日常卖,也多一个进项。
谁知道这阵子天公不作美,天气不好,瓜子晒不干,总是返潮,有两锅放置不当,已经长毛了,还有一锅倒是用柴火硬烘干了,只是味道怎么也对不上,吃起来干燥寡淡,跟生瓜子比也就是软绵了一些,但味道是怎么都不对的。
林店东试过万云做的瓜子,嗑起来香气十足,勾得人吃了一个还想再吃一个,这个不说,瓜子颗颗饱满多肉,仿佛没有一个瘪的。
“你也教教叔,怎么做的?”林店东也好意思问。
万云眨眨眼睛,问他是怎么做的。
林店东的步骤和万云差不多,但是其中浸泡和晾晒的时间不对,加上这两回做瓜子的都是他节约惯了的老母亲,下的大料和盐巴都少,万云一听就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但这是挣钱吃饭的技巧,万云自然不会说,打哈哈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么做的,多做几回,就熟能生巧了。”
林店东瞧万云那副搪塞的模样,不高兴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语气冷淡:“你这次要买什么,随便看看。”
万云当做看不到林店东的脸色,直接蹲下看生瓜子,说要称八斤。
林店东闲闲地说:“现在生瓜子不好收,一个月才来那么一次,涨价了,一斤要一块钱。”
这下轮到万云不高兴了,粘米粉这种填饱肚子的东西才卖四五毛一斤,这生瓜子就要卖一块钱,她当下就决定不要了,反正后头还要再下一阵子的雨,不好晾晒,也不肯给林店东这个坐地起价的机会。
“行吧。”万云放下生瓜子,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四下绕了一圈,没有什么想买的,跟林店东打个招呼就走了。
林店东看了眼万云的背影,嘿一声,这小姑娘还挺有脾气,连价都不跟他磨,他就还非要涨价不可!
万云真是一肚子气,林店东这人不厚道,守着那么大的农贸店,这样的苍蝇腿生意也要和她抢,在西郊几个小型的农贸店和副食品店绕了一圈,都是老几样,于是什么也没买。
今天白来一趟!还花了四毛交通费!万云气呼呼地走着。
好在万云这人不太记仇,多走一会儿就放开这件事了,既然无甚可买,那就赶紧回家具厂去,这天气变化大,万一来一场阵雨,她得赶回去抢收被单。
待走到公交站台时,有几个外地口音的人围着一个本地的大叔买咸鸭蛋,万云也凑上前去,看那咸鸭蛋大大一颗排在一起,腌得出油,想起万雪爱吃这个,有半个月没见她姐了,于是改了主意,先不回家,去看看万雪。
万云花六毛钱买了六颗咸鸭蛋,分了两份,给四颗给万雪,自己留了两颗。
路过一个挑着菜篮子的阿婆时,又买了两根莲藕和一捧新摘的莲子,花费一毛五。
买瓜子要一块钱,这一块钱她都能买两顿菜了!
说是不想不想,万云还是往林店东的方向白了一眼!
还想套她煮瓜子的小诀窍,做梦!
坐到公交车上,等待发车的时间,万云剥开一颗莲子,放到嘴里嚼,清甜的莲子肉和苦苦的莲心混合在一起,舌尖一阵甜一阵苦。
莲子心败心火,吃多几颗,人都跟着灵醒起来。
吃莲藕,剥莲子,荷叶粥,这是夏天的味道。
万云在西郊买了这些东西,回到县中心已经是中午了,恰好是吃饭的时间,她没有去电机厂找周长城,而是顺着环城河的走向,往物资局的筒子楼走去,自万雪从孙家巷搬出来之后,她就不是那么在意会不会多吃她姐的粮食了,几乎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都半个月了,她姐应该忘了在小学门口的那场疙瘩了吧?
万云还是有点怕万雪的。
万雪现在是快八个月的肚子,刚七个月的时候,她肚子都不显,一到六月下旬,肚子就飞快涨起来,一天一个样儿,现在像个充足了气的新皮球。
万云爬上物资局筒子楼三楼的时候,万雪正弯腰艰难地炒着菜,她飞冲过去,扶住她,焦急地喊了声:“姐,怎么是你做饭,姐夫呢?”
怎么每回来,都能看到她姐在干活?万云心疼死了!心里狠骂了孙家宁一句王八蛋!
万雪总算开始有长胖的迹象,那张鹅蛋脸挂了肉,有种圆钝的温和感,也没问阿云怎么来了,她早不记得和万云的争执,哪有姐妹记
35.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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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雪现在还要上班,虽然人家也不让她一个孕妇做什么事,但总要去学校坐着,午休过后,万雪出门,万云也拿了一叠新的故事杂志回去了,在看闲书这些品位上,她们姐妹真是审美出奇得一致。
万云先是去了一趟电机厂找周长城,门口保卫科的同事瞧她小姑娘可爱美丽的模样还想调笑两句,厂里难得见这样水灵的女孩儿,装模作样问她和周长城什么关系。
万云已经不是刚结婚时那个羞涩的女孩儿了,盯着门岗里拿着纸笔登记的男人,脆生生地说:“我是周长城爱人。劳烦你帮我叫他出来一下。”
那保卫科的男青年吸一口气,手上的笔顿了一下,不敢相信,周长城这哥儿们真不是人,这么小的姑娘也下得去手,有十七了吧?人家都说了是长城的爱人,有主儿的,人也没有逗弄这个漂亮的大眼睛姑娘的意思了,悻悻地让旁边的同事去车间叫人。
武厂长前阵子和下属去浙江一个较大的民营企业那儿拉了两个小单子回来,厂里的机器开始转动,虽然工作饱和度不高,但总算有事情做了,大家每日不必闲着嗑瓜子聊天。
现在武厂长还没回来,听说是又跑去苏州谈单子去了,上海好多公司的厂子放在了苏州。
大家都把巨大的希冀寄托在武鸿斌身上,希望他以一己之力拯救众职工于恐慌中。
早几年,国营厂都看不上地方私营企业,更遑论村里的集体企业,现在么,此一时彼一时,有奶便是娘,武厂长这人,能屈能伸得很。
因为有活儿干,排班排到他,周长城也不再像前阵子那般诚惶诚恐,总担心厂里要开除谁,生怕保不住自己的饭碗。
保卫科来喊人的时候,周远峰师徒正磨好一小批活塞零件,周长城和刘喜二人配合着关掉一个老式的德国机器,轰隆的机器声慢慢消下去,师兄弟从机器上方爬下来,拿旧毛巾擦汗,喊另一边的工友开启一个吱吱作响工业大风扇,车间太热了!
“长城,外头有姑娘找!”保卫科的人说得暧暧昧昧的。
周长城皱眉:“哪儿来的姑娘?”
“我哪儿知道,她说是你爱人。”保卫科的人揶揄他,一副看禽兽的样子,又感慨一句,前两个月听说他结婚了,没想到年纪这样小的姑娘也下得去手!
“小云?”周长城心里紧了一下,小云从来不到厂里来找他,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师父,师哥,我出去看看。”周长城放下手中的铁扳手,拿起肥皂搓手,伴着碎木屑一起洗干净手,大步朝厂门口走去。
万云躲在阴影下,抬手遮在眼前,望向天上的太阳,阳光刺着眼睛,不冷不热,今天的天气倒挺好的,也不知道这晴天能持续几日。
“小云!”周长城隔了十几米就看到万云的身影了,喊了她一句。
万云回过头来,看向他,粲然一笑,朝周长城高举右手,大力挥动:“这儿!”
周长城被她那全然发自内心的甜美笑容给震得心腔子都痛了一下。
小云笑起来也太好看了!
每天看这么多次,还会有心动的感觉。
“怎么了?”周长城看了眼边上保卫科的几个男同事,不爽快,盯着他媳妇干嘛?
不等万云回答,周长城揽过她的肩,隔开其他人好奇的探看视线:“走,我们去那边说话。”
两人紧贴着,走到一个稍稍角落的地方,见无人盯着,周长城问她怎么来了。
万云嘻嘻笑了两声,从兜里掏出一把青色的莲子,眉飞眼笑:“我在西郊买的莲子,想拿来给你吃!”
“就这个?”周长城放开万云,拿起两个莲子,快速剥开,给她塞了一个,自己也吃了一个,夏季莲,确实多汁清甜,那点子莲心的苦也让人觉得舒服,见万云点头,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他抬头看看四周,没有人经过,低下头,快速在她白净的脸上“啵啵啵”地亲了三口:“好吃。”
莲子好吃,她也好吃。
万云笑出来,也学周长城的样子,四下张望,没人看见,踮起脚尖亲了周长城的嘴唇一下,嘟囔道:“有胡子。”
“今晚就回去刮。”周长城被万云可爱的模样逗得笑出来,决定下了班去卫生所领新套子。
“跑到厂里,就为了给我送几颗莲子?”周长城捏捏万云的脸蛋,稀罕得不得了,被人挂在心上的滋味,又难得,又让人心里发酸发软。
“嗯,都给你。”万云把双手捧住的莲子放到周长城手上。
他手大,一个巴掌就拢住了,装到工装服的口袋里,等会儿拿回去厂里去跟师父他们一起吃。
“今天下班你早点回来呀!”万云打开自己的旧布包,里头用油纸包着一个鼓鼓的东西,“我姐给了半个腊鸭,晚上我给你砍鸭腿吃!”
其实万雪还想给万云二十块钱,万云拒绝了,她一脸骄傲地说自己一个多月以来,担担子赚了五十块钱,一副发了大财的模样,把万雪给乐得眼睛都眯了,见妹妹坚决不要,也没硬给,就把孙家宁在乡下买的腊鸭分了一半出来,让她带回去跟周长城一起吃。
本来这些菜,万云也是不要的,但是她姐说跟周长城一起吃,她才拿了。
“你去看雪姐了?”周长城把万云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拨好,“她要生了吧?”
“还有一个月,没那么快。”万云就把一早上的事给周长城说了。
万云和周长城说起话来,娇气又粘人,仿佛知道这是个可以百分百信赖的人,就难免更贴着他,女孩儿红红的嘴唇,一张一合的,说到林店东涨价的事情一脸气郁,又说姐夫去了乡镇出差,她姐一个人在家,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她把晚上的饭菜做好了才走的,孙家宁真不会照顾她姐,云云。
周长城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手臂上贴着一团软软的肉,这团软肉他只有在夜里才能彻底占有,再加上万云娇娇滴滴说这些日常小事时,脸上有种别样的生动,小伙子一下就被万云这种娇态给俘虏了,恨不得马上就下班,把人摁住“睡觉”,万云还在讲着,这男人却趁着街上空荡,大胆地揽住那根细腰,低头亲了她好几口。
万云懵懵的,感受着腰上他手心传来的热度,怎么说着话也要亲?城哥不害臊!
“哎呀,你…”万云推开搂住自己的周长城,跺脚,脸色发红,眉目盈盈,看得见的,全是情意,“不和你讲了,晚上早点下班,我在家等你吃饭!”
说完就跑开了。
周长城一脸偷香不足的表情,却又带着一点隐秘的欢愉,看着万云远去的背影,揣着兜里的莲子回车间去了。
路过大门口的时候,保卫科对着周长城吹口哨:“长城,好艳福啊!”
“去!”这些老光棍,周长城懒得和他们说,春风得意地走开了。
下午快下班了,周长城花了十五块钱和人换了张蚊帐票,等了大半个月,总算有人有空的蚊张票让出来,他心里记着想早些见到万云,小跑着从厂门口出去,等会儿还要去一趟卫生所,再坐公交车回家。
路过门口的时候,被传达室的大妈喊住:“长城!周长城!有你的信件!”
周长城忙刹住脚,从大妈手中接过一封厚厚的坠手的
36.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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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周长城拿出一顶新蚊帐,万云果然一脸欣喜,跟个拿到糖果的孩子一样,拍掌大笑,搂着丈夫的脖子亲了又亲,不停地说:“城哥真好!”
周长城那双深邃的眼笑得满是星光,任由着万云亲,享受这一刻被喜爱的心意。
夫妻俩儿像是干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情一样,收好碗筷就开始挂蚊帐。
周长城在天花板钉了四颗钉子,再用铁钳掰弯,钉子上挂四条软绳子,另一端则是绑住蚊帐的四个角,两边一拉伸,帐子就挂好了,垂下来的蚊帐往席子里塞进去,床上显出一个四方通透的空间来。
万云拿了件衣服,在空荡的帐子里乱煽,看着没有蚊虫了,忙把两个门给“锁”好,软幔帐压在席子下,自己盘坐在床上,拿着蒲扇扇凉,还对着周长城招手:“快进来,蚊帐底下真好!”
她再也不怕睡觉被蚊子咬醒了。
周长城看她俏皮得意的模样,收好几个小工具,把人拉出来:“吃西瓜,吃了西瓜去洗澡。”
洗完澡再“收拾”她。
万云和周长城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西瓜,还把西瓜在脸上抹了一遍,水淋淋的,真清爽。
此时外头的雨停了,雨后都是清新的空气,筒子楼里的孩子们下楼玩耍,被大人们吆喝着不能踩水,免得把衣服弄脏了,整个筒子楼的氛围美好而热闹。
周长城和万云提起桶去水房,陆续洗过澡,和邻居聊了会儿天,关上门,欣赏起自己家新置的蚊帐,但凡家里添置了什么新东西,大件如蚊帐,小件如针线,夫妻俩儿心里都美滋滋的,对这些物件由衷地感到欣赏,因为这是他们俩儿一手一脚奋斗买回来的。
这是一对对生活容易感到满足的年轻人。
洗过澡,又上了床,周长城可没束手束脚了,直接就把人扑倒,急得面红耳赤。
万云不让他“得逞”,笑着躲着,不配合他。
周长城可不客气,手脚并用把不老实的万云压着,恶狠狠地亲上去。
这回他们没有关灯,顶上的灯泡亮着。
万云闭眼,小小声地喊他的名字。
周长城的头埋在她的肩窝,又抬起头来,过分认真的神色盯着万云皱着的脸,心疼,却用了最大的力气去冲撞。
待听得外头有大人喊自己家孩子回家睡觉,他们屋里的动静才小下去。
今晚,万云又被狠狠地“欺负”了一通,她拿被单裹着自己,在灯光下看到手上被抓出来的红痕,又这样大力!
周长城拿旧报纸包住两个套子,舀水洗手擦身,又冲了温水给万云。
现在他们在最里面的角落围了个地方出来洗澡,那角落的墙角处原先有个老鼠洞,周长城拿了块铁丝网给封住了,在屋里搭块防水油布,围住的话,刚好可以快速冲个澡,水也不会漫出来,自然就流出去了。
特别适合夫妻俩儿办完事儿后小范围地清理自己。
等做完这一切,万云被周长城抱着上了床,三言两语哄好了。
“...上回就让你别这么用力了,我都怕被人看出来。”万云哼唧地朝周长城撒娇,歪着头,“你看,我脖子这儿是不是又被你咬红了?”
“谁叫我的小云这么香呢?忍不住的嘛!”一连两次,周长城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脑子都空了,躺在床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万云锤了他的胸口一拳,每次都这么说!
“关灯睡觉吧。”万云隔着窗子看向外头,筒子楼里的邻居大部分都关灯了,看来到九点了。
“等会儿,有封信,还没看。”周长城舒服得骨头都酥了,慢腾腾地爬起来,把包里桂春生的回信给拿了出来,他想和万云一起看。
万云也来了精神:“哇,这是广州寄来的啊?爬山涉水才来到你手上呢。”
被万云这么一说,周长城对这封信有了种不一样的感情,想起了初中课本上看到过的一句诗“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万丈红尘中,一封脆弱而缥缈的信,几经周折才落到自己手上。
“快拆开呀!”见周长城似乎在发愣,万云催他,她的好奇心并不少。
周长城小心地避开邮票,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叠东西。
有两页纸是桂春生手写的信,此外,还有两张照片和三张报纸的剪报,及十来张粮油布票,都是全国通用的。
小小的一个信封,里头居然承载了这么多东西。
“这就是桂老师。”周长城拿起其中一张有人物的照片给万云看,自己也盯着看了许久,想起牛棚里的那个衣着破烂挨饿的桂春生,渐渐和照片上这个体面温和的人重合上,他说,“桂老师也老了一些。”
说起来他们有六年没再见过了。
万云凑上前去看,周长城手上拿着的是张彩色照片,大概是在屋里拍的,光线略微灰暗,照片上有个瘦瘦的男人,看不大出年纪,似乎比周远峰要小一些,笑吟吟的模样,嘴上叼着个烟斗,脸上戴了副黑框眼镜,五官端正,头发浓密,神情很是放松,一副书卷气,慈爱的气息扑面而来。
照片上的桂春生闲适地坐在一张竹制的摇椅上,白色衬衫的袖子卷起,身上套了件鸡心领针织马甲衫,穿着灰色的西裤,摇椅边上挂了件短外套,从他的神情和衣着中,可以看出来其人境况良好。
城哥说他是个好人,从面容上也能窥见一二,不管其他,光是看他背后成堆的书,万云一下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桂老师有了种亲切感。
这张个人的照片上,背后写了个日期,1985年12月底,摄于广州家中。
另外一张彩色照片,则是广州珠江两岸的建筑和风貌,大概是随手拍摄的,顺手寄过来给从未出过远门的周长城看看。
有别于平水县大部分平房的建筑风格,桂老师寄来的这张城市风景照中,建筑高大,有三五层楼高,楼上挂着大大的招牌,江岸上人流如织,每个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服装,珠江江面上有两艘游船,游船上都是人,看起来生动鲜活,城市蒸蒸日上。
这张照片没有文字说明,更像是一张明信片。
万云拿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心下暗惊,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啊?!
周长城则是放下照片,扫了两眼剪报,好像是三首诗,没细看,就打开了信纸,认真看桂老师给自己写了什么。
万云没争着去看信,而是收拾散在床上的零碎纸片。
“布票!”万云惊呼,“五市尺的有两张,三市尺的有三张!”够他们两个做几身新衣服了!
“粮票和油票都有好几张!”万云一张张地数着桂春生寄来的票,这个桂老师好大方呀!
“城哥,这么多布票,到年底我们两个都能做一身棉衣了!”他们近来一直在收集棉花,山里的气候冷,过了十月底就要穿上薄棉袄了,不然平水县的山风和江风能把人吹得全身发冷,鼻涕四流。
周长城没抬头,只是低头看手中的两页信件。
万云见他神情肃穆,没打扰他,又捡起三张报纸的简报,是三首诗,诗的作者写着“春生”二字。
她拿起一张读起来,有些看不懂。
其中一首最短,取名《静坐》,只有十多行字,是这么写的:
今天,不谈恒久
刮下这一身的鳞片
我坐在鳞片边上
望着这春风春水
想一想死亡,想一想过往
我对花事已厌倦
春去秋来,枯荣一瞬
不去追过往的影子
影子也该不必来追我
春常在
秋常在
但求去病
但求去病
这短短的一段文字,万云看得稀里糊涂的,其他两首诗也是,她看得半懂半不懂,这文化人真高深,又是春又是秋,又追来追去的。
算了,看不懂也不勉强,她又不是文化人,万云把这三张剪报放在一边,专心数起这些粮油票来,粮油票有七张,面值较大,够他们两个吃三个月了。
这桂老师怎么给城哥寄了这么多的东西来呢?万云去看周长城的脸色,见他只是在仔细读信,并没有什么惊讶的地方,就安静地等着。
两页信,并不是很长,周长城看了很久,看完后,递给万云。
万云拿过来看,桂春生来信的开头,先是祝周长城和万云二人新婚愉快,信中夹带的票据是给他们的新婚贺礼,又叮嘱周长城万云收下,不必寄回来,他在广州什么都有,一切都好。
听周长城说万云是李红莲介绍的女子,桂春生表示,李大嫂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不会看错人的,
37. 第 37 章
《八零夫妻人生小记》全本免费阅读
说好了去拍照,周长城和万云连着两天都是高高兴兴的。
两人合照拍了一张,单人照片各自拍了一张,虽然衣着简朴,没有浓妆淡抹,没有牵手亲吻,但两人的眼神都是幸福而热烈的,这个年纪,一切有希望,一切有期盼,这是属于年轻人的活力。
去拍完照了,两人回味无穷,说好以后每年都要拍一张留念。
等拿到照片的时候,夫妇俩儿对着合照看了又看,男俊女美,满意得不得了,先是给广州的桂春生寄去一张,再给师父师娘家一张,给万雪孙家宁那儿一张,最后自己又留了一张。
万雪拿着他们的合照,看着万云那显摆的小模样,笑得起劲:“行行行,我让你姐夫在桌子上弄块玻璃回来,把你们的相片压在玻璃底下,天天起来看你们郎才女貌,养养眼睛。”
万云笑得鼻子都要翘起来了,没听出她姐的揶揄,还有些羞赧,和周长城相视一笑。
万雪看她的样子,更是笑出眼泪,扶着肚子,要笑倒在孙家宁肩上了,她从前怎么没觉得万云这样可爱?看来周长城对她是真不错,不然不会让她越过越天真,因此对这个妹夫倒是青眼相加起来。
从万雪那儿出来后,周长城和万云一起到商店去,用桂春生给的布票,换了蓝布和花布,准备做两身秋衣,剩下的则是秋天的时候再来换,做冬衣用。
小两口儿精打细算地过着小日子。
“到时去师父家缝被子吧,他家有缝纫机,你就不用自己一针一线地缝了。”周长城手上拿着两捆布,和万云走在县里的街头。
那不是要去找他师娘?万云不乐意,她偶尔还会想起李红莲说她“带坏”周长城的事,不想与她过多接触,难听的话谁都不想再听。
在万云这里,管得多的长辈,都是惹人嫌的。
“到时候再说吧。”万云不想接周长城的话,“去潘老太家借缝纫机用也行的。”
潘老太这人好吃,给碗好吃的就能搞定她,楼上楼下的,比去电机厂家属楼方便多了。
周长城看了万云一眼,看她有打算的样子,也就不再乱建议了,师娘是他恩人,小云是他妻子,他最不希望这两人有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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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快到中旬了,平水县阴雨绵绵的雨季总算过去,太阳照常出来,又照常落下,天气炎热,人心躁动,日子却是过得飞快。
万雪的预产期是在八月初,但妇幼保健所的医生说,也有可能会提前,所以最近一有时间,万云就跑来看她姐,和她一同操心生产的事。
坐月子要准备的东西又多又杂,姐妹俩儿都没有生孩子的经验,孙家宁腿脚不便,好些地方不能跑,只能劳烦姨妹和妹夫,一时间,加上周长城,四人都有些手忙脚乱的。
因着是第一个孩子,孙家宁重视万分,找人买了不少鸡蛋和米酒放在家囤着。
万雪也和生产过的邻居大姐大娘们打听如何坐月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方,什么坐月子一定不能洗澡洗头,夫妻千万不能同床,有的还越说越离谱,楼上有个大姐一本正经跟万雪说,要给刚出生的婴儿喂一口土,这样接地气的孩子才好养活。
万雪一脸不可置信,她就是在万家寨出来的乡下人也知道这种迷信要不得,说这话的大姐读过高中,还不如她一个只读了初中的。
大概是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听多几次,万雪的紧张情绪反而缓了点儿,不再去打听坐月子和带孩子的小妙招了,得空了就慢慢想原来是怎么把万云和万风带大的,好好看着孩子,不让他饿着冻着,总归比找偏方强。
孙家父母是不可能来给万雪伺候月子的,就是她现在快生了,要不是孙家宁回家去喊人过来,估计都不会主动过来看一眼,怎么说也是他们老两口的第一个孙子呢,竟也能如此冷漠?孙家宁看着帮自己忙前忙后的周长城和万云,心里荒凉得厉害,有些父母子女之间的缘分,真是稀薄得让人心寒。
不用说,万雪娘家的老娘和嫂子更不会来,她们姐妹的娘秦水苗至今到的最远的地方是镇上,连县里都没来过。
有一次万雪心血来潮,说带她娘出来县里看一看,秦水苗怎么也不肯来,她是一辈子都出不了万家寨的人。
孙家宁倒是想让万云来帮妻子坐月子,万云能干,也更心疼她姐,但是万雪不同意。
万雪私下和孙家宁说:“阿云是年轻女孩儿,又有丈夫,若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就罢了,偏偏还有你这个姐夫在。我们家里就这么丁点儿大的地方,她来了就得睡那张木头沙发,白天不说,夜里起起落落,大家都不方便。你也替她考虑考虑。”
急病乱投医,一着急起来,连这种顾忌都忘了,万雪这么一劝,孙家宁这才作罢,又想,枉自己比阿雪大了八岁,慌起来也是无头苍蝇,要引以为鉴。
周长城和万云自是不知道这件事,就是知道,周长城也不会同意的。
原先周小梅是周长城看着长大的,孩子夜里不能睡整觉时,一家人都会被吵醒,那一阵师父师娘苦得要死,他不舍得让万云在大姨姐那儿吃这份苦头,那是她姐也不行。
好在万雪找了楼下的一个大姐帮两个月的忙,那大姐就是原来给他们介绍房子的廖大姐,廖大姐没上班,天天在家做饭搞卫生,是家庭妇女。
孙家宁万雪夫妇说好给她一个月十五块钱,让她白天都帮着点儿万雪,夜里要是有什么事,邻里邻居的,也好下楼去找她。
廖大姐本就闲着,又有钱赚,不过是做饭洗碗,给孩子洗尿布,这些都是她平常做惯了的事,听孙家宁这么提,便一口就答应了。
万云听了万雪的安排,也安定一些,到时她白天常过来,给她姐洗澡洗头,多少也帮帮忙。
周长城下了班,偶尔也会来帮着姐夫姐夫搬些东西。
两家人时不时坐下来吃饭,这大半个月走得更近了。
有时候周长城和万云也不留下吃饭,给姐姐姐夫帮完了忙就先回去。
这天周长城休息,他们下午去看过万雪,得知她目前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今晚就没留下吃饭。
下了物资局筒子楼,周长城和万云就往国营饭店那儿走去,依旧吃最便宜的米粉,往里头加个煎蛋,两个人的晚饭,不追求复杂,好办得很。
万云看到今天的菜单,上面写着卤菜,往那卖得差不多的卤菜盆子里看一眼,有猪肝和鸡爪子,还有切成片的莲藕,零星几颗鹌鹑蛋,一个纸牌上写着五毛钱一碗,要菜票。
周长城看万云盯住那卤菜盆子,以为她想吃,搜了搜自己身上的票,今天没有菜票了,脸色有些犯难:“小云,等下个月发了菜票,我再带你过来吃卤菜。”
万云看着周长城那副愧疚的模样,心里有点点疼,还有感动,除了她姐万雪会顾着她吃不起饭,也就周长城会想着让她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了。
周长城平常仔细节俭,自己都舍不得多吃一口肉,厂里同事给了点儿什么吃的都带回家给她,哪怕是颗糖都要分她一半。
“我不想吃。”万云摇头,依旧是笑容满面,挽着周长城的手臂。
小云也太懂事了,周长城有一瞬难堪,觉得自己工作好几年了,还没本事让妻子吃个卤菜。
吃米粉的时候,周长城把两个煎蛋都放到万云碗里:“你多吃点。”
还没见过这样傻得可爱的人,万云自然不肯吃两个,又给他夹回去,嗔笑道:“你又在瞎想什么呢?”
夫妻同床共枕这么些日子,万云对周长城也有些了解了,他性子善良,对身边的人好,但大概是少年时期开始寄人篱下,有些过分看重他人的脸色,不自觉对着身边的人察言观色,这不是什么缺陷,但总难免过于辛苦。
万云
38.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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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卤菜的念头一起来,万云就开始动起来了,有了卖米糕和瓜子的先例,她倒没有鲁莽着第二天就马上干活,而是先四处打听了做卤菜的材料,拿了根木炭在门口水泥地板上算成本。
她这头找肉料的结果并不顺利,余姐那头的猪肉都是当天上午就清光的,县城并不缺人买肉,有时候买一副猪肚或是一根猪脚都要提前预定,要钱不说,重要的还是票。
万云在余姐那儿铩羽而归,一点挫折,并不失望,回来后又赶着上楼去问潘老太。
潘老太这老人精也没办法,偶尔多花点钱在哪儿弄点肉回来吃还行,但万云这种做长久打算的买卖,她也弄不来。
肉还没定下来,潘老太已经和万云说好,等做好了这个卤菜,她要头一个来尝味道。
受万云这种赚钱劲头的影响,隔天一下了班,周长城就跑去肉联厂,找一个打篮球认识的球友,那球友叫明辉,是肉联厂的屠宰工,干起活儿来,手起刀落,红刀子进白刀子出,长此以往,周身有股看不见的杀气,人又长得高大壮硕,满脸横肉,眼睛一瞪,似乎夜能止小儿啼哭,很符合人们对屠户是个大老粗的刻板印象。
周长城把人喊出来,两人在肉联厂门口说话。
给明辉递了根烟,周长城把来意说明,自己家媳妇没工作,准备倒腾点儿小卤菜生意,赚点生活费,想问问他有没有门路弄点肉。
明辉听说周长城长期要猪牛羊这些家禽下水,也犯难:“兄弟,你要是偶尔要一点,给家里人解解馋,别说下水,就是猪排骨和牛羊肉,我都能马上给你弄点儿出来,不收你票。但你每天都要的话,实在没办法长久供应。”
现在大家不饿肚子了,也只是能吃饱,够不上吃好,平水县的百姓但对肉的需求还是很大的,肉联厂是热门单位,上下都盯着这儿的肉,没票的家庭想改善伙食,都是熟人托熟人地递话过来,这个领导留一茬儿,那个领导留另一茬儿。
明辉并不是推脱,他只是普通的屠宰工人,能做主的部分太少,但有一些话他也没说,说出来有些伤人心,因为周长城和万云小夫妻并不是多值得笼络的小人物,不然的话,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买肉行为,又是下水这些东西,哪怕周长城是电机厂的一个小主任,多少有人也会给点面子。
可问题就在于,周长城他就不是嘛。
周长城自己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小人物的他对这种壁垒已经习以为常,很难察觉到其中的不便,也从未享受过地位所带来的特殊便利。
他知道每天都来拿下水不现实,就和明辉打商量:“这样,我每个星期来一趟,周六来。兄弟,不论有什么,你都给我留点儿,让我也好回去跟我媳妇交差。”
明辉抽着周长城给的烟,吐出烟圈,油腻的工作皮围裙上沾着一些干透的暗红色动物血液,硕大的脑袋动得缓慢,一星期一次,这倒是行:“可以是可以,但不能多,只能给你留下水,看当天屠宰的情况,猪牛羊鸡鸭鹅之类的,有什么给什么。”
说一星期来拿一次,因为周长城一周就休息一天,提前一日来拿,万云做好了,到了空闲那日的早上,两人就能挑了担子去西郊卖掉。
周长城笑了,又给明辉递了根烟:“行,那多谢你了,有就行。我媳妇做的卤菜好吃,回头我一定给你带一碗!”
明辉也笑,大手一挥:“都是兄弟,好说好说。那玩意儿,票是不要的。”
说完,又吐出一口烟,手臂上鼓起的青筋看得人心惊肉跳的。
周长城立即明白:“当然不能让肉联厂白受损失,放心吧辉哥,肉价多少,我就怎么按斤给钱。”一旦有牵扯,连称呼的改了。
至于这钱能否落入肉联厂公家的账目中,周长城不会追问。
看周长城上道,明辉笑得横肉乱颤:“行,你是周六来拿是吧?我们早上没空,全都忙着出肉,你中午吃了午饭再来,差不多两点左右,到我们后门去等,我给你装好。”
“好咧,就这么说定了!”周长城再给明辉递了根烟,又把新买的两包烟让他收下,客客气气的,是个求人办事的态度。
明辉顺手就把周长城买的牡丹牌香烟放进兜里,看他样子,拿得颇为顺手。
周长城看着自己的那两包烟被收了,反而放心了,又客气地约他去厂里打球,说少了明辉这个大块头,大家连篮板都抢不到了。
明辉是个篮球迷,有一把子力气,三分线投得准,别看他块头大,跑起来灵活得不得了,敢跟他对撞的没几个,肉联厂没有篮球场,他和几个爱打球的同事时不时都去蹭电机厂的场地,听周长城这么一说,把烟头一灭,立即就和他约了打球的时间。
周长城把这个消息带回家,万云高兴得蹦了起来,抱着他的手臂,叽叽喳喳说着今天自己去东郊找阿文姐的事情。
自上个月托阿文姐买粘米粉后,又要了她侄子来送柴火,万云和阿文姐就熟悉起来了。
现在家具厂不止万云要柴火,还有其他三家人让万云帮着介绍这个卖柴的小伙子。阿文姐的侄子几乎每两天就担柴来卖,农家人多了一分钱的进项都是值得欢喜的事,他们家有时候挖了笋或莲藕,还会给万云送一两根过来,当是谢谢她帮忙介绍。
万云今日去东郊找了阿文姐,阿文姐说莲藕和鸡蛋都能帮着问,香姑和木耳也有人在种,但凡她要,阿文姐就能帮她找到人。至于鹌鹑蛋,鹌鹑蛋量少,比鸡蛋贵,东郊没人养鹌鹑,几乎没听说过,不知道国营饭店是从哪里进货来的。
能问到这些,万云已经觉得是个很大的进展了。
小人物与小人物之间的帮忙,就是这样零碎不全,但又能解决眼前短期实际问题的。
夫妻俩儿把信息一对,当天夜里都睡得更实在一些。
可是没等两人把这个卤菜小摊子张罗起来,万雪就发动要生孩子了。
县妇幼保健所的医生说万雪的预产期是在八月初,可能会有几天的时间误差,还有一周的时候,万雪就请了假在家,以防提前生。
因为没有长辈坐镇,孙家宁有时半夜都会惊醒,摸摸万雪那凸起来的肚子,不敢睡死过去,连着熬了好几夜,熬得比万雪这个孕妇还苦,黑眼圈硕大,于是白天就买了烟和糖果,发给四周几个关系好点儿的邻居,到时万一万雪半夜破水,要请他们帮忙送去医院。
说来也是巧,那是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周长城头一日和万云说不回去吃饭,他约了同事,和肉联厂的几个人一起打球,打完球他们会去国营饭店吃饭,让万云不用等他。
物资局筒子楼的邻居来的时候,周长城正在和同事防守明辉哥儿几个的进攻,挥汗如雨的时刻,有人来喊他:“长城,你姐要生孩子了!找你赶紧过去!”
周长城听人一喊自己的名字,略略分神,回过头去,是保卫科的一个同事。
正是这一恍惚,就让明辉抓了个空,往前一撞,就把周长城撞了个趔趄,若不是同事拉着,就差点要摔倒了。
保卫科的同事还在球场边上喊:“长城,快,你姐的邻居来喊你的,就在厂门口!”
“哥儿们,没事吧?”明辉传完球,光着膀子,一身肥肉耷拉,粗声粗气地喘着,随手一抹头上的汗,还记得回头问一声周长城。
这种对抗性的运动,身体碰撞都是难免的,有时候摔倒受伤了,反而更能激起人的胜负欲,爱打球的人都不太在意。
周长城揉揉被撞的肩膀,摇摇头,去球场拿起衬衫随意抹了抹汗,又胡乱套上身,朝他们摆手:“估计是我姐夫喊人来的,我去看看,你们先玩儿。”
从球场出去,周长城汗如雨下,天气太热了,他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一股汗臭味,见到跟自己坐同一班公交车回去的同事,托他帮忙,到家具厂筒子楼给万云带句话,让她等会儿坐公交到妇幼保健所去,她姐估计要生了。
前头周长城万云就对姐夫姐姐说过,要他们帮忙的地方,随时到厂里来叫人。
跟那邻居到了筒子楼底下时,周长城听到一阵吵嚷,有人骑着三轮板车停在楼下,听声音是说要等万雪这个破水的孕妇从三楼下来,再用板车运着她去医院生孩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楼上一直在吵,没把人弄下来。
周长城三两步跑上楼,看到好几个大姐大婶围在孙姐夫和雪姐的房前,一个人一个主意,万雪的痛苦的吟声不时传来,孙家宁一个大男人失了方寸,焦头烂额,手忙脚乱,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办好。
万雪是两小时前破水的,刚开始她还算镇定,和四邻打了招呼,说等会儿孙家宁回来再一起去医院,结果等人把孙家宁喊回来,她就开始宫缩发痛了。
见她痛得厉害,四邻也不敢冒险把她从三楼背下去,有经验的大姐还说干脆让她在家里生好了,可临时到哪儿去找接生婆啊?也是白搭!
孙家宁一只脚跛着,更是背不起万雪,他请各位邻居扶着万雪下楼,但邻居们看万雪那皱成一团的脸,扶她出这个门都要掂量一下,谁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走一趟,现在又是独生子女政策,孙家宁万雪夫妇是有单位的人,按照国家计划生育,一辈子估计就生这一个,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先头答应得好好的,邻居之间肯定会帮忙,临了临了,又缩手缩脚的。
没有办法,孙家宁只好叫人跑了电机厂一趟,寄希望妹夫还在厂里,好在周长城今天刚好就留在厂里打球,这才被喊过来了。
孙家宁看到周长城跟看到救星一样,用力抓抓他的手臂,有些语无伦次:“阿城,阿城,你姐要生了,快背她下楼…”
周长城一个字不说,紧抿着唇,看着满头包的姐夫,只点点头,平日里笑脸飞扬的雪姐脸色雪白,冷汗打湿了头发,倒在床上没办法起来,高大健壮的男人头皮发麻,蹲下身,用了点巧劲儿把万雪背上来,慢慢走了出门。
孙家宁和两个大姐在背后扶着他和万雪,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
周长城把万雪轻巧地
39. 第 39 章
《八零夫妻人生小记》全本免费阅读
万雪产女后,在医院待了四天,医生检查完,认为一切顺畅无事,就让她和孩子出院了。
产妇刚生产完不能见风,孙家宁提前拿了一床薄薄的棉被把万雪围起来,还把她的头用枕巾包住,出门时只露出两个眼睛,用万雪的话来说,打扮得这样难看,跟个难民似的,包头包脚招摇过市,幸好看不见脸,不然撞见熟人也太不好看了。
依旧是周长城骑着三轮板车去把大姨姐接回家的,一同坐在板车上的还有万云,她把裹得严严实实的外甥女抱在手上,对这个小人儿好奇得不得了,说是一惊一乍也不为过。
自从有了这个小外甥,万云就自觉承担了许多照顾万雪的事情,妹妹疼姐姐的孩子,在她们姐妹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仿佛有了这个小孩儿,两人的丈夫都要往后退一步。
“呀,她的手脚真小!”
“姐,城哥,你们看,她打哈欠!她这么小就会打哈欠!”
“昨天我给她擦身子,她闭着眼睛还会朝着我笑。肯定知道我是她姨妈!”
“怎么会这么小呢?她的头还不如我的手心大。”
说完这些,万云又忧愁起来,这小外甥女这样小,她姐要给她喂什么才能长大哦?
其实这女娃娃出生有六斤二两,在八十年代来说,体重完全不算小,可万云总觉得这孩子还不如个小猪崽子重,加上又是她姐姐千辛万苦生下来了,自然要好好保护,就连孙家宁要抱,她都双眼不错地盯着,生怕她姐夫一不小心磕着碰着。
万雪跟万云的稀罕心态不同,她的心异常大,喂奶的时候才伸手抱着孩子,不然就躺下一起睡觉,生孩子这一遭把她给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的母爱还没有开始爆发,一心只想快速恢复精气神。
快回到物资局筒子楼楼下的时候,万雪实在受不了万云的聒噪,捏住妹妹的嘴,把她捏得像个扁嘴鸭子,警告她:“不许再说话了!小小年纪这样啰嗦,阿城怎么受得了你?”
“姐,呜呜,你放开我!”万云手上抱着小孩,不敢和她姐乱来,只能胡乱甩头。
“你又不是没带过万风,这样大惊小怪做什么?”万雪捏够了万云,这才放开她。
万云嘟着嘴,轻拍着自己手里的小襁褓:“万风刚出来我也才三岁,我哪儿记得他小时候什么样儿?”说完这句,又欠揍地和怀里翘着兰花指还在睡觉的小外甥女说,“小妞妞乖,你妈妈是个凶婆娘,我们不理她,小姨和姨丈疼你啊,乖乖。”
万雪简直被万云气死,幼稚,又伸手去捏她耳朵:“对我女儿胡说八道什么!?”
“哎哎哎,姐,你放手!疼!”万云被万雪捏着耳朵,微微一用力就甩开了,哼了她姐一句。
周长城回过头去,看到可爱吃瘪的小云,闷笑出来,真是一对活宝姐妹,只有大姨姐能治得了小云。
万雪是顺产,伤口还未完全恢复,不好爬楼梯,周长城还了三轮板车后,又一步步把她背上楼去,孙家宁等在楼下,跛着腿跟在他们后头,扶着万雪,一起上楼。
万云则是抱着孩子,身后背着两个大包袱,都是这几日在医院用的东西,丁零当啷作响。
廖大姐听到外头的动静,立即从厨房小跑过来,身上还围着围裙,热情道:“小孙阿雪,你们回来了?”
“来来来,阿云,我来帮你拿包袱。”说着,廖大姐就伸手去拿万云背着的饭盒和衣服那些零碎东西。
万云忙把行李卸给范大姐,专心抱小孩。
一行人进了屋,廖大姐把行李放下,一张热忱的笑脸摆出来:“阿雪,你先等着,我给你炖黄酒猪蹄儿呢,昨晚特意让菜场的余姐给留的,炖一早上,很快就好了,吃了奶更多!娃娃吃得更饱!”
这廖大姐现在天天给万雪和孙家宁做饭,万雪住院的时候,还给送到医院去,孩子的衣服尿布洗得也勤快,目前来讲,孙家宁夫妇对花十五块钱请廖大姐这件事,认为还是很值得的。
万雪谢过廖大姐,坐在床上,不敢乱动,虽然一步路没走,但毕竟是大幅度挪动,刚刚上楼就感觉不太舒服,靠在床头沙发,“嘶”了一声,蹙眉,过了会儿才缓过来,看着万云小心地把还在睡觉的孩子放下,忍不住弯腰用手轻轻戳了一下孩子的小脸蛋儿:“为了你个小不点儿,你妈我可太受累了!”
万云瞪她姐一眼,用力拍开万雪的手:“人家睡觉呢,别打扰她!”
万雪气哼哼的,不理万云,支使她去倒水给周长城喝。
自周长城在万雪生孩子的那日,一路不计辛苦地把她护送到医院,又和万云一起陪着孙家宁守到天亮才走,孙家宁夫妇两个对他都有了全新的印象,以前觉得这个妹夫老实善良,是个不错的人,当姐姐的不要求他多上进,对万云好就行,现在又更多一份感动和亲近。
最开始,他们夫妇是打算少劳烦万云和周长城的,但这几天,万云陪床照顾万雪,面面俱到,给万雪洗澡洗头穿衣服,给外甥女换尿布洗屁股,也就亲妹妹才会这样付出,而周长城看孙家宁不方便,承担了每日往返家里和医院拿东西的责任,一些要抬要提的东西,全等着他下班来弄,这妹夫一句怨言都不曾说过。
遇上这样的亲戚,也该知足了。
孙家宁每天花不少钱票在万雪的伙食上,廖大姐也做得不错,一中午下来,上了四个菜,也算丰盛多样,她家住楼下,是不和他们一起吃的,把饭菜拿进来后,打过招呼就回去了。
等廖大姐回自己家后,万雪啃着黄酒猪脚,有点可惜:“廖大姐手艺不如阿云。”
万云也被塞了个猪蹄在碗里,吃得嘴角是油,确实不够入味:“这有什么,我给你做。”
“孙家宁,把肉票给阿云。”万雪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孙家宁和周长城就没吃万雪的月子菜,自觉避开肉菜,吃点辣椒和青菜送饭。
“那多麻烦阿云。”孙家宁心里明明很想万云来帮忙,偏偏嘴上又要假客气,看得万雪都要笑出来了。
“让阿云早上来我们家,陪我带带孩子,我们姐妹俩儿说话解闷儿。其他事情让廖大姐做,阿云负责做大菜,你们哥儿该去上班就去上班,两中午和晚上都回来吃,这不就好了。”万雪把大家的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笑着给周长城夹了一大块肉,带着笑,转头和他说,“阿城,这一阵就辛苦你们往我们这儿跑,白天在这儿吃饭,晚上再放你们回家睡觉。行不行?”
万云自是无所谓,一口答应了,她本来就觉得要多帮帮她姐的。
周长城见小云同意,自己也没有意见,白天方便,反正夜里别让他媳妇起夜带孩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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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天气热,平水县闷得像个倒扣的蒸锅,前阵子下雨涨起来的河水又逐渐干枯下去,夜里不少男人和小孩在空旷的马路边上摊了席子睡觉,旁边点着艾草驱蚊子。
苦夏苦夏,吃不好睡不好,孙家宁是瘦得最明显的,万雪心疼他,夜里要喂奶都不喊醒他,不过万雪一动,孙家宁总能快速醒过来,开灯拿水换尿布,陪着母女俩儿。
而电机厂那头,武厂长到省里去找了熟人,接了上级单位一个大订单回来,做的是冰箱压缩机活塞件,既有做家用的,也有做工业用的,除了内销,还要转外销,听起来野心不小的样子。
但平水县电机厂不管这个上级单位的野心如何,能接到订单,对武厂长和各职工来说,就是件天大的好事。加上前阵子去江浙一带拉回来的几个小订单,够他们忙活好一阵的了,因此电机厂的那批老机器又开始运转起来,周长城日日到厂里报道,早上忙到下午,在厂里光着膀子干活,全身是汗,下班了去水房快速冲个战斗澡,才好换上自己的衣服,不然人都要腌臭了。
因和万雪说好,帮她慢慢渡过这个一个月的月子,万云白日就从家具厂过来,原来想好的卤菜生意也往后放了放,赚钱很重要,可与之相比,还是她姐更重要。
前阵子和肉联厂的明辉约好的,每周六去拿动物下水,万云和周长城商量过后,还是继续去拿,拿了之后就在万雪这儿做,当是给大家加个菜。
现在四个大人熬着这炎夏,不吃点开胃的,实在难受。
万雪只得把头发绞短了才清爽些,她们姐妹的头发厚且黑,剪下来的辫子还卖了三块钱,万云添了两块,到东郊去换了个老母鸡回来,煲了一上午,把油花都煲没了,下了鸡汤面,放上碧绿的青菜给大家吃。
那日,孙家宁和周长城连襟出门上班,哄睡了小娃娃,屋里就剩万雪和万云姐妹了,两人坐在一块儿说话。
“姐,这么多天了,你和姐夫想好给小妞妞取什么名字没有?”万云摇着蒲扇给小孩儿扇风,“街道的人不是上门来说要上户口了吗?”
万雪在边上改一件小婴儿衣裳,看看熟睡中的女儿,脸上有种不同以往的温柔:“昨晚定了,明天你姐夫空一点就去上户口。叫孙恬,恬静的恬。小名就叫甜甜。好不好听?”
万云念了两句“甜甜,甜甜”,扬起一个笑:“好听!”
“甜甜,我是你小姨妈,可得记得我啊!”
万雪嗔她一眼:“她就会吃奶,她知道什么!”
万云不同意,小娃娃也是听得懂大人言的,和她姐抬了会儿杠。
说到这个,万云又问万雪:“那甜甜的爷爷奶奶那儿有什么说法没有?”
平水县有个老规矩,爷爷奶奶要给刚出生的孙子孙女送平安锁的,家境好些的送银锁,略差些的送个铜的或铁的也有,显然这几天万云并没有在她姐这儿见到这种平安锁。
40.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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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万雪和万云以为,坐月子闲在家里的日子会过得很慢,谁知一日日忙碌着,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八月底。
万云天天待在万雪那儿,照看甜甜小姑娘和她姐。
这日中午,万云给小孩儿喂温水的时候,万雪在里头擦身子,这鬼天气太热了,屋里热浪不断,只有两把蒲扇,摇得人手都酸,加上女人产后更容易燥热,动一动就是一身汗,没有风扇,又不能洗冷水,只好时不时用温水擦身,勤换衣服。
夏天真不是坐月子的好时候,万雪不时都要和万云抱怨,还让她最好秋天生孩子,不冷不热的时节最好。
姐妹俩儿正说着这些日常琐事,忽然听得外头有个人问:“你好,孙家宁家是住这儿吗?”
“是这儿。”回话的是廖大姐,她刚从水房给万雪洗好衣服,万雪出汗厉害,一天要换至少三四趟衣服,做菜的事情被万云揽过去了,她就做这些洗洗刷刷的活儿,等晾好一条裤子,廖大姐转头问,“你是哪位啊?找他什么事儿?”
“他是我姐夫,我来看我姐。”听着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有点低沉粗糙尖锐,好像还没有过发育期的男孩儿。
“啊哟,你是阿雪的弟弟啊?”廖大姐甩了甩手上的衣服,把脸盆里的水倒在花坛里,乍眼一看这青头男孩儿,浓眉大眼,脸型还真像万雪万云姐妹,就是黑了点儿,她忙忙朝着万雪的屋子里喊,“阿雪阿云,你们来看看,是不是你们弟弟来了?”
万云一早就听到外头廖大姐的问话了,那声音听着倒是像万风的,可不确定,她放下手上的小汤匙和碗,跟万雪说一声:“姐,我去看看。”
难不成真是万风?万云有点激动,她也有一阵没见这个弟弟了。
万雪也赶紧穿好衣服,在衣柜背后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快去看看,我听着像阿风的声音。”
不怪得这姐妹俩儿这样惊讶,在她们眼里,万风就跟三岁小儿差不多大,没胆子到县里来,何况他才十七岁,还在上学,怎么忽然一个人跑来这儿了?
万云匆匆走出去,看到一个黝黑的男孩儿,身上穿着一身略短的旧衣服,有点儿脏,满头大汗,一手拎着两只母鸡,一手托着个大西瓜,正朝着她这儿张望。
那笑起来腼腆的面容,可爱的小虎牙,跟她们姐妹相似的轮廓,不是万风,还能是谁!?
“阿风!”万云喊他,一张小巧的面孔尽是惊奇,上前去替他拿西瓜,“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二姐!”万风见着亲人,高兴得眉毛都扬起来了,一口白牙把他的脸衬托得黑不溜秋的,万风把西瓜给了万云,谢过廖大姐指路,这才和万云说,“二姐,我可算找到你们了!大姐生了吗?这是你们买的老母鸡,你们一人一个!鸡脚我都绑起来了,放哪儿?”
万云听着万风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还是那个一点都不客气的弟弟,她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问题好,看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先让廖大姐帮忙把两只鸡拿到一楼的鸡笼子里去关好,再把他带进屋,叫万雪出来:“姐,阿风来了!”
“大姐!”万风还没到门口就开始叫了,“你生了没有?你和姐夫怎么搬家了呀?”
“阿风!”万雪从衣柜里头旋出来,头上还包着一条薄薄的毛巾,廖大姐说,如果月子没坐好,产妇容易得头风,这样热的天气,在屋里她都不敢把这毛巾取下来,“快进来!快进来!”
刚刚万云和万风在外头的话,她都听见了,万雪感动得不行,娘家弟弟是个有心人,竟还知道在她生孩子的时候来探望她,不枉她和阿云自小把他带大。
“生了生了,是个小外甥女,叫甜甜,你当小舅了!”万雪又转头去床上,把孩子抱出来,要给万风看。
万云把西瓜放在五斗柜上,忙拦住她:“姐,阿风刚进屋,全身都是灰尘,别沾到甜甜身上了。我先带他去洗个脸。”
万风那双伸出去想抱小娃娃的手又缩回来,笑说:“二姐还是这个爱干净的讲究样儿。”
“我们也就几个月没见,能变到哪儿去?再说了,讲卫生哪里不好了?”万云自小就被万雪和万风挤兑她臭毛病多,一说到这个,姐弟三人就要闹几句。
因为万云的衣服总是家里洗得最干净的,但凡是她的东西,必定都是整整齐齐的,和家里其他人随便乱放的习惯完全区别开来。
“你二姐说得对,快去洗手洗脸。”事关自己幼小的女儿,万雪也开始在意了,孩子这么小,万一有什么病菌传染可怎么办?
万云找出一条新毛巾,带着万风去水房,问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万风不是常出门的人,也就有两回万云带着他从万家寨出来,坐车到县里看万雪,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他竟没找错地方。
“二姐,可别提了!我一大早就从西郊坐公交车过来,因为记错路口,下错了站,往回走了一圈才到孙家巷,问到大姐原来住的那个院子里,大家都上班了,里面只有个老太太在门口坐着,我问她孙家宁在不在,她耳朵不好,回话也九不搭八的,我听了半天,才知道姐夫和大姐搬家了,问搬去哪儿了,老太太又说不清楚。好在后来有个男的回来拿东西,听我说找姐夫,给我指了路,我这才找到这儿的。”
万风说起这一早上绕的路,越说越躁,感觉这天气又更热了,太阳对着自己烤似的,他拿过万云手上的毛巾,用冷水擦身擦脸,开水龙头洗个头,犹觉得不够痛快,干脆脱了身上的衣服,露出瘦弱黝黑的身板,再顺手把衣服也洗了,反正现在干得快。
万云看弟弟的身上一眼,拿毛巾给他搓了搓背后,也不知道这万风怎么回事,才几个月不见,黑成这副样子?
“二姐,你还没说呢,大姐怎么搬到这儿来了?”万风这半大的小孩儿,对一切都关切。
“就是觉着大家挤在一起不方便呗。”万云看水房门口没人,拣了几件重要的,低声把孙姐夫和家里的事情说了,把年少的万风听得一愣一愣的。
听到最后,万风才拧干毛巾,搭在肩上,说:“反正别欺负我们大姐就行。”
万云点头,显然也是同意的。
他们姐弟可把万雪想得太善良了,他们的大姐哪儿是别人能轻易欺负得了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今天姐弟三人见上面,非得好好说说话才行。
坐在木头沙发上,万风打量着姐夫和大姐的这个新家,果然是新家新气象,一切都体面气派,比孙家巷那个住了两辈人的大通间好多了。
逗了逗孩子,万风也发出和万云一样的疑问,孩子这么小,可怎么才能长大哦?
“怎么长大?你当初比甜甜还小,还不是长这么大了!”万雪没好气地白妹妹弟弟一眼,两个傻子!
万云和万风互看一眼,不敢反驳他们大姐,只笑呵呵的,一同以往的相处。
“你怎么跑来了?不用上课?”万雪抱着孩子坐在一边,问万风的话,要是万风敢逃课,她这个大姐的铁拳可没退步。
万风“嗐”一声:“姐,你都过得不知时日了。现在是暑假啊。”
“噢,对对对。”万雪一拍脑袋,她自己就是学校上班的,真是坐月子坐傻了,这个都忘了。
“大姐,二姐,我考上高中了。”万风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有些脸红,像是不好意思表扬自己,这年头大学不好考,高中也难考呢。
“我弟弟这么厉害啊!”万云惊呼,摇着他的手臂,“是考到县里的高中吗?”
“那我也没那么厉害,是联合高中。”万风挠挠头,他的分数够不上县里的高中,只能去几个镇合办的联合高中,从万家寨出发,走路要三个小时,往后就要住校了。
“那也不错呀,前几年我连联合高中都没考上呢。”万云替万风高兴,高中文凭总比
41.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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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风的到来,让万雪和万云姐妹比平常更放松自在,老实讲,她们姐妹和丈夫在一起也觉得安逸,但和自家兄弟相处,更有一种知根知底、互相兜底的松弛感,是真正的自家人。
兄弟姐妹,如手如足。
姐弟三人说了大半天的话,谈论的都是寨子里的人,张家长李家短,还有家里的爹娘哥嫂侄子侄女们,要不就说说自己现在的情况,聊得万云都忘了去做饭,万风说要去帮忙,被万云拦下来了,好不容和弟弟见一面,两个姐姐都舍不得让他忙活。
中午,孙家宁和周长城下了班,陆续到楼下的时候,有的人家已经端着碗筷在门口吃上饭了,万云还蹲在鸡笼子里抓鸡,廖大姐帮忙烧了一锅热水提过来。
“阿云,今天又吃鸡肉?”孙家宁从自行车上下来,在车棚子下锁好车,上前来和姨妹说话。
万云转过头去,看是姐夫,没有波澜地喊了他一声:“对,这母鸡是阿风拿来的。今天吃蘑菇炖鸡,姐夫你先上去吧,很快就吃饭了。”
“阿风来了?”孙家宁也意外,他们没有往万家寨递生孩子的消息,还以为阿雪的娘家人都不会来了。
万云低着头去掰那个母鸡的脖子,拔掉一部分细软的鸡毛,想着在哪个位子给它来一刀好放血,也没应孙家宁的话,没一会儿就听到周长城在不远处叫她:“小云!”
对着周长城跟对着孙家宁,万云是完全两副面孔,她回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跟多年未见的亲人相见似的,抱着那只命不久矣的母鸡跑到他身边,扬起一张闪光的俏脸:“城哥!你回来了!看,是阿风带来的母鸡,他一早从西郊拎过来的!他还买了西瓜,天气热,我用冷水泡着呢!等会儿你多吃两块!”
孙家宁看着万云那副小女人得志的面孔,悻悻,幸好他也有老婆,不然能被她这区别对待给噎死,和妹夫点头打个招呼,就慢慢爬楼梯上去了。
“要杀鸡吗?”电机厂最近忙得要命,周长城累了一上午,但见到万云,就忍不住一脸笑,从她手上接过那只母鸡,“我来吧,你照顾姐姐这样辛苦了,去歇会儿。”
完全忽略了万云口中提到的万风。
杀鸡放血烫开水拔毛,夫妻俩儿做得很快,那碗鸡血给了廖大姐,其他的都被周长城拿到楼上去了。
万云省归省,但做菜一向来舍得放油盐,一个小鸡炖蘑菇加姜蒜,又下了点米酒,出锅时还洒了一把葱,喷香,把四邻都招来了,要不是顾着万雪是个产妇,估计有人得上前来换几块鸡肉吃吃。
为了庆祝万风考上高中,万云还托了廖大姐买了两条鱼,鸡、鱼、猪、炒鸡蛋和酸辣鸡杂,上了五个菜,也真给万风砍了个大鸡腿。
当着两个姐姐和两个姐夫的面儿,万风红着脸把鸡腿给吃了。
“二姐做菜就是好吃!”万风有一阵没吃到万云做的菜了,怀念不已,又叽里呱啦地说从前他二姐在万家寨,老被人喊去做酒席小菜的事,“上个月老根叔家娶儿媳妇办酒席,还说可惜你没在寨子里,不然得让你掌勺做猪杂菜的。”
万云心里美美的,得意地看了眼周长城,像是在说,往后多多给你做好吃的。
周长城心里也美得冒泡,这么会做菜的女人是他媳妇儿呢,顺手往小云碗里夹了一块鸡翅。
“我的天啊,你们夫妻两个,恩爱也注意一下场合,阿风还是个小孩儿呢,别把他给带坏了!”万雪都要没眼睛看了,都是从新婚夫妻过来了的,就没见过阿城和阿云这样粘腻的。
万云脸色红红的,还要犟嘴:“我们哪儿不注意了。”
孙家宁和万风嘴角都噙着笑,认同万雪的话。
周长城则是往万云那儿靠近了一点,以示支持,更是让姐姐打趣了一波。
大姐夫孙家宁,万风已经见过几回了,他比自己大了十五岁,万风知道他是面冷心热的人,只要大姐回娘家探亲,他腿脚再不便,都会陪着大姐回去的,除此之外,大姐夫还会教他少些玩耍,多用心思读书考学,努力跳出农门。
至于二姐夫周长城,万风是第三次见,前两回都没怎么说话,第一回是来家里提亲,第二回是到家里迎娶二姐,还带着他去周家庄吃了个酒席。今天这么看起来,二姐夫比大姐夫还要不爱说话,万风瞧不出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不过看样子好像挺会帮他二姐干活儿的,二姐对他也好。
万风虽然年纪小,但不是个冷场的人,两个姐夫不爱说话,他就多说一些,说自己在这两个月在西郊的事,又说一些学校里的趣事,就是不怎么提万家寨的爹娘和哥哥,这些话,他估摸着姐夫们都不爱听,好不容易聚一次,还是别扫兴了。
懂事得让人心疼,才十七岁的孩子呢。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其乐融融。
周长城算是看出来了,这姐弟三个各有特点。
大姐万雪厉害,二姐万云心里有盘算,弟弟万风是个止不住的话痨,不过他的话多不让人厌烦,只觉得有趣。
吃过饭,周长城和孙家宁收拾碗筷,万云和万风把西瓜切了,除了万雪不能吃,每个人都分了两块过嘴瘾。
吃完西瓜,万风就说要走了,他要坐今天下午的一班车回万家寨,回去收拾收拾,过两日就要去高中报道了。
万雪和万云舍不得弟弟走,想多留他两天,可家里安排起来又确实麻烦,相见时难别亦难,感觉聚了不到一会儿,就要分开了。
“阿云,我刚收了两套你姐夫的旧衣服,就在衣柜底下的抽屉里,你去拿给阿风。”万雪撑着腰站起来,生完后,她不时会腰膝酸软,弯腰低头这些动作都少做。
“知道了。”万云赶紧去拿衣服,悄悄往里头夹了二十块钱。
家里人穿衣服都是这样的,只要不破不烂,大的衣服留给小的穿,万风就收过几次孙家宁的衣服。
万风看看大姐夫没意见的模样,才敢从二姐手上拿过那个装衣服的袋子,高兴地跟两个姐姐姐夫说了再见,拿着衣服要出门,万云出去送他。
“姐夫的衣服可能有点儿大,让娘替你改小一点。回到家,跟她说,大姐和我都好,织布累眼睛,让她别夜里织了。”万云殷殷叮嘱弟弟,“你去到学校好好学习,有什么事就回家找爹娘说,和他们说不着就来县里找我和大姐,知道吗?”
“知道了,二姐。”万风从衣服里摸出两张十块钱,姐姐们一点创意都没有,每次都在里头给他夹钱,笑嘻嘻的,“二姐,这是你给的,还是大姐给的?”
“我给的,让你做生活费。拿着吧,在学校读书不用钱啊?”万云见他要给回自己的样子,努力板起一张小脸,可惜再怎么故意,也没办法做出万雪那种厉害相,万风是一点儿也不怕他二姐的。
“我有呢,这个暑假我赚了三十多块钱,早上花了十块,身上还有二十,省一省能花一个学期了。”万风果真要把钱给回万云,“大姐说你在县里没工作,成天挑担子做小生意,辛苦得很,我不要你的钱。”
“钱都不要,你傻啊!”万云不肯接,张口就说万风是傻子,“担担子又怎么样,还能苦得过田里的活儿,让你拿着就拿着,你跟谁学的这样假客气?”
“我和大姐给你的钱,还有你自己存的钱,千万别让爹和哥嫂们知道,小心他们给你搜刮个精光,要学会藏钱,知道吗?”万云担心死了,万风这么单纯的性子,回去被人一套就把身上的钱掏出来了,那这两个月在西郊的太阳都白晒了!这黑皮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白回来?
万风发现他二姐到了县里,嘴皮子变利索了,他低着那根本没办法低调的鸭公嗓说:“放心吧二姐,我灵醒着呢!谁也别想拿我的!”
“那娘呢?娘也不说?”其实秦水苗还是挺疼万风的,毕竟是小儿子,时不时从哪里弄来一两块钱都给他花了,万风想孝敬他娘的。
万云想了半天,又心疼地从兜里掏出五块钱:“你就说是我和大姐给娘的,让她别又让爹给哄去赌博了。”
其实这话说也是白说,他们家不止老爹赌,老娘的钱也是赌出去的多。
42.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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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雪的月子到了九月中旬就坐得圆满了,她得回学校上班去,万云也解放了,从物资局的筒子楼回到家具厂的筒子楼。
回去后,万云几乎从白天睡到黑夜,周长城起床都没吵醒她。帮万雪坐月子,尽管有廖大姐帮忙做家务,但哪里有空闲的时候,细碎的事情日日磨,根本磨不尽。
宝宝哭的时候,万雪暴躁的时候,或者是万雪和廖大姐有带孩子方面的矛盾的时候,都需要万云出来调解,三个女人带个小女娃娃,就没有清净过一日。
看着孙恬一天天长大,和大人的互动越来越多,越来也爱笑,周长城和万云还想过,干脆自己也生一个,到时和万雪家的一起长大,表亲们关系也更好。可带了一个多月的孩子以来,万云马上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生孩子占用时间不说,还花钱,他们现在养不起。
万雪的伙食有时够不上,孙家宁的票顶不住的时候,万云就自己掏钱出来,到东郊给她姐买点儿好的,跟周长城一起担担子赚的那五十她没有动,而是拿出自己小铁盒里的那四百块的存款,一个月下来,去了四十多,心疼得万云睡觉前都要想一遍,不过是给自己姐姐花的,她又觉得值,想想就放在脑后了。
周长城心疼万云,抱孩子抱得她手都酸软了,偶尔跟大姨姐还会闹点口角,一个屋子里,姐妹俩儿谁也不理谁,各自为政,他和孙姐夫看到了还得两边安抚,又都不敢说重话,她们是姐妹,吵了之后,不到半日就能和好,连襟两个对着自己老婆都不敢说对方姐妹的不好。
远香近臭,再亲的亲人都不好在同一屋檐下一同生活过久。
于是回到家的这两日,周长城都没有让万云做家务,只让她先缓过来。
事后他们夫妻俩儿都说,这不是自己的孩子,用心带起来都这样累,若是自己的,只会更辛苦,投入的心血更多,何况他们现在收入还不高,年纪不大,要孩子的事往后放,卫生所那免费的橡胶套还是要按时去领取。
其实从八月中之后,电机厂的活儿也很忙,这次武厂长接回来的单子是有大背景的,省里的大国企要转型,从专门做家电部件,转为做家电成品,想赶上一波时代的家电热浪潮,除了电视机,他们还发力电冰箱和洗衣机,只要是市场上热销的家电,他们都想凑上去分一杯羹。他们的目标是,要就往全国最大最强的企业去做,不然就不做,不搞小打小闹那一套。现在不再讲阶级斗争,各地方发展经济是重中之重,因此这个转型得到了省里很大的支持,武厂长能把这个单子拉到平水县还是走了关系的。
虽有心转型,也想发展经济,但这样的企业还是保留着七十年代的管理作风,政企不分家,领导层对市场有热情,可技术组合和市场调查是相对空白的,且因是大企业,改革的脚步僵硬,受原先连带责任制度对人心思的影响,进程较为缓慢。这些任务一个个拆下来,对下游厂子来说都是肉,可省里的工业制度不完善,并没有集中生产的优势,分到各个市县,反而是分散又扩大了成本。
不过这些都大方向和大条件,需要大人物去思考和烦恼,武厂长把订单拉回平水县厂里来,就已经是拯救了整个厂子的职工,有工开,有订单,就有工资发,人人都能活得下去,甚至说不定还能恢复厂里七十年代的辉煌。
因为这一批零件量大、工期紧,一定要赶在中秋节前全部出货,运到省里,省里组装好,想年底在那几个经济条件好的大城市搞一波大促销,打出名堂来。
于是电机厂里又久违地排了两个班,采购部门的人天天往外发电报打电话,订购相应的钢材和塑料等各种物料。现在生产力不发达,物料也不是说有就有、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有时候还得找相应的上级领导批条子发文件,才能轮到平水县电机厂拿到这些货,因此每个人都奔波起来,干得热火朝天,门口送料的供应车辆往来,仓库管理员一日忙到晚,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支持这个订单。
周远峰带的三个徒弟作为技术类的工种,显得尤为重要,一周两天的夜班,排到夜班时,上到半夜,没有公共汽车回去,周长城只能和刘喜在厂里的大通铺对付一宿,第二天吃过午饭继续上班。
电机厂的职工们已经闲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有个大的订单从省里拨下来,个个都铆足了干劲,保证一定在中秋节前完成任务。
中秋节和春节都是大节,每到这两个节日,厂里都会发不少的福利,就是临时工在这个节日领到的福利,跟正式工所领的也相差无几。
平水县的习俗,是在每一年中秋时,嫁出去的女儿都要回娘家探亲的,跟万云结婚这半年多以来,周长城对万云的一切都很满意。
今年是结婚的第一年,不是跟万家寨断亲,万云是一定要回去的,周长城是个男人,有男人的虚荣心,就希望到时候自己可以领多一些福利票,让万云回去走亲戚时都带着,老婆有面子,他也有面子。
考虑到厂里现在的状况似乎挺红火的,尽管这一阵子忙忙碌碌的,周长城空下来的时候,都会去找人事科的人打听临时工转正的事情,烟都派出去不少。
人事科的人得了领导的交代,对一切来问这类问题的职工,通通都一个口径,目前厂里的决策还没有变化,维持原样,但是又安抚周长城,让他好好工作,别灰心,领导一定能看到上进努力的职工的。
人事科的这些话,就像是悬挂在驴子面前的一根萝卜,抬眼就能看到的希望,让周长城又有了信心,干劲更足了。
等转正了,他就能跟师兄他们一样,可以考级,领正式工的工资和福利,只要不胡来,就不会被开除,随着级别升高,工资也会涨,收入一高的好处是很明显的,正式工受人尊重,小云也不用那么辛苦,天天想着怎么担担子做买卖。
这些都是周长城这个临时工的心思和愿望,事情没有成,他就没和万云说。
万云回到家,休息了一天一夜,毕竟年轻,身体的疲惫缓过来了,很快又生龙活虎,要重启原先做卤菜小生意的事情。
周长城那日从肉联厂拿回来一副猪肠,万云用多多的盐和一把米粉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冲净味道,开始下料煮卤水,再把从东郊收集来的莲藕、香姑、豆皮、腐竹、笋干之类的素菜一并放下去,好好地泡了一夜。
秉承着不浪费的好习惯,万云还煮了二十个卤蛋,第二天是周日,周长城的最新排班是可以休息半日,他们刚好可以拿去西郊卖掉。
一切准备妥当,就等明天来临。
夜里周长城回来睡觉,屋里一股卤香味,年轻男人,白日磨铁,晚上搂着妻子冲动两回,到了夜里硬是饿得睡不着,被万云笑说是馋嘴猫,还是忍不住起来开灯,给他剥了两颗卤蛋,让他吃下去,周长城那种饿得烧心的感觉才散去。
隔日下午,万云一头挑着卤蛋,一头挑着卤水,到电机厂边上的公交站等周长城。
一下班,周长城就从厂里出来,连工衣都来不及换,就从万云肩上接过担子,两人坐车去西郊,万云还想着和周长城一同去修铁路工人住处的,但周长城不愿意,那里太杂乱了,万云也没和他争,就老老实实留了十颗卤蛋在林店东那附近卖。
这是他们第一回卖卤水,万云的定价比国营饭店的便宜五分到一毛钱,又不要票,一切都先试试水,一个卤蛋卖三毛,一碗全素卤菜是四毛,加肉是五毛,要是有人砍价,三个回合下来,看顾客实在想要,就少个三五分钱。
这些都是夫妻俩儿做熟做惯的事情了,所以周长城也不觉得难,挑着担子就走了。
万云则是带着她的十个卤蛋,到长途车停下来休息的地方卖。原本万云以为着卤蛋定价三毛有点儿贵,会卖得慢些,没想到来了辆大巴,下来十几个人,一堆人上去卖吃的,万云带着卤蛋混在其中,不到二十分钟就全卖光了。
收了三块钱,万云不敢在那一片乱逛,而是跑到林店东店里去了,上回和他虽然略有争执,但好歹是个熟人。
最近报纸上报导了不少抢道儿的新闻,平水县也偶有发生,万云对陌生人很警惕,那些不知姓名路过的人看她一个独身女子收了钱,万一有人起了歹念就不好,借了林店东的屋檐,外地人也不敢跑到人店里撒野。
林店东有两个月没见万云了,好奇地问她去哪儿了,是不是不做小生意了?
万云说是家里有事儿,最近才空闲一些。两人开始拉起了家长。
林店东摸着自己的光头,抓了把自己家里做的香瓜子给她:“尝尝。”
万云要笑不笑地接过来,嗑开一个,还是放料不足,不香不咸,味道不够,难怪卖不出去,但仍客气地说:“还行嘛。”
林店东就笑了,这小万,牛脾气,于是把这阵子收的生瓜子抬出来,放在老旧的玻璃柜上,看起来是十斤的量,仿佛没有发生上一回的事,指着那瓜子,问万云:“新收的,八毛钱一斤,你要不要?”
万云本想说,之前不是讲到七毛吗?可再一回想之前的龃龉,也不磨了,免得后面和林店东没有回旋的余地,就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行啊,您给我上称,看看重量。我这次来就是来
43.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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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万云预料得差不多,收的这十斤瓜子,还在晾晒的阶段,就被家具厂的人预定走了六斤,一到中秋,各单位放假一天,节前节后是探亲访友的高峰期,几乎每家每户都要走亲,一个月前,供销社就在慢慢预留起饼干瓜子糖果这些吃食礼品来了,每天都有人持票和钱去买。
万云自己留了三斤瓜子,周长城肯定要给师父师娘一袋的,她回万家寨娘家要一袋,给她姐家里也要一袋,剩下的则是陆续到县里的各个人多的地方卖掉,一碗一碗地出去,很快就收回了成本,这回赚了至少有十八块。
不过因为瓜子少,锅小,耗柴火,只有万云一个人工,五香瓜子这个生意做得也不大,赚的都是辛苦钱。若是煮了瓜子晾晒,就没有办法顾及到傍晚去坝子街卖素卤菜这件事,在家具厂晒瓜子,万云不放心让其他人盯着,而这时候他们还没有雇人的想法,因此也都是小头出钱,再小头进钱。
不过,在西郊快速卖出的那一锅卤菜和卤鸡蛋,给了周长城和万云极大的信心,因此傍晚到坝子街的新渡口卖素卤菜就成了万云忙碌时的一个小执念。
等觑了一日,稍微有空的时间,万云一大早就卤了一大锅素菜和二十个鸡蛋,一路志得意满地朝着目的地走去。
但没想到这次的卤菜买卖却成了她的首个滑铁卢。
卤鸡蛋三毛钱一个,一晚上下来,只卖出去五个,都是那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买的,有家有口的根本舍不得花三毛钱买个蛋吃。
至于素卤菜,三毛钱一碗,要的人也少,全都是素的,不是莲藕就是笋子,这些都是平水县人日常会吃的东西,卤煮锅里连块肉都没有,吃个五香也没甚意思,现在即将过中秋,谁家的菜都算丰盛,实在不馋这一口,除非是一些爱喝酒的,要了点儿回去下酒,就这样,还要和万云三分五分地磨价钱。
九月份,平水县的蚊子不像夏天的猖獗,但也还有一些,入了秋,到了夜里还有点凉风,万云掐着手上的蚊子包,不住在地上跺脚,挥手赶灯下的飞虫。
隔壁卖甜水、卖冰粉、卖酸辣小吃的人陆续都回家了,只有万云还守着几乎满着的担子,固执地站在路灯下。
周长城加班到晚上九点钟才下班,一下班他就先去找万云,那时候新渡口只剩下她和另一个卖米粉的大哥了。
米粉撑肚子,可以当主食做宵夜,五毛钱一碗吃下去,加勺辣椒,配着加了虾米的汤头,热乎乎的,工作了一天的疲劳和饥饿都被赶跑了,比那单个的卤蛋实惠。
周长城一眼就看到卖米粉的大哥忙个不停,万云只能在一边干看着。
这是担担子做小买卖以来,万云最沮丧的一次,今天没赚钱,若是处理不及时,会亏掉成本。这些素菜已经下锅卤了,积在家里,隔天就不新鲜,三天就会坏味道,自己也吃不了那么多。虽然现在大家都不会浪费粮食,即使过餐了也会吃,甚至还有说卤久了才入味,终究这么着也不是办法。
当然一点小挫折,万云没有到心灰意懒的地步,可也着实不好受。
周长城看出万云的不得劲,抿紧嘴唇,他也替小云着急,这必定是她忙活了一大早才做好的一锅卤菜,泡了快一整天,香透了,这才拿出来卖的。
“小云,回去吧。”周长城过去,摸了摸万云的头,又蹲下收拾凳子和碗筷勺子,“太晚了,明天再来。”
“城哥!”万云见到丈夫,的嗓音都蔫儿了下去。
周长城也累,中午没得休息,站了十多个小时,腿都不会打弯了,满脸的倦意,还是快速收拾好东西,要快点去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具厂,不然错过了车就要走路回去了,他没有和万云多说话,只是沉默地担起担子,牵着她的手,木木地朝着车站走去。
万云虽然有些丧气,还是看出了周长城的困倦,忙从锅里舀了两个卤蛋出来,又拧开一个铁水壶:“城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周长城一手定住肩上的扁担,另一只手接过那个剥好的卤蛋,两口就吞下去了,万云忙递上水壶,周长城咽下鸡蛋,又喝了两口水,继续吃下一个。
万云卤的鸡蛋又香又辣又入味,周长城六点就吃了晚饭,晚饭后又不停开工,直到刚刚,一连吃了四个,这才压住肚子里的那条馋虫,在工作中流失的能量仿佛也被补充了一些回来,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人累到极致时还不能休息,整个肢体和脸色都会麻木。
万云不敢让周长城挑扁担,坚持要自己来,周长城也没勉强,他最近确实是累,那工期赶得要命了,之前还是两班倒,大伙儿能松一松,最近都安排成三班倒了,别说年轻人,就是德高望重的老师傅都得加班加点,个个都在拿命熬着干活。
为了激励员工的干劲,今天下午厂里提前发了中秋节的福利票,这一回不论是临时工还是正式工,全都一视同仁,粮油票、月饼票和糖醋票发了不少,甚至还有两尺布票,足够让职工们过一个好节了。
到了公交站,还有十来个电机厂的同事在等车,大家累成一团,互相依靠,都没有讲话,周长城认出其中两个同车间的,打过招呼,问他们要不要吃点东西。
于是万云剩下的那十来个卤蛋打折出售,两毛钱一个卖出去了,就连素卤菜,都有人合买了三碗,但吃卤菜不送酒就没甚意思,因此她带出来的那盘菜看起来也没有减少太多,不过总好过一点都卖不出去,能少点亏损就少一点。
回到家具厂,周长城先去洗澡,万云还在家里整理这些小吃食,该遮的遮,该盖的盖,且这个地方本来就小,放了锅炉,还有两个箩筐,吃饭的桌上和凳子上放了两个竹筛,竹筛上铺着瓜子,再加上他们的生活用品,挤挤挨挨的,两个人站在同一个过道上都嫌挤。
周长城回到屋里,倒头就睡,万云心疼地拿了干毛巾给他擦头发,等擦了半干了,这才去洗澡,水房早就没热水了,他们结婚时,陆师哥送了个红色牡丹花热水壶,里头还有一壶热水,周长城没舍得用,留给万云了。
等回到床上的时候,万云摸了摸周长城最近明显瘦下去的面颊,说不心疼是假的,决定明天要去东郊买个母鸡,炖了汤,中午送饭去给他吃,不然老吃食堂没甚油水的大锅菜,又这样大的工作量,人怎么受得住?
睡不着,又坐起身来,看着屋里那盘被严严实实盖起来的糟心的卤菜,万云脑子里快速地转动,中秋节是个大节庆,全县人在那几天都要互相串门,上门做客就得带礼品,她得再想想办法,一定要在这一波喜庆中赚到钱,绝不能被困在这里了。
想完又躺下,依偎在周长城边上。
周长城累极了,却没有睡实,感觉到旁边有个温热的人,眼睛睁不开,不知是谁,内心知道是个可信任的人,把人揽到怀里,头抵靠过去,手伸到两团柔软的地方,左右各揉一下,喃喃叫了声“小云”,手放在万云胸口,却又没动静了。
像是起了色心,却又有心无力。
万云在黑暗中,借着月亮的光,摸了摸他那管翘挺的鼻子,真是个傻子,凑上去亲了一口,伴着卤香味,这才慢慢睡去。
周长城睡了个好觉,隔日正常起来上班,万云也跟着起来了,说好中午去给他送饭。
周长城换上万云洗干净的旧工装,被妻子放在心里肯定是欢喜的,但是他不同意:“你天天忙着瓜子卤菜的,太累了,别来。”他了解小云,若是她白天出门去县中心,肯定不会花费两毛钱坐公交车,而是走路去的。
万云却说:“你看你都瘦出骨相了,再不给你吃点儿好的,抱起来都硌手。”
“昨晚我想清楚了,为什么这么久县里都没人卖素卤菜,原来是大家吃得少,也卖不动,那我就不卖了,昨天剩下的这一锅,中午我拿些给我姐和师父师娘他们。等过阵子你休息的时候,我们每周去西郊跑一趟,多做点儿卤蛋,卖给过路的人。”
“还有几天就到中秋节了,我下午去西郊找林店东买瓜子,多做一点,反正现在天天出太阳,不下雨,多晒些,好好保存,瓜子也放不坏。要是阿文姐家里做米饼,我也搭个伙儿,烤点儿米饼过节。”
“现在入了秋,咱们的棉被和棉衣棉裤都要操持起来,还没和潘老太说要借他们家的缝纫机,等会儿还要给她留一碗卤菜。对了,中秋节后第三天是周六,你放假吧?咱们还得回一趟万家寨。中午给你送饭后,我去问问我姐今年是怎么打算,要不要一起回去。”
这么一说起来,全是事儿。万云不赖床了,赶紧起来,穿好拖鞋,手脚利索地穿衣照镜子梳头发,拿起毛巾牙刷出门洗漱,又叮嘱周长城中午别在食堂吃,等她送饭。
原来维持一个家庭的运转,要做这么多的大情小事。
周长城这下完全懂了,什么叫家里开满花,全靠媳妇来当家,他只是负责在厂里干好活儿,拿工资回家就行,但万云在家什么都要管,桶里还有他们昨晚换下的衣服,他没空,就落到了万云手上,再加上屋里屋外的卫生,林林总总,够她累的。
“这是昨天厂里发的票,”周长城从另一件衣服的兜里掏出一叠
44.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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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长城从电机厂出来后,看到万云立在门口一棵树底下,她背了个县里农人常用又实用的阔口背篓,双眼盯着大门络绎不绝出来的下班工人,生怕错过周长城的身影。
好在周长城个子高,人又长得精神,万云一眼就看到他了,朝他用力挥手,用大大的笑容迎接他,周长城也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幽邃的眼眉在众人中尤为突出。
“小云!”周长城小跑过去,上前把万云的背篓拿下来,挺重手。只是送个饭,怎么还背了个这样大的竹篓过来?
两人找了个电机厂门口的石头长凳坐下,万云从背篓里掏出两个饭盒和一碗用枯荷叶盖起来的鸡汤:“城哥,快喝汤,有点凉了。”
对于做饭的人来说,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看着吃饭的人,把她做的饭菜通通吃光。
周长城边喝汤,边看着万云把两个铝制饭盒打开,满满的饭菜和鸡肉,看得人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有两个鸡腿,你一个我一个,我在家吃过了。”万云巧笑,指了指饭盒,“今天我还做了你喜欢吃的番茄炒蛋。”
“好喝!”周长城饿了,喝汤如牛饮,又把里头的鸡肉红枣和香菇都吃完,再端起饭盒吃饭,肚子跟个无底洞似的填不满,万云在一边不停地叮嘱他吃慢点。
“里面还有什么?”周长城吃完,满足地用小云的手帕擦擦嘴,看背篓里头还有几个碗,用一块布挡着,问道。
万云把布掀开,她煮的十多个卤水鸡蛋,和几个照样用枯荷叶挡住的小碗:“这是剩下的卤菜,等会儿你拿三碗回去,给师父和两个师哥,记得让他们把碗拿回给我们。我去我姐那儿一趟,给她也留了。”
“去完我姐那儿,我就去一趟西郊,之前和林店东说好去拿瓜子的,这二十个卤鸡蛋,我顺便在西郊卖一卖,中秋节前后往来车辆肯定多,能赚一点是一点。”
给万雪的那一盆卤菜,明显比其他三个小碗要大一些,都是万云这个当妹妹的小心思罢了。
“小云,你真有办法。”周长城再次由衷地表示佩服,出了电机厂,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干,在努力钻营钱票这些事情上面,完全不如万云的脑筋灵活,“只是你别太辛苦,要是没卖出去就早点儿回来。”
“好,我晓得的。”姑娘家,一个人在西郊总是让人担忧的,万云知道。
“对了,这是早上收到的邮政包裹条子,是桂老师在广州寄来的,还有一封信,你顺便拿回去,下午有空的话就到邮局去领。”周长城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和一张手写的包裹单,“晚上我还要继续上班到九点,你先回家,要是累了先睡,就别等我。”
“知道了。”万云把信件和单子收起来,没有立即去看。
这个桂老师真客气,上回她和城哥只是给他寄了几袋平水县的山货特产,他竟还有还礼,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周长城把饭盒洗净后,放回万云的背篓里,双手端了三晚满满当当的素卤菜回了厂里。
万云则是继续背着她的背篓去了万雪家。
万雪出了月子,依旧请廖大姐来帮忙做家务带孩子,双职工家庭的时间被工作卡的很死,孙家宁一个男人,先不去说他是否是个称职的爸爸和丈夫,就万雪这个要上班的妇女而言,有了孩子真是恨不得把自己掰开来用。
作为一个校职工,万雪上班不忙,但按着规定,上班时间她就是不能离开学校。有两回她把孩子带到学校去,领导觉得可以理解,倒是被两个同事给批评举报了,后面主任也认为她这个头开得不好,不然其他的校职工有样学样,影响不好,就让她上班别带孩子来。
没有办法,万雪只能继续请廖大姐替她看着孩子,和廖大姐说好,每隔两小时把孩子抱到到县小学来,她再找个没人的角落给孙恬小朋友喂奶,喂完奶再让廖大姐抱回去。
孙甜小朋友,小小年纪,就成了“走读奶娃娃”。
万云专门挑了他们午饭过后的时间来的,万雪刚喂完奶,手上抱着孩子,稀罕地摸自己女儿的手手脚脚,怎么看都不够,而孙家宁则在里头午睡。
“姐。”万云轻轻地敲门,这时候筒子楼的人大部分人都在午休,不好大声说话。
万雪听到万云的声音,立即站起来去开门,见是妹妹,小声笑着对怀里的女儿说:“甜甜,小姨妈来了。”
“甜甜好。”这个孩子是万云抱着长到一个月的,感情亲厚,摇了摇她的小手,逗逗她,还不到两个月的孙恬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奶呼呼地眨着眼睛,没几下眨累了,翻了翻白眼,闭眼要睡着了。
“你怎么这个钟点过来啦?”万雪没把门打开,头稍稍往后回了一下,怕吵到孙家宁。
秋天一到,田里堆积秸秆,山上落叶多,枯柴也多,他们林业局的防火工作又要展开了,孙家宁最近都在忙着给下级林业单位和林业站下发文件,传达护林精神,累得他回到家就想躺着。
“我给你和姐夫送卤菜。”万云站在门口没进去,外头的太阳依旧火热,落在她脸上和身上,万云的额头出了一层汗,水晶晶的,大眼睛里都是真诚,“姐夫在午睡吧?我不进去了,你拿着。”
万雪让她等会儿,回去把孙恬放在孙家宁身边,放好那盆素卤菜,抽出一张油纸,包了两个五仁月饼出来,半阖上门,递给万云:“拿回去和阿城吃。”
万云没有推却,拿过来放在脚边的竹篓里。
“怎么没担担子,又换成竹篓了?”万雪知道万云一直在搞些小生意,但具体卖什么,一会儿瓜子一会儿米糕,她现在有些迷糊,好像妹妹什么都在弄。
“担担子”这三个字从万雪嘴里说起来,万云有点过分敏感,但是她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这点敏感,压住那阵脸热,而是从竹篓里头拿出两包瓜子,五香和香辣味的:“姐,你把瓜子拿到学校去分给你同事他们吃,他们要是觉得好,想买的话,你帮我拉拉线,和我说一声,我做好了,给送到你们学校去。”
不等万雪开口,万云一鼓作气,赶紧说:“我这个不要票,是自己晒的,一斤三块钱,他们要不了那么多,要几两也给送,你帮我登记一下,我用报纸包好,保证不缺斤少两。中秋节到了,这些瓜子自己留着吃或带去走亲都行。家具厂就好多邻居都订了。”
万雪拿着拿包瓜子,心里五味杂陈,似乎有一百句话要开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答应了一脸紧张看着自己的妹妹:“行,我带去给他们吃吃。有人要的话,怎么和你说?”
“明天下午,你下班了,我再来找你。”万云立即绽开一个笑,那口屏起来的气也散了散,提起的心都放下不少。
在大马路上做小买卖,吆喝喊客,万云自觉脸皮厚不在意,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可上门自荐自己的东西,还是要托万雪去做这事儿,她是真心害怕被拒绝,何况她姐说话训斥人的时候,可一点情面都不留的。
才二十岁的姑娘,谁人没有自尊呢?
万雪伸手把妹妹略微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去:“成天担担子,辛不辛苦?”
“不苦!”万云用力笑,用力摇头,嗓音紧绷,脸上的汗水落到脖子里,消失在衣服底下,看不见了,“最近中秋,我想着赶紧做一批瓜子出来卖掉,反正我现在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嘛,不如找点事情做。”
万雪都有点不忍心看万云脸上的笑,转过眼,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小平地,地上长了零星几颗杂草,一年四季都在,无人踩踏,也无人浇水,天生天养的,好像不会死掉,也不会莫名被拔除。
她换了个调子,用欢快的语气说:“看来这个中秋节,你赚得不少,房租不愁了。也是好在你会打算,日子过得下去,手里多留点儿钱总是好事。你是不知道,养个孩子,精心一点儿的话,花费一点不比供个学生少,我和你姐夫两个人的工资有时都撑不住。”
万云知道万雪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笑得又更大力了些,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发酸,拎起脚边的竹篓:“姐,那就多谢你了!快两点了,你也去午休一会儿吧。我先去趟邮局,给邹长城拿个包裹。”
“行,去吧,太阳大,记得走树底下,别被晒着了。”万雪拿着拿两包瓜子,殷殷叮嘱她,看着妹妹的背影,万雪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点嫉妒万云那种永不服输的鲜活生命力。
万云下了楼,脸上还绷着那个笑,上嘴唇黏在牙齿上,有点扯痛,想到已经不在她姐面前了,这才松了松肌肉,揉揉自己的脸颊,一阵落寞的心情侵蚀上来,这次不是先头对姐姐那种酸溜溜的失落感,她是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不过,她安慰自己,只有一点点可怜,如果她姐能拉来几斤瓜子的订单,那么这一点点可怜也会消失的。
当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到西郊的时候,万云的已经转过念头来了,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干净,干燥,有点干活弄出来的小口子,
45.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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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云赶在邮局下班前的半小时,把桂春生寄来的包裹领到手了。
看到万云递过来的条子,橱窗里两个男工作人员互相对对眼儿,这大木箱子放了两天,领取人总算来了,他们从接到的那一日就开始猜测了,这里头装的都是什么东西?地址是从大城市寄过来的,箱子又封得严严实实,一点窥见不了。
光是帮她进去抬木箱子的工作人员就有两个,其中一个看着像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伙儿说:“你这亲戚给你了什么东西啊?老大一个箱子,沉甸甸的。你一个姑娘家估计拿不动。”
万云还想,能有多大?她一个人肯定能扛回家:“不知道呢,等会儿看看。”
等那被封起来的木箱子被搬出来后,万云也惊呆了,那木箱子四四方方的,长长的一个,也就比她人矮一点,四周钉了几十个钉子,现在要拆肯定不方便,也怕拆出来的东西零零碎碎的,她不好拿回家具厂去,还是得整个箱子运回去才行。
刚刚和万云说话的小伙子看她一脸为难,笑着说:“门口右手边走几步,有专门帮人拉货的三轮车,只要是在县里,都能帮你送过去。你到哪儿?”一副热心肠,急人之所急的模样。
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工作人员斜眼看了眼自己的小同事,又扫了眼万云那张甜甜的面孔,就知道为什么这年轻男人怎么忽然孔雀开屏了。
嘿,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
万云根据那年轻男人的指点,拐出去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健壮的中年大叔回来,那大叔戴着一顶草帽,肩上披着一条毛巾,双手青筋暴起,看着像是做惯了苦力活儿的,他的身后拖着一辆旧旧的三轮板车,板车上还凌乱放着几根自己搓的草绳子。
两人说好了把箱子拉到家具厂筒子楼的价格,要六毛钱。
万云看着那个快和她人差不多高的木箱,放下背上的背篓,和大叔一起把木箱子搬上去,刚刚那年轻人见状,也三两步跑过来帮忙,三人一同发力,抬起放下,拉车大叔用草绳子给木箱绑了个十字,万云顺手把背篓一起放到板车上。
见万云只是沉默地干活儿,年轻人有些讪讪,不死心,凑前去:“你这亲戚还真实诚,怕是寄来不少好东西。”
万云笑一笑,即使额头的汗水黏住了头发,笑起来仍是灿若春花,双手在板车后扶住箱子:“不知道,是我爱人的亲戚寄来的。”
“我爱人”三个字一出来,那年轻人就跟石化了一样,不可思议地看了眼万云,她到结婚的年龄了吗?
万云没看到那年轻人略微可惜和破碎的眼神,擦擦额头的汗,跟在拉车大叔的后头,扶着箱子和背篓,一步步往家具厂走去。
走了快一个多小时,这才到家门口,万云请大叔帮忙把箱子搬下来,付了六毛钱,又给他倒了一碗水感谢,等大叔拉着车走后,她对着占了他们家一小半地方的木箱子发愁,钉子钉得这样严实,她徒手真没办法打开,还是要等城哥回来,拿工具撬开才行。
顾不上这个箱子,万云忙忙把背篓上的东西拿出来,又点了点卖卤蛋的钱,放入他们存钱的铁盒子里,趁着天光没有完全黑下去,赶紧挑瓜子里头的掺杂物,早开灯就意味着多花电费,她和周长城都是习惯挨到摸黑了才肯开灯的。
万云手速极快地挑了一遍瓜子里的小杂物,看外头有人亮灯了,自己也开始拉灯,用中午留着的鸡汤下了碗汤米粉,敲个蛋,从菜地里薅棵青菜放进去,晚饭就解决了,等吃了饭,又忙着给周长城留一壶洗澡用的热水,自己再去水房洗澡洗衣,杂事忙完,这才有功夫坐下来算算钱。
成本花出去,现钱赚回来,点钱的时候,真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了。
现在周长城和万云装钱的那个新铁盒子里,分了两份钱。
一份是周长城的工资存款,除去两人生活上必要的支出,一个月下来,多的话能存十三块,少的话能存十块,自结婚到现在,已经存有三十八了。
另一份是万云担担子赚的钱,除开买食品和物料的钱,积累起来有八十六。这当然不能算万云一个人赚来的,如果没有城哥托底的工资作为花销,他们两个也没有办法这样迅速存到八十六。
不论怎么算,小夫妻俩儿每天夜里睡觉前,都要看一看铁盒子里渐渐多起来的票子,对对方勉励几句中听的话,说着说着,两人就会滚到一起去,然后好成一个人。
过了夜里九点,万云把门锁上,频繁从窗户里朝外看去,城哥说今晚的排班跟昨天的一样,九点四十左右估计就能回到家了,她还给他留了宵夜,鸡汤她没喝完,还留了一碗,加点儿水就能再下一碗米粉,够他吃饱的。
谁知家具厂筒子楼的灯陆续关掉了,也没见周长城的身影,万云有些焦急起来,城哥不是那种顾头不顾尾的人,他做事相当靠谱简单,很让人很放心的。
万云拿着本万雪给的故事书,勉强看完一页,看样子都快十点了,因为筒子楼外头的路灯都开始调暗了。
模糊中,万云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一深一浅来了两个影子,看这样子是直奔她这屋子来的,家具厂筒子楼这么多年来虽然并未发生过什么入室偷盗的事,但现在县里越来越多人,风气保守归保守,二流子也是有的,一切都不好说,何况今晚只有她一个女子在家,万云立即就从角落抽起一把砍柴刀。
那两个影子果然是到了万云门前停下,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万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出来是门口的何保安,他敲了几下门,喊道:“小万,小万,这是电机厂的人,说是你爱人托他给你带句话。”
万云紧提起来的心这才松开,把柴刀无声地放在一边,打开一条门缝,门口是筒子楼的何保安,还有一个见过面的男人,对方穿着电机厂的工作服,看样子一脸的疲惫,上回万雪生孩子,也是这人给万云带的消息,万云这才把门缝再打开了点儿。
这回他也是来送消息的,门口的男人说,周长城的师父周远峰晚饭过后回到厂里加班,犯了高血压,手脚发麻,吐字不清,半晕在地,被大家扶着背着送到厂区医院去了,医生检查完,说是小中风。
周远峰的儿子周小伟不在,李红莲被人喊到医院,慌得气都要喘不上了,周长城是作为他们家半个儿子养的,虽然结婚后两家人分开住,最近往来得也少了,可多年情分是跑不掉的。
电机厂现在整个厂子,都在巨大的工作高压中,所有人又累又躁,有干劲,但打架的事件也发生了两起,陆国强和刘喜匆匆跑去医院看了师父一眼,见师父已经打过针吃过药了,应该是没事了,很快又被喊回厂里去继续加班,只留了周长城一人在医院陪床。
周长城就让人回来给万云带句话,他今晚回不了家,现在师娘家里没有青壮劳动力,一切要等师父的血压稳定了再说,让她别担心,说不定明天他就回来了。
万云听得心噗噗跳,忙谢过门口一脸倦容的同事,那同事估计也是上班累了一天,不和万云多客气,带完话,跟何保安出去了,他住东郊,前头还有一段村里的夜路要走。
得知了周长城的信儿,万云那颗在胸腔里乱跳的心才慢慢复位回去,但一想到周远峰这样看起来健康的人竟是说倒下就倒下,又不禁皱了皱眉头,明天一大早还是要去看看情况,师父小中风住院,城哥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那一夜,不论是万云,还是周长城,都没有睡实在。
周长城在厂区医院陪着师父,两个师哥下班后,晚上十点多也过来了,师父醒醒睡睡,能认出人,也能说点儿囫囵话儿,手上挂着盐水,师哥们说了会儿安慰的话,看安排已经稳妥,便安抚了师娘几句,也前后脚回去洗漱了。
医生的意思是周师傅年纪到了,之前一直就有高血压,但没重视,吃药不规律,平常还爱喝点儿小酒,这回厂里的工作一加重,顾不上休息,累了就抽烟提神,心脑血管受不住,身体发出罢工的警醒,好在发现得早,送医及时,吃药打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是可以慢慢恢复的。
工作一整日,周长城身上都是机油味和汗味,他借了刘师哥的工作服,在厂里的公共澡房里洗了个澡,找了个跟自己同路的同事回家具厂带句话,又匆匆去医院守着师父,让李红莲先回家去,周小梅年纪小,离不
46.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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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周长城就没有办法睡得那么好了,无他,周远峰开始折腾了。
大概是因为血压波动,刺激神经,周远峰的睡眠被割成一段一段的,一时醒,一时睡,在这睡睡醒醒之间,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忽然和周长城说起陈年旧事,还说要回厂里看看那台德国老机器,整个人颠颠倒倒的。
周长城被人强制喊醒,根本没有办法再次入睡,只能眯着眼睛打盹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师父的话。
隔壁病床的人也被周远峰吵醒了,其实在厂区医院,能躺在同个病房里的,都是电机厂的同事熟人,便出口制止他,让他别半夜吵闹,且看周远峰这样折腾周长城,也看不过眼,好心劝两句,反而被周远峰给骂回来了。
每到师父语句和情绪激动到爆粗口的时候,周长城都是被瞬间惊醒的,他疑惑,怎么才过了前半夜,师父竟变得这样可怕起来?这漫漫长夜简直不知如何渡过。
好在白天还是来了,周长城困倦得双眼发懵,全身骨头被挤压了一遍似的,只得起来甩手甩脚。
李红莲送早饭过来的时候,周远峰刚浅浅睡着,不一会儿,就被其他病床起来洗漱的人吵醒了,周长城起来,带他去病房外头的洗手台洗脸刷牙,再把人扶回来,周远峰坐在床上发脾气,说是嫌周长城给他倒的水太烫了,烫得他舌头疼。
一大早,医院水房里只有刚烧开的热水,又不能往里头添冷水,周长城看着满脸暴戾的师父,只好认命地借了隔壁床的扇子,对着那杯水不停扇风。
李红莲也忙上前来劝说老头儿:“水热了就放凉,别对小辈这样横眉竖眼的。”
没想到这句普通的劝诫,反惹得周远峰更大的反应,他对着李红莲瞪眼横脸:“你一晚上死哪里去了?现在才来!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
周长城震惊地望着师父,师父虽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但对师娘从来不会这样大声呵斥,尤其是当着儿女和徒弟的面,两人一向来有商有量互相扶持的。都是长辈,周长城不好说话,站在一边,拿着蒲扇,小心地扇凉热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李红莲本就是个炮仗脾气的人,被周远峰这么一点火,也要爆起来,但看了眼老头那爆裂发狠的模样,是从未有过的脸色,好似是强弩之末,忽而觉得他可怜起来,忍一忍,一下又把脾气给咽回去:“是我不好,你也知道我睡不好就腰痛,这才让长城来的。我买了豆饼和豆浆,你吃不吃?”
一句话,把话题给转移了,周远峰的脾气也突然怪异地消失了:“我要吃咸,甜的你留给小梅吃,她爱吃甜的。”
“好,少不了小梅的。”李红莲坐在病床边上,从塑料网兜里掏出早饭来,也有周长城的一份,递给他,“长城,吃包子,今天和厂里请假了吗?”
“师哥帮我请了一天假,明天就不能再请了。”周长城边吃早饭边回师娘的话。
“就一天?我要是在这医院住好几天,你们都不来了?就让我死在这儿?”周远峰坐在床上,脾气跟夏季的响雷一样,忽而把手上吃了一半的咸豆饼往他们身上一扔,落得李红莲和周长城身上都是饼碎。
“一个没良心,两个三个也是没良心的!告诉陆国强和刘喜,我没有中风,人还没死,他们别想替代我大师傅的位置!”
“你干什么?”李红莲气得双手发震,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碎饼屑,四下看着望向他们这一床的熟人同事们,气得头昏昏,都顾不上尴尬了,指着周远峰骂起来,“好端端的,我们哪里对不住你?你不想过日子了是不是?”
周远峰见李红莲发火,更加来劲,伸手推了她一把:“你走开,别碍我眼!”
周长城一把扶住师娘,忙把包子放在一边,身上的豆饼碎落在地上,一边安抚师娘,又一边安抚师父,给师父递过去一杯水,头痛得要命:“师父喝口水,顺顺气。最近厂里忙,人手安排得紧张,就是白天我不来,师娘还在,晚上我和师哥们肯定都来的,昨晚两个师哥都来……”
话还没说完,周远峰把周长城递过来的杯子往外推,力度大得把杯子里的水给溢出来了,洒湿了他身上的被子,又拿起周长城吃了一半的包子丢过去:“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夜里自己睡得死,根本不顾我的死活。要你来干什么?”
李红莲头脑发昏,但还是看了眼周长城,脸带质疑,昨天明明交代他别睡太实的。
周长城本就不善言辞,这下真是百口莫辩。
还是旁边有人看不过眼,替周长城说句话:“老周,昨晚你把人长城小伙子给折腾得根本睡不实,别说长城没睡好,我们这病房里的几个同事全都被你吵醒了。长城只是你徒弟,起夜喂水给你扇凉,我看亲儿子也没他这样孝顺的。”
周长城感激地看了旁边的同事一眼,又看了眼师娘,可李红莲已经扶着脑袋又坐下了,她实在是晕得厉害。
“我训我徒弟,关你什么事?你自己睡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周远峰强词夺理,还想抢周长城手上的搪瓷杯砸人,被周长城闪开了。
李红莲双手大力拍打周远峰那弄湿了的被子:“我的老天爷啊!你一大早的发什么疯啊?你是中了什么邪不成?你病了,我们个个都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医生让你心平气和养着,不要发脾气。我们是哪里做得不好,你要这样为难我们?”
周长城也周远峰这种突兀的转变给吓着了,真像师娘说的,师父像是中邪,换了个人似的。
可周远峰不理李红莲的哭诉,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双眼无神麻木地看着前方,黑眼圈异常明显,过了会儿才说:“我右脚发麻了。”
周长城也不顾上哭泣的师娘,忙跑出去找医生,医生说若是病人还有手脚发麻、口齿不清的情况,一定要赶紧来报告。
一大早的,那医生也是刚上班,听诊器还没戴上,被周长城拖着到了病房,忙乱穿上白大褂,跟着他上楼到公共病房里看病人,一番检查下来,只说还是要住院观察几天,该打的针要打,坚持规律吃药,戒烟戒酒,不能劳累,情绪不要有剧烈的波动。
对着医生,周远峰不敢造次,语气中的客气显得弱小可怜,跟刚刚的狂躁和野蛮相比,完全是两幅面孔。
李红莲被周远峰气得心跳加快,头昏眼花,靠在一边不作声,自己抚着心口喘气。
周长城则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父看,企图从他脸上找到这种脾气变化的原因。
周远峰的这一闹腾,把李红莲和周长城两个都闹得有些心烦。
万云进了厂区医院,一路打听着到了周远峰的病房,在病房区二楼,有个大病房是专门收治犯了心脑血管这方面病人的,她在门口瞧见到周远峰躺在床上,神情憔悴,眼神麻木冰冷,手上吊着盐水,李红莲在一旁呜呜哭泣,说是头晕脑胀,喘不上气。
可周远峰并不搭理李红莲的叫唤。
周长城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朝医生打听,为什么一夜之间,病人的情绪变化这样大,难不成真是中邪了?
那医生四十来岁,对这种病人见识过不少,笑着安慰周长城:“不要说什么中邪不中邪,这些话都是封建迷信。其实就是周师傅现在接受不了生病的自己,虽然他吃饭洗澡活动起来没有问题,但方方面面还是要人照顾,尤其是起夜的时候。而且你看到他右手没有?还是有细微的颤动。”
“我也知道你们在电机厂,搞得都是精密零件,做大师傅的,手一定要稳,不然零件就有差异。现在生病了,他连自己的手都没办法控制,更别说做精细的工件。老实讲,谁也不敢保证他一定就能恢复到原来的程度。”
“好多病人和他一样,生病之后,判若两人,不是因为中邪,而是因为病人恐惧害怕。对一个正常了几十年的人来说,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是个巨大的打击,他恐慌的情绪需要出口,不能对着别人,就只能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了。所以好多家属发现,亲人一旦生病就容易脾气多疑,要不就是焦虑心慌,反复折磨家人。”
“人面对衰老就是这样无助凄惨的,那就需要你们做家属的耐心包容安慰了。也千万别弄神婆香灰水的事情,相信医生,相信科学,好好吃药。按我们的经验来看,周师傅的病情不重,好好保养,恢复的概率是很大的。”
47.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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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莲发晕,医生并没有诊断出什么问题来,就作低血糖处理了,让她别太过分担心丈夫的病情,也可能是昨晚太过忧惧没睡好导致的,只给她喝了两杯葡萄糖,就让她回去了。
看完医生出来,万云扶着李红莲在楼下的石凳子上坐着,她跑上楼去和周长城说结果,周长城就说若是她一个人为难的话,就去坝子街找魏嫂子,陆师哥已经打过招呼了,万云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再下楼搀着师娘回电机厂家属楼。
周小梅才十岁,做不了什么事,早上已经上学去了,家里没有人在。
李红莲躺在床上,头还是晕乎乎的,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闭眼哼唧两声,睁开眼又要和万云客气,晕归晕,嗓音倒是中气十足:“阿云,你要是忙的话,就去忙自己的。我一个人在家没事的。”
万云想了想自己包里装着的东西,确实要忙自己的,看她没什么事的样子,于是就说:“师娘,那您先躺会儿,我去把魏嫂子找来。”
说完,立即回身去给李红莲倒水,准备放在她床头。
李红莲看着万云在客厅忙碌的身影,一脸的欲言又止,哎,不是自己家的女儿,不是自己的亲儿媳,始终与自己隔了一层,她也就客气两句,还真就忙自己的去了,一点也不顾自己还晕在床上,不是血亲始终不是血亲。
她不喜欢魏秋华,那唯唯诺诺的样子,真到自己眼前来,也是不顺眼的,李红莲闭上眼,想念起自己的亲生孩子周小芬和周小伟来,若是他们在,跟这两个隔了一层又一层的小辈肯定不一样。
万云把水放在李红莲的床头柜上,还不怕脏臭,把他们家的夜壶也放在床尾,自以为贴心地做完这些事,就和师娘打招呼,往坝子街去找魏秋华了,全然不知李红莲在背后把她念了个颠倒。
魏秋华是过分传统的女人,新社会对于女性的教育,她吸收得很少,自结婚以来,恨不得把命都奉献给丈夫,好在陆国强不要她的命,只要她当个贤惠能吃苦的妻子和母亲。
万云和她一说,师娘晕在家,要麻烦魏嫂子过去做个午饭,医院有食堂,不用顾周远峰和周长城,单给师娘和小梅做就好了。
魏嫂子也听说了周远峰生病住院的事情,陆国强昨天晚上回来已经吩咐过,大家多年交情,师父有难,两个成年的孩子不在家,师娘遇到这等大事难免慌张,能帮忙的,就一定要帮忙,现在万云过来一说,她立马就点头答应了。
其实说起来,魏嫂子也有点怵师娘,李红莲那张嘴太厉害,太不留情面,也管得太多了,她面对李红莲有种紧张感,但不和师娘谈话,只是做点儿家务,魏秋华是不在意的。
万云给魏嫂子递了两块烤米饼,笑说:“我和周长城一直都很感谢嫂子和师哥当时借房子给我们住,我担担子到处跑,也没常来和嫂子说话,这是我早上烤的米饼,应个中秋的景儿,当个零嘴吃吃。”
魏秋华接过焦香的烤米饼,也笑着应下来,她是过分传统,但是个思想单纯的人,人家给点儿好意,她都是满心欢喜接受的,和万云见面不多,这个弟妹总是一副笑脸,从有过任何不好的脸色,魏秋华是喜欢她的。
等和魏嫂子说完话,万云才小跑着去了公交站,早上她小范围地做了六个烤米饼,自己吃了一个,对于味道和手艺都算满意,因此有了主意,她想和林店东合作一波,她做饼,出货给林店东,让林店东作零卖,价格和隔壁的副食品店持平,五毛钱一个,若是有人买的多,林店东可以灵活调整价格。
去到西郊,林店东见着万云都惊了一下,这小姑娘来得太勤快了,也就过了一夜,那二十斤瓜子马上就出完了?
万云的来意自然不是生瓜子,她掏出自己烤的米饼,请林店东尝一尝,等林店东尝了说好之后,这才说明自己的想法:“隔壁一个饼卖五毛钱,还没我做得好吃,咬一口散得一手都是,可我看这几日生意也不差,您肯定也看得到。”
“林店东,我一个饼收三毛钱,后面您想卖四毛或者五毛,我都不管,只要您能卖出去。”万云也是第一回和人谈这种生意,心里没有底。
万云的想法很简单,一定要在中秋这个大节庆中赚到一笔钱,哪怕是一笔小钱,自己一个个地去卖饼,速度很肯定很慢,一定要和人谈好才行。在县里,她认识的人不多,林店东算一个,加上西郊这个天时地利的人货集散地,不比坝子街的新渡口差,因此她厚着脸皮就跑来自我推荐自己的米饼了。
最坏的结果是,林店东拒绝了她的推荐,都担担子这么久了,又不是第一回被人拒绝,也不是什么大事。
林店东不可思议:“你说一个饼卖多少?你三毛钱卖给我?要是卖不出,那不全都折我这儿了?那不成!”
他脑子里不停想一个烤米饼的成本多少,平日里正常的价格,一个烤米饼才二毛五,若是三毛一个来算,万云赚得比他多,他一个做零售的,赚得还不如一个走批发的,那有什么意思?
但是中秋的话,烤米饼是完全可以做一波行市的,他们家的人要买烤米饼,也是要去县里国营饼店排队的,买不买得到另外说,价格是眼看着涨上去了,中秋节一过,价格立即回跌。八零年后,这种小商品价格管控力度逐渐放松,几乎每年都如此。
因此林店东对万云这个主意很感兴趣,谁会嫌钱多咬手不成?万云把饼往他这儿一卖,他什么都不用做,那张桌子摆上烤米饼,再写个牌子,往门口一放,一定会有人来问,隔壁卖五毛,他也跟着卖五毛,既然是做一年一次的生意,那么少个两分三分的也行,给顾客一点儿占了便宜的甜头就行。
何况万云做的东西确实好吃,这乡下来的小姑娘,手艺倒是让人惊艳。
林店东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不要那么多,只想要一小批试卖,卖光了才让万云继续送货来,这种应景是食物,过了中秋这个节点,就没什么人找的了,而且还得跟万云谈好,卖出去了才有钱给她,货款得先拖欠着,不然他就不同意。
万云一个新的小生意人,远不如林店东这种老成的小生意人算得精明,她只想赚钱,以为说服林店东买她的饼就行,还想不到其中有好多的小道道,听了林店东的意思,她有些牙疼,这个林光头真难搞!
两人先是磨进货价,林店东要求两毛钱进货,万云不肯松口,到了这一步,她也知道林店东肯定知道这个烤米饼是有赚头的,他在试探万云的底线。
万云早上粗略估计了一下,一个烤米饼的成本在一毛钱左右,数量多的话,她是有赚头的,于是装作一脸心痛,同意退让两分钱,两毛八分一个,这退让就跟昨天她买瓜子一样,把林店东的招数还给了他。
若不是周长城没空,本来她在家做烤米饼,周长城挑着担子去卖,那是最好不过的。
林店东见万云如此硬气,一开始有些气恼,随后算了算钱,也换了一副不在意的脸色,只愿意先要五十个,让她下午送过来,卖完了再给她结账,卖不完就退回去给她。
万云处在弱势,主动权在对方手上,且林店东对这个生意的迫切感没有她那样强,这是她这阵子相对比较适合做的小生意了,但对林店东来说,这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可以说平水县这种小地方是人情社会,也可以说万云人心大,还算信任对方,竟只是口头约定好,她送货来,等林店东卖完了再结账,一个书面的单子都没有立。
其实林店东是有这个意识的,但他选择忽略过去了,也算是老油子在欺负万云这种没经验的新手。
走之前,万云在林店东店里又要了个饼模子,没有再在西郊乱逛,赶紧坐车回了东郊,趁着午饭前,赶紧找到阿文姐。
东郊的秋收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收尾的事情,阿文姐家里只有她娘家兄弟匀出来的一亩地,早就做完了,其他时间都是在帮兄弟家里田地的活儿。
万云到她家的黄泥屋门口时,阿文姐还没有回来,她两个女儿在挑水烧火做饭。
阿文姐的大女儿十岁,叫李花,在东郊的村小学读二年级。小女儿八岁,叫杏花,明年才准备送她去上一年级。
李花和杏花都见过万云,叫她云阿姨,云阿姨见到她们姐妹,会给她们一点儿吃的,姐妹俩儿都喜欢她,见云阿姨来找人,李花让妹妹去
48.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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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云烤好了烤米饼,让杏花在家看着瓜子,为了让她别乱跑出去玩,万云承诺,若是这些瓜子没有少,还好好地放在家里,等她回来,就给小孩五分钱。
五分钱能买什么,从未有过零钱的杏花不知道,但是杏花知道,若是不见了五分钱,能让她妈妈反复咒骂许久,于是重重地点点自己的小脑袋:“我就在家,哪里也不去!”
万云带着三十个烤米饼又跑了一遍西郊,累得双腿酸软,还得小心不碰碎它们。
林店东见她下午就来,也是佩服她这种不停歇的精神,半句废话不说,立即从屋后搬了一张小桌子出来,摆上干净的木托,让万云把烤米饼一个个拿出来摆放好,又裁了块纸板,写上:有售中秋烤米饼!
万云很是满意林店东这次的配合,对他笑得真心实意。
林店东不无感慨地说:“你这个年轻人也是太拼命了,我的店又不会跑了,何必又急于这一天跑来送饼呢?”
他有三个儿女,全都在读书,最大的儿子比万云大一岁,为了考大学,已经复读三年了,按着林店东的意思,其实他们家就没有读书的种,实在没必要做这种坚持,何况这孩子说是读书,一天到晚跟家里要钱,往外跑,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哪像是头悬梁锥刺股考大学的样子?不如安安分分找个事情做,稳定一点好好过日子,再长两年,娶个跟万云一样能干的儿媳妇,赶紧生孩子才是正经事。
万云听了林店东的话,不敢苟同,但也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她和周长城是两个没有依靠,只有对方的年轻人,不拼命是不行的。
不过万云也不知道林店东的脑子里,对自己家里的事已经千回百转了几趟,这次把饼送过来,她脑子里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实在笨,只有口头约定,实在太随意了:“林店东,您给我写个收条儿吧。”她跟万家寨的人去交公粮,粮所都会给写个条儿呢。
林店东感叹归感叹,生意归生意,这点饼钱始终没有主动提出来要给万云,听她这样说,也不推脱,立马从柜台的本子上撕了半张纸,写着今日收到万云烤米饼三十个,欠账八块四毛钱,售光米饼即结账,后头还摁了个红手印,写下大名。
万云收好条子,和林店东说,要是卖的好,就托人到家具厂筒子楼找她去,要是卖得不好,或是剩几块了,她回头再想办法处理。
林店东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小万,好说好说。”
万云也没在西郊多耽搁,今天她都跑两趟了,实在累,在公交车上,不自觉靠着玻璃窗睡着了,到物资局附近的公交站,还是售票员把她喊起来的,下了车,万云忙忙找个公共洗手池,用冷水洗洗脸,抬头看,太阳要落山,一天又要过去了。
万雪和孙家宁都在单位问了同事,十几个同事要瓜子,一共要了十二斤四两,夫妻俩儿让万云到时候分别送到县小学和林业局去。
万云对着姐姐姐夫谢了又谢,没留在他们家吃饭,坐着公交回东郊去了,她要去把瓜子收回来,晚上城哥也要回家吃饭,他们两个算起来有两天一夜没见面了。
这一天,既累,又充实。
即使一个人在做这些事,但万云并不觉得孤独,因为她知道,周长城是她的底,只要城哥有收入,可以解决日常的生活支出,又支持她在外头折腾,他们两个就能奔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去。
从阿文姐那儿把瓜子都背回来,天已经彻底黑透了,万云走进家具厂的大门,想着等会儿洗过澡,要泡泡热水脚,松泛一下。
还没到家,就看到屋里亮了灯,城哥回来了!
万云疲累的身上又长了点力气,推开门,周长城正在拆桂春生寄来的那个木箱子,看到万云回家,立即放下手上的铁撬,把那个背篓从她身上拿下来,搂住她:“回来了。”
“一身臭汗,别抱了。”万云要推开周长城。
周长城不肯放手:“我也臭臭的,一起臭。”
夫妻两个坐在那个撬开一角的大木箱上,抱了好一阵才松开,像是在外头累了一天,终于到家,要从对方身上汲取了一点能量,两人说了会儿小话,精神也好多了,松开对方后,还不嫌对方臭,亲了一大口,等各自洗漱回来,周长城已经做好两碗米粉了,他的手艺经过万云调教,比结婚之前好多了。
万云擦着头发,坐在床沿,周长城给她装了小半桶热水,里头还加了干艾草,让她泡脚松泛松泛,说起来,小云比他累多了,他不过是坐在医院里陪着师父,但小云今天几乎是围着县里跑了两趟:“我喂你吃米粉。”
“我又不是小孩,自己来。”万云笑嘻嘻的,洗完澡洗完头,现在重新活过来了,推开周长城送到嘴边的米粉,伸手去接过碗筷,一口一口吃起来,边吃边和他说,“我姐和姐夫帮我拉了十二斤四两的瓜子单呢,后天晒好,就送到他们单位门口去。”
“后天能晒好吗?大后天送吧,我来送,中午我出去跑一趟,你就别跑了。”周长城想了想,后天他可以抽空出去跑两趟,反正电机厂跟县小学和林业局都不算远。
万云算算时间,瓜子最好是晒足两天,她想做出点名声来,最好不要敷衍了事,如今临近中秋,平水县天干气燥,瓜子也干得快,后天下午晒得干,就暂时这么定了。
夫妻俩儿吃完米粉,周长城继续撬那个钉得严严实实的木箱子,耗费了一番功夫才勉强撬开两个角,万云把泡脚水倒完回来,见周长城脱了上衣,转身就把房间门关上了。
城哥容易出汗,一干活就满身是汗,脱了衣服是爽快,只是夜里偶有凉风穿堂而来,不能着凉了。
周长城半蹲着,撬这种钉子非要用大力气不可,右手再一用力的时候,忽然“嘶”了一声,像是弄疼了哪里,万云正点着铁盒里的票子,听到这一声,立马放下手上的票子,往床角推过去,上前问:“怎么了?刮到手了?”
“不是,这里疼。”周长城站起来,侧身回头,看着腰背上一小块淤青的地方,“估计是刚刚太用力了,就痛了。”
万云忙过来看,周长城那条长长光滑的背后,有一个拳头大小的乌青块,一下子脸色都变了:“这是怎么了?前天还没有的。”
原来是今天周长城带着周远峰去做抽血检查的时候,抽的血袋较多,周远峰心情紧张,手部不能放松,到了后面血流出得慢,伤口处就痛了,护士也着急,扎了好几针,他又怕又气,一时气不过,竟拿了抽血窗口的医疗铝盒乱丢砸人,周长城去拦着,被周远峰拿了个旁边的扫帚给狠狠地杵了一下,正中后背,当时没太大的感觉,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后面有个淤血块在。
万云心疼地摸了摸他背上那块淤血团,对周远峰一家都有些怨念,徒弟再受过他们家的恩惠,可也是人啊,打起来就不心疼?他们家自己的孩子怎么就不赶紧回来呢?
让万云觉得家贫难受的是,家里连瓶药油都没有,她听潘老太说,她们家有自己浸泡的药酒,拿上一个万雪昨天给的五仁月饼,开门上楼找潘老
49.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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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周远峰的事情,周长城憋了一天的情绪,总算在万云这儿找到了安慰,夫妻俩儿说着话,抱得紧紧的,抱完后,又亲起来,毕竟年轻,风华正茂的年纪,生活对他们来说且新鲜着,很快便把这个不愉快放到脑后去了。
周长城继续用左手去撬开那个大的木箱,这箱子实在太占地方了,人在屋里行动都不方便,得赶紧处理,何况他们也想知道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等箱子都拆完,万云还小心地把没弯曲的铁钉收起来,家中的东西样样稀缺,一切物件都重要,即使是这些生锈的钉子,说不定以后都能用到,至于那些拆散的木板,两人就把它们抱到屋檐下,和其他的柴火放在一起,第二天当柴烧就行。
桂春生寄来的东西都用稻草和塑料袋包着,绕了一层又一层的透明胶纸,周长城拿了剪刀来才剪开,越是开这些包裹,两人就越是惊讶,因为里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都是在平水县没见过的好东西。
万云数了数饭桌上的饼干糖果和巧克力,共有八盒,另外还有个几乎占据了木箱子一半的纸箱,这个纸箱是包得最严实的,费了一番力气弄开上面的干草和塑料泡泡,这才发现这个盒子上印着熊猫牌全波段收音机。
别说万云,就是周长城也有些傻眼儿,都这么些年了,其实也有些逐渐冷却的意思,但忽然之间,桂老师怎么寄了这么多东西过来?
吃的就算了,收音机,多贵重啊!
“桂老师是不是有一封信?”万云想起这么件事,又回头去翻自己的旧布包,从里头把信翻出来,“你看了吗?写了什么?”
“看是看了,当时赶着上机,就没细看。好像是说邀请我们到广州去玩。”周长城回想起信里的内容,其实也不太记得了,“再打开看看吧。”
万云展开信纸,这封信没有寄照片和票据,照旧写了两页,开门见山,就诚挚邀请他们小两口到广州去,信中提到广州现在有很多机械厂,周长城可以到广州找工作,工资也不低,都是为了赚钱生活,不必非要抱着平水县临时工的岗位不放开,就是万云也可以在广州进厂打工。又说,他寄来的东西不算什么,让周长城万云夫妇不要有心理负担,这种商品在广州遍地都是,他随手买的,还提前祝他们中秋节快乐,知道他们夫妻刚结婚,家中没有太多余粮,不用特意回礼,若实在过意不去,那么平水县有种高山炒绿茶不错,要是有的话,可以帮他收两斤。
信件后头,仍旧是一个地址,桂春生和他们讲,若是来的话,提前发个电报即可,家中有房子可住,不必住外头的宾馆。
其实这些话,上一封信已经写过了,只是没有像上一封信那样迫切。这封信,再加上那个木箱子的大包裹,更像是一封“招安信”。
桂老师真是热心肠,远在广州还帮他操心工作的事情,周长城心下一阵感动,但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桂老师这回似乎特别急切想要他们夫妻到广州去?
万云作为局外人,则在里头看到了一种跃然纸上的孤独感,她带着几分笃定的语气说:“桂老师的妻儿肯定没有和他住在一起,说不定这么多年就没回来过。”
“不会吧?桂老师早就平反了,我听他说,现在他们当地的组织也一直鼓励这些人回国呢。”周长城有些不可置信,谁愿意和亲人这样长久分离啊?反正他肯定不乐意。
“桂老师…可能有点寂寞,需要有小辈在家,热闹一点。”万云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个词语,叫承欢膝下。
桂老师年纪到了,只比周远峰小两岁,去年做了个小手术,若是没有人陪伴,那么大概率是渴望身边有人的,无亲无故又心怀感恩的周长城,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反正只是邀请过去小住,若是不适合,就当从未提过这件事。
是人都有私心啊。万云忍不住这样深想,却没敢说出口。
其实能想到这一层,也是因为万云对今天周远峰和周长城的关系观察,周远峰虽然对周长城不客气,但并不希望周长城走开,反而想抓住身边所有的人,人的年纪一上来,就会希望家里人多,从前的渴望和恩仇都不计较,人和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周长城没想到一瞬间,小云就想了这么多,他还是觉得不对劲,桂老师一个城里人,怎么会想他一个乡下小子去陪伴呢?可又实在没办法解释这满桌子的食物和那台崭新的收音机是怎么回事,干脆也被丢开到脑后,不去细想了,他并不擅长思索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看这个蛋黄月饼有两盒,等中秋的时候,拿一盒给师父师娘。”周长城和万云商量。
万云虽有些舍不得,但这是桂老师寄来给周长城的,城哥当然可以做主,马上开了另外一盒,掰开一半,两人又吃了个月饼,吃得满嘴生甜,这种蛋黄莲蓉月饼,太甜了,不过风味倒是很特别。
“这是他们那里的特产啊?也不知道这个饼是怎么做的。”万云边吃边念叨,又抬眼问周长城,“城哥,给我姐也留一个吧?”
“好,还有这个巧克力,也给雪姐一半。这写的是外国字吧?”周长城见过周小伟的高中课本,那些鸡肠文是英语,他一个字不懂。
万云也不懂,两人小心归置好这些东西,算着哪些自己留下,哪些送给师父师娘,还有给万雪和姐夫。
这满桌子从未见过的吃食让小夫妻俩儿兴奋了一波,更让他们兴奋的,还是那个半导体收音机,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万云,都不提要把这个收音机送出去或是卖出去的话,虽不是自己亲手赚钱买的,但能拥有这样一个“大件”,对他们两个来说,那是天大的事情。
“城哥,这个怎么用?”万云小心翼翼把那个收音机的纸盒子打开,两人从里头拿出崭新的收音机,生怕碰坏了。
“我看一看,有说明书的。”周长城倒是见过几款收音机,但不是这一种类型的,他也怕摁错键,找到里头的说明书,看了会儿心里有数了,从箱子里把电源线找到,在屋里四下一看,他们这儿没有插孔,得重新装一下电线,留个插孔才行。
万云可惜地看着这台新收音机,他们居然拥有传说中“四大件”中的一种了,就是师父和姐姐家里都没有这个东西,心中燃起一种豪情:“城哥,我们一定要去广州看一看!”
桂春生在信里说,广州遍地都是这些东西,还都是他随手买了寄来的,那一定好多平水县没有的新鲜玩意儿,万云的好奇心被吊到了极致。
周长城的心态还算稳定,他对平水县,尤其是对电机厂是有很强烈的归属感的,跟其他厂里的职工一样,厂里是他们的生活重心所在。桂老师这种邀约,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走亲戚般的邀请,去是要去,但也不是非要干这件事,只是小云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让他想着,一定要做到这件事,不然的话,小云怕是会很失望。
这台收音机就放在桌上,两人围着它摸了又摸,对着说明书学会了开关和调频道,真可惜没有插电口,不然今晚就能听到里头传出声音了,周长城答应明晚就去找个电工师傅,在家里装一个,万云这才眉开眼笑起来。
第二天周长城去上班,见到了一脸倦容的刘喜,刘师哥和他大倒苦水,说师父自己不睡觉,也闹腾到整个病房的人陪着他不给睡。
“师父年轻的时候叫牛大胆,什么鬼怪都不怕,昨晚硬是说厕所有鬼,不敢自己去,把我拉起来。陪他去了一趟,结果他自己盯着那洗手台的镜子一动不动,我周围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可师父那毛骨茸然的眼神,差点儿没把我给吓死了。”刘喜打着哈欠,跟大师哥和小师弟说着自己昨晚的陪床经历,“对了,早上师娘过来了,师父和她吵了一架,豆浆洒得一地都是,病房搞卫生的大婶进来把我们三个都骂了一顿。”
陆国强已经是个生产组长,做主安排刘
50.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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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秋节前一天,万云在万雪家门口,姐妹俩儿碰了一次头,万雪说现在甜甜还小,不好把孩子抱到陌生的地方去,怕她不习惯,受惊吓了夜里会哭,因此这次中秋就不回娘家了,但是她和孙家宁准备了一些东西,让万云帮着带回去。
“都是些吃的,我预备了两份,你那份我也准备好了,就不用再买了。”万雪从屋里的五斗柜,拿出好几样塑料袋装好的糖果饼干糖花生给万云,“你姐夫说,我坐月子的时候,得亏你和阿城在,一家人不计较那么多钱钱票票的事,刚好节日,我就替你备了一份,你们也省点儿钱。你记得啊,这红色袋子的是给你和阿城的,蓝色的是我们姐妹一起给家里的,你回去替我说一声。”
“知道了,谢谢姐,还有姐夫。”万云将万雪手上的饼干糖果放进竹篓里,一下子就满了,她现在特别喜欢这个大框框,到哪儿都背着,无他,就是方便,能装的东西多,万云没有推却,一家人确实很难把每一分钱、每一份情分清楚的。
“成日背着这么大个框,不重吗?”万雪看万云已经开始穿起长袖衫了,最近天儿确实慢慢凉了下来,“明天过节,晚上和阿城来我这儿吃饭?”
“不来了,师娘叫我们去她那儿,说是她两个孩子回来了,大家见一见,也认识认识。”万云想起昨晚周长城和她说的话。
“师娘叫了我们,也叫了两个师哥,说是要谢谢这几天我们给师父陪夜。不过过节嘛,师哥们都要回乡下老家和家里人团圆,所以就只有我们两个去。反正你也没见过小芬姐和小伟,桂老师寄来的月饼还没拿给他们,咱们就去吧。”周长城往年都是和师父家一起过中秋的,因此倒还习惯。
“阿城的师父怎么样了?出院了吗?”万雪听万云念了两句,又没听仔细。
“医生让他最好在医院观察七天,现在才第四天,今晚城哥还要去陪夜呢。”说起这个,万云脸色就不太好,周长城这段时间上班本身就辛苦,夜里还要去陪护,听城哥说,现在不论是谁靠近周远峰,都能被他气个半死。
“别气了,也快熬出头了,他自己亲儿子回来,还好意思让阿城去不成?”万雪没万云这样操心,再是半子,也毕竟也不是亲生子嘛。
“希望是吧。”万云也只有心疼自己丈夫的。
隔日中秋,周长城从医院回来,昨晚又是艰难的一夜,同病房的同事们已经多次投诉师父了,但医院也没办法,只能过来劝导,整个病房都弥漫着一股火药味,周远峰把这几十年积累起来的好名声败了一大半。
早上师娘带着早饭过来,换了周长城回家去,说周小芬和周小伟中午午饭前才到家,又让他和阿云晚上早些过来吃晚饭,虽然周远峰还在医院,但中秋团圆节还是要过的。
万云任由周长城回家洗漱,长长地睡了一觉,也没敢打扰他,而是在屋子外头安静地缝棉衣,过了十月份,平水县的天气就要开始转凉,薄衣衫穿起来,棉衣也要一件件筹备起来,她和周长城都没有像样的过冬棉服。
烤米饼这种一年一度的行情已经过去,接下来怕是没有这种好事了,万云手上边穿针引线,边想着接下来几个月的事情,恐怕还是要继续卖卤菜,只不过这卤菜一月只能卖四次,趁着城哥休息,两人到西郊去卖,钱赚得少些,就是可省了些辛苦。
人又不是牛,非得苦干蛮干不可,忙完了中秋,后头歇会儿也是成的。万云很快就安抚住了自己一颗躁动的心。
中午的时候,万云炖了半只鸡,还和一帮大姐大妈们挤着抢了两斤五花肉,万雪坐月子时,她时常跑菜市场,跟着余姐学会了怎么做焖红烧肉,准备今天展一展身手。
大白天的,周长城也没有睡得太过分,万云开始烧炉子的时候,他就醒了,醒来后,起来在外头帮着打下手。
夫妻俩儿和其他万千家庭一样,吃了顿饱饱的中午饭,还拆了桂春生寄来的金币巧克力,周长城对这种甜食的味道惊为天人,恨不得每天都拆一个来吃,若不是顾着家里还有万云这个妻子,他真想霸着这巧克力自己一个人吃完。
万云也爱吃甜的,不过她更爱吃香的辣的,前两日给桂老师寄茶叶的时候,她还顺手给人寄了一瓶自己做的辣椒酱,也不知道桂老师喜不喜欢吃。
其实今天全县人都放假,好多人也会在今天走亲访友,就是家具厂外头一大早开始,也是闹哄哄的,孩子和大人的欢笑声,互相分享米饼和食物的喜悦声音,不绝于耳。
但是,从万雪生孩子以来,再到中秋节前赶着赚钱,万云和周长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夫妻俩儿不论是谁,都不愿意出门去,关上门,听着外头合家欢的声音,有种别样的安逸感,在家无正经事,就互相捏着对方玩,等被周长城连着扑在床上两回后,万云更是脑袋和身子都懒懒的,不愿动弹,看着秋日的阳光照在自己和他的身上,有种金光铺身的温存和舒适。
周长城搂着光洁滑溜的万云,叹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我们就是去年中秋过后见面的,没想到一眨眼就一年了。”
万云依偎在他胸前,画着圈圈,心想,正是因为两人在一起幸福,才觉得日子过得快。
夫妻俩儿把攒着的钱数了两遍,已经有两百六十了,不是一笔很大的钱,但也不是一笔小钱,却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所有存款。
周长城提议:“我们存到信用合作社去吧,不然放在家里,总担心被虫子咬坏了。”
“就是县政府对面的那家农村信用合作社吗?靠谱吗?”万云也听人家讲过,好多人把钱存这儿,还说如果存够一年或三年,还生利息,钱生钱。
“我们厂里也好多人都把钱存在里面,都说拿得回来,而且这是国家开的,应该是没问题的。”周长城也没有办过存折,对这事儿不懂。
“那行,等过完节,我们去问问情况。”万云小心地把盒子锁起来,又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自己藏钱的那个小盒子,纠结一番,依旧决定不说,现在说反而更不是个好时机。
等到下午四点多时,夫妻俩儿拎着一盒桂老师寄来的月饼,一袋万云做的瓜子,十个烤米饼,还买了个大柚子,坐公交到电机厂家属楼周远峰和李红莲家里去,登门吃饭。
这个礼物不可谓不重了,别说万云,就是周长城心里都念了两句,可想想还在医院的师父,也还是摁下去了这种不舍。
到了电机厂家属楼,这儿比家具厂的筒子楼要大,人更多,也更为热闹,一路上周长城见到好几个同事还有他们回家探亲的家属,大家互道节日快乐,太平盛世,气氛极其美好。
现在正是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搭起炉子,烟火四起,师娘家门口也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周长城携万云登上楼梯,指着她们说:“是小芬姐和小梅。”
万云定眼一瞧,只看到个身影,看不清楚脸庞,走上前去,才看到一张和周远峰相似的脸庞,方脸,鼻子占脸的部分略大,嘴唇较薄。当然,周小芬比她爸更为秀丽,长头发,戴眼镜,身材瘦削,个子不高不矮,有老师的气质。
周长城迅速扬起一个笑:“小芬姐!这是万云。”
周小芬略微冷淡地和周长城打了声招呼,又上
51.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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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辈在屋里叫人,外头的几个小辈互相对峙的敌意,一下就消解开了。
周小梅再不懂事,也知道姐姐和大嫂看起来不对付,而且她从未见过面善的大嫂有这样横眉瞪眼的时候,有些害怕地往周小芬背后藏去,抬起眼不解地看看她姐,又看看万云,不知道为什么她姐非要大嫂做饭,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嫂明明前两天还很乐意过来做饭,今天却有这样抗拒的态度。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周小芬朝李红莲的方向要笑不笑的模样,收回自己的围裙:“两位客人,进去吧。”
周长城面露囧色,除了刚开始那两年周小芬对他这个外来寄居的人没有好脸色,后面的几年其实都是好言好语、互相关心的,大家相处得不错,不然也不会提了几次让师娘替他操心结婚的事情,而且今天是他第一次带媳妇上门,也有见家人的意思,被这一打岔,简直是进退不得。
可无论如何,周长城想,他是一定要维护自己妻子的,跟自己贴心贴肺只有小云,而且对小云来说,这次面对的全是陌生人。
尽管小云的脸色坚定得看起来根本不需要人维护,可是夫妻一体,周长城天然就会站在她这边。或许在他的内心里,师父师娘一家对他再好,也始终不是血亲吧?
“走吧,师娘喊我们。”周长城反应过来,也有点生气,不满地看了眼周小芬,小芬姐也太不客气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给小云不好看,小云又没得罪她。
万云其实已经不想进去了,不就是吃顿饭吗?现在又不是饥荒年月,她和城哥虽没有他们家条件好,可都有收入,一顿饭还是吃得上的,干嘛要跑来受这种窝囊气?
但里头李红莲还在喊,那声音听着似乎是躺在床上没起来:“阿云,阿城,快进来吃月饼!阿城喜欢吃甜的,小伟买了豆沙的,我给你们留了,等会儿记得带几个回去啊!”
师娘是师娘,周小芬是周小芬,万云只好咽下周小芬的那些阴阳怪气,又堆起一个笑脸:“师娘,您过节好,祝您团团圆圆,身体健康!”
自周远峰住院后,李红莲的晕症每天都要发生,有时候严重,有时候轻微,下楼的时候,紧紧扶着墙不敢松手,一旦做久了家务也会头晕,有时候本来没事,走了一段路忽然又脚底漂浮如同踩着棉花,头脑昏沉,只得靠着哪里歇会儿,生怕自己晕倒在路边,这点晕,把她整个人都弄得紧张兮兮的。
所以中秋节前几日,都是万云和魏嫂子轮流过来给李红莲和周小梅做饭的,一次做两顿,小梅下学回来,热一热就能吃,她们俩儿也费事跑两趟。
现在躺在床上,大概又是犯了晕症,万云担担子的时候,虽然被李红莲念过一次经,但始终记得师娘的好,师娘替她和周长城牵线,大太阳底下带着他们夫妻找房子,都是人情,且师娘嘴硬心软,对周长城是真的当半子看待的。
周长城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在师父家的吃饭桌上,周远峰家中格局和摆设简单,两房一厅,房间门打开,除了师娘在,就没见其他人了,于是朝着房间问:“师娘,小伟呢?”
“他去医院陪他爸了,等会儿吃饭就回。”李红莲闭着眼躺在床上,刚刚她在外头切菜,切到一半,头忽然又开始晕乎乎的,实在不敢再站着,换了周小芬出去做饭,自己进来躺下,躺了好一阵,这会儿才感觉好些,又喊,“阿云!阿云来扶我一把。”
万云忙进师娘的房间,弯腰把李红莲扶起来,见她还闭着眼睛,有些担忧:“师娘,要不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吧?”
县里的三个医院都看不出她这点晕症,西医说李红莲是因为年纪大了,容易低血糖,加上丈夫住院,家里没有个帮手,心情紧张,没睡好上火导致的;中医也说是年纪到了,肝肾不调,气血不足,给她开了几幅中药在吃。可效果都不见多好。
李红莲哼唧两声,等那阵晕慢慢消去,这才缓缓地睁开眼:“小芬和小伟也这么说,可你师父还在医院,日日要人看着,叫我怎么放的开手去市里看病?”
万云不吭声了,人家家里自然有打算,她还是少给人家出主意了,万一又扯着周长城这个“半子”的身份不放,让他夜夜都去陪护,那才是要命了,尤其是那个奇怪的周小芬,要是她万云有哪句话说得不对,说不定态度会更奇怪。
把李红莲扶出来,周长城也过来,搀着李红莲在椅子上坐下,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给她看,还特意说了桂老师也寄了月饼来,不过仅仅只说了月饼,来之前,小云特意让他别说还有其他东西。
李红莲一听是桂春生寄来的,立马就让他们打开,说要吃吃广东的月饼是什么滋味儿:“桂老师真是有心了,这么多年还记着你。”
吃完后,李红莲喝口水,开口说:“是太甜了些,适合你们年轻人吃。小梅,来吃一块。”
周小梅一早就看着大哥大嫂手上提着的东西,听她妈叫人,立即就进屋去了,她还没见过这样精美的月饼盒子呢,上头有两朵牡丹花和一个澄明的圆月亮,等吃完了饼,她要把这个盒子留下来装自己的橡皮筋和小夹子。
看着女儿吃完一块还想再吃,李红莲就不让了,念叨小梅:“还有牙齿没换完,别吃太多甜食,吃完要刷牙啊,看看你,板牙都蛀了,小心以后是个没牙姑娘。”看周长城和万云都摆手不吃,知道他们也有的,便把盖子盖起来,“这饼就四个,给你姐你哥带一个回去,尝尝滋味,再给你爸留一个。”
周小芬一直没进屋,在外头煎煎炒炒,把锅铲和碗筷丢得乒乓作响,任谁都听得出她有情绪,就是李红莲也往外头看了好几回,怎么有客上门还摆脸色?可惜她现在精神不济,管不动女儿,又不知道周小芬跟周长城万云夫妻在外头对峙过一趟了,长城和万云现在结了婚,就自成一家,进门是客,该客气一些的,李红莲皱皱眉头,也只好由着周小芬去了。
万云这人,脾气虽然不甚大,但有一点,是万雪这种烈性女子都佩服的,那就是面对来找麻烦的人,她遇强则强,心态稳定,从不逃避,从前万雪在万家寨打架能赢,就是多亏了万云在旁心稳手稳地“递刀子”,可以说万云软,但不能说她弱。
周小芬不痛快就不痛快,她横任她横,她强任她强,万云自岿然不动,坐在客厅里和师娘小梅说说笑笑的。
周长城一进师父的房子里,就有种自己必须要干活表现自己存在感的心态,这是那些年寄人篱下形成的肌肉记忆,甚至现在结婚了,自己有了一
52. 第 52 章
桌上数人,从未吃过一顿这样的团圆饭。
待周小芬把菜都做好后,万云似乎才反应过来理应去帮忙的,跟李红莲笑说:“光顾着好师娘说话,都忘记帮小芬姐端菜了。”说完,万云自然地站起来,拉着周长城一起,仍是笑盈盈的,“去把桌子收好呀,准备吃饭了。”
周长城心中惊讶,小云还有这种扮猪吃老虎的一面,敌不动他不动。
他不是女人,不懂女人与女人之间的这种细微“斗争”是刻在骨子里的,不用人教,多与同性相处两回,无师自通。
饭桌是个小型的四方八仙桌,周长城把自己刚刚放在桌上的节礼拿下来放好,也出去帮忙拿碗筷,饭菜上桌,小梅给每个人舀了汤,大家这才分主客坐下来,周长城和万云坐一面,周小梅坐在李红莲旁边,周小芬和周小伟两人各占一头。
桌上的菜有六个,鸡鸭鱼牛肉和蔬菜,一大碗番茄蛋花汤,不愧是准备过节吃的饭菜,比平日里一两个菜好太多了。
周小梅是最没有心思的人,有肉有菜,家人都在,她最欢乐,但被李红莲念两句女孩子要有规矩,也是老老实实坐下来吃饭,还悄悄朝周小伟挤眼睛,欢欢喜喜端起碗喝番茄汤。
周长城为了掩盖一下进门时和周小芬口头上的不快,没端碗,手上拿着筷子,扬起笑脸:“也有两年没吃过小芬姐做的菜了,手艺看着是越来越好了。”
万云也刚起筷,还没来得及夹菜,知道周长城是为了想打圆场,就看了他一眼,人畜无害地笑一笑,越是面对不喜欢的人,越是要笑。
李红莲不知道他们在外面争执过了,只觉得团圆的氛围正好,要是老头儿在就更好了:“大家难得聚在一起,长城阿云,吃菜吃菜,千万别客气啊。”
“知道了,师娘也吃,别忙着招呼我们。”万云忙回了李红莲一句客气话。
本来,能坐下来吃饭就是缘分一场,不论有什么事,先把饭吃完再说其他的,但有人就不这么想。
万云的话刚落音,周小芬的话就跟上来,语调高昂:“是啊,万云是从乡下出来的女孩儿吧?乡下穷,你们家过年过节没吃过这么多菜,是得多吃点,可别客气啊,过了这一顿,下一顿可就没那么好了。”
这话一出来,别说万云,周长城的脸色变得最快,他脸上的笑收起来,筷子放下:“小芬姐,你这样说话很不尊重小云。”
听了这样的话,是个人心里都会有气,万云把筷子放下,正想开口反驳周小芬时,忽听得周长城替她开了口,便不说话,她也想听听周长城能维护她到什么程度,与人争吵又或是和人动手,万云是一点都不怕的,但是被人珍视保护,又是另外一回事。
“哎哟,长城长大了,会心疼媳妇了。”周小芬满脸倨傲,却还要摆出揶揄的表情,“我说的也是实话嘛,乡下姑娘没见过好吃的,贪吃一点也正常,跟尊不尊重扯不上关系。”
周小芬这些挑衅的话说出来,除了周小伟,李红莲和周小梅都愣住了,尤其是李红莲,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女儿怎么忽然这样刻薄起来。
“长城,你原来在乡下,也吃不上这些菜,到了我们家也才吃得上三个菜。”周小芬似乎想在所有人面前找回刚刚被万云挫下去的面子,继续肆无忌惮,口无遮拦,语带轻视,“我听我妈说了,你们两个,一个临时工,一个担担子做小买卖,不像我们家,家里三个劳动里都是有正式编的职工,我们舍得花钱买肉。你们平时勤恳节约,舍不得吃菜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话已经不是不礼貌,而是尖酸了,周小伟都扯了周小芬的手一下,低声制止:“姐!”
周小芬没好脸地抽回自己的手,只盯着万云和周长城二人,今天这口气她不出不快!
李红莲不知自己的女儿发什么疯,可当着周长城万云夫妇这两个外人的面,又不想拆她的台,只好装作头晕,哎哟哎哟地叫,在一旁扶着头,也想听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小梅靠在她妈身边不敢动,看着满桌子的菜,脑子空白,却有点抱怨她姐在吃饭前忽然挑起话头,害得她也不敢伸筷子去夹菜,这些大人们真没趣!
若说先头周小芬看不起自己是个乡下来的女孩儿,万云的自尊心还被蜇了一下,可现在还看不出她想找周长城的茬儿,万云这个担担子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也白做了,她深吸一口气,反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小芬姐是觉得,我们家一个临时工和一个担担子的,不配和你这个高贵的人民教师坐在一起吃饭呗?”
现在提倡人人平等,职业不分高低贵贱,□□大运动刚结束不到十年,大众对于这种政策的神经是拧得很紧的,没人敢歧视工人和劳动人民,尤其是那种有单位的正式工,更是以此为口戒,万云要是真不顾一切,闹到台面上,周小芬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被万云这一噎,周小芬心想,乡下人,嘴巴还挺利!
“万云,我也没其他意思,就是实话实说罢了。”周小芬很有自信,自己成日给学生上课,口若悬河,怎会说不赢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女孩。
可惜她过分抬高自己,又过看轻她人,甚至没搞懂为什么一定要赢这个乡下出身的女孩儿。
万云也不慌,面带嘲弄:“小芬姐,你们城里人说话就是实在。想必你在市里,姐夫家里和同事都是叫你县里来的那个,没见识过他们市里的风光吧?”见周小芬脸色瞬间变了,看来是被戳中了痛处,县里嫁到市里,肯定要吃点排头的,万云继续笑,闲闲地说,“这么说起来,真是缘分,在你面前我是乡下人,在你婆家面前你是县里人。他们每吃一顿饭,都要问你,在县里能不能吃上六个菜吧?”
两个女人吵架,吵了半天,也只是斗嘴,根本吵不到点子上,旁人看着也是尴尬。
周小芬也意识到,这么和万云扯皮下去,根本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冷哼一声,把火力对准了一脸冷意的周长城,养不熟的外人:“周长城,你吃了我们家这么多粮米,在我们家住了三年,娶了老婆,就这么对我这个当姐姐的?”
寄住在师父师娘家三年,一直是周长城的软肋,因此对师父师娘一直尊重有加,当做至亲的亲戚来走动,可这么些年下来,师父家里对他的这些行为,若说他心中没有其他的想法,那也是假的,今天见周小芬这样咄咄逼人,尤其是对着第一回见面的万云,那种不快早就上脸了:“小芬姐,今天中秋,师娘喊我们夫妻来吃饭,我们也诚心给师娘贺中秋。可还没进门,小芬姐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现在饭都没吃,你处处挑拨,针对万云和我。”说着,他转头去看一直在装晕的李红莲,“师娘,是您对我和万云有什么不满,想借小芬姐的嘴说出来吗?”
就这两句话,让万云对周长城有些刮目相看,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表明统一战线,挺好的,凭什么他们夫妻要无故受人冷言冷语?要就把一桌人都拖下水,要疯一起疯,谁也别想好过,于是装作好心好意提醒丈夫:“师娘这样慈善的人,不会对我们怎么样。说不定是小芬姐和小伟两人商量过后的的话。”
果然,周长城又转头去看周小伟,以眼神询问,周小伟脸皮薄,一下子支吾起来,万云还真没说错,他是想说一说周长城,但,并不是像她姐这样,直接把这种带刺的话甩人家脸上,相比周小芬,他的情绪没那么大,或者说,他并不是想针对万云。
李红莲还是装傻,只在一旁“啊哟哟”地说自己头晕,管不了小辈的事儿了。
不论是真晕还是假晕,师娘的态度,让周长城的内心涌起一波又一波的失望,他一直都知道亲生子女和半子之间的差别,也时刻谨记,自己是没有亲人的孤儿,但今日,这种失落感来得分外强烈。
周小芬见周长城和万云夫妻把水搅浑,也不客气了,直接亮刀子:“长城,不管你娶了哪里的女子,我都不管。但是有一点,我爸我妈对你是不是有恩有义?为什么这回我爸住院,你不能夜夜去陪护?他一个生病的人,夜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你作为我们家的一份子也好,作为他的徒弟也罢,是不是也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看着姐姐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周小伟的的气都壮了些,直起腰杆,盯着周长城:“是啊,我听我爸说,到你陪护的时候,半夜你睡死了过去,喊你也喊不动,白天更是人影都不见一个。他一个病人,现在手都还在发抖,你也不想想有多无助!从前我爸教你的时候,多少人说他不藏私,怎么就养了你这样的白眼狼出来?”
这么大一口锅盖下来,周长城人都懵了,一时间不知道周小芬和周小伟两人嘴里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他,让他更为难过的是,这种告状的话,只有从师父口中说出,周小芬姐弟才会召自己来吃这一趟鸿门宴。
所以,根源还是在师父那儿?这么些天,只要不是轮到他陪夜,下了班他都要去看一眼师父才走,没想到在师父眼里,自己竟是个白眼狼。
想通了这个,周长城一瞬间枯萎许多。
原来是针对自己是噱头,想找城哥麻烦是真的!
周小芬周小伟姐弟的话把万云给惹得个怒火烧心,她整张脸都涨红了,气势汹汹,跟头母豹子似的,手上的筷子往前面一丢,筷子弹起来,落在满脸惊讶的周小芬面前,就是周小伟都往后退了一下,看着万云。
万云站起来,圆眼怒瞪,嗓门提高:“你们家可真会欺负人啊!”
“周长城哪里对不住你们,你们要这么冤枉他?在你们家住了三年,就要一辈子卖身给你们了?是,师父师娘对他是有恩情,可他哪里反骨了?你们两个不在家,家里的重活累活不都是他下了班来做的?一个徒弟能做到这样,你们也好知足了!”
“何况从前寄居在你们家,桂老师每年给师父师娘寄来的钱和票,全都用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吗?你们没有用过吗?尤其是你,周小伟!”万云把矛头对准了周小伟,手指头伸到周小伟眼前,“你和周长城一同上学一整年,他到了你家,你们吃的穿的都比之前好,你敢不承认吗?”
周小伟对着万云一副不耐烦的脸色,被万云这么一点出来,他也不敢说自己没有沾到周长城的好处,哼一声,撇过脸去,对万云的那层好感尽数剥落,如此泼妇,他姐说得没错,果然是乡下来的,没教养!
万云又把火力对着周小芬:“还有你,周小芬!要不是周长城在中间做纽带,桂老师伸手帮忙,你能顺利把档案调到市里?能顺顺当当搞对象结婚?就怕你一辈子都在待在平水县老老实实当你的老师!还想嫁到市里去?做你的白日梦!”
“怎么?现在你们都上岸了,过去受了周长城的好处,现在就黑不提白不提了?”万云气得鼻孔都张大了,恨不得从鼻腔里喷出火来烧死这姐弟俩儿。
“还有,周小芬,你说周长城没有去医院陪护?你爸晕倒的时候,是周长城背着过去的,你爸做检查的时候,也是周长城背着上楼下楼的。你爸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你们两个孝子贤孙哪里去了?怎么不出现了?”
“周长城,站起来!”万云火力全开,把周长城扯起来。
周长城刚刚对师父觉得一家失望,可也被万云的怒气给吓着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妻子,想伸手去抚她的背,却被万云隔开了手,万云怒其不争,狠瞪他一眼,好好的话不会说,只会低头,只会忍让:“别摸我的背!给这种好人家看看你的背。”
万云个子不算多高,魄力却大,用力伸手把周长城的衣服给拽起来,再把他的背转过去,手指着个没有完全散开的青黄色淤血块儿,这淤血块被她涂了好几天的药酒,现在痛是不痛了,可看着有点儿吓人:“看到没有?你们两个在市里当城里人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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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是周长城这个没良心的徒弟带着你爸去做的检查,你爸不配合,要打医生护士,周长城去阻拦,被你们的好爸爸他的好师父拿着扫帚撞出来的伤!到现在五六天了,还没有好,一扯就痛,痛得连觉都睡不着!”这些当然是夸张的话。
周小芬和周小伟想打断万云,话不能让她一个人说了,万云嗓门大,外头已经为了有几个邻居了,都是认识了几十年的老同事,他们姐弟嫌丢人,但是万云不给他们机会,愤怒到几乎有些面目狰狞,一点也不像二十一岁的姑娘。
“师娘晕得走不动路的时候,是我和魏嫂子轮流带着她去看医生,个个都忙生计的时候,还要轮流给她和小梅做饭的,师娘不便的时候,有时候还要送到医院给你们生病的爸爸。这时候你们怎么不出现了?这时候怎么不出来抢活儿干了?”
“半子半子,这又不是亲生子啊!就在你们家住了三年,还想周长城给你爸妈养老送终不成?那养你们这些子女有屁用?”
万云气得两手叉腰,憋了这么多天的话,总算发泄出来了,外头的邻居她全都看到了影子乐,看热闹就看热闹,谁怕丢人呢!?她可不怕!
周小芬见万云总算留了点口子给自己讲话,立马大声:“我在训我弟弟,你插什么嘴?”
“弟弟?你弟弟是周小伟,不是周长城!你搞清楚对象!”现在的万云已经不是说话,而是咆哮了。
李红莲这下是真的晕了,站都站不起来,好端端的叫人来吃饭,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周小梅从未见过面善可人的大嫂有这样恐怖的一面,她拉着李红莲的手臂不敢放开,既不敢下桌,也不敢靠近她姐,双眼充满了恐惧。
周小伟看到外头的邻居在指指点点的,火气上头,这万云居然跑到他家来骂人,平时里他们挤兑周长城两句,周长城只会打哈哈过去,鲜少反抗,他们姐弟更是从未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怒从心头起,周小伟想,他一个男人还怕一个乡下女孩儿不成,站起来,正想伸手推她一把,却被高大的周长城给推回去了。
“你干什么?周长城,你干什么?你还敢打小伟不成?”周小芬立马站起来,朝周长城扔了个碗,被周长城闪开了,那装了番茄汤的陶瓷碗摔到地上,“啪嚓”一声碎了。
李红莲这时晕也不管了,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双方劝火:“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呀?停下!都给我闭嘴!”
可大家心头都有火气,哪里还听得进她的话。
见周小芬还想丢东西过来,万云立即把手边的两个碗筷朝周小芬那里丢过去,有个碗还砸到她脖子下的锁骨,糊了她一身的番茄蛋花汤,万云甚至想绕过桌子去挠她,手上拿筷子如同持刀,恶狠狠地放话:“我们这种乡下人最不怕打架,你想出人命,就再砸一下周长城试试!”
大概是万云眼里的这股不顾一切的狠劲,把周小芬和周小伟都给震住了,他们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是玉,不能和周长城万云这些粗瓦相提并论,周小芬不敢再轻举妄动,悻悻握紧手上的碟子。而周小伟被周长城拦着,个子上就碾压了,更是动也动不得。
外头的邻居有人想进来劝架,万云往后看一眼,立即拉了个熟人过来:“彭阿姨,你是公道人,你来说说,周小芬和周小伟没回来之前,是不是周长城和我过来顾着他们家的?”
那彭阿姨比李红莲小几岁,住在隔壁,对周家的事情也知道个大概,刚刚周小芬和周小伟的话也听了个囫囵,苦口婆心劝道:“大过节的,有什么事非要今天打杂吵闹呢?小芬小伟,阿云说得也不错,你们这些当子女的不在家,长城三天两头来帮衬你们家干活。远的不说,就我们家两个儿子,比长城小几岁,也没见得有他这样勤快的。你们是真的冤枉长城了……”
彭阿姨的话还未说完,周小芬立即打断:“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管!都给我出去,围着我们家干什么!?你们家没饭吃啊,走走走!”边说边出来赶人。
好心被当驴肝肺,彭阿姨也没有好脸色,哼一声,边往外走边对万云说:“也不知道他们家烧的什么香,养了这样的女儿,还是个老师,可别误人子弟了。呸!”
周小芬被彭阿姨“呸”得脸色发灰,恨不能撕了万云和彭阿姨的嘴,但偏偏只有愤怒,不敢行动,她看万云打架的那个劲头,不见血怕是不会住手的。
大概是情绪激动,李红莲头晕脑转,站都要站不住了,周小梅勉力支撑一个大人,喊周小伟:“哥,快帮我扶着妈。”
周小伟看自己妈要倒下了,这才赶紧过来扶着,看着站在中间的周长城,冷冷撂话:“我妈都是让你给气的!”
“放你的狗屁!你们不回来,你妈就不会有事!你们姐弟一回来,就把邻里关系搞得乌烟瘴气,还在大过节的时候气晕自己老娘!师娘要是有什么事,我非要到你们单位去告你们大大的不孝顺!让你们单位领导教育你们!”万云骂人骂起了瘾头,简直想踩到凳子上去指着周小伟的鼻子骂,“还说自己读了大学,我看你的书都读到牛屁股里去了!是非不分,不知好歹!连我和周长城这个乡下人的手指头都不如!”
“你!没素质,没教养!粗俗!”周小伟骂不过万云,放开李红莲,又想上前来动手。
周长城立即把万云护在身后,挡在前面,双手稍稍用力,把周小伟推倒在地上,警告他:“你敢碰我妻子一下,我就不顾情分了!”
李红莲此时更是要晕死过去,天旋地转得厉害,不敢睁开眼,眼泪流出来:“气死我!你们兄弟是要气死我啊!”
周小芬忙蹲下去把周小伟扶起来,指着周长城和万云夫妇说:“滚出我们家!”
万云看师娘这样,也不敢再刺激她,今天吵得差不多了,见那一桌狼狈的饭菜,见好就收,拉住周长城的手:“城哥,我们走。”
53. 第 53 章
待周长城和万云走了之后,周小芬和周小梅把李红莲扶回房间,周小伟把看热闹的邻居都赶走,关上家里的门,拿着扫把打扫干净地上的东西,扫到一半,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看着手上脏兮兮的饭菜,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
想不清楚,周小伟满脸阴霾疲惫,抬起头,看到妹妹站在房间门口小声哭泣,刚刚怕是吓着她了,尽量隐藏起自己脸上的戾气,挤出一个笑,抬手叫她:“小梅过来,哥给你装饭菜。”
周小梅擦干眼泪,慢慢踱步过去,吃着周小伟另外装出来的饭菜,眼泪落入饭菜里。
“小梅,吃鸡腿。”一年才见父母妹妹两三回,这次却把妹妹给吓哭了,周小伟心中有愧疚,默默她的头,尽量小声安抚她。
人冷静了,愤怒感下降,但周小伟心中对周长城和万云夫妻仍是充满怨气,妈还说他们是大哥大嫂呢,当大哥的就不能受点委屈,让他和姐挤兑两句就过去了,非要反驳什么。
周小梅看着哥哥一直叹气,吃了没两口,就不想吃了,怯怯地望了周小伟一眼,自己收拾碗筷,刚开始她很饿,恨不得能吃下桌上的所有菜,可现在她不饿了。
而房间里头的李红莲和周小芬,也是一样的气氛,愤怒和难堪过后的沉闷。
周小芬刚刚被万云泼了一身的番茄蛋花汤,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拿着毛巾擦干脖子和手,闻一闻还有鸡蛋花的味道,想着是自己的妈,周小芬对着李红莲一点没遮掩,嘴里埋怨道:“什么乡下人,打架这么不要命?我长到现在快三十了,还是第一次跟人打架!”
怨完万云,又开始怨她妈,周小芬说:“妈,你也真是的,我都和你说了,给周长城找老婆要找个听话乖顺的,到时候你也好支使。看找了个这么泼的,往后亲戚都不好走。”
李红莲躺在床上,不敢睁开眼,哼一声,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听着有几分病弱:“你还想和人家走亲戚。没听到人家一口一个你爸你妈吗?”
周小芬顿住,坐在床边,那个充满了优越感的脑子里,总算有了两分理智,刚开始她也是想和周长城万云夫妻好好吃顿饭的,最多就是骂周长城几句对爸爸不尽责,怎么事情变成了又打又骂?周小芬的想法和周小伟的差不多,都只是想从恩义的角度去拿捏一下周长城,往年每次都行,可这次为什么就不行了?至于万云,她是真的看不上,没文化没素质,又没个单位,乡下土妞能嫁到县城,已经是大造化了,还敢这样撒泼!
思来想去,周小芬想,还是要怪万云这个新来的!如果不是万云口出恶言先反抗,他们一家和周长城关系这几年一直稳中向好,怎么会到又吵又打这一步呢?
总之,千错万错,全是他人的错。
周小芬把这个结论说出来,李红莲晕得感觉要飘起来了,还是睁开一线眼睛,嘴里“哎哟”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一会儿,那种眩晕感退去一点,揉着脑袋,这才让周小芬把自己扶起来,又让她把周小伟喊进来。
姐弟俩儿进来后,李红莲靠在床头,半睁开眼,虽然脆弱,可还有点做家长的威严:“说吧,这次又是你们姐弟谁的主意,要对阿云和长城说那些话?”
从前他们姐弟就会针对周长城,但不是什么大问题,李红莲当孩子们年纪小不懂事,含含糊糊就过去了,家中兄弟姐妹多,摩擦和矛盾都是不可避免的,反正小芬和小伟一年回来两三回,也不是长久住在一起,长城心性醇厚不计较,只要不出问题,大差不差就算了。
今天万云在,但主要也是大女儿先说的话不客气,不怪人家要反驳的,万云又不是木头人,坐在那儿等人上前来劈。
总说长城是半子,半子有半子的情义和责任,可毕竟他连个养子也不算,归根结底还是个徒弟,刚刚李红莲是听出来了,人家万云根本不想和他们家攀亲戚,口口声声说只有几年恩义,还要掰扯清楚大家在这件事中得到了什么。
刚相处的时候,李红莲就想着万云有心计,现在想来,自己还真是没看错人,不过作为长辈,李红莲也感叹,有心计好,活着没有心计就容易遭人欺负。
人家是夫妻两个,成家立室了,是个独立的家庭了,来吃饭就是客人,对客人如此不客气,还要抱怨人家不配合挨骂。一想到这里,李红莲就忍不住哎哟叹气,她怎么生了一对这样眼高于顶又不知实际的儿女!
别说往后,就是眼前,等周小芬和周小伟回了市里,他们老两口要倚靠周长城的事情就多了去了,现在伤了脸面,日后要如何相见啊?
周小芬和周小伟姐弟互相看看,不懂妈妈是什么意思,周小芬向来是大姐,先开口:“妈,平常我们不都这么说话吗?跟我们都不做亲戚了,周长城还有其他亲戚不成?”
周小芬说这些话,就是仗着周长城没有回头路,有恃无恐。
李红莲忽然觉得这个女儿陌生,这么多年,她跟老头儿和周长城之间,互相是有感情的,这回周远峰生病,他们老夫妻两个,并不是单纯地想利用周长城的赤子之心,是实在没办法,身边只能依赖他一人,可一直以来,也真心盼着周长城越来越好,和万云也和和美美的,人老了不就是图个儿女后辈安乐吗?可这女儿和儿子的心态却一直都高高在上,没有把人当成一家子,反而想让人家做牛做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看了两个子女一眼,李红莲想到他们说周长城没良心白眼狼的那些话,不由悲从中来,看样子,这姐弟俩儿都指望周长城替他们尽子女的责任,往后等自己和老头儿真的老了,不顶用了,难不成真要去靠着长城那个徒弟吗?人家万云乐意吗?
“长城到我们家的下半年,桂老师寄来两百块钱。小芬,你说思进要搞调动,向家里借钱,我和你爸商量后,连着长城的这两百,一共凑了四百块给你。”
“小伟,你在市里读高中,每年冬天都能收到一件新棉衣和一些新零食。那些都是桂老师寄给长城的,我瞒下来,寄给你,从来不敢和长城提这件事,也叮嘱你们别说漏嘴。”
“妈!这些不都过去了吗?还提起来做什么?”周小伟最不乐意承认自己承了周长城的好处,比起周小芬,他更不喜欢周长城到家里来,家里本就他一个儿子,又多出一个人来分父母的注意力,即使心里知道周长城是外人,周小伟也是不痛快的。
“刚刚万云说,我们家也占了长城的便宜,她没说错。我在想,长城知道多少实情呢?他说了多少给万云听?为什么他从来不和我们计较这些呢?”李红莲喃喃自语。
周小芬和周小伟都不太高兴,向来都是他们在上风的,而且若不是他们家开口接纳周长城,他能有后头的造化,能进电机厂?能在县里立足?恐怕还在周家庄沤肥种田呢!也不知道妈提这些是什么意思,简直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看,他们是很清楚,周长城不是他们家的一份子的,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只是不付出真情意,却想得到周长城无尽的奉献。
“你们爸爸现在生病了,短短几天时间,性情大变,陆国强和刘喜两个徒弟跟着他最久,去陪了两晚,就一直催我把你们两个喊回来,也不跟我抱怨自己辛苦,只不停劝说人生病的时候,只有至亲在身边才会安心的,你爸心里只念着你们,所以才阴晴不定。”
李红莲的话慢悠悠的,说一会儿又闭上眼,实在是晕,但心中块垒不吐不快,当着自己生养的孩子的面儿,是一定要讲的。
“你们今天也去医院看了,你们爸爸目前只是手脚还有些颤抖,并未瘫痪在床,吃喝拉撒能自理,人家都嫌你爸麻烦。妈也看到了,这么多天,只有长城一声不吭,指哪儿打哪儿。”李红莲也不是没心的人,周远峰生病这些天,是人是鬼,谁是什么表现,她全都瞧在眼里,如今小芬和小伟回来,他们两个亲生的子女能做到这等地步吗?老实说,这顿饭过后,李红莲信心不大。
还有魏秋华和万云,李红莲想,人健康能干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天下无敌,能掌控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可一旦有点儿什么问题,那就只能求助外人。
之前李红莲一直看不上陆国强的老婆魏秋华,总觉得小魏懦弱窝囊,没点自己的自尊心,可这回自己发晕,万云赶不上的时候,是秋华放下手头的活计,一日过来两回,替他们家操心张罗,人心肉长,李红莲才发觉自己从前狭隘了,不够包容,心中对魏秋华的成见也在逐渐放下,对这人客气起来。
“那陆国强和刘喜也是白眼狼!从前收了爸爸多少好处,爸爸对他们毫无保留,又是教技术,又是推他们在厂里上位。现在有什么事拜托一下他们,就推托不干!”周小芬这几年脾气越来越大,像个炮仗,一点就炸,只觉得全世界都欠他们家的。
周小伟的人生观和家庭观受李红莲的影响多,听出了他妈的言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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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年轻人倔,不愿意认错,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挠头:“妈,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吧,我跟单位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这个星期我在家里服侍你和爸,不用那些外人。”
周小芬张张嘴,又闭上,她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且孩子还小,天天要找妈,不比小伟光杆司令,不能长久在娘家待下去,不然婆家那头也会有意见的。
结了婚,尤其是有了孩子,就会以自己的小家庭为重了。
李红莲听了周小伟的话,心中肯定也是有安慰的,他们夫妇年纪渐老,往后能做的事越来越少,不拖累子女就是最好的终结了。人一生病就容易往悲观的方向去钻,尤其是年纪大了,这种无助感只会被无限放大,想来老头儿这阵子暴躁易怒,背后皆是对人生和健康失控的恐惧。
“小芬,等你爸出院了,我想和他一起到市里再做做检查,你婆家那儿,能不能匀个房间出来给我们住几天?也能省点儿房钱。”李红莲晕得眼前恍惚,没看到周小芬低着头。
周小伟的单位给他分的是单身宿舍,只有一张床,住一个人没问题,要睡三个人就过分勉强了,若是魏亲家那儿能住,就叨扰几日,多带些礼品上门,应该是没问题的。
半晌,周小芬都没回话,李红莲这才睁开眼,努力看着长女,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叹口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罢了罢了,别勉强孩子了。
“小伟,你装些清淡的饭菜,拿到医院去给你爸吃。今天过节,也给他切块月饼,医生交代,要少吃甜的,别让他贪嘴。”李红莲又坐直了一点,自己不能倒下,小伟迟早要回市里上班,老头儿那儿只有自己,小梅还小,天天上学,至于小芬,不去细说了。
周小伟看看妈,又看看姐,知道中间没自己的事儿了,站起来说声好,就出房间了。
等弟弟一走,周小芬就皱眉:“妈,你明知道思进是大哥,底下还有弟弟妹妹,婆家那儿挤得一塌糊涂,你和爸来的话铁定是没有房间住的,又何必当着小伟的面儿为难我呢?”
尽管李红莲知道女儿嫁出去,容易两条心,但还是觉得失落得厉害,似乎这么多年,白养了这个女儿,说出来的话也是灰心丧气的:“小芬,你当姑娘的时候,在家里要什么,你爸和我都尽量满足你。到你结婚嫁给思进,你说婆家要买大件、思进要搞调动,我和你爸也尽力支持你。就是觉得你在婆家当大嫂不容易,怕你受委屈,又怕你被思进欺负。”
“你结婚也有五年了,娘家从未想过你能回头帮衬什么,一心只希望你们小两口过得好。就是小伟在市里读高中的那三年,每周去你家吃饭,我都是叮嘱他一定要带东西上门,就是怕你婆家看不起你娘家弟弟。”李红莲和周远峰两人不是当大官,也没有多威风的亲朋,只是一对尽力对自己的子女好的普通父母。
“妈,我当然知道你和爸疼我,我不是…”说到这些,周小芬心中焦急又不耐,妈说这些话不是戳她的心吗?只是她在家庭和婚姻生活中的煎熬,妈根本就不懂,她也难以说出来,就不免有些难受,“妈,不是我不肯让你和爸住过去,你也知道我们家什么情况,人多口杂,挤挤挨挨的。况且,思进这些年,前途一直不顺,光是升职调动的钱都花进去不少,不止我和你们借了钱,我们和公婆也借了钱的,现在我们孩子小,他弟弟妹妹要上学,我婆婆身体不好,成天吃药,说起来,真的是,哎…”
周小芬的话九不搭八,说得乱糟糟的,无非是一些成人的生活苦闷,可就是没有松口让父母住到自己家里去。
总之,家家都有家家的经要念,尤其是中年人,这本经念起来简直是无从下口。
李红莲从那个年纪过来,又何尝不知道女儿的苦楚,也不为难女儿了:“知道了,我和小伟再商量商量,你也别苦着脸了。”
生儿育女,养儿防老,人生的事,哪有那么容易?
李红莲闭着眼,让周小芬带小梅出去逛逛中秋节的灯会,说自己要睡会儿。
周小芬讪讪,见妈妈不再开口,自己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起身出去了。
前头和周长城万云夫妻闹得这样不可开交,在他们家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想分辨清楚,其实怎么都分辨不清楚,就是分清楚了又能有什么结果呢?人和人之间,自然也有感情,可这种半路出来的感情,和亲生骨肉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54. 第 54 章
从师娘家离开后,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牵着手下楼,往坝子街新渡口走去,两人的手不是牵着,而是紧紧地掐着对方,把对方的手都掐红了,可互相都没有发觉,直到遇到了熟人同事,朝着他们夫妻打招呼,这才打破了他们之间僵硬紧绷的气氛。
周长城立即松开自己的手,他平日里和钢材机器打交道,知道自己的手上有多大的力气,小云肯定痛了,于是先回头看了一眼万云,她倒是没说痛,大概是被人打断,从李红莲家带出来的凶色也平复下来,恢复正常,这才和同事笑着说节日好,大家说了几句吉祥话,然后各自分开。
“小云,要回家去吗?”等快走到公交车站的时候,周长城问,又摸摸万云那被自己握红的虎口和手背。
“都出来了,今天又过节,县政府门口的广场不是有花灯吗?我们去看看吧,我还没见过呢。”万云抬头看看天上的圆月,又示意周长城去看,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她不会念诗,只朴素地赞道,“今晚的月亮真好看,又明又亮。”
“好,走吧。”周长城看完美丽的月色,重新牵住万云的手,一起往县政府门口的广场走去,心里沉沉的,又觉得对不住小云,今天中秋,本该团圆美满,却让她连顿饭都没吃上,又提议,“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
万云这才转过头,又去看周长城,心里软软的,上身忽然依赖地贴上前去,在满街人海中,两人相依,异常亲密:“城哥,我不饿,你别担心我。”
县政府大楼的门口两边,各挂了个红彤彤的大灯笼,门头上横着一条红布,上面写着“欢度中秋”四个大字,大门口的广场花灯不多,只是小小围了一圈,数一数,只有二十来盏简易的小宫灯,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了,里头的灯泡发着昏黄不甚亮眼的颜色,挂在广场边缘的柱子上,平日这里只有两盏白炽灯照明,因此尽管简陋,但这点灯光氛围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玩乐。
今夜的广场比往日要热闹得多,一家老小占地赏月的不在少数,人声喧闹,大人们在打牌说笑,孩子们在跑跳,放眼望去,均是人间喜乐。
周长城和万云没挤到广场中央去,中间人多,无处下脚,而是在边缘的角落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看月亮,又看看灯,这是和平日不一样的政府广场。
原来中秋花灯会就是这样的啊,好像不壮观,也没什么看头,不过聊胜于无,见识一下也行。
过了好一会儿,万云才从这些灯火中渐渐回过神来,问周长城:“城哥,委屈吗?”
听了这么多年挤兑的话,委屈吗?
周长城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月,天地辽阔无边际,秋天凉爽的风吹在身上,身边有一心爱护自己的妻子,只觉得人生坦荡,再无壁垒。
委屈吗?委屈的。
他看不出师父师娘在中间的偏爱和界限吗?他全都明白。
今天,万云替他砸了师娘家,会觉得万云不懂事吗?不,完全没有,周长城只觉得心中的那口鸟气总算找到了一个出口,万云做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多年来,许多人不停地告诉他,对师父师娘一家一定要有感恩的心,因为在他无处可去的时候,周远峰一家给了他容身之处,更别说带着他求着武厂长给了份工作,还传授了安身立命的技能。周长城被这种告诫不停规训,忘了在感恩之于,自己其实也给他们带去了不少好处,也忘了直起身来堂堂正正做个独立的人。
周长城的童年贫穷但幸福,祖辈和父辈对他疼爱有加,就是当年落魄的桂老师,对他也是循循善诱地引导他向善,这种安稳和温馨是刻在他人生底色里的,时至今日,他所渴望和追求的,是一个有秩序的家庭,家中父母健在,有兄弟姐妹,大家相亲相爱,互相爱护。
师父师娘家,有双亲、有姊妹,很符合他理想中的秩序感。可惜,这个家庭和家庭中的秩序感并不属于他,若不是今晚这种平静的假象被打破,周长城还会沉浸在其中,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继续付出,继续自我欺骗下去。他捂住耳朵和心跳,想,只要自己常年在师父师娘身边,大家总归能有几分真感情的。
这些年来,周长城知道,在师父师娘心里,自己和他们的亲生儿女是没有办法相提并论的,他接受这个差异,只是深深隐藏,多提无益,
周长城是这么回答万云的:“委屈。不过,我会找到方法安慰自己的。”因为不自己抚慰自己那颗受伤的心,就再没有人能帮到他了。
不过,现在嘛,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尤其是这个妻子全心全意向着自己,作为丈夫,他得到了万云的全部偏爱,那种快慰,就如同此刻,有月亮有清风,还有妻子,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小云,我始终觉得,和你结婚,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周长城笑出来,真心诚意,发自肺腑,千万人中,换一个人都不行,这个人必须是万云,必须是会发狠打架,爱恨分明,不由分说维护他的万云,只有对象是万云,那么结婚这件事之于周长城,才会是大大的好事。
“前几年的中秋和除夕,师父师娘也会喊我去吃饭,尽管他们不让我动手干活,可我从不敢晚到,早早就过去帮忙烧水倒茶,看自己能做点儿什么,不敢闲下来。等吃过一顿饭,他们聚在一起说笑,谈起家里亲朋的拜访和事情,我都不熟悉,待着没意思,就一个人回厂里的大通铺,有时候回去只有一个人,我就抱着篮球去练投篮。要是有留在厂里没回家的同事,大家就聚在一起去看场电影,吵吵闹闹的,一个节就过去了。”
电机厂那么大,能同时容纳上千人在里头上班,可到了这种举国的节庆,所有机器停歇,职工离场,锅炉熄灭,厂里只剩下保卫科的值班人员和周长城这个无处可去的孤儿。
周长城永远都记得,第一年睡大通铺的时候,中秋节从师父家里出来,大通铺的房间里没人了,同事们个个有家可回,他回到厂里,实在无事做,就拿了篮球去球场,从这头跑到那头,篮球在他手上抛出又接回,直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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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身汗,气都喘不过来,这才躺在球场上,摊着,双手枕在脑袋后头,独自看月亮,十六岁的周长城盼着这样的夜晚能快点过去,大伙儿能早点儿回来上班,厂里早点儿恢复动静,那时候的夜晚,寂静的篮球场上,月光特别亮,篮球拍在水泥地上的声音特别响,响得有回声。
这些年,只要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那点回声就不停响在他心里。
听着周长城回忆从前的日子,万云握住他的大掌,有令人安心的茧子,靠在他的肩上:“我也觉得结婚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呢。”
至少目前,万云没有看到结婚的坏处,周长城有归处,她也有归处,他们都得到了身心的归属。
发脾气,砸碗筷,和人吵架,放狠话,是一件值得多快乐的事情吗?并不是的,万云也知道的,情绪起伏,带着大恩大仇,是个人都会难受,甚至好长时间都走不出来。可是她见不得周长城让人看不起,这是她珍爱的人,自然希望谁人都来珍惜他。
女人爱一个男人,爱到某种程度,感情里会带有一点母性。
周长城揽住万云的肩一起看月亮,夫妻俩儿挤在一起喁喁私语:“小云,多谢你维护我。”
“你也维护了我呢。”万云甜滋滋的,想到矮小的周小伟竟要对女人动手,被高大健硕的周长城推在地上,那一脸惊讶又无措的模样,不想相信温驯的周长城会对他动粗,她都要笑出声来,抬头看周长城深邃的轮廓,不顾四周有人,亲了一口,“不过往后我们还是别打架了。”
他们虽然读书少,但也是明道理的人,打架不好,男人打女人更不好。
周长城也缓过劲儿来了,捏捏万云的手心,和她十指相扣,做出保证:“往后我都不会让人在你面前动粗,谁都不行。”师父师娘也不行。
“有点儿凉了,咱们回家吧。”万云扯了扯身上的衣衫,又看看天上的圆月,有种胸中郁气散尽,拨云见日的松快感。
“要去姐姐姐夫那儿问候一声吗?”周长城问,他珍惜身边拥有的人,雪姐和姐夫向来对他们夫妇不错,且这儿离物资局筒子楼也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不去了,改天吧。快九点了,咱们先坐车回去。”万云下决定,“明天一大早还要去西郊坐车回万家寨娘家,咱们早点儿睡。”
“好,起来吧。”周长城先站起来,再把万云拉起来,拥她入怀,大庭广众下,悄悄抱了抱她的纤腰,小云倒是瘦。
万云挽着周长城的手臂,看着小孩儿们提着小橘灯在乱窜,顿时童心大起,眼睛发亮:“城哥,回去你也给我做个柚子灯吧?”
“好,家里还有蜡烛。”现在的万云若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周长城也会想办法搭天梯的。
夫妻俩儿不再说在师娘家发生的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因为理不清楚,但胸中已经分出亲疏来,人情也分远近,若是和周远峰一家断亲,万云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就是周长城,心中的热情在清冷的月辉照耀下,也退去不少……
55. 第 55 章
乡镇汽车从万家寨出发,一路向平水县西郊开去,会经过去周家庄的路口。
秋天的夕阳透过摇晃的汽车车窗,落在周长城和万云的身上,铺开一层灿烂金光,万云把脚边的蛇皮袋子往里踢一踢,不让它晃荡出去。
当路过周家庄的路口时,万云看到周长城朝着那个方向看去,两手紧紧握成拳头,似乎不知道要不要下车,不由抚上他的手,靠过去轻声问道:“城哥,要回去看看吗?”
每个人一生下来,尽管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可总会有来处,这个来处是让人犯难犯愁的地方,即使发誓再不回头,可午夜梦回,总会梦见过往,这是任谁都避免不了的哀愁。
良久,汽车早已经驶离周家庄的路口,再看不见了,周长城这才缓缓地回过头来,摇头:“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亲人没有了,根也没有了,那种反复出现在梦里的乡愁,于周长城来说,只能存在于梦里,再回去看,都只是山上的一个个坟包而已。
万云虽然不能全部明白周长城的那种怅惘,但也知晓他心里不好受,只和他相依偎在一起,安静地不说话,如同从万家寨出来,她也没有那种回娘家的欢喜之情。
这天一大早,万云和周长城就在西郊挤上了开往万家寨的汽车,这两天都是探亲日,是个小规模的人口迁移节点,到万家寨的山路弯绕,车上也早已没位子,两人硬生生站了两小时,一路左摇右晃,到万家寨的候车亭边上下车。
好在两人都不晕车,下了车,看到万家寨那个历经风霜的木头路牌,还要再走三里山路,才算真正到了寨子里。
万家寨一点没有变,小路崎岖,四面是山,偶见几座石桥,古老破败,涧水从周围的高山绕下来,沿岸住了三十多户人家,万云的家则还要再往山里走,他们家在半山一个平缓的坡上,从下往上看,仍旧是没有变化的三间黄泥屋。
回到家,万云见到了父母和三个兄弟,嫂子们则是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探亲去了,竟是一个都没有留下,要是万雪在,估计就要开骂了。
喊了人,万云明显感觉这回她的爹娘和两个哥哥对自己客气了一点,难怪姐姐说,嫁出去的女儿回到家就是客人了,尤其是带着夫婿和节礼来的客人,更受欢迎。
而他们的娘秦水苗,是个矮个子的老太太,大概是过了六十,身体不好,越来越怕冷,头上围了两圈旧旧的黑色头巾,身上穿着厚褂子,瘦巴巴的手腕上晃晃荡荡戴着两个没有花纹的老银镯子,她见到万云和周长城的第一句问话是:“你姐呢?怎么没带孩子回来?”
万云手上提着东西,刚进门,还未落座,噎了一下,这才说万雪顾忌孩子小,怕见生人,就没带回来,但节礼是有的。
秦水苗骂了两句万雪瞎讲究,去拿万云带回娘家的礼品,掂一掂,对两个女儿还算满意,万雷和万雨兄弟俩儿凑上前来想看看万云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被秦水苗给推开,小老太太看着瘦弱,动作却很快,力气也不小,把万云带回来的袋子放到自己房间锁好,转头到厨房做饭去了,儿媳妇们不在,又不好使唤嫁出去的女儿,只能她去做活儿。
周长城有些束手束脚的,他是作为女婿第一次上门探亲,跟着万云叫了爹娘大哥二哥,就坐在一边,喝碗装的开水。
万云叫了一声爹,万春龙“嗯”一声,就不出声了,无话可说。
万风也放假,走上前来喊二姐,对周长城喊:“二姐夫。”他年纪小,性子活泼,之前和周长城吃过饭,自来熟,还说要带他到处走一圈。
万云看看万家寨那几乎挤到鼻子跟前的山,她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多年,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周长城颇有兴致,主要也是不知道和老丈人大舅哥们聊什么,就说想看看万云去过的地方,便跟着万风出去了。
万云笑笑,随他去了,她跟自己的爹和哥哥们向来都少问少答,从前这几人就爱搜刮她们姐妹的钱,在家的时候,她和万雪裤兜里不敢藏一分钱,万云心里全都记着呢。
看到厨房的烟囱里冒出白烟,万云也不在外头的厅堂站着了,进去帮忙烧菜,秦水苗见她进来,乐得清闲,老太太只坐在一旁烧火,看她放油放盐,一直叨叨叨她不会过日子,说着说着,不知为何脾气愈发地大,骂起人来,中间夹着方言粗口。
这些话,万云和万雪从小听到大,耳朵和身体反应都习惯了,这回万云憋着气,当听不到,心想这人是生了她的娘,也才回来吃个午饭,千万别吵架。
好容易熬到吃完一个午饭,万云有些受不住这黄泥屋的逼仄,她和万雪不在家,哥嫂们也不把家门口的小水沟清理一下,现在又脏又臭,那味道都飘到屋里来了,山里的空气早半个月就开始凉了,沟里却还有不少乱飞的蚊蝇,饭桌上那个装开水的碗有条裂缝,裂缝里黑乎乎的,万云连水都不想喝,她迫不及待想回平水县自己的那个小家里去。
饭桌上只有大家呼呼噜噜的吃饭声,就是说话,也是万春龙和两个儿子说赌钱的事,还用方言想问万云要点儿钱,万云理都不理他们,刻意板着脸,当着周长城的面儿,她两个哥哥不敢发作,不然肯定要上手搜她的钱了。
见大家都放碗筷,桌上四个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周长城小声问万云:“女婿上门,要去洗碗吗?”
万云没好气,添什么乱:“你坐着,不用你干活!”又看了自己两个好吃懒做的哥哥一眼,一肚子火,再转头去看万风。
万风立即收到他二姐眼里的刀子,放下碗筷,立马保证:“我来洗碗!”
四邻有人看到万云带着丈夫回娘家,也跟着过来唠嗑几句,万云热情不高,有些埋怨娘家兄弟的不争气,可看着那破落的两扇木门,又实在要求不了什么。
他们去赶车之前,秦水苗从屋里拿了个坛子和一个布包出来,交代得一清二楚:“这个布毯子是给你姐孩子的,鸡蛋和米酒也是给她吃的。你别自己拿回去了。”
万云手上拿着娘给姐姐的东西,心里酸酸的,明明这次是她带着丈夫回家探亲,可娘就只会想到给姐姐准备回礼,其实算起来,家里最不受重视的子女就是她。
她爹万春龙不用说,只和三个儿子说话,她娘偏疼儿子们,接下来就是万雪,对于万云,秦水苗向来是忽视的。
秦水苗看万云低着头不出声,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不出情绪,还是转身回屋,又拿了个蛇皮袋,进去装了一袋子的红薯:“家里今年红薯种得多,你也拿点东西回去。”
不是要娘家给自己金山银山,万云想,她只是想要一点重视,看着娘后头提出来的蛇皮袋,她心里木木的,不管如何,还是接了过来,再往里屋看,爹和两个哥哥已经不见了,吃了午饭,怕是又到山窝里的赌竂报道去了,他们没钱赌,就是围着看看也过眼瘾。
“娘,我给你做了件长袖衣服,那布软和,你穿着睡觉。”尽管怪娘偏心,万云终究是个心软心善的女儿,“蓝色塑料袋里,我用报纸包起来了,”又交代,“是我给你做的,别让嫂子们看见了,又让她们拿去了。”
秦水苗爱骂人,却又不是啰嗦的人,看太阳当头,催他们出门,别误了车:“跟你姐说,等孩子长大一点,抱回来给我看看。”
“知道了,娘。”
万云脸上藏不住事儿,一路都是闷闷的,周长城把那袋重手的红薯扛在肩上,手上还提着给大姨姐的米酒,也不知要说什么好。
一直到上了车,两个人才开始说话。
万云心口都苦涩,微微侧头看着窗外:“我们姐妹中,我姐脾气大,敢吼敢叫,能干又泼辣,从小就帮了我娘不少事,我娘偏疼她,有什么事儿就先想到她。到我了,就总觉得隔了一层,亲近都亲近不起来。有时候我在她眼前,可她一张嘴,喊的就是我姐的名字。”
难受死了!每回想起来就糟心!
周长城其实也不是独生子,在他之前,父母还生过一个姐姐,可惜养到两岁,一场高烧人就没了,埋在后山,后来过了五六年才怀上周长城,但是再往后就没有生过其他孩子了。
算起来,周长城是独生子,所以从小受了很多的关注,他体会不到万云那种不被父母偏爱的痛楚,但见妻子不高兴,就哄着她:“就算往后你不干活、你不能干,我也疼你的。”
万云被周长城这没头没脑的甜言蜜语给说得“噗”一声笑出来,车上人虽多,可回程他们有座位,便粘在他边上:“那我不做饭不洗衣裳,你也疼我?你也对我最好?”
“疼,只对你好。”周长城一脸正经,只要这人是小云,他就把她放在心里。
万云那颗因为父母而受伤的心,稍稍愈合了一些,周长城的坚定给了她信心,不论自己是个完整的好人,又或是个有缺陷的人,城哥都接纳自己。从前她会暗想,自己哪里比不上姐姐万雪?她定要比她姐更聪明更能干,那爹娘就能看见自己,更重视自己,甚至幼稚地想在各个方面和万雪别苗头,直到万雪嫁了人,离开万家寨,她这种不可诉说的隐秘心思才慢慢淡开。
同心同气,喜结连理,结婚成家,不止是万云给了周长城一个心灵上的停歇之地,周长城也给了万云心灵上最真诚的庇护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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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日过后,平水县那种热闹散去,又开始归于平静,还是那个保守且无波的小县城。
周长城按部就班去上班,武厂长从省里拉回来的订单,大部分已经在节前交付,后头还有一个月的排期,但不用加班,正常上下班即可,全厂人总算从疯狂的忙碌中解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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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万云则是在家准备过冬要用的棉衣棉被,棉花不好买,有时候要靠抢,一时间为了两人的过冬棉服棉被,万云又开始跑西郊,让林店东替她留意着,也顾不上自己的小生意了。
中秋节过后几日,万云在街上碰到了魏秋华,两人都在国营商店里买布。
陆国强和魏秋华回老家过完中秋,就回县里继续上班了。没两天,李红莲把魏秋华叫过去,说她和周远峰要跟周小伟一起去市里的大医院看医生做检查,快的话三五天就回来,慢的话可能要待半个月,所以请魏秋华过来帮忙顾一顾还在上学的周小梅,还给她掏了一沓钱票。
魏秋华问过陆国强,才回头接了师娘的钱票,所以这几日都在电机厂的家属楼陪着周小梅。
“嫂子,你也来买布?”万云用的是桂春生寄来的全国布票,布票充足,蓝白灰黑红花,货柜上有的,她都扯了一些,尽够的了。
“阿云,你好啊。”魏秋华的布票少,只扯了一小截,略微羞怯的脸上带着笑,“我家孩子又长高了,想给他做条新裤子。”魏秋华有三个孩子,大的已经上初中,全都在镇上的学校,和父母每个月见一两回。
万云看魏嫂子手上的布不多,把自己买的布往边上挪了挪,不那么显眼,大家说几句闲话。
魏嫂子心思不重,没看到万云的动作,不过倒是好奇:“阿云,师父师娘跟小伟去了市里,长城和你说了吗?”
万云有些惊讶:“没有啊,他们什么时候去的?”
“就大前天,还让我搬到他们家住一阵,陪着小梅。”魏嫂子也没瞒着,想了想,说,“估计是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你们讲。”
“怎么回事儿?我是听师娘说要去,但怎么又走得急了?”国营商店门口人来人往的,万云把魏嫂子拉到旁边去,和她细说起来。
魏嫂子见万云实在不知道,倒过头想想,也对,说起来也不是多令人愉快的事,她朝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她们,压低声音:“听说是小伟夜里陪护的时候,周师傅夜里睡不着,还是大吵大闹,仗着是自己的亲儿子在,更是肆无忌惮。他夜里不睡,偏偏早上要睡,清早医生查房的时候,还差点和医生干起架来,小伟和师娘拉都拉不住他。”
“小伟估计是被折腾惨了,两晚都没合眼,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黑眼圈都熬出来了,不止这样,病房里住的几个人联合起来投诉周师傅大声喧闹,影响他人休息,让他这个当儿子的管管自己的亲属。先头你两个师哥和长城去陪夜,病房里的人看他们是徒弟,估计还不好发难,如今小伟这个当儿子的一去,都围着他喊呢,个个都没有好脸色,还说要告到厂领导那儿去。”魏嫂子把自己在家属房周围听回来的小料消息跟万云一一学出来。
“家属楼有个人也去医院陪夜,在隔壁病房,听他说,小伟对他爸态度恶劣,陪了第一晚,第二天就一直要求周师傅出院,别在厂区医院待了,还私下和人抱怨县里的医生不会治病,非要带周师傅去市里。”魏嫂子继续说,“医院一听周师傅要出院,立马给他办了出院手续,一刻也不留他们父子。”
“他姐不也回来了吗?怎么没去陪夜?”万云想起那个跟周远峰长相颇为相似的周小芬。
“人家是嫁出去的女儿,孩子才三岁,能在娘家待几天啊?说是回来过了个中秋夜,第二天下午就回市里去了。”魏嫂子到家属楼没事做,这两天日日在楼下和人说长话短,说到周小芬,她问万云,“我听说中秋那晚你跟长城在师父家吃饭,砸了碗筷,是吵架了,还是怎么了?”
这事儿瞒也瞒不住,当时那么多邻居都围着看呢,想来魏嫂子怕也是想听听情况,说起来嫂子也不算外人,万云就拣了几句重要的话说了:“他们姐弟看不上我和周长城是乡下人,又说周长城没有放下工作尽全力去陪护师父,骂周长城胸口没长良心呢。她这么骂周长城,我能痛快吗?大家说不到一起,就吵作一团了。”
万云轻描淡写的,并不是很想回忆细节,何况周小芬和周小伟的话也不好听,想来干嘛呢,估计李红莲这回也知道闹大了,他们老两口要去市里也没托人和他们小夫妻讲,不讲也好,免得周长城心里有疙瘩。
魏嫂子这才“哦”了一声,罕见地冷笑一句:“这周小芬自来眼高于顶,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别说你听过她的冷饭羹。你两个师兄都比她几岁,碰上了,拐弯抹角的,一样要被她刺几句呢。”
万云见魏嫂子那张温和的脸上难得有愤愤的表情,一时间也是生气又感慨,周小芬就是有学历,有份好工作,嫁到市里,可把父母身边的人都得罪光,又有什么好处呢?至于周小伟,他认为周长城不够尽心,现在让他去做这个孝子,她万云倒是要看看,久病床前,他这个孝子到底能尽几分力气!
56. 第 56 章
晚上,万云回去把魏嫂子的话学给周长城听:“师父师娘跟着周小伟去了市里看医生,你知道吗?”
“知道啊。”周长城刚试穿了万云做的新棉裤,换下来,叠好放在一边,“师父是我们厂里的高级技工,他请假肯定是要告诉我们的,节后一回去上班,我们当天早上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不和我讲一声?”万云接过周长城脱下的棉裤,放进近来新打的木箱子里。
这新做的棉衣棉裤就是暖和,光是试一下就觉得身上发热,样式老土归老土,但实在保暖,这个冬天,他们夫妻都不怕在外头吹风了。
“我怕你不想听。”周长城说着,把蹲下的她抱起来放到床上,自己也跟着躺进去。
万云自觉往床里头一缩,给他留出位置:“听一听也没关系的。”
两人关了灯,万云又把周小伟对师父不耐心的话说了,魏嫂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像是亲眼所见一样,周长城听着万云的话,在暗夜中皱眉,显然是有些担心的。
万云也知道他的心情,气归气,哪能那么容易放下这种亲近之情,靠着他:“等师父师娘回来,咱们还是抽空去看看吧。”看过就安心了。
“嗯,是要找个时间去。”周长城心里轻叹,大家原本深厚的情分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虽然和小芬姐小伟他们吵过架,但往后师父师娘的事儿,我还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无非就是花点力气的家务活儿而已,也不是多碍事儿。”
多的那些,比如不辞劳苦陪夜,衷心的陪伴和安慰,估计是没有的了。
大师哥说得对,这些生病贴身的事,外人做了,若是做得好,人家认可,若是病人没有改善,则多做多错,尺度不好拿捏。不如尽熟人本分,大家还能留点相处的余地,从前就是靠得太近了,周小芬和周小伟都把他们的孝敬当理所当然,忘了自己才是亲生的子女。
师父这一病,一下子就把内外亲疏给分辨得一览无余,每个在其中的人都感觉到了局促和尴尬。
“近则逊,远则怨。”万云忽然说了一句孔圣人的话,这是她从故事会上看到的。
周长城亲了她的手背一口:“会读圣人言,出口成章。”
两人笑笑闹闹,说了点担担子的细碎事情,亲热一番,睡了过去。
整个十月份过得平静无波,周长城和万云去西郊卖了两回卤菜,每周能赚个十来块钱,家里收入勉强超过一百,跟刚结婚时的局面相比,已经好太多了,夫妻两个一起去办了信用合作社的存折,看着存起来的三百块钱,心满意足。
桂老师邀请去广州的事,他们一直都没有回复,不知道怎么,仿佛一直找不到这个时机去广州一趟,就是万云这样盼着见识外头的世界,也没觉得现在是个好时候。
时间对不上,手头的存款也没有更多的余地供他们往广州跑一趟。重要的还有信心,他们没有出过远门,对陌生的世界有种怯意。
电机厂在省里拉来的那个配件单子,在十月底的时候,已经把最后一批产品给交付了,货运车开出的第五天,武厂长带着一个管销售和一个管财务的副厂长又到省里出差去了,这回既是拉单子,也是去收款。
省里的单子至少有八十万的款项得收回来,要是能陆续收回来,那过年的那波福利就没有问题了,除了要给厂里的工人发工资,还要给供应商们结款,下次他们厂才能有拿材料和样料的机会,除此之外,还有上缴的那一部分财政。这是一个连在一起的大循环,要运转一个大企业,上下左右,缺一不可。
工厂的机器声渐渐停歇,过去两个月的喧嚣归于平静,工人们又开始无事可做,聚在一起吃瓜子打牌磕牙花,周长城还顺带着卖了几斤香辣瓜子,不过被车间的卫生组长口头上教育了两句,让他在外头卖卖瓜子就算了,别把小买卖做到车间来,也太不像样了,周长城只好恹恹熄了火。
而向来有办法有朋友的陆国强看厂里无事可做,干脆请了二十天的假出去干私活儿,顺便还带着刘喜和一个他自己的小学徒,这会儿已经没多少人要去举报他这种行为了,而是羡慕陆国强能找到这样赚外快的门路,从前举报过他的人甚至还想求陆国强带着出去赚钱,毕竟外头市场经济的风已经吹到了平水县,就是最近半年厂里开职工大会的时候,领导们都支持大家停薪留职,出去闯荡,今时今日和去年今日相比,政策上,风气上,已经是两种局面了。
不过,这种辞掉铁饭碗,不顾后果,跑到外头去闯荡的人极少,在电机厂几乎没有,厂里的同事都坚信,武厂长还会继续带着单子回来,大家有工开,有饭吃,有地方住,生老病死都在这厂里,他们还是平水县最辉煌的厂子。
陆国强当然不愿意带外人,尽管大家都知道他是出去干私活儿,但他对外还是声称自己是出去走亲了,之所以没有带周长城,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就因为这个小师弟是临时工,这个临时工的身份把周长城卡得死死的,根本不能乱动。
不过周长城刚结婚,他嘴上说无所谓,心里偷偷欢喜,说起来也是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有些离不开小云,工作一整天后,一定要回去见妻子一面,心里才安乐,才乐意面对第二天。
十月底的时候,周远峰和李红莲夫妇回来了,他们老两口的回归,在家属楼倒是引起了一点小涟漪,但很快也散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重心,不可能没完没了看着别人过日子的。
周远峰的手脚已经不那么颤抖了,可人的精气神去了一大半,脸颊瘦了进去,走路很慢,病中的暴躁脾性收敛了,看着人正常了不少,像是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受人尊敬的大师傅时光。
邻居和同事们都说,不愧是市里的医院,治了不到二十天,周师傅就好得齐全了,又出言安慰,让他好好养着,千万别劳累了,大家都是近邻,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就行。
至于李红莲,她的晕症也好了,除了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性子上又又恢复了从前的风风火火,但凡来见到一个问候的人,她都大吐苦水:“哎哟,可吃苦了!去的时候,坐车七小时,吐了七小时,一刻都没得安歇,晕得我都想干脆死掉算了!”
“到了市里的医院,挂了好几个科室,还去看了脑袋,那个嗡嗡叫的机器把我脑子照了照片,医生看了那照片半天,都没说出个子丑演卯来,后来也是在医院排队的时候,和人搭话,有个人说我这个像是耳朵里的石头掉出来,让我去看耳科,又托人找了个看耳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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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
“啊?耳朵里的石头?耳朵里还有石头啊?”一个邻居大姐问,扯了扯自己的耳朵,问李红莲,“红莲姐,你耳朵里掉了石头进去才晕的吗?”
“哎哟,不是不是!不是掉了石头进去,是耳石症!耳石症,你听过吗?算了算了,我说不清楚,反正说了你也不懂。”李红莲挥手,让人别打断她,啧啧两声,“我是没办法了,只好将信将疑去挂了耳科,说来也奇妙,那看耳朵的医生给我钳了耳屎,又看了半天我的眼睛,让我躺好,扶着我的头,把我脑袋左右摆弄,一下子让我睁眼,一下子让我闭眼,十分钟不到,我再起来就没有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了。也是神了!”
李红莲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后来才知道,这个耳石症,妇女老人犯得多,说起来是很简单的病,就是不动它,等晕过一个多月,它自己就能好。可是你们也知道,当时我晕得多厉害啊,床都起不来,还以为自己得了大病!要活不久了!现在说来,真是虚惊一场!”
邻居们听得一惊一乍的,李红莲晕得心有余悸,在市里待了二十多天,老两口恨不得天天跑医院,总算把这点突发性的、莫名发作的晕给了解透彻了,吃了十多天的药,又去复诊才算好齐全了,这回恨不得化身专业医生给四邻全方位地讲解。
周远峰本身就是沉默的人,此时变得更加不爱作声,只安静地坐在妻子旁边,生了一场病,他就有些离不得人,即使是子女都不能给他一点安抚,只能是相濡以沫的老妻才行。
老人有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任人心,这话不单能用在亲朋之间,就是在父母子女之间也是一样能用。人没事的时候,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有什么困难需要共同扛过去的时候,就是检验各自的责任感和道德感的时候了。
周远峰嘴上不说,可心里是清楚且无奈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老伴儿都衰老了,没有哪个人面对衰老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这回在市里,周小芬每天倒是来看父母一眼,口出安慰,买点儿营养品,其他的她也做不了什么,女儿有自己的家和压力,老两口对她要求不高。
至于周小伟,他只请了一周的假,刚开始去医院,倒还有点耐心陪着周远峰,可一旦父母多重复几相同的话,他的态度明显就变脸了,更让两方人马都觉得不方便的是,周远峰李红莲住在他宿舍,周小伟只能找同样单身的男同事借床睡,父母儿子三人都有怨气。
送父母上了回平水县的汽车时,周远峰和李红莲看到一儿一女明显是松了一口气,似乎送走了瘟神。
说起来也不是不伤感的,只是幸而老两口还有对方,还能有平水县的家可以回。
“少年夫妻老来伴。”李红莲很惆怅,看着瘦了一圈的老伴儿,“老周啊,你可要死在我后头啊。”
“胡说!”周远峰下意识地反驳,然后叨叨几句,“什么死不死的,活就好好活着。”
可良久,他还是拍了拍妻子那不再年轻的手背:“别担心了,也给小伟一点成长的时间,咱们就这一个儿子,真是老了病了,不靠他,又能靠谁呢?何况我们才五十,命长着,要陪着对方好久呢。”
李红莲哀哀叹口气,也不再多说了。
57. 第 57 章
十一月的到来,使得整个平水县的天气为之一改,一丝热气都不见了,每日起来一开门就是山风,有时是缓缓徐来的风,有时又是吹得人手脚发凉的河风。常日干燥,时而潮湿,这就是平水县这个小盆地在冬季时循环的气候。不过好在无论如何刮风,一个月总有十来天是出太阳的。万云就是趁着这些干燥的天气,每日都晾晒瓜子。
过了秋季,林店东那儿收到的瓜子就多了,不只有红瓜子,还有葵花籽,且都是没有煮过的生坯。红瓜子向来少人问津,无味的葵花籽却有不少人买了炒来吃,近来电影院就有不少人兜售这种松脆的炒瓜子。
这阵子,不论林店东那儿收了多少红瓜子和葵花籽,万云但凡见到,几乎都收了,一个月来,她手上囤了至少有六十斤的瓜子,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而之所以这么疯狂囤货,完全是因为得知了火车站要在年底一月份通车这个消息。
平水县火车站开通且通车,对这届政府官员来说,是一件民生大事,是要写在履历里的,因此当地邀请了市里的领导来,市电视台也会派出记者前来采访报导。对于此类事件的重视,向来是自上而下的,县里的各企事业单位也接到通知,通车那日被要求要派人去现场出席,以示全体重视。
本来铁路通车这件事,平头百姓只是瞧着热闹新奇,事不关己的态度更多。大家长久住在平水县,出行的话,要不就坐船,要不就坐汽车,火车这种交通工具,只闻其名,未见其物。但因为上头重视,人们口口相传,就演变成了全县人民之间一件共同的大事。
火车的开通,可以打开闭塞县城通往外面的通道,这是旷日持久的功夫才能见得到的好处,百姓忙着眼前的生计,很难看见关乎自己和家乡长远的惠济,但是看热闹嘛,理由不需要多高尚,往往只需要一个简单粗糙的由头,去看看市里的领导长什么样儿,看看那能动会叫的火车长什么样儿,就成了件值得期待的事。
现在就是老人孩子,见着面都要念几句,约好等通车仪式那日去看看,主要是年底了,也没事做嘛。
而万云这种担担子的小生意人,听闻这个事情,只有一个念头,要是天天都有火车站通车这等大事就好了!
周长城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她就意识到,通车的那两日,定是可以从中谋生意,夫妻俩儿商量了两天,决定在火车站通车的那几天,到西郊去卖瓜子和卤蛋,带汤水的卤菜不能卖,到时候人如潮涌,摩肩接踵的,走路都怕困难,热汤热水反显累赘。
“到那天,我们挑两个大桶去,我盯着瓜子和卤蛋,你负责收钱。”万云思考一番,做了这个分工。
“我看也行,用硬布缝个包,就跟公交车的售票员一样,我到时候把包挂在腰上,时刻都用手裹着,不让人碰。”周长城立马就领会到了万云的意思,到那日要是有那么多人去现场,肯定会混进一些小偷小摸和爱占便宜的人,因此就不能两个人挑担子,得一个人看货,一个人收钱,时刻警醒着。
“明天我和阿文姐也说说,让她到时候带个侄子去,我们四个有伴儿。”万云和阿文姐的友谊一直保持得很好,有什么事情都会招呼对方一声。
除了能体谅担担子的辛苦,她们之间也有女性与女性的惺惺相惜,平水县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两人卖不同的东西,住同一个方向,风里来雨里去,都不容易,一起奋斗赚钱,更像有个合拍的同行者。
不得不说,穷则变,变则通,家里收入低的状况,让万云和周长城两人对于能挣钱的机会越来越敏感,但凡见着一个,必须要抓住,不能让其溜走。
“再多囤一点瓜子吧,这几天我跟你一起在家煮好。”周长城提议,“要是那几天卖不完也不怕,很快就过年了,年关一过,又是元宵,元宵大家也走亲戚,咱们好好保存着,总能出完的。”
上个月中秋节,万云靠着卖瓜子和烤米饼赚到周长城两个月的工资,这笔担担子的小生意已经让他心里有了数,没想到小小的瓜子,也能让他们家渐渐积累起了款子。以前他只待在电机厂,电机厂的工人地位高,是平水县的主要消费群体之一,周长城只能看得到自己身边的人如何花钱,却看不到其他人是怎么用钱的,经此一役,不单是万云,周长城也积累了经验,但凡遇上大节日,就是再抠门贫穷的家庭,也得从兜里掏出钱来,下半年节日多,到了年底,每个人手上多少会有点钱,大件买不起,吃食就是最优选择了。
万云看着周长城上道,说的头头是道,眉眼弯弯趴在他胸口,两个人挤在被窝里,暖呼呼的:“那我这两天再去找找林店东,让他再帮我们留点货。你可得帮我搭个架子,不然咱们这儿都晒不下那么多了。”
现在夫妻两个在这些事情上慢慢磨合出相处方式了,万云不再事事亲力亲为,有了能依靠的人,她就学会了偷一点小懒,要是有什么能让周长城做的,她都会叫丈夫去做。
“行,我明晚下班回来就去看竹子。”周长城揽着小云,亲亲她的额头,觉得有些热,被子里太暖和了,过去二十多年他都没盖过这样厚的被子,年轻男人火气旺,要穿短衣短裤睡觉。
再更早的前两年,电机厂没有订单的时候,人事科和技术车间会组织一些培训和学习大会,可如今厂子里人心涣散,这种空闲的时间多了,知识交流也有限,上下都提不起劲来,风气极为松散,就是发了培训通知,来的人也稀稀拉拉的,热情不高。目前大家也就是等单子来了,才能提起手脚干活儿去,厂里相关的组织部门也知道这一点,因为实在很难支使得动这帮老油条。
考勤抓得不那么严格,周长城就在家陪着万云洗瓜子煮瓜子,用竹子搭建手脚架,编了粗糙的筛子,让万云在家具厂就完成晾晒这道工序,不必非跑到阿文姐那儿去借晾晒场。
也不是每日都要煮瓜子,但凡是遇上了,周长城早上都在家待到十点钟,忙得差不多了,再带着万云做的饭菜,走路去厂里上班,连公交车都不坐了。下班时,大家都提前半小时走,一批又一批人陆续从厂里的各个门口出来,六点还未到,电机厂几乎就空了。
照理说,武厂长这个最大的领导出差,厂里肯定还会留下其他人坐镇,职工们不该如此放肆,可近来大家的情绪确实很大,因为福利票和工资都推迟发放了,这不是第一次,但也实在让人心惊,毕竟刚交付完一个这样大的订单,账上不该没钱发工资的。
按着电机厂几十年来的规定,每个月的月末,给全体职工发放下一个月的生活票和福利票,而上个月的工资则是在下个月的五号前后发放。
已经有职工私下传谣,省里拨来的那些钱让谁谁谁给贪污了云云,武厂长就是最大的贪污头头,不过这当然是私下里的小话,谁也不敢真的嚷出来。至于这些谣言中,是否具有一定的真实性?不得而知。
十一月已经快过到月中了,生活票据一张没发,工资只发了三分之一。刚开始周长城拿着那可怜巴巴的十五块钱,还以为是临时工才被克扣,后面一对数,发现除了申报家庭困难户的同事之外,其他职工全都只发放三分之一,包括各科组领导在内。
电机厂的这届领导班子,唯武厂长马首是瞻,武厂长是电机厂的定海神针,这么多年,说他一呼百应是不为过的,职工们没有组织起来集体去讨说法,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消息,有时候大众对个人权威的信任是盲目的,但不管职工心态如何,武厂长却偏偏一直没有回来,人不回来就算了,这么多天,连电话和电报也没有,留下的领导每次对前来问工资的老职工都说快了快了,就是没有个具体的日期,上头人镇不住场子,职工们开始松懈,周长城便是其中一员。
虽然地位不如正式工,可临时工也是有脾气的。
十一月的事情,和每日刮的风一样,似乎总是一阵一阵的,时大时小,连贯不起来,有时候也让人觉得难以排解,只能受着。
周远峰销了病假后,回厂里上班,不少人去关心问候,他精神有限,面对同事们的好意,只好笑笑,很少说话,也很少提在市里的事。他从未请过这么久的假,这一次回来,一时间有些陌生,又有些惶然,唯有摸着熟悉的钢铁材料和机器,和自己做出来的产品待在一起,才让周远峰稍微有些安全感。
三个徒弟刚开始对着生病回来的师父,也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常年以来,周远峰是上司,是大师傅,也是传授手艺给他们的人,拜师学艺,师徒父子这种传统的上下等级观念深入人心,让他在徒弟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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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绝对的威严,且厂里排辈论资,看重经验,他们师兄弟又向来没有反抗取代的决心。
真论起来,周小芬那句话没有说错,其实拜入周远峰门下,确实是受了师父很大的恩惠,在周远峰羽翼的保护下,他们师兄弟三人在电机厂过得相当顺当合心,所以孝敬师父是应当的,他们也确实发自内心地感激。
当这个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师父衰弱下去的时候,师徒关系有着微妙的调整变化,他们四个都需要去努力适应。
只是这次,师父他老人家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三个徒弟去忙自己的,不用围着自己转。
陆国强和刘喜先后出去干私活儿了,不必日日对着周远峰,倒是周长城,因为和周小芬周小伟吵过架,想必师娘也告知师父了,师父却是什么都不提,周长城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行为上,仍和以前一样“有事弟子服其劳”,不过却没有那种亲热感了。
月底时,电机厂家属楼冬季的第一批煤球到楼下了,往年都是周长城替他们家挑上去的,今年师父家里这样的状况,肯定要找人帮忙挑的。
快下班时,看着周远峰略微佝偻的背影往外走去,周长城上前去:“师父,今天有煤球到,我跟您一起回去。”
周远峰看周长城一眼,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点点头,慢慢走着,师徒两个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等到了电机厂家属楼楼下,四邻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分煤球,大人肩上挑着簸箕,小孩儿手上用报纸包了煤球拿上楼。
家属楼里组织买煤球的人拿着登记的本子站在车厢尾,让领了煤球的家庭派人过来点数签字,李红莲身边有两个放了一半黑煤球的簸箕,她正一块一块地往上堆,不时扶着腰,做得慢吞吞的。
排队的人嫌她动作不够快,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李红莲再肆意的性格,也有些不快,可也懒得吵,心力不济,她的耳石症刚好没多久,根本不敢这样起起落落,不然头晕容易复发,自从生了周小梅后,她的腰一直有毛病,稍微劳累就酸痛,加上周远峰现在担不得重物,小梅力气不够,周小伟不在家,那么万事只能靠自己了,多了她担不起,拿够用的就行,剩下的找个一楼邻居那儿放放,要用再去拿。
“师娘,我来!”周长城在运煤车边上看到李红莲的身影,赶紧上前去,把她拉起来,“您上去休息一下,等会儿我担上去。”
李红莲擦擦额头的汗,有一道黑色的痕迹留在额头边,见了周长城如同见着救星,喘口气,说话都不复从前的麻利:“长城,哎,阿城,你来了。”
不过是一个半月没见面,眼见着师娘病一场,似乎矮了一点,周长城有些难受,又有些自责,心绪复杂,忙忙承诺:“师娘快上去歇会儿,师父也回家了,我点好数就上楼去。”
旁边的邻居还打趣:“红莲姐,还是你和周师傅好福气,收了个好徒弟!”
谁都知道周长城万云夫妻和周远峰李红莲的孩子们不对付,可这种时候人家也来了,不是好福气,还是什么?
李红莲也跟着笑,却有些小心谨慎,看得周长城心头一酸,不敢再看。
等把两担煤球担上楼,又一个个码好,凉风中的周长城背后出了不少汗,李红莲装了热水,从屋里出来,把他喊进屋,让他喝水。
周长城洗干净身上的煤灰,接过师娘的杯子,两个人都有种刻意掩盖的陌生感。从前周长城来,李红莲把他当做家里的一份子,都是让他自己倒水的,哪有过这样客气的时候?
“师娘,那没事我先回去了,万云还在家等我吃饭。”周长城喝完热水,放下杯子,也有些待不住,“下回再有什么担担抬抬的东西,你让人喊我来,跟以前一样,一下班我就来。”
不堪的事,大家都不提,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吧。
李红莲大概也是想明白了,徒弟是徒弟,再亲热地喊半子,也不能替代亲生子,老头儿坐在一边不作声,只能她出来说话,原本是想挽留他留下吃饭的,到了嘴边,又变成另外的话:“哎,好好,下回和阿云再来。”
周长城点点头,很快就出门回自己家了。
李红莲幽幽地叹了一声,和周远峰互相看看,终究什么话都没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