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养大男主后(女尊)》 1、001 清明雨后,空气湿润。 各家各户插在门两旁的柳条被雨雾冲洗过,翠绿如玉。 微风一吹,柳条轻晃,枝叶上荡下来的雨水宛如一场小小的新雨。 岁荌前脚踩在永安堂湿漉漉的台阶上,后脚侧面清风拂来。 原本快走两步就能进去的事儿,岁荌偏偏收回脚一扭身,灵活地将背后的竹篓甩到身前抱住,脚尖一转,面朝风向,结结实实的将这“细雨”接了个满怀满脸。 目睹这一切的永安堂掌柜眼皮跳动,“……” “生意不好做啊,啧啧。” 永安堂掌柜的今年三十五,性别女,微胖白面穿着讲究,是个眼里带有三分和善七分算计的药铺掌柜。 如果不是这满堂的药草味证明这是实打实的药铺,岁荌光看着刘掌柜这张商人般精明算计的脸,都以为她是个开黑店的客栈掌柜。 刘掌柜只掀开单薄的眼皮扫了抬脚进门的岁荌一眼,便又耷拉眉眼,手指飞快的拨弄她那柜台上的枣木算盘。 算盘上有的珠子甚至因为用的年份太久,都有了裂纹。 她刚才那话拉长语调,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说给岁荌听的。 岁荌笑盈盈,全当没听见刘掌柜的话,将怀里的竹篓往上提了提,跟柜面持平。 刘掌柜这才停下拨算盘的手,双手抄袖,上半个身子压在柜面上,伸脖子垂眼看岁荌篓里的药草。 岁荌是县城底下村子里的,每隔三天来一次,来这儿卖她从山上林间挖到的药草。 运气好点有茯苓这种好东西,运气不好有黄黄苗…哦,也就是蒲公英婆婆丁。 价格嘛,自然也是不一。 刘掌柜垂眸的时候,余光正好瞥见岁荌那双平时打着补丁,如今满是泥泞的布鞋。 估计雨后泥路不好走,她原本脚上那双刷的干干净净的灰补丁鞋,这会儿已经分不清底色究竟是灰色还是泥色了。 “我原本以为你今个不来了呢。”刘掌柜矜贵地伸出一只手,另只手扯着她那松花色的绸缎布料袖子,生怕沾着泥,耷拉着眉眼在篓子里挑挑拣拣地看。 有益母草跟黄黄苗。 益母草——活血调经,利尿消肿。 黄黄苗——清热解毒,消肿止痛,通经下.乳。 都是常见且不值钱的草药。 岁荌抬手一抹脸上进门前刚“接了满脸”的水滴,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清亮好看的眼睛,笑着说,“那哪能啊。” 岁荌颠了颠篓,将底下的药草颠到上面,证明下面的也新鲜。 她一脸期待,嘴也很甜,“除非您愿意下乡去收药草。” “下乡收?”刘掌柜身子后撤半分,撇嘴看岁荌,仿佛在看什么稀罕东西,“没想到你年纪不大,想的还挺美。” 岁荌今年不过十二岁,半大的年龄,跟县里同龄的女娃娃比,她长得极好。 一张白净好看的脸蛋加上含笑似水的眼睛,可比深闺里那些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金贵男子好看多了。 她骨架匀称长手长脚,修长的身形高挑的个儿,天生的衣服架子。哪怕穿着粗布灰衣,气质都丝毫不逊书院里那些念书的大小姐们。 可惜啊可惜,皮囊好也不如投胎好。 长得再好,也是一手老茧,也是一身别人的旧衣改的灰布长衣,也是一双缝了又缝的布鞋。 “下乡收不耽误生意?找人收不得花钱?”刘掌柜咋舌,一脸谴责,像是觉得岁荌不会过日子,“这都是银子啊。” 岁荌,“……” 这活貔貅。 刘掌柜小气又抠门,生怕别人赚着她的钱,偌大的永安堂药铺,硬是没一个伙计学徒,理由是: 学徒不得管吃?学徒不得管住?!请伙计不得花银子?!! 所以她诸事亲力亲为,半点不给外人赚她银子的机会。 岁荌身子微微后仰,把框抱在怀里,躲开刘掌柜翻药草的手,“你又不去,那我只能来了。” 钱不过去,那她只能过来。 “让我再仔细看看。” 刘掌柜探身伸长胳膊,手伸的长了,自然就漏出那浓绿色绸缎布料袖子底下的粗布内衬。 白色内衬里衣洗的发黄起毛,被她死死塞在袖筒底下,轻易看不见。 岁荌,“……” 对自己也格外抠门的狠人。 “岁大宝,你这药草,”刘掌柜砸吧嘴,拉长语调,微微扬眉,“不甚新鲜呐。” 这习以为常打算压价的调调,故意套近乎的喊大名,让岁荌在心底习惯性的翻白眼。 刘掌柜拎着一根黄黄苗,甩了两下,甩掉水滴泥土,边嘴上嫌弃边像买白菜掰掉外层的白菜帮子一样,利落地揪掉黄黄苗外叶,因为那叶子上有个针眼大小的黄点。 “这都蔫了,”刘掌柜皱巴着白胖的脸,示意岁荌看那叶子的细微边边,“喏,都卷巴了。” 岁荌眯着眼睛凑近看,“哪卷巴了,这就是在框里挤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这草药有灵性,你看,都知道卷叶礼让不占空。” 刘掌柜呵了一声。 岁荌把黄黄苗拿过来捋吧两下,尽量把叶子抻平整。 刘掌柜还在挑刺,“草药都是湿的,谁知道晒干了新不新鲜。” 她拿眼尾看岁荌,哼哼着,“可别是采了两三天,故意洒水装鲜艳。” 刚才进门时,岁荌哪里是拿脸接“柳条雨”,她分明是拿框接的。 叶子上面有水会压秤,称重都要重个几两嘞。 岁荌瞪大眼睛直起腰杆,丝毫不心虚,争着眼说瞎话,“都是上午新采的,赶在午后来卖,这水是早上下雨淋的!我刚才在门口那是觉得春风舒坦,吹吹风醒醒神,待会儿看秤不会看差。” “您要是不要,我就去对面长春堂问问。”岁荌说着打算将竹筐往肩上背,一副“你不买拉倒”的表情。 对面的长春堂也是药铺,且生意红火伙计多,跟永安堂清冷的生意截然相反。 刘掌柜眼皮跳动,挽起袖筒,“少来这套,框放下,我称称重。” 岁荌嘿嘿一笑,麻溜地绕过柜台到后面,将框放在桌子上,两眼巴巴盯着刘掌柜手里的小秤杆看,没有半分拿乔犹豫,“我年纪小读书少,您称的时候可得把手端稳了。” 原本想抖抖手的刘掌柜,“……” 她轻嗤,“我还能贪你这点小便宜?” 岁荌咋舌,一脸真诚,“那可不好说。” 刘掌柜,“……” 小貔貅。 这精明鬼,幸亏没读过什么书,不然可还了得! 岁荌又不蠢,对面长春堂人多药多,哪里稀罕她这些便宜草药。 也就刘掌柜这种自己走不开又不舍得花钱找人收药草的掌柜,才看得上她。 一筐草药因为没什么值钱东西,最后只卖了二十文钱,就这刘掌柜还抠抠搜搜不乐意,铜板都是一枚一枚的数,生怕多给了。 岁荌,“……” 岁荌接过铜板后—— 也一枚一枚挨个又数一遍,生怕她少给了。 刘掌柜,“……” 两个人,一大一小,关于钱财方面,都谨慎的仿佛有八百个心眼子。 岁荌掏出她自己缝的拼图钱袋子—— 就是各种碎布头凑凑缝在一起的袋子,把这二十文钱跟之前存下来的一两四钱放在一起。 这一两四钱,还是卖了茯苓赚的,她生生攒了快两年,除非要她命,不然岁荌可舍不得花。 而今天二十文钱,只够买一斤鱼,四个鸡蛋而已。 好在月初她才采买过生活用品,今天倒是没什么必要支出。 岁荌背着她的空竹筐,笑盈盈跟掌柜挥手,“刘掌柜再见,刘掌柜发财。” 刘掌柜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草药不沉,所以竹篓空着跟不空着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岁荌背着空无一物的竹篓,就是觉得脚步轻快很多。 二十多岁的灵魂,十二岁的年纪,她像是融合的很好,踩着干净的石块张开双臂轻跳着跃过泥水坑,像只灰色振翅欲飞的蝴蝶。 对,岁荌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跟现在的知足比起来,三年前岁荌刚穿来的时候,可怨天尤人多了。 她原生家庭不是很幸福,人活的也不是很轻松,所以对于意外死亡后突然换个地方生活也没什么排斥。 只是,她幽怨的是,别人穿书都是穿到世家名门身上,起步最少也是状元! 再次一点也跟那书里的时清一样是个探花,从睁开眼睛就不用担心吃喝穿住,坐等迎娶绣花夫郎。 她岁荌就不一样了,穿来的时候差点活生生冻死。 岁荌只知道自己穿的是本真假少爷的书,女尊背景,书名不详,主角不详,连她自己是个什么角色都是不详。 别人穿书是手拿剧本一路虐菜,她穿书是手拿盲盒,不知道开出来的是什么玩意。 她学医多年,医者仁心啊,难道顺风顺水一路发财一夜暴富不是她“救死扶伤”应得的? 然而现实是,被迫辍学寄人篱下干活洗衣采药存钱,争取早日暴富远离原主岁宝的大姐姐夫一家。 岁荌每次生活艰难的时候,都自我安慰,她肯定是个人物,属于她的福气在后头呢,这不过是她练手的新手村而已。 岁荌生活的村子极小,是挨在几个大村子边缘的一个小小的村子,背靠大山。 村里一共十几户人家,姓氏甚至都不完全相同。 岁荌来了三年,每每听人称呼她住的地方都是“那个小山村”。 那个小山村是哪个小山村,只有附近人才能指清楚方向。 但凡手指头指偏了一点,那就是别的村了。 可见位置偏僻。 岁荌也不在县城集市上耽误,准备回去挖点荠菜,明早再来一趟。 清明前后的荠菜最是新鲜,荠菜不仅有清热利尿的药用价值,就算是食用价值也不错,配上鸡蛋就是荠菜炒蛋,配上面粉还可以做荠菜丸子。 清新的小野菜,到时候刘掌柜不要,她就摆摊卖,总有城里人想吃口新鲜的。 岁荌轻快的脚步随着离县城里越远,就越沉重。 今早刚下过雨,路上泥泞,加上马车驴车霍霍,路面没一块好地。一路走来,岁荌的布鞋沾满了泥,一层累着一层,厚厚的黏在鞋底。 她在路边找了快尖锐的石头,将鞋底的泥块蹭掉,又蹲下来捡了块石头,把鞋帮上的泥刮刮。 这附近都是地,里头种的麦子,路两边是沟,因着初春,干草跟新草交错,沟壑也没人清理,很是杂乱。 岁荌也是眼尖,就蹲下来的这会儿功夫,余光一眼就扫见了沟里的一点布料。 看起来像是包袱。 这路坎坷颠簸,东西颠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岁荌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左右看,瞧瞧有没有人。 等瞥见只有自己后,岁荌心头狂跳。 她这是,天降横财,要发财了?! 岁荌激动,她就知道,她是天、选! 2、002 包袱瞧着像是靛蓝色的绸缎料子,都不用细细比划,光是打眼一瞧就知道比刘掌柜身上那件衣服的料子值钱。 路上能捡到宝贝这种堪比开挂的事情,只有主角才能碰到。 岁荌有点激动,莫非她是书中女主?! 岁荌搓搓手,弯腰伸腿往沟底慢慢滑。 坡有点陡,加上刚下过雨,湿湿滑滑。 她一手薅着坡上的干草借力,一手伸长指尖去勾包袱。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够到了。 岁荌如释重负吐了口气,嘴角差点咧到耳后根。 只是这靛蓝色的包袱看着鼓鼓囊囊,掂量起来却有点轻。 就在岁荌拎着包袱准备上去的时候,眼睛扫过沟底,目光不由定住。 嗯?! 底下好像不止有包袱,还有个人。 岁荌微楞,上身微微后仰,视线跟杂草错开,这才看清。 沟底躺着个小孩,看身形像是五、六岁左右,浑身都是泥,不知道死活。 岁荌脸色一正,把好不容易够到手的包袱随手扔到背后的竹篓里,手也不薅着杂草了,而是直接顺着坡一路滑到沟底。 底下积攒的雨水跟脏水差不多有五指深,直接淹到她脚踝,水没湿鞋袜濡湿裤腿衣摆。 小孩看起来像是从坡上滚下来的,葱青色的衣料沾满了泥水,就这么躺在这沟底又凉又脏的水里。 他这身衣服颜色跟沟底新出芽的嫩绿杂草融在一起,不仔细看真看不清。 虽说是学医的,但岁荌还没用真人练过手,尤其是对方不知道是死是活,心里毛毛的。 毫不犹豫滑下来是学医者的本能,这会儿有点发毛害怕是身体本能。 她先是蹲下来伸手小心翼翼探鼻息,这才松了口气。 小孩鼻息虽弱,单薄的胸膛几乎看不见起伏,但的确还活着,再晚几个时辰等天黑可就说不准了。 岁荌把小孩从脏水里捞出来,伸长胳膊打横端着。对方湿漉漉的,从头发丝到脚底都在往下滴水。 可能是岁荌“抱”人的姿势不舒服,小孩沾满泥的卷长眼睫轻轻煽动。像是翅膀被蛛网粘住的黑色蝴蝶,努力振翅就是飞不起来。 小孩也跟黏在网上的蝴蝶一样,生命在慢慢流逝。 救都救了…… 到底是一条命,别说是个人了,就是碰见只小猫小狗,岁荌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死在这儿。 有时候挽救是人的本能反应。 岁荌咬牙背着人从沟底爬上来的,刚才还干干净净的灰布麻衣,这会儿已经不能看了。 她抱着小孩往县城里去。 可能是她发现的有点晚了,也可能是这小孩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好,岁荌能明显感觉到他快死了…… 就像捧在掌心里的沙子,在从她的指缝中慢慢往外流逝。 这个感觉让岁荌心里发急,拼命往前大步跑,渐渐没力气了才改成连跑带走。 五、岁的孩子不算重,尤其是她怀里的这个看起来更轻,可抱久了却越发觉得沉。 路上行人不多,但也有,只是她们纷纷侧头瞥一眼,丝毫没有上前搭把手的意思,任由十二岁的孩子吃力地抱着五岁的孩子往前艰难地走。 岁荌感觉她跑了好久,累到快哭出来。 她两条胳膊几乎没了知觉,只是本能的攥紧小孩的衣服抱着他。 她穿书前也就二十多岁,还在本硕连读,根本没经过什么事儿。 哪怕是还在读书的岁荌,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碰到事情依旧会下意识依赖父母,何况是如今才十二岁的岁大宝。 可是岁荌没人管,岁大宝更是无人能依靠。 她想要救这小孩,只能咬牙靠自己。 岁荌本来想着到药铺就好了,可如今随着怀里小孩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心里越发慌乱害怕。 怕好好的一条命,又这么没了。 已经傍晚黄昏,又是清明雨后,不算热的季节,岁荌跑出了一身的汗,连眼睫毛上都是水。 岁荌低头看怀里的小孩,长睫上的汗水随着她垂眸的动作就这么滴在对方额头上。 他毫无反应。 岁荌不由想起自己救过的一只小狗,也这么虚弱的蜷缩在她怀里,在她拼命往宠物医院跑的时候,死掉了。 它没能等到她救。 岁荌攥紧几乎发麻的手指,吸了吸鼻子,脚步不停,心却跟怀里的小孩一样,都在往下坠。 好在……终于到了。 “刘掌柜,刘掌柜救命。” 岁荌跑了一路,喉咙喝风,嗓子火辣辣的,又干又疼,这会儿张嘴就像是哑了一般,喊了两声都是气音。 幸亏刘掌柜耳朵灵,听见了门口的脚步声,本以为是生意来了,结果抬头一看是岁荌。 “你这是,掉沟里了?”刘掌柜边说边往外走。 因为岁荌半点力气都没了,几乎是累到跪坐在门口台阶下,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有,何况是上台阶。 她怀里紧紧抱着小孩,昂着脸,清亮的眼睛直直看着刘掌柜,哑声喊,“救,救命,……他还活着呢。” 刘掌柜脸色一正,毫不犹豫伸手把孩子接过来,连她那松花色的绸缎袖子都没挽起来,“我看看。” 她抱着小孩抬脚上台阶,岁荌却像是泄了气一样,屁股往后跌坐在脚跟上,视线跟着刘掌柜进屋,直到越过屏风看不见了。 岁荌缓了缓,感觉有点力气了,才挣扎着站起来,只是抬脚上台阶的时候,小腿肚子都是软的,垂在身侧的两条胳膊沉甸甸的没什么知觉,手指也保持着抓紧衣服的蜷缩姿态。 屏风后面的板床上,刘掌柜把小孩放在那里平躺着,收回把脉的手,眉头紧皱脸色有些严肃。 岁荌看着她,心底微微发凉。 刘掌柜,“有点严重,你等着我找人给你救。” 找人? 岁荌没听懂,“你不就是大夫吗,怎么还要找人?” 刘掌柜略显心虚,“我这个大夫看点小病卖点药还行,救这个,有点难。” 怪不得永安堂生意半死不活的,原来是大夫不行。 岁荌一屁股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看着床上的小泥人,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怔怔地说,“我好不容易抱回来的……” 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还是没救了吗…… 刘掌柜一阵心虚,尤其是岁荌这会儿看起来比那小孩还可怜。 两人认识这么久以来,岁荌穿着虽然不好,但向来衣服洗的干干净净,从来没有一次像这回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泥,用灰色布条扎在头顶的发包松松垮垮,脸边的碎发沾着泥粘着汗贴在她苍白无色的脸上。 她唇干的发白起皮,衣服上全是泥跟水,尤其是衣摆跟鞋子,像是从泥水里趟过似的。 岁大宝不过十二岁,满身泥,昂着素净苍白的脸,更显得那双眼睛黝黑无助,哪有午后那机灵爱笑的小貔貅样。 刘掌柜忙说,“你别哭啊,我这就去找人给你救,我不行但他一定可以,你等着啊。” 刘掌柜抬脚火急火燎地往外快步走,微胖的身子丝毫不影响她灵活的速度。 屏风后面顿时只剩岁荌跟那小孩。 他已经没了意识,也不知道自己躺着的地方是床上还是水里。沾满泥的脸也看不清脸色跟长相,只能看见小脸一直皱巴着,应该很难受。 岁荌左右看,瞧见旁边用来洗手的铜盆。 她起身把竹篓放在地上,从盆里撩水把手上的泥洗干净,微凉的手抹了把汗津津的脸,最后坐在了床边捋起小孩的袖子,露出他冰凉苍白的手腕。 岁荌会辨识药草,知道怎么把脉。 她虽然也不行,但不想放弃。 刘掌柜回来的特别快,人还没到屏风跟前,声音就先到了,“你快给他看看,岁大宝那孩子都快急哭了。” “你那什么眼神,你以为我愿意请你啊,这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刘掌柜声音落下,就听对方回道:“你当我愿意来呢,要不是救人要紧,你的事儿我才不管。” 后面这个开口的是个男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听着很是熟悉。 岁荌伸头看,果真是对面长春堂的何掌柜。 何掌柜今年三十出头,容貌在男子中并不算特别出挑,但胜在一身温婉的好气质,使得原本平平无奇的长相透出几分医者独有的光彩。 刘掌柜的医术怎么样岁荌不清楚,但她听说过何掌柜神医的名号,说是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都能治好。 岁荌瞬间看到希望,利索地把床边的位置让出来站在一边,几乎本能的开口说情况,“这泥孩是我从沟里捡到的,一路上都没意识,我刚才摸了下,他皮肤冰凉,脉象较沉但是重按有力,像阳热之症。” 简单来说就是吹风泡水受惊冻着了。 她说完,刘掌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何掌柜名何叶,何叶把完脉朝站在旁边的岁荌轻柔一笑,“说的不错,有学医的天赋。” 瞧见他笑了,岁荌心里一松,不是因为何掌柜笑起来多好看,而是他能笑就说明小泥人问题不严重。 不严重就好,这次总算是救活了一个。 岁荌慢慢放松下来,眼睛这才慢悠悠看向刘掌柜。 一个说难办不好治,一个风轻云淡施针,啧啧。 刘掌柜,“……” 她这什么眼神! 大人的事情她懂个屁! 何叶写药方的时候,刘掌柜像是才想起来自己的袖子。 “我这可是松花色绸缎料子啊,瞧瞧瞧瞧,脏成了什么样子。这要是洗的话,不说料子会不会洗坏,单单就是皂角都要用上不少。” 刘掌柜话是对着岁荌说的,意图明显,“洗衣服耽误我生意,这不都是钱嘛。” 抠门抠死她算了。 岁荌眼睛一弯,一脸真诚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刘掌柜今日仁义,活该将来发大财!” 要钱没有,要漂亮话她有一堆。 岁荌才不赔呢,她一个救人的,跟泥孩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怎么可能赔刘掌柜的绸缎衣服。 她自己甚至还等着有人赔她鞋呢。 岁荌低头指着自己的鞋给刘掌柜看。 因为路上跑得太急,原本就缝缝补补的布鞋开了线,鞋面上破了洞,脚趾头的大脚趾往上一翘就能露出来。 岁荌反复翘着脚趾头给刘貔貅看,“我鞋都跑废了。” 要不是鞋坏了,她都想趁着天没黑透赶回村里呢。 意思就是这孩子不是她家的,她也等着人赔她鞋。 刘掌柜看看岁荌的鞋,再看看自己的袖子,心疼的啧啧咋舌。 刘掌柜想让人赔衣服,岁荌想让人赔鞋,一大一小两只貔貅,眼巴巴盯着何叶写方子的手。 何叶,“……” 要不是太了解刘掌柜,何叶都要以为岁荌是刘掌柜私下跟人生的。 何叶把完脉施了针开了方,让岁荌去长春堂抓药煎药。 刘掌柜眼皮跳动,“嗳,我这儿也有药啊,怎么还舍近求远。来大宝,药方给我,我亲自给他抓药煎药。” 岁荌有点犹豫。 刘掌柜貌似不靠谱,但何掌柜家的药又很贵…… 岁荌偷偷看药方算了算,药钱差不多得一两多。 一两多啊…… 救人嘛,就算千两金万两银,该花还是得花! 但一两不行…… 因为岁荌全部身家就一两多。 3、003 刘掌柜虽然医术“不行”,但算数了得,何叶用什么药,大概价钱多少她一清二楚。 “好歹你也是我叫来的,这一两三钱的银子长春堂不好独吞吧,”刘掌柜扯着自己的袖筒给何叶看,“我这可是绸缎料子。” 刘掌柜说这话的时候,何叶正弯腰将小孩搭在床边的手轻柔地塞进被子里。 小孩手脚冰凉,明明是阳热之症但并没有出汗的征兆,说明原本身体底子便不是多好。 像是身强体壮康健的人感染风寒,正气强盛跟邪气相争,就会有发热的症状。正邪相争的越激烈,发热也就越明显。 这孩子便是相反的症状,正气虚弱不能抗邪,就表现为无热的三阴病。[1] 要是这孩子吃完药迟迟不出汗,可就危险了。 毕竟小孩本就脆弱,一场风寒都有可能说没就没了。 何叶不知想到什么,眼睫落下,手攥着被子一角保持着弯腰的动作迟迟未动。 刘掌柜没有眼力见地踱步站在他旁边,“你看不如这样,诊费必然算你的,我不沾半分,但这药就在我这儿抓吧,我辛苦这么一趟,你总得让我赚个药钱。” 见她一副“吃亏让你”的语气,何叶太阳穴不由突突跳动。 开口闭口全是生意,若不是这满堂药味,若不是板床上躺着个昏迷未醒的孩子,何叶真要以为两人聊的是件无关性命的货物。 他一把松开被子站起来,刚才还温和的眸子带有凌厉之气,“你要是有救人的本事,何必找我过来。” 他一凶,刘掌柜就怂了。 何叶道:“药就在长春堂抓,要不是孩子小不方便折腾,我这就把人抱走,让你连个铜板都赚不到。” “满嘴的钱钱钱,这是人命还是钱,你这脑子里除了钱还有别的吗。” 温柔的人强势起来更为吓人,刘掌柜瞬间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沉默三个瞬息后,刘掌柜才小声开口提醒他,“还有人在呢,你注意点形象。” 外人眼里的何叶说话轻柔,对病人向来耐心十足有问必答,从来没大小声过。 何叶闻言微微一顿,顺着刘掌柜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岁荌。 岁荌,“……” 岁荌两手扯着药方,默默地举起来把脸遮住,佯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这两人吵架时的语气过于自然熟稔,像是对妻夫,她这种外人完全没有存在感。 何叶挖了刘掌柜一眼,看向岁荌,又是轻柔语气,“你来随我抓药。” 前后态度跟语气截然相反,岁荌不敢吭声,只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见刘掌柜还想跟过来,何叶扭头,一个眼刀甩过去,刘掌柜条件反射般坐在床边,乖巧又老实,“你们去你们去,我留下看孩子。” “……” 吵了两句,堵在何叶心头的郁气倒是散去不少。 他借着抬手挽耳边碎发的动作看向岁荌,视线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最后垂眸,视线落在她裤腿跟鞋面上。 岁荌浑身泥,没比床上那个干净多少,脏的就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笋,但她眼神清亮干净,气质清爽,给人的感觉犹如白净的笋肉,清新干脆。 是根好苗子。 何叶眸光闪烁,轻声说道:“这小孩虽是你捡来的,但永春堂有永春堂的规矩。” 岁荌,“?” 岁荌心里突然发毛,直觉有诈。 果然,何叶开口,朝她轻柔一笑,“那便是概不赊账。” 岁荌,“??” 岁荌扭头惊诧地看何叶,两眼瞪圆。 何掌柜,何掌柜您怎么了,您是不是被刘掌柜附身了? 这才出了永安堂的门,您刚才那一脸“治病救人”的菩萨相怎么说没就没了! 岁荌战术性停下脚步,身子后撤,眼睛盯着何叶看。 老实交代吧,您跟刘掌柜其实是两口子吧? 何叶顶着岁荌那张震惊脸,说道:“看诊费加药费,一共一两四钱。” “???”岁荌没听清,“多少?” 何叶笑的温温柔柔,“一两四钱。” 岁荌下意识捂胸口,那里放着她全部身家。 您跟刘掌柜就是两口子吧! 两人如出一辙的会“算”。 何叶问,“你是先垫付呢,还是等找到小孩母父再拿药?” 从刚才在永安堂时岁荌开口说病症,何叶心里就一清二楚,她至少是懂点医术的。 既然懂医术就知道,那小孩要是今天不吃药,定然挨不到明早天亮。如今太阳已经下山,就算是报官,全县衙役一起出来寻找都不一定能在明早之前找到小孩双亲。 正好到长春堂门口,何叶提着衣摆抬脚进去,声音落在身后,“我不催你,你好好想想。不过,我不卖你药,刘掌柜定不敢卖你药。” 刚想转身折返回永安堂的岁荌,“……” 何叶已经进去,留岁荌站在长春堂门口站着。 这哪里是进去不进去的事情,这分明是一两四钱一尸两命的事情。 哦,还有她的一条“命”。 岁荌把这点积蓄看得极为重要,放在屋里都觉得不安全,出门必然贴身带着。 其实吧,这小孩跟她又没血缘关系,岁荌把人从沟里捞出来一路连背到抱弄到药铺,已经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了。 岁荌这时候要是转身就走扭头回家,也没一个人能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冷血。 至于小孩的生与死,能不能吃到药,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连刘掌柜何掌柜这样的人都漠视生死不愿意管,她为什么要管,她又有什么本事管。 岁荌打算回去拿自己的竹篓,趁着天色黑透之前赶回村子。 大不了,她这双鞋不要人赔了。 太阳已经快落山,外面天色只剩半边夕阳余晖。 何叶站在柜台后面,静静看着门口的岁荌。 岁荌清清瘦瘦的,身上衣服全靠骨架撑着,腰上系的布条缠了三圈在左侧打了个结,勒出一截劲瘦腰肢。 她不过十二岁,肩膀还稚嫩单薄,连层夕阳都披不起来,又能担得起什么呢。 何叶眼睫落下,觉得自己逼人太甚。 他刚才进门便交代学徒去煎药了,他怎么可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因为没钱买药就不管了呢。 只是可惜了…… 何叶看岁荌转身往永安堂走,心里的叹息还未出声,就见那单薄清瘦的身影去而又返。 岁荌步子很急,三步并作两步走,生怕自己后悔一般。 她咬牙掏出钱袋子,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睛瞪着何叶,气势汹汹趴在柜台上。 岁荌风风火火进来,来势汹汹,永春堂的伙计还以为她过来找事的,还没上前阻拦,便被何叶抬手挥退。 何叶看着岁荌发红的眼圈,笑得却是很温柔开心,“想好了?” 岁荌就跟被针扎破的气球似的,气势一卸慢慢扁了,“想好了。” 她双手捂着钱袋子,小声问,“能不能再便宜点,做生意哪有一口价啊,不得有商有量吗。” “药铺生意,向来一口价。”何叶伸手,掌心朝上摊平。 岁荌抿紧薄唇扯开钱袋子,慢吞吞往外拿银子。 原本沉甸甸的钱袋子,分出去一两四钱后,瞬间变轻。 钱袋子空了,岁荌的心也空了。 尤其是眼睁睁看着何叶把银子收进钱匣子里,岁荌肠子都快悔青了。 一两四钱啊,她存了两年啊! 岁荌趴在柜台上。 她后悔了。 把钱还她吧。qaq 岁荌原本是可以不管的,但她死活过不去良心那道坎。 她不能拿人命去赌刘掌柜跟何掌柜的良心,她只能赌自己的。 岁荌端着药坐在床边,幽幽盯着床上的泥孩看,“你最好快点好起来。” 毕竟是她全部的身家。 岁荌想,找到小孩母父后,先把银子要回来,再让对方赔她一双好鞋。 这么一想,心里才好受很多。 药是岁荌一点点灌进去的,半滴她都没舍得浪费,剩下的碗底子她恨不得倒进自己嘴里。 药喂完,何掌柜端着热水进来,柔声跟岁荌说,“我给他擦擦身子换身干净的衣服,你去刘掌柜那边也洗个澡吧。” 到底是花了钱,服务立马不同了。 小孩脏的连脸都看不清,加上衣服是湿的,这么穿着过夜肯定不行。 何叶把屏风拉上,给小孩擦洗换衣。 天色已黑,岁荌今天是回不去了。 她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刘掌柜正点着油灯坐在外面翻她那账簿。 岁荌眨巴眼睛,凑过去。 刘掌柜警惕地抬头看她,“做甚?” 岁荌笑得极为好看,“嘿,借您锅跟盆一用,我烧水洗个澡。” “哦?”刘掌柜眼睛一亮,小眼睛里的光芒比她手边的油灯灯光还耀眼。 她伸手把旁边的算盘拿过来。 岁荌,“……” 岁荌开摆了,“我那一两四钱都给何掌柜了,现在分文没有。你借我就洗,不借就这样吧。” 死猪不怕开水烫,她连钱都没了,还在乎脏? 刘掌柜宽慰她,“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小小年纪就如此仁义,活该将来发大财。” 岁荌眼皮跳动。 刘掌柜笑,“谁说你分文没有,你不还有二十文吗。” 午后卖的药草,正好二十文。 岁荌有多少身家,这两口子一个比一个清楚。 岁荌差点跃过柜台扑过去咬刘掌柜。 不活了,大家跟那小孩同归于尽吧! 刘掌柜到底是不想“死”,她把锅跟盆借给岁荌用,作为条件,岁荌把她那身脏了的绸缎外衫洗干净。 岁荌又从何叶那里借了身干净衣服,将自己的脏衣服顺道洗了。 晾一夜,明早差不多能干。 许是看她过于可怜,何叶免费给她端了碗面条,脸庞大的海碗,满满的油汤冒尖的面条,被岁荌吃的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吃完,她把碗洗干净才还回去。 岁荌明明自己也不容易,但就是没叫过一声苦。 忙完这些,她才绕过屏风去看那小孩。 小孩被何叶洗的干干净净,有点泛黄的黑色长发看起来软软的,堆在枕头上。 之前满脸泥看不见,这会儿洗干净了对着床边微弱的油灯光亮,岁荌才看清他的长相。 白,脸带着脖子一样的白,像是上好白瓷渡过釉,白的好看,白的矜贵。 黑长浓密的眼睫跟小刷子一样,整齐乖顺的在脸上洒下一扇阴影。 小孩五官精致,长相出众,哪怕是病着,都漂亮的有些过分。 不得不说,她这一两四钱,长得属实好看啊。 4、004 像“一两四钱”这种症状,叫做“太阳中风”,一般喂桂枝汤。 刚才岁荌给“一两四钱”喂完药后,何叶又给他喂了点热粥,帮助发汗。 如果情况好些,一服药下去能出汗,病就立马能好。如果情况不好,夜里可能得连续喂药,直到出汗为止。 刘貔貅是不可能在没看见银子的时候守在这儿给“一两四钱”喂药,何掌柜那边晚上来了个病人,说是有些严重,想来夜里也不会过来。 岁荌——天选守夜喂药人。 她脱掉刘掌柜那双明显不合脚的鞋子盘腿坐在床上,反手将背后被风吹干的长发随意拢成一把绑在背后。 岁荌估摸着她晚上是睡不了了,从刘掌柜那儿摸了本医书,借着床边微弱的油灯光亮翻看。 床头竹篓里静静躺着“一两四钱”的包袱。 知道是有主的,岁荌就没随意打开。 只是当时拎着有些轻,现在细细想想,感觉可能是衣服。 岁荌托腮扁嘴。 怎么才四、五岁大小就知道离家出走了。 岁荌走了会儿神,心思重新放回医书上。 这书泛黄卷边,有些部分还用朱笔做了笔记注释,想来以前也常常被人拿在手中看,只是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刘掌柜。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岁荌伸手摸一四,哦也就是“一两四钱”的额头。 依旧微凉,没汗。 岁荌又给他喂了一服。 药是一次煎好的,分多次用,一夜服完这一剂就行。 喂到第三回的时候,已经是丑时末。 岁荌昏昏欲睡,实在是有些撑不住。 她跑了一天也累,这会儿医书摊在膝盖上,双手撑着脸就这么低头盘腿坐在床边睡着了。 一四半睡半醒间,就看见床边坐着个人,身上披着件中年男子的长袍外衫,脸埋在手心里,绑着灰色布带的长发因动作滑落从背后垂在身前。 一四感觉他好像看见他爹了,他印象里他爹就是这般在他床前守过一次。9 一四眼一红,委屈的就想哭。 他好难受,头好疼,觉得身上黏黏湿湿的,想动但又动不了。 他眼睛巴巴盯着床边的人看,想开口喊却感觉嘴巴像是被黏在一起,根本张不开。 一四费劲伸胳膊,小手攥着那衣袍一角,轻轻扯动,盼望“他爹”发现他醒了。 只是“他爹”睡得忒熟,迟迟没反应。 直到外面街道上传来打更报时的梆子声,沉闷的声响像是敲在岁荌耳膜上,她一惊,往前一栽,人差点从床边掉下去。 一惊一吓,岁荌瞬间清醒了,搭在她腿上的医书也跟着滑落掉在地上。 岁荌双手搓脸,弯腰把书捡起来。 她将书放在床头,习惯性耷拉着眼皮伸手去摸一四的额头,直到视线对上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眸子。 那眸子清亮干净,像是一汪湖泊,不染任何杂尘。 醒了。 岁荌以为自己看错了,眼睛凑近了看。 醒了! 岁荌心里一松,脸上立马露出笑意,“可算醒了啊。” 跟她的高兴截然相反,一四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孔,嘴一扁,眼眶就红了。 不是他爹。 像是怕他没看清,对方还特意凑过来。 呜长得再好看也不是他爹。 一四慢吞吞将脸埋进被褥里,只露出小半个白净的额头。 他爹不要他了。 他没有爹了,他两个爹都不要他了。 美梦破碎,对于小孩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可一四想哭又不敢,最后整个小身子缩在被子里,躲在这一方漆黑的小世界中,他才蜷缩着身体抽噎哭起来。 一四这个年纪怎么都想不通,他奶爹爹为什么就不要他了。 是不是他还不够勤快,是不是他还不够听话,所以奶爹爹一家搬走的时候,才把他丢在路边推进沟里。 屋里安安静静,一四猜刚才床边的那个大姐姐出去了,这才敢哭出声。 既委屈又害怕,最后都化成鼻涕眼泪流出来。 小孩醒了,岁荌赶紧穿鞋跑到对面永春堂知会何掌柜一声,让他来看看。 回来的时候,她倒了杯温热的水端回来。 只是刚绕过屏风,就听见被子里传来哭声。 闷闷的,一下接着一下的抽噎声。 不是那种昂着头扯着嗓子放开了哭嚎的刺耳声,而是小心翼翼的,像受伤的小动物,缩在黑暗处舔舐伤口孤独无助的呜呜声。 哭一下停一下,像是在呼唤爹爹。 “现在知道哭啦?”岁荌伸手轻轻拍被子。 她动作可轻了,谁知道被子底下鼓起来的那一团像是受到天大的惊吓般,猛地一个瑟缩,肉眼可见的抖了两下。 哭声戛然而止。 被子底下,一四慌乱地用两只手抹脸上的眼泪。 没哭没哭,他没哭。 他只是,只是眼睛出水了! 你看他身上也出水了,潮潮的,跟眼睛一样,所以他没哭。 一四知道没人喜欢小孩哭,只要他哭就会挨骂跟被打手心,越哭打的越疼。 他刚才被人拍被子时吓了一跳,岁荌也被他抖动的动作吓到了。 尤其是一四安静下来,岁荌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总觉得沉默是爆发的前兆。 岁荌没怎么跟小孩打过交道,但她看过原主大姐家的岁宇宇哭过,六岁的小男孩,哭起来声音惊天动地,连路过的狗都离他远远的。 被自己这么拍一下,换成岁宇宇,不得拼了命的嚎。 岁荌默默往后退了两步,企图撇清自己的关系。 被子动了动,岁荌心跟着提起来,耳膜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被子里露出一张白嫩嫩带着汗的小脸,岁荌战术性身体后仰。 被子里的那团坐起来,怯生生看着她,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 岁荌,“嗳?” 岁荌怔了怔。 没哭,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岁荌觉得不安,就跟点了个炮仗,捻子嗞啦啦烧起来,最后没动静了。 岁荌摸不清这是个哑炮,还是对方准备憋个大招。 “要不你,哭两声?”岁荌试探着问。 他太安静了,岁荌心里毛毛的。 她话说完,一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慌起来,鸦羽一样卷长浓密的眼睫还湿润着黏在一起,像蚊子腿,明显是刚哭过,但他却摇头,“没哭,我没哭。” 软软糯糯的鼻音,声音也是哭腔,但他就一口咬定他没哭。 小孩坐在床上,黑软的头发披在身后,本就漂亮的五官因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更显得灵气十足格外漂亮。 他揪着手,扁着嘴,任由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但嘴上就是说,“我没哭。” 他哭吧,岁荌肯定觉得烦。 他不哭,岁荌又觉得不适应。 “没事没事,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岁荌端着碗走过来。 这么大的孩子,不让他哭怎么可能。 一四眼泪掉下来,双手下意识往身后背,着急地跟这个姐姐解释,“我、我没哭,我没有哭。” 岁荌弯腰盯着他脸上的眼泪看,“那这是什么?” 一四呜咽起来,手背抹着眼泪,边哭边说,“呜呜是水。” 他肩膀一颤一颤的,但哭声都憋在嗓子里,只有眼泪掉下来。 岁荌良心瞬间有点过不去,想伸手默默小孩的脑袋安慰他两句。 谁知道她刚伸手,对方立马警惕戒备地往后缩,小手胡乱地抹着脸,边哭得打嗝边疯狂摇头,“我、我不哭了,我真、真不哭了。” 岁荌悬在空中的手僵在原地,眼睛睁圆,“哎不是,我可没打你啊,我都没碰着你。” 这怎么一副她打小孩的样子。 岁荌怕待会儿何叶来了她解释不清楚,连忙把碗放在床边,自己往后退两步。 何叶进来的时候,一四刚抹完眼泪。 岁荌此地无银三百两,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没打他,我手指头都没碰到他,他是自己哭的。” 何叶疑惑地看了眼岁荌。 他对于一四会哭根本见怪不怪,这么大的孩子,刚醒来就发现自己在陌生地方,不哭两声都不对劲。 何叶温温柔柔地朝一四招手,“我看看出汗了吗?” 他语气轻柔,像极了慈父,让小孩没有抵抗力。 一四慢吞吞朝他爬过去,乖巧地跪坐着,任由何叶给他摸额头看舌头。 闹了刚才那么一出,小孩出了一身的汗。 何叶拿被子将人包好,端着碗喂他喝水。 “你叫什么啊?”何叶柔声问。 一四抿了水,眼睫毛煽动着垂下,盯着自己的两只手看,“元宝。” 何叶问话的时候,岁荌就坐在旁边的矮凳上安静的听。 元宝,好名字,一听就比“一两四钱”贵气! 岁荌有点激动,眼睛看金子一样盯着小元宝看,完全控制不住地抖腿。 好了好了,她那一两四钱有着落了。 只要问出来小孩的家人跟住哪儿,她就能把药钱拿回来。 何叶见元宝配合,动作轻柔地拉着小孩的手,眉眼慈爱,“那家住在哪里呢?” 元宝摇头。 岁荌脸上笑意淡去一点。 何叶问,“你可知道你母父叫什么?” 元宝依旧摇头。 岁荌脸上笑容消失,已经开始皱巴起眉头。 岁荌指着竹篓里的包袱暗示何叶,何叶回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尽量用孩子的语言跟元宝沟通,“你是自己跑出来的吗?” 可元宝远比何叶想的更聪慧,语言组织能力也很强。 “坐那种,有大马的车来的,”元宝认真的想,努力形容,“车走的时候忘了我在下面,我追着跑,爹爹很生气,把我推沟里了。” 何叶脸色瞬间就变了。 岁荌抖腿的动作也因元宝的话停下来。 小孩用最平白的语言,说出了他被人丢弃的事实。他可能自己都不懂他说的什么,他只是把他知道的说出来。 何叶想起小孩那身葱青色的衣服,再想想岁荌是从沟里把他捡回来的,顿时只觉得心寒。 得是什么样的母父,能故意狠心丢下这么好看这么懂事的孩子。 元宝长得漂亮灵气,像个雪团子,这要是放在寻常人家,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养出娇气的小性子。 可元宝不哭不闹,甚至过于聪明早慧,想来是家中环境造成。 何叶心里很不好受,乖巧的孩子比哭闹的孩子更让人心疼。 尤其是元宝眼睛湿漉漉的,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回来,揪在身前,轻声寻问,“我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何叶胸口堵的难受,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看向岁荌—— 岁荌蹲在床头竹篓边,伸手把那个靛蓝色的包袱拿出来,嘴里碎碎念。 “元宝元宝元宝。” 哪怕没有元宝,也要有其它值钱的东西啊! 包袱打开—— 两三件小孩的衣服,颜色都灰灰暗暗的远不如那件葱青色的好看。 至于元宝,这里头连个铜板都没了! 岁荌,“……” 岁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包袱扁起嘴,人都麻了。 她以为救了个小孩,等对方母父过来就行,结果她捡到的这个是被人故意丢下的。 现在她怕是等不到小孩母父来还她钱了。 岁荌打击过大,眼睛幽幽看向元宝,表情难看的就差哭出来了。 好像被人丢弃的不是元宝,而是她一样。 元宝茫然地眨巴眼睛,心里虽然不懂这个姐姐为什么抱着他的包袱哭,但却没好奇地开口问。 顶着那双不谙世事的清澈眼眸,岁荌半点怨气都发不出来。 元宝可怜,但她也可怜呐! 岁荌生无可恋,泄气一样,弯腰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床边默默难受。 她那一两四钱是彻底打水漂了。 可能是她难过的过于明显,元宝甚至探身伸手,白净的小手试探着搭在岁荌头上,轻轻摸了两下。 他小小年纪想不通岁荌为什么难过,只学着奶爹爹哄珠珠的样子,软声软气地安慰她,“不哭不哭。” 他越懂事,岁荌越想哭。 她的一两四钱啊,她总不能把小孩卖了还钱吧。 5、005 刘掌柜听见动静,披着外衫从后院过来。 她将一手端着的油灯吹灭放在桌上,生怕小小的屏风后面点着两盏灯浪费。 她另只手还端着碗温酒,随手递给坐在床边的何叶。 何叶抬眼看她,手却自然地将酒接了过来。 刘掌柜,“温酒化的陆抗膏。” 陆抗膏对劳损百病、风湿、补益等症具有神效。 像何叶这种有时因为当夜有病人前来急诊的,比较劳心动神的,喝这个挺好。 何叶眸光闪烁,抿了口温酒,双手托着酒碗轻声调侃着问,\"几钱?\" “你看着给就行,”刘掌柜摆摆手蹲在岁荌身边,笑盈盈问,“岁大宝,翻着什么好东西了,激动成这样?” 该这不会是翻出金子了吧?! 岁荌眨巴两下眼睛,原本生无可恋的一张脸,在扭头看向刘掌柜时已经精神百倍挤出笑容。 “上好的绸缎料子,里头还有块玉,”岁荌说得像真的似的,“那玉摸着跟羊脂膏一样,温温软软的。” 刘掌柜眼睛瞬间亮起来,目光直勾勾盯着岁荌怀里的包袱看。 “你懂个什么,那羊脂膏一样的玉就叫羊脂玉。” 岁大宝还是见识少啊。 刘掌柜感叹,好家伙,怪不得这小孩长得漂漂亮亮,原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 岁大宝这是捡着宝了。 她往前挪两步,满脸谄笑,开始哄小孩,“拿出来我给你鉴定鉴定值几个钱。” 岁荌也笑,脑袋凑过来跟她小声说,“你拿走不给我了怎么办,我今天好歹花了一两四钱呢,可不能打了水漂。” 刘掌柜下意识道:“我给你这一两四钱!” 随随便便一块羊脂玉都不止一两四钱这个价,岁大宝还是年龄小心眼少,只认得一两四,不知道宝玉。 岁荌听完眼睛亮如明珠,毫不犹豫,“一言为定!” 刘掌柜伸手往怀里摸钱袋子,岁荌直勾勾盯着她的手看。 大小貔貅斗法的时候,何叶就坐在床边小口小口抿着酒,见元宝一脸茫然便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哎,不对啊。”刘掌柜钱袋子都打开了才回过神。 她眯起眼睛看岁荌,“你这个小丫头既然认得上好的绸缎料子,怎么可能不认识羊脂玉!我差点着了你的道。” 刘掌柜哼哼着把解开的钱袋子重新扎紧,当着岁荌的面又塞回怀里,“定没有什么好东西,就你这点道行还想着诓骗我。” 岁荌暗恼,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打算诓完刘掌柜就跑,至于这小孩爱谁管谁管,反正她钱拿回来了。 谁知道大家都是修成精的狐狸,刘掌柜道行比她高。 何叶这才出声,将刚才的事情给刘掌柜说一遍。 刘掌柜伸手戳岁荌脑门,“小机灵鬼,差点真被你骗了。” 岁荌彻底生无可恋。 她把包袱放回竹篓里,行尸走肉般爬起来,一屁股坐在床尾,身体往后一躺一翻,侧身蜷缩着腿,扯过被子一角搭在身上,准备睡觉。 假的假的,都是梦,睡醒就行了。 岁荌累到不想动脑子,只想睡觉。 何叶疑惑,闹不懂岁荌怎么了,不由用眼神询问似的看向刘掌柜。 刘掌柜笑,“甭管她。” 这孩子积极阳光,跟地里长出来的笋竹一样,坚韧着呢。今个难过,明天就好了。 岁荌躺下后,何叶哄着元宝也躺下。 见屋里两个小的都睡了,何叶才说,“明日报官吧。” 刘掌柜坐在床头矮凳上,皱眉摇头,“报官也没用。” 她把竹篓里那包袱拿出来,翻看里面的衣服,“包袱皮子不错,想来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只是这一包袱的衣服加在一起却不值四钱,可见这小孩在家里也不受宠。” “还有他那身葱青色的衣服,袖口短衣摆短,分明是当季最好最新的料子,但却不是给他做的。” 至于为什么给他穿,可能因为这个颜色掉进沟里后,但凡运气差点就没人能看见他。 刘掌柜本来想着是不是家里孩子多了,所以把儿子扔掉,可这仅限于穷苦人家。 就算是扔,也是刚出生就扔掉不会养这么大都记事了才扔。 而且,心肠稍微软些,孩子就算扔了也会扔在人多的街道上,万一碰着好心无女的人家,说不定会领回去养,多少给他留条活路,断然不会丢在路上推进沟里。 “报官的话……”刘掌柜看向元宝干净好看的脸蛋,啧啧摇头,“找不到他亲生母父,官府只能把他送养给那些无女的人家。” “怕是找不到了,”何叶眉头拧紧,“套马车从这儿路过,应该是从别处来的,现在又去往他处,根本不好找。” 官府不可能为着个小小孩子,动用全部财力跟人力去搜寻,时间一长有新的案子也就不管了。 何况元宝是被丢弃,官府更恨不得随便找人把他领养了草草结案。 再说,就算找到他母父,下次能不能活着就不好说了。 这孩子又长得好看,心肠恶毒点卖进那种地方也不是不可能。 到时候可真就掉进火坑。 越想何叶越觉得胸口闷堵厉害,仰头将碗里温凉的酒一口饮尽。 凉酒逼出他眼底的湿润,让他难得松口轻喃,“都是为人母父的,有人想留孩子留不住,有人却恨不得要孩子的命……” 刘掌柜闻言系包袱的动作一顿,低头也没吭声。 “人是岁大宝捡的,又是她花了全部身家救的,”刘掌柜将包袱放回竹篓里,“至于是报官还是别的,总得问问她的意见。” 何叶点头,余光瞥向床尾,岁荌蜷缩着身子睡在那里,半个身子隐在阴影中,看起来也是小小一团。 “我回去了。”何叶起身,将酒碗放下拍拍衣摆,抬脚往外走。 刘掌柜跟着站起来,嘴上说,“我就不送了啊。” 但双腿还是实诚的把人送到门口,亲眼看何叶进入长春堂才关门。 两人走后,屏风后面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 岁荌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根本没有半分睡意。 她翻身躺平,腿垂在床沿边,双手搭在小腹上,眼睛空空洞洞地盯着房梁看。 她其实也是被丢弃的一个。 跟元宝不同,她生活的那个世界,随便丢弃孩子是犯法的。可她爸妈又都不是很想养她,最后她就变成了没人管的状态。 小时候是奶奶照顾她,奶奶生病离世后,她就彻底被放养。 那对早就各有各家的夫妻,如果想起来就给她打点生活费,如果想不起来,完全不在乎她平时怎么生活。 勤工俭学到处打工,好像是她闲余时间的全部记忆。 可能两人经历很像,岁荌难得对元宝生出一点怜惜。 只是岁荌再同情元宝也无能为力。 她现在在岁家都是寄人篱下,想要点银两都得靠自己挖药草去挣,勉强养活自己可以,但想要养活自己跟一个五岁大的孩子那是万万不可能。 更何况岁荌也没什么亲情缘,更不会照顾小孩,所以养元宝是不可能养的,她这辈子都不会养小孩。 岁荌翻个身,被子拉过头顶。 第二天岁荌醒来的时候,刘掌柜都开门做生意了。 她也不可能在这儿白吃白住,岁荌帮刘掌柜晾晒药草整理药屉,甚至帮刘掌柜打扫药堂外加做饭洗衣。 说实话,对面的学徒都没她手脚麻利会干活。 “不错不错,”刘掌柜看着焕然一新的药铺满意极了,唯一有一点不满的就是,“你要是光干活不吃饭就更完美了。” 岁荌,“……”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岁荌差点一簸箕甩她脸上。 就是养头驴,也没有光干活不给饭吃的道理。 岁荌不仅要吃饭,她还特别能吃,胃口极好不挑食。 刘掌柜看得极其肉疼,并且表示这就是她不招学徒的原因。 “元宝看着也好得差不多了,你打算怎么办?”下午收药草的时候,刘掌柜问岁荌。 总不能一直在她这儿吃住吧? 才半天时间,刘掌柜就觉得自家面缸里的面少了一半。 岁荌倒是觉得住这儿挺好的,至少吃得饱。 她表示,“再等两天呗,小孩身子弱,怎么可能好这么快。而且那一两四钱是三天的药钱,今天这才一天。” 才一天啊,刘掌柜都觉得像是过了一年。 “给他找户人家送走算了,”刘掌柜道:“实在不行你领回去养也行。” “他是个小孩又不是个小狗,”岁荌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看向刘掌柜,“您不是也没小孩吗,不如你把他留下得了。” “呵呵,你看我像是善人吗?”刘掌柜双手抄袖,“我养条狗都嫌弃它能吃,何况养小孩。” 岁荌又问,“那何掌柜?” 这两人都没孩子,一四那小孩又长得好看讨喜,留下来怎么了。 刘掌柜耸肩揉鼻子,轻声提醒岁荌,“你最好别问。” 不问就不问。 岁荌把药草收完,去对面扎针的元宝就回来了。 长春堂到底是跟永安堂不同啊,人家每天生意火热,看诊的病人就跟清早买菜的人一样,挤挤攘攘来来往往,一天下来掌柜的加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反观永安堂,小猫三两只,而且看诊的少,多数都是过来抓药的。 何叶忙里偷闲,把元宝抱回来。 小孩换回他那身葱青色的衣服,人也比凌晨醒来时精神很多,琥珀色的眼睛灵气十足,会说话一样左看右看,加上这身衣服,他看起来像是一株鲜活的嫩绿色小芽,在这个初春季节破土探头,散发着无限生机。 凭着这张脸,他在长春堂扎针的一会儿功夫,都有不少人过来摸他脑袋。 他头上的两个揪是早上何叶过来给他扎的,这会儿都有点散了。 至于那时候岁荌呢,岁荌盘腿坐在床上发呆,边悼念她逝去的一两四钱,边想哪里能卖小孩…… 半夜上头时,她想着给元宝找个好人家吧。 清早醒来时,她想的全都是没银子怎么活。 良心能值几个钱,最多一两三钱,可岁荌花的是一两四钱啊。 虽然岁荌脸色臭,对元宝爱答不理的,但元宝回来第一时间却是先找她,看她在不在。 何掌柜笑,“还是孩子跟孩子处得亲近,小的就爱围着大的跑。” 刘掌柜也盯着两个人看。 岁荌蹲在药柜面前,整理最下面一层抽屉的药草,元宝就蹲在她旁边。 岁荌换回她那身灰布衣裳,长发随意用布条挽在头顶,脸边只留下几缕扎不住的碎发。 跟葱青色的嫩苗比起来,她灰扑扑的像朵长在角落里不起眼的灰蘑菇。 察觉到元宝跟过来,岁荌扭头看他,虽然没慈眉善目,却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温度。 不烫不凉,应该是没事了。 见她扭头对上她的视线,元宝眼里亮晶晶的,露出笑意。 他蹲在她旁边,又往前挪了挪,两只白白小小的手虚攥成拳搭在膝盖上。 见岁荌看过来,元宝才献宝似的朝她伸出一只手。 掌心朝上,露出粉白的掌心。 一颗糖就这么躺在他手心里。 长条状的,用深棕色油皮纸包住的酥糖。 “爷爷给的,”元宝糯声糯气的说,“他说甜~” 这么大的小孩吃药扎针都会哭嚎,只有元宝乖乖巧巧地坐着,哪怕泪水挂在眼睫上要落不落,他都抿紧唇不哭不闹,格外惹人心疼。 有人摸他脑袋安慰,有人给了块糖。 岁荌垂眸看元宝手心里的糖,不确定地问,“给我的?” 元宝重重点头。 岁荌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尝过甜味了。 糖对如今的她来说是“奢饰品”并非必需品,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更别提买了。 岁荌想了想,把旁边割药草的小刀拿过来,刀刃在洗得干干净净的袖筒上擦了又擦,最后接过糖切成两块。 她跟元宝一人一块。 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泛着苦味的药柜前面,吃得两眼弯弯。 刘掌柜看得挑眉,笑着跟何叶说,“这小孩看着小,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跟谁亲近。” 换做一般人,在慈父一般温柔的何叶跟脸臭话少的岁荌之间,定然选前者。 可这小孩不是。 他清楚知道何叶的温柔不是给他一个人的,而是给所有病人和小孩的。何叶的温柔是他作为大夫跟人沟通的一种方式,唯有岁荌不同。 小孩敏锐,谁是真的好,他心里清楚。 岁荌嘴里甜甜地化着糖,眼里带着光亮笑意,还非得揉一把元宝的脑门,哼哼着说,“少讨好我。” 元宝就只傻笑,等岁荌收回手,才用他那短胳膊短手把被她揉乱的额前碎发扒拉整齐。 哎,乖得不像话。 6、006 在放弃卖小孩以后,岁荌打算给元宝找户人家收养。 像这么大的小孩,既不知道原户籍地址在哪儿,又已经开始记事,属实有点难办。 就算不报案,也得去衙门问问,给他弄个户籍什么的,相当于岁荌那个世界的户口本身份证,证明元宝不是流民和黑户。 第二天,岁荌趁元宝在长春堂当吉祥物的时候,自己去的衙门。 她们这个县叫清水县,水清不清岁荌不清楚,但衙门看起来倒是挺清廉的。 朴质无华的大门,没有半分衙门的威严跟不可侵犯感。 衙门两边也没值班的衙役,只蹲着两头石狮子,旁边立着一面鼓。 狮子不威严,鼓也没什么敲痕,可见小县城没什么大事情。 岁荌犹豫一瞬,抬手试探性地拍了拍县衙的门。 拍了三、五下,才听到里面有动静传来。 “来衙门何事啊?”开门的是个女人,五十来岁穿着青灰色长袍,头发还算黑,身形清瘦,模样看着倒是不凶。 她双手把着门,视线将岁荌从头看到脚,眉头皱巴起来,“先说好啊,衙门里的衙役都外出了,现在就我一人在这儿。” 今个一大早,县令还没起呢,就有村民过来报案,说昨个睡前忘记关鸡笼,养在圈里的鸡一清早全跑出去觅食了,一只都唤不回来。 县令能怎么办,县令只能披着衣服让衙役们去给村民找鸡。 谁让她就是个清水县的小县令,每日接手的就是这些捉鸡找狗的小案子。 衙役全都外放出去找鸡,至今还没回来,所以岁荌敲了好几下才有人听见。 岁荌还没说话先露笑意,朝对方作揖拱手,“不找衙役,我就是来打听一下籍贯的事情。” 怕对方见她年纪小不当回事,岁荌还颇为心机的加了一句,“长春堂的何掌柜说这事来衙门里找主簿就行。” 何掌柜的名号在清水县极其好用,很多人都会卖他一个面子。 许是听见“何掌柜”三个字,对方微微挑眉,手从门板上放下来背在身后,“你跟何掌柜认识?” “算是认识吧,”岁荌模棱两可,也没撒谎,“不过我现在暂时住在刘掌柜那边。” 见岁荌提起刘掌柜,对方脸上兴趣更浓,目光将岁荌重新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刘掌柜的亲戚还是学徒?” 岁荌模样生得好,清清瘦瘦的个儿,清亮似桃花的眼睛,好看的脸盘,一看就不像刘掌柜的亲戚。 不过岁荌这身灰布衣服,看着格外勤俭会过,倒是像刘掌柜的学徒。 只是就老刘那个抠门劲儿,怎么可能会收学徒呢。 陈柳华让开半个身子,跟岁荌说,“进来吧,我就是这儿的主簿,你这事找我就行。” 县衙小,职位分工并不详细,很多时候都是一人身兼多职。 陈柳华带着岁荌往后堂走,语气纳闷,“刘掌柜招学徒了?” 刘貔貅招学徒?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岁荌摇头,“没有,刘掌柜怕学徒太能吃了,她养不起。” 陈柳华暗暗点头,这倒是老刘的作风。 岁荌猜测陈柳华可能跟刘何两位掌柜认识,也不敢多说谎,解释着,“我现在就只借住在永安堂,帮刘掌柜晾晒草药整理药屉。” 陈柳华点点头,没再多问。 她把岁荌带到后堂的书房,翻出一本厚实的账簿本子,“说说你的事儿。” 岁荌把元宝的事情讲了一遍。 “上户籍的话怕是有些难办,得让领养他的人亲自带他过来一趟才行。”陈柳华把账簿又合上。 “可我现在还没找到能领养他的人,”岁荌坐在书荌对面的椅子上,想起什么,试探着问,“如果上了户籍,以后小孩过的好跟不好,别人是不是都管不着了?” 陈柳华点头,“是这个理。” 上户籍相当于小孩的第二次投胎,以后他生活的如何别人管不着,毕竟他在律法上已经是领养者的孩子。 外人手再长,也管不着别人家里的小孩。 岁荌听完一下子沉默了。 虽然没什么血缘,也没多少感情,但岁荌也不想把一个好好的小孩放进火坑里。 陈柳华看着岁荌,笑了下,“你看着年纪不大,倒是个懂的。很多人领养小孩,尤其是男孩,就是把小孩领走,根本想到户籍一事。” 寻常百姓有很多人一辈子就生活在原户籍所在地,根本不外出,自然用不到籍贯这种东西。加上办领养还得花银钱,所以很多人都想不起来也不想办。 反正领的是无地的男孩,没有户籍也不用交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养够了养烦了,还能送走。 这事陈柳华就没跟岁荌说的这么详细,但看岁荌的脸色,她怕是心里也清楚。 陈柳华帮她出主意,“你年纪小办不了领养,但如果你舍不得小孩,你可以让你家人来帮你办个领养,孩子养在她名下也行。” 让岁大宝的姐姐来? 岁荌心道还不如求刘掌柜收养元宝更可靠。 “我给你看看啊,”陈柳华翻账簿,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字,“县里没什么人有领养小孩的意愿,像那些家里富裕又膝下无后的,刘掌柜跟何掌柜倒是合适。” 陈柳华看向岁荌,试探着问,“你怎么不把小孩养在他俩那儿?” 岁荌是不想吗?那分明是人家不要。 “刘掌柜说她不养小孩,何掌柜……也没这个意思。”岁荌还是头回以一个大人的身份出面处理一个孩子的事情,虽然强撑着,但说到这儿,脊背都有些下塌。 “他俩还没释怀啊。”陈柳华摇头叹息。 岁荌疑惑地抬头看陈柳华。 陈柳华像个npc,“这事你不知道?你知道何掌柜开的药铺叫长春堂,那你知道刘掌柜叫什么吗?” 岁荌摇头,她跟刘掌柜在昨天之前都是药草往来,连话都不多说几句,哪里知道她叫什么。 “刘掌柜大名叫刘长春。”陈柳华满意地看着岁荌张大嘴巴,笑着说,“对,就是长春堂的那个长春。” 汰! 岁荌一脸吃到瓜的表情。 她就知道这两人是两口子! 何掌柜跟刘掌柜的事情,在街上也不是私密事儿,很多人都知道。 何叶是刘掌柜母亲最得意的学徒,等他及笄后便把他嫁给了刘长春。 可以说,何叶跟刘长春算是青梅竹马。 何叶要强,以男子身份行医却丝毫不让女人,顶着无数质疑的声音,却作势要把药铺做大,甚至还在永安堂对面开了个长春堂。 跟何叶比起来,刘长春的心思就不在医术上,她想做生意,奈何家里不让。她母亲不让,她夫郎何叶也不让。 岁荌眨巴眼睛,“怪不得刘掌柜的医术不如何掌柜,原来是想从商。” 陈柳华摇头,示意岁荌接着听。 何叶跟刘长春成亲三年后,孕有一女,可能是何叶以前为了救人经常以身试药,身体埋下隐患,导致生出来的女儿先天不足从小就体弱。 孩子长到三岁的时候,生了场急病。 那天正巧何叶外出看诊,只留刘长春在家,等他筋疲力尽地回来时,女儿已经没了。 就短短一两个时辰,小孩就没了。 何叶跟刘长春大闹了一场,失去女儿的父亲根本没有理智可言。 他悲痛至极,急于将自身的遗憾跟痛苦转移出去,加上刘长春医术不够,于是他觉得是刘长春没能把孩子救下来。 失去女儿后,两人只要看见彼此就会痛苦,尤其是何叶,更是整日以泪洗面。 这时候刘家母亲提议从族里领养一个小孩,因为何叶身体原因不能再生,但刘家不能无后。 何叶一怒之下,提出跟刘长春和离,从此以后女婚男嫁互不相干。 刘家想要女儿就让刘长春重新娶个夫郎去生,他何叶这辈子就只有一个女儿,没了就是没了,再好的孩子都替代不了,他也不是圣人,做不到对非亲生的孩子视如己出。 这事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两人从二十出头的年纪来到三十中旬。何叶此生不愿再嫁,刘掌柜不知为何也没再娶,反正就到了现在。 陈柳华见岁荌过来,还当刘何两人会松口领养个孩子,如今看起来倒是还没释怀。 岁荌听完心里顿时懂了,怪不得刘掌柜让她别拿元宝的事情去问何掌柜。 “何掌柜难受,刘掌柜心里也不好过。”岁荌那日抱着元宝累到跪坐在永安堂门口,向来仔细她那身衣服的刘长春在看见小孩后,毫不犹豫伸手接过大步往里走。 岁荌想,刘掌柜可能是抠门了些,但不至于不在乎孩子。 失去女儿,她定然也痛苦至极。 “怎么能好受呢,”陈柳华道:“亲生女儿在自己怀里咽了气,哪个当娘的受得了。” 从医者没能救下至亲,这种感觉无力又绝望。 可刘长春是个女人,她默默忍受了何叶的指责,只为让对方心里好受一些。 孩子没救过来,刘长春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过,何叶说她医术不好她认下,何叶说她心里没有女儿她也没反驳。 对于何叶来说,两人的婚事就是母父之言,是他有从医天赋担得起永安堂,刘长春才听刘母的话娶了他。 如果让刘长春自己选,她不见得娶相貌平平无奇的他,也不见得会继承永安堂。 两人和离,女儿没了是一个原因,何叶心头的这个想法,恐怕是另一个埋得更深的原因。 然而没几个人知道,刘长春医术了得。 陈柳华道:“她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就亲自帮人接过生。” 岁荌,“?!” “你别不信,我女儿就是她帮忙接生的。那时候我夫郎难产,她母亲跟何叶不在药铺里,是她施诊扎穴,我夫郎跟女儿才保住性命。” 十三、四岁的刘长春施诊从容不迫,没有半分新手的紧张忐忑,宛如一个老将。当时陈柳华就知道这孩子没外头说的那么不堪无用。 小小年纪就如此了得的人,沉淀几年后医术更盛,只是外头都在夸她夫郎何叶,她便甘心站在后面打理药堂当个陪衬。 如果说刘长春是因为医术不行才没救回女儿,陈柳华万万不信。 那孩子是先天不足,留不住。 何叶当年可能不愿意相信或者没勇气承认是他自己怀胎时就出了问题,自欺欺人的把火气撒在刘长春头上,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失去女儿的痛苦,否则他如何活得下去。 刘长春心里也清楚,这才一句话都不辩解。 可当时抱着小小的女儿坐在床边时,感受到她逐渐没了呼吸,刘长春的心都疼碎了。 这些话如果不是陈柳华说给岁荌听,岁荌真的很难从刘掌柜那张貔貅脸上看出她还有这样的过往跟担当。 今天来衙门,事情虽然没办成,但听了一肚子的陈年往事,导致岁荌回来的时候看见刘掌柜,都觉得她像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隐忍又强大。 刘掌柜,“……?” 刘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扒拉她那枣木算盘,被岁荌看得心里发毛。 她默默从抽屉里掏出一面小铜镜,将自己的脸看了一遍。 也没脏东西啊。 瞧见岁荌回来,原本坐在柜台旁边小矮凳上的元宝立马眼睛一亮。 他颠颠地朝她跑过来,站在她身边,跟只见到大狗的小奶狗一般,小脸发光,高兴的就差围着她摇尾巴了。 岁荌垂眸,伸手揉他脑袋,故意恶劣地问,“今天扎针时是不是哭了?眼睛怎么红红的?” 元宝最怕别人说他哭,闻言立马摇头。 “没哭,”他指着小矮凳,软声软气,“坐那儿有风,风吹了眼睛。” 明知道有风但还是坐在那里,因为那儿视野最好,一眼就能看见她回没回来。 岁荌抿了抿唇。 他肯定是怕她跑了不要他了,才在这儿巴巴地等着。 岁荌蹲下来,心里有点点的不是滋味。 刘掌柜看岁荌不进来,便朝她招手,“别蹲着,过来跟你说件喜事。” 她朝元宝努嘴,“有人看上他了,想养。” 7、007 想领养元宝的男子,妻家姓张,外头人都喊他张氏。 张氏年纪跟何掌柜差不多大,只是他常年劳作,风吹日晒柴米油盐,皮肤跟精神状态都远远不如何掌柜,所以外表看起来就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皮肤糙,眼角有皱纹,看着大大咧咧的,透着股村里男子泼辣能干的劲。 张氏今个来永安堂是给他妻主抓药的。 他挎着竹篮子,脚还没踩在台阶上呢,大嗓门的声音就先到了,“刘掌柜,抓点药。”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天不好,我家女人有点胃胀,吃不下多少饭。家里还等着她干活赚钱呢,不吃饭哪能行。”张氏进门后,话虽是跟刘掌柜说的,但眼睛却时刻盯着旁边的元宝看。 元宝坐在柜台边的一个矮凳上,双腿并拢膝上摊放着厚厚的药草绘本。他也不知道识不识字,反正不影响他看上面画的各种“草”。 五岁的小孩,正是活泼好动狗嫌猫厌的年纪,他却一声不吭乖乖巧巧地翻书。 刘掌柜算刘掌柜的账,他坐在底下小心翼翼翻他的书。 书页泛黄,他翻页的时候都很仔细,怕扯烂了。 如果碰见卷边的纸,这孩子还会伸出小手,用手掌轻轻抚平。 可太招人稀罕了。 尤其是长得还特别好看,让人忽视不了。 这不,一进永安堂的门,张氏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看向这个小孩。 张氏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白的跟尊小玉娃娃似的,巴掌大的小小脸庞透着股通透干净的粉,像画上画的仙桃。两只眼睛明亮机灵,眼睫更是跟把小扇子一样,随着他看向门口抬眸垂眸的动作扑闪着。 张氏挨到柜台前,没忍住问,“刘掌柜,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张氏也不是第一次来永安堂,他可没听说刘掌柜新娶了夫郎还有了孩子。 刘掌柜闻言心思活络起来,瞥了眼元宝,跟张氏说,“岁大宝在路上捡的,暂时还没主。” 张氏家里条件还不错,妻夫两人养鸡卖鸡蛋,如今在他们村里也算小有余钱。 张氏根本不在乎岁大宝是谁,只听见两个字,“捡的?” 他唏嘘极了,眉头瞬间皱起来,“这么好看的孩子要是丢了,他母父可不得急死,得赶紧报官啊。” 都是为人母父的,张氏家里有个三岁的女儿,一听说元宝是捡的,不由感同身受想起自家女儿。 张氏是“中年”生女,三十岁了才有这个女儿,稀罕得紧,平时看眼珠子一样看女儿,生怕磕着碰着掉了层油皮。 “报什么官啊,”刘掌柜单手遮在嘴边,小声跟张氏说,“是被他爹丢沟里了差点没命,幸亏岁大宝回家路过,连背带抱把他弄我这儿的。” 这样的情况,报官有什么用,找到母父又有什么用。 张氏眼睛都睁大了,话脱口而出,“被亲爹丢的?那他指定有些毛病吧!” 像是身体不好生了大病,实在治不起才狠心丢了。 张氏说话可不像何叶那般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他开口就是一嗓子嚷出来,没有半分避讳。 刘掌柜顿了顿,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干睁着眼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她探头瞥向元宝,三人明明离得这么近,元宝却像是没听见她们说的话似的,双手抱着书,安安静静地看。 张氏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手捂着嘴,小声道:“是不是活不久了?”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娃娃。 “谁说的,”刘掌柜反驳,“我跟何叶都给他看过,身体跟脑子都好好的。我估摸着也就是家里孩子多了,这个不想养了才丢了。” “这么好看的儿子还不想养?”张氏诧异,啧啧撇嘴,“这世上可真是什么样的母父都有,忒不负责任了。” 刘掌柜轻笑,“可不嘛,也不是谁都配当人母父的。” 刘掌柜见张氏蠢蠢欲动,火热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元宝,不由跟他说,“现在这孩子暂时寄养在我这儿,就等着找户好人家收养呢。” 身为大夫,刘掌柜最是清楚张氏。 他三十岁才有个女儿,已经属实难得,想要再生怕是不可能,可两口子又想再要个儿子。 他妻主张丝是个老实本分人,也有点怕张氏,否则两口子也不可能三十岁没孩子还不和离。 张家张氏说的算,如果张氏看中了元宝,板上钉钉的能领养成功。 张氏想要儿子,元宝想要个家,一拍即合多好的事情。 而且张家条件又不错,元宝听话懂事,去了后总不至于委屈了他,好好长大总没问题。 对于小孩来说,能好好长大已经不容易了。 刘掌柜看向张氏,试探着问,“怎么样?” 张氏懂了她的意思,一瞬间高兴地合不拢嘴,“好看,可太好看了,十里八村都没这么好看懂事的孩子,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小仙童。” 如今这好运气让他赶上了。 张氏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弯腰伸手摸元宝的脑袋,“我家女人别的本事不行,运气倒是不错。” 要不是她没胃口不吃饭,张氏心道他还赶不上这种好事儿,要是晚个两步,这小孩就被人领养走了。 意识到面前突然多了个阴影,元宝昂脸看。 张氏笑容满面,刻意软着嗓音,“好孩子,我今个来得急没带好东西给你吃。” 元宝扭头看向刘掌柜。 这孩子琥珀一般的眼睛实在是太干净通透了,哪怕没说话,光被他这么看着,刘掌柜都没忍心对视,佯装打算盘,把头低下。 元宝乖巧地垂下眼睫,任由张氏揉他脑袋。 张氏身上带着淡淡的鸡味,跟岁荌身上的药草味完全不一样。 他老实任搓,张氏更满意了,恨不得蹲下来抱抱亲亲他。 张氏长得不好看,没别的男子娇弱温柔,生出来的女儿也不算出色。 但元宝就不一样了,水做的小人儿似的。 “不过这人不是我捡的,具体行不行得等岁大宝回来问问她。”刘掌柜见元宝身体绷紧一动不敢动,连忙出声转移张氏的注意力,怕他二话不说伸手抱人。 张氏这才直起腰,笑呵呵道:“自然自然,就算是领养,也得备上礼物才行。咱这做生意的,人情什么的也都是懂的。” “这样吧,我明个跟我家女人再来一趟怎么样?”张氏把竹篮子拎起来,作势要走。 直到快出了门,他才想起什么。 他风风火火又进来,元宝吓得僵直身体。 张氏笑,“药!我是来抓药的,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刘掌柜向来爱财,竟然也忘了。 “对对对,”刘掌柜道:“张丝腹胀没胃口,可能是脾劳,这才四肢不用气急不安,我给你抓点药,你回去给她煮个半夏汤喝。” 患脾劳病的,应该补益肺气.春夏养阳,秋冬养阴。[1] 张氏付了铜板拎着竹篮子,走得时候脸上的笑意都没淡下去。 相识的人迎面撞上他,不由好奇地问,“你从药铺出来都能这么高兴,难不成是老蚌怀珠又有了?” “你才老蚌嘞,”张氏怼回去,脸上却是高高兴兴,语气都透着欢喜,“不过我家的确是快要添人了。” 张氏把在永安堂的事情说给对方听,“你是不知道那孩子多好看呦。” 对方也替张氏高兴,揶揄着,“你这运气好啊,领了这么个好看的儿子,将来带出去多有面儿。” “再说了,谁说儿子是赔钱货,他长得这么好看,以后出嫁能少得了你的好?” 张氏却是含含糊糊的,只是笑,“谁说要嫁出去了……” 对方调侃张氏,“你个儿子奴,还没领进门呢,就不舍得往外嫁了。” 两人随便闲聊几句,这才散开。 张氏是想要个儿子,但那得是亲生的。 自然,他领养元宝的高兴也不做假,只不过他心底有他的算盘跟想法。 谁说领回来就一定要当亲儿子啦,把那孩子领回来给她女儿当个童养夫多好! 张氏的想法藏在他的肚子里,永安堂里的人不知道。 张氏离开后,元宝依旧跟个小木头人一样,继续翻书。 刘掌柜看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跟个孩子没什么好说的,直到岁荌回来。 呆坐着的元宝瞬间站起来,书合上放好,小短腿吧嗒吧嗒地朝门口跑去。 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岁荌看,挨在她身边,闻着她身上那股清新药草的味道,说不出的高兴。 岁荌原本也露出些笑,然后就听见刘掌柜说有人想养元宝。 笑容蜻蜓点水一般,从她嘴角消失,留下的波澜却在心底一层又一层地荡开。 “他又不是小狗,”岁荌站起来往堂里走,自己停在桌边伸手倒茶喝了一口,咽完嘴里的茶水才嘟囔着说,“随便就给人养了。” 她熟稔地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样,倒水喝茶。 元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她喝水他就昂脸看。 岁荌心里哼哼,粘人小狗。 岁荌翻了个新杯子,给他倒了半杯水递过去。 元宝双手接过捧在掌心里,低头大口喝茶,显然是渴极了。 小半杯水,一会儿就见了底。 岁荌瞥向刘掌柜,“亏我早上走之前还特意给你晾晒药草帮你洗了鞋袜烧了热水,你倒好,连口水都不给小孩喝!” 刘掌柜眼睛睁圆,委屈极了,“他又没说他渴,我哪能知道他要喝水。你走了以后,他就一动不动坐在这儿巴巴等你回来,半个字都没说过。” 岁荌眸光闪烁,觉得就是怪刘掌柜,“小孩要多喝水,他不说你就不会问吗。他也没说他想找人领养他,咱们不还是在帮他物色人家。” 她这纯属借题发挥。 刘长春气笑了,“岁大宝,你这是没事找事朝我发火啊。” 她摆手,“行行行,你的事情我懒得管。你爱送不送,不送你就自己养,你俩又不是我亲生的,我操什么心。” 岁荌扁嘴,耍赖一般蹲在地上,昂脸看元宝,话却是跟刘长春说的,“药铺里就你一个大人,你不替我俩操心还有谁替我俩操心。” 刘长春微微一顿。 蛮不讲理! 刘长春道:“打住打住,我可不欠你们的,你怎么还赖上我了。” 她指着对面长春堂,“人是何叶救的,银子你也是付在了对面。你在我这儿借吃借住我就忍了,怎么如今还蹬鼻子上脸不讲道理了。” 天地良心啊,她跟岁大宝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她可用不着对岁大宝跟元宝负责。 岁荌站起来,走到柜台前看刘掌柜。 刘掌柜戒备又警惕,“做甚?” 岁荌往柜台上一趴,认错态度极快,“对不起啊,我刚才就是心里特别不舒服。主簿说如果别人领养了他办了手续,以后他不管是生是死,旁人都问不着。” 她侧脸压在自己胳膊上,眼睛看向坐在矮凳上抱着书的元宝,声音很轻,听起来却沉甸甸地闷。 刘掌柜跟个孩子记什么仇,岁大宝没什么家人能依靠,她本身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小丫头呢,如今却担着另一个孩子的未来。 她心里难受复杂很正常。 刘掌柜哼哼,嘴上说,“我可不管你的事情,省得你又怪我。” 岁荌眨巴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凑过去看刘掌柜,小声说,“你帮我一个忙,我将来挖着茯苓免费送你一次,如何?” 二两银子的交易啊,刘掌柜很难不心动,“你说说看。” 除了领养元宝,别的忙都好说。 岁荌凑头跟刘掌柜咬耳朵,“我也是图个心安。” 刘掌柜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微微叹息,问岁荌,“那张氏两口子,你明天见不见啊,这小孩送不送走?” 岁荌又慢吞吞从柜台上缩回去,垂眸吸气,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送啊,怎么不送。” 如果张家人可靠,元宝能过去吃饱睡暖,她这一两四的药钱也不算白花。 8、008 第二天,张家人来之前,岁荌端着药喂元宝喝。 “何掌柜说这是最后一服了,”岁荌看元宝小脸苦兮兮皱着,嘴角带着点弧度,明知故问,“苦不苦啊?” 元宝秀气好看的眉头皱紧,脸蛋都快拧成包子了,连连点头,“苦。” “知道苦就行,”岁荌把清水端给他,“药这么苦,以后要是不想喝药就得好好的不要生病。” 岁荌道:“等你去了张家,要大口吃饭,这样才能健健康康的长高,才不用喝苦苦的药汤。” 元宝眼睫扑扇着落下,双手捧杯子抿了口水,然后抬头看着岁荌,轻声跟她说,“不苦了。” 他喝口水就不苦了,甚至都不用吃糖。 岁荌捏着勺子的手指微微发紧,眼睛看着碗里的一点药汤底子,吸了吸鼻子,等再抬眸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笑的看向元宝,“不苦了好啊,不苦了就自己把这点药汤喝完,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喂。” 她把碗递给元宝,从他手里把杯子单手接过来,“好好喝药,不要耍滑。” 元宝端着碗坐在床上,眼睛巴巴盯着岁荌看。 岁荌假装没看见他眼底的水光,起身背对着他到床对面的桌子边倒水。 “不是我不要你了,是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是养你。”岁荌看着溢出杯口的温水,轻声说,“我给你找了户人家,我去打听过,街上人都说张家两口子人还不错。” 再多的话,岁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挺怕元宝哭闹的,结果小孩安安静静的没出声。 岁荌都没敢回头多看,仰头一口气把水喝完,先从屏风后面出去了。 她站在屏风外面,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自己的鞋面。上面露了个洞,至今没补,她就这么凑合着穿,连去县衙给元宝问户籍的事情,穿的都是这双鞋。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能拥有的东西都太少了。 尤其是现在,她连双新鞋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去领养一个孩子呢? 一时冲动心软的后果可能就是元宝跟着她挨饿受苦寄人篱下。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去张家好好长大。 在无能为力的年纪,这已经是岁荌最大限度能为元宝做到的事情了。 刘掌柜办事从外面回来,站在门口就瞧见岁荌在堂里发呆,“岁大宝。” “刘掌柜——” 刘长春刚开口,声音就被人盖下去。 刘长春双手抄袖站在门外,笑呵呵侧身看向远处的张氏两口子。 岁荌跟着出来。 张家来人了。 昨天张氏回去后把领养元宝的事情跟家里人说一遍,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秀秀虽然年纪小,但我觉得咱家秀秀将来定有大出息,给她提前找个童养夫先伺候着怎么了。”张氏的公公张老爷子第一个赞同。 他道:“以后要是咱秀秀考上状元当了大官,对外就说这是她哥哥,横竖都不亏。” “爹说得对,”张氏看妻主张丝就知道闷头吃饭,不由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行不行啊。” 张氏最不喜欢张丝这副窝囊的样子,“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张丝点头,没什么主见,“听见了,听你的,养。” 张氏这才作罢,他张罗着准备点礼物明个带去永安堂。别说领个孩子了,就是从邻居家抱只小猫养,去的时候都得给大猫准备条鱼表明想养的诚心。 等张氏放下碗筷离开,老爷子才敢撂下筷子摆脸色,“他就知道跟你发脾气,身上哪有半点当人夫郎的温柔。你看看咱们村,有哪个男子跟他一样的。” 老爷子嘟囔着,原本就消瘦尖酸的脸这会儿更显刻薄,“秀秀这童养夫可不能跟张氏一样,天天骑在秀秀头上。” 张丝没怎么在意老爷子说了什么,她问,“张氏说那小孩好看,能有多好看?” “再好看也不能当少爷公子供着,来咱们家做童养夫的,就得守咱家的规矩。”老爷子耷拉着脸,心里拿定主意,绝对不让他孙女秀秀过她娘这样的窝囊日子。 今天来永安堂,老爷子在家看孩子没跟过来,来的只有张氏跟张丝。 “这就是岁大宝?”张氏来到跟前,笑着把手里盖着红布的竹篮子递过去,“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点。” 一匹布,一双鞋,一身新衣服。 满打满算加在一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巧合,正好是一两四钱。 岁荌笑盈盈的,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东西她没伸手接,张氏茫然了一瞬,看向刘掌柜。刘掌柜小声说,“舍不得呢。” 张氏笑,就先提着篮子,“小孩有情有义是好事儿。” 两口子进来,刘掌柜示意岁荌去把元宝叫出来。 刘掌柜这抠门劲,按着平时来说,上她永安堂的门只有花钱的份儿,只不过今天她行善,难得泡了壶干菊花茶。 张氏跟刘掌柜说话,张丝眼睛朝屏风后面看,好奇这小孩当真有张氏夸得那般好看。 直到元宝出来。 他刚哭过,两只眼睛通红,睫毛上还沾着水痕,揪着两只手跟在岁荌身后,眼睛也不看她们,就抿紧唇昂脸看岁荌。 好看。 张丝脸上露出笑,小声跟张氏说,“这孩子当真是好看。” 张氏回她一个“自然”的得意眼神。 盖着红布的竹篮子放在桌面上,岁荌坐在刘掌柜旁边,张氏两口子坐在对面。 元宝挨在岁荌手边,看着格外乖巧懂事。 张氏笑着朝他招手,“来。” 元宝低着头,视线落在岁荌那双破了洞的鞋面上,一动不动。 张丝亲自起身走过来,想伸手把元宝领过去,“叫什么名字?” 张丝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皮肤黑,头发随便盘起来,眉眼长相偏向于老实憨厚,不胖不瘦的个儿,只是常年劳作加上不讲究,上身的身形有些不好看。 元宝见她伸手,便往岁荌身后躲。 岁荌微微转身弯腰,将元宝提溜起来。张丝本以为岁荌是将小孩交给她抱,手都伸好了,结果岁荌却是把小孩抱在她怀里坐着。 岁荌朝张丝笑,“他怕人。” 张丝讪讪地收回手,又老实地坐了回去。 张氏倒是说,“不急不急,咱们再聊一会儿。” 又不是买东西,上来谈好价钱就能拿走,不得多寒暄客套两句吗。 元宝坐在岁荌小臂上,两只手攥紧她肩上的衣服,脸埋在她颈窝里。 元宝长得好看,无论是永安堂还是长春堂,见到他的这些人都忍不住摸摸他抱抱他,何叶虽然不想领养他,但却是抱他次数最多的人。 唯有岁荌跟刘掌柜没抱过他。 刘掌柜不喜欢小孩,每天恨不得让他赶紧找户人家滚蛋,好把屏风后面的那张床空出来。 岁荌却是不爱跟人亲近,她最多揉揉他脑袋,根本不会抱他。 然而今天,岁荌把他抱了起来。 元宝将眼泪蹭在岁荌衣服上,下巴搭在她肩头,睁着双眼睛啪嗒啪嗒地掉泪珠子。 肩上温热的湿润感很明显,岁荌眼睫落下,权当不知道,静静地听刘掌柜跟张氏说话。 张氏说的无非是以后拿元宝当亲儿子疼,还说家里的女儿才三岁,断然不可能发生以大欺小的事情。 “我们两口子在街上卖鸡蛋,孩子都由我公公在家看着,元宝到了家里,肯定受宠着呢。” 张氏还说,“等待会儿我就去县衙,把元宝认在我俩名下,以后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祖籍上却是我们张家的亲孩子。” 提到户籍,岁荌看向刘掌柜。 刘掌柜借着端杯喝水的动作,回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聊了一会儿,张氏含蓄地提出该走了。 元宝抓着岁荌衣服的两只手瞬间攥紧,他想哭,又没哭,嘴唇发抖地抿着,通红含泪的眼睛怔怔盯着岁荌看。 岁荌蹲着把他放下来,伸手将他那个靛蓝色的包袱递给他。 元宝双手抱着包袱,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他哭的安安静静,并不像寻常小孩那般大喊大闹。 张氏伸手要抱元宝,元宝往后躲了下,张氏改为伸手搭在他肩头,半揽着他。 张氏看着那红色的竹篮子跟岁荌说,“那东西……” 岁荌蹲在地上,看着元宝,“我又不是卖小孩,东西我不要。” 她伸手屈指,蹭掉元宝脸上的泪,认真地跟他说,“我不是不要你,也不是要卖了你。是我没能力养你,不是你不乖。” 岁荌朝元宝笑,她本就生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你是我花一两四钱救回来的,那是我全部身家,所以你以后得好好长大才行,不然我就亏了。” 岁荌不知道元宝能不能听懂,她只是希望小孩别自卑,别觉得是他自己不好别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他不要他。 虽然救他时花的一两四钱不是什么大钱,可那却是岁荌全部的身家。 岁荌希望元宝知道,也曾有人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只为了让他活着。 9、009 岁荌不是个喜欢离别煽情的人,只是她看着五岁的元宝,仿佛看见了多年前被父母抛弃的自己。 她这话既是说给元宝听,也是说给当初的自己听。 元宝却是似懂非懂,泪眼婆娑地看着岁荌,想朝她走过来。 张氏脸色瞬间有点不好看,总觉得岁荌那话是在警告他。 什么“一两四钱”啊,什么“好好长大”,仿佛他家窑子院一样是个虎狼窟。 岁荌看着元宝的动作,抬手揉了揉鼻子,站起来。 她将竹篮子还给张氏的妻主,还是那句话,“东西我不要。” “哎,你看你这孩子……”张氏笑,眼睛看向刘掌柜,讪讪道:“您看……” 刘掌柜十分肉疼,东西再少也是东西啊,岁荌要是不要,那她一两四的药钱可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钱没了,小孩走了,东西她自己不要。 “拿回去吧拿回去吧,是她自己不要的。”刘掌柜别开脸摆手,她也没资格替岁大宝做主留下礼品。 张氏边假意客套,边用眼神示意妻主张丝把篮子提好。 反正小孩都领养到手了,等回头去衙门登记在册,以后小孩可就跟岁荌没半点关系,他也用不着执意给东西。 张家如今能在村里小有余钱,甚至做个卖鸡蛋的生意,全靠张氏精明。 只是他做的到底是小生意,眼里都是蝇头小利,心底深处自然是舍不得东西。 要张氏看来,岁荌就是傻,又傻又憨。 给礼品不要,光想着一腔真情。 元宝这么小,这几日他能记住什么?等时间一长自然就把岁荌给忘了。 张氏跟刘掌柜又说了两句话,便伸手揽着元宝朝前走,“那我们回去了啊,还得赶在晌午前去趟衙门呢。” 张氏走在前头,他妻主张丝跟在旁边。 元宝抱着他仅有的那个包袱,被两人夹在中间,一步三回头朝后看,脸上哭的全是泪水,几乎被张氏推着往前挪动。 跟永安堂拉开一段距离后,张丝问,“咱是先把小孩送回家,还是怎么着?” 张氏看了眼张丝挎着的篮子,没有什么犹豫,“先去趟衣服铺子。” “对对对,是得去一趟,”张丝低头看元宝,他一手抱着包袱一手抹着眼泪,看着格外招人疼,“是得给小孩买两身新衣服。” “你蠢吧,还是你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张氏剜了张丝一眼,压低声音说,“小孩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买什么新衣服。回头让你爹把我的旧衣服裁剪一下给他做一身得了。” 张丝一愣,“那咱们去衣服铺子做甚?” “说你蠢你还真不聪明,自然是把这些东西给退了。”张氏盘算着,“咱们早上刚买的,都没摸过,应该能退掉。” “对了,我带元宝去退东西,然后给他买两块糖甜甜嘴。”张氏自家有孩子,心里门清,哄小孩得从嘴哄,而且买两块糖可比扯布做衣服省钱多了。 他指挥张丝,“你去趟衙门,把小孩认在你名下。” 张丝不甚情愿地点头,如果可以她都想跟张氏换活干,她带小孩去买糖,张氏去衙门。 小孩长得好看,张丝没见过这么招人稀罕的男孩,跟块宝玉一样,让人想摸摸蹭蹭。 张氏跟张丝说这话的时候,不过离永安堂十米开外,这期间张氏还扭头朝刘掌柜笑着摆手,示意她进去吧。 刘掌柜脸上虽笑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幸亏没收东西,不然可太像卖小孩了。 她抬头朝对面的长春堂看,何叶这两天在外出诊才没看见这一幕,不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 等三人走远了看不见了,岁荌转身朝药铺里走。 刘掌柜跟在后头纳闷,“岁大宝你干什么去?” 岁荌从屏风后面把她的竹篓拎出来背在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回去了。” 她来县里差不多有四天的时间,她要是再不回去,家里的人估计都以为她死在外头。 元宝被人领养走,岁荌回去了,永安堂又重新冷清下来。 刘掌柜跟往常一样站在柜台后面翻看账本扒拉算盘,明明是跟四天前一样的日子,不知为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刘掌柜伸头看柜台前的小矮凳,每天坐在那里翻看药草册的乖巧小孩不见了。 她伸手倒水,发现水壶空空一肚子空气。 岁荌手脚麻利眼里有活,别说整理药草,光就是这桌上的茶壶,一直都有茶水。 刘掌柜头回觉得,有个学徒好像也不差,虽然能吃了些,但也的确会干活。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刘掌柜便耸肩缩脖子,幽幽摇头。 可怕,太可怕了,才短短几日,她竟然被岁荌腐蚀了! 何叶是下午回来的,刚进长春堂的门,就听堂里的小伙计说了对面的事情。 “多好看的小孩,”伙计一脸不舍,以后见不到了,“我要是有余钱,都想把他领自己家里。” 何叶动作顿了顿,眼睫落下,也没多说什么。 他收拾好东西,才对小伙计道:“去对面永安堂说一声,就道下次岁大宝过来卖草药的时候,让她来我这儿一趟。” 小伙计嘴上“嗳”了声,心里想的是,岁大宝心里估摸难受着呢,有段时间怕是都不会过来了。 岁荌的确是不好受,尤其是回到家以后,发现自己的床铺被人给掀了。 岁荌狞笑。 有意思啊。 岁荌跟岁氏的妻主岁季情不是亲姐俩,有人说岁荌是岁母捡来的,也有人说岁荌是岁母那丢人的弟弟在外私生的,反正岁荌从小就养在岁母膝下,喊她叫娘。 岁母活着的时候还好,姐妹俩还能相处,甚至因为岁母会点手艺活儿帮人修房子屋顶,赚了点钱供姐俩读书。 岁季情不是读书的料子,只考了个童生,再往上就考不上了,但她自命不凡,每逢开考必去应试,指望能考个秀才举人之类的。 岁母活着的时候,她不用赚钱养家,甚至连带着她夫郎都跟着岁母,指望一个年近半百的母亲生活。 可岁母意外身亡后,岁家就艰难起来。 家里唯一赚钱的人没了,姐妹俩还都在读书,尤其是岁氏有了身孕,家里即将再添人口。 于是岁氏做主,哄着岁大宝退了学,将岁母留给岁大宝念书的钱都拿来当作家用。 岁母身亡时,帮忙干活的主家心善,还给了笔银钱。 按理说这钱也是姐俩对半分,但都被岁氏昧了去。 岁氏刚开始还做做心善姐夫的模样,后来见岁大宝老实,便变本加厉,有事没事就说岁大宝是岁母捡来的野种,岁家留她一口饭吃她都应该感恩戴德。 这些事情岁季情不是不知道,但她自诩读书人,不愿插手家里的“内宅”之事,一切都由岁氏做主。 岁荌穿来的时候,才十岁的原主岁大宝被关在放着杂物的逼仄屋子里,已经饿了两三天,原因是她不会哄岁氏的儿子岁宇宇,让小孩摔着了。 岁荌这两年吃住几乎靠自己,虽然还挤在那间逼仄的杂物屋子里住着,但跟岁氏两口子算各过各的。 那屋子小的很,只够放下一张小板床,一个凳子,再多就放不下了。 即便如此,岁氏都觉得岁荌在家里占了地方。 趁着岁荌不回来,他指挥岁季情把岁荌的东西收拾收拾扔门口,把床掀了,“这屋子整理整理,等夏天暖和了,留给宇宇睡。” 六岁的岁宇宇,现在还跟他爹娘睡呢。 两口子打算再要个女儿,儿子同床睡的时候不方便,所以才打算给岁宇宇分床。 岁荌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为数不多的东西被人凌乱地堆放在门口,而她的床已经被掀开。 “你怎么回来了?”岁氏坐在门口嗑瓜子,儿子在几步远的地方玩泥巴,瞧见岁荌背着竹篓回来,白眼差点翻到天上。 岁氏阴阳怪气,“你不是去县城里攀上大掌柜了吗,竟还舍得回来?哦,来拿东西的吧,那儿呢,把你那破烂收拾收拾都拿走吧。” 他啐道:“养不熟的白眼狼,亏得岁家把你养这么大,你攀上贵人拍拍屁股就走了,也不说给家里留点东西。” 岁荌一听就懂了,岁氏这是翻她床铺东西,没找到铜板银子啊。 岁荌挖药草卖不是秘密,岁氏掀她床的时候想的就是“这死丫头银子藏哪儿去了”。 没找到才恼火,将她东西都扔在了门口。 岁荌笑起来,也不生气,“姐夫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是狼心狗肺的人呢。” 她把怀里的钱袋子拎出来,故意抖了两下,让铜板碰出声响,用胡萝卜钓驴一样,“你看,我这两年存了一两四钱外加二十个铜板呢。” 一两四钱?! 岁氏眼睛都圆了,嗑瓜子的动作停住,果断上钩,“好大宝乖大宝,没枉费岁家养你一场。来来来,你这么大点拿着银子不安全,都交给姐夫,姐夫帮你好好保管。” 岁氏拍拍身上的瓜子木屑站起来,满脸的笑意,眼底是赤裸裸的贪婪算计。 岁荌将钱袋子抛起来又抓在掌心里,逗狗一样逗岁氏,“姐夫这话说晚了呢,我这一两四钱刚刚花完。” 一听说钱花完了,岁氏僵住,简直难以置信,脸瞬间沉下来。 他今年不过二十多岁,但脸上法令纹很深,拉脸色的时候,嘴角都是往下撇的。 他质问岁荌,“你怎么花完的,一两四钱,你做什么花的?” “我的钱,我爱怎么花怎么花,”岁荌回想似的说,“吃了烤鸭,买了酥饼,还睡了客栈,那床软着来,舒坦死了。” 岁氏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仿佛岁荌花的是他怀里的银子一样。 烤鸭,酥饼…… 这都是岁氏过年时才能吃上两口的好东西,岁荌这个死丫头一言不合自己跑去享受了。 他指着岁荌的鼻子骂,“早知道这样岁家就不该养你多年,让你在外头活活饿死!” 岁荌可太知道怎么气岁氏了,她原本心情就不好,现在看岁氏暴跳如雷才舒坦些。 岁氏越生气,岁荌越高兴。 他能气死最好。 岁氏发火,本来在一边玩泥巴的岁宇宇立马跑过来,满是泥的两只手重重地从旁边推了岁荌一把,差点把岁荌推倒! 六岁的小男孩,吃的肥壮肥壮的,跟头小牛犊一样,嘴上污言秽语地骂,“滚,滚出我家,你这个没人要的野种!” 这话都是跟岁氏学的。 岁荌低头看他,把钱袋子塞回怀里,动作利落地反手扭住岁宇宇的手腕。 同样是小孩,岁宇宇可就太讨人厌了。 岁荌打算让他体验体验人心的险恶! “让你爹给我把床铺好,我东西原来怎么放的让他给我放回去。”岁荌从背后竹篓里把她的镰刀掏出来,架在岁宇宇肩上,眼睛看向对面脸色瞬间发白的岁氏。 岁荌笑得格外甜,慢悠悠说,“不然,我弄死他。” 10、010 岁氏脸色吓得发白,视线紧紧粘在岁荌手中的镰刀上,生怕她手一抖割破了岁宇宇的皮,“你、你别乱来,快把刀放下。” 岁宇宇早就吓得嗷嗷大哭,眼泪豆粒一样往下掉,可心疼死岁氏了。 两人父子情深,岁荌活脱脱是个恶人,“铺不铺?” 她出声,岁氏才慢慢将视线从岁宇宇身上顺着镰刀挪到岁荌脸上,“你个——” 他咬牙切齿刚要开口骂,岁荌就微笑着将镰刀的刀刃往岁宇宇的脖子上轻轻贴了贴。 冰凉的刀刃抵在微热脆弱的脖颈上,岁宇宇吓得尿裤子,哭得几乎失声。 他现在的小可怜模样,跟刚才那个骂岁荌“野种”的小牛犊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岁荌茫然,反问岁氏,“你说什么?” 岁氏哪里敢再耍横。 今天的岁荌仿佛让岁氏重新看到两年前的她。 那时岁荌被关在小屋子里,等岁季情想起来去开门的时候,她险些冻死。 十岁的岁荌从地上爬起来,晃了晃脑袋,就这么又挺过来。 岁氏一脸遗憾,见她还能动就骂她让她去做饭,不要装死偷懒。 谁知岁荌安安静静地进了灶房,等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两把刀,一把抵在岁氏脖子上,一把抵在她岁荌自己的脖子上。 她小小年纪一脸冷漠,“咱们从今天开始各过各的,我只要这间屋子住,别的都不要。” 岁氏刚想挣扎,脖子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血线顺着刀刃蔓延形成一道红痕。 岁荌笑,“你要同意,咱们以后还能相处。你要不同意,我活不了那就大家一起去死!” 当时的岁季情反应就跟现在的岁氏一样,无条件答应。 岁氏,“我铺我铺,你快把刀放下。”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岁荌就是那个不要命的。 岁氏可不敢拿儿子冒险,手脚慌乱地抱着门口的包袱衣服往偏房的小屋子走。 这间偏房坠在主屋旁边,对面是灶房,平时岁氏见岁荌睁只眼闭只眼,就把箱子什么的都塞在这个小屋子里。 小屋子不透风,就头顶的一面墙上有个小小的单扇窗,很是逼仄昏暗。 岁氏当时想的是让人把这屋开个大窗留给岁宇宇住,如今岁荌又回来了,打算只能暂时落空。 岁氏干活的时候,心里是又怕又气又恨,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岁荌死在外头最好! 岁荌这个小孩别看平时不争不抢的,逢人总带三分笑,连他往她屋里放箱子都当看不见,但一旦踩着她的底线,她就跟条疯狗一样不管不顾地扑上来。 岁氏要是早知道岁荌在乎这张床跟这点东西,他也不敢做得这么绝,弄得现在岁荌拿着镰刀架在他儿子的肩上。 “铺好了。”岁氏满头汗,脸色很是难看。 岁荌探头往里看了眼,见东西恢复原样,这才松开岁宇宇,笑盈盈说,“辛苦姐夫了。” 岁氏,“呵。” 岁荌把岁宇宇往岁氏面前推了一把,反手将镰刀放回竹篓里。 岁荌抬脚进屋,手搭在单薄的小门板上,转身准备关门。 岁氏是跌着往前扑两步,才跪在地上接住早就瘫软吓呆的岁宇宇。 他这会儿身上的两只眼睛两只手像是不够用一样,在岁宇宇脸跟脖子之间摸来摸去,反反复复地检查。 岁宇宇吓得哭喊着,见到亲爹就在面前,所有的委屈如同河水决堤一样往外冲。 岁氏心疼坏了,边一口一个“我的儿”,边咒骂岁荌,“宇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跟你拼命。” 岁荌怎么可能真要一个小孩的命呢,她拿刀的手格外稳,丝毫没伤着岁宇宇半点油皮。 饶是如此,岁氏都疼坏了。 岁荌反手关上门,不再看外头的父子俩。 她将疲惫的自己抛在床上,仰头看着结了蜘蛛网的房梁。 岁宇宇就比元宝大一岁,岁宇宇满嘴脏话受不得半点委屈,而元宝被亲爹推进沟里被她送给张家,都只是偷偷擦眼泪。 一岁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岁荌眼睫落下。 大的不是一岁的差距,而是有没有人疼,有没有人宠。 元宝这个年纪,本来也该有人坚定地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在成长的路上一步一步往前走…… 天色擦黑,岁季情从街上回来。 她虽然读书不太行,但练得一手好字,平时白天就在外头街上帮人写家书或者别的动笔杆子之类的活儿。 瞧见岁季情回来,岁氏添油加醋将下午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站在岁荌的小偏房门口骂。 岁季情脸色也不好看,一半是因为岁荌拿刀吓唬她儿子,一半是因为岁氏骂的难听像个泼夫有辱斯文。 而小屋里,岁荌早就睡着了,半点动静都没听见。 早睡就不会肚子饿,早睡就不用吃晚饭。 省钱! 一觉之后,岁荌跟往常一般生活,除了钱袋子里少了一两四钱的银子,其余的好像没什么变化。 两日后的清晨,天色微阴,外头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 刘掌柜站在柜台后面翻看杂书,忽然若有所感,眯着眼睛朝外看去,就瞧见雨幕中那个灰扑扑的身影披着土黄色的蓑笠朝这边来。 是岁荌。 岁荌脚步轻快地踩着台阶上来,草帽往后一摘,露出素净白皙的一张笑脸,“刘掌柜早啊。” 她跟前两日看起来,显得清减了些。 刘掌柜视线落下,就看见岁荌那双破了洞的鞋已经被她补上,针脚细密,显然不是头回做这种针线活儿。 “你倒是会挑天气来,”刘掌柜皱眉朝外看,哼哼着,“这一路过来,晒干的草药估计都喝饱了吧?” 不下雨她不来。 “哪能啊,”岁荌把竹篓提起来给刘掌柜看,“这是根茎又不是木耳,用水就能泡发。” 她进了永安堂后,瞧着跟往常一样,只是眼睛没离开过柜台,像是躲避些什么,丝毫不往屏风那边瞧,哪怕余光不经意间晃过去,都会立马垂下眼。 刘掌柜瞥她一眼,没拆穿,任由她装坚强装洒脱。 “呦,今天有好东西啊!”刘掌柜两眼发光,伸手往竹篓里掏。 女萎。 这玩意又叫萎蕤,或者玉竹,茎干强直,像竹箭杆,有节。 叶子狭而长,似竹叶,两两相对,花白桶状如风铃,花跟叶看起来跟多花黄精有点像。 不过药铺要的不是花跟叶,而是根。 黄白色的根,密生细小须根,有节似竹,所以得名玉竹。 玉竹做药,可以治伤风,滋阴解表,像是夏季中暑身体不能动,或者肌肉萎缩体虚不足时,都可用玉竹。 长期服用,还能去掉脸上的黑斑,让皮肤光滑,身体轻盈。 虽说价格不如茯苓,但跟黄黄苗比起来可好多了。 刘掌柜笑眯眯的,“你让我跟陈主簿打招呼,我可是按你说的做到了,你当时说送我茯苓来着。” 刘掌柜觉得吧,将来能不能有茯苓不好说,但眼前就有玉竹,“倒不如你把这筐玉竹送我,咱俩两清。” 她怕岁荌到时候赖账。 岁荌那天让刘掌柜用她的人情去跟陈主簿商量商量,若是张家人过来给元宝办户籍陈主簿就装作不在,拖上一个月再办。 一个月时间,足够看清张家是什么人了。 所以那天张丝去衙门的时候,衙役就跟她说陈主簿今日告假走亲戚去了,让她过几日再来。 提起这事,岁荌下意识低头看柜台前的小矮凳。 那小凳子还放在原处,没动过。 两日前,只要她从外面回来,坐在小凳上的元宝就会跟只热情的狗狗一样,眼睛亮晶晶地朝她跑过来,围着她转。 岁荌原本刻意不去想,但来了永安堂,又不得不想起元宝。 “对了,何叶说让你过来的时候去趟对面呢,”刘掌柜把竹篓里的玉竹倒出来,将空竹篓再递还给她,“不过我今个见他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要是没事,可以等等他。” 岁荌闻言警惕地扭头朝后面的长春堂看,仿佛里头有洪水猛兽。 岁荌抱紧她的竹篓,探身小声问刘掌柜,“不会是元宝的药钱不够,何掌柜让我去结清药钱吧?” 刘掌柜当真站着想了想,凑头小声回岁荌,“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岁荌,“……” 那算了。 她还是能溜就溜吧。 今个的玉竹抵债了,岁荌怀里依旧只有那二十文钱,可付不起药费。 “我今天忙死了,”岁荌把草帽戴上,火急火燎地出门,“就不等何掌柜了。” “嗳,”刘掌柜喊她,犹犹豫豫,才道:“这玉竹真送我了?” 她以为按着岁大宝那小貔貅的性子,得跟她讨价还价呢。 谁知道岁大宝这次真就这么干脆利落直接爽快,闹得刘掌柜有些不适应。 岁荌头都没回,袖筒挽到小臂的手在空中挥了挥,拉长语调说,“两清了。” 她因为元宝欠的东西,哪怕元宝不在这儿,她该还还是会还的。 刘掌柜微微一顿,呐呐道:“跑这么快,我还想着让你帮着烧壶茶呢。” 岁荌不在,永安堂桌上的茶壶肚子永远是空的。 刘掌柜本想让岁荌帮忙烧壶茶再走,也能避避雨,谁知她直接小跑着钻进雨雾中,一眨眼就没了影。 两清了…… 刘掌柜双手抄袖,心里难得有些空落。 但扭头一想,她今天赚了一筐玉竹,又高兴起来。 岁荌从永安堂出来后,本来想直接回去,但脚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听使唤地往街上走。 张氏两口子平时都在街边卖鸡蛋,岁荌想看看元宝在不在。 “张氏啊?”旁边披着蓑笠的小贩说,“今个没来,可能是下雨了吧。” 她卖鱼,倒是不怕水。 岁荌蹲在地上,心里想的是回家,但嘴上问的却是,“那您知道张氏他家住哪儿吗?” 11、011 今个下雨,张氏跟妻主张丝难得睡个懒觉。 他们属于小生意,没办法像那些专门养鸡的人一样,有鸡蛋的供应渠道,可以直接卖到酒楼饭馆或是有钱人家。 他们就只能指望家里的百十来只鸡下蛋,然后担着鸡蛋去街上摆摊零卖。 运气好点,能碰到全要了的。 运气不好,当天的鸡蛋可能得有一半还得担回来。 所以碰上这样的阴雨天气,两口子就不会出门,免得生意不好来回折腾,把鸡蛋颠碎了。 要张氏说,来他们村的那条路早该修了,一下雨全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可怎么走。 张氏起床后,拢着身上的外衫,觉得天有些凉,“爹,我跟张丝去喂鸡,今个下雨我俩就不出门了,你待会儿起来别忘记多做点饭。” “知道了。”张氏披着蓑笠出去,老爷子才嘟嘟囔囔地开了他那屋的门。 “天热不出门天冷不出门,下雪不出门下雨也不出门,真不知道一年到头能干几个活。外头都说他勤快能干,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老爷子一大早心里就有怨气,觉得张氏又使唤他做事了。 你看人家村东头的老张家,女儿娶的女婿温柔着来,天没亮就起来做饭洗衣服扫地,家里收拾得干净整齐,晚上还伺候公公喝药洗脚。 再看看他家这个,恨不得让他这个老头子给他端洗脚水。 这是娶了个夫郎啊,还是娶了个祖宗少爷。 而且张氏肚皮还不争气,人家男子哪一个不是生两三个,就他矜贵生一个不能生了,还不如家里的鸡会下蛋。 老爷子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儿子嫁外村,其余两个女儿住同村不远。 只是老爷子不爱去她们家里住,因为这两个女儿家里的条件远远不如张丝家里。 不说别的,全村哪户人家能像她们家一样不短吃喝,天天早上每人一个鸡蛋,逢年过节必有鱼肉。 老爷子边发牢骚边起来做饭。 其实跟村里一大半的老爷子比起来,他生活过得滋润着呢,心里之所以不满足是觉得张氏这个女婿让他耍不了公公的威风,这才诸多埋怨。 老爷子锅里兑了水,锅底添了柴,拿了几个鸡蛋放在里面。 家里原本四口人,最近两日新添了一口,但老爷子像是完全忘记这事一般,只煮了四个鸡蛋。 等锅底柴火烧起来,老爷子把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进屋喊人干活。 家里只剩一老俩小,一个亲孙女,一个领养来的,老爷子喊谁起床不言而喻。 他推开门,压低声音没好气地问,“鸡都起了,你怎么还睡着呢。” 张家的屋子是后来修建的,比较大,光堂屋里就一左一右两间屋子,外头还跟着一间放杂物的房间,对面才是灶房。 张氏跟张丝平时做生意起来的比较早,怕扰了女儿睡觉就把孩子放在老爷子那屋,由他带着睡。 老爷子稀罕带孙女,没有半个字不愿意,直到把元宝领养回来。 元宝还小,张家也不太想专门为他收拾出一间屋子,就让他跟着睡老爷子那屋。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我这屋放。”那箱子,那柜子,怎么不放在张氏他那屋里,都放这边来。 老爷子用两个箱子接在一起,铺了张平板床出来,就让元宝睡在床尾的箱子床上。 那箱子又窄又小,亏得元宝年纪小,但凡再大一点,晚上睡觉时脚都会露在外头。 元宝听见声音,条件反射地坐起来,脸上跟眼睛都还懵懂着没醒神,但不影响他手上动作。 不等老爷子开骂,元宝就爬起来先把自己的小破被褥收拾整齐,然后从箱子上滑下来穿衣服穿鞋。 五岁的小孩,能把自己料理好已经不容易了,但老爷子就是不满足,看元宝是哪哪儿都不顺眼。 因着家里人是这个态度,三岁的张文文有学有样,对元宝这个大她两岁的哥哥格外排斥。 如果见到家里人抱元宝了,必然大声哭叫,闹着让人来抱她才行。要是看见张氏跟元宝说话,更是会发脾气,恨不得她爹的注意力全在她自己身上。 对于张文文来说,突然出现的元宝就是敌人,是来分走她宠爱的,更何况私下里爷爷对元宝又是这个态度,张文文更有恃无恐。 她闹得越凶,老爷子就越乐呵呵地笑,说她小小年纪就这般威风,长大定然不会被男人骑在头上。 元宝起了,张文文也醒了。 老爷子给张文文穿完衣服后,就把她领到元宝面前,“你先哄着,我去看看锅开了吗。要是被我听见我乖孙女哭了,我扒了你的皮!” 元宝有点怕张文文,小孩的敌意都是不加掩饰的,元宝能明显感觉到对方不喜欢他。 可老爷子恶狠狠地眼神瞪过来,元宝又不能不哄。 “玩,出去玩。”张文文想玩水,家里人又不让她下雨天出去,更很少让她摸着水。 元宝想了想,找了个小棍子蹲在门口,戳外头的积水坑。 张文文见他这么玩,瞬间挤过去把他手里的小棍抢过来,自己戳,咯咯笑出声。 元宝蹲在旁边歪头看她笑。 三岁的张文文还有点黑,但笑的时候露出一嘴的小白牙,算得上可爱。 元宝怕张文文哭闹连累自己挨骂,但本身对她却没什么敌意。 小孩的心性,再大的仇第二天就忘了。 何况跟奶爹爹家的珠珠比起来,张文文已经好太多了。 张文文戳了一会儿,不太满意,伸手接外头的雨水,想出去踩水玩。 “不行,”元宝伸手拉她衣服,认真说,“不能出去玩。” 张文文哪里愿意,屁股往地上一坐就开始哭。 她一张嘴,老爷子就像是风一样从灶房刮进堂屋。 “让你哄孩子你怎么哄的孩子!”老爷子看见张文文坐在地上还了得,以为是元宝推的,“谁给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让你敢推她!” 老爷子伸手推了元宝一下,转身把地上的张文文抱在怀里好声好气地哄。 元宝才五岁,老爷子都快五十多岁了。他一胳膊推过去的力气,哪里是元宝接得住的。 元宝瞬间从堂屋门口,被推得一个仰倒躺在外头的泥水小雨里。 可能是摔疼了,可能是被推的时候吓着了,又像是想起什么不该想起来的事情,元宝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懵懂地坐在地上,扁着嘴想哭。 “让你哄个孩子你都不会哄,要你有什么用。”老爷子没好气地瞥了元宝一眼,“在那儿装死呢,还不赶紧爬起来,不然我把你扔沟里去。” 元宝吓得一哆嗦,从泥水里爬起来,小手扯着自己浸了水沉甸甸的衣服,不知所措。 老爷子没说让他换衣服,他也不敢换,只用两只小短手拎着衣服慢慢拧水。 脏了。 可他就这一身葱青色的好看衣服,穿了两天都还没换。 张文文不哭了,老爷子抱着她去做饭,“去把那盆衣服洗了。” 小孩子就不能惯着,不然该不知道自己本来姓什么了,时间久了肯定作威作福欺负到他乖孙女头上。 这样的事情几乎一天三五次的上演,至于洗衣服,倒是今天才干。 一盆的脏衣服泡在杂物间房檐底下,元宝搬着板凳坐在那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 盆太大了,比他整个人蜷缩起来还大。 浸了水的衣服更是又沉又重,元宝根本拎不起来。 张氏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爹,你让个孩子洗什么衣服。” 那里头还有他跟妻主张丝的小衣,让元宝洗多不合适。 “奥他推了文文我还不能罚他干活了?”老爷子告状,“那小孩有心眼着呢,趁我没看见差点把文文推水里,趁他年纪小要是不好好管,长大可还了得。你看他那副可怜样子,要是不管教怕了,将来大着胆子指不定勾-引谁呢。” 张氏边觉得老爷子小题大做,边又认为元宝是早慧了些。如果他真耍心眼,文文哪里耍得过他。 “孩子还小,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张氏把草帽摘下,将目光彻底从元宝那边收回来,进屋换衣服去了。 张丝看元宝自己坐在那里要洗衣服,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想法,脚步不受控制地想往那边走。 奈何她人还没靠近,张文文就叫起来,“娘,抱抱,抱抱~” 张丝在元宝跟女儿间来回挣扎,最后见张氏从屋里出来,才一脸遗憾地朝女儿走过去,嘴上有些不痛快,低声埋怨,“抱抱抱,天天要人抱,你又不是没长腿走路。” 张文文可不管,反正她娘只能抱她。 两人回来,老爷子端碗吃饭。 馍馍鸡蛋跟咸菜。 老爷子将鸡蛋剥好,放在张文文的小碗里,“文文吃,爷爷这个今天也给你吃。” 滚圆白胖的鸡蛋散发着热气,张文文却连看都不看。 “爹,怎么又四个鸡蛋,”张丝看向外头,“把小孩喊进来吃饭吧。” “吃什么吃,不饿他一两顿他不听话。再说鸡蛋都五文钱才一颗,又不是地里平白无故长出来的,做什么喂进外人的肚子里。”老爷子没好气地瞪了眼张丝,“你要是不想吃,以后不给你煮了。” 张丝这才没说话。 她们一家四口坐在正对着门的堂屋闷头吃饭,唯有元宝小小一团坐在偏房门口洗衣服。 岁荌站在雨雾里,脸色比天上落下的雨水还要冷。 她喊,“元宝。” 元宝正在盆里伸手捞衣服,挑自己能洗的小件洗,听见有人喊他的时候,茫然地抬头。 几步远的地方,岁荌将头上的草帽往后一掀,露出她的脸。 元宝眼睛瞬间亮起来,跟小狗一样立马朝她跑过来。 岁荌本以为他会扑过来,谁知道他却停在她几步远的地方,昂头呆呆看着她,像是分不清是真实的还是在做梦。 看了好半天,他都没敢伸手抱岁荌的腰。 想抱,又不敢。 只怯生生地看着她,眼里蒙上一层水雾,都没问她怎么来了。 岁荌咬着牙,伸手用力揉他脑袋,“小脏狗。” 小脏狗动作一顿,这才敢伸手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小腹上哭。 像是被人欺负狠了,见到主人才敢委屈地出声呜呜。 12、012 元宝身上脏兮兮的,身前衣服上是一块又一块的水痕,身后衣摆连带着屁股后背的衣服都是又湿又潮带着泥水,像刚从地上滚过。 岁荌单手搭在元宝圆滚的后脑勺上,让他好好哭了一会儿。 他委屈坏了,两只手紧紧攥着她腰侧的衣服,单薄瘦小的肩膀颤个不停。 见他不怎么再抖了,岁荌才垂眸问,“吃饭了吗?” 元宝摇头,慢慢松开她的衣服,低头擦眼泪。余光瞥见眼泪鼻涕蹭在了岁荌身上,还心虚地偷偷伸手抹了两把,试图擦掉。 岁荌手搭在元宝头顶,揉了揉。 想来也是,大清早就在洗衣服,哪里能先张家人一步吃上饭呢。 岁荌朝张家堂屋走,元宝亦步亦趋跟在她屁股后面。 路过偏房时岁荌垂眸看了眼盆里的衣服,脸色有些难看。 她都走到门口了,张氏端碗喝水这才看见她,“大宝?” 张氏记得刘掌柜说她叫岁大宝,“你怎么来了,自己来的还是跟谁一起来的?” 张氏心虚,站起来就朝门口左右看,生怕刘掌柜跟在后头。 被一个孩子看见自家让元宝洗衣服没什么,这要是被刘掌柜看见,往后他在街上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岁荌跟着张氏扭头朝后看,等他看了一圈,才微微挑眉说,“张叔找谁呢?刘掌柜没来,就我自己一人。” 张氏一下子被个半大的孩子看破心思,面子难堪的险些挂不住。 他重新坐下来,连脸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做。 张氏原本是想笑着招呼岁荌一起坐下吃饭,但冲着岁荌刚才那句话,他再开口就有点热脸贴冷屁股了。 他一个大人,还能跟个小的低声下气? 何况张氏对岁荌印象本来就不甚好,他觉得这孩子不亲近人,软硬不吃。 老爷子见岁荌上门,纳闷地看向张丝跟张氏,“这是谁啊?” 张氏没听见一样,端碗喝水。 他不说话,只能张丝来回答她爹的问题。 张丝嚼着馒头,嘴里含糊不清,“哦,小孩就是她从沟里捡到的。” 老爷子闻言瞬间斜着眼睛看岁荌,阴阳怪气的动作更显长相尖酸刻薄,“又不是她亲生的,都卖给别人了,还特意上门来看,有什么好看的。” 他见元宝跟在岁荌身后,一个眼神甩过去,“谁让你进来的?” 元宝吓得直往岁荌身后躲,半点身影都没敢露在外面。 岁荌像是努力回想了一下,“张叔带走元宝的时候,跟刘掌柜是怎么说的来着?把元宝当成亲生的,定会好好待他不会短了吃喝。” 岁荌扫了眼饭桌上的四个鸡蛋,啧啧感慨,“这才几天,张叔连装都不装了?” 张氏放下碗,没好气地说,“孩子在我家也没饿着他,别说他是领养的,他就是亲生的,也不可能在家里当个少爷什么活儿都不干。你出去打听打听,村里哪家的男孩是娇养着的?” 张氏看向岁荌,轻轻呵,“大宝你年纪小说话难听,我这个当叔叔的可以不计较,但你要是故意找事出去乱说我家的事儿,你过了嘴瘾,那元宝以后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你跟她说什么废话,赶出去算了,”老爷子又用筷子指着岁荌身后的元宝,声音尖锐,“滚出去洗衣服,那盆衣服今天洗不完,你今天就别想吃饭!” “活儿都不会干,还想着吃呢,养条狗都比养你有用,”老爷子骂骂咧咧,本来就对元宝不满意,何况现在他又招惹了外人上门,心里更是厌恶他,“怪不得你爹不要你,你看看你这样的贱骨头谁愿意要你。” “嘭——” 岁荌冷下脸伸腿踢了一脚老爷子坐着的长条板凳,吓得老爷子尖叫一声,险些把手里的筷子扔了。 张文文就坐在老爷子另一侧,感觉到板凳一颤立马嚎叫出声,“爹,呜呜爹。” 老爷子伸手搂住张文文,同时把拿着的筷子扔在岁荌身上,“你个小贱种你想干什么?!” 岁荌抬手挡掉筷子,慢悠悠道:“我是好意劝您闭嘴。您这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话可别这么难听,免得烂了嘴掉了牙,活着像鬼死了没嘴。” “你、你,你敢咒我?”老爷子气得不轻。 张氏将碗重重往桌面上一磕,发出沉闷声响,“岁大宝你在谁家撒野呢,这是我张家,不是刘掌柜的永安堂。” 他冷着脸说,“我不管你跟刘长春是什么关系,张元宝既然领养到了我张家,那他就姓张,是生是死跟你一个姓岁的没关系。别说我不给他饭吃,我就是让他跪着他都别想站起来。” 张氏道:“张元宝,给我过来!” 元宝躲在岁荌身后,吓得眼睫轻颤,但就是一动不动。 张氏耍威风没耍成功,立马站起来拍着桌子吼道:“你要是现在不过来,以后都别想吃饭!” 张氏跟张丝说,“还坐着干什么,去把他给我拎过来。” 张丝这才慢半拍地“哦哦”两声,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笑呵呵朝岁荌身后的元宝走过去,“过来。” 元宝从岁荌身后躲到岁荌身侧,离张丝远远的。 岁荌单手揽着元宝,手掌搭在他后脑勺上,将他的脸埋在她腰侧,手指盖住他耳朵,笑盈盈看向张氏跟老爷子,“他别想吃饭对吧?” 岁荌一伸手一用劲,将张家的饭桌整个给他掀了! 碗筷哗啦啦掉了一地摔得稀碎,坐在桌子旁边的老爷子吓得哆嗦,连张文文都吓得不敢再哭。 站在主位的张氏往后退了两步,才避免被掀翻的桌子砸到脚,但咸菜汤水都溅在了他的衣摆鞋面上。 屋里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只呆愣愣看着,一时间安静地吓人。 岁荌道:“他吃不了,你们也别想吃。” 这么大的动静声响,连张丝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都吓了一跳,唯有五岁的元宝被岁荌单手搂着,连眼皮都没眨。 张氏脸色又红又白,猪肝一样,还没等他发作,三岁的张文文就先嚎出声了,杀猪一样的闭着眼睛哭叫。 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的老爷子边骂岁荌边哄张文文,见怎么都哄不了她,气得下意识一巴掌拍在她后背上,“哭哭哭,哭你爹的丧呢哭。” 张文文打了个哭嗝,哭得更大声了,泪眼婆娑地伸手推开老爷子的怀抱,伸手往旁边要张氏抱她。 小孩哭起来的时候,最消磨大人的耐心。平时张氏张丝不在家,张文文哭闹撒泼的时候,老爷子如果哄不好就会骂两句,甚至推搡一把。 想想也知道,能下狠心苛待谩骂五岁元宝的老头,对小孩的慈祥和蔼哪里是出于本性呢。 老爷子骂完,场面上比刚才还要安静。 张氏本来就难看的脸色,这会儿已经是五颜六色了。 岁荌也没想到场面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恨不得吹个口哨坐下来看热闹。 张氏自问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对老爷子甚至比对亲爹还好,感情老爷子背地里是这么跟他女儿骂他的? 他伸手抱过女儿,冷声对老爷子说,“原来爹对我这么多怨言,您要是觉得在我家过的不舒坦,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去二妹三妹那里,我家条件苦,让您受累了。” 老爷子讪讪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被哭烦了吗。” 他眼睛转动,一下子就看见岁荌跟元宝,果断地将锅甩向她们转移注意力。 老爷子骂元宝,“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哪来的这么多事情。” 张氏咽下对老爷子的怨气,示意张丝,“把张元宝领过来。岁大宝,我家这热闹你也看够了,能走了吧?” “张?”岁荌反手从竹篓里将那把随身带着的镰刀掏出来,刀背抵着张丝的胸口,拦住她过来的动作,“元宝又没办户籍,怎么就姓张了?” 张氏猛地抬头看岁荌,“你……” 她怎么知道的。 岁荌眨巴眼睛,“陈主簿走亲戚去了还没回来,谁给元宝办户籍?既然没登记在册,元宝就不是你张家的。” 她拍拍元宝的小后背,垂眸说,“收拾东西去,咱们走。” 元宝昂头怔怔看她,根本没反应过来。 岁荌疑惑,“我帮你收拾?” 他就那个小包袱,至今连打开都没打开过,哪里需要岁荌帮着收拾。 元宝头摇到飞起,直接冲进屋里爬到箱子上,去够他当枕头枕着的包袱。 岁荌今年不过十二岁,跟三十多岁的张丝比起来,不管是个头还是身形都瘦小太多。 但她手里的镰刀,刀刃锋利,可不管什么年纪不年纪的。 岁荌跟张氏冷呵道:“你接元宝走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感情就这么养儿子的?别说领养的,就是亲生的,你可有脸让他给你们洗小衣?” 岁荌路过的时候往盆里看了眼,大的衣服元宝拎不动,能洗的只有三个大人的小衣。 张氏跟老爷子的也就算了,张丝的算怎么回事? “你们还要不要脸,有没有半点心肝肺,”岁荌刀背戳了戳张丝的胸口,“亏得孩子小,这要是再大点,你这龌龊心思是不是就藏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岁荌错觉,她感觉张丝看元宝的眼神有些脏,再联想到洗小衣,岁荌被恶心地想吐。 这一家人有手有脚,凭什么让孩子给她洗小衣,恶不恶心啊。 看元宝抱着小包袱出来,岁荌这才没继续说这些。 张氏看向张丝,张丝不知道是心虚还是什么,板着脸要跟岁荌动手。 岁荌握紧手里镰刀指着她,语气平静,“你试试。” ……张丝不敢真试,只敢脸上耍横。 “元宝我带走了。”岁荌领着元宝朝外走,老爷子气不过,从地上捡了个东西朝岁荌的后背砸过去,“滚啊,滚!” 她来这一趟,算是把这个家搅合得鸡犬不宁。 老人动作慢,岁荌又轻盈灵巧,微微一躲,那东西就落了空。 是颗鸡蛋。 是老爷子给张文文剥完张文文没吃的鸡蛋。 白滚圆胖的鸡蛋在泥水里滚了一圈,瞬间灰溜溜地脏。 元宝没怎么吃过好东西,被岁荌牵着低头看从脚边滚过去的鸡蛋,小脸露出几分可惜。 岁荌将镰刀收起来,扭头朝后做鬼脸,“嗳,没砸着,气死你~” 老爷子当真被气得险些厥过去。 身后张家是怎么热闹岁荌不想管,所有东西都被隔在身后的雨雾里,听不见看不到。 她将头顶的草帽摘下来,反手扣在元宝脑袋上。 元宝小小的脑袋顶着大大的帽子,视线全部被遮住,差点摔了个跟头。 岁荌笑他笨,他伸手把帽檐抬高,也跟着傻傻地笑。 张家这边村子的路的确不好走,泥洼特别多,但岁荌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边走边问找过来的,元宝也是这般牵着岁荌的手,一脚一脚踩过去。 两人从村里到县城时,雨已经不下了。 草帽挂在元宝脖子上,他怀里还抱着他那个仅有的小包袱,就这么跟着岁荌在街上穿梭。 街市上比清晨热闹许多,卖东西的小摊也多起来。 岁荌往怀里摸了摸,然后停在一个卖鸡蛋的小摊铺面前。元宝小脸虽茫然疑惑,但还是跟着她蹲在旁边。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长得都特别好看,往摊前一蹲都让人眼前一亮。 小贩是个五十岁的奶奶,笑呵呵问,“买鸡蛋啊?” 她道:“家里的鸡早上刚下得蛋,你摸摸还热乎着。” 岁荌伸手摸了两颗,果真还热着。 只是,“有没有熟鸡蛋啊?” 岁荌早上随便对付一口就行,但元宝没吃饭。 岁荌甚至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吃饭了吗,但小孩就是这么不吭不响不哭不闹地跟着她走了一路,期间没说过半个累跟饿字。 奶奶笑,“还真有。我孙儿没吃的,还剩下一个,五文钱一颗你们要吗?” 岁荌将怀里的钱袋子掏出来,将仅有的二十文钱数出来五文递过去。 一手递钱,一手接鸡蛋。 鸡蛋温热,不算凉。 岁荌把元宝怀里的那个包袱反手放进她的竹篓里,蹲在原地将鸡蛋剥壳递给元宝,“吃。” 元宝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接过来,把鸡蛋掰成两半。他吃小的那块,把带蛋黄的那块大的递到岁荌面前,“吃。” 岁荌笑,伸手捏了捏元宝的脸。 她吃了小的那半,大的喂进元宝的肚子里。 回村的路上,元宝累极了,走得越来越慢,岁荌这才把他提溜起来抱在身前怀里。 这几天元宝都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会儿双手搂着岁荌的脖子,闻着她身上熟悉的草药味,才把心放下来。 他微凉的小脸贴着岁荌的肩膀,含含糊糊地喊她,“姐姐。” 声音轻轻软软,带着无限依赖信任。 岁荌眼睫落下,走路动作没停,把他往上托了托,“嗯”了声。 元宝满足地抱着岁荌的脖子,脸枕着她锁骨,两条小短腿悬空耷拉着,直接睡过去。 回村的路上,岁荌背后背着竹篓镰刀,身前抱着树袋熊一样熟睡的元宝,迎着雨后春风往前走。 边走边在心里叹息。 瞧瞧,绕了一圈,她还是把人领回家了。 没办法,谁让她人美心善好说话呢。 16、016 老爷子到底不是岁荌的嫡亲长辈,很多话只能劝到就行,不可能拿着棍棒让岁荌按着他说的去办。 “既然你都想好了,也拿定了主意,那我就不再多说,你心里有数就好。”老爷子走在前头,伸手推开陈家的门。 元宝拉着岁荌的手,昂头看她。 见岁荌低头看过来,元宝露出大大的笑容,眉眼弯弯,眼底像是有星星,甚是明亮。 傻里傻气的。 岁荌笑,领着元宝进陈家。 岁荌其实真没想过娶夫的事情,她一无存钱,二无住所,拿什么娶夫。 她把元宝从张家接回来的时候,想得只有两人要怎么活下去,至于别的,再说吧,反正也不重要。 陈家两个外出的女人要到晌午才能回来,这会儿家里依旧就陈氏抱着女儿晚晚。 陈晚晚已经退烧,小脸圆胖眼睛圆圆,看起来甚是讨喜,只是急烧初退,眼里看起来还有点水蒙蒙的没多少精神。 陈氏瞧见岁荌手里拎着个篮子进来,不由纳闷地看向老爷子,“怎么东西提过去又提回来了?” “岁氏是个什么德性你又不是不清楚,”老爷子撇嘴,“东西要是不走哪儿提哪儿,等大宝回去的时候就剩下蛋壳了。” 别说,这事岁氏真能干出来,然后甩锅给岁宇宇,说孩子非要吃他没办法。他拿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当借口,老爷子一个长辈也不能跟个六岁大的孩子计较,否则多跌份啊。 老爷子道:“篮子先放桌上,你回头走的时候再拎回去,早上就在这儿凑合吃了。” 岁荌“嗳”了声,然后去给陈晚晚煎药。 元宝挨在她旁边坐着,一头柔顺的长发的披在肩上。 老爷子拿了把木梳子过来,坐在元宝旁边,伸手一把揽过他垂在背后的头发,跟岁荌说,“养小孩不是你这么养的,不能光管他吃饱喝足,还得照料衣食起居,麻烦着呢。” 他道:“你看看这头发,底下发黄的头发梢要剪掉,三五日得给他洗一次,每天清早起来要给他梳头,这么披散着长发算什么样子。” 老爷子手巧得很,一左一右三两下给元宝扎了两个丸子球,找了条灰色发带一分为二给他绑头发,发带尾端一长一短垂在耳朵后面充当穗子。 “怎么样,是不是好看多了?”老爷子将元宝的身子转过去给岁荌看。 这小孩漂亮,稍微收拾一下就行。虽说穿的是灰布衣服,但这张脸蛋白得水嫩,眼睛清亮透明,就是披着个麻袋都好看。 元宝小手攥着身前衣服,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岁荌,脸上藏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岁荌伸手捏了捏他头顶的球,大大方方夸他,“好看。” 岁荌捏着元宝的丸子头,笑嘻嘻地看向老爷子,试探着说,“爷爷,既然头发都帮忙扎了,还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帮个忙啊?” 她开口,老爷子就知道是什么事儿,“放心,对外我就说元宝是你岁家的远亲,别的话一个字都不多讲。这事就我自己知道,连晚晚她爹跟她娘我都不说。” “只是,如果想把元宝认在你大姐名下,得找村长出力,”老爷子笑,“到时候你跟我说一声,这事我帮你去办。” 他跟村长同龄,这点面子村长还是愿意给他的。 岁荌惊喜地看着老爷子,拿着柴火棍拱手作揖,一拜到底,“谢谢爷爷。” 能从村长那儿过个明路,这事就好办多了。 元宝也乖巧地跟老爷子道谢,“谢谢爷爷。” “谢啥,”老爷子站起来,朝元宝伸手,“来跟我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陈家的早饭虽说也就那样,但每人碗里都多了个鸡蛋,咸菜也比岁荌研制的多了份油香。 岁荌咽下嘴里的鸡蛋,跟陈氏和老爷子说,“晚晚虽然退烧了,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带去县里看看,毕竟孩子小得仔细点。” 她道:“我昨个挖了黄黄苗准备今天上午去县城,你们要是去的话,我给你们引路。” 陈氏看了看老爷子,老爷子笑,“那好,待会儿我们爷俩跟你一块去。” 原本两人也是打算今天去县城给晚晚再看看,只不过想的是要不要等陈家的两个女人回来,毕竟他们对县里不熟悉,怕找不到地方。如今有岁荌领路,便能早点过去,早去早安心。 她们说话的时候,元宝低头拿着鸡蛋在桌面上滚了一圈,鸡蛋壳碾碎,他才垂眸认真地将壳一块块剥掉。 他这边鸡蛋才剥完,那边岁荌的鸡蛋就已经三两口咽进肚子里。 元宝低头将鸡蛋一掰为二,大块递给岁荌,小块留给自己。 这要是换成旁人家十二岁的姐姐,别说吃弟弟的那份了,恐怕会心软到连自己的那颗鸡蛋都留给弟弟吃。 奈何岁荌不是别人家的姐姐,她伸手把元宝手里那份小块的鸡蛋拿过来塞进嘴里,含糊说,“咱们吃完饭就去,晌午前说不定能回来。” 元宝见她吃了,才满足地低头咬自己那块。 陈氏年纪轻,不太懂岁荌的做法,毕竟这么看起来岁荌有点“不懂事”,吃完自己的还要吃元宝的。 老爷子倒是心里明白。 趁岁荌跟元宝回去背竹篓的功夫,老爷子跟陈氏说,“元宝寄人篱下,本就卑微小心,别人对他越生疏客气他就越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像大宝这样,跟他不分彼此,他心里才踏实。” 元宝这孩子别看年纪小,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 他待岁荌亲近,眼里只有岁荌的原因,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陈氏感慨,“才五岁啊,就活得这么小心。” 他不知道元宝是被亲爹丢了后让岁荌给捡回来的,老爷子却清楚,“就是,才五岁,要是有人疼着有人惯着,哪至于活得这么谨慎卑微。” 陈氏抱紧怀里的陈晚晚,低头亲亲小孩的额头,心里软成一团,“咱晚晚要活得开开心心才行。” 老爷子笑呵呵摸摸陈晚晚的小肉脸,“那是,咱晚晚有母父,有奶奶跟爷爷,肯定会开开心心健健康康长大。” 等岁荌把竹篓拎过来,两人已经岔开话题。 一行四人朝县城去。 她们的村子小,村头没有去往县城的驴车,别的村却有。很多人懒得步行,或是不方便步行,就花了两三文钱坐车去县里,但岁荌穷,从来都是靠自己的两条腿。 今天去的时候,岁荌想着老爷子年纪大,问他要不要坐车。 谁知老爷子摆摆手,“我这把身子还能走,去的时候走着去,回来要是实在累得慌,再坐车。” 他跟陈氏轮流背陈晚晚,岁荌牵着元宝,走得也不算快。 到了县里,岁荌其实想把陈家三人领给刘掌柜看,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们推荐了对面长春堂的何掌柜。 毕竟在大家的眼里,何掌柜医术比刘掌柜好上太多,让他给看看,陈家两人更放心。 到时候陈家女人回家,问孩子在哪儿看得,两人说是“长春堂”也好交代。 “我去对面永安堂卖黄黄苗,待会儿来长春堂找你们。”岁荌指了指永安堂的招牌。 陈家老爷子道:“好,你尽管办你的事儿,我们看完了在这儿坐着等你。” 他们抱着陈晚晚进了长春堂,岁荌领着元宝进永安堂。 这一幕被站在柜台后面的刘掌柜瞧见个正着。 她指着岁荌,食指抖啊抖的,“你个小没良心的,有生意你不往我这儿领,你怎么领对面去了!” “陈晚晚才两岁,你连五岁的都看不好,怎么看两岁的啊。”岁荌用刘掌柜以前的话怼她,眨巴眼睛故意说,“反正到最后你还是得喊何掌柜过来,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人家去对面呢。” 刘掌柜,“……” 谢谢你啊! 让她连找何掌柜过来的借口都没了。 刘长春双手抄袖,垂眸看小尾巴一样跟在岁荌身后的元宝,微微挑眉,呵呵着说,“是谁说打死也不领养他的?” 几天前的岁荌,语气坚决,一口否定,“不可能养的,我怎么可能养他,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养。” 几天后的岁荌,老老实实带着个孩子。 岁荌,“……” 岁荌抬手揉鼻子,“这不是没打死吗。” ……但是打脸了。 柜台前的小矮凳还摆在那里,岁荌递个眼神过去,元宝就已经坐在那儿了。 “我就知道你把他领回家了,”刘掌柜说,“昨个中午,张氏来我这儿拿药,全是因为你。” 张氏说家里老爷子被人气晕了,抱怨岁荌干得不是人事,掀了桌子气了老人,拍拍屁股把小孩带走了。他到头来费了心还没落得个好。 岁荌好奇地趴在柜台上,问刘掌柜,“你怎么回的?” “我能怎么回,”刘掌柜挺直腰杆,底气十足,“我自然回他,‘老人家晕厥定是原先身体底子就不好,跟一时动气关系不大,他今天就是不晕明天也会晕,早发现早治疗’,我给他拿了足足一两银子的药。” 刘掌柜眼睛都乐得眯起来,“张氏黑着脸掏银子,也不能说不要。” 岁荌默默竖起大拇指,一脸佩服,“刘掌柜威武。” 刘长春拍掉她的手,“少跟我贫,我哪能顺着他的话说,这事咱们是一伙的,你要是被他骂在了脸上,我面上也不好看,往后还怎么做生意。” “说说,怎么把他又领回来了。”刘掌柜瞄元宝,元宝抱着那本草药册,又翻了起来。 岁荌扁嘴,添油加醋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刘掌柜眯起眼,甚是后悔,“怪不得昨天中午张氏咬着牙付药钱,感情是他心虚理亏啊!你要是早说这事,我定能卖他五两银子的药!” 张氏是来刘掌柜这儿探口风的,要是刘掌柜向着他说话,他定要把岁荌狠狠骂一顿,结果谁知道刘掌柜话里话外向着岁荌,张氏见风向不对这才作罢。 就这,丢了面子没了小孩,还白白搭出去一两银子。 “我听说张氏要把他公公送走呢,昨个跟他妻主张丝也闹得不愉快,”刘掌柜啧啧咋舌,“行哇岁大宝,你够厉害啊。” “反正这事他不占理,往后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岁荌笑眯眯朝刘掌柜伸手,“你这一两药钱,不得有我十文的功劳?” “年纪不大想得怪美,”刘掌柜啐道:“竟还想着从我身上薅毛。” 岁荌颇为遗憾地将手收回来,“我打算给元宝办户籍,暂时养在我大姐名下。但我姐夫抠门小气,肯定打死不出钱,所以~” 岁荌搓搓手,一脸谄媚。刘掌柜警惕戒备地将身子往后仰,直觉岁荌不安好心。 果不其然,她开口,“我能不能暂时管您借个一两银子,以后定加利息还您!” 见刘掌柜冷笑,岁荌一咬牙一跺脚,满脸割肉的表情,“实在不行的话,我把元宝抵押在你这儿!先抵押个十年,十年后我来领。” 刘掌柜,“……??!” 谁的算盘打得这么大声!珠子都崩她脸上了! 17、017 十年?! 抵押十年?! 刘掌柜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这说得是人话吗? 岁荌还一副假惺惺地不舍模样,抹着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给口吃的,活着就行。我三五日来看一次,这期间要是凑到了钱,就提前赎走。” 给口吃的,就不会饿死。 三五日看一次,就不会受委屈。 凑到钱再赎走,凑不到钱她这个冤大头就得继续帮岁大宝养孩子。 听听,这哪里是在打算盘,这分明是在打劫! 刘掌柜都气笑了,“元宝又不是件只需要供奉的古物,他是个人,要吃要喝,能说会走,抵押个十年他都及笄了,万一养出了感情,送他出嫁的时候我还得搭上一份嫁妆!” 这血亏的买卖,刘掌柜就是个傻子也不可能答应。 刘掌柜微笑着送给岁荌一个字,“滚~” 岁荌,“……” 刘掌柜指着元宝,“哪有人为了凑养孩子的钱,把孩子给卖了的。你这算盘打得啪啪响,钱是我出的,人是你家名下的,十年后你来领走,我图个什么?” 岁荌厚着脸皮,一脸真诚,双手合十拜了拜刘掌柜,“图个行善积德菩萨心肠。” 刘掌柜,“……你给我滚!” 岁荌笑,“我就知道从你这儿借不来钱。” “呵,”刘掌柜冷哼一声,“那你还问。” “总得试试,”岁荌揉揉了鼻子,垂眸看坐在矮凳上的元宝,“知道没可能也得试试啊,万一呢。” 刘掌柜顿了顿,没搭理她。 一竹篓的黄黄苗,岁荌卖了差不多十文钱。 岁荌将竹篓背在肩上,蹲在元宝面前,将自己的钱袋子扯开,从里面拿出一文递给他。 元宝疑惑地昂脸看着岁荌,又低头看看她递过来的铜板,茫然问,“元宝只卖了一文钱?” 他刚才听了一耳朵,岁荌想把他放在刘掌柜这边养,然后问刘掌柜借钱给他凑领养费。她们话说得稀里糊涂,元宝没全听懂。 如今看岁荌拿着钱袋子,掏出一文钱给他,元宝只当自己在刘掌柜这儿就抵押了一个铜板。 ……太少了吧。 元宝一脸可惜,他好不值钱啊! 元宝白嫩的小脸皱巴起来,没有半分被岁荌抵押的难过,只有自己仅值一文的悲伤。 岁荌挑眉,“谁说你只值一文钱。” 刘掌柜帮忙搭话,“对对对,你值一两四钱呢。” 岁荌斜眼往上瞪她。 刘掌柜笑呵呵地看热闹,“你瞧瞧多好的孩子啊,知道你要把他抵押了,还在替你担心他能抵押的钱太少。” 典型的岁荌把元宝卖了元宝还帮她数钱,甚至问岁荌,他卖的够不够多。 岁荌没理刘掌柜,只是将铜板屈指一弹抛到空中,再伸手接住。元宝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嘴巴惊叹地张开。 ……一副没见识的小模样。 岁荌虽内心吐槽,但其实很受用。 她眉眼弯弯,朝元宝摊平掌心,露出那一文钱,“给你买糖吃。” 元宝,“!” 元宝惊喜极了,想伸手拿,又缩了回去,一脸认真,“不买糖,买鸡蛋。” 糖只能过过嘴瘾,不能饱腹,但鸡蛋可以。 可是这么大的小孩,正是嗜甜如命的年纪。 吃饱很重要,口腹之欲也很重要。 岁荌把元宝的小手拉过来,将一枚铜板放在他掌心里,“以后,有我十文,就有你一文。这一文,随你支配,爱买什么买什么,我不多管。” 元宝宝贝地攥着一文钱,怕丢了一样小心护在胸口。 他这么大了,已经知道银子的重要性。 “没口袋,装在哪里?”元宝有点犯难。 刘掌柜兴冲冲地撸起袖筒,身子胳膊越过柜台,朝元宝伸手,“装我这儿,我口袋大,多少都装得下。” 她骗小孩钱,“我替你存着,以后存多了再给你。” 岁荌伸手拍刘掌柜的手,“做个人吧。” 刘掌柜一脸遗憾地收回手,“我给你找条红绳,串起来挂你脖子上,这样就不怕丢了。” 她拉开柜台抽屉在里面翻找,当真找出一根粗粗的红线,不知道是多久前编穗子剩下的了。 岁荌看了眼,她拿着的线看起来有点像编中国结的五号线,稍微粗一些。 刘掌柜把绳递给岁荌,“粗点好,粗点耐磨不容易丢。一根绳,我也不算你贵,一个铜板就行。” 岁荌当作没听见。 一个铜板,她怎么不出去抢! 岁荌用红绳把铜板绑起来,绑成吊坠模样,给元宝系在脖子后面。 红红的绳,衬着他粉白的小脸,还挺好看。 元宝伸手捏着铜板,低头看了又看,一脸满足。 “哦对了,”刘掌柜朝门口看,想起什么跟蹲着的岁荌说,“何叶找你呢。” 岁荌听见这个名字,就是头皮一紧,生怕在需要钱的时候又遇见讨债的。 她正准备抱着元宝开溜,结果一起身就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何叶。 岁荌笑,“何掌柜,好巧。” 何叶声音温温柔柔,伸手从她怀里把元宝接过来抱着,“不巧,听说你来了,我特意过来找你。” 是堵她吧。 岁荌任命地松开手。 见她耷拉着脑袋,刘掌柜笑得开心极了。她就爱看这样的热闹,如果不是瓜子太贵,她多少得称点瓜子边看边嗑。 岁荌跟刘掌柜都觉得何叶是来要药钱的,元宝那几日吃喝都在对面长春堂,算起来不光是药钱,还得有别的钱。 谁知何叶却是说,“你天天躲着我跑,想来是不缺银子,那这一两四钱我就不还了。” 岁荌,“?!” 刘掌柜,“?!” 岁荌瞬间腰杆挺直,眼神清亮,“缺!我特缺银子!” 刘掌柜没看明白,趴在柜台上问,“怎么回事,什么还不还的?” 何叶将元宝放下来,从袖筒中将那一两四钱掏出来,抬眸看岁荌,“这银子我本就没打算收,原想着过两天等元宝好了就还你,奈何我那两日外出看诊不在堂里,等再回来的时候元宝已经去了张家。” “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你,这银子你还要不要了?”何叶问。 岁荌微微迟疑了一瞬,老实说道:“我是想要,可这是给元宝看诊的。现在我决定领养他了,这钱活该我出。” 何叶微微挑眉,“他除了药费还有别的吃喝费用,你若是想付,一两四钱怕是不够。” 何叶将银子递还给岁荌,“拿回去吧,救他是我愿意,让你掏银子也是想考验考验你,看你是否跟某人一样爱钱如命。” 刘掌柜闻言抬手挠了挠鼻翼,觉得自己被人内涵了。 听他这么说,岁荌才伸出双手,将银子接了过来。 一两四钱啊! 呜呜呜又回来了。 岁荌捧着银子贴在脸上,乖乖,麻麻想死你了。 刘掌柜笑呵呵逗元宝,“好了,岁大宝的银子回来了,现在你彻底一文不值喽。” 元宝鼓起小脸,奶呼呼地瞪她。 刘掌柜哈哈大笑。 何叶把岁荌叫到一旁,解释道:“咱们这行跟别的生意不同,咱们接触的是人命不是物件,若你舍不得这一两四钱,那你将来可能守不住你的本心。” 把钱看得比命重,将来若是医术了得,能干出什么事来还真不好说。 做人要有底线,行医更是。 何叶的手段许是偏激了些,可在当时,这是最快检验岁荌的方法。 “如果你寻常无奇不懂医术,我不会问你要这一两四钱,”何叶看着岁荌,满眼赏识,“但你年纪轻有天赋,我想收你做徒弟让你以后跟我行医,就得先看看你的品行如何。” 岁荌懵了一瞬。 她眨巴眼睛看向何叶,又看向柜台后面的刘掌柜,反问道:“您要收我当徒弟?” 何叶点头。 刘掌柜低头拨弄她的算盘。 这对岁荌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何叶虽是男子,但医术了得,跟他学习比岁荌天天采草药有出息多了。有这么个师父,而且他膝下无女,将来岁荌若是出类拔萃,孝顺点嘴甜点,继承长春堂都有可能。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何叶觉得岁荌不会拒绝,她这样的条件,怎么会拒绝这么好的机会呢。 刘掌柜也这么想,没人比刘掌柜更知道岁荌缺钱,她要是跟何叶学医,别说一两银子,就是十两银子也能借来。 堂里安安静静,只有刘掌柜有一下没一下拨着她的算盘珠子。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岁荌笑,却是给出不同的答案,“如果能认师父,我其实更想拜刘掌柜。” 算盘珠子“啪”的一声,发出声响。 何叶微微一愣,皱眉看着岁荌,像是不懂她在说什么。 岁荌道:“我跟刘掌柜认识两年了,越过她去拜别人,我心里过不去。” “就因为这个?”何叶问。 岁荌想了想,“可能还有那天我抱着元宝跪在永安堂门口,刘掌柜毫不犹豫地接过元宝往堂里走吧。” 刘掌柜那天身上穿的依旧是她最珍惜的那件值钱外衫,翻捡草药时她都会小心地提起袖筒,生怕沾着半点泥。 可那日元宝刚从沟里捞出来,身上连泥带水脏兮兮的,刘长春没有半分犹豫,就把孩子抱在怀里。 那时她去长春堂请何掌柜,岁荌以为是她医术不行,事后想想,可能是刘长春一早就看出元宝问题不大,这才让何叶来给小孩看诊。 毕竟在长春堂,所有学徒都知道,何掌柜对孩子最是心软,每次救回一个小孩,他都会舒心很久。 这世上,每个人做事都有私心。 何叶那“一两四钱”的考验。 刘长春的“我医术不行”。 连岁荌,都有她自己的私心。 她跟元宝非亲非故,执意救他养他,这其中有部分原因是岁荌在元宝身上看到了小时候没人要的自己。 她对元宝好,像是想通过元宝,弥补幼时那个千疮百孔的自己。 岁荌尊重任何人的私心,但如果能选,她想选刘长春,选她曾经救人时的那份毫不犹豫。 18、018 岁荌的选择连刘长春自己都没想到。 她愣怔一瞬,连忙跟何叶解释,“这、这可跟我没关系,我私下可没跟她许诺过什么。” 她可没抢何叶看中的徒弟! 刘长春朝岁荌使眼色,恨不得替她拜师,“你看看对面长春堂的生意,再看看何掌柜,但凡是长了眼睛都知道怎么选。” 跟她有什么好的,她抠门小气不舍得花钱,连岁荌多吃两碗饭她都心疼的抱着面缸直哼哼。 反观何叶那边的学徒,哪一个衣着不是干净整齐,哪一个不是顿顿吃饱餐餐有菜。 刘掌柜恨铁不成钢,岁大宝平时看着贼机灵讨喜一小孩,怎么在拜师这事上犯浑呢。 岁荌却是抬手挠脸颊,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刘掌柜。 拜师等同于认母父,不是她心里认定的人,她不选。 “罢了罢了,”何叶轻柔一笑,看向岁荌的目光略带遗憾可惜,“很多事情勉强不来,尤其是认师徒也讲究缘分。” 岁荌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孩了,很多事情有她自己的主意跟想法,而且他也不是个强求的人。 何叶拂了拂身前衣服,轻声跟刘长春说,“若是真认了,就要好好教。” 刘掌柜反驳,“我没有,谁要——” 何叶打断她的话,“难不成你想你百年之后,永安堂就此关门?” 刘掌柜所有话顿时都卡在喉咙里,何叶道:“你好好想想吧。” 永安堂虽然生意不温不火,但到底是个老药铺了。这里面有刘家祖孙几代人的心血,也有何叶的。 他当初也曾想着振兴永安堂…… 何叶垂下眼睫,不管前尘如何,他总不愿意亲眼看见永安堂关门。 何叶说完,弯腰摸摸元宝的脑袋。 元宝昂脸看他,粉白的小脸比画上的春桃还要干净好看,“何叔叔不难过,元宝要是抵押在这儿,会跟姐姐过去看您的。” 小孩敏感,甚至主动伸手安抚性地摸了摸何叶的脸,“元宝洗手了,干干净净。” 何叶眼眶一热,不由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要是长到五岁,也会像元宝一样贴心吧。如果她活到现在,估计跟岁荌一样大了。 “谢谢元宝,”何叶眨巴眼睛,笑得温柔,“元宝下次过来,叔叔请你吃糖。” 元宝笑,“好~” 何叶没抬头看刘长春,垂眸直接提着衣摆出了永安堂的门。 他走后,药铺里安静下来。 岁荌拿眼睛偷瞄刘掌柜,清咳两声说道:“你也别有负担,我这也不是道德绑架,我只是单纯的表明我更喜欢你而已,并不是非要拜你为师。” 刘掌柜纳闷,“咱俩只有金钱上的交易,你怎么就更喜欢我了呢?” 她俩每次数铜板都是针尖对麦芒,生怕对方少数一个,就这份“信任”,她是怎么获得岁荌青睐的呢? 岁荌听她没一口拒绝,就知道有戏。 她嘿嘿笑着凑到柜台前,趴在柜面上,跟刘掌柜眨巴眼睛,“别装了老刘,我听陈主簿说了,你其实医术了得不输何掌柜。” 刘掌柜翻白眼,“呵,我就说你没这么老实,只因为咱俩熟悉就认定了我。” “也不全是,”岁荌双手在胸口比了个桃,“医者仁心,我觉得刘掌柜您有这颗仁心。” 刘掌柜,“……” 谢谢啊。 岁荌笑,“你就收我为徒呗,你又不亏。我手脚麻利干活勤快,人有天赋吃苦好学还任劳任怨,最主要的是——” 岁荌抬手把元宝招呼过来,“还买一送一,小的,有元宝,大的,有我,多划算。” “如果你俩把嘴巴扎上,只干活不吃饭那是挺划算的。”刘掌柜心疼她的米跟面,突然多了两张嘴啊,得多能吃。 刘掌柜看着元宝,急忙撇清,“我先跟你说好,不管我认不认你,这个小的都是你养的,跟我没有关系,你可别有事没事把他推给我。” “放心,我亲自养。”岁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刘掌柜,试探着轻声喊,“师…父?师父?师父!” “哎呀呀呀呀——”刘掌柜直抖肩膀,浑身的肉都跟着哆嗦了一下,“不行不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适应太不适应了。” 刘掌柜没一个徒弟,连伙计都没有,的确没人这么喊过她。 “就先这么着吧,我得看看你的能力,不然休想在我这儿混吃混喝,”刘掌柜哼哼着,“等你能正式看诊再认我当师父。” 这碗拜师茶,可不是谁递她都喝的。 刘掌柜叹息,“说实话,我要是你,我就拜何叶为师,他可比我更看好你。” “您站在这儿看对面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岁荌抬下巴朝长春堂示意,“那边学徒伙计都有,何掌柜不愁满身医术无人继承。” 刘掌柜微微一怔,岁荌继续道:“但您就不一样了,你这一身的本领,要是后继无人,得多遗憾啊。” 刘掌柜耷拉眼皮,手指拨算盘,“我有个什么本事……” 她是世上最没有本事的人。祖传的药铺她没经营好,自己的女儿没救回来,从小长大的夫郎跟她和离,如今她孤家寡人守着这半死不活的药铺,都是她活该。 岁荌伸手拍刘掌柜肩膀,故意恶心她,“放心老刘,能被我看上,也算是你的本事。” 刘掌柜,“……滚。” 刘掌柜瞪她,像是才反应过来,“跟谁没大没小呢!” 岁荌笑嘻嘻牵起元宝的手,跟刘长春挥胳膊,“等我给元宝办完户籍就过来住,您先帮忙收拾出两间屋子。” 还两间屋子? 就这么大点的药铺,去哪儿给她收拾出两间空屋子住? 刘掌柜问,“柴房闲着,你住不住!” 岁荌嚷,“也不是不行!” 刘掌柜,“……” 看着岁荌领着元宝进了对面的长春堂,刘掌柜不情不愿地放下那把算盘,挽起袖子准备收拾个空房间出来。 这岁大宝,忒讨厌了。 缠人的小鬼,小貔貅,赖上她了。 她刘长春行善积德半辈子,怎么就碰到岁大宝这么个徒弟。 岁荌可不知道刘长春嘀嘀咕咕什么呢,她领着元宝去找陈家三人。 陈晚晚坐在陈氏腿上,手里拿着块糖,吃得满嘴都是。 “大宝,何掌柜说多亏你处理得好,晚晚什么事情都没有。”老爷子满脸是笑,说完这话心里又有些后怕。 何掌柜说小孩身子嫩,不能擦酒,闹不好会中毒什么的,还说如果让小孩一直烧下去,是会烧傻的。 亏得陈氏想起岁荌天天背着竹篓上山采药,说不定懂点药术什么的,不然晚晚可能就要烧一夜。 越是想到这些,陈老爷子越感谢岁荌。 何掌柜拿着块油皮纸包着的糖过来,弯腰递给元宝,然后跟岁荌说,“晚晚没事了,只是这两日刚恢复还不能吹风。” 该叮嘱的事情,何叶已经跟陈家父子俩说过了,但见着岁荌,还是跟她多说了一些这方面的知识。 岁荌虽然没认他做师父,但碰到有天赋的孩子,何叶总忍不住关照一二,尤其是岁荌也听得认真,没有半分浮躁。 交代完陈晚晚的事情,何叶犹豫一瞬,到底是轻声问,“可曾商量好什么时候拜师吗?” 他像是半点都不担心刘长春会不收岁荌。 “还没呢,等我先把元宝的事情办好。”岁荌低头看元宝,他拿着糖也没吃,而是挨在她腿边听她说话。 见岁荌垂眸,元宝昂脸看她,伸手作势把糖递过去跟她分享。 岁荌接过糖,就这么整颗放进袖筒里,这次连小半块都没分给元宝。 元宝,“?” 元宝茫然地收回胳膊,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小手,抿着唇,将脑袋侧靠在岁荌腰上。 没有就没有了,他虽皱巴着小脸,但也不哭着要。 何叶都有些看不下去,轻轻叹息,“办领养,差不多要五十文钱,你手里的一两四钱绰绰有余。” 真正去办了才知道,没外头说得那么贵。 岁荌微微诧异,这事何叶怎么知道的?总不能是今天特意去问的吧,毕竟他也是才知道岁荌打算领养元宝。 岁荌朝对面永安堂看,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点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没多问别人的隐私,只认认真真跟何叶道谢,然后跟陈家两大一小启程回去。 “何掌柜说,既然是你领来的,就没收我们看诊费。”老爷子笑,眉眼慈祥地看着陈晚晚。 何掌柜人美心善,温柔得像个神仙,不仅没收钱,见晚晚人多害怕,还给了她一块糖。 老爷子心里感谢岁荌,回去的时候,特意花了几文钱,五人省了脚力,直接坐驴车回去。 “对了,你什么时候办户籍的事情?”到村头,老爷子问岁荌。 岁荌摸着怀里的钱袋子,“今天提,明天去吧。” 早点落籍,元宝也早点心安。 小孩别看年纪小,操心的事情可多着呢,一天不落籍,他就一天担心自己会被人领走。 “行。”老爷子给岁荌一个放心的眼色。 岁荌回去的时候,没忘记自己那几个鸡蛋和白面馍馍。 她到家时,岁家三口都已经吃过午饭了。 六个鸡蛋,岁荌一口气做完。 两个鸡蛋蒸了个鸡蛋羹,两个鸡蛋配着黄黄苗炒着吃,两颗鸡蛋做蛋汤,奢侈! 一时间,灶房里鸡蛋的香气怎么都捂不住。 元宝跟只小蜜蜂一样,忙前忙后帮岁荌递勺子递铲子,眼睛亮晶晶盯着锅里的菜。 每次他以为“只能吃这么好了吧”的时候,岁荌就又搞个新吃法出来。 蛋汤香气飘出来,元宝馋到不争气地流口水。 岁荌拿勺子舀了一点点汤,本来是想尝尝咸淡,但看元宝巴巴看着她,便将勺子递到他嘴边。 元宝一手搭在岁荌小臂上,一手小心接在勺子下面,踮着两只脚,喝得认真。 岁荌笑他,“小馋狗~” 元宝距离小狗,就差长出一条来回摇晃的小尾巴。 岁荌问,“有盐吗?” 元宝重重点头,“有。” 他满脸开心,“好喝!好好喝!姐姐做的汤天下第一好喝!” 这没出息的小模样,可爱死了! 岁荌边哼哼着矜持,边止不住心里的得瑟,“那可不,我手艺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做出来的饭,香飘十里,饭香味一个劲儿地往堂屋里钻。 岁季情今个没出门,在屋里头教岁宇宇写字读书。 岁宇宇皮猴子一样,屁股动来动去根本静不下心,但凡外面有屁大点的动静,他都要伸头看。 这会儿闻着蛋香,肚子里的馋虫瘾直接犯了。 “爹,好香啊,我也想吃。”岁宇宇喊岁氏。 他家就算是过年,也极少一口气吃六个鸡蛋! 这简直是鸡蛋盛宴了。 岁氏本来就气岁荌自私,这会儿听见儿子不争气,忍不住怼道:“爹好香,那你把爹吃了吧!” 岁宇宇被凶的缩起脖子,小声喊,“娘。” 岁季情这才放下手里的笔,皱眉看向岁氏,“你跟个孩子生什么气。” “这还不都怪岁大宝,”岁氏嘟囔着脸跟岁季情抱怨,“你看看养她有什么用,得了好东西全自己独吞了,可有半个是念着咱们的?” “宇宇可是她亲侄儿,她宁愿把鸡蛋喂给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都不说拿来给宇宇吃。” 岁氏抱怀,倚着门口骂,“狼心狗肺的玩意,我呸!” 岁季情最不喜欢岁氏站在门口骂岁荌,她倒不是心疼这个妹妹挨骂,她就只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家里的事情,有什么就关起门解决,骂骂咧咧的让人听了去怎么好。 “你也别骂了,”岁季情站起来,“我去看看她跟那小孩。” 岁季情当真是不记得自家还有门远方亲戚,但如今人都找上门了,她总得看看。 岁氏伸手扯着岁季情的胳膊叮嘱,“不管是不是真的,一律都是假的,咱家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你要是认下这小孩,以后你就自己生闺女去吧,我才不跟你生。” 那怎么能行,岁季情还等着有个女儿传宗接代呢。 “行了我知道了。”岁季情皱眉站在灶房门口,眯起眼睛看坐在矮凳上大口吃蛋羹的小孩。 她一个读书人,自认要脸面,做事情也文邹邹的。 现在不想认这个小孩,她也不能直说。 岁季情单手端在身前,做足了气势,想用“你是谁家的孩子”把元宝吓回去,结果还没开口,对面的元宝先说话了。 元宝眨巴眼睛,毫不认生,朝她脆生生喊,“表姐姐。” 岁季情,“……” 完蛋,被先发制人了。 第20章 020 村长今年快六十了,腰背微驼,花白的头发挽在头顶,手里拄着根藤木拐杖,光看长相是个和蔼妇人。 今日她是听陈家老爷子说岁家来了个远方亲戚的孩子,便想着过来看看,谁成想赶上这副场面。 分家也不是不行,主要是岁荌今年才十二,若是分了家往后可怎么过活。 村长微微皱眉,“这……” “分!”岁氏毫不犹豫。 岁氏躲在岁季情身后,伸手掐了下岁季情的后背,示意她赶紧点头同意。 分家好啊,分家她们就不用管岁大宝的死活。往后无论是她娶亲还是做什么,都不用她们出一文钱。 岁季情也不看岁荌,只垂头叹息,“大宝跟她姐夫处不来,如今这情形大家也都看见了,与其鸡飞狗跳处成仇人,还不如分家过日子。” 原本岁荌跟她们两口子也是分家过,吃都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分不分也没什么区别。 若是分开过,往后两人能就此消停点,她倒是省心很多。 陈家老爷子看着岁季情,心里略显心寒。 连村长一个外人都想着分家后十二岁的大宝怎么生活,唯独岁季情这个亲姐姐倒是答应的爽快,根本没为妹妹着想过。 “既然是分家的话,”老爷子像是想起什么,冷声说道:“那所有东西都得对半分了。” 岁氏眼睛瞪圆,看过来,“?!” 分家分家,重点是前面的这个“分”字。 “像这偏房自然跟堂屋比不了,如果分家,那堂屋一人一半,偏房一人一半,”老爷子看向村长,跟她求证,“小岁死的时候,人家是不是赔了不少银子?还有她留给大宝念书的费用,既然要分家,这些都要一一算清,免得以后扯皮。” 村长双手搭在拐上,点头说道:“是赔了十两银子,在小岁下葬那天送来的。” 岁母的丧事由村长跟陈老爷子帮着操办,所以两人很是清楚。 岁氏跟岁季情完全没想到分家还得分家产,一时间两人全傻眼了。 岁氏也顾不得脸疼,赶紧开口,“那银子早就花光了,岁大宝她又不是不吃饭不穿衣,怎么可能半点银钱都不花。还有这堂屋是我们成家后婆母留给我们一家口的,岁大宝要是想要,喏,那个偏房随便她住。” 岁荌闻言不由翻了个白眼,她有好几年没添过一身新衣服了。她身上这件是岁季情穿不着的,她脚上的鞋也是岁季情以前的。 岁氏说这话的时候半点都不心虚。 只是现在由老爷子跟村长替她开口说话,她就不适合张嘴了。 她在这种时候,话越少得到的才能越多。 “季情她夫郎,你说这话就不占理了,”村长皱眉,“你跟季情已经成家,但大宝还没有。她年纪小尚且不能谋生,如果要分,这堂屋也该分给她,田产分给你们,这样也算公平。” 岁氏堂屋跟田产都想要,他破罐子破摔,“地没有,那地我租给旁人种了。” 见几人看过来,岁氏梗着脖子说,“季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难不成指望我一个男子带着孩子下地干活?再说了,季情每逢科考还要应试,如果不租出去,哪里有银钱生活。” 岁季情根本不管这些事情,所以租地的事儿全由岁氏做主。 老爷子瞪向岁氏,“小岁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婿!” “堂屋你要,地你租出去了,”村长什么人没见过,慢悠悠说道:“租金一年多少,你自觉分一半给大宝。至于房屋……” 陈家老爷子闻言快速盘算起来,他心里清楚,岁荌八成要带元宝去县里当学徒,到时候肯定不回来,就算分了个偏房往后还不是由着岁氏安排。 与其要这些没用的,倒不如折换成一些银钱贴身带着,说不定遇见什么事情还能应急。 陈家老爷子给村长使眼色,村长话锋一转,“堂屋留给你们也不是不行,但当年小岁留给大宝念书的钱,你们全数还给她,要不然,这屋分给大宝。你是撒泼也好,打滚也罢,哪怕闹到衙门,也是这么个分法。” 这世上不可能所有好处都让岁氏一个人占了。 而且岁荌拿回来的银钱,本来就是她的。 老爷子,“按着季情以前的束脩来算,小岁差不多得给大宝留了两银子。” “两?”岁氏叫道:“她哪里值两银子!” 老爷子根本不理他,而是看向岁季情,“你娘赔了十两,你们姐妹各五两,这几年你待大宝如何你心里清楚,五两银子就当她花掉了两,那还剩二两。” 老爷子道:“季情,你要是个姐姐,你要还念着你娘跟你妹妹,分家可以,房屋跟地都给你,但你得分给大宝五两银子。否则,今天你就找泥水瓦工来,将堂屋一分为二。” 五两银子啊…… 岁季情心里也疼,疼银子。 岁氏更是拉着岁季情的胳膊,“五两?!五两她怎么不去抢呢?” 岁氏威胁岁季情,“姓岁的,你要是敢松口我跟你没完!五两银子,把岁大宝卖了也不值五两!” 他闹起来,岁季情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尤其是陈家老爷子跟村长就安安静静地看着,两人的目光像是巴掌一样,来回抽在岁季情脸上。 陈家老爷子叹息,“季情,女人不能,也不该这般窝囊。你要是实在做不了岁李氏的主,凑不出这五两……” 这话针一样尖锐地扎在岁季情的自尊心上,她难得硬气一回,用力甩开岁氏的手,“闭嘴!” 岁季情看向岁氏,“你闭嘴吧!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可有半点为人夫该有的模样!” 在家里闹跟骂也就算了,在外人面前也不给她留半分脸面,往后她可怎么出去见人。 岁氏被吼得一愣,还没回过神,就听岁季情说,“五两就五两,我凑凑就还给她。” 岁氏气到伸手捶打岁季情的后背,“五两,把我卖了也拿不出五两。你就好面子,你去哪儿凑这五两,你这个家是不打算要了吗!这日子你还过不过!” 岁季情攥住岁氏的手腕,低声吼道:“你消停点,要不然我当真休了你,以后这个家就不过了,你带孩子回你爹家,我住偏房,堂屋跟地正好都留给岁大宝。” 岁氏眼泪就这么停在眼眶里打转,难以置信地看着岁季情,像是不敢相信这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岁氏再怎么胡闹,心里还是有这个家的,有妻主跟儿子。 岁季情就截然相反,她一心只有她自己,她敢这么说,她就敢这么做。 陈家老爷子也是清楚岁季情的德行,这才拿话刺激她。 要说岁母也是可怜,全心为孩子盘算,宁愿自己吃苦受累都得供养着岁季情读书念书,半点苦活没让她碰过,这才养出她这么个性子。 不然你看村里,哪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活得像岁季情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岁氏捂着嘴掉眼泪。 岁季情没管他,而是看向岁荌,也没什么好语气,“银子晚上给你。” 她朝村长跟陈家老爷子拱手,低着头,“劳烦二位了。” 因着分家一事,领养元宝好像都成了顺带着的活儿,他仿佛成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根本没人想得起来他。 岁季情率先进屋,岁氏跟在后面,走之前还狠狠地剜了岁荌一眼。 元宝跟只小斗鸡一样,看岁氏这么凶,睁圆了眼睛试图帮岁荌把这一眼瞪回去! 岁荌被逗笑了,伸手捏他小脸。 岁荌站起来,跟陈老爷子和村长认真拱手作揖道谢。 谢谢她们替岁大宝讨回她该有的公道。 “我知道你可能过得不好,但一直以来也没敢多问,”陈家老爷子满眼愧疚怜爱,“你母亲走后,你大姐跟你姐夫的处事你也看见了,我是半点都不想管她。” 如果没有陈晚晚的事情,老爷子可能也不会帮岁荌出这个头。毕竟是人家姓岁的事情,岁荌没有求过来,他要是贸然插手,说不定惹得一身骚。 岁荌心里都懂,“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陈老爷子笑了下。 他瞥见岁氏两口子把门关上了,便小声跟村长说,“老姐姐你是不知道,大宝要认永安堂的刘掌柜做师父了,所以我才说让岁季情把屋子折成银子,留给大宝傍身。” 回头岁氏要是知道,估计要气到厥过去。 陈老爷子想,为了避免岁氏一家过去找麻烦,他回头对外就说岁荌到永安堂是去抵押还债的。 还刘掌柜掏的那份所谓的棺材钱。 村长听见学徒的事情倒是一喜,“这是好事儿啊!” 她看向岁荌,满眼慈爱,认真叮嘱,“那可得好好学,虽说给人当学徒是苦了点,但要是学到了真本事将来也能养活自己,到时候你娘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对了大宝,你们明天去给元宝办户籍,记得把元宝挂在你母亲名下。”陈家老爷子交代岁荌。 他说,“只是挂名远亲,证明元宝不是黑户,但不能真认在你家。” 元宝这小孩长得属实好看,老爷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小的时候就这么亮眼,长大了可还了得。 到时候如果真把元宝认在了岁母这边,将来岁氏起了什么坏心眼,指不定拿这事做文章呢。 都说长姐如母,万一岁氏如果想左右元宝的婚事,也是个麻烦。 按着老爷子的意思,先把元宝认下,这样迁到县里生活也不会被官府查问。 等上几年,等岁荌到了娶亲的年纪,娶了夫郎成了家有了认领资格,再把元宝迁到她的名下,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不得不说老爷子到底是老爷子,活得久见得多,就岁季情这种情况,她要是不能赚钱还想要个女儿,将来家里定然拮据,人穷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老爷子是给岁荌和元宝留了条后路。 岁荌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她倒是没想到岁氏可能会“卖”了元宝,她只是想着把人认在自己名下,这样更放心。 老爷子跟村长走后,元宝和岁荌剩下的饭菜也没什么胃口吃了。 岁荌把菜收拾收拾,准备晚上热一热再凑合一顿。 两人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洗,岁荌拿了盆打水洗衣服。 虽说已经分家,但还没拿到银子,岁荌就没打算走。 她就天天在家里晃悠,气死岁氏! “元宝,你现在还小,所以我给你洗外衫,”岁荌拎着那件葱青色的衣衫跟元宝说,“但是,那些小衣你得自己洗,就你盆里那两件,你自己洗。” 她手指着小盆里元宝的贴身小衣。 元宝点头,乖巧又贴心,“等元宝长大了,帮姐姐洗衣服。” 倒也不必,岁荌还没懒到那种地步。 晚上,岁荌盘腿坐在床上,就着豆粒大小的油灯光亮,将元宝那块靛蓝色的包袱皮拿过来,“我裁一块,给你缝个钱袋子怎么样?” 她当真是没什么好布了,不然也不会裁剪元宝的包袱皮。 “好。”元宝脱鞋爬上床,挨在岁荌身边看她缝钱袋子。 岁荌手巧,虽说不会绣花,但缝个钱袋子还绰绰有余。 没一会儿,她把钱袋子缝好了,穿上绳,递给元宝,“以后这就是你的小金库,留着存放你的零花钱。” 靛蓝色的小圆袋子,很是好看。 元宝眼睛亮晶晶地接过来。 大人才有的钱袋子,他现在就有啦!这东西连珠珠都没有呢。 见钱袋子里面空空的,岁荌掏出一枚铜板给他放进去。 元宝开心极了,脆生喊,“谢谢姐姐!” 他这副小模样,看得岁荌手痒。 岁荌眨巴眼睛,手肘抵在膝盖上,掌根托着腮,迎着油灯光亮,笑盈盈问他,“那你拿什么感谢我啊?” 元宝一愣,“啊?” 他想了想,慢吞吞把钱袋子里的一枚铜板掏出来,迟疑着放进岁荌摊平的掌心里。 岁荌,“乖” 元宝,“……” 元宝低头扯着自己的钱袋子看,里头空空如也。 刚到手的铜板,没了。 元宝不仅没了一枚铜板,还搭上一句“谢谢姐姐”。 不得不说,岁荌在哄骗小狗这方面,有一定的天赋。 岁荌美滋滋地把铜板收起来,没有半分愧疚感。 元宝哼哼唧唧,小声吭哧,“你都给我了,算我的了。” “什么你的我的,”岁荌听见外头有人敲她偏房的门,猜到是岁季情来送银子了,顿时高兴地下床穿鞋,伸手揉了把元宝的脑袋,“别说铜板了,连你都是我的。” 她就要有银子啦! 岁荌搓着手去开门。 元宝坐在床上摸了摸被岁荌揉过的脑袋,慢慢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 他是姐姐的。 是岁荌的。 不是没人要的野种。 岁荌打开门,果然看见岁季情站在门外。 她脸色很难看,脖子上有道指甲盖挠出来的血印子。 显然,为了这五两银子,岁荌算是把岁季情跟岁氏得罪狠了。 但—— 管她呢 银子到手就行,这大姐跟姐夫,谁爱要谁要,反正她不要。 岁季情站在门口,连偏房的门都没进,或者说,她一直没在意过她这个妹妹在家里是什么样的生存处境,住得好不好冷不冷热不热,她都不知道,好像只要看不见就不用管。 两年前,岁荌拿着刀逼岁氏分家,那时候岁季情都没意识到问题多严重,直到今天,岁季情才抬眼正式看自己的这个妹妹。 她这两年长高了不少,以前只到她肩膀的人,如今都跟她一般高了。 她生了双含笑招人的桃花眼,看人待物总挂分笑意,这点倒是跟母亲很像。 可母亲是个老好人,没有半分脾气,岁荌却不同。 她像是在心底划了条线,线以外的事情随便如何她都不管不问,但你的脚不能踩在她的线上触碰到她线以内,否则,她定锱铢必较。 母亲被她划在了线内,元宝被她划在了线内,而自己这个大姐,却在线外。 岁季情分不情心里是什么滋味,又或者说,如今已经这样了,再多想还有什么意义。 “银子给你,”岁季情把五两银钱递过去,垂眸说道:“明日早上我去街上摆摊写字,你要是要我摁手印,明日跟我一块早起。” 她低头,正好借着微弱的光亮看见岁荌脚上那双缝缝补补的破旧布鞋。 鞋面上原本的布料已经分不清颜色,鞋帮被磨得起毛,连鞋底都薄了几分。 整个村里就岁荌长得最好看,也就她穿得最寒酸。 岁季情目光像是被烫到一般,别开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岁荌接过银子,笑盈盈看着岁季情,“谢谢大姐。” 岁季情抬头看她,岁荌越是不生气,越是不说狠话,她越觉得这个妹妹离自己遥远,两人仿佛陌生人一般,“没、没事。” 岁荌银子到手,直接将门关上。 岁季情站在门口,能听见里面岁荌欢呼一声,说道:“元宝,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滚蛋” 里头小孩傻乎乎问,“滚去哪儿?” 是啊,岁季情想,她们能滚去哪儿呢? 岁荌弹元宝脑门,“滚去给你办户籍。” 元宝高兴地站在床上,“好!” 屋里的快乐跟岁季情无关,岁荌的真实情绪也跟岁季情无关。以前无关,现在无关,以后也无关。 堂屋里,岁氏眼睛都哭肿了,坐在床边抹眼泪。岁宇宇头回见着今天这种阵仗,下午跟着岁氏哭,这会儿已经累到睡过去。 瞧见岁季情回来,岁氏先看她的手,见她手里空空,又忍不住嚎哭起来。 五两银子,是家里全部的家当了,是岁氏这些年一点点攒的余钱,他连口肉都没舍得买,如今全给了岁荌。 这么些银钱,就是丢进水里都能听见个响声,唯独丢进岁荌的嘴里听不见半分动静。 岁大宝那个白眼狼,根本就是个不念恩情的人,她们给她五两,她一声不吭全收下了,竟不知还一半回来。 这哪里是分家,这分明是抢钱啊! 岁氏哭闹,岁季情权当听不见,她照旧洗脸睡觉。 岁氏看她这样,心里阵阵发苦,心底止不住地泛起凉意。 岁氏头回觉得自己嫁错了人。 跟村里浑身汗味的臭女人们比起来,岁季情干干净净身上带着书卷儒气,她不大小声说话,不打骂夫郎,连他没生出女儿都没什么怨言。 岁氏本以为这样的女人虽然不能赚钱,但模样好看,日子凑合还能过。 如今看来,岁季情这个窝囊性子,并不是什么良配。 可现在他连儿子都六岁了,还能怎么办呢。 岁氏哭了大半夜,有没了银子的心疼,有对岁季情的怨怼。 第二日,岁季情起床他还赖在床上,既不想看见岁季情更不想看见岁荌。 岁荌远比岁季情醒得早,她昨夜收拾出两个包袱,大的是她的,小的是元宝的,一并放在她那个竹篓里背在身后。 这就是两人全部的家当了。 岁荌一直知道自己拥有的东西少,但最后收拾完衣物只装了一个包袱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寒酸可怜。 好在跟她一样寒酸的还有元宝。 岁荌领着元宝站在门口,等岁季情出门。 今日天气晴朗,是个好日子。 岁季情拎着她卖字的小箱子,跟岁荌和元宝先去了趟衙门。 “来办什么?”陈主簿瞧见岁荌,眼神都没停留一下,转而看向年长的岁季情。 岁荌眨巴一下眼睛,心里颇为感激地对着陈主簿拜了又拜。 好人一生平安!!! 来之前她还担心陈主簿会不会还记得她,万一说漏嘴了,她还得在岁季情面前圆。 谁成想,陈主簿一脸没见过她的表情。 陈主簿坐在书案后面,深知岁荌是来办领养的,但还是佯装不知道。 听闻刘长春要收这小丫头为徒了,倒是稀罕事儿。虽说还没敬茶拜师,但能让刘长春松口说收徒,这事就已经十拿九稳。 至于陈主簿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呢,主要是昨个下午刘长春溜溜达达地过来了一趟。 陈主簿还是头回看见她为了个外人连跑两次衙门。 太稀罕了! 刘长春一脸的逼不得已,“她也没个人疼,捡着个小孩跟捡着个伴儿一样,根本不舍得送人。我跟那丫头好歹认识这么久了,又不能真不管不问。” “她这两日来办领养,你帮她兜着点,别说漏嘴了。”刘长春道:“我认识她两年多了,头回见她对钱以外的事情认真,你就当做个好人帮帮她。” 陈主簿心想:“我认识你十来年了,也是头回见你为了旁人的事情这么上心。” 所以今个岁荌过来,陈主簿半句没提之前岁荌来过的事情。 仿佛她是头回过来,她领着的这个好看的娃娃陈主簿也从来没听说过。 岁季情回,“办入籍。这小孩是我亡母远亲的孩子,因家里着火只剩他自己一人,所以先记在我母亲名下。我作为长女,过来作个证。” 陈主簿点头,“办入籍,手续费用要五十文钱,带了吗?” 岁季情看向岁荌。 “带了带了。”岁荌早就准备好了,五十文单独放着,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名记在岁母名下,钱由她出,跟岁季情两口子没半点关系。 陈主簿挨个清点铜板数。 这期间,岁荌跟元宝四只眼睛紧紧地看着。 元宝小手攥紧岁荌身侧的衣服,眼睛一眨不眨,连呼吸都快忘了。他胸口的小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出现半分变故。 陈主簿写籍书,问岁荌跟岁季情,“这孩子大名叫什么?” 很多小男孩是没有正式的名字的,多数只有个姓,然后按家里的排行起名,等出嫁后再冠以妻姓。 元宝这么大点,没个正式的名字也有可能。 岁荌想了想,“叫岁岁吧。” 她手搭在元宝脑袋上,揉了两下,“岁岁平安。” 小貔貅这会儿想得不是一两四钱,不是元宝不是发财,而是希望小元宝往后余生,岁岁平安就行。 元宝昂头看岁荌,岁荌低头跟他说,“小名元宝,大名岁岁,岁荌的岁。” 元宝眼睛慢慢弯起来,鼻子酸溜溜的,有点想哭,他吸了吸鼻子,脑袋抵在岁荌腰侧蹭了蹭额头。 岁岁。 他叫岁岁。 岁荌的岁。 陈主簿把岁岁二字写上,将籍书连同印泥盒一并推到岁季情面前,“手印摁在这儿就行。” 岁季情低头摁上大拇指的红色泥印。 陈主簿跟两人说,“以后如果想改籍的话,要把这份籍书带来,所以这份文书你得好好收着。” 文书一式两份,衙门留一份备案存档,岁荌留一份。 她把她的那份折了起来,仔细放在贴身带着的钱袋子里。 直到这会儿,元宝才确定他真的是岁荌的了。 有白纸黑字的籍书为证,他姓岁,叫岁岁。 岁季情摁完手印,跟岁荌元宝一起出了衙门。她只留下一句,“我走了”便先行离开。 岁荌跟岁季情,算是一别两宽了。 所谓的姐妹亲情,也就到今天为止。 岁荌站在衙门门口,看着岁季情的背影没有半分感伤。 她迎着春日早上的温热阳光,张开胳膊好好舒了口气。 办成了,事情办成了。 甩开了大姐一家,并且成功的领养了元宝。 岁荌浑身说不出的暖洋洋感,像是头回感受到春日阳光的舒畅温暖! 元宝有学有样,跟着迎着阳光张开胳膊。 只是阳光刺得他眼睛疼,不得不低头用手背揉眼睛。 “不是你这样感受的。”岁荌屈起一条腿蹲在元宝面前,低头从袖筒里掏出一块糖。 是昨天何掌柜给元宝的那块,然后被岁荌没收了。 岁荌将油皮纸打开,把里面的糖整块喂进元宝嘴里,问他,“甜吗?” 元宝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含糊说,“甜!好甜” 岁荌笑,“这就是开心的味道,是快乐的味道。” 岁荌跟元宝说,“你先挂在我娘名下,等过个年,我娶了夫郎你有了姐夫,我就把你迁到我名下。” 仔细算算,她今年都十二岁了,如果能出师看诊,过个五年的确到了娶夫郎的年龄。 那时候元宝不过才九岁十岁的样子,岁氏就是有什么坏主意,也打不到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 岁荌原本没想过成家娶夫的事情,如今有了元宝,她除了赚钱外还多了个小目标: 给元宝娶个姐夫。 时限最迟是九年。 这样将来元宝的婚事,除了她以外没人能做主,她也不用担心有人打元宝的坏主意。 岁荌有了目标,整个人都喜洋洋的,格外精神。 她揉元宝脑袋,把他额前碎发揉乱,“等我娶了夫郎,就把你转到我名下,开不开心?” 元宝,“……” 不知道为什么,元宝就是觉得开心不起来呢。 岁荌还问他,“糖好不好吃?” 元宝鼓着腮帮子含着糖慢吞吞化着。 他拉着岁荌的手,昂脸看她。 他好不容易有的姐姐,如果多了个姐夫,姐姐会不会因为姐夫不要他了? 他会不会成为姐姐的累赘? 姐夫会不会不喜欢他? 元宝脑袋耷拉下来,如果他有尾巴,这会儿估计已经垂到了地上拖着走。 他没精打采的样子,跟刚才精神小狗的模样截然相反。 岁荌疑惑,“累啦?” 昨天两人睡得晚今天又起得早,加上走了这么一路,元宝体力不支累了很正常。 岁荌今天心情好,主动问他,“要不要抱抱?” “要。”元宝张开胳膊,借着岁荌抱他的动作,伸手环住岁荌的肩膀,将小脑袋搭在她肩上,软声软气地喊,“姐姐。” 岁荌啧了一声,心里哼哼,小狗又跟她撒娇。 岁荌问,“吃饿了?” 元宝摇头,只是蹭了蹭她肩膀,嘴里化着糖什么都没说。 糖是甜的,但化久了,好像又没有那么甜。 两人朝永安堂走,人还没进药铺呢,刘掌柜就听见岁荌喊,“师父” 刘掌柜抖肩搓胳膊,“……噫” 鸡皮疙瘩起来了。 她趴在柜台上,看岁荌,嘴上嫌弃,“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岁荌笑嘻嘻把元宝放下来,“急着过来继承您的衣钵。” 刘掌柜不信,“去去去,少跟我贫。” 肯定是岁家住不下去了,这才过来投奔她。 也不知道她上辈子是不是欠了这小貔貅的,这辈子过来讨债。 岁荌探头朝后院看,把背后的竹篓拿到身前,“我去放一下行李。” 刘掌柜给她指,“药仓旁边的那间是你的。” “好嘞。”岁荌过去收拾东西,元宝留在前堂。 元宝昂脸看刘掌柜,刘掌柜已经开始算养两个小孩一个月要多花多少钱。 越算越觉得肉疼。 要什么学徒,就问问昨天的她,要什么学徒?! “师父。”元宝把小矮凳搬过来,手扒拉着柜台踩在板凳上看刘掌柜。 刘掌柜伸手戳他白净的脑门,微微挑眉,“你要跟着岁大宝喊我师父?” 元宝点头,“嗯!” 姐姐喊什么,他喊什么。 刘掌柜只是笑,她看元宝趴在柜台上面,小脸皱巴着,像是有话要跟她说。 刘掌柜来了兴趣。 这小孩早慧,虽然才五岁大,但机灵着呢。 他这副表情,明显有事。 刘掌柜等着他问。 元宝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他小手指抠着柜台的木头,小声问,“师父,姐姐什么时候会娶夫郎呢?” 刘掌柜,“啥?” 她像是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元宝乖巧重复,“姐姐。” 刘掌柜怎么才十多岁就耳背了呢? 元宝替她发愁。 刘掌柜感觉听到了笑话,“岁大宝?就岁大宝还想娶夫郎?” 她笑,“岁大宝年纪不大,想得还挺美啊。” 刘掌柜跟元宝说,“她才多大啊,就想着娶夫郎了。她既没钱,现在连家也没了,还得养你,她能把自己跟你养明白就不错了,哪里有钱娶夫郎。” 元宝恍然,眼睛一点点地亮起来,“对哦!” 他扒着柜台,嘴里说着,“姐姐没钱,没家,好惨啊” 但他那副小表情写满了开心,连语气都是欢快的…… 刘掌柜,“……” 嗯,孩子太小,还不会控制自己的真实情绪,很正常。 刚才还跟霜打的幼苗一样垂头丧气的元宝,这会儿又重新支愣起来。 没事没事,姐姐有他呢 元宝小心翼翼地从板凳上下去,还扯着袖筒把自己踩出来的鞋印子擦干净。 他朝后院跑,想起什么,又特意跑回来跟刘掌柜郑重地说,“师父我有名字啦。” 他好开心,声音也很大,恨不得所有人都听见,“叫岁岁!” 元宝想,待会儿他要去对面的长春堂告诉何掌柜他有新名字了。 刘掌柜问,“岁岁平安的岁?” 她问的是名,不是姓。 元宝摇头,很是得意,“岁,岁荌的岁哦。” 他颠颠地朝后院跑,像只快乐的小鸟。 岁荌在收拾行李。 刘掌柜就收拾出一间屋子,就算只是一间,都比岁家的小偏房大上很多。 岁荌跟元宝的行李就两个包袱,往屋里一放,半点不占地方。 “回头等夏天,扯个帘子,”岁荌比划给元宝看,“在床上隔一下,你睡里头我睡外头,一人一半。” 孩子再小,也得给他点私人空间,让他有自己的。 岁荌以前就没有自己的房间,但她准备给元宝搞一个。 元宝点头,根本没听清岁荌说了什么,只管答应,“好。” 他小尾巴一样,跟着岁荌忙前忙后。只要有岁荌的地方,步之内必有他。 岁荌来了永安堂,刘掌柜的茶壶里重新有了热水,草药也有人收跟晒,一日餐都不用自己动手,很是舒坦,除了面缸见底的有些快。 刘掌柜以前自己是能凑合就凑合,但岁荌不。 好不容易有了面,怎么着也得吃上馍馍跟面条。 岁荌自己长身体,元宝也长身体,既然刘掌柜管吃管住,那就多吃点。 当学徒是没有工钱的,如果是学人家的手艺,说不定还得交学费。对面不少学徒都是交了钱跟何掌柜学医。 学徒要干杂活,岁荌住在永安堂不仅干杂活,还包办了人的家务跟伙食。 她跟元宝在永安堂的伙食不能说多好,但绝对顿顿吃饱,比在岁家啃窝窝夹咸菜好太多了。 来的第一天,晚上吃完饭,元宝就抱着圆滚的肚皮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抬头见岁荌看过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挪了挪屁股朝她笑,“嘿” 他说,“姐姐做的面条好好吃!” 岁荌揉了青菜叶的汁混进面粉里,这样做出来的面条就是绿色的。 元宝没见过,但还是吃了好多。 他就这点好,不挑食,给啥吃啥,好养活。 刘掌柜看热闹,“你等着,你再养养他就挑食了。” 小孩的很多毛病都是被人给惯出来的。 元宝觉得刘掌柜在说自己坏话,立马反驳道:“姐姐做什么饭元宝都爱吃!” 岁荌得意,冲刘掌柜扬眉,“瞧瞧。” 一大一小隔着桌子击掌。 刘掌柜,“……” 刘掌柜怒吃两大碗面条泄愤! 虽然有岁荌在,永安堂的伙食改善了不少,但刘掌柜每每看见日益减少的面缸,就会一阵肉疼。 她感觉她以前对岁大宝的判断有误,岁大宝不光是只小貔貅,还是只小饕餮。 太能吃了! 岁荌在永安堂,白天经常外出采药或者上门收药,晚上回来后就抄写背诵药方。 元宝白天留在永安堂玩耍,晚上跟她一起点灯熬油。 岁荌抄完药方的纸放在一边,元宝拿过来,手里捏着根小细木棍,照着岁荌的字描摹,一笔一划很是认真,像是踩着岁荌走过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 “千、金、方。”元宝认得。 岁荌惊喜,“不笨啊。” 她就教过一次,元宝就记住了。 元宝小胸脯挺起来,歪歪扭扭地给岁荌写,“岁、岁!” 虽然丑,但好歹能看出字形。 岁荌拿着元宝写得字给刘掌柜看,用那种“我不是在炫耀”的语气炫耀,“教一遍就会了!” 这么聪明的小孩,不送去上学可惜了。 “上学堂?”刘掌柜把算盘拿过来,跟岁荌算,“束脩不算钱?上学堂得有新衣服吧?得买书本跟笔墨吧?这些银子零零散散加在一起,不得两多。” 刘掌柜朝岁荌伸出手,笑,“你要是想让他识字好办啊,把银子给我,我替你教。我收费还少,一两半钱就行。” 岁荌把纸拍在刘掌柜手掌里,“学堂里不止教写字,还教绣工跟别的才艺,你教吗?” 学堂不仅收女学生,还收男学生。 女学生主攻科考类的知识,男学生不是,他们还有兴趣班,比如琴棋书画舞蹈唱歌,只要多交费,就都能学。 “你还想让他学点什么?绣工?”刘掌柜指着岁荌的鞋,“你这缝的不比学堂里夫子教得好?” 岁荌,“……” 岁荌摸着自己的钱袋子,“学舞吧。” 她没学成的,可以让元宝试试。 021 “呜汪~” “学武?”刘长春皱眉摆手,“他一个男孩子,你让他学什么武。那些棍啊棒的,就他那小胳膊小腿能拿得起来吗。” 不怪刘长春多想,像岁荌这么大年纪的孩子,就爱看那些武侠话本,一刀一剑走天涯,做个行侠仗义闯荡江湖的女侠。 不现实。 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挖两根草药呢。 岁荌知道她想岔了,“不是那个武,是这个舞。” 她翘起兰花指往远方一指,摆了个妖娆的姿势。 画面简直不要太美太诡异。 刘掌柜,“……” 刘掌柜战术性后退。 岁荌颇为尴尬地抬手揉了揉鼻子,“反正就是这样的舞。” 她只是摆了个动作,她还没双手从脖子摸到腰再扭屁股呢! “其实吧,像村里的男子估计都没读过书识过字,能送去学堂的都是些家中小有余钱的商户。” 刘掌柜咋舌道:“你要是送元宝去读书也还行,毕竟多认点字将来被你卖了的时候还能帮你看看契书拟的对不对,对方钱给的够不够多。” “但是吧,”刘掌柜皱巴着脸,“就没必要学这些了吧。” 她学岁荌的动作,翘起兰花指。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四肢僵硬的人摆这么妖娆的动作,是够别扭的。 岁荌打了个寒颤,搓了搓胳膊,单手遮住眼,表示不忍直视。 刘掌柜脸上一热,故意扳着脸嘟囔着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岁荌跟元宝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何必学这些才艺呢。在这种小县城里,单是识些字对男子来说已经很了不得了。 像这些舞啊歌啊琴棋书画什么的,都是些商户人家的儿子在学。既是多才多艺说出去有面子,也是让孩子陶冶兴致多份气质,将来无论是联姻还是高嫁,都拿得出手。 岁荌如今只是吃得饱穿得暖而已,还没到浪费钱给元宝学才艺的地步。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岁荌想了想,“先去学堂念书,然后看元宝对那些才艺课有没有兴趣,只要他想学那就让他学。” 岁大宝没念成的书,可以让元宝来念。岁荌没学成的舞蹈,可以让元宝去尝试。 五岁只有那么一次,岁荌不想连带着元宝跟岁大宝的那份,让自己遗憾三次。 打定了主意,岁荌晚上睡觉前泡脚的时候就跟元宝提起这事。 “学堂?”元宝白白胖胖的脚丫子踩在岁荌清瘦骨感的脚背上,两人在一个盆里洗脚,他好奇地问,“那姐姐去吗?” 岁荌不打算走科举这条路,肯定不去学堂念书,不然她得到猴年马月能出诊,不出诊又怎么赚钱呢。 她跟元宝两个人,只有一个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去享受书院时光。 不过因为要赚钱不能读书这事,岁荌倒是没坦诚的对元宝说,她只道:“我不去,我要跟师父学医呢,没时间门去读书。你时间门多闲着没事,可以去书院里读书玩耍。” 她告诉元宝,她有她的事情在做。 元宝遗憾地小声“啊”了一下,书要花钱吗?” 岁荌点头,“当然啊,要交束脩费。” 半年就得一两银子呢!这还只是学费,不算兴趣班的费用。 如果元宝想学什么琴棋书画,光是一把像模像样的琴,就得好几两银子,那种有名的古琴更贵。 毕竟书院又不是慈善堂,肯定要收银子,不然怎么养活夫子们呢。 元宝秀气的眉头在烛光下慢慢拧成了结,“那不去了。” 他跟岁荌说,“我每天在永安堂可以看草药册,我已经认识好几种药草了。” “还有还有,”元宝眼睛亮晶晶的,“我还去长春堂看何叔叔医治小孩,可忙可好玩了呢,不需要去书院玩耍。” “还‘看何叔叔医治小孩’,”岁荌学元宝说话,笑道:“你不也是个小孩。” “我不是小孩,”元宝也跟着笑,他有他的一套评判标准,“我是大小孩,何叔叔医治的是小小孩。” “都一样,”岁荌用脚趾头帮元宝搓脚背脚踝,重新说,“你去书院读书,识字了将来还能帮我写药方,多好。” “束脩我问过了,不算多贵,”岁荌拍拍腰上的钱袋子,一脸得意,示意元宝放宽心,“姐姐有钱,有很多很多钱。” “而且现在吃住都不用花银子,我存下的这些银两完全没地方用,”岁荌心里流泪,脸上淡然,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洒脱慷慨模样,“你束脩又不贵,放心好了。” 元宝求证道:“真的不贵?” 岁荌点头,毫不心虚的骗小孩,“不贵,便宜死了。” 呜呜呜也就她六分之一的身家,好、便、宜啊。 “那就好,”元宝开心起来,“去了学堂就会写漂亮的字,跟姐姐的字一样漂亮。我要帮姐姐写药方,帮师父写账本,帮你们做好多好多的事情” 他话多起来,眼睛比刚才还亮,烛光在他眼底闪耀,堪比窗外夜空中的璀璨星辰,“书院大不大啊?有永安堂大吗?夫子们会不会很凶?不过元宝会乖乖听话的。” 五岁的小孩,最是活泼好奇话又多的年龄。 岁荌想送他去上学,也是最近几日想了很多次的事情。 她发现元宝其实每天无论是在永安堂还是在长春堂,都很孤独。 草药册他看不懂,何叶看诊时说得话他也听不懂。 他每日坐在永安堂的小矮凳上,面朝门口,唯一快乐的时候就是看见岁荌从外面回来。 说句不好听的话,元宝就像只拴在家里没人陪伴没有玩具的小狗, 但他也不哼哼,他努力懂事的扮演着一个乖巧小孩的模样,当个眉眼弯弯的吉祥物。 书院跟永安堂不同,那里有很多元宝这么大的小孩,他可以出去交朋友,可以学知识,可以发现这世上不仅只有永安堂,还有别的地方。 岁荌两只手揉搓元宝的小脸蛋,元宝昂着脸任由她搓。 岁荌啧了声,“傻狗。” 元宝撅着小鸡嘴,软声软气,“呜汪” 岁荌被逗笑了,将擦脚布扔给他,“擦脚睡觉,明天带你出门买东西。” 像衣服什么的,好歹得买两身像样一点的。 元宝小小年纪就开始操心起来,闻言说道:“不要买了吧,我有衣服穿。” “你身上这些都旧了,葱青色那身又有点小,”岁荌铺床,招呼元宝过来睡觉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岁荌看元宝,见他包子脸拧起来,笑着说,“行啦,别皱眉操心啦,跟个小老头一样。” 元宝可太操心了,怕自己太能花钱,处处想着省一点。 他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躺在岁荌旁边,“行叭。” 岁荌,“……” 到底谁才是光想着花钱的五岁小孩…… 两人第二日白天跟刘长春告了半天的假,准备去街上逛逛。 “先别慌别慌,”刘长春招手,示意两人别急着出门,“元宝不是要去学堂了吗。” 刘长春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丁香色的书袋,娇柔淡雅的紫色,甚是漂亮好看。 她很随意的语气,将书袋递给岁荌,“我收拾东西,正好翻出来这个,留着也没用,就给元宝背吧。” 书袋都是长带单肩包的款式,没什么新花样,倒是这紫色,不像是近两年才买的,颜色略微淡去,像是有些年月了。 岁荌疑惑,“师父,这书袋你什么时候买的?” 刘长春端着茶碗的手微顿,随后眼睫若无其事地垂下,“差不多八年前吧。书袋不都那样,虽然这个颜色淡了点,但紫色无所谓凑合还能用,就是街上买的新的也不一定有我这个好。” 她哼哼,“我这个买来一次都没用过呢,新的。要不是用不到,我才舍不得给你俩。” 八年前…… 岁荌算了下,那时候刘掌柜早逝的女儿差不多五六岁,也到了本该入学的年纪。 岁荌摸着书袋,随后故意敲诈刘长春,“师父师父,只有书袋吗?不得连衣服一起买了啊。” 刘长春皮笑肉不笑,“光买衣服怎么能行,不得连鞋子也一并买了啊。要不你看这样,束脩费我也帮着交了,别说学舞了,我给你买把古琴,让元宝学琴如何?” 岁荌惊喜,“真的?” “假的!”刘掌柜气死了,“故意听不懂反话是吧,这元宝到底是你养还是我养?” 岁荌双手举起,笑嘻嘻,“我养我养,我现在养他,将来养你,都养都养。” “指望你养我,我还不如蹲在门口喝西北风呢。”刘掌柜嫌弃地赶两人走,“赶紧去买东西,早去早回,还等你回来出去收购草药呢。” “好嘞。”岁荌拎着书袋领元宝出门。 刘长春等两人走了,才扶着桌沿慢慢坐在圆凳上,胸口跟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疼。 那年清明她去看女儿,回来的路上正好迎面迎上一群刚散学的小孩,她们就跟元宝现在差不多大,全是五六岁的模样。 看着她们推挤打闹着从她身边嬉笑路过,刘长春不由想起女儿刘雅月。如果她能活到现在,也该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吧。 刘长春鬼使神差,去街上买了个书袋。 紫色,雅致。 刘长春抠门至极,但却因为一个书袋花了足足三两银子! 就因为那家店铺的掌柜说,“这款颜色最是淡雅。” 书袋买回来就被刘长春收起来,直到昨天晚上岁荌说想送元宝去上学,刘长春站在箱子前踌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打开箱子,从一堆旧物中把放在最上面的书袋拿出来。 她女儿最是懂事了,如果有可能,她估计也会想让元宝这个弟弟用她没用过的书袋,去她没去过的学堂,上她没上过的学。 25. 025 “元宝,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啊…… 岁荌到底是不笨,加上有针线活的基础在,手指还算灵活,勤加练习个几天,大致穴位就已经记住了,出错率也比刚开始少很多。 她除了练习针灸,日常的采药跟收购依旧少不了。 附近山村她都跑了一圈,哪家人卖草药她也都清楚。为了货比三家,她有时候清晨天刚亮就出门,跑到偏远的山村,夜半才赶得回来。 除了收草药,她还会顺带着卖药以及帮村民从县里采购东西捎带过去。 不少山村离县城偏远,还有些是道路泥泞不好走。所以下春雨那段时间,大家是能不进城就不进城。 像是吃喝还能凑合,但如果赶上个头疼脑热的就很难熬。 年轻体壮的喝点热水躺下休息半天就行,可孩子跟老人却没这么好的恢复力。 外头阴雨连绵,山路小道崎岖无比,这时候那个穿着灰扑扑粗布衣裳,披着土黄色斗笠背着竹篓的丫头,就成了村里不少人家最期盼见到的人。 岁荌起初没想到这条赚钱路,后来有个村医拦住她,问她能不能帮忙从县里捎带些药材回来。 村医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赶上阴天下雨更是不敢出门,她瞧着岁荌隔三岔五来一趟,便想了这么个主意。 “我也不让你白跑一趟,”村医今年都六七十了,是个头发花白弯腰驼背的老太太,“药材多少钱你报价给我听,如果价格公道,我便写方子让你帮我捎带,一趟算你五文钱如何?” 五文钱,够买一个鸡蛋几块糖了。 岁荌毫不犹豫接下这活。 村医本来只想着让她帮忙捎带一趟就行,毕竟怕岁荌胡乱报价从中扣钱。谁知岁荌做生意公道实惠,市面上的药材多少钱,她捎带回来的就多少钱,丝毫不缺斤少两乱贪小便宜。 有着村医在前,后来几个村民也找她捎带东西。 如果碰到没有村医的小村庄,岁荌还会帮她们买些日常要用的药材回来,写清楚食用方法跟煎煮的时辰,至少能管个头疼脑热拉肚子。 她每出去一趟,生意好点能赚个小一钱左右,生意不好也能赚个三五文。 这些银钱积攒着,一枚一枚填进岁荌的钱袋子里。 跟长春堂坐堂的学徒们比起来,岁荌要艰苦很多,但她像是天生不怕苦一般,就跟永安堂门口石头缝中钻出来的野草似的,见风就长,永远向阳。 也因着岁荌捎带药材,导致永安堂在街上虽然生意不温不火,但其实药材倒是卖出去很多。 甚至在几处偏远的小村庄,不少人家都知道永安堂卖药价格公道,小学徒医术了得人好心善还爱笑。 “回来了。”刘长春在挑拣药材,有些发霉的就用不了,正好抬头朝外看,就见到灰蒙蒙的雨雾里,岁荌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回来了。 走近些刘长春才看见岁荌鞋上全是泥,已经看不见鞋帮颜色,衣摆塞在腰带里,裤腿上沾满了泥土,估计是摔了一跤,膝盖跟手肘上都是泥,整个人看起来颇显狼狈。 岁荌站在门口掀开斗笠脱了蓑衣,抖了抖上面的雨水,露出那张干净好看的脸,“回来了。” 她探头朝堂里看,“元宝散学了吗?” 刘掌柜道:“没呢,才申时末,今个下雨天气阴,显得天黑的早。” 元宝要酉时初才散学,这段时间他都是自己上学自己回家,完全不用岁荌接送。 岁荌抬脚进来,蓑衣斗笠放在门旁挂着,伸手将背后的竹篓拿到身前。 刘长春挑眉问她,“你这是掉沟里了?” “不是,是小路湿滑,一没留神摔了一跤,”岁荌单手提起左腿裤腿给刘长春看,“摔得不严重,但就是看起来怪吓人的。” 她是去的时候摔倒的,大半天过去,原本磕到的地方全都化为青紫色的淤青。 刘长春探身看,“仰面摔的?” 淤青聚集在大腿腿侧,想来是仰面朝左摔的。 岁荌嗯了声,浑不在意地松开裤腿,“没伤着骨头,洗完澡用药酒揉揉就行。” 药酒也是她自己泡的,不花钱。 “对了,”岁荌凑过来,一脸炫耀地将竹篓里的好东西给刘长春看,“我去的那个村,她们产土蜂蜜,我就要了两罐。” 这几天赚的钱,全用来买蜂蜜了。 竹筒罐子只有成年人手掌心那么大一点,上面留个孔用木塞堵住。 岁荌将木塞拔开,递给刘长春。 刘长春凑近了轻轻一嗅,就能嗅到清新的香草甜香,她眼睛一亮,指着这琥珀色的蜂蜜道:“紫云英蜜!倒是个好东西。” 书上说:蜂蜜味甘、平、无毒,主心腹邪气,诸惊痫痉,安五脏诸不足,益气补中,止痛解毒,除百病,和百药,久服强志轻身,不饥不老,延年。 简单来讲,蜂蜜就是滋补的良药。 岁荌宝贝地抱着另一罐子蜜,笑嘻嘻跟刘长春说,“我买了两罐,一罐留咱们吃,一罐劳烦师父帮我送给何叔。” 刘长春手指头在衣服上蹭了蹭擦了又擦,正准备偷偷戳一指头尝尝呢,闻言手指不由顿在半空,“啊?” 岁荌道:“何叔有些失眠,蜂蜜枸杞茶可改善睡眠,你给他送去吧。” “又失眠了?”刘长春把木盖塞上,微微皱眉却并不觉得意外。 何叶心事重,有时碰到难缠的疾病,都会失眠许久,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治。他这种性子,生来便是操心的,怎么可能睡得舒坦呢。 刘长春手里拿着蜜罐,试探着问岁荌,“你摔了一跤花了银钱才得来的好东西,就这么拱手送给我做人情了?” 这不像岁荌能干出来的事情啊。 岁荌眨巴眼睛,果然道:“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我待会儿用油的时候,你别心疼就好。” 油?! 刘长春瞬间警惕地看着岁荌,“你要对我的油做些什么?” “不是你的油,是灶房里的油。我就是炸个蜜蜂麻花而已,”岁荌揉着鼻子,眼神闪烁,小声吭哧,“解解嘴馋。” 麻花最是费油,不仅费油还费面。 好不容易买来的蜜,冲茶喝多好,何必炸麻花呢! 刘长春肉疼,她捂着胸口,“小小年纪,口腹之欲不要这么重,麻花这种东西,又油又甜,不好吃的。” 可小孩就喜欢吃又油又甜的麻花。 “就因为年纪小,所以该尝的东西就得尝尝,这样长大了才不会羡慕别人。你看元宝才五岁,你难道想让元宝十五岁的时候被人家一块蜂蜜麻花骗走吗?!”她说得理直气壮。 刘长春,“……” 刘长春沉默了。 虽然孩子不是自己的,但她听见“骗走”两字依旧不爽。 怎么着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岂能因为一块蜂蜜麻花被骗走! 岁荌见刘长春表情松动,立马手腕夹着竹罐,朝刘长春合掌作揖,“师父,看在我针灸进步飞快的份上元宝独立上学的份上,就当奖励我俩啦?” 刘长春看着手里的竹罐蜂蜜,忍痛摆摆手,“去去去,别跟我说用了多少油就行。” 岁荌麻溜地滚去后院,先烧水洗澡换衣服,然后开始准备炸麻花。 刘长春瞧着对面雨天依旧生意大好的长春堂,犹豫一瞬,还是将竹罐先放在柜台上,等晚上他不忙了再去送吧。 外头下着毛毛雨,雨势不大,但很密。 无涯书院里,元宝在跟沈木槿学压腿。 他双腿一前一后分开,手掌撑着木制地板,努力让自己往下沉。 因为太过吃力,细瘦的胳膊一直在抖,鼻尖渗出细密的汗水,嘴唇抿得死紧。 旁边跟他同龄的男孩,边压腿边哭,眼泪吧嗒地看着沈木槿,“夫子,呜呜可以了吗呜呜。” 他觉得两条腿都要折了。 沈木槿微微摇头,“还不行。” 他双手轻轻搭在元宝肩上,控制着力道微微往下摁了一点点,示范给男孩看,“今日要做到元宝这样才可以,若是实在疼,便先休息休息,等回家后继续练习,万万不可偷懒。” 他们这个年纪是身体最柔软的时候,若是偷懒,长大了再练只会更难。 男孩立马瘫坐在地上,抹着眼泪保证回家后好好练习。 “可以了元宝,”沈木槿听见外头铃声响起,将他提溜起来,“散学回家了。” 元宝往后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才感觉两条腿是自己的。 他乖巧地昂脸道谢,“谢谢夫子。” 沈木槿笑着摸摸他脑袋。 “爹爹”周明钰撑着伞提着衣摆三两步迈上台阶,从外面进来。 他脸上是藏不住的开心,又有点小羞臊,话是跟沈木槿说的,但眼睛却止不住瞥向元宝。 周明钰道:“娘说她这两日眼睛甚是酸涩,准备去药铺问问是何原因,顺便再拿些明目的药回来。” 周明钰脸慢慢变红,小声哼唧,“我也去。” 岁荌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来送元宝上学了,每每散学的时候也是元宝自己回家,周明钰等了好长时间都没见到岁荌,心里挺不开心的。 周萃薇看出儿子的心思,干脆找了个拿药的理由,让他见见岁荌。正好今日下雨,也顺道送元宝回家了。 少年的心思,饶是漫天细雨都挡不住。 沈木槿微微摇头叹息,用眼神嗔了眼周明钰,但却没说什么扫他兴致的话,“行吧,那我跟你娘便随你跑这一趟。” 毕竟雨天,天色又沉,周明钰就是心思再明显,第一次都不适合独自上门,不合适路上也不安全。 周萃薇便是这么想的,于是宁愿找个理由,跟周明钰一起多跑这一趟。 周明钰蹲在元宝面前,伸手摸他白嫩透粉的小脸,眉眼弯弯,“元宝,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啊?” 32. 032 “元宝~” 岁荌看得清清楚楚,刚才有个身着华服的小女孩伸手要扯元宝的发带。 亏得元宝跑得快,才没让她得逞。 元宝顺着岁荌的目光往后看了眼,朝颜见他敢回头,瞬间双手抱怀做出冷哼的表情。 元宝皱起秀气的眉头,收回视线,伸手牵着岁荌的手指,跟她说,“她叫朝颜,刚转来的,曲曲喊她小胖。” 岁荌“哦”了声,然后问元宝,“你没跟着喊吧?” 这种带有身材歧视性的绰号,很不礼貌,会对被喊的小孩心灵造成创伤。 “没有,”元宝摇头,眼睛弯弯,脸上透着股狡黠笑意,“我喊她讨厌鬼。” 岁荌,“……” 你这也没比曲曲好到哪里去。 元宝皱着鼻子,“是她先喊曲曲跟屁虫,喊我马屁精的,她还想扯我发带。” 岁荌沉默一瞬,“的确很讨厌。” 去她的心灵创伤,先撩者贱,这可怪不得曲曲跟元宝,都是小胖自己的问题! 岁荌双标的理直气壮! “她要是再这么喊你,你就告诉夫子,”岁荌跟元宝挥了挥拳头,好的不教教坏的,“她要敢对你动手动脚,我就让她见识见识我这铁锤大的拳头!” 保证一拳一个小朋友! 元宝双手抱着岁荌的小臂,笑得两眼弯弯,“好” 岁荌可不会劝元宝什么“仁义礼智信”“同窗友爱互助”。 元宝是个懂事乖巧的小孩,他肯定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岁荌要是还劝他再听话些,那元宝要委屈死。 让一个很懂事的小孩再懂事些,是件多残忍的事情啊。 元宝有自己的小主意,“我跟曲曲以后躲着她走,不跟她计较。” “这么乖呀?”岁荌松开元宝,张开双臂,微微挑眉,“上来,奖励你一个抱抱。” 元宝眼睛一亮,立马踮脚伸长胳膊,手指去够岁荌的肩膀。 岁荌故意身体慢慢后仰,然后修长漂亮的食指轻轻戳元宝脑门,将差点扑她怀里的元宝推远一点点,欠欠地说,“哎呀,怎么还有小孩没长高呢?” 元宝,“……” 他跟岁荌吃一样的饭,岁荌都长高了,就他没有! 元宝有些泄气,鼓着脸颊手指握紧书袋,一扭头自己往前走了。 就这么。 自己走了。 走了? 岁荌眨巴眼睛,看着元宝明黄色的小身影,诧异道:“生气啦?” 元宝居然生她气了? 元宝还会生她的气! 不得了不得了,她把小元宝惯坏了,因为芝麻豆粒大小的事情,他都有自己的小脾气了! “元宝?”岁荌跟后面喊,元宝直接跑起来。 岁荌挽高袖筒,将衣摆撩起来塞腰带里,“那我来抓你了!” 元宝扭头朝后看了眼岁荌,见她果然跑过来,立马笑着叫着往前跑,“坏姐姐!” 他仗着人小,来回躲岁荌的手,咯咯笑,“抓不着抓不着。” 哄他玩了一会儿,岁荌直接将跑累的元宝擒住,不顾他倒腾的小短腿,将人打横扛在肩上。 元宝学舞蹈的底子立马能用上了,他伸直双腿张开胳膊,昂着脑袋假装自己是只漂亮的黄色蝴蝶,“飞飞” 岁荌扛着元宝回去,一路上羡慕坏了不少小朋友,元宝得意极了,晚上表现得格外好,恨不得亲手给岁荌做一顿饭。 如今早已入夏,元宝也跟岁荌分房睡了,只不过每天睡觉前,岁荌会过来玩一会儿,直到元宝睡着她才离开。 元宝洗完澡穿上中衣,整个人懒洋洋地平躺在床上,听见有人敲门,立马喊道:“进。” 元宝歪头,看见岁荌擦着头发过来,眼里带上笑意,积极地挪动屁股往床边移了移。 他侧身蜷缩身子躺着,伸手勾住岁荌的衣摆,轻轻拉扯,“姐姐。” 岁荌低头看他,“嗯?” 元宝想了想,说,“只要姐姐最喜欢元宝,那元宝愿意让明钰哥哥做元宝的姐夫。” 岁荌皱巴着脸,“嗯?!” 他这事跟谁商量了啊,就这么自顾自的替她都安排好了? 岁荌拿擦头毛巾抽元宝屁股,“你说让人家当你姐夫,人家就当你姐夫了啊?” 元宝反手捂着屁股,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不解,“可是师父说,明钰哥哥喜欢你啊。” 刘长春跟何叶聊天的时候,可能说漏嘴了什么,被元宝听见了。 岁荌伸手拉过被子搭在元宝身上,坐在床边认真道:“师父说着玩的,这话你可不能跟别人讲啊。” 不管周明钰是什么想法,岁荌总不能去带人家男子的节奏,对人名声多少不好。 元宝摇头,“没说,只跟你说了。” “乖。”岁荌手搭在元宝后背上轻轻拍,哄他睡觉。 这两个月,周明钰是来过两次药铺,但岁荌跟他也没太多接触。 岁荌垂眸看元宝,小孩睡得快,这会儿元宝已经睡着了,浓密的眼睫跟把小扇子一样垂下。 几个月前,岁荌从没想过娶夫一事,那时她既没拜师,也没谋生的手段,娶个男子回来,不是让人家跟她一起受苦吗。 她带着元宝已经不容易,实在没闲钱再多养一个。 不过如今倒是有些不同。 岁荌拜了师,能出诊赚钱,连带着永安堂的生意都比之前好了很多。 日子慢慢好起来,岁荌想,如果可以的话,她的确得想想娶夫的事情了。 元宝户籍挂在母亲名下终究不是长久之际,为了安全起见,她得娶个夫郎回来,然后把元宝迁到她名下。 只是周明钰才十二岁,岁荌好歹心理年龄也是二十岁的人,难免觉得周明钰小了点。 但更尴尬的是,岁荌身体年龄也不过十二,如果她娶个二十多岁二婚的,别人肯定看怪物一样看她,也不现实。 岁荌叹息。 愁啊。 娶夫郎办户籍这事,也太愁了点。 好在元宝现在还小,岁荌不用那么急,要不然,她真有可能会考虑考虑周明钰。 第二天岁荌亲自送元宝去上学。 刘长春诧异,“你都闲成这样了?天天接送?” 是她给岁荌安排的活儿太少了吗? 岁荌一手拎着元宝的紫色小书袋,一手拎着元宝的小水壶,说道:“元宝书院里来了个小霸王,我这两天去的勤点。” 这样对方才能知道元宝背后是有大人撑腰的!不敢欺负人。 岁荌露出和善微笑,“当然了,如果碰上了,我高低得教她怎么当个乖小孩。” 刘长春,“……” 刘长春眼皮抽动,问岁荌,“大宝,你今年几岁?几岁啊你跟个小孩计较?” “三岁,”岁荌扭头,细着嗓子喊元宝,“元宝哥哥好了吗,咱们去上学啦。” 元宝小解完洗了手出来,惊诧地看着岁荌,然后又呆愣愣看向刘长春,“姐、姐?” 刘长春趴在柜台上,笑呵呵道:“以后这就是你三岁的妹妹了,喊什么姐姐,喊大宝。” 元宝眨巴眼睛,直接,“大——” “宝”字还没喊出口,就被岁荌一个眼刀甩过来,元宝立马抿紧嘴唇,乖巧且怂的走到岁荌身边,懂事地接过自己的书袋水壶。 呜呜呜他不敢。qaq 岁荌满意地摸着元宝脑袋,冲刘长春扬眉。 刘长春咋舌,“瞧瞧你那出息。” 也不知道是说元宝还是说岁荌。 岁荌送元宝到的时候,小胖朝颜还没来,倒是沈曲已经到了。 他开心地朝元宝跑过来,伸手抱住他,拉长音调软乎乎地喊,“元宝” 然后又朝岁荌张开胳膊。 沈曲在家的时候,只要张开胳膊,两个姐姐就会来抱他,这是沈曲这个年龄段表达友好的一种方式。 喜欢你,才给你抱。 元宝见沈曲要抱岁荌,眼睛一下子就睁圆了。 他反应极快,一个平移,从岁荌身旁挪到岁荌面前,然后结结实实地张开双臂抱住“投怀送抱”的沈曲。 沈曲,“嗯?” 沈曲虽然楞了一下,但因为元宝抱住了他,沈曲又开开心心地环住元宝,“一夜不见,我都想你啦。” 元宝小小地松了口气,眼睛弯弯,软声软气地说,“那多抱抱。” 沈曲:“好” 岁荌根本没打算抱别的小孩。 她又不喜欢小孩,干嘛逢小孩就抱抱。 但她倒是挺享受被元宝霸占着的感觉。 岁荌从来都是被人“慷慨大方”对待的,她爸爸妈妈彼此“谦让”,没一个愿意要她,恨不得把她永远塞给别人才好。 岁季情跟岁氏更是,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像元宝一样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说这是他家的是他的。 岁荌长这么大,竟是在五岁的元宝身上,感受到什么叫“被坚定的选择”。 他依赖她,不准她对别人的喜欢超过他,也不想让她抱别的小孩。 元宝的小心机那么明显,也就傻狍子沈曲看不出来。 两个小孩跟岁荌挥手,一起喊,“姐姐再见。” 元宝小声纠正,“是我姐姐。” 沈曲从善如流,“元宝的姐姐再见” 像元宝跟沈曲这么大的小孩,上午是习字背书的时间,下午才是兴趣课。 沈曲跟元宝挨着坐,等到都快巳时了,朝大小姐才迈着小短腿姗姗来迟。 她坐在元宝跟沈曲后面,挤开原本的同桌,硬是一个人占了两个位置。 沈曲小小吐槽,“小胖。” 见沈曲偏头跟元宝说话,朝颜本能觉得沈曲在说她坏话,于是伸手扯他垂在耳朵后面的铃铛发带,“你说什么?” 沈曲被拽疼了头发,嘴一扁,手捂着头上的揪哭出来,“呜呜呜疼。” 朝颜没想到他会哭,当场傻眼了,梗着脖子说,“我、我可没打你!” 元宝扭头瞪朝颜,见她还不松手,情急之下直接伸手拍打朝颜的手背,“松开,你扯到曲曲头发了!” 朝颜还是头回被人打手背,愣怔着收回手,惊诧地捂着手背抬头朝前看。 元宝伸手抱着沈曲,又是给他擦眼泪,又是站起来踮脚给他吹头发,好半天才把人哄好。 而她—— 朝颜低头看自己被拍红的手背,心里觉得委屈。 夫子听见动静过来,弯腰询问怎么回事。 元宝扳着小脸,把朝颜拽沈曲头发的事情说了一遍。 “不是头发,”朝颜指着沈曲的发带说,“我只拽了这个,我都没用劲,是他太娇气了!” 见夫子皱眉,朝颜有些怕被请家长,连忙伸出自己的小胖手,指着手背上面的红印子告元宝的状,“他,他也打我了,都打红了!” 表明她也受了委屈,不能全怪她。 夫子看朝颜手背。 谁知沈曲往前半步,摁瓢一样,眼疾手快,直接把朝颜刚抬起来的手又给她拍了下去。 朝颜,“???” 朝颜抽了口气,还没喊疼呢,沈曲就先一步眼泪鼻涕一起流,“不准你污蔑元宝。” 沈曲折返回来抱着元宝,呜呜着跟夫子说,“元宝怎么可能打人呢。” 这倒是真的,全学堂的小孩里,论乖巧懂事来排名,元宝要是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而且他看着清清瘦瘦柔柔弱弱的,也不像是一巴掌就能拍红朝颜手背的体格啊。 朝颜说不定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在哪儿轻轻碰了下也有可能。 朝颜见夫子表情不对,立马伸手指着元宝,吼他,“就是你对不对,你打的对不对!” 虽然不疼,但她也是受害者啊! 元宝适时保持沉默,眼睫心虚地颤着,伸手抱住沈曲,脸埋在他肩上。 承认吧,曲曲的头发就白被扯了。 不承认吧,他又的确打了她。 沈曲跟元宝两个人,小可怜一样抱在一起,衬得对面趾高气扬的朝颜像极了大恶人。 朝颜恼得直跺脚,“你们,你们两个!” 她要气死了,恨不得把他俩一人咬掉一口肉! 元宝见她真生气了,便松开沈曲,跟夫子解释,“她扯曲曲头发,我着急了才打她手让她松开。” 他鼓起勇气,手指捏着衣服,主动跟朝颜道歉,“对不起,要不然我也让你打一下?” 元宝伸出白嫩的手背。 朝颜气坏了,双手攥拳垂在身侧,大喊道:“不用!” 沈曲立马把元宝的手拉过来放在胸口,还挺高兴地说,“快来快来,她说不用嗳。” 朝颜,“……” 33. 033 “元宝是姐姐的,所有好东西都…… 朝颜要被元宝跟沈曲气死了。 两个人,一个装作天然无辜,一个是真的蠢笨憨傻! 要不是碍于面子,朝颜差点被气哭。 中午吃饭的时候,朝颜气都没消。 朝家在京城有权有势,朝大小姐自然不用跟元宝他们一起挤食堂吃堂食。每到中午,朝家的丫头都会特意拎着食盒过来送饭,顿顿有鱼有肉有菜有汤。 “大小姐,您要是实在气不过的话,”朝颜身边陪读的丫头叫早实,今年十岁,眨巴眼睛跟朝颜出主意,“咱们告诉老太太,让老太太亲自来书院找周山长给您出气!” 朝家老太太是告老还乡回来养老的,别说周山长要给她颜面,就是县令大人见着老太太都是要恭恭敬敬行礼让座。 朝颜瞪了早实一眼,吼道:“你还嫌我不够生气啊。” 她嘟囔着:“这事要是告诉祖母,祖母不得结结实实打我一顿,说我欺负人小男孩了。” 她已经够受气了,何必再给自己找顿打!她是胖,但她又不傻! 老太太向来帮理不帮亲,何况她小魔王的脾气秉性老太太是清楚的,今天这事要是闹到老太太面前,沈曲那个跟屁虫万一扁嘴就哭,到时候不管她有理没理,都会先被老太太打一顿屁股。 还有那个马屁精小元宝,简直就是个小人精,长着一张单纯无辜的漂亮脸蛋,任谁见了都向着他说话! 朝老太太最厌恶的就是仗势欺人,这也是为何朝颜会被朝母从京城送回老家的原因,说让老太太好好磨一磨她的霸王脾气,什么时候懂事了什么时候再回京。 她今天跟沈曲元宝闹了不愉快,不请老太太还好,要是请老太太,就真成了她仗祖母的势欺负人了。 朝颜又不蠢,虽然生气,但从没想过要找别人收拾沈曲元宝替自己出气。 她的场子她得自己找回来。 朝颜看早实,哼哼着说,“你休要套我话。” 早实并非是朝颜从京城带回来的丫头,而是朝老太太派给她的。 废话,就朝颜这个脾气,要是再从京城带几个丫头打手回来,那就不是来磨练的了,而是来乡下称王称霸的。 朝颜怀疑早实是故意给自己出这个馊主意,目的就是想看看她会不会仗势欺人,“小孩子的事情,跟大人说什么。” 她才不会上早实的当! 早实笑着将三层食盒打开,“我就知道大小姐最棒了。” 她挨个取出菜,“今天有您最爱吃的糖醋小排,有板栗鸡块……” 朝颜拿着勺子舀板栗,哼哼着,“让那个跟屁虫等着,看我以后不收——咳咳。” 朝颜边说话边吃菜,板栗没嚼直接咽下去,一时间卡在了嗓子眼里。 她脸瞬间憋红,勺子掉在地上,手抓着胸口衣服张着嘴,想咳又咳不出来想咽又咽不下去。 早实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朝外喊人,“来人,救命啊。” 她弯腰用手拍朝颜的背,但她到底是个下人,这种类似于打小主子的事情,让她更是下不了重手不敢用力气。 如今是中午时间,夫子们全去吃饭休息了,而小孩学堂这边,就朝颜一家并无旁人,早实眼泪都吓出来了,抽噎着喊,“主、主子。” 大户人家的规矩是吃饭细嚼慢咽,食不言寝不语。朝颜平时吃饭的时候也极少说话专心干饭,但今天是气忘了,张嘴说话时,板栗直接顺着舌头滑进喉咙里。 早实擦着眼泪朝外看,心里既害怕又绝望。 朝颜是朝家的独苗苗,要是出事了,她就是有十条命都赔不起。 早实想伸手抱朝颜出去找人。 “小胖怎么了?”沈曲从外面探头进来,他朝身后的元宝招手,疑惑不解,“小胖的丫头哭了。” 元宝跟沈曲吃完饭,磨蹭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回来看看朝颜是不是还在生气。 元宝伸头朝学堂里看,就见朝颜脸色憋成猪肝色,被早实扶着身体,而眼白已经开始朝上翻。 他赶紧跑进来,伸手拉住早实的手腕,昂脸跟她认真说,“她被卡住了,快让她吐出来。” 早实早就吓得六神无主,整个人都是慌乱的,眼睛虽然看着元宝,但根本就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抽噎着道:“快、快找人来救命啊。” 元宝见他指望不上,便直接站在朝颜身后,伸手抱住她的腰,一只手攥成拳头,另只手包住拳头,用力挤压朝颜的肚子。 好在他每天在家里干杂活,比寻常小孩力气大一点,要不然这会儿根本使不上半分劲儿。 元宝抿紧唇,咬牙用拳头往上顶朝颜的腹部,让她呛咳干呕,把卡在喉咙里的东西吐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对不对,额头跟鼻尖都急出汗水,心里其实特别慌。 但上次有个小孩晚上被卡住送来的时候,姐姐就是这么救的人,当时见他看得认真,姐姐还用手在他小肚子上指了指剑突位在哪儿。 早实看元宝勒朝颜肚子,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怕他耽误事儿,正要伸手拉他,就被沈曲拦住了。 沈曲倒是特别相信元宝,“他是在救小胖!元宝家里是开医馆的,元宝姐姐特别厉害,元宝也很厉害!” 沈曲话音落下,就见朝颜咳了一声,往下低头一呕,有什么东西被她吐了出来。 早实看过去,朝颜吐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圈的东西,正是刚才被她吞进去的板栗。 那板栗混合着口水掉在地上,沾满了泥。 卡在喉咙里的东西吐出来,朝颜整个人才活过来,她浑身无力,瘫软地坐在地上大口呼吸,一脸的后怕。 朝颜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眼睛直直盯着地上的泥板栗,别开脸看向早实,害怕的直接哭出来。 早实跪在地上抱着她一起哭,主仆两人都吓坏了。 “您吓死我了。”早实抱住朝颜,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朝颜伸手环着早实的脖子,哑着嗓子哭道:“我差点死掉了。” 元宝见朝颜还有力气哭,这才松了口气。 这两人吓坏了,元宝却是累坏了。 他一共就这么点力气,如今全用在朝颜身上,这会儿见她没事,元宝直接脱力地坐在身后地上,他胳膊沉甸甸的,手腕都是酸的,搭在腿上的两只手都在抖。 又抖又麻,好像失去知觉不受控制一样。 沈曲跑过来抱住元宝,亲他脸蛋,一脸骄傲,“我就知道元宝最厉害了!” 他眉眼弯弯,跟元宝说,“你救了小胖哦,你跟你姐姐一样,救了别人!好厉害啊!” 元宝看看朝颜,又看看沈曲,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救了朝颜。 他那双琥珀似的的眼睛里慢慢荡起笑意,有些紧张激动地说,“我、我跟姐姐一样,救了人。” 元宝胸膛鼓鼓涨涨的,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但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特别不得了的事情。 这边哭声太大,慢慢引来不少学子。学子又去喊了夫子,夫子见出事的是朝颜,立马将山长周萃薇请来。 没多大会儿功夫,学堂里塞满了人。 早实抹着眼泪,话都说不利索,还是五岁的沈曲站出来,把自己看到的事情跟周萃薇一五一十说了。 周萃薇虽然是山长,这会儿却蹲在沈曲面前,认真耐心地听他说话。 谁能想到平时个头矮矮的小哭包沈曲,在跟周萃薇描述事情的时候,吐字清晰条理清楚,话说的有主有次。 当然了,沈曲重点描述了元宝是怎么救人的,以及元宝多么的厉害。 周萃薇已经让人去长春堂请何叶亲自过来,也派人去了趟朝家。朝颜在书院里差点出了事情,她周萃薇作为山长责任必不可免,不可能遮盖事实不通知学生的家人。 “小曲好棒,”周萃薇摸摸沈曲脑袋,然后看向元宝,笑着说,“元宝好样的。” 元宝被闻声而来的周明钰从地上抱起来,知道他救了人,周明钰更是惊诧地看着元宝。 不愧是岁荌的弟弟! 周萃薇把朝颜抱起来,安抚她的情绪。 朝颜刚才哭得特别凶,这会儿情绪下去,她看着满学堂的人,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火辣辣的热。 朝颜抹掉脸上的泪水,难得乖巧,“我没事了。” 这要是换成在京城时,朝颜早就撒泼打滚了,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她肯定既要让爹爹疼疼,又要让娘抱抱,然后委屈个三五天,享受各种好处。 但她看着被周明钰抱在怀里的元宝,两相对比,朝颜突然觉得她很丢人。 吃饭卡住了不说,被人救了后还坐在地上大哭。 丢人,丢死人了! 朝颜原先最不喜欢元宝了,他乖巧懂事又聪明,跟她简直截然相反。 朝颜心里特别不服气,他凭什么这么乖!凭什么书院里的人都喜欢他! 可这会儿,朝颜好像明白了。 他就是很好,就是值得人喜欢。 朝颜低头抠着自己衣服上的花纹,拿余光有一下没一下的看元宝。 元宝脸上的汗被周明钰擦掉,这会儿小脸蛋粉□□白的,就跟京城中快马送来的桃子一般好看。 午后阳光下,他背着光伸手抱沈曲的时候,好像连头发丝都带着光亮。 一群人里,元宝仿佛会发光。 果然是块金元宝。 朝颜红着脸低着头,有些羞愧。 她以为自己是京城来的,对书院里的人谁都看不上。上到周萃薇,下到沈曲元宝,朝颜觉得她们都是乡下的百姓,跟她京中那些好友根本就比不了。 但经过今天这件事情,朝颜才觉得自己才是没见识的土狗。 五岁的元宝能救人,五岁的沈曲说话时完全不怯场紧张,而她,她都六岁了!刚才还哭成了狗…… 朝家老太太听闻了事情经过赶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家孩子肯定在书院里委屈死了,指不定怎么打滚闹腾了。 谁知到了之后,就看见朝颜乖巧地站在何掌柜面前,张开嘴巴让对方查看。 朝老太太愣在原地,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是她家的小魔头吗? 朝家老太太今年六十多,体型微胖,满头银发。按理说她这个年纪,头发本该是花白的,奈何朝堂政事多,老太太操劳了一生费尽了心血,头发全白。 她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其中小女儿在她官位低微时被人霸凌致死,这是老太太一生的痛,导致她最是厌恶仗势欺人之辈! 她用此严于律己,更是把这条当作家规要求后辈,所以独生女小霸王朝颜,才被送到老家来。 朝母跟朝父实在狠不下心收拾女儿,只能交给老太太了。 来的路上,老太太拄着拐杖,脸色沉着,心都是痛的。这可是亲的,她这个当祖母的怎么可能不心疼呢。 老太太甚至已经做好朝颜撒泼的打算,并打算宽容她这一次,结果朝颜却像是突然长大懂事了一般,不哭不闹不要补偿。 老太太原本严肃的脸色,慢慢放松下来,满眼慈爱地看着朝颜。 孩子长大了。 “老太太。”周萃薇迎出来,拱手行礼,主动把事情又讲了一遍。 老太太拄着拐杖,腰背倒是笔直,身上带着从官场退居下来的上位感,“不怪书院,是她自己吃饭没个规矩。” 朝颜听见动静朝后看,“祖母。” 见她进来,早实直接跪在地上,头低得不能再低。 朝颜护在她面前,张开双臂摇头说,“不怪她,是我自己的错。” 老太太诧异地微微挑眉,“居然会主动认错了?” 看来今日这事不是坏事。 她们一群人都在山长的屋子里,这会儿老太太坐在主位上朝早实看过去,早实脸色刷白,显然吓得不轻。 “行了,起来吧,你也还是个没经过事儿的孩子,不怪你。”老太太温声跟早实说,“这次长了个教训,下次伺候的时候可要再仔细些。” 早实愣怔地抬头,满脸惊喜感恩,对着老太太跟朝颜磕头,“谢主子们宽恕。” 她还以为出了这样的事儿,会被狠狠地打一顿呢。 朝颜伸手把早实扶起来,早实因为被宽免,高兴地哭起来。 朝颜笑,你看你看,她才不是唯一一个年龄大还哭鼻子的人呢。 老太太看向何叶,何大夫的名声跟医术她是知道的。 “没事儿,”何叶道:“喉咙里没有损伤,因窒息时间短,也没损伤头脑。” 何叶看着朝颜,柔声叮嘱,“但是这两日吃东西时尽量吃流食,以后吃饭时万万不可急着吞咽,也不能说话。” 食物卡住喉咙导致窒息而死这种事情,最容易发生在这么大的小孩身上。 她们性子急,有时候吃东西的时候不是在说话就是大口吞咽,就会导致卡住的可能。 自然,幼儿误食了东西卡住的现象更常见。 老太太这些年养生,最爱听这些,何叶便又跟她说了些相关的事情,“若是吃了特别烫的东西,急于吞咽导致喉咙起泡,也有窒息的可能。” 如果是这种情况导致的窒息,元宝的做法可能就没用了。 老太太拦住何叶的话,“是叫元宝对吧?让我见见朝颜的这位救命恩人。” 她以为元宝可能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了,或者是书院里夫子的小名,谁知却是个五岁大的漂亮小孩! 这小孩真是漂亮,一双干净的眼睛跟琥珀一般,透着股机灵乖巧劲儿。 老太太诧异极了,看看元宝,又看看朝颜,虽然没说什么,但朝颜莫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慢慢把头低下来,并且扯着衣摆遮住了小胖脸。 别看了别看了,她知道自己丢人了。 老太太笑着夸了元宝一顿,然后送给元宝十两黄金。 金元宝,名副其实。 “给太多了,以后朝颜在书院里会不自在。给少了,又难以表明我朝家的感激之心,”老太太把话说给何叶听,示意他带给元宝家人,“我朝家欠小孩一个恩情,我老太太记一辈子。” 她认真道:“往后这小孩有事尽管找我,只要不触及律法道德,我定全力相助。” 朝家的权势可不是在这个小县城,而是在京城。能得朝老太太一个承诺,可比黄金百两还要珍贵。 何叶领着元宝道谢。 见屋里气氛不错,朝颜有点想趁机跟元宝和好,但元宝眼里只有金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朝颜只能蔫蔫作罢。 她不是很懂,一块十两的金元宝,有什么好看的,她多的是。 可这十两金子对于元宝来说,就是天文数字,是笔巨财! 元宝头回看见这么大的金元宝,眼睛都圆了,发出小小的惊叹声,一副小没见识的模样。 沈曲更是嘴巴张开,发出大大的,“哇!” 很好,两个小没见识的。 元宝捧着沉甸甸的金子,好沉啊! 下午散学时,元宝挺起小胸脯站在岁荌面前,跟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眼睛亮晶晶的,下巴抬得高高的。 他两只手背在身后,甜甜地问岁荌,“姐姐要我这个元宝呢,还是要这个金元宝呢?” 元宝将装在布袋子里的金元宝拎起来给岁荌看。 他下午救人的时候,岁荌出门采药去了,回来才听说这事。 可以这么说,整条街,就岁荌这个姐姐是最后听说的。 她得意死了,过来的时候,脚步都是踩着风过来的。 岁荌伸手揉搓元宝的脸蛋。 可太有出息了! 岁荌笑着问,“我能不能两个都要啊?” 明明是双选的题,傻子才做单选呢。 她话虽这么说,但眼睛看得不是元宝手里的金元宝,而是元宝那张放着光的小脸。 岁荌觉得金子闪亮耀眼,但她的小元宝比金子还闪亮耀眼! 元宝眉眼弯弯,被岁荌摸了脸蛋后,瞬间从骄傲得意的小孔雀变回了粘人小狗。 他嘿嘿笑着,将元宝给岁荌,空着的双手搂住岁荌的脖子,“元宝是姐姐的,金元宝也是姐姐的,都是姐姐的。” 全天下的好东西,只要他有的,连他带东西都是姐姐的! 35. 035 “肯定是你姐姐两个手里都有糖…… 朝家老宅。 “颜儿睡了吗?”朝老太太身上披着外衫,双手搭在拐杖上,站在朝颜门口轻声询问。 朝颜盘腿坐在床上,听见声音,喊,“没呢祖母。” “那我进来了?”朝老太太征得朝颜同意后,伸手推开门。 老太太明显是要睡了,外衫里面穿得是洗漱后才换上的棉质中衣,来看朝颜可能也是因为今天午后的事情被惊到了,不看看孩子睡不踏实,这才临时起意过来。 下人跟在后面,作势要将屋里剪掉的灯芯挑亮。 老太太抬手拦了下,“光亮了照眼,这样就行,我跟颜儿说两句话就走。” 老太太坐在床沿边,朝颜挪动小屁股挨靠过来,贴着老人家坐,双手抱住老太太的手臂,小脑袋挨在老太太肩上,“祖母怎么还不睡呢?” “来看看你,”老太太伸手拿过薄被搭在朝颜身上,“仔细冻着。” 老太太眉眼慈爱,垂眸低头看朝颜,“倒是你,寻常这个时辰都睡着了,今个可是被惊着了?” 朝颜摇头,挺起小胸脯,“我将来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哪里会被这么小的事情吓到!” 她还特意用大拇指指甲盖掐着一点点小拇指,比划给老太太看,示意这是一件特别小特别小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孩子心大,不是坏事。 老太太笑了,手搭在拐杖龙头上,柔声问,“那为何没睡啊?” “我在想事情,”朝颜又贴在老太太身上,小声问,“祖母,怎么跟一个人和好呢?啊不对,是两个人。” 嗯,元宝和沈曲,两个人。 朝小霸王对于怎么一下子弄臭她跟别人的关系特别拿手,而对于和好,那是完全没有经验。在京城,所有人都捧着她,她根本就不需要跟别人和好。 但元宝跟沈曲不一样,她要是不好好想想法子,这两人肯定不会搭理她。 “哦?”老太太来了兴趣,“是跟今天那两个小男孩?” 朝颜有些不好意思,拿脑袋顶老太太手臂,“祖母厉害,一下子就猜到了!” 老太太被顶的哈哈大笑,“行了行了,少拍祖母马屁。你要是想跟别人交好,那就得真心换真心。” “用真心就行吗?”朝颜似懂非懂。 “对,用真心,让对方感受到你想和好的诚意。”老太太见朝颜完全没将今天的惊吓放在心上,甚是欣慰,抬手摸摸她脑袋,“行了,睡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想。” 老太太给朝颜盖上被子就出去了。 朝颜躺在床上想,真心这玩意是什么?要怎么给元宝和沈曲看呢? 翌日,朝颜坐马车去书院前,早实拎了一食盒糕点果子过来。 朝颜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苦着脸拒绝,“不吃了不吃了,从今天起,我要少吃点这些东西。” 她以往是既怕别人说她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但经过昨天一事,朝颜打算将自己朝好的方向改变。 第一步—— 减肥。 等她瘦下来,就没人会偷偷说她胖了。 朝颜见过元宝的姐姐,身形清瘦高挑,穿着件莹白夏衫,衣摆发带被风扬起,站在远处朝元宝笑的时候,简直比画上的人还要好看三分! 朝颜母父长相都好,她将来定然也不会太差,只要她瘦下来,就会跟元宝姐姐一样漂亮! 朝颜想,到那时,她变好看了,不再扯沈曲发带,不跟元宝顶嘴,他俩肯定也会像喜欢元宝姐姐一样喜欢她。 所以这糕点果子,还是忍痛不吃了! 早实双手提起食盒,笑着道:“这是老太太叮嘱后厨特意做的,说是给您用来表明真心。” 和好不能只嘴上说说,还得付出实际行动。 朝颜表示学到了! 她坐在马车上,双手抱着食盒,要是换成平时,这么香的果子她早就经不住诱惑先尝两口了,但今日朝颜满心紧张忐忑,硬是没有半点食欲。 他俩会不会不喜欢吃啊? 朝颜打开食盒盖子看了眼。 朝家的厨子是老太太花重金请来的,做出来的果子寻常市面上也买不到,饶是朝颜一个京城来的小孩都喜欢吃,何况没出过远门的元宝和沈曲呢。 终于到了书院,朝颜发现她自己还是有些拉不下脸面。 主要是她平时一张嘴不是讥讽人就是在挑事,根本不知道怎么跟同龄人好声好气说话。 元宝也才刚刚到,书袋还挂在身上,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逗沈曲。 元宝两只手攥成拳头,放在沈曲面前,眼睛弯弯,“你猜猜哪一个里面有糖!” 他站着,沈曲也跟着站起来,“这要怎么猜啊?” “随便猜,猜对了就给你吃。”元宝还学岁荌催促他,“快些快些,鸡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啊,里面还有鸡啊?”沈曲惊诧茫然,“不是糖嘛?” 元宝一愣,“姐姐是这么说的,你快猜猜。” 沈曲闭着眼睛,双只手抱住元宝的右手,然后只睁开一只眼睛,用眼睛缝看,“猜对了吗?” “嘿,没有。”元宝打开右手,手中空空。 沈曲失落地“啊”了一声,他刚睁开两只眼睛,就见元宝把左手朝他伸过来,掌心朝上摊开,露出里面的牛轧糖。 元宝笑得比糖还甜,“猜错了也给你吃。” 沈曲瞬间开心起来,双手抱住元宝的肩膀,“你真好。” 抱完才接过糖。 两人一人一块,吃得满脸是笑。 “你真的每次都能猜中啊?”沈曲钦佩极了,“元宝好厉害啊!” 元宝眼睛弯弯,重重点头,“姐姐也说我厉害!” 他运气特别好。 先是遇见姐姐,然后住进师父家,现在是遇见曲曲,又能每次猜中糖。 对了对了,他还拥有了一大块金元宝,姐姐说帮他存着。 元宝感觉自己好幸福啊,他拥有了好多好多东西。 元宝双手捧住沈曲小脸,眉眼弯弯,“好运气分你一半。” 沈曲嘴巴瞬间鼓成小鸡嘴,跟着笑,“吼” 两人互动的时候,半个眼神都没分给身后的朝颜。 朝颜眼巴巴等了半天,硬是没人搭理她。 朝大小姐已经从最开始的紧张忐忑,变成了急躁不耐烦。 这两个人究竟有没有看见她啊!她桌子上放着那么大一个食盒,里面哪一样糕点跟果子不比那什么牛轧糖好吃。 一块糖,就值得两人乐成这样,要是看见她这么些好吃的,不得乐疯啊。 朝颜心底暗暗得意,其实早就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元宝和沈曲开心的样子了,面上却装作很随意,喊,“喂。” 两人不搭理她。 朝颜不高兴,直接说,“哪能次次都猜中啊!我就不信!” 沈曲这才舍得施舍给她一个眼神,“你嫉妒!你小肚鸡肠!” 朝颜,“……” 他怎么这么气人呢! 朝颜努力说服自己不跟他计较,而是看向元宝,说道:“肯定是你姐姐两个手里都有糖,这样不管你猜哪一只手都是对的,才能次次猜中。” 朝颜得意,双手抱怀,“我说的对吧。” 她可太聪明了,甚至轻哼着笑元宝,“你怎么这么傻,连这个都想不到。” 元宝楞了一下,嘴里本来特别甜的糖,突然就没味道了。 元宝眼睫煽动,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好笨啊,他真的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所以他才次次都能猜中。 元宝有点不开心,不是因为岁荌骗他,而是因为他发现他不是最幸运的小孩,他还以为他变得有福气了呢。 看气氛突然冷下来,沈曲瞪了一眼朝颜。 哼,就她聪明,全世界就她一个聪明人! 朝颜被瞪的莫名其妙,她打开食盒,往前推了推,没话找话,“那什么,我请你们吃糕点果子。” 她组织着语言,“吃完果子,之前的事情都不再提了,以后我们也不是仇人了。” 沈曲鼓着脸颊,“谁要吃你的果子啊。” 朝颜今天的好脾气彻底用完,立马叉腰说道:“你想吃还不给你吃呢!” 这蛐蛐先是无视她,后来又很凶地瞪了她一眼,现在还嫌弃她的果子! 朝颜挽尊一般,梗着脖子说,“都是给他吃的,不给你吃。” 她伸手拉元宝,“给你吃。” 元宝下意识往后撤,“我不要。” 姐姐不让他在外面乱吃东西。 朝颜感觉自己被人拂了面子,被沈曲盯着,脸上火辣辣的,一伸手就抓住了元宝的书袋带子,将他用力往这边扯,“给你吃你就得吃!” 元宝看朝颜抓的是书袋,立马一手握着带子,一手去掰朝颜的手指,皱眉说,“不能扯。” 这书袋有些年份了,布料什么的看起来挺新,但其实不如新的结实。 元宝平时用的小心翼翼,恨不得书自己抱着,也怕累着了书袋。要是阴天下雨,他都把书袋塞怀里,淋湿了衣服都没淋湿书袋。 夫子们看见了只当他是仔细书袋里的书,还说他好学爱书,实际上元宝是爱护书袋。 现在身前的带子被朝颜扯住,元宝直接急红了眼睛,重复说,“不能、不能扯。” 会断掉的。 这是师父女儿的东西,很重要很重要。 沈曲看元宝急了,立马帮忙抱着元宝的腰往朝颜相反的方向拉。 朝颜卡在书桌后面,又因为胖胖的比较有力气,一时间三人像极了拔河。 朝颜跟沈曲较上劲,两人往相反的方向抢元宝。元宝一手掰朝颜的手,一手掰沈曲的手,都快急哭了,“松开,都松开。” 果然,“嘶啦”一声,本来就好看不结实的书袋带子,从带子跟袋子的交界处上面几寸的位置断开。 元宝跟沈曲直接被惯性带着往后跌倒,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朝颜手里攥着书袋,被闪得往后退了一步,抵在身后的桌子上。 书袋带子断掉,书袋里面装着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有书有笔有砚台,全掉了出来。 元宝坐在地上,昂着脸楞怔怔看着朝颜手里的书袋。 紫色的书袋本是单肩挎着的,现在带子断掉耷拉在地上,断口撕裂,就是缝都缝不回原样。 元宝眼泪就这么掉下来。 他把,他把师姐的东西弄坏掉了。 36. 036 “还是你会惯着他。” 刘长春看见无涯书院来人的时候,胖脸上的肉吓得一哆嗦,脸色不自觉就变了,“可是元宝出事了?” 昨个那朝小胖就差点被噎死…… “没事没事,人一点事情都没有。”来请刘长春的是助教,负责给夫子山长打下手,干干跑腿的活。昨个就是她去请的朝老太太。 “说起来也不算事儿。”助教把刚才三个孩子的拉扯跟刘长春描述了一遍,反正就是元宝的书袋断了东西掉了一地,人除了摔到屁股别的什么事情都没有。 只是元宝这小孩跟别的小孩不一样,他太懂事听话了,以至于入学几个月来,没哭过没叫过没跟人发生过推搡打架事件。 这么乖的小孩,真遇到事情哭起来的时候,也没人能哄好。 刘长春松了口气,心里猜到元宝因为什么在哭,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孩子没事就行,书袋算个什么。” 别说断了,就是丢了扔了都不碍事。 “大宝今个出去采药了,我去一趟吧。”刘长春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拎上钥匙,就准备关门。 对面长春堂的学徒看见刘长春锁门还楞了下,昂脸扬声问坐在柜台后面的何叶,“师父,可是元宝出事了啊?” 就刘长春那貔貅,常年不离药铺,别说采药了,就是出诊她都懒得出,能让她大白天关门不做生意,定是跟元宝有关。 何叶闻言立马站起来,手撑着柜台探头朝外看。他见刘长春抬脚下台阶要走,忍不住喊了声,“长春。” 何叶极少这般大声,也很少叫刘长春的名字。 他从柜台后面快步绕出来,跨过门槛问,“你去哪儿?” “啊?”刘长春听见动静,扭头朝后看,懊恼地一拍大腿,她情急之下竟忘了喊上何叶。 “元宝在书院有点事,但是不大别担心,”刘长春朝何叶招手,“走吧,大宝不在家,咱俩一起去看看。” 何叶没有半分犹豫,连衣服都没换,直接跟上刘长春。 他眉头微皱,语气担心,“元宝心思细人又敏感,若是出了事定会先把责任往他自己身上揽。” 刘长春跟何叶这是头一次进书院没拎药箱,而是以家长的身份出面。 两人站在书院门口,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别样情绪。 这种因为孩子被夫子请家长的情况,如果她们女儿还活着,那两人早该在十年前就已经体验过。 刘长春本以为这辈子都没这个机会了,谁知道今天倒是因为元宝来了一趟。 刘长春心头百感交集,一路上快步往前走。 何叶迈着碎步跟上她,也是沉默无言。 学堂里这会儿已经开始读书,元宝跟朝颜她们没占用学堂,而是都坐在外面廊下台阶上。 元宝被围在人群中间,怀里抱着书袋,右手紧紧攥着袋子跟书袋的断口,小脸木木的坐在台阶上,脸上只有泪痕没有情绪。 周明钰逗他开心没用,沈曲跟他说话他也不回应,更别提朝颜了,元宝连个余光都没给过她。 他这个情况过于反常,周萃薇没法子,这才让助教去请岁荌来一趟。她要是不在,就请刘长春来。 “元宝?”刘长春不敢保证自己有岁荌那个本事,只试探着喊一声。 围着元宝的几人让出一条路,刘长春弯腰蹲在元宝面前,笑呵呵看他,“怎么还哭了呢?” 元宝空洞分散的目光这才慢慢集中到刘长春白胖的脸上,反应了好一会儿,哑声喊,“师父。” 他一张嘴出声,眼泪就掉下来。 刘长春心头兀的一酸,柔声应了句“嗳。” 元宝抽噎着,有太多话想说,但这些话好像一瞬间都堵在嗓子眼里,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将攥着的书袋抬起来给刘长春看,想说他不是故意的,但光张嘴就是不能发声。 元宝向来哭都是静静的哭,不会像别的孩子那般,受了委屈便要喊破天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只会默默掉眼泪,然后嘴硬说自己没哭,极少跟今天这样,哭到肩膀颤抖,哭到说不出话。 显然是难过自责坏了。 五岁的小孩,因为弄坏了书袋,便觉得天塌了下来。尤其这书袋是刘长春买给她女儿的,是她对女儿的一个念想。 元宝泪眼婆娑看着刘长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嘴唇颤抖,单薄清瘦的小肩膀哭得一颤一颤的。 “好孩子不哭不哭啊,”刘长春伸手用手掌根抹掉元宝脸上的眼泪,脸上扯出笑,只是喉咙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紧,哑声说,“就是个书袋而已,不打紧不打紧,咱们再买一个,师父给你再买个一模一样的好不好。” 旁边的夫子感慨了一句,“就是个书袋……” 元宝平常那么懂事,怎么会因为一个书袋哭成这样呢。 “对啊,就是一个书袋,”何叶站在边上,眼睛看着刘长春跟元宝,轻声说,“只是这书袋是几年前,长春买给我们过世的女儿的,她没用上而已。” 他一开口,场上的几个大人再看向那个紫色书袋的眼神就跟刚才不同了。 寻常物件,跟倾注了思念的物件,完全不能相比。 “元宝向来用的仔细,”何叶眼睛湿润,音调也有些变了,垂下眼睫道:“元宝说,他要替小师姐背着她没用上的书袋,好好念书。” 这样,就相当于小师姐也在学堂里走一遭了,算是弥补了刘长春跟小师姐的遗憾。 何叶微微别开头昂起脸,抬手扯着袖筒,佯装很随意地擦拭眼角的泪。 他跟刘长春的痛,很多人都知道。她们选择唏嘘同情,唯有元宝,试图伸手帮两人抹平这份遗憾跟痛苦。 刘长春蹲在地上,伸手抱着元宝,手掌轻抚他后背,“书袋断了可能是小师姐学够了呢,你师姐可能看够了书院,不想看了,所以这书袋今天就断了。” 她这话像是说给元宝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就算今天不断,明天可能也会断。能陪你这么久,书袋……已经很开心了。” 断都断了,总这么惦记着,只会像元宝这般痛苦。 旁边朝颜双手攥着身前衣服,满脸自责,“对不起。” 她鼓足勇气,往前走半步,红着眼睛跟刘长春和元宝道歉,嗓子里也带了点哭腔,“我不、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我,这书袋也不会断。这事不怪元宝,怪我。” “不碍事,”刘长春手掌抚着元宝后脑勺,吸了吸鼻子,笑着说,“物件再好,又哪能跟人比。反正都断了,再怪谁又有什么意义。” 她把元宝抱起来,转身看向众人的时候,又是张笑呵呵的脸,“今个劳烦诸位了,我给元宝告一天假,正好带他去买个新书袋。” 刘长春看向何叶,“元宝该有他自己的书袋。” 他不是别人的延续,该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刘长春到这会儿算是明白了岁荌的用心。 明明岁荌绣工了得,她那些穿不上的衣服裁裁剪剪缝缝补补,就能给元宝改两身衣服,不省得花钱买了。 小孩个子长得快,今年年初还能穿的衣服,到年尾说不定就小了,与其花钱买新的,不如用别人的凑合凑合。 可岁荌偏不,她宁愿多帮别人带点货,多出去采几回药,也要尽量给元宝买新衣服。 那时刘长春只当俩孩子死要面子,怕穿得不好看在书院里被人瞧不上,现在想想,只恐怕只是一层原因。 更深层的原因是,岁荌一直让元宝拥有属于他自己的物件,屋子,衣服,鞋子,都是他自己的,是全新的。 岁荌在她能力范围内给元宝新东西,是想用行动告诉他,他配得上新的好的。 元宝不是刘雅悦,他就是元宝,是岁岁。 他在永安堂跟长春堂,不需要成为谁的替代,他就是他。 何叶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擦掉眼角的泪,点点头,“是该买个新的了。” 旧的再好再贵,终究一开始不是给元宝的。 新的再寻常再便宜,那也是为他一人买的。 周萃薇亲自将刘长春跟何叶送出门,她看看两个大人,又看看趴在刘长春肩上的元宝,心里有了计较。 她跟刘长春说,“我这腰背有些酸疼,岁荌针灸不错,她这两日要是有时间,让她来一趟呗。” 周萃薇抬手保证,“放心放心,出诊费我一文不少。” “那行,”刘长春点头,“这话我回头带给她。” 两大一小跟周萃薇挥手,从书院离开。 刘长春索性给自己放半天假,抱着元宝,“给你买新书袋,师父掏钱,你随便挑。” 元宝看着被何叶抱着的书袋,眼睫上还挂着泪。 他勤俭持家极了,贴心懂事地说,“姐姐说不定能补,补补还能用。” 刘长春见何叶的目光扫过来,立马摇头辩解,“这可不是我教的,这都是岁大宝言传身教!” 他姐姐岁荌也是出了名的小气貔貅。 不能一有人抠门,何叶就怀疑是她不舍得花钱,也有可能是岁大宝影响的呢。 刘长春挺直腰杆,咬牙开口:“今个就买新的!再贵,都行!”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何叶别开脸,嘴角抿出笑意。 他轻咳两声,朝元宝使眼色,“买。” “至于这个,”何叶眉眼温柔些许,“就同旧物一起收起来吧。” 小孩好哄,被刘长春带到卖书袋的店里后,被泪水洗过的眼睛连眨巴都不舍得眨巴。 元宝左右看,觉得这个好看,那个好像也好看。 老板见何叶手里拿着个旧书袋,便推荐道:“这种款式颜色的我店里也有,你们如果要一样的,我去给你找出来。” 何叶见元宝停在一个水青色的书袋前,久久没挪动脚步,不由朝老板摇摇头,“不用一样的。” 何叶走到元宝面前,弯腰问元宝,“喜欢这个?” 元宝两只手绞在一起,眨巴眼睛小声跟何叶说,“这个好像很贵。” 他笑,眼睛弯起来,“元宝想要个便宜一点点的,这样师父不会心疼。” 今天元宝就是选十个,刘长春当时都不会心疼,至于事后如何,那就不好说了。 她有可能半夜抱着书袋,肉疼她的银子…… 何叶不想让小孩留遗憾,伸手把水青色的书袋拿过来,“就买这个,我跟你师父一人付一半的钱,这样就算是我俩送你的了,如何?” 那自然是好啊。 元宝开心起来,小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才接过新书袋,慢慢挂在肩上。 他臭美的时候,刘长春跟何叶去付钱。 老板笑盈盈收银子。 她看元宝,想起什么,跟两人说,“我去州府进货的时候,听说那边的小孩有好些都染了病,好像都是这么大。不过你俩不用担心,你们就是开药铺的,还能怕这些。” 她也就多嘴一提,“我回来后立马洗澡换衣服,用药草熏了身,就怕把病带回来。” 何叶微微皱眉,扭头看元宝,多少把老板的话放在了心上。 晚上,岁荌回来。 元宝噔噔瞪从屋里跑出来迎接她。 元宝在岁荌面前转圈,鸡崽一样,“姐姐姐姐姐姐。” 岁荌打眼看过去,不由挑眉,“换新书袋了啊,谁给买的?” 太明显了,岁荌不用他转圈圈都能瞧见。她甚至一眼扫过去,连他眼睛肿了点都能看出来。 估计是哭了。 “师父跟何叔叔。”元宝开心完又想起坏掉的书袋,小脸上高兴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 他低头握着身上的水青色书袋,闷闷地说,“我把旧的扯坏掉了。” 岁荌微微弯腰,一手把背后的竹篓取下来放在一旁,一手箍住元宝的腿弯,直接单手将人抱了起来。 元宝惊呼一声,吓得双手搂住岁荌的脖子,然后开心地咯咯笑,整个人趴在岁荌肩上,“坏姐姐拐小孩了” “是拐小狗,”岁荌拇指指腹轻轻蹭了下元宝肿起来的眼皮,“怎么哭成这样,师父给你买新的,就说明旧的不重要了。” 元宝哼唧着,双手环着岁荌的脖子,“那我也好难过。” “这么难过,晚上是不是就没胃口吃煎鱼了?”岁荌偏头看他,故意很开心地说,“那鱼都是我的了。” 元宝想了想,“那还是有些胃口的。” 晚上吃完鱼,元宝已经彻底忘记难过。 擦完桌子,岁荌端着油灯,将灯芯挑亮。 她把针线筐端过来,对着油灯将线穿过针眼。 元宝抱着书袋坐在桌子旁,等岁荌穿了线,才把书袋递过去。 刘长春洗完澡溜达过来,见两人补书袋,笑呵呵道:“早知道不买了。” 岁荌斜她一眼。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件大事,”刘长春神秘兮兮地冲岁荌挤眉弄眼,“周萃薇让你有空去找她一趟。” 刘长春双手撑着后腰活动筋骨,嘴上咋舌,“她说腰背酸疼找你针灸,我看就是借口,这次过去怕是要说别的事情。” 她手搭在岁荌肩上,轻轻拍了拍,“好机会,你得好好想想。” 岁荌抖落掉刘长春的手,没在元宝面前说这事。 “虽然不好缝,”岁荌比划了一下,“但在里面贴上一层布还是能补上的。” 就这么缝上容易再扯断,如果在断口里面贴上一层布,就结实很多。 “他有新的了,你怎么还补旧的。”刘长春看过来。 岁荌伸手揉了把元宝脑袋,元宝昂着脸,微微眯起眼睛用额头蹭岁荌掌心。 岁荌笑着捏他鼻子,“旧的也好好收着。” 补上了,元宝心底就不遗憾了。 刘长春由衷感慨,“还是你会惯着他。” 再小的事情,只要是跟元宝有关,岁荌都正儿八经对待。 岁荌哼哼,不以为羞反以为荣,“我乐意。” 37. 037 “可是元宝对我来说,也不一样…… 岁荌准备今天去趟书院,看看周山长找她有什么事。 只是她白天要先去采药,下午回来坐堂看诊,等快散学的时候才去书院,正好顺路接元宝回来。 “岁荌来书院了?”周明钰听爹爹说岁荌来了,眼睛一亮,立马从舞室换了身衣服出去。 看他小跑离开的背影,沈木槿目露无奈微微叹息,果真是儿子大了留不住。 周萃薇打算找岁荌谈话的事情沈木槿是知道的,只是他对此不太赞同,所以没参与进去。 虽说儿子是独生,可沈木槿也不是很想为了儿子去分开人家相依为命的姐弟。就算岁荌在元宝跟钰儿之间选了钰儿,那也不见得是多大的好事。 沈木槿因自身在混乱场所长大,见惯了人性丑恶的一面,如果岁荌放弃元宝选择钰儿,他心里反而会惶惶不安。但他又说不过周萃薇,只能由着她去。 要沈木槿说,钰儿就不该这么早相看人家,应该晚几年再考虑嫁人的事情。他现在年龄小,认定什么就是什么,既想要未来妻主长得好看,又想要未来妻主专一无二,想法实在是过于理想。 就该等钰儿再长大些,见识再宽广些再挑选妻主,那时他对择妻的看法可能会有所不同。 偏偏萃薇疼儿子,什么都依着他,这才打算找人岁荌聊聊。 “夫子,明钰哥哥去哪儿?”元宝本来在下腰,这会儿坐在地上,好奇地往外看。 沈木槿走过来,手拂身后衣摆屈膝蹲下,笑着说,“哥哥有些事情,元宝下完腰了吗?” 元宝出了层薄汗,小脸红扑扑的,闻言摇头,小声请求,“我想休息一下下。” 可能是今天练舞太累了,元宝感觉四肢酸疼,有些用不上力。 这种情况他之前也出现过,属于用劲过度,歇歇就行。 沈木槿摸摸元宝脑袋,声音温柔,“当然可以。” 他让元宝坐一会,自己则去指导其他学生。 而周明钰一路小跑,从舞室跑到山长的书房。 岁荌今天属于出诊,拎上了写着“永安堂”字样的药箱。这会儿箱子放在桌上,岁荌挽起袖筒站在桌边从里面往外掏东西。 周明钰捂着因一路小跑而跳动剧烈的心脏,大口无声呼吸。他蹑手蹑脚站在书房门口,背对着房内,偷听两人说话。 “您腰背酸疼,可能是久坐时间过长。”岁荌给出的建议是,“针灸不如推拿。” “推拿可以缓解一二,想要腰背好受,最好的法子就是坐一会儿站起来休息一会儿。”岁荌按着惯例,先是给周山长把脉,然后顺便给她复查了一下眼睛,最后才是推拿。 周萃薇趴在软榻上,脱掉了外衫,下巴枕在手臂上,闻言笑了下,“都说静坐有好处,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 “静坐归静坐,久坐归久坐,适当的静坐可以修养身心专注心神,久坐则会腰背酸疼,坐时间长了容易得痔疮。”岁荌让周山长适当做一做提肛运动。 两人聊了半天,都在讲怎么养生,半点没提到别的。周明钰等得有些急,恨不得进去提醒她俩,聊他啊,聊他聊他啊! 周萃薇不愧是山长,说话做事不急不躁,她让岁荌过来看诊,仿佛就真的是在看诊,说的也都是跟病情有关的话题。 等岁荌推拿完,周萃薇付了药钱,她才穿上外衫端着茶水慢悠悠开口。 “家里要是有位大夫倒方便很多,”周萃薇示意岁荌坐下说话,“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痛的,都不用麻烦旁人。” 岁荌笑了,“山长,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要是人人家里都有大夫,那我们永安堂跟长春堂里里外外几十口子,怕是都要蹲门口喝西北风度日了。” 岁荌生着一双漂亮招人的桃花眼,平时不笑的时候,眼里都自带三分笑意,等笑起来的时,眼型弯弯如桃花的花瓣,更是好看讨喜。 周萃薇颔首赞同,心道属实不怪周明钰一眼就能相中岁荌,实在是她长得过于好看,模样身姿在女人中样样拔尖。如今是年龄小,等年龄再大一些,喜欢她的男子估计天天都要去永安堂排队偷偷看她。 岁荌将东西收回药箱,想了想,问周萃薇,“估摸还有多久散学?我能不能提前带元宝回去啊?” “哦?提前回去可是有事?”周萃薇看向岁荌,目露疑惑。 岁荌单手搭在药箱上,另只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翼,“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街边有个买冰粥的,我想提前趁人少,带元宝去尝尝。” 她笑,“小孩嘛,都嘴馋。” 别的小孩嘴馋周山长相信,要说元宝为了口冰粥想提前散学,周萃薇不信。 岁荌是何等聪明啊,这时候提起元宝,心里多少应该是知道她的意思。 她既知道,所以干脆将底线亮出来。 一是元宝,二是永安堂。 周萃薇多多少少知道了岁荌的选择,心里格外可惜。她有些舍不得这么好的孩子,便想争取一二。 “虽说元宝不是刘长春跟何叶亲生的,但我昨天见两人来书院领孩子,感觉也跟亲生的差不多。” 周萃薇抿了口茶水,斟酌着语言,“刘长春跟何叶的事情你也知道,两人的女儿十多年前因病去世,这一直是她俩心头的痛,何叶甚至不愿意再接受别的小孩。” “不过元宝好像不同,”周萃薇跟岁荌说,“他待元宝不一样。如果元宝能认在刘长春跟何叶名下,无论是对这两口子来说还是对元宝跟你来说,都是好事啊。” 岁荌眼睫垂下,双手搭在药箱上,轻声笑了下,“可是元宝对我来说,也不一样啊。” 她提起药箱,觉得话说到这儿也就够了,“元宝就只有一个,我舍不得,我师父跟何叔也舍不得,所以我们四口人只能凑合着过。” “您跟令公子可能没办法理解我跟元宝的关系,但我俩就像——” 岁荌想了一下,周萃薇可能不知道小丑鱼跟海葵是什么,于是她换了个比喻,“就像金盏菊跟月季。” 她道:“我来的时候,见坛子里种了花,那您应该知道金盏菊跟月季一起种的好处吧。” 像月季这种花容易招来病虫害,而金盏菊里面含有除虫菊酯,跟月季一起种对月季有益。 岁荌认真说,“元宝对我来说就是金盏菊。” 她俩是共生关系,元宝不是菟丝花,不属于寄生于她。 外人只看见她收养了元宝,只看见她赚钱养活元宝,觉得元宝是她的累赘,但无人知道,如果没有元宝,她岁荌可能现在还在村里跟岁季情一家三口搅合一起凑合生活呢。 她宁愿活在泥潭里,跟她们互相折磨也没有心气独自挣扎出去。 埋在土里的笋如果不像向上,是长不成翠竹的。 “钰儿的心思……”周萃薇叹息。 岁荌顿了顿,“我如果这两年娶夫,多半也是因为元宝要迁籍。” 周萃薇懂了,明玉虽好,但岁荌选元宝。 周明钰背靠着墙,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岁荌拎着药箱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周明钰连头都没抬。 岁荌朝他微微颔首,提着药箱往舞室走,打算提前接元宝散学。 周萃薇站在门口,双手搭在小腹前,余光扫了眼周明钰,“都听见了?” “嗯。”周明钰食指缠着腰带流苏,声音闷闷的。 “那你如何想?”周萃薇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周明钰身边说,“岁荌是个好孩子,她选择元宝没选你,我甚至更欣赏她。只是钰儿啊,她虽好但不适合你。” 或者说,不适合很多男子。 “我知道,”周明钰吸了吸鼻子,“世间女人那么多,何必非她这根草!” 荌,古书上说是一种神草。 但周明钰还是好难过。 他伸手抱住周萃薇,嗓音染了哭腔,“娘,我可能再也碰不到像岁荌这么好看的人了,我真的很喜欢她。” 喜欢她那张脸,喜欢她系着围裙分她一根蜂蜜麻花,喜欢她眉眼弯弯笑得温和,喜欢她举止有度从不上前跟他搭话迎合他。 往后他可能会遇见别人,但终究不是岁荌。 周萃薇手搭在周明钰的背上,轻轻拍了拍,“那你如果能接受……” 周明钰缓缓摇头。 他不能。 他还是想要独一无二的偏爱跟喜欢。岁荌分给元宝的爱太多了,轮到他时,说不定只剩一个余光,一点敷衍两句应付。 周明钰喜欢岁荌,但心里容忍不了这种偏差。他娇生惯养十二年,被母父众人捧在掌心里长大,不是为了后半辈子被人冷落的。 “那便罢了。”周萃薇拍拍周明钰,“若是想哭就大声哭一场,不丢人。等哭完,咱们钰儿又是明艳大方的小公子。” 年少的喜欢,就跟坛子里开的白月季一般,纯洁无暇干净纯粹,可一场夏雨过后,却会尽数凋落。 岁荌站在舞室门口,没好意思直接往里看。 里面不止小孩,还有几个十多岁的少年,他们练舞的时候肯定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穿,多数都是穿着中衣外面系件轻透夏衫。 沈木槿瞧见了她,笑着走过来。 岁荌朝他礼貌点头,不管多少次见着,岁荌都觉得沈木槿气质独特,温柔似水。 周明钰就跟他不太一样,周明钰明媚张扬,没这么温婉。 “谈完了?”沈木槿柔声问。 岁荌“昂”了一声,转移话题,“我正好回去,想着把元宝顺便捎带回家。” “刚好他今日也累了,就先回去吧,”沈木槿朝里招手,“元宝。” 元宝本来躺在地上发呆,听见声音偏头朝外看,然后就看见穿着莹白色夏衫的岁荌。 岁荌袖筒挽到小臂,露在外面拎着药箱的手清瘦白皙,青筋明显。但就是这么骨感的手臂,却能将他高高举起来。 元宝以为自己看错了,眨巴两下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姐姐。” 他跑过来,穿着袜子站在门口,伸手抱住岁荌劲瘦的腰肢,昂脸看她,一脸惊喜。 岁荌笑着将手搭在他脑袋上,“把书袋拿上。” 元宝回去将鞋子外衫穿好,拎上书袋,站在岁荌旁边,乖巧地跟沈木槿弯腰鞠躬,“夫子再见。” 他把书袋挎在肩上,伸手替岁荌拎药箱,“我可以,我帮姐姐拿。” 他说要拿,岁荌真就双手抱怀,慢悠悠走着,任由元宝抿紧薄唇,吃力地帮她拎箱子。 沈木槿站在门口看。 不用问,他都知道谈完后的结果如何。 沈木槿转身回舞室,岁荌跟元宝朝外走。 元宝提了没有半盏茶时间就累到提不动了,岁荌才单手轻轻松松把药箱拎起来,并顺带着嘲笑他一顿,“让你不好好吃饭。” “我好好吃了。”元宝皱巴着小脸反驳,他只是今天太累了,所以没有力气。 “那怎么没长高,那怎么没力气呢?”岁荌手搭在元宝脑袋上轻轻扯他头顶的揪,哼哼着,“别的没学会,学会跟我顶嘴了?” 元宝,“……” 她好不讲道理啊! 元宝叹息,看了岁荌一眼,任命地摇头妥协,“不顶嘴。” 他小小年纪可承受了太多。 “姐姐,我能提前走吗?”元宝左右看,见别人都没散学,就他先走了。 好孩子瞬间有些心虚。 岁荌点头,“可以啊,我跟你们山长提前打过招呼了,说你想去吃冰粥,所以提前回去。” “……?”元宝皱眉,“我没有想吃冰粥。” 岁荌低头看元宝,伸手捏他小脸,温柔一笑,“你再好好想想,你想不想吃冰粥?” 元宝,“……” 元宝,“想吧?” 岁荌挑眉,“嗯?” 元宝放弃挣扎,“想,特别想。” 岁荌满意了,“走,带你去吃冰粥。” 元宝揉着脸,心里纳闷,到底谁今年五岁啊。 38. 038 “将来你要是娶不到夫郎——”…… “冰粥”又叫凉饮,基本进入夏季后,街头或是酒楼茶铺就会有凉饮卖。 最常见的有杨梅渴水跟木瓜渴水,再复杂些的就是跟冰淇淋差不多的冰粥了。 入口即化香甜可口的冰沙上面洒满煮熟的红豆绿豆荔枝杨梅等,搅拌在一起就是一碗冰粥。 岁荌自带碗勺递给老板,要了两碗。 五颜六色香甜清爽的冰粥,盛出来就冒着丝丝凉气,最讨小孩喜欢。 元宝踮着脚往碗里看,老板见他小脸热得红扑扑的,笑着给他多捡了两颗荔枝点缀在冰粥顶层,“娃娃们都喜欢吃这个。” 荔枝本就甜,经冰糖水泡过更是清甜凉爽。 元宝双手捧过碗,眉眼弯弯地跟老板道谢。 岁荌跟元宝边吃边走,夏季傍晚余热犹在,但舀着碎冰嚼着绿豆,瞬间觉得舒服很多。 “你又带他吃些凉的,”何叶正巧从外面回来,看见这一大一小站在门外头仰着脖子喝碗里化掉的冰水,不由唠叨两句,“仔细拉肚子。” 他看元宝小脸微红,立马皱眉询问,“元宝可是不舒服?” 何叶下意识想过去摸元宝额头,想起什么不由后退半步,没往两个孩子身边凑,只远远地问,“怎么脸这么红?” 元宝脆声回,“是练舞热到啦,没有不舒服。” 没有就好。 何叶见他精神不错,这才小口舒气。 他刚从外头回来,转身避开人回药铺后院换衣服熏艾草。 刘长春在里面听见动静,立马探头朝外瞧,“长本事了啊,吃凉的都不敢进家门!” 元宝笑嘻嘻往岁荌身后躲,只露出半个脑袋偷偷往外看。 刘长春跟何叶都不赞同岁荌有事没事带元宝出去乱吃东西,外头的那些零嘴再好能比得过家里的饭菜健康? 尤其是冰粥,岁荌自己吃就罢了,常常带着元宝一起,两人还不当着大人的面吃,都站在门口柳树下面,喝完了抹抹嘴再进去。 “你说说你,就不能带他学点好。”刘长春对着岁荌指指点点,然后又低头对着元宝唠唠叨叨,“你就不能跟她学点好啊,就学会了她的嘴馋。” 元宝冰凉的双手捧着滚烫的小脸,朝刘长春歪头一笑,拉长音调软声软气求饶,“师父下次不会了。” 刘长春,“……” 刘长春哼哼,食指点着元宝,“这招没用,我跟你说啊这招对我没用!岁大宝哇岁大宝——” 她口口声声说元宝撒娇没用,但扭头就只盯着岁荌数落。 岁荌双手捧脸,朝刘长春眨巴眼睛,“师——” 刘长春,“滚。” 岁荌,“……” 岁荌沉默。 这前后态度差别也忒大了些! 刘长春觉得冰粥根本就不值那个价,化开了都是些凉水。要是想吃凉饮解渴,直接从井里打桶水就行,不也清凉可口吗,何必多花那个钱。 “现在还没七八月份呢,你就带着他吃凉饮,等以后真正热起来你不得带着他下河洗澡啊。” 岁荌将药箱放好,把碗拿出来递给元宝,手轻轻一拍元宝后脑勺元宝就自觉端着碗去后院洗了,“他一个小男孩,怎么跟我下河洗澡。” 岁荌从怀里把诊金掏出来,当着刘长春的面朝上一抛,接住后再双手合十。 刘长春眼睛盯着碎银看,嘴巴瞬间闭上了。 “你的,我的,元宝的。”岁荌分得清清楚楚。 “这周萃薇找你过去聊了什么啊?”刘长春把账记好,白胖的脸上露出好奇,看向岁荌。 “也没聊什么,”岁荌坐在桌边凳子上,“周山长的意思很明显,想让你跟何叔领养元宝。她估计是觉得元宝不是我亲弟弟,我带着他娶周明钰不方便吧。” “周萃薇也忒小气了些,周家那么大一个书院,家大业大的怎么就容不下一个五岁小孩,还想着把他支走只要你自己,”刘长春啧啧摇头,“买一送一多好。” 刘长春看向岁荌,岁荌坐在桌边记她自己的账。 刘长春,“这么说,那你跟周明钰算是黄了?” 岁荌无所谓地“嗯”了声。 “就因为元宝?”刘长春语气透着股幸灾乐祸,“本来能进周家当赘妻的,现在好了,万贯家财没喽,好看的小夫郎也没喽。” 刘长春咋舌,看热闹不嫌事情大,“将来你要是娶不到夫郎——” 岁荌头也没抬的接话,“那是我阴得的。” 如果要把元宝送走才能娶到夫郎,岁荌选择单身一辈子。 岁荌停笔皱眉感叹,“我本以为我拿的是赘妻的剧本。” 知道周明钰这么好看的小公子喜欢她的时候,岁荌不是没想过自己拿的是主角剧本,她甚至都想过周明钰会不会是假少爷,亦或是有钱人家抱错的真少爷。 毕竟她穿的是本真假少爷文。 结果故事还没展开呢,她跟周明钰就黄了。 岁荌拍桌子,她还是不是主角,还是不是! “我难不成在真假少爷文里养娃?”岁荌皱巴着脸,那她岂不是连个路人甲都不算? “什么真假,什么养娃?”刘长春一句没听懂。 岁荌摆手,“没事。” 她疑惑抬头,“元宝怎么这么慢,就两个碗还没洗完?” 平时元宝洗完碗就会颠颠地跑过来,根本不会自己在后院磨蹭。 岁荌合上账本,站起身,“元宝。” 元宝背对着墙站着,听见岁荌拔高的声音这才猛地回神。他有些无措地左右摸摸看看,佯装自己在玩,而不是在偷听她们说话。 他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洗完碗过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师父说明钰哥哥。 元宝还以为姐姐要娶明钰哥哥了,心里小小开心一下,结果就听到周家因为他不要姐姐了…… 他果然不是最幸运的小孩。 就像村里的陈家爷爷说的那样,他成了姐姐娶夫路上的绊脚石跟拖油瓶。 元宝胸口忽然闷闷堵堵的疼,本就酸软的四肢,这会儿更是有些抬不起来。 知道岁荌朝这边走过来,他想跑开,却觉得双腿重到抬不动。 元宝感觉身上像是绑了块又重又沉的石头,沉甸甸地扯着他往下坠。 “姐、姐姐。” 岁荌撩开帘子探头朝后看,就看见蹲在墙边的元宝。 元宝小脸还是红扑扑的,跟熟透的樱桃一样绯红好看。 岁荌蹲下来,眉眼弯弯伸手戳他脸蛋,“哎呀,谁心虚了啊?是不是偷听我们说话了?” 元宝低头,手指抠鞋面。 “行了,原谅你了,”岁荌摸摸他脑袋,“下次要是想知道,就走出来光明正大的听。” 岁荌起身,把衣摆撩起来塞腰带里,盘算着,“晚上吃点什么呢。” 夏季天色黑的晚,但算算时辰,的确到了该做饭吃饭的时候。 她抬脚要往前走,元宝伸手拉住她的衣摆。 岁荌回头看,“嗯?” 元宝昂脸看她,绯红的小脸滚热,“姐姐,我有点难受。” 岁荌低头仔细看,元宝的脸蛋是红得不太正常。她重新蹲下给元宝把脉,却有些摸不准脉象。 岁荌脸上原本轻松的笑意瞬间淡去,她直接伸手将小孩抱起来,没有半分迟疑,抬脚大步往外走,“师父,元宝不舒服,你来给他看看。” 听闻元宝不舒服,何叶立马从对面过来。 他刚洗完澡,身上还带着明显的湿润水汽,“快让我看看。” “我今个去了趟朝府,朝颜就有些不舒服,症状跟元宝现在差不多。”何叶手搭在元宝手腕上,说话的时候,脸色有些差。 刚洗完热水澡的人,脸上却苍白没有血色。 元宝慢半拍反应过来,“哦怪不得她今天没来呢。” 沈曲还说朝小胖是因为扯坏了他的书袋,愧疚心虚不敢来了,感情是生病了。 “如何?”刘长春站在旁边,见何叶迟迟不语,这才轻声问。 岁荌抱着元宝坐在凳子上,何叶坐在对面,这会儿他手从元宝腕子上颤抖着收了回来。 何叶昂脸看刘长春,眼眶微红,目露无助。 上次见他脸上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还是十多年前,那时候她们女儿刚出生就带着病,何叶把完脉,眼睛也是当场就红了。 刘长春神色一凛,直接弯腰撸起袖筒,食指搭在元宝手腕上。 半盏茶后,刘长春颓然往后坐下。她微胖的脸蛋颤了颤,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她跟何叶对视一眼,何叶搭在腿上的手紧攥成拳,微微发抖。 何叶从朝府回来心里就很不安,当时看元宝脸蛋红红,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但因为他刚回来怕传染元宝根本没敢靠近。 可他怎么就没想到,朝颜跟元宝一个书院,朝颜病了,元宝昨个还跟她起了争执,怎么可能逃得掉呢。 两人沉默下来。 元宝靠在岁荌怀里,手搂着岁荌的脖子,将脸贴在她锁骨处,闭上眼睛休息。 岁荌双手抱着元宝,眼睛直直看着刘长春,人有些懵。 岁荌感觉耳朵嗡鸣了一瞬,好像有那么一会儿听不见半分声音。 元宝的呼吸声听不到,外头聒噪的蝉鸣声也消失了,她眼前一片空白耳朵寂静无声。 师父好像说了什么来着…… 岁荌仔细想了一下,才记起她说的是,“天花。” 39. 039 “我可能永远都长不高了。”…… 天花是什么概念,相当于传染能力极快的绝症。 得了天花的人,起初会高烧寒战,觉得四肢酸疼,慢慢地会出现呕吐跟惊厥昏迷的症状。 最多两到四天,面部头部跟四肢近端会出皮疹,也就是暗红色的小丘斑,再过上一两日,斑点会变成痘疱然后化脓…… 此病的蛰伏期是六到十六日,染病后最多能撑十天左右。 因为十天时间,病人身上的丘斑会尽数变成脓疱,这期间病人始终处于高烧阶段,人会活活烧死。 就算侥幸活下来,脓疱破裂结痂,也会在脸上跟四肢近端留下疱痕,也叫“麻点”。 对于男子来说,得了此病,就算是活下来也跟死了差不多。 朝老太太已经修书前往京城,要请最好的大夫快马加鞭过来,何叶下午去看了一次,心中虽有怀疑但始终没敢说是天花。 得过这种病的都差不多死完了,何叶跟刘长春对于此病的认识也是从医书上得知,并没见过真正的病人。 他不敢跟朝老太太下这个诊断,只让朝颜先单独隔离起来,观察一天容他回去翻翻医书再说。 何叶对于小孩生重病有一定的心理障碍,回来的路上都心不在焉,就怕元宝生病。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书袋铺子的老板说州府已经有小孩染病,却没说是这种恐怖的病。 何叶呆坐在凳子上,眼睛看着刘长春,见她脸色刷白后,眸光轻颤,心里瞬间凉了个彻底。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没能发出半点声音,只觉得脸上一片湿润,像是泪水滑过。 元宝他,他才五岁啊。 何叶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眼睛根本不敢往岁荌怀里看,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当初没救活自己的女儿,如今也救不了元宝吗? 刘长春稳了稳心神,跟岁荌说,“……看着像是天花。” 岁荌抱着元宝,以为自己听错了,“天、天花?” 元宝窝在岁荌怀里,低声含糊说,“姐姐,你心怎么不跳了。” 他滚热的鼻尖蹭在她脖颈上,“困。” 他不说疼,只说困。 岁荌低头,牙齿险些将下唇咬出血,疼痛让她清醒沉静很多。 她手轻轻拍元宝后背,问,“头疼吗?除了头,四肢疼不疼?就是你的胳膊跟腿,疼……” 岁荌深呼吸,才稳住声音,“都疼不疼啊?” 元宝脸贴在岁荌怀里,人已经开始有些昏昏沉沉意识模糊,“不疼,姐姐抱着就不疼。” 岁荌低头,额头抵在元宝额头上,久久没说话。 刘长春想拦着她,元宝要真是天花,岁荌这个动作无异于是要跟元宝一起去死。 但她手伸到一半又慢慢收回来。 别说岁荌了,连她都没挪动半步拉远距离。 作为大夫的理性是要离传染性病人远一点,但作为师父,刘长春做不到。 这也是,也是她儿子啊。 岁荌把元宝抱回房间,将他轻手轻脚放在床上。 刘长春道:“先退烧,再观察一两日。” 她看向何叶,“那个朝颜不是已经发病了吗,先看她情况如何。” “如果真是天花,”刘长春脸上颓然,“那只好能保一个是一个了。” 何叶抬眸看刘长春,“你的意思是……” “先通知周萃薇,让她挨个联系孩子家长,仔细观察所有小孩的情况,一旦有发烧的症状,立马送到永安堂隔离。你那边人多,病人就放在我这边吧。” 左右元宝已经病了,她跟岁荌也不在乎了。 “我去找县令跟朝老太太,这事得由她们出面压着,不然镇上容易乱。” 刘长春抬脚往外走,“瞒不住的,不如早早做准备。” 何叶怔怔地看着刘长春,他印象里的刘长春遇到事情都选择躲避,能逃就逃。就像当初女儿生病,她也是不管不问,好像不问了这事情就不存在一般。 如今他看着这个快步往外走的微胖身影,何叶竟觉得是头回认识了她。 永安堂跟长春堂是街上唯二的两个大药铺,他跟刘长春身为大夫,如今出了这种病,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两人身上。 如果真是天花,他跟刘长春病死之前就会先被小孩的家长用唾沫淹死。 病疫混乱时,人的绝望跟无助都会发泄在唯一的希望身上,等希望破灭,做为希望载体的大夫最先遭殃。 可就算如此,刘长春依旧选择站出来,让所有人做好防备。 何叶收拾心情,抬手将脸边碎发连同眼泪一同拂到耳后,抬头朝外走。 对,他是大夫。 他既要救元宝,也要救所有人。 天色昏黑,街上却是声音哗然。 刘长春跟周萃薇以及县令商量好,对外只说是寻常感冒发烧,提醒家长多多注意,并没有直接说是天花。 但短短几个时辰,就已经有三五个小孩断断续续送到永安堂来,进来后连孩子带家长都没再出去过。 有见多识广的老人觉得不对劲,看看县衙里加强巡逻的衙役,再看看严阵以待的永安堂长春堂,心瞬间沉下去。 此病莫不是,莫不是…… 没人敢说那两个字。 平时早就关门吹灯休息的永安堂,时隔多年,再次在深夜中灯火通明。 小孩们都被屏风间隔起来,喝了汤药躺下休息,家长们则睡在另一边,整个堂内都是草药熏蒸的味道。 刘长春说孩子娇弱,先在药铺观察两天再带回家,免得夜里起烧又要再来一趟。家长一听也是这个理,便先凑合一夜。 忙完外头,刘长春趁着间歇时间去了趟后院。 岁荌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元宝不知道在想什么。 “朝家那边可有别的消息?”见刘长春推门进来,岁荌抬头看过去。 没听说。 刘长春摇摇头,坐在床边矮凳上。 元宝睡着了,只是睡得格外不安稳,秀气的眉头一直皱着,向来粉扑扑的脸蛋也是绯红一片。 岁荌怕灯光晃眼,灯芯剪掉半截,因此屋里显得有些昏暗。 前堂没事的时候,两人就坐在元宝床边,没一个说去休息的。刘长春开不了口劝岁荌,岁荌这会儿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我出去看看,”岁荌将元宝拉着她的手松开,轻轻塞进被子里,突然说,“师父你帮我看一下元宝。” 刘长春一愣,“去哪儿?” 岁荌没有半分犹豫,“朝家,去看看朝颜的症状。” 已经丑时了,她去朝家…… “行。”刘长春坐在岁荌的位置上,“我给你看着。” 岁荌扭头看了眼元宝,抬脚往外走。 岁荌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天花起初的症状跟一种病很像,那就是—— 水痘。 水痘初发时,也是高烧呕吐四肢酸疼。但水痘跟天花不一样,水痘不致死。 两者真正的区分就在一天之间,天花要两到三天才会出皮疹,而水痘只要一天。 岁荌接种过天花疫苗,但她小学时却见同班同学得过水痘。那段时间学校因为这病放假一周,她才有时间出门捡塑料瓶。 朝颜是最先发病的,那这个时辰,她身上应该已经起痘了。 只要朝颜是水痘,元宝跟其他小孩就肯定不是天花。 这算是一个希望,岁荌打算去看看。 只是这事她不敢确定,所以没跟任何人说,免得希望破碎只剩绝望。 师父跟何叔,这两人已经经不起再折腾一次了…… 岁荌走后,刘长春坐在床边守着元宝。 元宝昏昏沉沉醒来,他有些难受,身上像是压了石头,又酸又沉,好重啊。 “姐姐。”元宝含糊出声。 刘长春听见声音瞬间凑过来,白胖的脸上堆起笑,小眼睛弯弯,“元宝醒啦,你姐姐出去了一趟,你饿不饿啊渴不渴,哪里还难受?” 知道岁荌不在,元宝才小声说,“师父,我哪哪都好难受。” 刘长春喉咙发紧,手想拍拍元宝哄哄他,又怕他疼,最后胖手抬起又落下,反反复复几次,才攥拳收紧压在床边,“那师父,师父给你哼曲听?” 元宝轻轻“嗯”。 他看着青色的床帐,这是岁荌给他选的。 “师父,我是不是连累到姐姐了?”元宝轻声问,“姐姐因为我,才娶不到明钰哥哥……” 刘长春摇头,“没有这回事!元宝不可以这么想。” 元宝最听话了,果真不再说这个,他只是问刘长春,“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 他不知道天花是什么,但他半睡半醒间听了些话,好像是治不好。 治不好啊…… 元宝想,治不好也没事,这样他就不用继续当姐姐的拖油瓶了。 他已经很幸运了。 这几个月他好开心啊,感觉像是睡在小黑屋里做的美梦,像是偷来的快乐日子。 只是—— 元宝有些小小遗憾。 他叹息了一声,跟刘长春说,“师父,你跟姐姐说,我可能永远都长不高了。” 40. 040 “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两句。…… 何叶今晚一直在忙,药材库房里能调用的药都调用出来提前做准备,就这还是怕度不过这场病疫。 他身心疲惫,明明已经累到半句话都说不出口,但还是想过来看看元宝。 元宝房间的门半掩着,何叶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几乎用尽了力气才抬起脚迈进去。 屋里灯光昏暗,豆粒大小的火苗只映出床边的一点光亮。 何叶抬眼就看见刘长春坐在床边,嘴里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嗓音低哑。 微弱的光亮披在她肩上,映在她发丝上,她弯腰驼背低头拉着元宝的手,脸埋得深看不见表情。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哄小孩入睡的曲子。 她不知什么时候,学的这个。 何叶不知为何,就这么站在原地,一手垂在身边,一手搭在门上,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幕。 刘长春的注意力全在元宝身上,根本没留意到屋里进了人。 她哄元宝睡觉。 这傻孩子也忒傻了点,明明头疼脑热四肢酸软,就这硬是不当着岁荌的面叫苦。 他认为自己拖累了岁荌,竟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挺好。 可他才五岁啊,明明有大好的风景没看过,明明有那么多美好没体验,但此刻唯一遗憾的却是吃了她缸里那么些米面,最后也没能长高一点点。 他觉得他可能永远都长不高了,觉得浪费了她的粮食,浪费了岁荌的一番辛苦。 他都要死了,还这么懂事,半点没任性一回。 刘长春听完是强忍着才没掉下眼泪。 要是知道有这种事情,别说粮食了,元宝就是想吃燕窝她也给他炖。冰粥算个什么稀罕玩意,他要是想吃,她顿顿给他炖佛跳墙,冰粥一天吃八顿都行·。 哪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 她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哪回也没真心觉得他和岁荌浪费她粮食了。都是自家孩子,吃得越多越好。 等元宝昏昏沉沉再次睡过去,刘长春的曲子早就哼不下去,连单个字音都带着哽咽。 她单手遮住眼,脸往下埋得更深,整个人几乎佝偻到伏贴在床边沿子上。 昏黄的光亮搭在刘长春弯曲的脊背上,像极了沉重的石头,压得她无法喘息,压得她抬不起脊背肩膀。 过了许久,刘长春才慢慢坐起来,用粗糙的掌心抹了下脸,小心翼翼捧着元宝的手放回被窝里。 她把岁荌放在床尾的医书拿过来,一手捧着书,一手的食指得挨个点着上面的文字才能看得进去。 烛光下,刘长春痛苦的无声无息没吵到昏睡的元宝。 烛光p外,何叶单手捂嘴昂脸痛哭,眼泪濡湿掌心指缝。 他好像透过眼前这一幕看到了多年前,看到了当初女儿没有时,刘长春独自一人抱着女儿坐在床边是何等的崩溃。 那是她亲生女儿啊,在她怀里慢慢没了呼吸,她那时心该多痛,该多绝望无助。 而他却自私的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她身上,将自己没能见到女儿的遗憾归咎于刘长春的无能无用。 跟她比起来,他这个当爹的才最不配为人父为人夫…… 他因痛苦而逃避了这么多年,任由刘长春背负着一切独自承受。 何叶手把着门滑坐在地上,双手捂脸,哭到肩膀颤抖。 心中某个执念了很久的心结,竟是在今天才彻底打开。 他以为刘长春不心痛,而刘长春的心痛就像今晚这般,若不是无意碰见,根本无人知晓。 她习惯了担负一切,习惯了忍受跟沉默,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伤口露在外面。 而自己身为她夫郎,既不懂她还在怨她,又有什么资格觉得深爱了她这么多年呢。 屋里屋外寂静一片,街上由远及近响起梆子声,已经寅时了。 虽说是半夜三点多,但岁荌还是敲开了朝家的大门。 朝老太太连衣服都没换,白天穿的哪身这会儿穿的还是那身。 朝府的下人都被支到别院,朝颜院里只留了几个忠仆。院子里里外外熏了药草,到处都撒了石灰。下人用何叶给的白布遮住口鼻,如非必要全站在外头伺候。 岁荌被管家提着灯笼引进来,进院门前,还特意给了她一块布,“防一下。” “我不用这个。”岁荌摇头。 她跟元宝接触亲密,头对着头,如果真是天花,她躲不掉的。 管家只当岁荌是医者不避讳这些,心里还感慨她小小年纪心境了得无所畏惧,将来定能成大事。 两人一路来到朝颜屋里。 朝老太太拄着拐杖坐在床边,也不愿意绑个白布遮住口鼻,这会儿眼睛丝毫不离床上的人,就这么彻夜守着。 满屋烛光中,她本就雪白的盘发,这会儿看起来都泛着金色。 “孩子,”朝老太太看向岁荌,眼里带有几分希望,直直地看着她,“可是何大夫有了诊断,让你来传话?” 管家在旁轻声说,“老太太,这是永安堂里坐诊的小大夫岁荌,她弟弟就是上回救了小主子的那个小孩,叫元宝。” 听她提起元宝名字的时候,岁荌眼睫煽动,垂眸落下,心脏跟被人揪了一把似的,活生生地疼。 老太太恍然,她看岁荌年纪轻轻,只当她是长春堂的学徒跑腿呢。 “是元宝的姐姐啊,”老太太抬手,亲自招呼管家给岁荌搬个凳子过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岁荌看向床的方向,朝老太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朝颜,嘴里虽然没说什么话,但脸色难看,眼里流露出恨不得替孩子承受这些的痛苦之色。 “我想看看朝颜的情况,”岁荌直接表明来意,“可以吗?” 朝老太太犹豫了一瞬,“孩子,不是我不信任你的医术,而是颜儿她的情况,不是很好。恐怕……” 恐怕传染她。 岁荌笑了,替老太太把剩下几个字补完,“恐怕是天花,恐怕传出去对朝颜跟朝家都不利。” 不管传染源是从哪里来的,但朝颜的确是先请大夫的人。 如果真是天花,哪怕朝颜是受害者,是无辜者,都会被暴怒的百姓指责怪罪,觉得是她把病带来了县城,觉得她是罪人。 朝颜不过才六岁,这样的指责谩骂,可能比疾病还可怕,朝颜会活在愧疚跟痛苦中,就算死了都不得安稳。 岁荌不是圣人,她甚至觉得元宝都是因为朝颜才得病,心里其实多少有点怨气,她能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 朝老太太见她如此通透,这才没说什么,起身拄拐往旁边让了些,把床沿留给岁荌。 朝颜睡得很痛苦,皱眉紧皱,脸颊烧得绯红,嘴唇发干起皮。 岁荌摸了摸她的脉象,然后撸起朝颜的中衣袖筒查看她手臂皮肤,最后解开她的衣带看她胸口腰腹。 朝老太太双手搭在拐杖上,见岁荌解开朝颜的衣服,慢慢把头低下。因为朝颜身上已经起了丘疹…… 红色针头大小,密密麻麻甚是瘆人。 岁荌却是看得仔细。 她直起腰,盯着朝颜身上的红点看,声音很轻,“不是,不是天花。” 不是天花,是水痘。 朝老太太年纪虽大,但耳朵及其灵敏,听见岁荌的声音后,猛地抬头看向她,求证似的询问,“你说什么?” 她分明听见了,但不再听一遍不安心。 岁荌转身看向老太太,这会儿的朝老太太半分没有官场上杀伐决断的重臣模样,只是个疼爱后辈的寻常老者,眼里写满了惊喜跟不敢相信。 岁荌道:“不是天花,是水痘。” “水、水痘?”老太太重复岁荌的话,险些扔了手里的拐杖大步往前站在床边,低头看朝颜身上的红点。 “可这,这……”老太太听说过天花,得天花的人都是先高烧呕吐再晕厥,最后身上会出红疹,等过些时候,这些红疹就会变成脓疮。 朝颜的每一个症状分明都验证了她得了天花,只是老太太不敢往外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求是别的病。 岁荌指着这些丘疹分部的位置,跟老太太说,“天花的皮疹是离心性分布,也就是头面部、四肢近端比较多,驱干上很少。而水痘的皮疹是向心性分布,首先发生出在躯干上,然后慢慢向头面部跟四肢蔓延。” 她说得很学术,管家一个字没听懂,老太太是半懂不懂。 岁荌有些激动,解释着,“您看朝颜的胳膊跟腿,上面很多红疹,但脸跟手心手背脚心脚背几乎没有。而且最先出疹的地方,已经有绿豆大小的水疱了。“ 也正是这个,说明了朝颜是水痘不是天花。 一是丘疹分布位置,二是出痘极快,用不了两三天。 老太太凑近了看,就瞧见朝颜手臂上果然有个红点变成了水泡,就绿豆那么大,里头清澈如水珠。 本来是很瘆人的东西,但这会儿岁荌跟老太太像是看珍珠一样,欣喜不已。 岁荌说,“天花会死人,水痘不会,水痘最多半个月人就能好,只要不抓破水痘,事后痘粒消除连个疤印都没有。” 老太太侧头看岁荌,眼睛微亮,带了几分刮目相看。 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身不算多合体的莹白色夏衣,高挑的个儿,人很清瘦白皙,长了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桃花的花瓣,盛着勾人心魂的春水。 她说话不急不躁慢条斯理,来的时候带着股“死就死了的洒脱劲”,直到确定是水痘而不是天花,她脸上露出的笑才带了几分真心,有了她这个年龄段的稚嫩欢喜。 “你才多大啊,竟是一眼就能断出是水痘不是天花。”老太太缓声感慨。 岁荌伸手把朝颜的衣服给她拢好,盖上被子,微微摇头,“我只是见过水痘而已,不算多厉害。” 刘长春跟何叶没见过这种情况,一时间难免往差了想,等再过个两三日,两人就会反应过来这症状不是天花而是别的。 岁荌不过是占了个“先”字而已。 不过水痘起初跟天花是有些像,两者发病都比较急,就算是京中见多识广有经验的大夫过来,一时间都不敢做出判断,也得慢慢等病症发酵出来才敢断定究竟是何病。 老太太赞许地看着岁荌,“你可知这事对县城百姓对朝颜来说,有多重要。” 外头现在可能还没反应,等她们意识到这病是“天花”后,定会发现朝颜是最先发病的人,到时候她们就会觉得是京城来的朝颜把病疫带到了这个小地方。 朝老太太已经让家丁守住了门,就怕百姓暴起攻府。 人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 岁荌只是垂眸笑。 这事不仅对县城百姓跟对朝家来说很重要,对她来说更重要。因为它关乎着元宝的生死。 朝老太太可能觉得她“医者仁心”,心里挂念的是病疫,其实不然。 她可能没那么大义,如果可以,她当然想救所有人,但岁荌不得不对自己坦诚,她到刚才为止,心心念念想救的只有元宝一个人而已。 岁荌从朝府离开的时候,是老太太亲自送到门口。老太太本来想让府里的轿子送她回去,岁荌摆手拒绝了。 她快到永安堂时,天边已经露出微光。 夏季天亮的早,不过寅时末,天就露出鱼肚白。 岁荌抄近路,拐了个巷子口,刚出来就听见有人喊她,“岁大宝。” 岁荌,“?” 她听声音很熟,扭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就看见是周明钰。 岁荌,“?!” 周明钰以前喊她“岁荌”都别别扭扭喊不出口,现在直接张口就是“岁大宝”了。 “我听我娘说元宝病了……”周明钰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站在岁荌面前,满脸愧疚。 他娘昨天刚跟岁荌说完,元宝晚上就病了,周明钰虽然知道元宝生病跟自家没什么关系,但就是过不去心里头那道内疚的坎儿。 元宝会不会知道了这事啊,如果元宝是知道后才生得病,还是那种病,该多难过。 “我想去看看元宝,”周明钰摊开手,里头是道平安福,“我去年求的,听说很灵验,想亲手送给元宝。” 岁荌顿了顿,“你知道元宝是什么病吗?” 周明钰深呼吸,点头,“知道。” 他眼里带着水痕,声音也有些哽咽,“所以才想去看看。” 就算是天花,那远远看一眼也行啊。 “我娘跟我爹都说元宝是无涯书院的恩人,我要来她们也没反对,”周明钰吸了吸鼻子,“我想跟元宝说,咱俩没成跟他没关系,是咱俩……” 周明钰看了眼岁荌,低下头,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他抬手抹了一下,很是清醒理智,“是咱俩不合适。” 岁荌眨巴眼睛,没聊合不合适的话题,而是问,“天花也不怕啊?” 周明钰,“不怕。” 岁荌笑,“怪不得元宝喜欢你。” 岁荌抬起下巴朝前示意,“走吧,带你去看看小元宝。” 她心情极好,跟抹着眼泪的周明钰说,“不是天花。” 周明钰抬脸看她,“啊?” 岁荌语气轻松,“不是天花,是水痘。就是寻常的病,跟天花比起来不算什么,不会死人的。我刚从朝家回来,看过了最先发病的朝颜,是水痘。” “水痘?”周明钰没听说过,但他听到了关键性字眼,“不会死!” 不会死! 周明钰双手合十攥紧平安福,对着天地拜了又拜,“太好了呜呜太好了。” 一定是元宝太懂事乖巧了,所以上天把天花改成了水痘,没舍得带走他。 周明钰追上岁荌的脚步,跟她往永安堂走,“我看完元宝就要回去告诉我娘,她们都以为是天花。” “天花,果然是天花对吗……” 周明钰一愣,抬头朝前看,就见永安堂跟长春堂门口堵了好些人,说话的是个七十多岁佝偻驼背的老太太,沙哑苍老的嗓音说出令人脸色骤变的话。 “我就觉得是天花,永安堂跟长春堂还瞒着!” 岁荌跟周明钰站在原地没往前走,这种情况很明显走正门进不去了。 人群里有声音说,“听说最先起病的是朝家那个京城来的小孙女,是她先有得病,我女儿说她昨个都没去书院。” “定是她,定是她把病带到了我们这里!” “祸害啊,孽种啊!” “永安堂里的元宝也病了,永安堂现在就是个毒窝,怎么敢让人往里进的啊,开门快开门,把我夫郎女儿放出来。” “如果真是天花怎么办啊,咱们要坐着等死吗?” 人群里这时候出现了两种声音: “只能舍小取大了,……把那些病重的都烧死,拉到乱葬岗全烧了才行。” “那是人命啊,不能这么干,不能。” 刚才还一致要攻击永安堂的人,这会儿分出一批来,背对着永安堂伸手拦着那些要破门冲进去的人。 岁荌叹息,还好不是天花,否则她的“小狗”就要被人抱走烧死了。 岁荌想,要真是这样,她可能得疯。 作为大夫,她会选择跟所有人同归于尽。既然元宝活不了,那大家一起死。 岁荌感慨,幸好啊幸好,元宝没事,她还是个好人。 两方阵容剑拔弩张时,岁荌快走几步,挤过人群站在永安堂门口台阶上,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两句。” 41. 041 “你不愁没姐夫。” 外头闹得这么厉害,药铺里头不可能半点动静都没有。 刘长春早就被人从后院喊了出来,还好那些带着孩子在永安堂过夜的多数是男子,只会推搡吵嚷哭闹,不会一言不合就要抄东西砸药铺。 今个何叶也在铺子里,帮着安抚里面病人家长的情绪。 他在镇上比刘长春有威信多了,说的话很多人都会听,就算不听不信也多多少少会给他些脸面。 就在刘长春想着先关紧门躲一躲,避避大伙怒气的时候,就听见外头岁荌的声音,“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两句。” 刘长春胖脸忍不住一哆嗦,毫不犹豫地伸手拉开门,双手把着门只露出半张脸瞪岁荌,“你凑什么热闹,快跑。” 她跟岁荌疯狂使眼色,示意她从后门进来啊! 这孩子是不是傻,都这种情况了,她还想着多说两句讲讲道理。 每每逢上病疫,大伙儿想的全是保全自己,恨不得将那些得病的人全部烧死掩埋,跟这种人怎么讲道理,又哪里讲得通什么道理。 岁荌扭头朝后看,“师父。” 底下已经叫嚷开了: “这是永安堂的小大夫岁荌,跟刘长春一伙儿的,她们师徒两人肯定是为了包庇元宝跟朝颜才瞒着大家。” “听她说什么废话,她一个半大的孩子知道什么,要我说咱们就冲进去,把里头生病的人全拉到乱葬岗烧了。咱们总不能因为这么几个人,死整个镇的人吧。” “就是就是,虽说这法子残忍了些,但等天花蔓延开的时候,再想保命可就难了。” 家里有病人的人闻言立马说道: “你们是大夫吗,你们说是天花就是天花,你们见过天花吗。” “对对对,咱们听听小大夫怎么说,都先别急。” 周明钰挤过人群站在岁荌身后,小声问她,“要不让她们去看看元宝?这样她们就会发现不是天花是水痘了。” 看元宝? 这么多人? 岁荌那张好看的脸瞬间门拉成驴脸。 呵,想得美啊! “大家别急,我刚从朝府回来,看了最先发病的朝大小姐朝颜,就是朝老太太那个京城来的孙女,”岁荌道:“她先是高烧呕吐,四肢酸疼,症状跟医书以及你们听闻的天花极像。” “只是,我刚才去的时候,发现她身上的皮疹已经转成痘疱,稍微有经验的老者应该知道,天花的丘疹都是直接化为脓疱,不可能是晶莹剔透的水痘。” “所以,她得的不过是水痘而已,并非是无药可治只能等死的天花。我说这些不是想包庇任何人,只不过是本着医者的态度把事实说出来,你们若是不信——” 岁荌慷慨大方,“完全可以去朝府看看,看看朝颜身上是不是已经开始起痘。” 底下这些人哪里懂得天花跟水痘的区别,她们看向场上最先开口的那个老者。 这是镇上经过事儿的老人,见多识广应该清楚。 老太太佝偻着腰,听岁荌说完不由抬起头,点头说,“我是得过水痘,依稀记得水痘的样子。” 只是她当时症状反应都不如现在这些小孩厉害,所以根本就没当成什么事情。 而这些孩子都不是穷苦人家需要干活的小孩,全是养在书院里读书写字的,体力差些有些娇气,病症反应难免强烈很多,让人乍一看觉得像天花。 “不如咱们去朝府看看呢?”有人建议,“来个人背着奶奶,咱们去朝府看看朝大小姐是不是水痘。” “那朝府咱们进得去?” 岁荌叉腰扬声道:“进得去,你们到门口就说是我让来的。” 看元宝不行,但看朝颜可以。 跟这些人讲道理的关键不是看她能不能说会不会说,而是直接把证据摆出来。 底下的人半信半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决定带上老者去朝府看看朝颜是什么情况,如果不对劲,再折返回来就是,毕竟永安堂就在这里,她们师徒也不会跑。 等人走完,刘长春一伸手把门口叉腰的岁荌给拽进屋里,眼睛看着她,认真问,“你说得是真的,还是只是缓兵之计啊?” 刘长春眉头拧得极深,“要只是为了支走她们的缓兵计,你现在就去后院带元宝走。我,我收拾些银钱给你,你们去州府找大夫治。” 不然等那些人回来,定要叫嚣着先烧了元宝。 刘长春头回露出这么无措的神情,手往身上摸索,抖着手喃喃道:“我跟你何叔是镇上的人,吃镇上的水长大,出了事我俩身为大夫走不了,但你可以带着元宝离开。等事后,事后还活着,再回来。” “师父,”岁荌伸手替刘长春摸钱袋子,“您除了钱财还有没有古董家传什么的,像金银玉器都可以,赶紧趁着她们还没回来都找出来给我,我替你存着。” 刘长春连连点头,顺着岁荌的话说,“好好好,我给你找……” 刘长春起身往柜台后面走,不过迈了两步就回过神。 她猛地扭头看岁荌,见岁荌眉眼弯弯神色轻松,自己白胖的脸上也跟着慢慢露出笑意,哑声道:“是真的。” 要不然岁荌不可能这么语气轻松的开玩笑。 刘长春伸手打岁荌的胳膊,“小貔貅,连你师父的棺材本都敢惦记!还要什么古董玉器,给你两巴掌你要不要啊!” 岁荌笑着躲。 她问刘长春,“师父,您是不是没仔细看元宝身上的皮肤啊,算着时辰,他这会儿也该起痘了。” 刘长春摇头,“他好不容易睡得安稳些,我就没敢再碰他。” 她就坐在床边守了一会儿,感觉也没多久,外头就闹起来了。 刘长春纳闷,“既然元宝起痘了,干脆打开门让她们进来看看就是,何必舍近求远去什么朝府再折腾一顿。” 岁荌跟刘长春以及周明钰往元宝房间门走,他果真睡得安稳很多。 岁荌坐在床边,从被窝里捞出元宝的手臂,将袖筒往上轻轻撸开,露出他白皙的手臂。 上面果真有了水痘。 岁荌只看了胳膊,没解开元宝的衣襟,“咱们作为大夫没什么男女大防,可以解开衣服看看,但元宝一小男孩,凭什么给别人看。” 朝颜就不同了,朝小胖丢得起人。岁荌此举也是帮朝颜,回头朝颜露了肉,老太太还得专门来谢谢她呢。 朝府门口。 门外突然聚集了很多人,可把朝家的家丁们吓坏了。 她们连忙通知管家,说,“她们、她们打杀过来了,定是因为大小姐,所以直接打上门了。” 管家吓得脸色骤变,“你们先撑着,我去通知老太太。” 朝老太太现在知道朝颜是水痘不是天花后,整个人都有了底气,不再像刚才那般心虚。 她板着脸拄着拐,让下人打开朝家的大门,人就站在大开府门的朝府中间门。 老太太双手搭在拐杖凤头上,略带威严的目光朝外扫过来,沉甸甸的气势,让人不敢造次,“诸位来我朝府,所为何事?” 底下安静一片,瞬息之后,有个中年人上前几步拱手行礼,说话比较含蓄委婉,“老太太,我们不是来闹事的,我们是听岁小大夫说朝大小姐得的是水痘,所以想来看看。” 老太太一听是岁荌的意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不管是不是真的,至少明面上看来这病是由朝颜起的,家里有病人的百姓心中定是记恨死了朝颜,往后就算此事过去,她们对朝颜都不见得有什么好印象。 虽说孩子将来是要回京城的,也不在乎这边百姓对她看法如何,但朝老太太是要长久生活在这儿的,朝颜总要过来看望她,要是百姓们对朝颜怀有敌意,朝颜自个心里也不好受。 既然事情由朝颜起,岁荌索性让百姓们来看看朝颜,解开这个误会。 “颜儿好歹也是我朝家嫡长孙女,我朝家不管是在这儿还是在京城,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岁荌把风帮忙引过来,朝老太太就知道怎么用。 她为官多年,最是懂得人心。越困难办到的事情,越显得难得可贵。 朝老太太先是拉长语调,缓慢说出朝颜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然后才话锋一转,态度妥协和蔼很多,“不过事关全城百姓,我朝家还是知道轻重的。为了安咱们大伙儿的心,小孩子这点自尊算得了什么呢。” 朝颜最怕别人说她胖了,朝老太太引着众人进府的时候,特意强调这点。众人心里有数,潜意识里觉得朝颜牺牲很多。 朝老太太让管家解开朝颜的衣服,然后大家三五个一起进去看。 最先进去的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出来后满脸笑意目露惊喜,激动不已,“是水痘,岁小大夫当真厉害,果真是水痘。” “对对对,那痘全冒出来了,就豆粒大小。” “你们说话声音轻着点,人孩子睡着呢,别吵醒了,回头看见这么多人围着她看,怪难为情的。” 知道不是天花后,所有人心头一轻,宛如雷暴天气陡然放晴,蓝天白云无限美好。 本来是致死没救的病,突然变成了小小水痘,这份惊喜足够她们无限宽待朝颜了。 大家进屋的时候,朝老太太就全程站在外头跟众人说话,根本不管里头的事情,全由管家引着大伙儿参观宝物一样参观躺在床上呼哈大睡的朝颜。 朝家管家很会做事,每人走的时候还送了早点果子。 等人散开,管家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还好只是水痘。” 她们这群人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要不是事先从岁荌那里得知朝颜得的是水痘,管家丝毫不敢开门。 “幸好啊,”朝老太太舒了口气,“元宝救了朝颜一命,岁荌如今也救她一命,咱们朝家欠这姐弟两人的恩情实在颇多啊。” 尤其是岁荌引来的这风,直接洗去朝颜身上的“骂名”,这可是份厚礼。 管家来了主意,“您不是修书从京中请了那位来吗,岁小大夫既然是大夫,那必然想在医术上有所长进,到时候完全可以让她跟那位多学学。就算不学医术,由您引荐混个脸熟,将来岁小大夫要是想进京考御医还是别的,都方便很多啊。” 这就是有人好办事啊。 朝老太太眼睛微亮,“这主意不错。” 这般有出息的孩子,将来指不定会去京城深造。由她帮着引路,岁荌会顺利很多啊。 屋里守着朝颜的早实跑出来,一脸惊喜,“大小姐醒啦。” 老太太立马进去看。 跟昨天比起来,今□□颜明显有了些精神。 她想挠胸口跟胳膊,“痒痒。” 老太太拦着她,“挠不得,挠破要会留疤的。” 老太太让下人务必看紧了朝颜,让她别乱抓乱挠身上的水痘。出痘这几日,穿脱衣服都要小心仔细,尽量不要剐蹭到水痘。 朝颜这才皱巴着脸躺下,狐疑着说,“我怎么觉得刚才身上凉凉的,好像还有很多人说话。” 何止凉凉的,她都被人来来回回看得光光的了。 朝老太太开始装傻充愣,“有吗?我怎么不知道啊,可能是我跟岁荌说话的声音吧。岁荌你知道吧,元宝的姐姐,是个很有天赋的小大夫。” 朝颜听到元宝,明显认真很多,“是元宝那个好看的姐姐。” 老太太摸着朝颜微红的小脸,“岁家姐弟对你都有恩情,将来无论出什么事,你都务必记住这点,在两人有需要时全力相助。” “否则——”老太太拍拍朝颜的小胖脸,笑得温柔,“我让你娘打断你的腿,让你狼心狗肺不记恩情。” 朝颜,“……” 她是亲生的吗?是捡来的吧…… 朝府的事情岁荌不知道,她只知道原本想闹事的百姓从朝府回来后,对她的态度截然不同。 如果以前只拿她当个半大的孩子,那这会儿是真觉得她是个厉害的大夫了,连“小”字都不加,直接喊“岁大夫”。 岁荌啧啧感叹,面上不以为意,其实心底可享受了。 知道不是天花是水痘后,所有人对生病也不显得那么紧张害怕。 后院里,周明钰在喂元宝吃药。 元宝靠在枕头上,眨巴眼睛看周明钰,轻声问,“明钰哥哥真的不想嫁给姐姐了吗?” 他低头,手指抠着被上的花纹,“是因为我吗?姐姐会不会因为我,永远娶不到夫郎?” 周明钰伸手揉元宝脑袋,“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 周明钰示意元宝仔细听前院那些声音,撇嘴道:“她现在热乎着呢,但凡家里有男孩的,都指望嫁给岁荌呢。上到十八岁,下到八岁,全觉得岁‘大’大夫厉害。” 周明钰笑着摸元宝脑袋,“你不愁没姐夫。” 42. 042 “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知道吗…… 水痘潜伏期大概是十到一十四天左右,朝颜跟元宝属于最先发痘的一批,后面陆陆续续有不少孩子因出痘被送来永安堂。 一时间,原本不温不火的永安堂热闹起来,每日前来看病的人都要排起长队。 因着永安堂就岁荌一个坐堂大夫,何叶便把长春堂的伙计跟学徒们叫过来帮忙。 “她们就认准了岁大宝,死活要在永安堂治水痘。”刘长春拿着蒲扇转动手腕扇风,脸上是煎药蒸出来的汗。 七月份天气,对着几个炉子煎药,怎么可能不热。 何叶过来看她,将手中端着的冰粥递过去,“吃点解解暑。” 刘长春一愣,扇子别到腰后,忙不迭地双手接过碗,眼睛却是看着何叶,笑呵呵的,“这就是冰粥啊,看着是挺清凉的。” 可能是经历了元宝一事让何叶想起什么,刘长春觉得何叶这两日对她的态度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候,总是暗搓搓对她好。 刘长春满脸笑,眼尾都挤出了褶子,她低头舀着碎冰吃了一大口,因为吃得太急,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舒坦。 何叶坐下来帮刘长春看炉子,柔声说:“是大宝先诊断出的水痘,大家自然信她。” 也算是求个心理安慰吧,好像人送到岁荌这儿就一定会没事一样。 永安堂这两日接待的都是出水痘的病人,寻常人看病依旧是去长春堂。 炉子的热气往外蒸,何叶鼻尖沁出汗水。刘长春单手端着碗,另只手把别在腰后的扇子抽出来。 她蹲在何叶旁边,将冰粥的凉风朝何叶那边扇。 跟以前闷不吭声接受何叶的示好比起来,现在的刘长春学会了给予回应,让何叶知道她并不是没心没肺。 何叶扭头看向刘长春,像是想了几天的决定,“我有事想同你商量。我打算趁此机会,将永安堂彻底做成专门给小孩看病的医馆,我研究小孩疾病多年,自问对这方面还是有些经验在的。” 刘长春倒是没有意见,只是,“那长春堂呢?你两边都要兼顾的话,身子怕是吃不消。” 永安堂本就生意惨淡,要不是这次岁荌诊出了水痘,也不会这么热闹。 何叶到永安堂来,属于扶贫帮忙,刘长春于公于私都很欢迎,当然了,于私她更高兴些。 何叶鬓角碎发被扇风扬起,他脸颊微红,有些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别的,垂眸轻声说,“留大宝在长春堂坐诊,她若是有不懂的,再问你我便是。” 何叶道:“总该给她机会,让她自己摸索历练才行。大宝天赋好,不要两三年定能独当一面。” 到时候长春堂就可以彻底交给她了。 刘长春顿住。 她先是意识到何叶不知何时跟她喊岁荌喊起了岁大宝,一是他嘴里的“你我”一字。 你我。 刘长春把这两个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在嘴里砸吧回味,她定定地看着何叶,扇子都忘了扇,语气压抑着激动,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是咱俩……” 何叶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炉子,脸被热气蒸红,“嗯。” 他故作镇定,“咱俩也不是第一次,就不铺张了,自家四口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就行。” “好好好,不铺张好,”刘长春刚说完就意识到不对,连忙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不舍得花钱。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愿意,我巴不得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再娶你一次。” 刘长春道:“我只是想着,跟铺张比起来,倒不如等元宝出完痘,让大宝做一大桌子菜,咱们带着元宝好好吃一顿,也算双喜临门。” 何叶想法跟刘长春一样。 两人早就过了爱热闹要虚荣的年纪,兜兜转转十多年再回到彼此身边,她们更在乎的是自家人,而不是外人如何看。 话说开了,两人反倒是有点扭捏起来。 何叶看了刘长春一眼,又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刘长春打着哈哈低头喝冰水,含含糊糊问,“那你什么时候搬、搬回来住啊。” 都是两口子了,肯定要住一起。 何叶抬手挽脸边碎发,手顺势遮住臊红的脸,“过两日吧,这几天药铺里忙,没闲空。” 刘长春顺势接话,“那到时候我去给你搬东西。” “长春,”何叶慢慢放下手,指尖攥紧腿上衣裙,低头轻声道:“这些年,对不起。还有当初——” 刘长春笑呵呵地给何叶扇风,温声截住他的话茬,“不必讲这些,也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她轻声叹息,“问题出现时,肯定不仅仅是一方的过错,当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好在你我现在也就三十出头,还不算晚,往后好好珍惜便是。” 若是七十多岁才解开心结,那才该后悔遗憾呢。 何叶红着眼眶点头,“好,听你的。” 两人间气氛正好,刘长春鼓足勇气往前挪动半步,想凑头趁机跟何叶亲近一下拉近感情。 何叶明显也感觉到她这个企图,眼睫煽动垂下,手指攥紧衣摆,红着脸没躲。 就在刘长春伸长脖子的时候,就听见元宝软声软气地问,“师父,药煎好了吗?曲曲都等急了。” 刘长春,“……” 刘长春瞬间僵住身子,哑声道:“哦哦,好了好了这就好了。” 她缩回脖子,把碗放下,起身去看药。 何叶更是抬手遮住半张脸,看着刘长春略显不自然的脸色,有些尴尬又有点想笑。 他清咳两声,招元宝过来,“让我看看。” 何叶查看元宝身上的痘,“好很多了。” 过了最开始两天的高烧,元宝退烧后就开始在药铺里帮忙打下手。 因为生病的都是小孩,元宝就露出自己身上的水痘给她们看,“不怕哦,你看我也有,痘痘比你的还大。” 小孩注意力被他转移,果真盯着元宝手臂上的水痘比起来,“我的好像是小一点点。” 岁荌最怕孩子哭闹叫喊了,因着元宝在,永安堂里小孩鬼哭狼嚎的声音倒是小很多。他跟只小蜜蜂一样,只蔫巴了两天就又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何叶摸摸元宝红扑扑的小脸,“怎么热成这样?” 元宝双手捧着脸,眨巴眼睛说,“曲曲来了,他又痒又热,急得直哭,我哄他呢。” 沈曲晚元宝跟朝颜几天出痘,今个才被送来永安堂。 何叶闻言不由伸手抱住元宝,让他坐在腿上,“你怎么就不哭闹呢?” 越是跟别人家的孩子对比,越显得元宝懂事的让人心疼。 元宝笑,琥珀般干净清澈的眼睛弯起来,“姐姐已经很累了,我要是哭闹的话,她会更累的。” 明钰哥哥说他出痘的那天晚上,姐姐一夜没睡,知道生病不会死人后,姐姐才喝了两大碗汤,说吃饱了才有力气照顾他。 元宝不想当岁荌的拖油瓶,所以能爬起来后,便忙前忙后帮她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比如哄哄小孩,比如给病人端杯茶水顺便催催药汤。 元宝忙起来才觉得充实,才觉得自己是被姐姐所需要的。 “行了行了,汤好了。”刘长春端着碗,“我给你送出去。” 她看了眼何叶,手摸摸了鼻子,“我、我去给他送一趟。” 何叶松开元宝,“去吧。” 外头,沈曲被沈铃抱在怀里,哭到打嗝。 他浑身痒痒,被沈铃束缚着双手死活挠不着,急得满头是汗。 沈枫在旁边拿着吃食哄他转移他的注意力,也是一头汗水。 旁人都羡慕沈曲,虽说是庶子,可父亲在沈家享受着主君的待遇,清清瘦瘦谪仙一样的嫡长姐拿他当亲弟弟疼,亲姐姐更是围着他转。 “这天怎么这么燥热啊。”沈枫扯着袖筒擦汗,拎着衣领抖了两下,扭头朝外看了眼,感觉像是要下雷雨的样子。 天色沉甸甸的,暑气浮躁,气压低沉,让人心烦意乱。 “下雨了好,下雨了舒坦些。”有人跟着说了句。 下雨降降暑气,这样小孩能好受些。 周明钰提着食盒下了马车从外面进来,扬声喊,“元宝,今天有绿豆糕哦。” 虽说跟岁荌没了可能,但周明钰还是很喜欢元宝,平时有了好吃的,也会想着给他留一份,俨然拿元宝当成了弟弟。 元宝开心地跑过来,“明钰哥哥。” 他拉着周明钰去沈曲那儿,一脸欢喜,“曲曲,有好吃哒。” 沈曲泪眼婆娑地看过去,发出疑惑的声音,“为什么明钰哥哥不起痘呢。” 周明钰笑,双手拎着食盒说,“因为明钰哥哥是大人了呢。” 十一岁的大人。 沈铃抬眸看向周明钰,不得不说,周明钰笑起来的时候当真是明媚张扬声音清脆如玉石相碰。 注意到沈铃的视线,周明钰望过去。 沈铃朝他微微颔首示意,周明钰楞了下,慢慢红了耳朵。 如果说岁荌是拔节向上的青竹,那沈铃就是清冷的白月季。 周明钰本来送完食盒就该回去的,毕竟看天色快下雨了,但不知为何,他在药铺里磨磨蹭蹭,等沈家姐弟三人离开后他才回家。 周明钰坐在马车里想,他果真不是个好男子啊,怎么见一个喜欢一个呢? 他以前为何就没注意到城里还有沈铃这样好看的人…… 打听之后周明钰才发现,沈铃大他六岁,怪不得跟他没交集。 等天色黑了后,药铺里的人慢慢散去。 阴沉了一下午的天,终于开始打雷下雨。 吃罢饭,岁荌点着油灯坐在桌边整理水痘的病例本。 水痘不难治,难治的是天花。 岁荌手捏着笔杆想,她记得最开始的天花疫苗其实是人痘疫苗,是从患过天花的人群身上的痘取下来的粉末或者是液体,作为疫苗接种给没有得过天花的人群,后来才是牛痘疫苗。[1] 人痘是不敢想了,牛痘倒是有奋斗的可能。 岁荌想得出神,连元宝什么时候过来的都不知道。 雨声烛光中,元宝乖巧地坐在岁荌旁边看她写字。 见岁荌在走神,元宝才慢慢得寸进尺,在两人坐着的长条板凳上挪动小屁股,朝岁荌身旁磨蹭,最后将小脑袋轻轻靠在岁荌手臂上。 岁荌扭头看他,“困啦?” 元宝摇头,脸在岁荌衣服上蹭了一下,轻声说,“想姐姐了。” 明明他也生病了,但姐姐这两天一直在照顾别人,对他的关心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元宝懂事,心里虽有些小小的失落,但却没讲。 他知道别人病得更严重,更需要照顾,所以他才跑前跑后的帮忙。 只是这会儿药铺里安静下来,只剩他跟岁荌,元宝难免情绪上头显得有些娇气,俗称想撒娇。 他还给自己找了个像样的理由,“外头打雷了,好响。” 元宝额头抵着岁荌手臂,小声询问,“我今天能不能跟姐姐睡?” 岁荌挑眉,“害怕打雷啊?嗯,小狗是怕打雷。” “可以吗?”元宝询问。 岁荌笑,低头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元宝的后脑勺,柔声说,“好。” 元宝昂脸看她,起身的时候差点撞到岁荌鼻子。他眼睛亮晶晶的,语气难掩欢喜,“真的?” “嗯。”岁荌想,小孩怕黑怕打雷多正常,而且元宝生着病呢,跟她睡一夜又没事。前两天元宝高烧没退的时候,她都是坐在床边彻夜守着的,跟同睡也差不多。 元宝开心起来,所有低落的情绪全部一扫而空。 他双手抱着岁荌的腰,“最喜欢姐姐了。” “你最好记住这话,”岁荌用笔的另一端戳他脑门,哼哼着道:“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知道吗?” 元宝嗲嗲地应,“好” 岁荌笑,“听话。” 晚上,元宝如愿以偿地挤进岁荌被窝里,双手抱着岁荌的手臂,美美的睡去。 至于雷声…… 压根就没听见。 这雨下了一夜,到第一天都没停。 午后,朝家来人请岁荌,说是京城来客了,老太太想请她去作陪。 岁荌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应该是朝老太太请的人到了。 朝颜发病当□□老太太就修书前往京城,拿她的帖子递到宫中,求当今圣上怜爱,救救她孙女,于是圣上派了御医过来。 算算时间,应该是到了。 刘长春闻言顿时眼睛放光,恨不得替岁荌过去,“赶紧的啊,磨蹭什么,这机会百年难得一遇。也是你这丫头有福气,竟有这造化,快去快去。” 御医不见得是最厉害的大夫,但跟寻常大夫比起来,身份地位却是最高的。去见御医应该是朝老太太的意思,算是给岁荌多铺一条门路。 而且宫中来的御医,见识什么的肯定比她们多,岁荌就是过去旁听也能学到东西。 朝家的马车停在门口,岁荌都不用自己走路过去。 岁荌把她关于水痘整理出来的病例本带上,想起什么,急着跟刘长春叮嘱一句,“师父,元宝怕打雷,待会儿他午睡的时候,你帮我看一下。” 谁? 谁怕打雷? 刘长春疑惑。 元宝怕打雷? 刘长春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她刚才从后院过来的时候,顶着闪电雷声,蹲在门口拿小棍戳蚯蚓的小孩是谁? 等岁荌去朝府后,刘长春满腹狐疑地朝后院走。 果然,元宝还在那儿戳蚯蚓…… 像院子里这种泥地,一旦夏天下雨就会有蚯蚓爬出来。元宝刷完碗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到底是没忍住找了个小棍过来戳。 刘长春眯着眼仰头看,头顶白光过后没多久便是一道震耳的雷声,而蹲在地上本该怕打雷的元宝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没眨。 他终于用小棍挑起一条蚯蚓,很是欢喜地抬头问她,“师父,这个能钓鱼嘛?” 刘长春,“……” 不知道。 反正钓鱼她不行,但钓岁大宝,元宝估计是个好 43. 043 “小狗。” 从京中来的御医姓赵,四十出头,人有点微胖,说话带着股京城口音。 可能是在宫中拘束惯了,如今好不容易出了京,话难免多起来。 她刚到朝府,朝老太太便请她上座。 赵鹤连连摆手,“在您面前,我可当不得一个上座。” 她拉着朝老太太的手腕,上来就给她把了个脉,“老太傅,您这身体倒是不错,看来还是老家的风水养人。” 朝老太太告老还乡前,官至太傅,只是她没沉迷京中繁华跟高位,见如今朝政稳定便提出回乡养老,为人低调至极。 朝老太太笑,“京中琐事多,一股脑往身上压,不敢有半分松懈,是比不得如今整日悠闲。” 见她心情状态不错,赵鹤就知道她孙女朝颜已经没什么事情了。 “京中也是该病泛滥,别说寻常小孩了,就连皇女都染了病,还好不是那天花,否则我们这会儿定然全被关在宫中出不去。” “我这一路上过来,见不少州府县城都出了此病。有些小地方没见过这种情况,吓坏了,险些闹出人命来。” 只是水痘便折腾成这样,要真是天花可还了得。 毕竟天花有多厉害,很多人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 如果舍弃一小部分人就能保全大家,该怎么选择全由不得自己。 赵鹤来的路上就在担心,生怕县城里的人以为这病是朝颜从京中带去的,到时候闹出事情来,恐怕不好收场。 而今天她一路过来,见城中秩序井然,百姓该看病看病,该出门出门,并没有草木皆兵,提着的心顿时放回肚子里。 “赵御医,实不相瞒,我们这儿刚发病的时候也以为是那天花,当时我将府中能用的人全派去堵在门后,就怕有个万一。”朝老太太跟赵御医说,“还好我们这儿有个小大夫,一眼诊出颜儿的病症。” 朝老太太满脸笑,“她说这叫‘水痘’不叫‘天花’,不会死人。” 老太太夸张地抬手抚着胸口,“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就舒了一大口气。” 赵鹤来了兴趣,“哦?刚发病就能一眼看出病症,倒是有些本事。” “对啊,尤其是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朝老太太道:“是有些医学天赋在身上的。” “您这么一说,我便更好奇了,”赵鹤爱才,当下拉着老太太的手说,“待会儿看完诊,怎么也得引我见见这小大夫。”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讲,已经着人去请了,”老太太领着赵鹤往朝颜的院子走,边走边皱眉,“那孩子长得也特别好看,我见到她总有股熟悉感,就是想不起来了。” 老太太也算桃李天下,见人眼熟却想不起来很正常,不稀奇。 两人来的时候,朝颜在屋里躺着呢。 朝老太太睨她,“还懒着,快起来见过赵御医。” 朝颜这才一骨碌爬起来,穿着中衣朝赵御医行礼,规规矩矩喊,“赵御医安。” 赵御医笑着扶她一把,侧头跟老太太道:“大小姐如今气质内敛,比在京城时显得沉稳懂事很多。” “你少夸她,依旧是皮猴一个,这是生病了才收敛些。”老太太坐在边上,看赵鹤给朝颜检查身体。 “痘差不多已经出完了,”赵鹤放下朝颜的袖筒,叮嘱她,“近些日子吃点清淡的,注意水痘不可抓挠,否则破了容易留疤。” 还好她从宫中带了些淡化疤痕的膏药过来,“以防万一。” 赵御医让身后随从打开药箱,从里面把几个白胖的药罐取出来。 朝颜双手接过,看了眼掌心里的瓶瓶罐罐,又看了眼朝老太太。老太太微微挑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我能不能把这些送给元宝和沈曲啊,”朝颜挺起小胸脯说,“我一个女人又不在乎皮囊,留不留疤都行,但他们是男子,定小心得很。” 赵鹤立马说道:“瞧瞧,还是您老会教孩子,她在京中作威作福时,可想不到关心他人。” 她这话虽有奉承的成分在,但老太太也能看出来,朝颜的确改变不少。 “行,待会儿我着人给他们送去。”老太太让早实好好照顾朝颜,便跟赵鹤去了前厅。 “大小姐清减了不少,脸都小了一圈。”赵鹤之前是见过朝颜的,原先还胖乎乎一小孩,现在瘦了很多。 “身上痒吃不下饭,加上她有意控制饮食,这才瘦了。”老太太出院门的时候正好迎面遇上撑着伞疾步过来的管家,问,“岁荌到了吗?” 管家就是来说这事的,“到了,刚进门。” 赵鹤跟在老太太身边,同她一起朝前走,远远就看见屋檐下,隔着雨幕站着一位清瘦高挑的少女。 她穿着身月白色夏衫,衣服偏大,全靠她长胳膊长腿撑起来,满头乌黑长发用木簪束起一半,其余披在背后。可能是听见动静,她侧身看过来,回眸的一瞬间,让赵鹤愣在原地。 像,太像了。 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盛着三分春意,不笑也带柔情,像极了一个人。 怪不得朝老太傅说这小大夫给人一种似曾相识感,实在是她刚才猛地一回头,的确让人感觉很熟悉。 少女穿着朴素淡雅,身上除了挽着头发的木簪之外,没别的装饰。她素着张白皙好看的脸,既有她这个年龄段的稚嫩青涩长相,又有超出这个年纪的沉稳淡然气质。 赵鹤敛下所有情绪,脸上重新挂上笑,佯装什么都没看出来,笑呵呵问朝老太太,“这就是那位小神医?” 被御医夸小神医,岁荌再厚的脸皮也绷不住,她立马摇头,“不敢不敢。” 朝老太太把两人请到屋里,让管家摆茶。 赵鹤是个很好的长辈,她不在晚辈面前摆任何长者的谱儿,为人也没什么架子,所以老太太才引着岁荌认识她。 如果赵鹤为人清高,恨不得用鼻孔看人,遇到厉害的后辈想的不是惜才而是刁难,老太太肯定不让岁荌见她。 朝老太太是想帮岁荌结缘而是结仇。 赵鹤寻问岁荌镇上情况如何。 岁荌把她整理的病例本拿出来给赵鹤看,“这两天病情缓下来了,出痘跟高烧的人比前几天少很多。这是关于水痘的一些症状汇总,听闻您要来,就想着请您指点一二。” 这孩子会说话,赵鹤喜欢。 赵鹤眼里露出满意神色,如果不是岁荌太像那个人了,她恨不得原地收徒将人打包带回京城好好培养。 “不错不错,很是详细,”赵鹤问,“你既能一眼看出水痘病症,可是自幼学医?” 她道:“亦或是家里有长辈从医?” 岁荌摇头,“我是这几年才接触的,家里没人从医。” 至于穿书的事情,岁荌只要不傻就不会往外说。 “那的确很有天赋。”赵鹤低头看笔记。 她想问问岁荌的详细情况,但又怕引得岁荌怀疑,只得作罢。 两人又聊了不少关于水痘的事情,朝老太太插不上话,全程捧着茶认真倾听,如果两人有人看她跟她对视,她就微笑点头表示赞同,假装自己融入她们。 岁荌从赵鹤这里得知了染病原因,以及重型水痘怎么治。见她多次询问天花,赵鹤还把自己整理的笔记掏出来。 岁荌发现大夫好像都有笔记。她有,何叶有,赵鹤有,她师父刘长春—— 嗯,她师父有账本。 赵鹤见岁荌好学,干脆直接将笔记送给她。 岁荌愣住,反问道:“给我?” 这东西可都是查阅无数资料跟病例总结出来的,跟寻常医书比起来可珍贵多了。 赵鹤笑,“放心放心,我这一手字写得工整又漂亮,你定看得懂。” 太医院有时候怕底下人偷看药方,有时候故意写一些别人看不懂的字。 “你对天花既然有想法,那就送你,”赵鹤大方又慷慨,“如果有什么心得,还请写信告知我。我要是有什么新发现,也给你寄信。” 朝老太太本以为两人会拜个师徒,至少也得是挂名师徒,结果两人聊了一会儿,处成了忘年交的笔友…… 等岁荌回去的时候,赵鹤站在门口看她的背影,嘴里忽然轻声问老太太,“您还记得安王女吗?” 朝老太太猛地扭头看赵鹤,顺着她的目光透过雨幕看向岁荌,顿了顿,慢慢倒抽了口凉气。 怪不得她觉得似曾相识! 被赵鹤点了这么一句,老太太心头大惊。 那位在时,也是个出类拔萃的天之英才,长相也这般一等一的出色。 “可她已经亡故许久了,”朝老太太道:“死前孤身一人,未曾听说有任何血脉留下。” 这事是宫中忌讳,当今皇上养父太君后只要还活着,这事就不能提。 朝老太太顿了顿,看向赵鹤,语气严肃,“安王女事情洗清之前,你万万不可说起这事,全当没见过跟她相似之人。这岁荌不过是寻常农妇之女,对我朝家又有恩情,我希望她过点安稳日子。” “您放心,我自己还惜命呢。”赵鹤道:“什么安王,我完全没听说过,我对这孩子亲近不过是她有从医的天赋罢了。” 赵鹤转移话题,跟老太太说起京中趣事,“您这几年不在京中是不知道,京中也甚是热闹。” 老太太挑眉,“哦?” 赵鹤笑,“礼部侍郎沈大人今年突然多出个儿子来,说是以前升官前寄养在老家的,如今在京中安稳才接回来。” 赵鹤也是听同僚说的,“这孩子可能是被人养太久了,见着亲爹不喊爹,天天追着奶爹一口一个爹,可把沈主君难受坏了,觉得亏待孩子恨不得把天上的星都给他摘下来。” 赵鹤也就听个热闹,“外头还有人说这孩子可能是沈大人跟奶爹私下生的,沈主君被迫认下,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她怕朝老太太当真,“这事您听听就行,我去沈府见过,沈主君对孩子的态度的确是没得说,不像是被迫认下。沈家就这么一个男孩,全家当珍珠般宝贝疼着呢,可见外头风言风语做不得真。” 朝老太太却是想,“如此看来,孩子还是得放在身边养才算亲,等颜儿再过半年,便送回京城去。七岁,是时候进国子监好好念书科考了。” 赵鹤点头,两人又聊起别的,但很多事情都被外头的雨声遮住,声音还没落地便散开。 赵鹤毕竟有皇命在身,只在朝府住了六日。她启程回京的时候,城里的水痘都好得七七八八,朝颜更是没事人一样健健康康了。 岁荌清晨亲自去送她,赵鹤走之前来来回回叮嘱岁荌好生研究她关于天花的笔记,见岁荌应下才笑着坐回车上。 元宝水痘刚好,岁荌没让他见风,今个就没带他出来。 刘长春跟何叶已经和好,何叶也搬回永安堂住,依两人的意思,她们四人小规模庆祝庆祝就行。正好今天岁荌早起送人,顺便买些菜回去,晚上做顿大餐。 元宝身上的水痘全消了,除了肩头锁骨处留了个痘印外,别处没留半点疤。 就肩头锁骨那块,也是他挑蚯蚓被岁荌当场看见,他心虚地抱着岁荌哼哼唧唧小狗磨人时才不小心蹭破了痘,留了个黄豆粒大小的疤印。 岁荌嘴上说他活该,但还是叮嘱他涂抹朝老太太送来的药。 晚上,岁荌烧了一桌子菜,还特意打了刘长春喜欢的梅子酒。 等人坐齐,岁荌端起碗,以茶代酒敬刘长春跟何叶,“师父师公,百年好合!” 之所以叫师父而不是师娘,是因为父有生养之恩,所以以“父”为敬称。 今日改口喊何叶,也是从何叔改成了师公。 何叶老脸有些红,看了眼刘长春。刘长春笑呵呵地,放在桌下的手在跟何叶对视时,横着搭在他手背上,将他的手包在掌心中。 两人看向元宝。 元宝也端起碗,“师父,师公” 何叶笑着应下,随手给了个红封。 “来来来元宝,师叔给过红封了,那师父就不给了,”刘长春抽出根干净筷子,在自己酒碗里涮了一圈,笑呵呵逗小孩,“师父请你尝点好喝的东西。” 见岁荌瞪过来,刘长春才讪讪地放下手。 岁荌把碗放下,“我去把鱼盛出来,你们先吃。” 她锅里还炖了鱼,只不过不是用蚯蚓钓的,而是买的。 看岁荌身影消失,刘长春立马欠欠地再次逗元宝,“尝尝。” 元宝蠢蠢欲动,扭头朝后望,见岁荌没回来,才伸长脖子尝了一下筷子尖尖。 只尝了一下,白皙的小脸瞬间皱巴起来,“呜呜辣。” 何叶伸手打刘长春,端起茶水递到元宝嘴边,“快漱漱。” 刘长春端起酒碗品了一口,“哪里辣了,这分明是我这十年来喝到的最好最香甜的酒。” 等鱼端上来,元宝吐着舌头跟岁荌告状,“师父让我尝尝,说好喝。” “以后没人给你打酒了,”岁荌捧着元宝的脸看,见他脸色还好,哼道:“想喝让师公给你打。” 刘长春看向何叶,“夫郎,你看这……” 何叶假装没听见,低头给元宝剥鱼肉。 刘长春叹息,“那我今天多喝点。” 饭吃到最后,元宝最先饱的。 他站在屋里柱子下,努力踮脚,“长高高。” 柱子上面是岁荌用炭笔画的印子,标着他的身高。 岁荌笑,她明明没喝酒,整个人却懒洋洋的,透着股放松的慵懒劲儿,“元宝。” 元宝没理她。 岁荌笑,“小狗。” 元宝才扭头冲她“汪”了一声,岁荌顿时笑得更开心了。 元宝围着饭桌跑来跑去,唱他从刘长春那里学会的儿歌。 被小孩公开处刑,刘长春捂着红脸,不停地“哎呀哎呀”。 场上几人,除了刘长春略显尴尬外,其余三人都笑得很开心。 日子就同今晚这般,平淡快乐,眨眼间便过了八年。 44. 044 “岁荌姐姐要娶夫啦,你不开心…… “元宝”沈曲拉长音调,人没到声先到了。 他拎了一篮子新鲜的荔枝,上面还用翠绿叶子遮挡着,生怕外头烈日把鲜荔枝晒干巴了。 沈曲今年刚满十三,虽说脸上带着些婴儿肥,但生得及其可爱讨喜,笑起来的时候圆圆的小鹿眼睛弯弯,看着格外干净真诚。 今天书院休息,他大姐姐的夫郎周明钰得了新鲜荔枝,要他来给元宝送一篮子。 虽说周明钰嫁给了沈家嫡长女沈铃,跟岁荌有缘无分,但这些年却一直拿元宝当成亲弟弟对待。 三年前他嫁进沈家后,但凡有了好东西,周明钰都一式两份,有沈曲的一份,必然有元宝的一份,不偏不倚。 对于他这个行为,几家人都习以为常。沈曲这个妻家弟弟不仅不会吃味,甚至恨不得把好东西多分给元宝一些。 反正元宝疼他,最后好吃的那些东西都会进入他的肚皮里 沈曲时常用这个法子躲着家人偷吃东西,以至于如今都快到了议亲的年纪,脸上的软肉怎么都减不下去。 沈曲提着篮子朝长春堂走。 永安堂如今几乎成了小孩堂,专门医治八岁以下孩子的疑难杂症。堂里由何叶坐诊,刘长春辅诊,生意很是不错,不过还是比不得对面的长春堂。 两年前岁荌满十八岁,何叶大手一挥,将长春堂彻底交给她管理。 而岁荌因八年前的水痘病疫一诊成名,这些年名声都传到了附近州府,岁小神医的名号比她师公何叶还要响亮。 岁荌接管长春堂,元宝干脆给她打下手,负责管账记账,成了堂里的二把手。 今个虽然岁荌去外地出诊不在,但元宝肯定在堂里。 沈曲往里探头看,果真在柜台前面看见那个水青色的身影。 元宝跟沈曲同岁,因生日在清明前后,如今已经盛夏,算是满了十三岁,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龄。 跟沈曲的婴儿肥脸蛋不同,元宝属于从小漂亮到大。 他满头乌黑长发顺滑如丝绸,就这般披在单薄清瘦的背上,额前长发拢着鬓角两边的碎发,用水青色发带束成一缕垂在背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跟巴掌大小的精致脸蛋。 他眉眼如画,眼睫浓密偏长,眼底清晰如湖泊,笑起来时像是荡着水纹,每多看他一眼,就觉得这水波像是漾到了心底,波动着心中一池春水。 元宝今天穿着身银白长衫打底,外面罩着件水青色轻薄开襟夏衫,腰间用食指宽细的银白丝绦束出一截纤细的腰肢。 他跟岁荌一样,长胳膊长腿,典型的衣服架子,别说如今穿着这身好衣服,就是披着个麻袋都掩盖不住他白皙的皮肤好看的脸蛋。 他单手捧着账本,神色专注认真地倾听对方谈话。 因他过于好看,被他专注盯着的人,脸色早就红得不像话,说话也有些结巴。 “今日草药,已经、已经齐了。”空青今年十五岁,她本就是害羞的性子,所以在铺子里负责清点跟收购草药,平时在药库守着,只有过来对账的时候才到前面来。 空青不喜欢跟人说话,尤其是不想跟元宝说话,因为小掌柜长得太好看了!跟他说话空青会不争气的脸红。 而且小掌柜说话音色也是清清脆脆格外悦耳,只要他一开口,空青就不好意思,更何况如今对着他这张脸听他说话,空青整个人紧张到不行,已经开始结巴了。 空青不管见小掌柜多少次,都会感慨怎么会有人生得这般好看,就跟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身上带着清雅的书卷气,说话不急不躁做事有条不紊。 明明才十三岁,气质跟谈吐都远远超过旁人。要不是他从小长在这儿,空青都要以为这是跟朝家那个朝大小姐一样,是京中来的贵公子,下来游玩的。 尤其是小掌柜已经长得这么好看了,本该娇娇气气被人捧在掌心里作威作福才是,但他会下厨做饭收拾碗筷打扫药铺,这些他全会! 空青第一次见着小掌柜挽起袖筒收拾碗筷的时候,有种仙子堕入凡尘的感觉,好像他清冷的衣袖瞬间就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使得他整个人更生动鲜活。 空青也是慢慢才知道,小掌柜元宝的性格并非跟长相这般让人高不可攀。 他其实性子特别好,不随意跟人发火,不大小声骂人,甚至格外勤快温柔。 贤惠的性格跟矜贵的长相截然相反,如果不是深处,根本没人知道他清冷专注的眉眼下,是个很随和淡然的脾气。 哪怕知道他随和,空青还是紧张,直到余光瞥见门口的沈曲,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沈家话痨小公子来了,有他缠着小掌柜,她好能偷偷缓一缓。 空青伸手跟元宝指了指门口,“小掌柜,沈公子来了。” 元宝顺着空青的目光抬眼看过去,就瞧见门口那个探头探脑的杏红色身影,眼睛不由弯起来。 “元宝”沈曲嘴巴甜死了,上来就是,“你怎么这么好看呢,我刚才在门口都看痴了。” 沈曲总是边感慨他家元宝漂亮贤惠,边生气他到了快议亲的年纪。 元宝这些年被岁荌姐姐捧在掌心里长大,养出这般好的模样跟性子,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 沈曲觉得,元宝这小贤夫的性子配得上世上所有女人,但好像没人配得上元宝。 至少沈曲认为,没哪个女人能像岁荌姐姐那般疼元宝疼到了心尖尖上! 元宝将账本合上,伸手屈指在沈曲挺翘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眉眼弯弯轻声道:“少夸我。” “我说的是实话嘛。”沈曲挨到元宝身边,将手里篮子提高,“姐夫让我送你的荔枝,我替你尝过了,又大又甜!” 元宝朝空青微微点头,“你去忙吧。” 呜呜呜他好有礼貌跟教养,空青抚着狂跳的胸口,马不停蹄地离开。 欣赏归欣赏,但不妨碍她不敢跟小掌柜面对面说话。 等空青离开后,元宝才放下账本,拉着沈曲做到一旁空闲的桌子边。 “明钰哥哥最近身子怎么样?”元宝伸手拿荔枝,剥开后第一颗却是递到沈曲嘴边,温柔哄他,“啊” 沈曲乖乖张嘴,像个小废物般接受元宝投喂,并且习以为常。 “姐夫他最近孕吐明显,”沈曲含着荔枝说话含糊,“大姐姐担心的厉害,说等岁荌姐姐回来后,请她上门看看。” 周明钰三年前成婚,如今这却是头胎,主要是太忙了。 周山长在周明钰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替他打算,说想给周明钰找一个家世清白人品绝佳适合入赘的妻主,起初选中的是岁荌,后来这事作罢后,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 结果两三年过去,周明钰却决定跟沈家嫡长女沈铃订亲,不是入赘,而是出嫁。 周明钰觉得他不需要别人帮他经营书院,如今他母父安好,自己能力足够,完全可以担得起书院的重任,何必当个依赖她人的菟丝花。 沈木槿倒是很支持儿子的想法,周萃薇犹豫再三,也同意将唯一的儿子嫁出去。 周明钰人虽说嫁进了沈府,但时常却在无涯书院里忙活,以至于成亲三年,今年才有了身孕。 对此沈家母亲很有意见,可惜这意见还没张嘴见风就被沈铃抹杀于无形。 有时候周明钰在舞室见着元宝,两人闲聊时,周明钰就会跟他感慨还是年纪大的懂得疼人。 每每周明钰都是一脸幸好的表情,还好他对岁荌放弃的干脆利落,否则就岁荌那个狗性子,如果当真嫁给她,指不定怎么样呢。 元宝虽然每次都想替姐姐说话,但犹豫一瞬,还是把话咽了进去,选择笑着倾听。 他姐姐很好。 不过周明钰嫁得也不错,他今年虽然二十了,依旧跟个少年一样,明媚张扬,显然成亲后的日子格外滋润,没半点烦心琐事缠绕在眉间。 只是可能最近天气太热,周明钰本就七个月身孕,如今更是难熬。 沈曲张嘴,刚准备低头把荔枝核吐手心里,就见元宝端着碗正好放在他下巴下面,沈曲一低头,就把核儿吐进碗里。 沈曲呜呜,“元宝,你不要嫁人好不好?” 他舍不得。 他都舍不得,何况岁荌姐姐跟刘长春妻夫呢。 沈曲拉着元宝的衣袖晃来晃去,可怜巴巴看着他,“实在要嫁,你嫁给我二姐姐好不好,这样咱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元宝,“……” 元宝伸手戳沈曲额头,“不可以这么说。” 否则闲话传出去,姐姐会生气,觉得别人坏他名声。 沈曲单手捂嘴,声音轻轻,“我就只跟你说过,我在二姐姐面前都没提过。” 在二姐姐沈枫跟别的女人比起来时,只要比较对象不是岁荌,沈曲无脑护姐。 但说到娶元宝,沈曲婴儿肥的小脸瞬间皱巴起来。 他二姐姐何德何能配得上元宝! 沈曲疑惑,“姐夫孕初期都没吐过,怎么现在吐得这般厉害,人都瘦了一圈。” 他看着很是心疼。 元宝剥荔枝,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眉眼间也是担心,“许是苦夏。” 他想了想,语气欢喜一些,“姐姐可能今天会回来,等她来了,我便同她说这事。” 沈曲这才安心下来,“好。” 说到岁荌要回来了,沈曲就忍不住联想到杜掌柜的儿子,也是极有可能跟岁荌定亲的杜锦儿。 岁荌今年二十了,寻常女人在十岁就已经成家,稍微早一点的,二十岁的时候女儿说不定都两三岁了。 只是岁荌前几年忙着学习医术针灸,这两年忙着管理药铺跟外出看诊,导致很多时候没时间想她自己的婚事。 刘长春妻夫对此倒是无所谓,丝毫不急着催婚,甚至每次遇见媒人上门说亲,刘长春就双手抄袖,摆出那副“啧啧我又不是她亲娘你这事让我很难办”的表情,以至于岁荌到现在还单着。 直到去年,岁荌给刘长春何叶妻夫买了座宅院,逢年过节一家四口会过去住。而衣服铺子的杜掌柜正好跟她们是邻里,就住在旁边。 杜掌柜家里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跟寻常人家重女轻男不同,杜掌柜重男轻女,格外疼儿子,连铺子都是交给儿子杜锦儿打理。 可能是眼界宽了见识多了,寻常女人杜锦儿看不上,但对岁大夫岁荌芳心暗许。前些年始终没机会跟岁荌有任何交集,直到这两年,两人才说上话。 杜锦儿生得清秀俊俏,模样虽然不算多出挑,但管理铺子却是一把好手,将来定是个贤内助。尤其是杜锦儿看起来对元宝极好,于是岁荌有所松动,对他态度也好上几分。 众人都在猜测,最迟金秋时节,岁荌就会跟杜锦儿订亲,两人怕是好事将近。 “元宝你这身衣服真好看,是杜锦儿帮你挑的吗?”沈曲眨巴眼睛,捏着荔枝问。 元宝剥荔枝的动作一顿,眼睫垂下,轻声“嗯”了句。 是好看,也很合身,刚送来时姐姐也夸过颜色衬他…… 元宝不由抿紧薄唇,但他不知为何,不是很喜欢。只是因为姐姐说好看,他今个才穿而已。 沈曲笑,打趣他,“岁荌姐姐要娶夫啦,以后还能多一个人疼你,不开心啊?” 元宝剥开荔枝送进沈曲嘴里,对于这个话题只笑不语,“这个荔枝肯定又大又甜。” 提起吃的,沈曲瞬间被转移注意力。 他低头在篮子里扒拉,嘴里含含糊糊,“我给你挑个更大的。” 元宝擦干净手指,坐在桌边,一手捻着锦帕,一手托腮,视线虽落在沈曲身上,但心思早就跑远了。 杜锦儿。 外人看来杜锦儿对他当真没得说,每次店铺里来了新料子,杜锦儿都会给他留一份,做成他的尺寸亲自送过来。 杜锦儿对他的事情也很上心,如果他有个头疼脑热,杜锦儿总会帮忙照顾让岁荌去休息。 虽说还没嫁给姐姐,但他姐夫的姿态已经摆明。 元宝眼睫落下,嘴里明明是清甜的荔枝味道,但心里却麻麻木木的半点甜意都没有。 五岁时,元宝还想着撮合明钰哥哥嫁给姐姐,可如今他十三岁,却不想姐姐娶别人,尤其是不想她娶杜锦儿…… 其实岁荌这么多年娶不到夫郎,跟元宝多多少少还真有点关系。 他太好看了,十一二岁时就已经出落得如此漂亮,让人完全可以想象他十四五岁脸蛋长开时,得多好看。 有这么好看的一个少年在身边,而且还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别的男子免不得会多想。 容貌不够自信的,会嫉妒元宝的脸蛋,觉得被他比下去了,岁荌有元宝在前哪里看得上别人。 家世不够自信的,会嫉妒元宝管着药铺,有丰厚的嫁妆跟私库。 岁荌赚到钱会分给元宝一份,嫁妆归嫁妆,私库归私库,以至于不少男子听说元宝嫁妆多并且是长春堂二把手后,会生出退缩心理。 他们会想,岁荌该不会把所有家财都掏空了填补她弟弟吧?有这样的非血缘弟弟,往后日子怎么过? 杜锦儿是这几年里,对元宝最好的一个,既没说过他容貌逼人,也没提过他嫁妆丰厚。 元宝苦恼到双手托腮。 杜锦儿看起来太好了,也讨得师父师公的喜欢,元宝心里很怕姐姐会娶他。 因为杜锦儿看他的目光总像是在看一个外人,仿佛姐姐是他杜锦儿的,而他元宝终究不过是个跟岁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 只要他嫁进门,岁荌连同长春堂,还有师父师公,都是他杜锦儿的…… 他这份毫不掩饰的侵占感,让元宝有些不安。 45. 045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我…… “荔枝太多了,今天怕是吃不完,”元宝想了想,“我放井水里冰一下。” 何叶口腹之欲不重,基本任何东西都只是尝两口,平时家里有什么吃食,全是她们三人吃,但现在家里只有师父跟他两个人。 岁荌说是今日回来,具体什么时辰能到却说不准,元宝怕荔枝放久了会不新鲜,于是想打盆清凉的井水,把荔枝泡进去。 想起岁荌,元宝眼里带出笑意,双手托着腮眉眼弯弯,“这样姐姐回来就有冰荔枝吃了。” 他眼睛弯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温顺,像极了抿起耳朵昂脸笑的小狗狗。 沈曲没忍住,伸出双手贴着元宝的手背,左右晃动搓了搓他的脸,“你好好看啊元宝宝” 元宝被逗得咯咯笑,身体后仰躲沈曲的手,“去洗手去洗手,黏黏的。” 沈曲这才嘿嘿笑着,连蹦带跳往后院走,“那你帮我剥两颗大的。” 他要一口吃两颗! “好。”元宝应下,低头在篮子里挑拣荔枝,嘴里碎碎念,“大的,要大的。” “元宝?”杜锦儿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看着元宝翻捡荔枝的动作,迟疑了一瞬,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息一声,“吃东西不能这么挑拣,否则你捡剩下的那些谁吃呢?” 元宝侧头就瞧见杜锦儿,被他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元宝脸上有些尴尬,手里刚挑出来的荔枝好像就是“罪证”,拿着不是,放下也不是。 “我不是……”元宝往后院看了眼,想解释。 杜锦儿却是一笑,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这次记住了就行,下次别这样了,不然传出去旁人会说你做事自私,东西只想着挑大的挑好的,半点不想着旁人。” 元宝垂眸剥荔枝,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碗里,轻声应,“我记住了。” “岁荌还没回来?”杜锦儿左右看,没见着岁荌,脸上露出些许失落,“我做了荔枝凉糕,说给她接风解暑呢。” 元宝这才仔细朝他手里看过去,果然看见他提着个食盒,就垂在莹白色衣裙旁边。 杜锦儿很懂得自己的优点在哪里,就像是他容貌清秀,不属于艳丽的那一挂,他穿衣服就穿得比较素雅。 这样衣服衬着脸蛋,就显得他清丽俊秀,从而不会让服饰喧宾夺主。 只不过今年他因岁荌习惯穿莹白色衣服,从而不动声色的调整了自己的衣服颜色,跟她有股暗搓搓的相配感。 有时候两人站在一起时,一对莹白,旁边水青色的元宝颜色格外明显,反而衬得像个外人。 可元宝的衣服,从去年开始,基本上都是杜锦儿做好了送来。 元宝又比较勤俭,在已经有很多新衣服的情况下,丝毫不舍得再花钱重新做,否则既浪费姐姐赚的银钱,又会让旁人误会他对杜锦儿有意见,连他送的衣服都不穿。 元宝性格可能比较敏感,几次之后,便对杜锦儿的印象不是多好,连带着不想让岁荌娶他。 杜锦儿今年十八岁了,在未出阁的男子中算是年龄比较大的。 旁人因他对岁荌有意思,便觉得他是在等岁荌。 自然,提起杜锦儿的年龄,就免不得有人会说岁荌耽误了杜锦儿,人男子等她到十八岁了她都没上门提亲。 可实际上岁荌对他没半点男女之情的暗示,杜锦儿如今还未出嫁,全是因为眼里看不上别的女人,所以才拖到今日。 元宝忍得下自己身上的不公,却容不得别人说岁荌半句不好。 尤其是这些对岁荌不利的语言,话里话外都向着杜锦儿。 元宝捏爆一颗荔枝,汁水溅了一手。 他眼睫落下,捻着锦帕轻轻擦拭手指,想起什么,眨巴两下眼睛,侧头看杜锦儿。 “锦儿哥哥,”元宝微微偏头,露出最无辜好奇的神色,故意试探着问,“我能不能先尝尝荔枝凉糕啊?听起来很好吃。” 杜锦儿抬头正好对上元宝那张好看的脸,微微一顿,握着食盒把手的手指不由收紧,轻轻反问,“啊?” 元宝长发披在身后,随着歪头的动作,发丝绸缎般滑落肩头,乌黑发丝里面掺着水青色发带,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纯欲感,让人想洗干净手,慢慢帮他把发丝中的发带捋出来。 杜锦儿想,如果他是个女人,怕是都会忍不住对元宝心动。这样的尤物,清纯又撩人,人间能有几个。 可惜的是,他是男子,相中的又是元宝的姐姐岁荌,心里便不是很喜欢元宝这副无辜单纯的表情。 像极了缠着岁荌的菟丝花,依赖着岁荌而活,让人想把他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枯死。 杜锦儿不管心中想法如何,脸上都带着笑,原本单手拎着的食盒,如今变成双手握紧,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岁荌还没回来,你要先吃吗?” 元宝眼里露出笑意,微微摇头,“那等姐姐回来吧。” 他继续剥荔枝。 外人都说杜锦儿对他没话说,还没过门就拿他当亲弟弟对待,唯有元宝本人不这么觉得。 沈曲甩着两只手从后院出来,瞧见杜锦儿来了,还甜甜地喊了声,“锦儿哥哥,来找岁荌姐姐啊?” 杜锦儿眉眼温柔一笑,有些羞涩地点点头,“曲曲来了。” 沈曲茫然,“我一直都在啊。” 怎么说得好像他是客人一样,他天天来啊,今天还来的比杜锦儿早呢,应该是他说“锦儿哥哥来了”才对吧。 沈曲想不通就懒得细想,颠颠地凑到元宝身边,问,“挑到大的了吗?” 元宝端起碗给沈曲看,“呐。” 沈曲支愣着两只湿漉漉的手,皱巴着脸看向碗中。 里头只有一个滚圆的大荔枝,其余的就特别小,三五个摆在一起,越发显得中间那个又大又圆,旁边一圈又小又干……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沈曲拉长音调,“啊”了一声,失望极了,“怎么这么小呐,说好挑大的呢。” 他刚才看过,明明有很多大荔枝啊。 元宝也很苦恼,脸上露出愧疚为难的神色,低声说,“我挑了一个,然后锦儿哥哥来了,说我这么挑挑拣拣,剩下的那些留给谁吃……”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在场的三个人听见。 杜锦儿微微笑,以长者的身份道:“曲曲,吃东西不可以只挑大的,否则那些小的谁吃啊?” “我姐姐吃啊!”沈曲理直气壮,随后手指俏皮地点向元宝,“元宝挑剩的,岁荌姐姐会吃掉啊。” 沈曲笑盈盈看向杜锦儿,真诚发言,普及真相,“锦儿哥哥你还是不了解岁荌姐姐呀,别说元宝挑剩的,就是元宝吃剩的,岁荌姐姐都不会嫌弃。” 杜锦儿,“……” 杜锦儿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这些堵心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想了解。 元宝却是眉眼弯弯,他捏起中间那颗又大又圆的荔枝,递到沈曲嘴边,“啊” 沈曲,“啊” 沈曲满足极了,“甜!” 沈曲给元宝剥大荔枝,“吃,咱们把大的全吃完,只给岁荌姐姐留小的。” 他话音刚落下,岁荌的马车便到了门口。 沈曲瞬间双手捂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 岁荌这次外出去了好些天,说是什么牛生了痘,她要亲自去看看。 那辆熟悉的马车停在长春堂门口,车门刚打开,确定岁荌回来了,元宝立马提着衣摆一阵风似的,从药铺里刮出去。 沈曲觉得元宝就跟只狗狗一样,天天盼着岁荌回来,如今见着人了,尾巴欢快到恨不得摇上天。 马车停在门外,岁荌打开车门,弯腰从里面出来。 见她露脸,杜锦儿不由看过去。 这世上应该没有比岁荌更好看的女人了,这种好看不仅指容貌,还有那股独特的慵懒气质。 岁荌本就生了双招人勾魂的桃花眼,眼底带有一汪春水,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宛如春日波光粼粼的湖泊,泛着让人晕眩沉迷的光泽。 尤其是她在外人面前正经认真,做事圆滑周到,但在熟人面前完全放松的时候,整个人却是懒懒散散的。 她倚在椅背上,慵懒无奈笑起来的时候,那一瞬间仿佛天地失色,只剩下她一株诱人桃色。 杜锦儿有幸见过一次,惊艳至极,小鹿乱撞脸颊绯红,至今难忘。 杜锦儿看岁荌看痴了,以至于等回过神的时候,她怀里已经搂了人。 岁荌从车里出来,就看见元宝提着衣摆,翻飞着袖筒从药铺里跑出来。 她笑,直接手扶着车厢从马车上跳下来,连脚凳都没踩,熟练地张开双臂,一手拎药箱,一手正好接住扑来的小狗,单手搂紧他的腰,揽着他慢慢转了一圈。 她这动作熟练极了,一秒都没让跑过来的元宝耽搁,直接抱住。 从元宝十岁起,跳起来能攀到岁荌肩旁的时候,他就像是发现了新东西,每每扑过来的时候,都要双手环着她的脖子,双腿蜷缩往上翘起来,让岁荌抱着他转一圈。 他扭头看他飞起来的衣摆,笑得特别开心。 他开心,岁荌就乐意不动声色哄着,然后他就会更开心。 等转完一圈停下来后,元宝紧紧抱着岁荌的脖子,脸埋在她肩上,软软控诉,“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我都想你了。” 岁荌安抚性拍拍元宝单薄清瘦的后背,“那我不在,你好好看家了吗?” “嗯!”元宝点头,松开岁荌,从她怀里退出来。 他伸手接过岁荌手里的药箱,双手拎着。 岁荌也习惯性把药箱递过去,然后挽了下衣袖。 元宝这才注意到,她出去一趟,再回来时,身上穿的衣服颜色从浅色变成了青色。 青色外衫,白色中衣,袖筒挽起来,露出她白皙骨感的小臂,以及一双骨肉匀称修长好看的手。 那双手搭在元宝脑袋上,摸了两下。元宝眉眼弯弯,等她摸完才抬手理自己头发。 两人间旁若无人般亲近,让人挤不进去。 杜锦儿握着食盒,指尖抵在掌根,只觉得这种场面有些刺痛碍眼。 而旁人早就见惯不惯,毕竟元宝五岁起,就是这般粘着岁荌,别说许久没见了,就是小时候每日岁荌接他散学都要牵手抱抱。 杜锦儿不是不能接受姐弟关系好,他只是不能接受岁荌的这份特殊,只给了元宝。 给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就像现在—— 沈曲凑过去,开心地喊,“岁荌姐姐” 他邀功,两只手背在身后,挺起胸膛说,“我给元宝带了荔枝哦,你不在,我天天都来陪元宝呢。” 岁荌挑眉,抬手却是摸摸了元宝的脑袋,然后夸沈曲,“这么棒啊,等你下次手腕疼的时候,我保证轻轻扎针。” 元宝学的舞,沈曲学的筝,他练久了手腕难免会疼,这时候就需要针灸帮忙缓解。 沈曲瞬间苦着脸,两只手从背后收到身前,揪在一起,“就不能不扎针吗。” 岁荌只是笑。 沈家跟岁家关系很好,沈曲跟元宝又情同兄弟,按理来说岁荌作为姐姐,摸弟弟脑袋没什么,但她的手就只落在元宝头上,看都没看过沈曲的圆脑袋。 杜锦儿深呼吸,往前走了两步,柔声道:“岁荌,你回来了。” 岁荌抬脚往药铺里走,嘴上还跟元宝抱怨着,“太累了,我坐了一天的马车,腰酸背痛,这肩膀——” 她正想哄骗小狗帮自己按摩肩膀,就被人打断了。 元宝专门学过按摩推拿,力道舒适,手法专业。 平时只免费给何叶按,每每岁荌跟刘长春想享受一下,都得好好想想理由跟借口。 岁荌回来的时候,心里想着稳了稳了,她这次累成这样,元宝不得给她按摩上半个时辰? 结果才开口,就被杜锦儿的话拦下了。 岁荌,“……” 造孽啊。 46. 046 “小元宝呐,你是想跟谁生同衾…… 杜锦儿一开口,几人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 明眼人刚才都能看见,岁荌明显是想跟元宝说些什么,被杜锦儿这么一插嘴,话就断了。 岁荌酝酿好的情绪被打断,继续说不是,不继续说心里又烦躁。 岁荌涵养极好,收起心思,看了看杜锦儿,又看向元宝,询问,“新衣服到了?” 杜家的宅子跟岁荌买的院子相邻,杜家又是做衣服的,所以从两年前起,岁荌她们一家四口的衣服就从杜家衣铺直接订做。 毕竟是邻居,加上杜家衣铺算是城里比较大的衣铺了,衣服花样多,布料颜色好看,款式也很新颖。 不过说是一家四口的衣服,其实也就只做何叶跟元宝两人的罢了。 岁荌跟刘长春如出一辙的抠,对别人不大方,对自己更勤俭,以至于这一小一大俩貔貅的衣服一季就那么两三件留做换洗就行,不太讲究穿新衣服。 但岁荌跟刘长春又不太一样,岁荌对自己小气,却特别舍得给元宝花钱。 以前没钱时,她都要给元宝挑最新款的发带,更何况现在有了银钱,几乎每个月都给元宝做新衣服。 理由是小孩个子长得快,衣服穿穿就短了。 所以岁荌每月月初会跟杜家衣铺结一次账,花费主要是何叶跟元宝两人的衣服费用。 何叶有喜欢的颜色,每个月衣服变化不大,而元宝的衣料多数由同是男子的杜锦儿帮忙挑选。 他眼光不错,选的颜色清雅,加上元宝也没有意见,岁荌就没说什么。 就像元宝身上这件,当时岁荌就觉得好看,淡淡的水青色格外衬元宝的皮肤,而且衣料轻薄却不透明,很适合夏季。 元宝见岁荌看向自己,眨巴两下眼睛,微微摇头,“没呢,今日才二十七,还没月初。” 哦对,还没月初呢。 岁荌忙天花牛痘的事情,连日子都忘了。 她看向杜锦儿。 杜锦儿脸上露出一瞬的尴尬,被他飞快敛下,“你忙药铺生意没在意,我们两家合作售出的防蚊虫衣服生意很是火热,我娘听闻你今日回来,特意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顺便送些吃的做为感谢。” 杜锦儿双手提起食盒,笑着道:“新做的荔枝凉糕,正好给你接风。” 他落落大方,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像是公事公办,没谈及什么私人感情,开口便是生意,连荔枝凉糕都成了顺便带来的。 元宝垂下眼睫。 可刚才杜锦儿在他面前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这荔枝凉糕是他亲手给岁荌做的,半点没提生意的事情。 岁荌了然,听杜锦儿说生意不错,脸上立马露出热情的笑意,伸手做出请的动作,同时朝里喊伙计,“上茶。” 杜家是岁荌的合作方,杜锦儿算是合作伙伴的儿子,怎么着都当得一壶清热解暑的上好-菊-花茶! 至于普洱…… 岁荌没舍得。 她觉得这东西要留到酒楼老板来的时候再沏。 岁荌道:“我就说嘛,这衣服肯定好卖。” 岁荌跟杜母聊过,给她出了个主意,夏季蚊虫多,不如做一批有防蚊虫效果的衣服,定然好卖。 这衣服做起来丝毫不难,只要将熏蚊虫的草药碾磨成汁,将衣服用汁水泡过,就能起到防蚊虫的特效。 在此基础上,甚至可以换其他香草花瓣熏染衣服,这样连香囊都不用佩戴身上就自带香气,很受男子们喜欢。 岁荌不仅跟杜家的衣服铺子有合作,她还跟糕点铺子做了些有健胃消食作用的饼干果子,跟酒楼合作做养生药膳,以及别的行业也有来往。 只有别人想不到的,就没有岁荌不涉及的。 废话,她要是没点经商头脑,不多点门路,光靠看诊出诊,哪里能赚够银钱给刘长春妻夫买座宅院呢。 那宅子位置好地皮贵,最适合养老了。 岁荌算了算,除了宅院外,她还分批给元宝存了不少嫁妆,虽说没有十里红妆,但等元宝真出阁的时候,定要抬上十几箱子。 岁荌想着,等她忙完牛痘有时间了,就在离刘长春妻夫不远的地方再买一个更大点的宅子,到时候专门给元宝划个院子出来,建个舞室给他玩。 元宝嘛,就是要有个撒欢的地方。 等他将来看见舞室肯定高兴坏了。 而这些,都需要银钱。 所以岁荌对生意上的事情格外有耐心,逢人便笑脸相迎。 杜锦儿落座,有意无意将食盒摆在荔枝框前面,正好遮住了那篮荔枝。 他伸手接过岁荌亲自倒的茶,低头垂眸嗅了一口,莞尔,“菊-花茶,清肝明目,散风解暑。尤其是□□-味苦,刚好适合吃荔枝凉糕的时候喝。” 他双手捧着茶杯看向岁荌,眼里含笑,微微调侃,“看来我这荔枝凉糕送的很对啊。” 甜苦相冲,刚刚合口。 “伯母客气了,生意上互利共赢的事情,当不得她这么费心。”岁荌翻开茶杯,递给元宝两个空杯子。 她伸手往后一指,示意他跟沈曲去喝柜台上的那壶茶。 元宝放下药箱过来,接过杯子往后走。 杜锦儿疑惑,微微偏头看元宝的背影,询问岁荌,“我看壶里还有茶水,怎么不让元宝跟曲曲喝这边的?我一个人可喝不完这一壶茶。” 杜锦儿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却因为自己被岁荌区别对待而有些高兴,甚至窃窃欢喜,连带着觉得这味苦的菊-花茶都泛着甜意。 生意上的事情又如何,他能用生意接近岁荌,这便是他的本事。 他独立有主见,是管理店铺的好手,更是会管账的贤内助,跟某些要依附别人而活,只会提提药箱写写药名的人自然不同。 杜锦儿抿了口茶水,顺势垂眸遮下眼底的轻蔑不屑。 岁荌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杜锦儿对面,听他这么问,便扭头朝不远处的柜台看,“哦”了声,“这壶是□□,味苦。那壶是白菊,味道甜。” 杜锦儿,“……?” 杜锦儿沉默了一瞬。 岁荌接着道:“元宝跟曲曲吃不得苦,所以让他们喝那壶,咱俩喝这壶。” 她就无所谓了,是茶水就行,她不讲究。 杜锦儿看起来也像是能吃苦的样子,那就跟她一起喝这壶□□。 见他喝完半杯,岁荌又提起茶壶给他满上,“不要客气多喝点,□□清热解暑是好东西。” “……”是吗。 杜锦儿感觉像是喝了口黄连汁,从舌尖一路苦到心底。 感情是这个原因,才不让元宝跟沈曲喝这壶茶…… 那两人被娇惯着不能吃苦,他就能了? 杜锦儿没话找话,双手捧着茶杯,看岁荌身上的青色夏服,“你这衣服瞧着不像是我家的料子。”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岁荌就不一样。她是人衬衣服,她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主要是靠她那张脸。 同样的款式跟布料,放在别人身上就穿不出这个效果。 岁荌好像偏爱浅色系衣服,往年见她夏天穿得最多的便是莹白色夏衫,很少穿这种青色的。 ……颜色看起来跟元宝身上那件水青色的倒是有些搭。 岁荌低头看了眼,“提起这事,我晚上可能得去找一下伯母。这衣服料子是别处的,我瞧着极好,得让伯母留意一下。” 这都是生意啊,不上点心可怎么行。 “晚上?”杜锦儿微怔,笑起来,“那我可得提前准备好酒菜等你来啊。” 杜锦儿这个少掌柜听到的不是新布料,而是岁荌晚上要上门做客。 “行,到时候跟伯母少喝两杯。”岁荌见有伤者上门,眉头微微皱紧,直接站起来。 她手搭在旁边的食盒上,轻轻拍了拍,心思已经不在这边了,“那这凉糕我就收下了,晚上还回去时,送你跟伯母一盒花茶。” 杜锦儿最是通透,岁荌这么说他就知道这是在送客。 杜锦儿能给人留下好印象,全凭他知进退,哪怕心里想跟岁荌再多处一会儿,嘴上都是笑着说,“我店铺里还有事,那就不多留了。我会跟我娘说你晚上过来。” 岁荌点头,示意元宝,“元宝,帮我送一下。” 新来的病人像是从哪里摔了下来,口鼻都是血。岁荌连身上的新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过去了,哪有时间特意送杜锦儿出门。 岁荌招呼,“送我这儿,我看看。” 听见她发话,背着伤者的那人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她还以为岁荌穿成这样,只收钱不看诊了呢。 元宝本来跟沈曲在柜台后面翻花绳,边垂眸看绳子边竖起耳朵偷听岁荌跟杜锦儿说话。 如今被她忽然喊一声,元宝吓了一跳,以为被发现了。 听说是要送杜锦儿出门,元宝才把绳子塞沈曲手里,整理衣袖从柜台后面绕过来,送杜锦儿出去。 岁荌已经跟伤者去了隔挡的屏风后面,杜锦儿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 元宝顺着杜锦儿的目光朝屏风的方向看,“姐姐一旦进去,没半个时辰出不来。” 他故意问,“锦儿哥哥要再坐着等一会儿吗?” 杜锦儿微笑,双手端在身前,“不了,我铺子里还有生意,比不得你跟曲曲这般空闲自在,你们这样真好,娇娇气气惹人喜欢。” 他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元宝点头,顺着他的话说,“嗯,家里的事情由师公操心,药铺里的事情由姐姐操心,所以我才这般悠闲。” “这样多好啊,”杜锦儿道:“等你日后挑选妻家,也要挑个能悠闲度日的。” 他想了想,“最好不要高嫁,虽说你跟岁荌情同姐弟,但毕竟……” 杜锦儿一脸关心,微微叹息,像是对自家人交心的呢喃轻语,“毕竟不是血亲,如果高嫁,将来你受了委屈,岁荌怕是无能为力,想管也管不了。” 别说不是血亲的姐姐,就是亲姐姐,在有了自己的小家后,都很少会为了弟弟出头,何况元宝不是岁荌的亲弟弟,不过是她路边捡来的,养这么多年已经尽了情分。 元宝看着杜锦儿,垂在袖筒里的手指微微攥紧,神色认真,“什么叫不是血亲?” 见他追问,杜锦儿笑着道:“我只是这么一说,你可不能往心里去。岁荌待你这么好,是不是血亲又如何呢?” 杜锦儿朝屏风那边看了眼,收回目光,“那我便回去了,晚上你姐姐来我家里吃饭,你要是来的话,我便让人多添副碗筷。” 杜锦儿朝元宝微微颔首,微笑着转身离开。 元宝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沈曲过来喊他,才后知后觉回神。 沈曲拉着元宝的手,微微皱起眉头,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元宝,你手怎么这么凉啊?” 他一脸享受,“好凉好舒服” 元宝笑得无奈,掌心贴着沈曲滑嫩的脸揉了两把,想了想,轻声说,“曲曲,我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沈曲毫不犹豫,睁着小鹿眼,一脸真诚,“好,你问,我肯定谁都不说!” 他举手,“我发誓!” 元宝把沈曲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里。 他已经很多年没听旁人说过他跟岁荌不是亲生姐弟了,他连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情。 直到杜锦儿反复提醒,元宝才恍惚想起来,他是被人丢弃的,是岁荌捡了他养到现在。 他好不容易有的家,有的姐姐…… 他想一直拥有。 元宝眼睫垂下,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皱眉轻声问,“什么关系才能长久在一起呢?” 沈曲经常看话本,想法很多。 沈曲想了一想,眼睛一亮,说道:“我知道了。” 元宝抬眼看他,目露期待,“嗯?” 沈曲眉眼弯弯,聪明的小手举起来,竖起一根食指,点了下元宝的鼻尖,“妻夫啊!” 元宝眼睛瞬间睁圆,“啊?” 这个答案是他从来没想过的。 沈曲振振有词,“母父跟孩子之间,姐妹跟兄弟之间,邻里之间,都没有一个经常说‘我们永远在一起’这种话,只有妻夫有。” 沈曲说,“你看,母父可能会分家过,姐妹兄弟会娶夫嫁妻,邻里可能搬家,但只有妻夫,只要感情好就能一直一直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天下还有什么感情比这个更长久。” 好像是哦! 只有妻夫不会分家过,会一直在一起。 元宝感觉自己被说服了! 不不不,他本来不是这个意思。 元宝身体战术性后仰,眼睛睁圆,抽了口凉气,脑袋摇了又摇。 沈曲拉着元宝的两只手,嘿嘿笑着忽然凑近,几乎快鼻尖贴着鼻尖了,悠悠问他,“小元宝呐,你是想跟谁生同衾死同穴啊?” 元宝,“……?!” 元宝一张好看的脸,在沈曲审问的目光下,慢慢,慢慢红了个彻底。 不知是羞还是惊。 同、同衾?! 他不是,他没有,他怎么可能有“睡姐姐”这么大胆又背德的想法呢!!! 47. 047 “元宝宝?” 沈曲赖在长春堂,分了两块荔枝凉糕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岁荌在伤者来了后便去屏风后面救人,荔枝凉糕是她间隙抽空出来时,让元宝跟沈曲先吃不用等她。 元宝这几年,随着岁荌条件变好,各种吃的都尝过。岁荌有时候去外地出诊,回来时还会给他带些新奇的吃食,别说荔枝凉糕了,就是做成桃花一般的桃花酥元宝都吃腻过。 小时候那个蹲在人家鸡蛋摊子前,拿着一颗熟鸡蛋掰成两瓣的姐弟两人,如今在吃穿住行上,早已远远超过旁人。 元宝捏着手里的荔枝凉糕,酥酥白白的颜色,手感软弹,味道清甜入口即化,可他却没什么食欲。 沈曲虽然回家了,但他那些大胆的话还留在元宝脑子里打旋。 什么“鸡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想吃就得先下手,不然连鸡毛都没了”。 元宝小口咬着凉糕,耸起肩膀,蔫巴起来。 他双臂架在桌面上,整个人快趴在桌子上了。 他对姐姐,不是那样的想法…… “元宝。”岁荌从屏风后面出来,见他趴在桌边发楞,喊了他一声。 元宝吓得一哆嗦,手里凉糕抖落掉在桌面上,弹着滚了两下。 元宝下意识去捡,没捡到。 岁荌往前两步,伸手将差点滚下桌子的凉糕接住,吹了吹,整个塞嘴里,含糊说,“给我倒杯白菊茶。” 她坐在桌边,拉过食盒,吃里面的凉糕,“饿死了。” “……”元宝眼睁睁看着他咬了一小角的凉糕被岁荌囫囵吃掉,她可能甚至都没注意到那块凉糕被他咬过了。 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元宝“哦哦”两声,走到柜台后面倒白菊茶。 妻夫关系最长久。 元宝想着这句话,微微走神,茶水差点溢出杯口倒在他手上。 “眼睛有些毛。”岁荌咽下嘴里东西,接过元宝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 白菊-花泡茶不仅味道清甜,而且有清肝明目的功效,用眼过度时可以喝一杯。 元宝站在岁荌身边,看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水痕润湿她原本发干的唇瓣,显得有些粉。 粉……粉!?! 他在看什么?! 元宝意识到自己走神时目光放在哪里后,抽了口凉气,立马别开视线,眼睫疯狂煽动,像极了振翅欲飞的黑蝴蝶。 都怪曲曲,往那方面误导他! “姐姐晚上在家里吃饭吗?”元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坐在岁荌身旁问她。 岁荌摇头,刚才一口气吃了三五块糕点,总算觉得空空如也的胃里有了点东西垫吧着,“我晚上去趟杜家衣铺,跟杜掌柜有生意商量。” 她原本想扯着身上的衣料给元宝看,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袖筒边缘跟腰带上都蹭了些伤者身上的血迹。 血要赶紧洗,不然等干了再洗会很费劲。 岁荌咋舌,“那我换身衣服再去吧。” 她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元宝抿唇,低头抠手指,轻声说,“我也想去。” “你去干嘛,生意场上的事情你又不爱听,去帮我挡酒?”岁荌站起来,手搭在元宝脑袋上,揉了揉,“听话,在家好好吃饭。” 这种生意场,她要是带元宝过去,会给人一种她带元宝出去社交联姻的错觉。旁人会觉得她用元宝做为生意工具,拉拢跟别人的关系。 对他影响不好。 岁荌抬脚朝对面永安堂走,回去换衣服。两人至今还住在永安堂,没往长春堂搬。 岁荌走后,元宝颓然地趴在桌面上,下巴搭在小臂上,扭头看岁荌的背影。 如果他屁股后面有条尾巴,这会儿肯定呜咽着委屈到耷拉在地上。 姐姐不带他去吃饭…… 是觉得带他过去碍事吗? 元宝又没接触过生意场,自然不知道酒桌上还有这层深意,加上杜锦儿临走前问他去不去,元宝还当做就是寻常吃饭,他过去最多是添一副碗筷的事情,哪里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元宝额头抵在手背上,自己在心里哼哼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提起荔枝篮子抬脚朝对面永安堂走。 “曲曲送来的啊?”刘长春捏了颗荔枝,剥开尝了一口,单薄的眼皮掀开,眼睛亮起来,“甜!” 她这才又挑了一个,剥了走过去喂到何叶嘴边。 何叶在给小孩看诊,刘长春多捏了两颗荔枝,塞小孩手里,“尝尝。” 刘长春跟何叶两口子,如今都是四十岁的人了,不过因烦心事不多,人显得很年轻,八年的岁月仿佛没在两人身上留下多少年龄的痕迹。 刘长春溜达着走回来,站在桌边吃荔枝,挤眉弄眼问元宝,“大宝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元宝低头剥荔枝呢,闻言疑惑抬头,“啊?” 他一顿,微微摇头,“没啊。” 刘长春纳闷,“不可能呀,她都给杜家那小子带了匹上好的布料做衣服,没给你带点好东西?” 刘长春白胖的脸嘟囔着,“不像话不像话,还没娶夫呢,就开始偏心啦?” 她亲眼看着长春堂的伙计从岁荌的马车上搬了匹布,送去了杜家衣铺。 元宝笑,“姐姐那布料可能是买来给杜掌柜看的,是别处的新料子,不是买来送给锦儿哥哥的。” 话虽这么说,元宝心里却莫名泛酸。 所以姐姐是真的要娶杜锦儿吗? 毕竟连师父都这么想了。 能被师父提起,说明她对杜锦儿印象不差。 元宝剥荔枝,放进干净的小碗里。 岁荌晾晒完衣服出来,见他剥了小半碗荔枝,笑着伸手朝碗里捏,“还是元宝知道疼姐姐,荔枝都剥好了。” 就差喂嘴里了。 谁知手刚探出去,元宝就端起碗,飞快地转了个身,侧对着岁荌,哼哼着,“给师公剥的,姐姐不可以吃。” 岁荌,“?!” “我就尝一颗。”岁荌朝元宝旁边走两步,伸手够他身前的碗。 元宝倔起来,一手端碗,一手遮碗口,彻底背对着岁荌,眼里带笑,语气俏皮,“不给不给” 岁荌挑眉,手指从元宝背后勾住他的腰带,往自己身前拉,“给不给?” 元宝喊,“师父,师父救我。” 刘长春笑着看热闹,嘴上象征性说说,“哎呀这不是还有一篮子吗,你做什么非要吃他碗里的那几颗。” “就是就是,”元宝眼睫煽动,扭身躲岁荌的手,声音哼唧含糊,“姐姐想吃的话,让别人给你剥,我剥了给师公吃。” 岁荌微微一用力,连人带碗都拉到怀里。 元宝惊呼一声,整个人往后跌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腰被人搂住。 岁荌一手箍紧元宝的腰让他挣扎不开,一手稳稳端过他手里的碗。 元宝伸手去够,岁荌笑嘻嘻将手举高,语气欠欠地,“嗳,够不着” 元宝,“……” 元宝放弃挣扎,红着耳朵鼓起腮帮子,手搭在岁荌箍住他腰肢的手臂两侧,用水露露的眼睛谴责控诉地扭头瞪她。 岁荌得逞地抢到碗,没有丝毫心虚,松开元宝,捏了颗荔枝抛起来然后用嘴接住,笑得得意,“甜。” 元宝,“……” 元宝想生气又气不起来。 正好何叶让人帮忙去煎药,元宝主动接替刘长春的活儿,去了后面。 刘长春边夸元宝懂事听话,边说落岁荌,“大宝啊大宝,你今年最多三岁半,跟元宝抢荔枝,赢了光彩?” 岁荌点头,又捏了颗荔枝塞嘴里,语气肯定地点头道:“光彩。” 就她这副德行,哪里像外人眼里那个成熟稳重的岁大夫?! 整个一小孩。 “……活该你没夫郎,”刘长春觉得这货比自己当年还狗,提醒她,“你没夫郎就算了,元宝都十三了,你举止好歹注意点。” 就刚才那个搂腰,她们见惯了不觉得如何,这要是换个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是小妻夫间逗趣玩闹的举动呢。 十岁前还好,现在元宝十三了,再这般多多少少有点不太合适。 岁荌下意识皱眉,“你想啥呢。” “想带脑子的东西,”刘长春内涵岁荌,可惜地摇头叹息,“你没有,所以你懒得想。” 岁荌,“……” 岁荌拿荔枝堵刘长春的嘴。 刘长春等着吃白食,连剥都不用剥了,“是挺甜的。” “对了,我晚上不在家吃了,”岁荌说,“我去谈买卖。” 岁荌虽然不在家吃了,但元宝还是把早上买的菜全炒了。 “还炖了鱼啊?”刘长春一手扯着袖筒,一手拿勺子盛鱼汤喝。 她吸溜两下,砸吧嘴细品,给出评价,“鲜。” 鱼汤炖得发白,味道属实鲜美。 家里的厨艺,岁荌排第一,那元宝肯定排第二。 何叶给元宝夹了一块鱼腹嫩肉,柔声问,“是买来给大宝接风的?” 不仅有鱼,还煮了虾炖了鸡。 他们平时虽说吃的不差,但也没顿顿奢侈到这种地步,一看就知道是炖来迎接岁荌回家的。 可惜那人这会儿去别处吃饭了。 元宝端起小碗接过何叶夹来的鱼肉,轻声说,“都买了,就全做了……” 元宝耷拉着脑袋,知道自己今天有点任性,“做多了。” “不多!一点都不多!”刘长春笑呵呵道:“这才哪到哪儿啊。就这么几道菜师父全能吃完,大宝她不吃是她没口福,师父全吃了。” 元宝这才笑起来,心里一阵柔柔软软。 他没吃几口饭就去对面长春堂算账了,说回来再收拾碗筷。 见他单薄清瘦的水青色背影提着灯笼披着夜色往对面走,何叶格外心疼。 “大宝不在,他没什么胃口,大宝回来了,他也没吃几口饭。”何叶叹息。 孩子大了,心思多了胃口就小了。 刘长春嘴里是饭,含糊说,“外头都在传大宝要娶杜家那小子了,元宝心思又敏感,可能会多想。” 家里本来最受宠的就是他,要是来个姐夫,岁荌有了自己的小家,元宝会觉得他被排除在外了。 “杜锦儿?”何叶捏着筷子,微微皱眉,缓缓摇了摇头,“他过于精明,不像大宝的良配。” 外人都夸杜锦儿好,何叶自然不会反驳,但在刘长春面前,妻夫两人说话时他肯定说心里话,“元宝不见得多喜欢他,元宝不满意的,大宝估计不会娶。” 杜锦儿八面玲珑,为人处事是没半点毛病。 何叶道:“只是大宝本身就够机灵,二十岁的年纪八百个心眼子,估计不会再娶个七窍玲珑心的少掌柜。” 元宝性子柔,受了委屈很少往外说。而岁荌这人向来不怕别人算计她,但却容不得别人算计元宝半分。就算是为了这个,她都不会娶个太精明的。 杜锦儿这类的男子,适合嫁给一个没什么主见又很听话的妻主。他在家里说一不二,妻主言听计从,妻夫两人经营生意才能长久。 刘长春看法跟何叶完全一致,只不过原因却不相同。 她笑着,眼尾露出皱纹,却不说为何,“吃饭吃饭,这事走一步看一步,多想无用。” 而被妻夫两人议论的岁荌,这会儿正坐在饭桌上跟杜掌柜喝酒呢。 杜掌柜今年四十出头,圆滚滚的身材白胖的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只剩一条缝,像个白熊。如果刘长春算微胖,那杜掌柜就是真的胖。 她坐在岁荌对面,“你送来的那料子我见着了,属实不错,不管是颜色还是布料,咱们这边都没有。” 人都喜欢新鲜的花样,总是卖一种布肯定不赚钱,要想着搞新款式。 岁荌说,“我也是偶然遇见,就想着买两匹回来让你放店里试试看,如果问的人多,那就多进几匹。” “我觉得不会差,”杜掌柜端起酒杯,朝岁荌手边碰去,“这事还是多亏了你细心留意啊。” 岁荌笑,双手端杯敬她,“哪里的话。” 杜锦儿一直在后厨忙活,这会儿才换了身衣服过来。 他特意穿了身偏青色的衣裙,好能跟岁荌相搭配。 杜锦儿捧着果盘,进了门对着灯才发现岁荌竟是换了身衣服。 从青色,又换回莹白色。 杜锦儿,“……” “锦儿,来来来,”杜掌柜招手,“给岁荌倒酒。” 杜锦儿笑着应下,调侃问,“岁大夫酒量如何?” 岁荌酒量极好,有一年元宵节,何叶带元宝出去看灯了,岁荌硬生生喝醉了刘长春。 只是她千杯不醉这事,没什么人知道罢了。 岁荌摇头,皱着脸,“不行,酒量很差,所以得少喝点。” 她抬手,掌心盖住杯口,婉拒了杜锦儿给她倒酒。 杜锦儿还想再劝酒,他心思明晃晃写在眼里,要是留意些,一眼就能看出来。 到底是亲生儿子,杜掌柜拦着杜锦儿,没让他说下去,“来给我倒,岁荌不能喝就少喝些。” 杜锦儿这才恋恋不舍地坐在杜掌柜身边。 岁荌跟杜掌柜又聊了会儿生意,吃饱了这才回去。 她前脚走,后脚杜锦儿就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杜掌柜笑呵呵的,“生什么闷气呢?” 她食指虚点着杜锦儿,“我让你做少掌柜,就因为你比你三个姐姐沉得住气。怎么,到岁荌这儿就破功了?就这么急了?” 杜锦儿心思被亲娘戳破,脸上一红,“我……” “你什么你啊,你要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杜掌柜靠在椅背上,人已经醉醺醺了,但说话思路却清晰着呢,“岁荌就是块热豆腐,还是上好的热豆腐。你要是想拿下她,除了聪明外,还得有耐心。” “娘,我已经很有耐心了,哪个男子能像我这般,守在她身边守了两年?”杜锦儿握着酒杯,清秀的眉头紧皱,“我怕我要是再不主动些,就没机会了。” 都两年了,他以生意为名让岁荌对他有点印象,已经等得够久了。 “哦?怎么就没机会了?”杜掌柜来了兴趣,“可是有别的男子让你有危机感了?” 她道:“不然你不会表现的这么急。” 杜锦儿抿了抿唇,给自己倒了杯酒,“是岁元宝。” 之前可能觉得没什么,但随着岁元宝长大,出落得越发标致,杜锦儿的危机感就越重。 他担心要是再等个一两年,他就彻底没机会了。 “你怎么就不了解女人呢,”杜掌柜摆手摇头,“你糊涂啊,你拿岁元宝当什么仇人,你要做的就是对岁元宝好,哄着他疼着他,这样岁荌才会娶你。” “你是半点不懂岁荌啊,”杜掌柜对着杜锦儿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你这般势在必得,我还当你知道呢。” “岁荌跟岁元宝相依为命,你要是觉得岁元宝是你的对手,那就大错特错。” 杜掌柜指着杜锦儿身上的衣服,一眼看穿,“很少见你穿这个颜色了,你之前穿浅色,是为了跟岁荌的衣服颜色相配?” 他穿这身也是为了配岁荌白天身上衣服的颜色,谁知她来做客还换了身衣服。 杜锦儿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神色,表情多少有些不太自然。 “那你知道岁荌的衣服怎么老是莹白色吗?”杜掌柜道:“因为那是刘长春的衣服。岁荌自己接管药铺之前,衣服都是穿刘长春的,这你不知道吧,你还真当她是喜欢这个颜色?” 杜锦儿一愣,这个他属实不知道。 “我就说你不懂她,岁荌要是对岁元宝有想法,你是半点机会都没有,可她没想法啊。”杜掌柜屈起手指敲桌面,恨不得敲醒杜锦儿。 杜锦儿眼睛一亮,心里又扑通跳动起来。 如果岁荌对岁元宝没想法,那他慌个什么? 谁知杜锦儿的心还没放回肚子里,就听他娘又说,“就算岁荌拿岁元宝当童养夫养着那又如何?哪个女人不三夫四侍的,岁荌这般出色,你当真觉得你有足够的能力拢住她的心拢一辈子?” “为娘劝你,心放大度点,只要你是最适合岁荌的那个贤内助就行,何必在意一个岁元宝。” 杜掌柜道:“我之前听岁荌提起过,她这两年定会娶夫,这是你的机会啊。趁岁元宝长大前,先把主君的位置坐稳,以后她纳不纳岁元宝都不影响你主君的位置。” 杜锦儿眼睫慢慢落下,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长春堂跟永安堂,两个大药铺,岁荌还有自己额外的产业,这些是咱们五个杜家都比不了的,”杜掌柜目露精明,全是银钱,“你要是能拿下岁荌,往后就不用愁了。” 杜锦儿嘴唇张了张,又合上抿紧。 他跟母亲想法不同,母亲在意的是岁荌的家财跟个人能力,而他喜欢的是岁荌这个人。 所以母亲劝他对岁元宝大度。 可杜锦儿喜欢岁荌啊,喜欢一个人的心就那么大一点,哪里容得下她去喜欢别人。 杜锦儿沉默喝酒,敷衍地应下母亲的话。 杜锦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喜欢岁荌了,以至于光是想到她回去后要见到岁元宝,就觉得心脏酸疼。 从杜家衣铺回去后,岁荌先是到长春堂看了眼,见有学徒守夜才回永安堂准备睡觉。 何叶竟然还没睡,坐在桌边对着油灯整理病例本,瞥见岁荌回来,柔声道:“回来了,吃得如何?” 岁荌眨巴眼睛,到桌边倒了杯水,乖巧回答,“还行,反正是吃饱了。” 她问,“师公您怎么今天在这儿写病例?” 何叶笑,“等你,有话想跟你说。” 岁荌坐在何叶旁边,双手搭在腿面上,“您说。” “元宝今天买了不少菜,就想等你一起吃饭,”何叶合上病例本,悠悠道:“你不在,他饭都没吃两口,就这还想着先给你把账本整理好。” 岁荌一愣,“元宝没吃饭?” 何叶叹息一声,反手捶了捶肩,没回答这个问题,“我这年纪大了,坐久了腰酸背痛,明个得让元宝揉揉。” 他端着油灯起身,“行了,你回来我就去睡觉了。” 何叶说完当真抬脚走了。 岁荌跟在他身后进的后院,只是脚步拐了一下,慢悠悠停在元宝房间门口。 她身上带着酒气,靠在门边,屈指敲元宝的房门,轻声喊,“元宝?” 屋里亮着灯,却没人理她。 岁荌笑,整个人慵懒又无奈,“睡了?” 啧,还有小情绪了。 48. 048 “姐姐教我?” 岁荌靠在门旁,双手抱怀,慢悠悠道:“睡着我就走了?” 她后背刚离开墙,就听屋里传出急切挽留的声音,“没。” 只说一个字,就又不说了。 岁荌又笑着靠回去,抬手敲门,“出来。” 元宝慢吞吞从里面把门拉开,探头看岁荌。 岁荌身上带着淡淡酒气,味道像清甜的梅子混着些许酒香,不熏人,她懒洋洋地支起一条腿靠在门边,姿态散漫随意,神情慵懒含笑。 她不笑还好,笑起来的时候,桃花眼像是一汪酒泉,恨不得将人沉浸其中。 白天天气晴朗,所以今夜月色不错,岁荌一身莹白色夏衫,像是融进这月夜中,连发丝都带着光。 元宝闻到酒气,两只手缠着腰带流苏,犹豫一瞬,眨巴眼睛轻声问,“姐姐,你喝醉了?” 岁荌偏头看元宝,他应该还没洗漱,身上穿着那身水青色外衫,长发有几缕披散在肩头,看着乖乖软软的,没半分棱角跟攻击性。 岁荌微微靠近元宝,然后—— 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蛋,欠欠地说,“没醉,饿了,我做个饭吃你帮我烧火。” 元宝,“……” 她离得近,酒气参杂着她身上清冷的药箱味道扑洒过来,元宝被属于岁荌成熟女人的气息兜头罩住,有那么一瞬的时间,他像是被岁荌整个拢在身下,心跳莫名加快,耳根慢慢发热。 他没喝半分酒,这会儿却有点微醺,好似醉了般小腿肚子发软,腰肢无力到想伸手攀附着身边人。 元宝慌忙低头躲了下,含糊说,“你不是出去吃饭了吗,怎么没吃饱啊。” “就是没吃饱,”岁荌站起身走在前面,朝灶房走,“来烧火。” 元宝有些不太情愿,但又很听话地跟过来,磨磨蹭蹭透着股不乐意。但因为是她喊,还是跟上了。 岁荌偏头看了眼身后耷拉着尾巴的“小狗”,眼里露出笑意,本来很一般般的心情,这会儿格外的好。 灶房里点亮油灯,岁荌左右看了下,“有鸡汤,下个鸡汤刀削面吧。” 她说完伸手熟稔地拿起旁边挂着的灰色粗布围裙,往劲瘦的腰间一系,然后挽起袖筒去和面。 元宝坐在灶台前面,已经引着火,正在往里面添柴。 他单手托腮,侧头看岁荌。 杜锦儿能不能想到,病人眼里医术了得无所不能的岁大夫,其实做得一手好饭菜,厨艺相当不错? 杜锦儿有没有见过,处事圆滑成熟的岁荌,私下里有这么幼稚又欠打的一面? 杜锦儿估计不知道,系上围裙的姐姐,腰比男子还要劲瘦好看,伸手环过去的时候,他手臂能从她背后绕回来。 元宝眼睫煽动,明明灭灭的灶火映在他白皙的脸上。 元宝捏着烧火棍,并不是很想让杜锦儿知道这些。 或者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关于岁荌的这些。 岁荌将鸡汤汁兑水倒进锅里,等元宝把水烧开,她劲道微硬的面已经活好了。 岁荌掀开锅盖,属于鸡汤的浓郁香味扑鼻而来,热气盈满灶房,汤味诱人。 元宝今天没吃多少饭,原本不是很饿,但这会儿闻着香味,不由直起腰伸长脖子朝锅里看。 小馋狗长大了还是只馋狗。 岁荌见他眼睛亮晶晶的,笑着舀了一点点汤,喂到他嘴边。 元宝懒死了,就这么就着她手中的勺子,低头小口抿了抿,然后抬头看她,一脸惊喜,“好喝!” 当然好喝了,鸡汤要是还不好喝,他还想喝凤凰汤啊。 “汤好喝吧?我这面更好吃。”岁荌一手拿面块,一手拿刀,刀刃在面上划过,削下来一片面飘进滚沸的汤里。 岁荌显摆起来,“和面有光,盆光,面光,手光。” 元宝扭头看面盆,明明还没刷洗,但光溜溜的一点面都没沾,“姐姐厉害!” 岁荌给他看手,得瑟,“手上跟面团表面也是光滑的,这才叫成功的和面,你平时那面和的就不行。” 软硬虽然合适,但和完面以后,手上跟盆里像是面粉跟水刚打了一架似的,到处都是。 元宝手掌在腿上擦了一把,两手拉着她手指,翻来覆去看她干净修长的手指,昂脸看岁荌,“姐姐教我?” “教你这个做什么,你知道就行。”岁荌收回手,拿起锅盖把锅盖上。 她蹲在元宝旁边看锅底的火,橘黄火光亮映着她眉眼,显得十分温柔,“你将来就算是嫁人了也肯定不是嫁过去烧火做饭的,所以不学这些,想吃我给你做。” 元宝本来偏头看岁荌,直到听见她说“嫁人”,眉头这才微微拧了一下。 岁荌起身,再回来的时候,单手背在身后,元宝疑惑地歪头看。 岁荌笑,手指在元宝鼻尖上蹭了一下,蹭了一指腹面粉,“小斑点狗” 大宝妹妹。 元宝抹着鼻子上的面,心里默默腹诽。 “这次过去太忙了,没来得及仔细给你挑选礼物。”岁荌扯着袖筒,弯腰轻轻擦元宝鼻子。 元宝放下胳膊,两只手搭在并拢的腿面上,抬脸看岁荌,“嗯?” 岁荌说,“不过我给你定了个玉镯,玉是整块好玉,还在铺子里慢慢雕做呢,想着过段时间给你个惊喜。” “那姐姐怎么提前说了?”元宝一愣,露出遗憾,轻轻“啊”了声。 岁荌捏他鼻子,“你不是不高兴吗,说来哄你开心。” “一个玉镯而已,你要是喜欢……”岁荌屈起一条腿蹲下来,换她抬眼看坐在矮凳上的元宝。 她身上带着酒气,眼里满是宠溺,笑着说,“我将来给你做个玉屋都行。” 元宝指尖微微动,从昂脸看岁荌到眼睫煽动微微垂眸看她,手指收拢成拳压在腿上,感觉用了些力气,才压住那个不安分的想法。 他眨巴眼睛,小声说,“金屋藏娇,玉屋——” 岁荌接,“玉屋藏小狗” 元宝朝她,“汪汪汪!” 岁荌没忍住,笑着双手捧起元宝的脸蛋,狠狠揉了一把,把他汪汪叫的小狗嘴挤成小鸡嘴才罢休。 她掌心带茧,蹭在脸上的时候有种痒痒的怪异感觉,元宝转移注意力,伸手指锅,“姐姐,开了。” 岁荌起身盛饭。 元宝咬着下唇坐直了身子看。 岁荌盛了两碗,一碗满满当当,一碗只有两片面,剩余的是小半碗汤,一看就是陪吃的。 “来,吃饭。”岁荌端着两个碗,放在案板桌上,满满的那碗放在他那边。 元宝笑,眉眼弯弯,湖泊般的眼眸里总算是荡起了涟漪,“谢谢姐姐。” 他猜到了岁荌是特意挽袖系裙给他做饭。 但猜测被验证成事实,还是止不住地开心。 今日刚回来,舟车劳顿一身酒气本来可以倒头就睡的姐姐,因他没吃饭,还是捋起袖子给他做饭。 元宝感觉还没喝上热汤,胸口就已经滚烫沸腾了。 他跟岁荌并肩坐在一起,岁荌吃饱了没什么食欲,基本一直跟元宝说话。 几个时辰前还没有胃口的元宝,这会儿一勺子接一勺子吃面片,嘴巴就没停过。听到岁荌说起外面的新鲜事儿,新奇到眼睛睁圆。 不大的灶房里,油灯光亮昏暗,满屋充盈着鸡汤面片的香味,岁荌轻声说笑,元宝点头附和,偶尔能听到锅底燃烧的柴火发出细微声响。 元宝想,就这样多好。 他不嫁人,姐姐不娶人,就一直这样多好。 她们亲密无间,就跟过去八年一样,只有彼此没有外人。 他接受不了有人横在他跟姐姐中间,未来妻主不行,未来姐夫也不行。 他只想跟姐姐一起,不要别人。 元宝端起碗,把最后一口汤喝掉,撑得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他一脸娇憨,有点不好意思,傻傻地冲她耸肩笑。 岁荌有些无奈,“坐着等我,我去把碗刷了。” 元宝果真歪头等着,屁股没理板凳,眼睛不离岁荌。 元宝想,妻夫,好像也不是不行。 跟背德比起来,他更不想失去姐姐。 两人吃饱了饭,另一个锅里的那锅水也差不多烧开,刚好能洗漱睡觉。 元宝拎了水,关门洗漱前,站在门口犹犹豫豫地看着岁荌。 岁荌疑惑,“怎么了?吃撑了?” 是有点撑。 元宝伸手,手指拉住岁荌衣袖一角,眼睛不是很敢直视她,眸光闪烁晃动着低头看脚尖,小声询问,“我能不能抱抱姐姐?” 他声音很轻,像是撒娇,“我都想你了。” 岁荌张开双臂,端的一手落落大方,“行。” 岁荌往前走小半步,“抱抱。” 哎呀,她的粘人小狗,将来可怎么嫁的出去呢。 两人已经离得很近,但元宝还是慢慢往前半步,脚尖越过岁荌脚尖,伸手环住她劲瘦的腰肢,收拢手臂,圈得紧紧的,恨不得把自己揉进她的骨血里。 明明是寻常不过的拥抱,明明在今天之前,他抱过岁荌无数次,但这次好像有点点不一样。 元宝说不出哪里不同,只觉得耳根发热心跳加快,带着点紧张,抱得小心翼翼,像是偷来的东西,小心贪婪地拥有,不敢见光,不敢让人看见。 元宝甚至不敢看岁荌的脸,心虚地咬紧下唇。 他好卑劣啊。 他竟然觊觎自己的姐姐。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种不舍得分离的心思是什么时候扎根在心底的,只知道被沈曲点了一句后,他竟然发现自己也不是不能接受跟姐姐变成妻夫。 这种想法真的过于大胆背德。 他之前完全没想过,直到这两年遇见杜锦儿。 杜锦儿反复提醒,说他跟岁荌不是亲姐弟,不该那么粘她,暗示他如果举止过界,那就不是弟弟了,是童养夫。 这种名声传出去,对岁荌好像不是很好。 杜锦儿暗示元宝,如果他在乎岁荌的名声,那就不该跟她这么亲近。 杜锦儿的本意可能是将他从姐姐身边推远。但元宝只有岁荌,遇到威胁想的不是放弃,而是紧紧抓住。 元宝手臂环着岁荌的腰,手指甚至能绕过来搭在自己手肘上,但这会儿他掌心贴着岁荌的后背攥着她的衣服,将下巴轻轻搭在她肩上,软软地喊,“姐姐。” 岁荌单手轻轻拍他后背,感觉今天的元宝格外好揉搓,“嗯?” 元宝微微缩进她怀里,额头抵着她肩膀,轻轻地,“汪” 岁荌笑了,“修勾。” 岁荌走后,元宝把自己泡在浴桶里,恨不得将自己沉浸在水中,这样才能泡掉他对岁荌那点不一样的想法跟心思。 呜呜,他不是姐姐的好小狗了。 他竟想着弄脏姐姐。 49. 049 “她以为元宝还小呢。”…… 昨个沈曲来了一趟,说周明钰可能苦夏,如今怀着七个月身孕还在孕吐,人都消瘦了一圈。 按理说孕吐一般都发生在孕早期的时候,像周明钰这种孕晚期很多人已经不吐了。 她们跟周家以及沈家是多年情分,岁荌等长春堂里没什么要紧病人了,便在下午未时左右抽空去了趟无涯书院。 周明钰算是无涯书院的少山长,怎么可能安心窝在沈家做个所谓的清闲主君,一般这种时候都在书院里。 “是阿铃小题大做了。”周明钰果真在书院中,见岁荌过来才舍得放下手中文书,一手撑着书桌起身,一手扶在后腰上。 他让侍从上茶,人朝岁荌这边挪过来,“估计就是天太热,我吃东西没什么胃口,这才反胃呕吐。” 周明钰挺着大肚子,行动倒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可能坐得时间太久了,这会儿有些腰酸背痛双腿发软。 侍从在旁边沏茶,岁荌双手拎着药箱站在一旁,周明钰忍了又忍,喊道:“岁大宝,你倒是舍得扶我一把啊。” 别的大夫哪怕再不体贴,看见一个孕夫走路困难,都会搭把手将人扶到桌边。 岁荌原本扭头朝外看呢,她刚才进来时就发现,今个下午书院好像很热闹,像是快放榜一般,学子们都围在墙边等成绩。 她听外头传来欢呼沸腾的声音,好奇地多看了眼,正好周明钰喊她。 岁荌连忙应,“嗳嗳嗳,我这就扶您坐下。” 她一手拎箱子,一手甩了甩袖筒,将手藏在袖子中,弯腰低头把手腕远远地递过去,狗腿子模样十足,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逗趣道:“别脏了您的手,您请儿” 周明钰,“……” 好气人。 周明钰抬手抚胸口,“岁大宝你还有没有个姐姐样啊。” 他比岁大宝小几个月,这些年拿元宝当亲弟弟,自然拿岁荌当亲姐姐。岁荌逢年过节也会来周家走动,两家亲事虽然没结成,但结了亲情。 周明钰成亲时,要娘家人背他出门,周萃薇没有女儿,还是岁荌把他背到了门□□到沈铃手中呢。 岁荌笑吟吟看周明钰,直起腰扶他慢慢走,“你看,光听着声音就知道你中气十足,身体肯定没问题。” 周明钰斜了她一眼。 周明钰模样明艳,说话举止跟少年时一般,带着娇俏灵动。如今虽说嫁人三年,但如果不是全部挽到头顶的长发以及挺起的孕肚,瞧着还跟个未出阁的小公子似的。 “你在我这儿避什么嫌,”周明钰坐下,伸手指着沏茶的小侍,“你问问他,在家里是我念叨你多还是妻主跟曲曲念叨你多。” 他知道刚才岁荌耍宝是怕他难做,毕竟他对岁荌有过一段少年情意,怕两人“牵手”这事传出去对他名声不好。 可周明钰性子干脆,说放下就当真放下了,断不会记这么多年。 周明钰心里感慨,当了八年弟弟,如今他在岁荌这里居然还能获得一份体贴,不容易啊不容易。 小侍提着茶壶过来,笑着附和周明钰的话,\平时家里,的确是少家主跟小公子提您的次数多。每每少主君一有半点的不舒服,少家主总会皱着眉问‘岁荌还有多久回来’,小公子也掰着手指头数‘岁荌姐姐去了好久了’。\ 岁荌端着空杯子,觉得被人塞了一嘴的狗粮,有些噎人,急需喝点好茶顺顺。 “你是有些苦夏,”岁荌如愿喝上了今春的龙井,没忍住砸吧嘴,“好喝。……你别翻白眼啊,吓人。我是说除了苦夏外,可能还跟胎儿发育成长有关。” “胎儿这时候慢慢大了,在你肚子里活动手脚时,难免会顶到你的五脏六腑,这时候如果碰到了胃,你就会有反胃想吐的症状。” 岁荌给周明钰把了脉,“食欲不好也正常,你夏季本就食欲差。不过为了你跟孩子着想,我建议你少食多餐,没事走动走动别总坐着。” 她收回手,写了张“竹沥汤”的单子,“我给你开个安神除烦的药汤,有安胎镇惊的作用,可以喝两副安安心。” 周明钰凑头看,好奇问,“安我的心,还是安胎儿的心?” 岁荌摇头,“都不是。” 她把单子推过去,笑,“安你妻夫的心。” 周明钰,“……” 岁荌耸肩,“我实话实说,怀孕的人是你,提心吊胆的是她,这汤药给你喝还不如给她喝,喝完能安心一些。” “她琐事太多,加上我身子重,每日难免操劳忧虑,倒是真该喝些汤药,”周明钰不喝茶,他捧着温水跟岁荌话家常,“她怎么可能不烦心,我家婆母是个什么性格你也知道,她对枫妹跟曲曲这对姐弟的事情就没上过心,全是我跟妻主在管。” 岁荌端着茶,安静地听。 周明钰平时极少有机会跟人说这些,很多事情牢骚积攒在心里难免反应在食欲上。岁荌也不说别的,就点头附和,给他做一回合格的倾听者。 周明钰无奈,“我婆母要是都不管还好,但她是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非要插手管。枫妹今年都二十二了,婆母丝毫不急她娶夫的事情,反而张罗着让我给曲曲相看人家。” 沈枫沈曲两姐弟基本由沈铃带着长大,沈枫的婚事还在相看中,沈母就急着要把沈曲嫁人了。 “好在枫妹人好,相看的男子品行也不错,就差走个明面了。”周明钰笑起来,语气总算轻松很多。 他比沈枫还小两岁,但提到沈枫的亲事,手搭在小腹上,一脸慈祥,显然是跟沈铃一样,把沈枫沈曲当成两人“亲生”的了。 岁荌点头,“那挺好啊,先办沈枫的事情,曲曲才多大,不急着嫁人。” “我不急,我婆母急,你是不知道她看中了谁,”周明钰小声跟岁荌说,“她看中了你——” 岁荌手一抖,茶杯差点掉桌子上,抽了口凉气,战术性上身后仰,发出了鸭子声,“嘎?” “啥?”岁荌吓死了,“曲曲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啊,小我整整七岁!” 两人间年龄悬殊七岁,沈曲跟元宝一样,算是岁荌看着长大的,岁荌丝毫没想过小孩的亲事能相看到她头上! “七岁怎么啦,我跟妻主还相差六岁呢,你是说我小还是说她老啊!”周明钰不乐意了。 他就觉得年龄大点好,年龄大点会疼人。 岁荌立马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状,“我错了我说错了。” 周明钰皱眉,“我刚才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我是说我婆母看中了你——救过的朝大小姐,朝老太太的嫡长孙女朝颜。” 岁荌沉默,忍了又忍,回嘴道:“……你直接说朝颜得了,怎么还大喘气一样拐弯抹角的说。” “那我不得强调一下朝颜的身份啊,话是说给你听的,不得点一下你跟朝颜的关系,”周明钰理直气壮,“是你自己多想了。” 岁荌目瞪口呆叹为观止,甚至抬手鼓掌,“还是你会懂人物关系啊,不愧是书院的少山长。” “少贫,”周明钰继续道:“朝颜是每年来一趟,但人家终究是常居京城,家世显赫才貌双全,我虽疼曲曲,但还是要说上一句,那样的人家不是我们能高攀上的。” “我婆母非要说朝颜对曲曲有意思,说什么她每次从京中过来都会给曲曲捎带很多好东西。” 周明钰吐槽,“我说她怎么拎不清呢,朝颜除了给曲曲带东西,也给元宝带了啊。有没有可能是人家看上了元宝,曲曲只是捎带上的。” 岁荌,“嗯???!!!” 岁荌皱巴着脸,身心抗拒,“说曲曲就说曲曲,别拉扯着我家元宝。” “曲曲都相看人家了,元宝跟他同岁,提提怎么啦,”周明钰说,“想要高嫁,家世跟容貌总要占一个吧。” “沈家不过一小瓷器铺子,朝家看得上?曲曲长相可爱水灵,但并非绝色,就算是嫁给朝颜,朝家最多念着儿时情分让他做个侍,连侧君都不一定。” “元宝就不同了,你医术了得京城太医院有人,你们姐弟又是朝家的救命恩人,加上元宝才貌无双,他想着嫁进朝家当主君还算实际,我婆母就属于异想天开。” 岁荌拨浪鼓一样摇头。 元宝不想,别胡说,没这回事。 周明钰笑起来,“你摇头也没用,朝颜姿色好家世高,每每过来镇上的男子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我虽不想曲曲跟元宝嫁她,但总要说实话,朝颜放在同龄人里决无对手。” “元宝跟曲曲情窦初开的年龄,心思最是难猜,喜欢跟不喜欢全由一颗少年春心,我们只能引导又不能抹杀。” 他现在想的就是曲曲可千万别喜欢朝颜。 周明钰以己度人想了想,“这样的年纪碰上朝颜这样的人,的确很难不动心。” 不过嘛 周明钰捧着茶盏看岁荌,如果年龄往上放放,跟岁荌比起来,朝颜绝对毫无胜算。 岁荌这样的,往下小八岁,往上大十岁,都没一个人能在容貌和气质上压过她。 可惜,好好的一张脸,长了个貔貅心。 周明钰闲聊了一通,总算把对沈母的那点牢骚发泄完,整个人神清气爽,“我心情好了许多呢。” 是吗。 她怎么觉得她好好的心情现在变得一般般了呢。 岁荌沉默,觉得手里这茶越喝越没味,“我去接元宝回家,你好好养胎吧。” 周明钰站起来送她,“诊费我就不给了啊。” 岁荌哼哼着,“等你去抓药我再狠狠宰你。” 周明钰笑起来,跟身边小侍说,“我这个大宝姐姐最疼元宝了,疼到了心尖尖上。嘴里说着给元宝存嫁妆,其实心底丝毫就没想过元宝真的会嫁人。” “她以为元宝还小呢。” 小侍见过元宝,“元宝公子跟小公子同岁,如今也都十三了。” 周明钰点头,“对啊,十三了。” 岁荌可能是跟元宝长年累月生活在一起,两人没怎么分离过,以至于很多时候都会恍惚跟忽略事实,以至于忘了那个五岁的小元宝已经长成了十三岁的少年,到了会喜欢人的年龄。 周明钰一堆的事情,说完便把这事放在脑后。 至于朝颜,她往年夏天都会来一趟,今年周明钰觉得却说不准。 这马上就秋闱科考了,朝颜说不定要在京中备考可能不过来了。时间一久,他那婆母的心思就歇了。 周明钰继续看他的文书,岁荌则往舞室走。 下午学堂那边放榜,学生不在屋里全在外头,三三两两结伴成群,聊得不是学业就是男人。 “元宝在舞室练舞,去看看呗。” 岁荌路过时,见前面三人你推我我推你。 中间那个有些腼腆,“不、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今天榜上拔得头筹,看看舞放松一下怎么了。” “就是就是,看一眼咱们就回去念书。” 中间那人被左右两人裹挟着过去,她本以为自己此举不合适,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舞室门口已经被围满了! 她这个头筹来的太晚,站在外围根本挤不进去! 她后悔,“早知道跑快点了!” 害羞个什么劲儿! 屋里五个少年在跳舞,中间为首的是身着橘红色夏衫衣裙的元宝,他难得穿得这么鲜艳,脚尖转动时衣摆成圈,像是层层叠叠盛开的牡丹。单腿翘高,橘红衣摆在空中刷一下展开,宛如凤凰展翅。 五人旁边还站着温柔似水的沈木槿。 沈木槿见外头人越来越多,不由叹息,柔声道:“都快散开,否则我喊山长了。” 一听他说喊山长,有些胆小的立马跑开。而部分胆大的你看我我看你,磨磨蹭蹭留在原地。 人走了一些,岁荌提着药箱才往里挤了挤。 五个少年在排舞,见今天人多都有些腼腆害羞,动作扭捏丝毫放不开。 元宝做为五人中舞姿最出色的领舞,倒是大大方方,手脚完全展开。 直到他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前面人群里那个熟悉的身影,眸光不由微微一顿。 岁荌凭借身高跟脸蛋优势,主要靠一手好银针,成功让她这个“仙人掌”挤到了最前面,稳居中间观舞的最佳位置。 她看向元宝,元宝眼睛亮晶晶,冲她弯了弯眼睛。 他长手长脚,模样出色,穿着颜色鲜明的衣裙,站在四人中的时候,着实让岁荌楞了楞。 跟其他四个少年放在一起,岁荌才微微意识到,元宝好像长大了。 元宝在永安堂,在刘长春妻夫面前,在熟悉的环境里,总让人觉得他还小,但是那个五岁、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扮演小鸡崽的元宝,如今在众人面前却已经蜕变成了凤凰。 只是岁荌她习惯了,这才没注意到。 元宝眨巴眼睛,随着四人转了个圈,见沈木槿往旁边走没朝这边看,不由小声喊,“姐姐。” 岁荌抬头看他。 元宝红着耳根,轻抿薄唇,临时改了舞,跳了几个跟其他四位少年不同的动作。 这些动作单独看看不出什么,需要一首曲来配才能看出意境。 那曲便是: 《凤求凰》。 51. 051 “他若是想要,你拿什么跟他争…… 杜锦儿在看见岁元宝的那一瞬间,端在小腹前的手便不由收缩攥紧。 凡是有岁荌的地方,五步之内必有他! 如果平时杜锦儿只是不太喜欢岁元宝,那今日可以说是厌恶至极。 “元宝。”杜锦儿笑容清浅,眼底笑意淡淡。 元宝却是抬脸望他,眉眼弯弯,清甜娇俏,“锦儿哥哥。” 两人隔着几步台阶,夹着岁荌看着彼此,互不相让。 直到岁荌扭头朝后瞧,元宝的笑容瞬间放大,“姐姐。” 同时杜锦儿脸上的笑彻底淡去。 杜锦儿站在台阶上,站在门内,站在离岁荌最近的位置,本是垂眸看台阶下的岁元宝,但因他先开口,他身边之人却是一转身,抬脚跨出门槛,往外朝岁元宝走过去。 杜锦儿呼吸放缓指尖收缩,只勉强维持住脸上的体面而已。 他不嫉妒,他怎么可能不嫉妒呢。 他这两年这般努力想要跟岁荌并肩,想要做一个配得上她的贤内助。 他耐着性子一步步朝她走近,如今总算让众人以为她们是一对儿了,可偏偏岁荌身后跟着条尾巴一样讨人厌的岁元宝! 她俩本可以像刚才那般站在台阶之上,但岁荌却垂眸走向台阶下的元宝。 岁元宝甚至什么都没做,只站在那里就能唤走岁荌。 而他杜锦儿,需要想尽各种借口跟理由才能靠近她。 将来若是他跟岁荌成亲,岁元宝是不是依旧可以跟现在一样,随随便便就把岁荌叫走? 就算他当了主君守着岁荌那万贯家财又如何,他想要的是岁荌的心。 “冰粥呢?”岁荌慢悠悠走下台阶,她见元宝怀里像是抱着什么,挑眉疑惑,“你把人家的桶抱回来了?!” “我哪有那么贪吃啊,”元宝一手端在身前,另只手的衣袖遮住端起来的手臂,神秘兮兮,“姐姐,你猜我捡到了什么。” “金子?”岁荌来了兴趣,“多大的?” 元宝微微摇头,披在肩后的乌黑长发混合着雾蓝色的发带跟着他的动作一起摇晃,长发绸缎般顺滑,晃动的时候蓬松的发丝宛如云雾般缥缈,“不是。” 元宝五岁的时候,头发枯黄,发尾还开叉。每每洗完头,身后的长发就跟深秋的枯草一样,干燥到梳子都梳不动。于是岁荌就给他买发带,买各种好看的发带。 绑上发带,旁人就注意不到他发黄的头发,只能看到他头顶颜色鲜艳又好看的带子。 后来吃得好了,身体营养跟得上,元宝的长发才慢慢养成如今这般顺滑的模样,发带自然成了装饰,而不是喧宾夺主掩盖住头发的工具。 所以沈曲总是说,就算是元宝头上的头发丝,都是岁荌精心养出来的。元宝能有今天这般矜贵好看,岁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见姐弟两人没有上来的意思,杜锦儿自己站在原地略显尴尬,勉强提起衣摆朝下走了几步,站在岁荌身边。 岁荌正伸手,用两根手指捏着元宝的衣袖,打算掀开偷偷看看他怀里抱着什么。 元宝往旁边扭了一下,袖筒顺势从岁荌指缝中挣脱滑落。 元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岁荌,“你看。” 岁荌跟杜锦儿一同看过来,元宝将衣袖拿开,露出抱在怀里的东西。 一只脏兮兮的小橘猫,看着刚断奶。 小猫前肢无力地扒拉着元宝的小臂,叫声嘤嘤,企图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元宝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猫给岁荌看,“冰粥老板说这是被大猫遗弃的,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如果再饿个一两天可能就饿死了。” 元宝有些小小地心虚,抱着猫藏在怀里,冲岁荌眨巴眼睛,“姐姐,我们养它吧。” 他要是没碰到就算了,既然碰到了怎么可能看着小猫被饿死呢。 “我看看。”岁荌朝元宝伸手,元宝将猫轻轻放在她掌中。 被元宝两手托着的猫崽子,岁荌一只手就能握住。 杜锦儿见那小猫在岁荌手中挣扎扭动,叫声凄厉嘶哑,看着格外弱小又无能,不由微微皱眉。 心底升起的不是怜悯同情而是厌恶嫌弃。 这猫给他的感觉就跟岁元宝一样,需要依附他人而活。 岁荌养他一个就罢了,如今还要多个畜生? 杜锦儿一脸关心,轻声说,“捡来的猫,可能不干净……” 他话音刚落,就见岁荌单手把猫端起来跟她视线齐平,另只手检查猫的眼睛牙齿跟口鼻,甚至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猫嘴味道,点头说道:“没病没虫,干干净净的能养。” 杜锦儿,“……” 杜锦儿微微笑,不再说话。 岁荌把小猫双手拢着又还给元宝,元宝接过来,用衣袖遮住抱在怀里,干净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期待,不确定地问岁荌,“真的能养?” 他嘴上是这么问的,但脸上写满了“想养想养好想养”。 岁荌,“……” “当然能养,”岁荌拍了拍手掌,笑着说,“但猫是你捡的,你自己负责养。” “好。”元宝一口应下,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朝后指,“对了姐姐,药箱我放在了卖冰粥的那里,你去拿的时候,帮我带一份冰粥。” 岁荌翻了个白眼,想伸手捏元宝的脸,但手刚摸过猫,抬起来又放下,只虚点了他一下,咬牙说,“小馋狗。” 元宝歪头朝她笑。 岁荌离开,元宝抱着小猫,嘴里“咪-咪”个不停,全天下的猫,好像都可以叫“咪-咪”。 元宝摸着小橘猫,“不如叫冰粥呢。” 买冰粥才捡来的,所以叫冰粥。毕竟以前姐姐有事没事就喊他“一两四钱”。 元宝故意问杜锦儿,“锦儿哥哥觉得这名字如何?” 杜锦儿看向岁荌离开的背影,侧眸用余光扫了眼元宝,笑了下,“我要是你我就不养它。” 自己寄人篱下,竟然还有闲心多养个畜生。 “锦儿哥哥说得对。”元宝赞同地点点头,杜锦儿正要顺势说教,就听元宝今日点头之后,又慢悠悠地跟了句话,“可惜你不是我,更不是我姐夫。” 杜锦儿这才扭头正眼看向元宝,他觉得今天的元宝跟平时格外不同。 元宝食指轻轻抚摸小猫的脑袋安抚它,抬脸看杜锦儿,眉眼弯弯,只是眸中笑意格外浅淡,“所以,你还做不了我的主。” 他想养就养,杜锦儿管不着。 衣服的颜色管不着,养不养小猫也管不着。 “元宝,你似乎对我有敌意?”杜锦儿脸上重新挂起笑,心中甚至暗暗得意,柔声道:“是因为岁荌吗?” 岁元宝如果对他有敌意,恰恰说明岁荌对他有意思。 杜锦儿心情好转,微微摇头,语气无奈,轻声叹息,“我就算是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是为了你好,你对我大可不必这般警惕。将来我若是嫁给岁荌……” 杜锦儿话还没说完就被元宝打断。 元宝极少这般没礼貌,“锦儿哥哥都说了那是将来的事情,将来如何,谁说得准呢,是不是啊冰粥。” 小橘猫喵喵叫。 元宝开心起来,“你看,冰粥都说‘是’。” 杜锦儿定定地看向元宝,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岁荌过来,他深呼吸,柔声问,“元宝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所以连我选的那些衣服都要换掉?” “没有啊,”元宝眨巴眼睛,突然看向杜锦儿的脑袋,“锦儿哥哥你玉簪歪了。” 杜锦儿一愣,下意识抬手扶簪子。 元宝却是往前半步,手抬起握住杜锦儿扶簪子的手,眼睛看着簪子,手指握紧杜锦儿的手帮他把玉簪扶正,嘴上说得却是,“锦儿哥哥,你猜错了。” 杜锦儿侧眸看元宝。 元宝跟杜锦儿一样高,两人对视时视线几乎持平。 杜锦儿想收回手,谁知元宝看起来清清瘦瘦柔柔弱弱的,但握着他手腕的手格外有劲,根本挣不开。 元宝看着杜锦儿,脸上没了往日的温和忍让,不再是那个为了岁荌愿意对杜锦儿退让三分的弟弟,“我对你没有误解,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 杜锦儿惊诧极了,怔怔地看着元宝。 这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不像是他未来妻家的弟弟,而更像是他的情敌。 杜锦儿意识到这一点后,面上的伪装再也撑不下去,他冷着脸用力甩了下胳膊。 元宝顺势松开他的手,抱着猫退后半步,笑盈盈说,“现在就正啦。” 元宝一松手就显得杜锦儿动作有些大,并且莫名其妙。 杜锦儿,“……” 岁荌疑惑,一手拎药箱一手端碗,看着两人,“怎么了?” 杜锦儿左手握着被元宝攥过的右手,看着元宝,想对走过来的岁荌说些什么。 元宝静静地看着他,朝他挑衅一笑,脸上没有丝毫畏惧。 杜锦儿微微怔住,张开的口又慢慢合上。 他就算说了岁荌也不会信,甚至有可能会无条件偏袒维护岁元宝。 杜锦儿到现在才明白他娘说的那句话,“他若是想要,你拿什么跟他争。” 53. 053 “市面上比较畅销但又不摆在明…… “朝小胖今年秋天不是应该跟你们书院里的那群童生一起参加秋闱吗,现在都七月份了,怎么又过来了。”岁荌纳闷。 她想起什么,突然来了兴趣,扭头朝后看元宝,“曲曲怎么知道她要来的?” 而且先元宝一步。 岁荌坏心眼的想,朝颜莫不是看中沈小曲了吧。 要真是这样,头疼的人就从她变成了周明钰妻夫。 果然,烦恼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岁荌也是扭完头才发现元宝环着自己的腰,不由伸手轻轻拍他手臂,“困了就回床上睡觉,挂我身上干什么。” 元宝耍赖,手臂虽收了回来,但人还是从背后贴在岁荌背上,“曲曲喜欢看话本,朝颜每次快来的时候,都会由朝家捎信问他想看什么样的本子。” 岁荌微微挑眉,“然后再问你想吃什么样的果子?” 她就知道! 元宝眨巴眼睛,从后面探头到前面,烛光映在他白净透粉的小脸上,端的光明正大,“我没要。” 三人虽然在小时候闹过不愉快,不过自从水痘一事过后便慢慢和好了。 小孩子都不记仇,朝颜不再找事,元宝跟沈曲自然不会揪着那点小小的不愉快不放手,时间一长,处的还算不错。 尤其是朝颜回京后再回来,每每都会给沈曲带话本吃食,给元宝带小玩意。 要说朝颜喜欢谁吧,元宝还真说不准。他觉得朝颜对他跟沈曲可能就是儿时情意,没有女男之情。 而且以朝家的权势跟朝颜这个嫡长女的身份来看,朝颜就算是娶夫郎,娶的也会是京城高官的儿子,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这次来,可能是朝家那边有事吧。”元宝把他的头发跟岁荌的头发悄悄松开,见岁荌那缕原本顺滑的长发卷成了麻花,还心虚地偷偷抚了两下,试图抚平。 岁荌倒是没注意到元宝的小动作,她想了想,朝老太太这些年身体康健,最近也没听说身体哪里不舒服,朝颜一个即将应试的考生这时候从京城回来,那得是什么样的事儿才值得她专门跑一趟? 岁荌原本想给冰粥缝个绝美舒适的猫窝,被朝颜的事情一分神,就只凑合缝了个窝。 冰粥,“……” 元宝把冰粥连猫带窝端进他屋里。 岁荌见元宝“咪-咪”个不停,眼皮跳动,怕他把窝放床上夜里搂着猫睡,叮嘱道:“抽个好天气趁着晌午给它洗个澡,但洗干净之前别让它上你床。” 元宝应了声,“好。” 岁荌收起针线筐,端着油灯回自己房间睡觉。 临睡前手往脑袋后面抚了一把头发,然后准备撩在枕头后面,结果摸到了发卷。 岁荌,“?” 岁荌对着油灯,把长发撩到身前看,果然在一堆头发里看见那缕麻花卷。 元宝想吃麻花了? 岁荌咋舌,心道元宝直说就是,暗示个什么,她又不是不给他炸。 翌日清早,岁荌早起做饭。 本来想做麻花,但家里没糖霜跟蜂蜜了,岁荌想了想,从麻花改成了油条。 油条又叫细环饼,或者叫寒具,除了没那么蓬松膨胀外,跟岁荌以前吃的没什么区别。 可能是来的太久了,岁荌有时候都会恍惚,觉得前世那二十多年更像是一场梦,现在经历的一切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至于穿书的事情,她本来记得就不多,如今更是快忘完了。 先前岁荌还想着她这样的,在书中怎么着也得是个重要角色,后来为了养活她跟元宝,岁荌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赚钱跟活下去,别的全都不在意了。 “什么东西这么香?”刘长春耸着鼻子过来。 单薄的眼皮都没睁开,就光闻着香味了。 岁荌回神,捏着用长筷子翻动锅里两根缠绕抱在一起的油条,轻轻哼,“还是您老鼻子灵。” 昨天晚上还嘴馋的懒虫,睡到现在都没起呢,估计是没闻着味儿。 “那可不,”刘长春伸手朝竹筐里拿油条,被烫的嘶啦出声,“今个怎么这么闲情雅致,还炸了细环饼。” 平时四人起来,都是伙计跑腿到外面买早饭。如果岁荌或者元宝起早了,亦或是阴天下雨,才烧火煮个米粥跟鸡蛋,热上馒头配咸菜酱豆吃。 像是岁荌自己晒的甜面酱做的酒豆肉豆,堪称一绝,外面根本买不着。 “好吃,”刘长春咬了一大口,吸着气表示,“当大夫真是委屈你了,你这手艺不得当个大厨?” “我要是当了大厨,你想吃我做饭就得去酒楼付银钱才行。”岁荌心道哪个大厨回了家还有心情做饭,那跟加班有什么区别吗。 何叶也起了,刘长春立马拿着油条颠颠地凑过去,献殷勤道:“快趁热尝一口,吃完再刷牙。” 何叶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没抵住诱惑,凑头就着刘长春的手咬了口油条,夸道:“不错。” 论厨艺,岁荌手艺当真是一绝。 当然了,论医术,岁荌的针灸手法更是厉害。 何叶拿着油条,扭头看,“元宝呢?” 只要岁荌在家,他基本都会好好吃饭的,今个怎么还没起? 元宝刚醒。 他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一觉醒来脸颊绯红,像是被尿憋醒,整个人身上发热,急着去茅房。 还好他醒的及时,要是再晚一会儿,指不定就要尿床了。 他从四岁起就没尿过床,可丢不起这个人。 恭桶放在屏风后面,元宝解决完坐在床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 想不起来。 怎么都想不起来,只感觉到热了,像是跟什么缠在一起,只觉得身上滚烫憋着股尿意,脑子昏昏沉沉的。 外头何叶正好开口喊,“元宝,睡醒了吗?” 元宝回神,“醒啦。” 他打开衣柜翻找衣服。 往常看见满衣柜都是杜锦儿挑选的颜色,元宝就开始皱眉抿唇,今日倒是心情极好,美美地挑了一身换上。 元宝抱着冰粥出来,他跟猫一起皱鼻,“好香啊。” 冰粥也跟着探头探脑,朝味道的来源轻嗅,“咪” 刘长春凑过来,笑呵呵说,“小猫可吃不了细环饼。” “姐姐炸细环饼了!”元宝往灶房跑。 岁荌见他闻着味儿过来,微微挑眉,“哎呀我的小少爷,终于舍得起床啦?” 元宝笑,“觉得困乏,多睡了会儿。” “困?”岁荌闻言将手在围裙上擦干净,牵起元宝的右手,手指搭在他脉上。 自从八年前的水痘起,只要元宝有一点点的不对劲,岁荌都会很重视。 元宝见岁荌拉他的手,眼睛瞬间亮晶晶的,甚至主动把手腕朝岁荌那边递了递。 脉象正常,可能就是单纯想睡懒觉。 岁荌收回手,“没事,困就多睡会儿,不急着起。” 元宝眨巴眼睛。 这就没了? 他有些小小遗憾,“姐姐不再仔细摸摸,我说不定生了什么病呢。” 岁荌屈指弹元宝脑门,“少咒自己!” “吃寒具,吃完该去书院了,”岁荌看向元宝怀里的冰粥,“我给它煮了鸡蛋,凉一点再喂它。” 元宝养的猫,岁荌嘴上说着不管,其实还是忍不住上心。 “今天本来想炸麻花的,家里没蜂蜜跟糖霜了,”岁荌说,“明天炸吧。” 元宝咬着油条应,“那你喊我起来烧火。” 岁荌,“行。” 一连三天,岁荌早上都换着花样做饭,元宝每次都会挑出来一部分,带到书院里给沈曲吃。 吃到第三天,沈曲终于发现早饭的共同之处了,“怎么都是缠在一起的?” 元宝没听懂,“啊?” 什么一起? 沈曲掰着手指头数,“前天的寒具,两根缠一起。昨天的麻花,两根缠一起。今天的椒盐小花卷,两根缠在一起。” 沈曲纳闷,“岁荌姐姐是不是要娶夫了啊,连做的饭都成双成对。” 前有元宝“生同衾死同穴”,后有岁荌姐姐的“两根缠一起”,这姐弟俩有什么好事哇! 沈曲一脸八卦好奇地盯着元宝看。 他脸昂起来,元宝正好顺势伸手捏他脸蛋,微微皱眉询问,“你最近又看了什么本子,怎么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 竟然从吃的上联想到姐姐要娶夫,太离谱了! 每次沈曲大胆发言的时候,定是看了新话本。元宝可太了解他了。 “窝错鸟”沈曲嘴巴被捏歪,说话漏风,赶紧抱着元宝的胳膊求饶。 “我新买的本子,”沈曲揉着脸蛋,圆圆的小鹿眼睛透着光亮,含含糊糊说,“可能是看多了,见着缠在一起的东西才忍不住多想。” “新本子?”元宝疑惑,“你不是让朝颜帮你捎带话本了吗,怎么又自己买了?” 朝颜最迟明天也就到了。 沈曲两只手搓着脸蛋,“我买的新本子,不适合让朝小胖帮忙捎带。” 元宝来了兴趣,坐在沈曲旁边,低声问,“什么样的本子?” 他不看,但他喜欢听沈曲说。 只是吧,这次的本子,沈曲说不出个所以然,得看才行。因为没有语言故事,全是肢体动作。 沈曲眨巴眼睛看元宝,手往桌子桌洞里摸,嘴上说着,“先说好啊,我也是为了能弹好《凤求凰》才看的。” 他道:“我又没喜欢过人,根本体会不到那种缠绵缱绻的爱意,弹的曲子只有音没有意,所以我就去问书铺伙计,有什么本子是最能体验爱意的,于是他就给我拿了这个。” 沈曲跟元宝挑的曲子就是《凤求凰》,可惜沈曲这只呆头鹅心里装得全是粮食,根本看不见什么凰不凰的。 那书铺伙计也是见惯了风浪,见沈曲问的这么大胆直白,他也不扭捏,直接推荐了沈曲几本“市面上比较畅销但又不摆在明处卖的书”。 元宝见沈曲往他怀里塞了什么,不由好奇地低头看。 《避火图》。 元宝纳闷,这有什么网 55. 055 “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如今的朝颜可不再是八年前那个自卑敏感的小胖墩了。 朝老太太还记得孙女当初被送回老家的原因,说是在京中过于无法无天仗势欺人难以管教,朝母跟朝父那时就这一个独女,实在狠不下心责罚,这才送到她这儿。 人来了总不能光玩耍,朝老太太就找到周萃薇,将人送到她的无涯书院跟别的孩子一起念书。 朝家虽有门路,朝颜就算不学无术将来也能谋个清闲的官职,但靠家里关系求来的差事总是低人一等,哪里比得上凭借自己真才实学考上的官位让人高看一眼呢。 可惜朝颜嚣张惯了,到了书院后难改脾气,招惹了元宝跟沈曲。后来也是“不打不相识”,三个孩子处得极好。 朝颜之所以改脾气,朝老太太觉得功劳不在她,而在元宝和沈曲。 总之出了场水痘后,朝颜整个人跟抽条的树苗一样,瘦了一圈不说性子也收敛起来。 时间一晃眼就是八年,现在的朝颜不管是模样还是学识,都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不是朝老太太夸自家孩子,就朝颜,不谈家世光就容貌这方面,完美继承了她娘高挑细长的个子,又有她爹好看的脸型跟五官,人也自信骄傲,散发着年少朝气,打眼望去京中没几个人能比她好看。 今年朝颜也才十四岁,但打马游春时,总有男子忍不住偷偷瞧她。可见再过个一两年,她这张脸不知道要出现在多少深闺男子的梦中。 京中少年的意中人如今全部心思都在无涯书院里,可惜被老太太截胡。 “你这一脸失落,可是不想看见我啊?”老太太拍拍朝颜的背,笑呵呵问。 朝颜松开朝老太太,疯狂摇头,“没有没有,我做梦都想看见您呢。” 她挽着老太太往宅内走,把想了一路的借口搬出来,“我这不是想着我马上就参加秋闱了吗,打算回来先去书院见见夫子们,然后顺便把给沈曲元宝捎带的话本送过去。” “呦,一年不见长进了不少,会讲话术了。”老太太笑,不吃这一套。 她是修成精的千年狐狸,朝颜这点小心思在她面前根本还不够看。 “你这小猢狲,见夫子不是重点吧?主要是想见元宝跟沈曲,”老太太斜眼睨朝颜,“你越放在后面的人跟事儿,才是你越想掩饰的。” 朝颜被一语点破心思,耳朵红了个彻底,“我……” 她被噎住一样,“我”个不停,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话。 少年人的心思,干净纯粹,稚嫩青涩,还不会掩饰,也没那么圆滑。 老太太只是笑着摇头,没为难她,也没要朝颜说个所以然出来,抬脚进入主宅内院后,见身边都是信得过之人,才撇开闲话问起正事。 “你母亲这个时候还放你过来,定然是有要紧话让你捎带吧?”老太太看向朝颜,“可是朝家出了什么事儿?” 朝颜一个八月份要考秋闱的人,如今这时候过来,定然是有大事,否则她该留在京中安心备考才是。 所以老太太收到人要来的消息后,这几日便让管家在城门口候着,朝颜一旦进城立马把她领回家。 祖孙两人进了堂屋客厅,老太太也没刻意屏退下人,话家常一般问朝颜话。 她见惯了大风大浪,越是要紧时候,她越是要表现的淡然从容,如此才让人拿不到把柄。 “祖母放心,朝家在京中一切安好,我这次过来不是因为朝家的事情,而是赵御医来给我爹把脉的时候让家里给您捎带一句话。” 前些□□主君可能是贪凉,有些肠胃不适上吐下泻,宫中派了御医过来瞧,来的正好是赵鹤赵御医。 赵鹤给朝主君把脉完,临走的时候,对朝大人也就是朝母说了句话。 朝颜端着茶盏,复述道:“‘太君后身子不适,皇上重提旧事。跟老太太说,有些错误的内容要想翻开重写,就必须趁书写之人还在时修正。’就这么一句话,让我过来带给您听。” 赵鹤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跟岁荌通信,但这事她在寄过来的信中丝毫未提,只口头说给了朝母听,显然很要紧,不能留在纸上。 这事本来轮不到朝颜回来,是她死皮赖脸执着请求,朝主君抵不过她软磨硬泡,这才允了。 京中众人见惯了朝颜出京回老家,见她临近科考还要回去,只当她是去请朝老太太在考试方面支招呢,也没往别处想。 毕竟宫中太君后身子不适的事情,当时连朝母都不知道。 老太太听完端着茶水的手微微顿住。 赵鹤行事最是沉稳,她既然提起这事,那必然是太君后身体很不好,甚至有可能撑不到年底了。 皇上对故人的事情一直存有心结,这时候重提旧事,就是想给那位翻案,在太君后还活着时,给安王一个清白。 如果太君后没了,皇上再做主翻案,世人只会觉得皇上是因为偏袒安王才推翻当年安王谋-逆一事,强行对其洗白。 “这时候提旧事,是因为那位身体不好精力不够,倒是个最好的时机。”老太太沉吟片刻,缓慢出声,“赵鹤的意思我懂了。” 如果提到旧事,提到安王,那岁荌可能要牵扯其中。 因为只要重查当年旧事,稍微仔细用心一点,就会发现安王身死之前,身边一直贴身伺候的侍从不见了。 那侍从离开前曾看过大夫,事发消失时,他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朝老太太当年找人问过岁荌的生辰,具体的八字不清楚,但年份跟月份都差不多能对上。 她出生的月份,和那个消失的侍从生产的月份相同。且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位老人依稀有印象,说岁荌不是岁母的亲生女儿,可能是她弟弟的孩子。 只是她弟弟还没嫁人就大了肚子,这事传出去不好听,岁母才把孩子认在自己名下。 那岁母的弟弟生完小孩人就不见了,村里人几乎没见过他的面,只听说长得极好。 只不过因为岁母人好,村里人不爱提这个,根本没对外人说过岁家的闲话,全当岁荌是岁母亲生的。 要不是岁季情的夫郎岁氏偶尔嚷着“那个野种”,旁人都快忘了这回事儿。 朝老太太听完顺着线索偷偷往上查过,发现岁母的弟弟果然就是安王的贴身小侍。 也就是说—— 岁荌,是安王之女。 皇上想翻案缺个契机,缺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要是由岁荌这个安王之后提出,最是合适不过。 老太太端着茶水,始终喝不下去。 “这事还是太大了。”朝老太太眉心紧皱。 她私心里更希望岁荌能跟现在一样,平平无奇度过一生,可皇上已经起了念头,就说明迟早会查到岁荌身上。 与其让岁荌坐以待毙事事被动,不如把选择权交给她,让她自己决断。 “我再想想,想个万全的法子……”老太太把茶盏放下,看向朝颜,语气认真神情严肃,“颜儿,这话说完就忘了,对谁都不要提,知道吗?” 朝颜见祖母这副表情,立马正色道:“我记下了。” 朝颜说完了正事本想出去玩,但看老太太眉心紧皱轻阖双目,这才犹犹豫豫把话先摁下。 只能等明日了。 朝颜人虽然还没出门,但她回来的消息倒是传得飞快。 元宝刚散学就听人说朝颜回来了。 沈曲纳闷,“那怎么没来找我们啊?” 元宝对朝颜来不来丝毫不上心,他现在提着书袋,一想到里面装了什么就略显紧张。 很奇怪的心理,紧张又激动,甚至很期待好奇。 书院铃声响起,大门敞开。 岁荌提着药箱站在书院门外,抬眼往里瞧,只一眼,就看见那个侧头跟沈曲说话的人。 不得不说,这身粉色,很适合元宝,衬得他更显俏皮灵气。 岁荌今天要过来接元宝的事情根本没提前跟元宝说过,她本想着元宝看见她还不得高兴疯! 她看完诊还去取了玉镯,元宝知道估计要疯上加疯。 啧啧啧,岁荌已经能想象到元宝的小表情了,脸上不由挂着笑。 傻狗 结果,元宝瞧见她后抽了口凉气,愣在原地眨巴眼睛,难得没颠颠地跑过来。 岁荌,“???” 岁荌一脸问号,怎么回事?!!! 往常见到她,元宝都跟只小狗一样,撒欢朝她跑过来,今天怎么还矜持起来了? 沈曲跟岁荌打完招呼就钻进沈家的马车里回去了,只留元宝磨磨蹭蹭走到岁荌面前。 元宝还是开心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看着岁荌,“姐姐。” 岁荌微微挑眉,“哦?还知道喊我姐姐啊。” 颠颠地跑过来没有了,热情地跳起来抱她也没有了,连药箱都不替她提了! 岁荌有种“今天哪哪都不对劲”的感觉,像是摆放整齐有序的东西被人突然打乱,不舒坦。 只因为元宝跟往常不太一样。 元宝眨巴眼睛,歪头试探着喊岁荌,“大宝妹妹?” 岁荌,“?!!!” “你是三天不挨打想上房揭瓦了!”岁荌睨元宝。 元宝立马怂唧唧地改口,赔着笑,讨好的软声喊,“姐姐。” 他伸手帮岁荌提药箱,箱子压住书袋,才觉得没那么心虚。 “姐姐今天心情不好?”元宝看岁荌脸色。 岁荌就差把“不开心”三个字写在脸上了,嘴硬地说,“没有。” 元宝眨巴眼睛,“说给我听听?” 岁荌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口,感觉就是很小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一提,但她就是心里头不舒坦,“不说。” 元宝失落地轻轻“啊”了一声,他跟在岁荌身后,垂着眼睫幽幽开口,半真半假,“姐姐不喜欢元宝了。” 元宝说出这话的时候,握着药箱把手的手指无意识慢慢收紧,心口一阵酸涩。 他轻声说,“可我好喜欢姐姐。” 岁荌听见身后没声音了,扭头朝后看,就见元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原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不肯往前再走。 他委屈地轻抿薄唇,眼眶微红,跟小时候一样难受了也不哭不闹,只这般看着她,跟只被人抛弃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 元宝想,要是有朝一日姐姐不喜欢他了,那他就留在原地,留在她还喜欢着他的那个时候,不再往前走。 岁荌疑惑,“你怎么不走了?” 元宝低头,眼睛看着地面,手指收紧,“姐姐莫名生我气,姐姐不喜欢我了。” 他声音很轻,岁荌胸口却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心脏跟他的声音一同收紧。 岁荌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她逗他干嘛。 她跟他生什么闷气。 岁荌叹息,折返回去,伸手抱住元宝将他揽进怀里,手掌轻抚他单薄清瘦的后背,低声叹,“谁说的。” 她道:“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56. 056 “我有的地方不瘦。”…… 元宝眨巴眼睛,人跌进岁荌怀中,下巴顺势搭在她肩上,低声问,“那姐姐为何不开心呢?” 他微微侧头,微凉的鼻尖从岁荌脖颈边缘轻轻擦过,眼睫煽动落下,看着她白皙的皮肤,“是因为我吗?” 元宝自我反思了一下,他除了对岁荌怀有那么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之外,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尤其是他书袋里的书,都没翻开仔细看呢!按理说,姐姐不应该不高兴。 元宝的呼吸洒在脖子上,岁荌觉得有些痒,这才松开他,“不是。” 是她自己的问题。 平时都是元宝跑着过来抱她,今天难得反常,她有点不适应,说话才有些刺挠。 岁荌觉得自己没点姐姐样,不由抬手挠了挠鼻翼,歪头看元宝,语调轻快地哄他,“元宝哥哥,不要不开心啊。” 算是应了他刚才那声“大宝妹妹”。 元宝耳廓一热,湖泊般好看的眼睛看向岁荌,里面浅浅荡出笑意,泛起涟漪。 他不敢让岁荌再喊一声“哥哥”,只偷偷抿唇回味。 心底跟被小猫摸了一下似的,痒痒的。 岁荌说,“晚上想吃什么,我下厨给你做,四菜一汤行不行?还是你喜欢吃的菜全做一遍?”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元宝呢,她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喜欢的人就是元宝,不然当初也不会掏空一两四钱的家底救他。 是她让元宝没安全感了。 岁荌说,“要不我给你拎书袋,背你回去?” 这要是换成平时,元宝早就答应了。但今天书袋里装了东西,他有点心虚。 元宝顺着岁荌刚才的话题说,“不要做那么多菜,吃不完明早就坏了。” 元宝想了想,挑了一样,“想吃清蒸鱼。” 岁荌笑,“好。” 这么一打岔,她光顾着在吃食上哄元宝开心,连镯子的事情都忘了。 吃鱼倒是不难,早上买的鱼中午还没吃,养在后院的莲花缸中。 那漆黑的缸老大一个,以前是何叶用来种莲花的,后来两人和离何叶从永安堂搬出去,那缸便闲置在那里。 元宝跟岁荌搬来永安堂后,元宝踮脚往里重新撒了点种子,如今每年盛夏,缸中都开出大朵莲花。 平时如果买的鱼虾当天来不及吃,岁荌就放进缸里养着当储存粮。 临近黄昏,永安堂中没什么人,何叶坐在桌边整理病例本,刘长春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 元宝回来后,第一件事情是放下药箱,弯腰到处喊,“冰粥?” “在你屋里睡懒觉呢。”刘长春回了句。 元宝立马找到借口一样,挎着书袋朝后院跑,“那我去看看。” 元宝回到房间门后,不是找猫猫,而是抱着书袋犹豫一瞬,把袋子连书都塞进被筒下面。 先藏这里好了。 怕何叶万一进来给他送东西,元宝又做贼心虚的整理一下被子,人微微往后退了好几步,尽量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向床,见没什么不同,这才舒了口气。 他不敢现在看,只等着晚上洗漱后再翻。 “咪?”冰粥从床边的窝里伸长懒腰站起来,歪着猫猫头看元宝一通忙活。 “乖冰粥,你什么都没看见,”元宝弯腰把冰粥抱起来,抚着它的后背,“想不想我啊?” 冰粥舒服地眯着眼睛,嗲声嗲气的,“咪” 元宝心满意足,挠着小猫的下巴,眉眼弯弯,“我也想你啊。” 他抱着猫猫出来的时候,岁荌正在灶房里杀鱼去鳞。 元宝估摸着待会儿才要烧火,就把冰粥抱到了前堂玩耍。 刘长春“嗳?”了一声,微微挑眉,觉得不对劲。 元宝不对劲。 按理说他收到岁荌送的镯子后,一回来就会炫耀给她们看,怎么今个还藏着掖着呢。 岁荌之前遇见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买来送进首饰铺子里说给元宝做个镯子出来。 今日她出门前是从永安堂出去的,说是拿镯子顺便接元宝回家。 怎么,镯子没送出去? 刘长春朝元宝招手,元宝抱着冰粥过来。 刘长春笑呵呵问,“岁荌没送你点什么?” 元宝疑惑,“啊?” 刘长春趴在台面上,下意识伸手挠小猫下巴,见元宝看过来才讪讪收回手揣进怀里,“难不成岁荌没取到镯子?” 送镯子的事情元宝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镯子什么时候做好而已。 元宝眨巴眼睛,愣在原地。他想起什么,把冰粥放在柜台面上,“师父帮我看一下。” 刘长春手已经朝猫伸过去了,嘴上还在抱怨,“看它做什么,它又不会跑出去。” 然后抱着猫一阵揉搓。 冰粥,“……” 元宝拎着药箱回来的,因为急着藏书就把药箱随意放在桌子上,这会儿还在那儿。 他胸口心脏扑通跳动,眼睛看着药箱,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缩攥紧,到这会儿他才想明白姐姐为何今天不高兴了。 姐姐给他准备了惊喜,甚至去接他,但他因为心虚散学时扭扭捏捏,这才让她没找着机会送镯子。 元宝抬手打开药箱,果然在一堆腕枕银针跟药方之间门看见一个跟周围格格不入的木头盒子。 方方正正的,看着很是朴实简单。 元宝打开盒子,就看见红色锦布上面躺着一只羊脂玉镯。 那镯子通体一色,玉质油腻如柔软的羊脂,莹白无暇。 元宝眼里露出笑意。 他把盒子盖上,双手拿着背在身后,一路小跑到灶房,探头朝里喊,“姐姐。” 岁荌给鱼去鳞呢,闻言直起腰抬头看他,“?” 元宝眼睛亮晶晶的,走过来,慢慢把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双手捧着盒子,“我看见了。” 他单手拿着盒子,伸手抱岁荌的腰,语气欢喜,“很好看,谢谢姐姐。” 他手臂环在她腰上,岁荌才觉得先前被打乱的东西又被重新理齐摆好,连带着心情都轻快几分。 刚才还哪哪都不顺的心情,这会儿好像哪哪都舒坦了。 对,好像就是这个感觉,这才是她的小元宝。 岁荌心里还是享受元宝主动抱她,嘴上却说,“我一身的鱼腥味……” 她垂眸看元宝泛红的耳朵,眼里带笑,“我差点都忘了这事。喜欢吗?” 说到底在岁荌心里,跟玉镯比起来,还是让元宝吃饱更重要。两人苦日子过多了,虽说这几年好很多,但还是没习惯奢侈。 元宝松开岁荌,捏着盒子重重点头,“喜欢。” 他拿着盒子,将白皙的手腕朝岁荌递过去,眼巴巴看着她,脸上写满了暗示跟期待。 “行行行,我给你戴上。”她一手的鱼麟本来不想帮他戴,……可是元宝冲她撒娇嗳 岁荌换了个盆,用皂角洗干净手,闻着没有鱼腥味了,才从元宝手里拿过盒子。 她一手托着元宝纤细骨感的腕子,一手拿着玉镯,疑惑,“你是不是又瘦了?” 夏季衣衫本就宽松单薄,元宝袖筒上撸,露出白皙清瘦的小臂,上面青紫色的血管甚是明显。 好看归好看,但太瘦了。 她养了好久的小狗,怎么就没几斤肉呢? 岁荌微微皱眉,托着元宝手腕的手改成握住他的腕子,拇指跟食指很是轻松的圈起元宝手腕,抬眼睨他,“还说没瘦。” 她食指指尖抵在拇指指腹上,都能空出一指节的长度。 元宝整只手几乎被岁荌拢在掌心里,眼睫煽动,心头是异样的感觉,轻声哼哼狡辩,“许是姐姐手指长呢。” “歪理。”岁荌托着元宝手腕,将羊脂玉镯戴在他腕子上。 不得不说,玉配美人这话是有道理的。 元宝皮肤本来就白,戴上羊脂玉更显矜贵娇气。 镯子戴在左手上,元宝抬起手腕盯着看,右手拨动玉镯,“就一只吗?” 他小小遗憾,“想跟姐姐戴同样的。” 岁荌笑,弯腰洗手,继续收拾晾在盆里的鱼,“同样的就不珍贵了,世间门仅一只才叫独一无二。” 她跟元宝比划,“那么大一块玉,根据玉的纹理质地才做出一只镯子。不过还剩了点边角料,回头我让掌柜的帮我改个玉簪出来,这样也算跟你一样了。” 整块玉只能雕一只镯子,做不出两只。 元宝眉眼弯弯,声音都甜软很多,“好。” 他戴着镯子出去跟刘长春何叶炫耀,故意露出手腕,让两人看他有什么不同。 刘长春跟何叶乐得陪他玩,问他,“这么好看的镯子哪里来的呀?” 元宝笑,双手托着滚烫微红的脸颊,歪头软声说,“姐姐送的,就一个。” “哎呀,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刘长春摸着猫,走嘴不走心,“还是岁荌最疼你啊。” 元宝嘿嘿笑,傻甜傻甜的,配上他身上粉嫩的衣服,看着像颗熟了的傻桃子。 何叶笑着摸他脑袋,心道元宝被岁荌宠成这样,将来挑选妻主的眼光怕是降不下来了,只要越不过岁荌,元宝估计都看不上,但想要越过岁荌,又不太可能。 难办呦。 岁荌在灶房里,听着元宝在前堂的声音,嘴角扬起弧度,啧了一声,“出息。” 但元宝开心,她心里就舒坦。 尤其是元宝又跟只小狗一样,戴着镯子在她身边绕来绕去,看得岁荌心痒,伸手捏他小脸,“傻。” 元宝就这么傻乐傻乐的开心一晚上。 洗漱完,都爬上床了,他才想起来自己被窝里放着什么。 本来已经关紧的门,元宝又爬起来检查一遍,随后端着油灯罩上灯罩,落了床帐披着薄被,躲在被窝里才敢翻开那本《避火图》。 第一眼看完依旧会脸红。 不得不说,这书有点东西,每一页都让元宝这个学舞的人惊叹不已。 这腰,弯成这样舒服吗…… 等粗略地翻完一本,元宝从薄被中探出头的时候,脸红得像是被蒸熟的虾。 他跪坐在床上,右手无意识地摸着左手腕子上的羊脂玉镯,贪婪地用拇指指腹重重揉搓那凝脂如肌肤的温润软玉,呼吸都跟着乱了起来,好半天才恍惚回神。 元宝眸光闪烁,呼吸一顿,红着脸收回手,指尖蜷缩压在腿上。 他在,在想什么! 这是镯子,又不是姐姐的细腰。 不知道是不是临睡前看了《避火图》的原因,晚上元宝又梦到自己跟什么缠在一起,如沈曲说得寒具麻花般,扭成一团难舍难分。 和上次模糊朦胧的感觉不同,这才画面跟感受好像更为清晰了些。 场景好像又回到了灶房,岁荌非要说他瘦了,只不过她修长好看的手指这才不是箍住他的手腕,而是掐在他腰上。 那手指顺着他腰线滑动丈量,像是在看少了几寸。 元宝很是不满,哼哼唧唧说,“我有的地方不瘦。” 他握住岁荌的手腕搭在自己腰后,轻轻摁着她的小臂示意她往下摸。 那里还挺翘的。 沈曲拍过,说好弹有料。 不知怎么,画面跟景色一转,岁荌就坐在椅子中,单臂箍住他清瘦的腰,另只手顺着他手腕上的玉镯摸到了腿上。 元宝正面坐在岁荌怀中,抱着她的肩膀,将脸埋在她脖颈里,贪婪地用鼻尖轻蹭她下颚跟耳后,声音甜腻到能掐出糖汁,他说,“想要。” 岁荌没听清般,声音慵懒含笑,很是撩人耳膜,问他,“想什么?” 元宝羞死了,他重复,“想……” 想…… “想……咪,咪?!” 嗯?!!! 元宝声音陡然变成猫叫,他吓得瞬间门惊醒过来,从床上弹坐起来! 天光微亮,元宝借着光就看见冰粥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床上,正蹲坐在他大腿那儿,隔着被子用前爪在他腿上踩来踩去。 元宝,“……” 怪不得他梦见摸大腿,原来是猫摸的。 元宝刚想抚着胸口舒气,就感觉裤子上有些湿,不是很舒服。 元宝皱眉,边掀被子边哑声问,“冰粥,你是不是尿我身上了?” 冰粥,“咪?” 57. 057 “尿床的猫猫是不应该吃早饭的…… 元宝觉得应该是冰粥尿在床上了,夏季被子轻薄,说是被褥其实跟张薄毯差不多,如果猫尿在被子里,很有可能渗到他亵裤上。 要不然很难解释他□□那里怎么黏黏糊糊的,带着股湿意。 元宝一把掀开被子,借着外面微亮的天光低头瞧。 元宝,“……” 元宝唰一下把被子又盖回腿上,再抬头的时候脸红了个彻底。 他扭头看冰粥,冰粥蹲在他腿边看他,轻轻地“咪”了一声。 冰粥,“。” 瞧瞧,是不是跟我无关。 元宝连头带脖子一路红,感觉整个人都不干净了。 他还是头回遇见这种情况,结合《避火图》上的词,他应该叫“泄火”了。 如果从医书上解释,他这个情况是“遗-精”,属于男子成长为少年的重要标志。 元宝多多少少翻看过医书,还是懂一点的。 哪怕知道这是男子怀春的正常反应,他依旧脸红。 因为这恰恰说明他对姐姐有身体上的想法。 元宝连油灯都不敢点,就这么换了条干净的裤子,然后将脏的那条亵裤团吧起来,连同昨天换下来的衣服一起放进盆里。 天还没亮,他就起来洗衣服了。 盆中沁凉的水,都压不下去他脸上的那抹热。 岁荌起夜,听到外面有水声,疑惑地拉开门朝外看。 院中井口旁边,元宝蹲在那里。 岁荌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天,就天际边一抹光亮,瞧着现在最多也就寅时左右,差不多清晨四五点的样子。 这就起来洗衣服了?!! 就是朝家洗衣服的侍从,这个时辰还在睡觉吧。 元宝这是要偷偷卷死谁? “元宝?”岁荌轻声喊。 饶是她声音再轻软,元宝还是吓得一激灵,人差点从地上弹起来,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洗什么呢?”岁荌更好奇了,蹲在他旁边,眯着眼睛想往盆里看,“你不睡觉怎么起这么早?前两天不还嚷着困吗。” “是冰粥,”元宝慌了一下,倾身往前,双手往盆中的衣服一摁,所有衣物瞬间浸在水里看不清颜色跟样式,他眨巴眼睛,“是冰粥爬我床,尿在了我衣服上。” 元宝扯谎,“我、我起来洗一下,味道太大了。” 是太大了,掀开被子的时候他就闻到股奇怪味道,跟书院后面的石楠花气味相似。 亏得家里的皂角混着花香,洗过后才没什么异味。 元宝脸通红,眼睛悄悄看岁荌,感觉盆中的水不是漫过手背,而是漫过他心口。 岁荌这才“哦”了声,皱眉说,“你抽时间得教冰粥去固定位置方便,免得它随地撒尿。” 元宝马不停蹄地点头,“嗯嗯嗯,坏猫猫乱爬床。” 他坏,他最坏。 元宝心里对冰粥合掌作揖。 对不起啊冰粥,回头补偿你一个鸡蛋! 这次是猫猫大仙救了他狗命! 岁荌穿着中衣出来的,早风吹来不由觉得有些清凉,她打了个哈欠手掌搓了搓大腿腿面,带着困意说,“那你洗,我回去接着睡了。” 元宝轻轻舒了口气,感觉人从水里浮了出来。 元宝侧头看岁荌,想问她有没有衣服要帮忙洗。 他扭头昂脸的时候,岁荌正好站起来朝上抻胳膊伸懒腰。 尺寸偏小的上衣衣摆随着她的动作往上提了一截,露出岁荌劲瘦有线条的腰。 她这身中衣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了,因为穿惯了比较舒服就没换新的,以至于她长个后衣服跟着变小。 元宝楞了一瞬,眼睛跟被火灼了似的,瞬间别开视线,低头不敢再看,话也不敢多问。 他脸颊绯红,脑子里全是那截白皙的腰,以及仰视角度下岁荌腰腹以上隆起的姣好曲线。 元宝都快红成灯笼了,幸好岁荌没低头看。 等她离开后,元宝微凉的两只手从水盆里缓慢捞出来,就这么湿漉漉地捂住自己滚烫的脸。 他不是故意看的。qaq 元宝想把自己跟衣服一起泡在盆里用皂角粉搓洗干净,不然他满脑子都是姐姐修长笔直的两条大长腿,以及中衣衣摆下流畅好看的线条。 ……怪不得明钰哥哥说要节制。 等元宝洗完衣服晾晒完毕,还随手做了早饭。 何叶以为灶房里忙活的人是岁荌,结果瞧见是元宝还楞了一下。 “咱们元宝这般贤惠,将来也不知道便宜了谁家。”何叶看着灶房里勒着围裙忙活的清瘦纤细身影,眼里露出不舍。 元宝还没议亲呢,他就先舍不得人了。 听说沈家有意给沈曲挑选妻主,何叶皱眉,觉得还是太早了。孩子才刚十三,现在挑选好妻主也得等十五以后才出嫁,急个什么。 至于沈家有意的朝颜,何叶完全没想过,朝颜的家世不是他们元宝能攀得上的。 元宝听见声音扭头朝后看,眉眼弯弯,“师公,吃饭啦。” 他洗了手,从碗中的凉水中把冰过的熟鸡蛋捞出来,熟练地在桌面上一滚,轻轻松松剥了蛋壳。 元宝蹲在地上,将鸡蛋混着馒头喂冰粥。 岁荌起床了,瞧见他喂猫,还说了一句,“尿床的猫猫是不应该吃早饭的。” 元宝心虚地低头,见冰粥茫然地昂起毛茸茸的猫脸“咪-咪”,连忙将鸡蛋喂到它嘴边,小声说,“不是说你的不是说你的。” 是说他的…… 元宝愧疚啊,所以早上不仅没克扣冰粥早饭,甚至还多喂了一个鸡蛋,撑得小猫肚皮滚圆。 岁荌咬着馒头,觉得就冰粥这橘黄毛色就注定它不会是只瘦猫,加上元宝这么喂,将来怕是要从“咪-咪”变成“猪咪”。 今天书院休息,元宝坐在岁荌对面小口咬馒头,心里不满书院怎么常常休息! 他现在最不想的就是跟姐姐近距离坐在一起。 岁荌嚼馒头,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总觉得元宝在偷偷看她。 岁荌漫不经心地夹着咸菜吃,耐心地守株待兔。等元宝再看过来的时候,本来垂下的眼睛立马掀起来看向他,将人抓个正着,“嗯?” 两人视线对上,元宝脸瞬间红了。 岁荌,“嗯???” 岁荌愣在原地,脸色慢慢狐疑,盯着元宝看,“干什么坏事了?” 元宝满嘴馒头,鼓着腮帮子摇头。 岁荌不信,手指戳他微烫的脸蛋,“你都写脸上了。” 心虚成这样还说没干坏事。 刘长春过来吃饭,见两人又闹起来,帮着元宝转移话题,问岁荌,“那什么牛痘的事情怎么样了?” 岁荌研究天花一事研究了八年左右,如今慢慢有了眉目。 见刘长春问这个,岁荌扭头跟她聊起来。元宝借此逃过一劫,红着脸看了眼刘长春,然后低头喝粥,脸恨不得埋进碗里。 岁荌本来今天要拉着元宝整理药库,谁知才巳时左右,沈曲跟朝颜就过来了。 朝颜想见元宝跟沈曲,根本没睡懒觉,天刚亮就起来看书,背完书甚至练完字,给老太太请了安,见她终于松口点头,才拿着锦盒溜出来。 朝颜不好意思直接去永安堂,于是她迂回的先去了趟沈家。 借口是给沈曲送话本。 沈家庭院里,朝颜打完招呼便被请了进来。 沈曲,“……您怎么还亲自跑了一趟。” 朝颜笑,单手背在身后,端的是副好模样,惹得沈家侍从偷偷盯着她看。 她人模人样地说着狗言狗语,“正好顺路接你去找元宝。” 沈曲翻白眼,“……” 他就知道! 沈曲叉腰,小鹿眼睛瞪着朝颜,“你怎么光长年龄不长出息呢。” 每次找元宝都必然要先拉上他。 沈曲哼哼,“你来这一趟,得给我添多大麻烦。” 朝颜前脚进沈府的门,估计后脚外头就有人传闲话,说朝颜倾心于他,所以回来后出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来他沈家。 沈曲原先懒得理会这些,全靠他母亲每天在他耳边念叨,说朝颜来了让他快些把握机会,能不能攀高枝就在此一举了。 “我之前来都没事……”朝颜楞了一瞬,端着的手放下,也没想到这层,“那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之前没事是因为她们年龄都小,现在多少有点不一样了。 沈曲摆手,“算啦,看在话本的份上原谅你了。” 他让侍从把话本抱进屋里,坦坦荡荡上了朝颜的马车,朝永安堂走。 沈曲毫无形象地瘫在马车里,手拍着小肚皮说,“我将来要是嫁不出去,你就等着给我养老送终叭!” 朝颜,“……” 朝颜伸手推他,“你好歹有点坐像。” 她看沈曲四仰八叉,小声嘀咕,“你要是嫁不出去,估计跟我也没多大关系。” 见沈曲瞪她,朝颜笑着举手妥协,“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沈曲来了精神,鲤鱼打挺般端坐起来,眼睛放光,坐等发粮,“吃哒!” “你怎么就惦记着吃呢,”朝颜摇头,撩起帘子朝外看,明显有些心急,“别的,等见了元宝再拿给你看。” 沈曲又躺了回去,“哦。” 他看着朝家马车车顶,上面的装饰低调却又处处透着讲究,是他沈家远远达不到的奢华。这中间的差距,也就是铜板跟黄金的差距吧。 沈曲鼓了鼓脸颊。 他娘是怎么敢想的,让他去攀朝家。 马车停在永安堂门口,沈曲先从车上下来,脚步轻快地朝长春堂跑,“元宝” 朝颜跟在后面,仰头看见“长春堂”的匾额,莫名有点怵。 可能小时候被岁荌扎过针,加上老太太总是念叨着说岁荌是恩人,让她尊敬礼待,导致两人年龄也就只差六岁,但这些年朝颜就是很怕岁荌。 朝颜鼓起勇气往里走。 听见外头沈曲跟朝颜的声音,元宝眼睛一亮,小脸瞬间巴巴地看着岁荌。 岁荌哼哼。 怪不得今天不对劲,原来是勾小狗魂的人来了。 58. 058 “你带了礼物啊,什么礼物?”…… 岁荌将手中的账本合上,双手背在身后,先元宝一步抬脚朝外走。 她撩起眼皮往外看,沈曲跟只傻狍子一样一头冲进来,和小时候比没什么变化,而跟在他身后的朝颜最近几年是一年一个样。 从小时候的朝小胖摇身一变成了气质矜贵的少女。 只是,别说朝颜女大十八变变漂亮了,她就是变异成孔雀,岁荌都不是很想让元宝跟她有同窗情意之外的感情。 朝家的根基到底不在这个小县城,而是在京中。 那样的家世跟她们悬殊太大,不适合元宝。 她养的元宝就应该快快乐乐撒欢乱跑,而不是被拴在高墙后院里天天看人脸色度日。 她努力赚钱拼命学医,为的不就是她跟元宝能活的轻松自由吗。 岁荌脸上挂着笑,明知故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朝颜老老实实站在她面前,明明元宝就跟在岁荌身后出来,她却连个余光都不敢往那边瞟,“昨天,大概待上三五天左右就要回去。” 她甚至会抢答问题了。 岁荌甚是满意,于是,“难得回来一趟,我给你把把脉看看身子。” 她将拿着的账本随意撂在柜台上,挽起袖筒对朝颜招手,“来。” 朝颜脸上露出一瞬间的苦相,求救般的朝沈曲看过去。 救命—— 然而沈曲已经拉起元宝的手,一脸欢欢喜喜,丝毫没看见朝颜的眼神。 朝颜只得耷拉着脑袋朝岁荌走过去。 她本来是来找元宝的,现在只能跟岁荌面对面说话,还不敢有半分松懈跟敷衍。 被她喊来当挡箭牌和救兵的沈曲,这会儿正捏着元宝端出来的果酥一口一个,吃得腮帮子鼓鼓眼睛弯弯,完全想不起来同行的还有她这么个人。 沈曲满脸开心,“好吃!” 朝颜,“……” 元宝笑,掏出锦帕,特意用左手给沈曲擦拭嘴角的碎屑,“早上伙计新买的。” “我吃完再擦……”沈曲话音还没落下,眼睛就瞥见了元宝的手腕。 元宝胳膊抬起来,袖筒顺势下滑,露出骨感纤细的白皙手腕,以及腕子上那个明晃晃的羊脂玉镯。 元宝做作地捏着帕子擦了擦鼻尖,微微偏身,确保沈曲能发现自己左手上有什么不同。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沈曲,明晃晃的暗示,就差直说了。 沈曲眨巴眼睛,盯着镯子看,拉长音调,“呦” 元宝这才矜持地放下手臂,袖筒滑落,将镯子盖住。他眼睛亮晶晶的,等着沈曲问他。 “好漂亮啊!”沈曲手在衣服上擦的干干净净,才捧起元宝的手腕,一脸了然,猜都不用猜,“岁荌姐姐送的。” 元宝笑起来,眉眼弯弯,软声说,“羊脂玉的。” 沈曲哼哼,“大家都是当弟弟的,怎么我家二姐姐就想不起来送我一个呢?” 沈枫人在店中坐,骂从街边来。 甚是无辜。 沈曲问,“哪家首饰铺子有,我想跟你买一样的。” 那怕是买不到玉质跟纹理相同的羊脂玉镯了。 “只有一个啊,”沈曲对着镯子摸来摸去,更羡慕了,感叹道:“岁荌姐姐好疼你啊。” 元宝屈指剐了下沈曲的鼻梁,眉眼间是隐藏的情意,余光瞥向岁荌,轻声说,“姐姐一直疼我啊。” “不不不,不一样的,”沈曲摇头,一本正经,“不是送镯子的事情,而是这份疼爱是独一无二的。” 元宝朝他看过来。 “就跟这镯子一样,是独一份的偏爱跟特殊对待,”沈曲捏了个果酥塞嘴里,眼里是满足的笑,“就像我有两个姐姐,她们也很疼爱我,但却不会送这样的玉镯给我。” 元宝微微一愣,心中一片柔软,但他眨巴眼睛,看着沈曲满嘴果酥,试探着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跟玉镯比起来,果酥对你更有诱惑力?” “嘿嘿,也有可能,”沈曲笑,“懂我者,元宝也。” 沈曲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感觉岁荌对元宝的偏爱跟沈铃沈枫对他的疼爱不同。 两人在边上吃吃喝喝,甚是快乐,旁边不远处的朝颜却胆战心惊地伸出手腕,生怕岁荌摸出点什么问题。 厉害的大夫总能在疾病露出迹象之前就发现并防患于未然,岁荌就属于这类大夫。 朝颜开始回想最近有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地方,以及身体各方面情况如何。 “我就最近睡得挺晚起得挺早,”朝颜见岁荌皱眉,立马主动交代,“因为临近秋闱,心里多少有点紧张,觉就少了些。” 岁荌本来想的是朝小胖身体不错啊,真是愁人,听她这么说才抬头看她,“压力大啊,我给你开副助眠的汤药?” 朝颜表情瞬间苦兮兮的,求饶般地看着岁荌,“岁荌姐。”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岁荌松开朝颜的手腕,笑了下,“逗你呢。” 科考堪比高考,甚至比高考更紧张,朝颜不过十四岁,能过了童试就已经超过很多人,何况面临的是竞争更大的乡试呢。 她这样的家世门第,一场小小的测试都有无数人盯着她的排名,更何况秋闱。 朝颜做为身份尊贵的嫡长女,她的名次不仅关乎她自己,还关乎着朝家的脸面跟朝家的未来。她身上也有她自己沉重的担子。 岁荌心想,既然担子这么重,就不要来招惹元宝跟曲曲了嘛。 这俩,一傻狗一傻狍子,哪一个都适应不了京城的尔虞我诈跟心机算计。 朝颜不知道岁荌想什么,见她收起腕枕,瞬间松了口气,话也多起来,“我听我娘说,有很多人少年天赋,童试轻轻松松考过,结果下半辈子却都在跟乡试较劲,到死也只得了个秀才。” 次次考,次次不中。 她这话让岁荌想到一个人,不是范进,而是她那个大姐岁季情。 岁荌这些年一直关注着岁季情一家,七年前两人新得了一个女儿,如今七岁,而她们的儿子岁宇宇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 岁季情就是那个执着于科考的人,可惜考了多次,如今依旧只是个秀才。 可随着两人女儿年龄增长,岁氏对岁季情的忍耐显然快到了极限。 岁氏骂岁季情心比天高,明明没有当官的命还不愿意安于现实,导致现在家里过的这么拮据。 儿子嫁人要嫁妆,女儿上学堂也要钱,岁氏张罗着孩子的事情也就算了,还得给岁季情留出银钱供她科考。 岁荌想,这次怕是岁季情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她秋闱再落榜,岁氏估计不会再忍下去。 想到她们一家,岁荌必不可免又想起元宝户籍的事情。 这些年岁家四口没来找过麻烦,岁荌也就把娶夫迁籍的事情一拖再拖,如今元宝已经十三,她要是再拖拖,元宝都该嫁人了。 岁荌下意识朝元宝看过去,元宝正好扭头看过来,对上她的视线,元宝愣怔之后便是甜甜一笑。 岁荌本来满身脾气,就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啧了声,心道:小狗。 岁荌跟朝颜摆摆手,有气无力的妥协道:“去玩吧。” 感情只靠堵也没用,元宝要是真喜欢朝颜,她也不能拿针把朝颜扎成刺猬。 但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岁荌心里就莫名酸涩了一瞬。 她揉着不甚舒服的胸口,一阵哎呀呀的吸气感慨,这难道就是嫁弟弟的心情吗? ……要不还是别嫁了吧,她又不是养不起。户籍迁她名下,她理直气壮养一辈子。 岁荌越想越觉得可行。 朝颜见岁荌摆手还楞了楞,随后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立马跟得了大赦一样,脸上放光,“那我、我去了啊。” 朝颜起身的同时立马对门口的早实招手,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那两个装着镯子的锦盒拿过来。 “元宝,”朝颜朝元宝跟沈曲走过去,心里有些紧张,强撑着笑,说,“好久不见啊。” 分明是从小长到大的情意,朝颜见沈曲都不会紧张,甚至打完招呼能直接进沈曲的院子,但她对着元宝就有些放不开。 沈曲看她过来,急着分享,因为嘴里全是吃的,声音含含糊糊,“小胖小胖,你快看。” 朝颜单手捂嘴,压低声音小声跟他说,“别叫小胖。” 朝颜放下手看向元宝,元宝给她倒了杯茶水推过去,顺势朝岁荌那边看了眼,问,“身体还好吧?” 他刚才见姐姐给朝颜检查了一遍。 “挺好的。”朝颜对着元宝这张脸,说话时总觉得不好意思。 元宝今天穿着莹白夏衫,衣服上绣着花纹,举手投足间暗纹流转甚是好看。 因天气热,他满头乌黑长发随意挽在脑后,笑起来的时候,琥珀般干净通透的眼睛弯起来,像是从天上翩跹下来的谪仙人一般,漂亮到让人移不开视线。 朝颜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反手挠了挠后颈,余光瞥见早实朝这边走,才提起勇气说,“对了,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沈曲正好咽完嘴中的果酥,声音跟她同时响起,“你看元宝的镯子。” 朝颜微微一愣,“啊?” 她不是还没送呢吗? 沈曲托起元宝的手腕,给朝颜看他腕子上的羊脂玉镯,得意极了,“岁荌姐姐送的,一整块玉雕成一个镯子,独一无二哦。” 朝颜顿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元宝的镯子看。 要是平时,她这么看了元宝纤细白皙的手腕,心里定是一阵小涟漪。 可这会儿,朝颜眼里只有那只羊脂玉镯。 沈曲见朝颜盯着镯子看,来了兴趣,边拉着元宝的袖筒把元宝的手腕连镯子一起盖住,边跟元宝小声说,“镯子太好看,她都看呆了。” 朝颜不是看呆了,而是感觉她整个人现在都是呆的。 她就是个呆子! 她怎么就想起来送镯子呢! 啊不对,应该是岁荌姐怎么就想起来给元宝送镯子呢! 有几个当姐姐的给弟弟送镯子的啊! 朝颜要哭了,尤其是送镯子也就算了,还送了这么好的。 都不用仔细看,朝颜打眼扫过,岁荌姐送的羊脂玉镯子跟她要送的翠玉镯子比起来,不止玉质更好价值更昂贵,尤其是那镯子独一无二,而她—— 一式两份。 和这明晃晃的偏爱比起来,朝颜觉得被秒成渣渣的不仅是她要送的镯子,还有她藏在锦盒里那点隐晦的羞涩的小心思。 朝颜这会儿嘴里比喝了药汤还苦。 尤其最尴尬的就是元宝善解人意,见她发愣还主动转移话题,问,“你带了礼物啊,什么礼物?” 朝颜,“……” 朝颜感觉她这时候送镯子还不如送一盒糕点呢! 有岁荌的羊脂玉镯在前,她这个翠玉镯子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拿不出手了。 因为输得过于彻底! 就算元宝心善不好意思说什么,沈曲也会笑得很大声!并且把镯子放在一起对比。 朝颜打着哈哈,从身上摸索。 她贴身戴的平安符呢,找出来还可以应急,“我、我找找哈。” 结果早实正好走到跟前,一手托着一个锦盒,贴心地说,“主子,您要送的礼物在这儿呢。” 朝颜扭头看早实,“……” 我谢谢你,提醒我! 60. 060 “我就离不开姐姐,没有姐姐我…… “牙疼?”岁荌皱眉,“没来由的怎么会牙疼?” 元宝换牙的时候,都没怎么牙疼过。岁荌疑惑,也没拉着他往里走,而是站在原地低头看。 “最近是不是甜食吃多了?”她右手掌心贴在元宝脸上,拇指轻轻托起他的下巴,让他微微昂脸张嘴。 岁荌问,“哪边的牙疼?” 什么、什么疼? 元宝眸光闪烁,根本没听见岁荌问的什么,只顾着看她了。 岁荌离他极近,鼻尖几乎贴着他的鼻尖,身上带着药草味道的气息兜头笼罩下来,让元宝小腿肚子微微发软。 元宝发现,姐姐只要同他强势起来,不管是动作还是言语,他便立马跟块软塌塌的糕点一样,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尤其是现在她垂眸蹙眉神色专注,让人坏心眼的想要捣她的乱,看她认真的眉眼对他露出无奈的表情。 元宝就着昂头垂眼的姿势,眼睫落下,视线光明又贪婪地盯着岁荌桃花瓣一样的眼睛看,目光随着鼻尖往下,最后落在她轻抿的薄唇上。 如果,如果他再胆大一些,欺身吻过去,姐姐会不会推开他?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元宝呼吸微微发紧,心脏扑通跳动。 岁荌轻轻捏了捏元宝的脸,把他好看的嘴唇捏成了小鸡嘴,笑着抬眸看他,“想什么呢,问你哪边牙疼呢。” 元宝懵懵懂懂茫茫然然的,“啊。” “一看就没那么疼。”岁荌正要收回手,元宝立马握住她的手腕,眨巴眼睛。 元宝这才回神,想起来自己是在刺激杜锦儿,连忙说,“好像是左边牙疼,姐姐帮我看看。” 他本想跟姐姐举止亲密些,引得对面的杜锦儿多想,谁知道他自己看着姐姐的唇瓣,差点陷进去。 “我看看。”岁荌双手托起元宝的脸。 这个姿势从药铺里面往外看,正经的不能再正经,但如果站在药铺对面看过来,那就是元宝引着岁荌托起他的脸,单手抚着就差低头亲吻了。 两人,女的温柔多情,男的含情脉脉,半点不像姐弟。 杜锦儿眼睛睁圆,指甲掐着账本,眼看着两人举止更亲近,他扬声开口,喊了句,“岁荌。” 声音急促短暂。 岁荌听见动静扭头看过去,“少掌柜?” 杜锦儿朝这边走过来,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我来给你看看账。” 他目光落在岁荌的手跟元宝的脸上,迟疑瞬间门,“你们这是……” 岁荌笑着捏了下元宝的脸,“他牙疼,我给他看看。” 原来只是牙疼。 杜锦儿莫名松了口气。 岁荌收回手,跟元宝说,“等我忙完仔细给你检查检查,你先去含点盐水漱漱口。” 元宝不甚情愿地扁着嘴,双手捧着被岁荌捏过的脸,哼哼唧唧,“不要,咸。” “听话。”岁荌伸手对着杜锦儿朝药铺里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来进来坐下说话。” 她率先抬脚进去,喊伙计,“沏壶□□-花茶。” 杜锦儿脸上的笑一顿。 又是那苦兮兮的菊花茶。 岁荌离开,杜锦儿看向元宝。 两人之前在衣服铺子门口的摩擦像是没存在过一般,彼此脸上都带着笑,谁也没先露出敌意。 元宝双手放下,朝杜锦儿笑,“锦儿哥哥,又来了?” “没办法,生意往来,总是要见岁荌的。”杜锦儿晃了晃手里的账本,看着身着白衣柔弱的像朵小白花的元宝,笑中含刀,“我要是你这般依靠别人而活,说不定就会对岁荌自惭形秽,见都不好意思见她。” 这是说他没用呢。 “那我跟哥哥的确不同,哥哥离开谁都能活下去。”元宝笑着抬手,指尖将额前茸毛碎发往脸边拨了一下,袖筒滑落,露出腕子上的羊脂玉镯。 他顺着杜锦儿的话往下说,“我就离不开姐姐,没有姐姐我便不能活。” 杜锦儿,“……” 贱人!小贱人! 这话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他目光恨不得把元宝从金元宝剐成金粉-末,一口气扬了! 只是大家同是男子,元宝露出腕子,杜锦儿视线便不由被引着看过去。 “这镯子……”杜锦儿问出口就后悔了,他心中已经猜到了元宝要说什么。 果然—— 元宝一脸笑,声音如蜜般甜腻,“好看吗?姐姐送的。” 杜锦儿现在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声音腻成这样,活该他牙疼,怎么不疼死他! 杜锦儿正要朝药铺里走,元宝突然伸手拉着杜锦儿的手腕,杜锦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挣扎了一下,结果跟上次一样,没挣脱。 元宝看看清清瘦瘦,其实很有力气,这可能跟他从小干家务以及跳舞有关,并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 杜锦儿盯着元宝看,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你想做什么?” “给你示范一下啊。”好不容易见着最想炫耀镯子的人,元宝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元宝右手拉着杜锦儿手腕,左手食指拇指虚拢成一个半圈,动作出人意料的温柔,垂眸低头,手圈就这么从杜锦儿的指尖套到腕子。 酥酥麻麻的感觉,很是撩人心弦。 如果不是因为两人中间门横着个岁荌,杜锦儿想,他可能也没那么讨厌岁元宝。但可惜的是,世上没有“如果”一字。 杜锦儿抬眼,疑惑地看着元宝,“示范什么?” 一个镯子而已,他杜家衣铺的少掌柜不至于买不起。或者说,只要他想要,一整块羊脂玉他也有。 元宝眉眼弯弯,人像是泡在蜜罐中,连带着声音都是清甜的,“示范一下,姐姐是怎么给我戴这镯子的啊。” 羊脂玉杜锦儿自然不会稀罕,能气到他的只有岁荌戴镯子的动作。 “不要脸!”杜锦儿没忍住低声骂了句,“那是你姐姐!” 元宝这才松开杜锦儿,微微摇头,“锦儿哥哥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锦儿哥哥提醒,我都快忘了我是姐姐捡回来养的——” 他对着杜锦儿,轻启粉唇,缓慢吐字,声音轻轻,“童、养、夫。” 元宝看着杜锦儿脸色难看,觉得目的达成,懂事地朝里伸手,“锦儿哥哥快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他脚步轻快地朝对面走,扬声唤,“冰粥” 今日天气阴沉,难得清凉。冰粥舒舒服服地团成团睡在柜台上,听见元宝的声音才抖了抖耳朵醒过来。 它从柜台上轻盈地跳下来,俯身趴在门口竖起尾巴伸懒腰,嗲声嗲气地,“咪” 杜锦儿站在长春堂门口朝永安堂看,看元宝蹲下来抱起猫,然后抬脚走进去。 怪不得他要养猫,因为他跟那畜生一样,都是依附别人而活。像这样没用的东西,就该扔掉。 杜锦儿站在外面迟迟没进来,岁荌拎着茶壶探头出来,“少掌柜?” 杜锦儿一愣,“什么?” 岁荌伸手指了指他手中的账本,提醒道,“我们看看账。” 她急着知道新布料销量如何。 “哦…哦好。”杜锦儿拎起衣裙进去。 他其实长相不算差,只是比不过元宝而已。杜锦儿从来引以为傲的都不是容貌,而是能力。 他有寻常男子没有的经商本领,不管是搭理店铺跟还是管理内宅他都是一把好手。 就像母亲说的,他要让岁荌看到他才有价值。 只是杜锦儿难免会嫉妒,为何他要处处努力才能得到岁荌的青睐,而岁元宝却可以像他养的那只猫一样,什么都不做就拥有了一切? 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吗?脸蛋比能力更重要吗? “不错不错啊,”岁荌翻看账本,脸上露出笑,甚是满意,“生意可以啊,你看……嗳?” 岁荌见杜锦儿双手捧着茶盏,垂眸看里面的茶水,明显是在走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少掌柜?杜锦儿?” 杜锦儿这才回神,抬眸看岁荌,柔声问,“怎么了?可是账有问题?” “账没问题,只是你有些心不在焉,”岁荌笑着合上账本,往他面前推过去,“你要是有别的事情,就先去忙。账我看过了,没问题。” “我没别的事情,我只是……”杜锦儿根本没看岁荌推过来的账本,而是看岁荌这个人,“只是在想一件事情。” 岁荌来了兴趣,以为是生意上的新想法,下意识倾身往前,“说说。” 她神色专注的时候,那双多情似水的桃花眼盯着人瞧,会显得格外含情脉脉,仿佛天地间门只有被她看着的人是有颜色的,其他全是黑白。 这样的眸子,宛如春日午后波光粼粼的湖水,泛着光带着晕,让人想沉浸其中。 杜锦儿心口悸动,怕自己盯着岁荌看会露出端倪,便垂下眼睫,“我最近在考虑……议亲,我只是忍不住想,跟男子的能力比起来,是不是男子的脸蛋更让人心动?” 岁荌原本前倾的身子又慢慢往后坐直,专注地听他说。 岁荌之所以在大夫圈里这么受欢迎,除了她医术好,还有便是她懂得倾听。毕竟有些人的病不只是身体上的病,还有心理上的。 她看着杜锦儿,没打断他的话,由他接着说。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我跟元宝,如果看中了同一个女人,而对方只能选一个,”杜锦儿握紧杯子,还是忍不住抬眼看岁荌表情,轻声问,“她会选谁呢?” 他问了,岁荌便认真想了想,“你这比喻的确不太恰当,因为我家元宝并非像你口中那种只有脸蛋没有能力的男子。” 见杜锦儿愣住,岁荌解释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她的能力不该只用懂不懂经商会不会打理内宅来衡量。” “会经商算一种能力,这是你的优点跟长处,但元宝会做家务会哄家人开心,能让家中气氛轻快和谐,这便是他的能力。” 岁荌说,“我跟师公经常外出看诊,家中里里外外看起来是师父留家撑着,其实全是元宝在管,没有元宝在,我跟师公便没办法安心出门。” “还有这长春堂,账也是元宝在管,他只是长得过于好看,以至于很多人只看到了他的脸,忽略了他的本事。” 她家元宝体贴乖巧,会按摩会跳舞,整个一小甜狗 岁荌脸上无意识带出笑意,要她看来,元宝身上全是优点没有缺点。 杜锦儿听完也垂眸笑了下,轻声道:“是吗。” 这些算什么本事呢?是个男子不都会做吗。 照她这么说,那沈家的沈曲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了? 他的本事在于什么,在于吃吗? 杜锦儿正要开口,就听岁荌继续说,“还有你长得好不好看。” 杜锦儿紧张起来,抬眼看过去。 岁荌笑,神色温和包容,“你只是能力过于出众,才显得脸蛋没有能力出彩,但是好看跟不好看这回事儿全是主观看法,没有评判标准,谁也不能说你长得好看,谁也不能说你长得不好看。” “因为你的长相跟她人的评价没有关系。” “我若是喜欢你,我便觉得你美若天仙,我若是不喜欢你,你就是美若天仙也跟我无关。” 岁荌给自己倒了杯水,道:“大大方方做自己就行。” 杜锦儿痴痴地看着岁荌,感觉原本就好看的人,这会儿像是披着层光,照进了他心里。 很多人见到他,总是夸他能力出众,极少有人说他长得也好看,以至于时间门一久,杜锦儿便从心底觉得自己相貌平平,所以一定要在能力上更出色才行。 杜锦儿胸口心脏扑通跳动,很难冷静下来。 他头回这么冲动,甚是直白地问岁荌,“那你看我美若天仙吗?” 岁荌喝茶的动作瞬间门顿住,好半天没咽下嘴里那口茶水。 她本意是开导杜锦儿,怎么还引火上身了呢? 岁荌眨巴眼睛,双手捧着茶盏,斟酌开口,“我看你……” 61. 061 “岁元宝喜欢你。” 杜锦儿其实忍了两年,这期间一直以生意伙伴的身份接近岁荌,让她对自己有个好印象。 这些年岁荌一直没有娶夫,给了杜锦儿希望,让他觉得岁荌可能在等一个能力跟她相匹配的贤内助。 也因着岁荌没议亲,而他又跟岁荌走得近,外头便传言说岁荌最迟秋后就会娶他。 这话杜锦儿被人当面问过,问他跟岁荌是不是真的,他只笑不语。 所以街上关于两人的流言传得那么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杜锦儿默许的,否则事关男子名声,他肯定最先站出来制止。 杜锦儿本想按着母亲说的,慢慢等,可谁能想到元宝对岁荌有那种心思。 她们住在一起,又离得这么近…… 杜锦儿嫉妒到快要崩溃。 他不愿承认是自己催化了这一切,要怪都怪岁元宝,是他不要脸竟喜欢自己的姐姐。 但凡今日没看到岁荌捧着元宝的脸,但凡没被元宝拉着手刺激过,他也不会问的这么直白。 岁元宝拉着他的手腕,将虚拢的指圈套在他腕子上时,动作跟眉眼都那么温柔,可见当时给岁元宝戴镯子的人是多么宝贝他。 光是这么想想,杜锦儿心头就是一阵酸涩。 他哪里比不过岁元宝,脸吗? 他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在别人眼里是否美若天仙,只在乎在岁荌眼里,他能否有一分姿色。 杜锦儿紧握茶杯,眼睛看着岁荌,耳廓微红,心脏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 岁荌眨巴眼睛,咽下嘴里茶水,望向杜锦儿。 他的意思,如果之前岁荌不懂,那现在想装不懂都装不了。 岁荌对杜锦儿从来没有过别样的想法,两人之所以走得近不过是因为生意往来。 只是如今杜锦儿问到了面前,岁荌就没打算糊弄过去。 她斟酌开口,“我看你是否美若天仙并不重要。” 岁荌目光平静地直视杜锦儿,神色温和,尽量缓声说,“咱们因生意接触,跟你长得是不是好看比起来,我更在乎杜家衣铺能给我带来多少利润。” 她手搭在桌上的账本上,再次摁着往杜锦儿面前推了推,笑,“所以今日来送账本的是你还是你母亲,对我来说都没区别。” 她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那就是他杜锦儿在她岁荌心里没有半分特殊,所以他容貌如何跟她无关,她也没仔细看过。 杜锦儿低下头,视线落在那个账本上,整个人犹如跌落谷底,几乎失声,“原来是这样吗……” 一切是他自作多情了? 不知为何,杜锦儿忽然抬眸看向岁荌,眼眶微红,嘴角扯出苦笑,脸上带有一丝执拗,像是非要比个高低出来,“那岁元宝呢,他在你眼中姿色如何?” “啊?”岁荌毫不犹豫,“我家元宝自然好看。” 这可不是她自夸,毕竟元宝的好看是公认的。岁荌说起这事,一脸骄傲。 好看吧,她养大的。 杜锦儿盯着岁荌看,岁荌脸上坦荡,说这话的时候想的显然不是男女之情。 杜锦儿觉得好笑,自己养的人居然惦记上了自己。岁荌要是知道了心里会如何想?她对元宝是亲情,那她怎么看待岁元宝对她的背德之爱。 是恶心,还是荒谬? “那你知道吗,”杜锦儿报复一般,看着岁荌,慢悠悠说道:“岁元宝喜欢你。” 这话说出口,杜锦儿像是吐出一口郁气,他站起来伸手拿过桌上的账本,很是快意一般,“没想到吧,他喜欢你。不是弟弟喜欢姐姐的那种喜欢,而是男子想女人的那种喜欢。” 岁荌顿了顿,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话,不由皱眉看向杜锦儿,仿佛在衡量他说的是真是假。 岁荌搭在桌面上的手指蜷缩攥紧,忽地一笑,“少掌柜年纪轻轻,怎么还得了癔症呢?” 她站起来,姿态轻松慵懒地掸了掸衣袖,对杜锦儿说,“有些话你自己发疯说说也就算了,记得别往外传,否则辱了元宝的名声……” 岁荌直视杜锦儿,向来三分含笑让人如沐春风的眼睛如今冷如寒潭堪比寒冬腊月。 她笑,笑得危险又冷漠,“我定不会放过你。” 那轻飘飘的声音带着寒意,冻得杜锦儿打了个哆嗦,一时不敢再跟岁荌对视。 杜锦儿从来没见岁荌跟人沉过脸,他认识的岁荌温和圆滑,处事成熟冷静,很是爱笑,不管遇见什么样难缠的病人,眼中始终带着温度。 而今天这样的她,容貌跟平时一样,但气质却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让他觉得陌生…… 以及害怕。 哪怕刚才拒绝他时,岁荌声音都是温和有礼的,而这会儿她淡漠的让杜锦儿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杜锦儿脸色苍白地从长春堂出去,脚步慌乱,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以至于迎面撞到一个学徒都没停下。 学徒哎呦一声,捂着胸口,疑惑地扭头看了眼杜锦儿,又望向桌边的岁荌,“掌柜的,杜少掌柜这是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岁荌也是满眼疑惑,脸上一派茫然,挽起袖筒撇嘴摇头,“不清楚,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吧。” 学徒咋舌,“有病啊,那得抓紧看,可不能讳疾忌医,不然拖得时间长了容易生大病。” 她年纪小,今年也才十四岁,有时候说话会有点口无遮拦。 岁荌笑了下,她看向学徒,眨巴眼睛,忽然说道:“文元啊,你去对面一趟,问问元宝牙还疼吗,如果疼你就给他看看。” 叫文元的学徒一愣。 这是她配领的差事吗? 毕竟小掌柜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是岁荌亲自过问,从来不假手于人。 文元揉胸口的动作改成抓胸口衣服,嘴角笑意扬上去就下不来,连胜应,“嗳嗳嗳,好嘞。” 她是跑着去的对面。 文元离开后,岁荌双手抱怀靠在长春堂门框里面,只探出半颗脑袋朝对面看。 永安堂里,元宝正在柜台前面弯腰帮何叶哄生病的小病人呢,看到文元过去才直起腰。 文元问了什么,元宝朝长春堂看过来。 岁荌眼疾身快,迅速撤回脑袋,躲在门板后面,连片衣角都没露出来。 她莫名有些慌,胸口心脏扑通跳动,眉心微皱。 没多大会儿,文元又回来了。 她去的时候有多兴高采烈,回来的时候就有多无精打采。 文元走到桌子旁边,耷拉着脑袋对岁荌说,“掌柜的,小掌柜说他这会儿牙不疼了,说让您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再给他检查。” 岁荌喝茶的动作顿住,心里更慌了。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岁荌支走文元,缓慢放下手中茶盏,脑子里全是杜锦儿那句“岁元宝喜欢你”“是男子想女人的那种喜欢”。 一些事情岁荌早就习以为常了,如今换个视角看看,才发现好像是不对劲哈。 像是元宝不让文元帮他看牙,要是半个时辰之前,岁荌最多觉得他在跟自己撒娇,希望自己多疼疼他,完全不会往其余地方想。 毕竟元宝从小就粘人,现在长大了越发粘着她。 她俩相依为命,曾手牵手走了很远的泥泞土路,也曾饿着肚子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分吃一个鸡蛋。 元宝跟她是共生,和旁人不同,他愿意粘着,岁荌就愿意纵着。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这份感情会变成别的,也没想过元宝对她有异样心思。 可有些事情一旦被风吹散迷雾,很多东西都会显露出来变得有迹可循。 比如元宝喜欢环着她的腰,想牵她的手,会将下巴搭在她肩上,软声软气喊姐姐。 明明小鸟一样的胃口,只要她吃饭剩下一半,他总会哼哼唧唧把剩饭拨到他碗里,边说她不节俭边把肚皮吃得滚圆。 岁荌眼睫飞快煽动,大夏天的抽了口凉气,不敢再细数这些。 她心道应该不至于吧,元宝对她,就算是喜欢,可能也就是依赖跟仰慕的喜欢。 他才那么大一点,懂什么叫爱吗,知道什么是女男之情吗。 他连葵水都没来呢! 岁荌手肘抵在桌面上,双手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这些年,她不管碰上多难缠的病症,或是多难赚钱的生意,岁荌都游刃有余,从来没像现在一样,觉得头脑里装了一团乱麻,无力茫然到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整理。 毕竟,对方不是杜锦儿,也不是周明钰,而是元宝。 是她捧在心尖尖上半点委屈都舍不得他受的元宝。 岁荌仰头长叹,昂昂着驴叫两声。 文元疑惑地探头过来,“掌柜的您怎么了?” “我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毕竟生意赚钱了。”岁荌不管是粗着的嗓音还是脸上的表情,都跟“高兴”两字没有半分关系。 岁荌搓了把脸,又使唤文元,“去酒楼定一桌席面,晚上送到永安堂,我庆祝一下。对了,多要两壶好酒。” 文元“嗳”了一声,出去按着岁荌的吩咐照办。 岁荌想,不管是真是假,她先试试,然后—— 然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岁荌只有试探的念头,至于试探出结果后该怎么办,她满脑子浆糊根本理不清。 她好好的小狗,怎么说长大就长大了呢。 62. 062 “姐姐要听话。” “怎么弄了这么一大桌子席面?”刘长春站在旁边,看酒楼那三个伙计把六个食盒里的菜品挨个取出来摆在桌上,眼睛都睁大不少。 酒楼来了四个人,管事的拎着四坛子酒,三个伙计一左一右提着食盒,天色擦黑便来了永安堂。 管事的笑,“岁大夫今个白天订的。” 清点完菜的数目,管事的将酒放在桌上,跟刘长春说,“麻烦您跟岁大夫讲一声菜齐了,酒在这儿。您吃好喝好,我们就先回去了。” 何叶洗完手过来,看见满桌子菜肴,也楞了楞,“今天是有什么大喜事吗?” 否则怎么会这么铺张! 岁荌当初接手长春堂的时候,都没叫过席面,全是她亲手下厨做的菜。 毕竟她那厨艺丝毫不逊任何酒楼的顶级大厨。 “咱也不知道啊,咱也没见着岁大宝,”刘长春摇头,微微弯腰靠近桌面,伸手朝自己面上轻轻扇风,没忍住眯起眼睛吞咽口水,“香。” 酒香。 光闻着这飘出来的味儿就知道是好酒。 好酒的味道不熏人,但就是香。 岁荌抬脚进来的时候,正好跟酒楼管事打了个照面。 管事的朝她拱手作揖,“岁大夫,菜齐了您清点一下,酒也是按着您让人吩咐的,全是好酒。” 岁荌只往桌面上看了眼,见拿了四坛子酒,心里觉得应该是够了。 “菜钱回头我跟你们掌柜的结,”岁荌笑着还礼,“多谢了。” 管事的连忙摆手,“您说的哪里话,知道是您订的席面,掌柜的特意送了个果盘,上头摆的可是最脆甜的西瓜,外头买不到这么好的。” “替我跟掌柜的道声谢。”岁荌亲自将酒楼一众人送出门,然后才随手拎起衣摆抬脚踩着台阶回来。 刘长春已经伸手去摸酒了,双手捧着酒坛子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咋舌道:“这得多少银子一壶啊。” “三五两吧,”岁荌也不清楚,只是估摸着说了个价,“我特意要的好酒。” 三五两! 刘长春瞬间把酒坛子抱在怀里,眼睛睁圆,“这让我可怎么舍得喝啊。” 不得留着每天晚上抿上一小盅过过嘴瘾算了,哪能跟喝水一样畅饮。 岁荌笑,拉长音调喊,“师父,我什么时候缺过您的酒?今个这些全是孝敬您的,随便喝。” 刘长春怔了怔,像是重新认识了岁荌这只貔貅。 这还是那个岁大宝吗? 她缓慢点头,感慨道:“不愧是我的好大宝!我这…死而无憾啊。” 只是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盯着手中的酒坛子说的。 “……” 何叶摇头,懒得搭理她,只是看向岁荌,“大宝,怎么突然叫了这么一桌子席面,可是有什么喜事要说?” 莫不是找到喜欢的人了吧! 杜锦儿?! 何叶紧张到手指捏在一起,试探着问,“跟杜家有关系吗?” 岁荌满脸诧异,竖起大拇指,“师公您好聪明!的确是跟杜家有关。” 果然吗…… 何叶想假笑一下,只是脸上扯出的笑容并不怎么自然。 好在岁荌接着说道:“我跟杜掌柜合作的新布料赚到钱了,心里高兴,所以直接叫了一桌席面。” 何叶一听是生意上的事情,立马松了口气。 他没觉得岁荌点席面乱花钱,只是说,“那是该庆祝一下。” 只不过寻常庆祝都是自家人炒菜吃,这还是岁荌头回叫席面。 何叶只当岁荌是累了不想下厨,心里甚是理解。 其实他猜对了一大半,岁荌的确不想下厨,但不是因为累了,而是她完全没心思下厨做饭! 索性叫桌席面算了。 岁荌左右看,“元宝呢?” “喂冰粥呢,”何叶道:“我去喊他过来吃饭。” 刘长春已经先坐下了,拿着筷子说,“我替你们尝尝咸淡,都说这家菜好生意火,我这还是头回吃。” 岁荌也是头回吃,她跟刘长春一样,很少在自己身上花钱。 她属于下两根面条就能凑合一顿的人,如果元宝不在,她不可能自己去酒楼点一桌子菜就为了尝尝鲜。 元宝…… 岁荌又想驴叫。 她觉得如果元宝喜欢她,那跟她平时的宠爱可能脱不了关系。 她太疼他了! 但凡别人能想到的好,她都给了元宝。 岁荌想,元宝的这份喜欢,可能就是对长者的喜欢。 就像他喜欢刘长春喜欢何叶一样的喜欢,毕竟家里人都疼他。 还不至于上升到男女之情。 说到元宝,元宝就跟在何叶身后过来了。 他看见外头摆了这么大一桌子菜,也很吃惊。 师公说姐姐点了席面,他只当就烧了两三道菜,谁知道这么多! 这是过年了吗? 元宝看向岁荌,岁荌站在桌边正拿着酒坛子往酒盅里倒酒。 元宝边走过来边说,“姐姐,好多菜啊。” “多吧,”岁荌笑,面上跟寻常一样,没半分异常,挑眉道:“我跟酒楼掌柜合作这么久还没从她那儿叫过席面,多少不合适,今个正好找个借口在她那儿花点银钱维系一下关系。” 她这么一解释,几人立马就觉得正常了。 人情往来嘛。 是岁荌能干出来的事情。 哪怕点桌菜,想的都是生意,说不定她点席面的时候脑子里都在盘算着怎么利用酒楼掌柜的赚更多的钱。 刘长春这才吃得更没有负担,甚至端起酒盅先抿了一口。 元宝自然也没多想。 岁荌把酒坛子放下,手撩起衣摆擦了擦指尖,转身问他,“牙怎么样了,还疼吗?” 她还没伸手呢,元宝便自觉倾身过来,朝她昂起下巴张开嘴,“啊” 岁荌,“……” 他过于主动,跟只抿着耳朵摇着尾巴求抚摸的狗狗一样,让她很难办啊。 之前文元问他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反应。 岁荌沉吟,磨磨蹭蹭擦着指尖,没伸手,只是问,“用盐水漱口了吗?” 少年唇红齿白,昂着脸说,“用盐水漱了口,不信的话,姐姐闻闻?” 旁边刘长春笑起来,“盐水哪里有味道,只有酒才能闻得到味儿。” 元宝恍然,双手捧着脸,掩盖脸上的红晕,歪头撒娇卖萌,“…啊,我忘了。” 何叶笑着摸了摸他脑袋,柔声道:“让大宝给你再看看,牙要是没事就能大口吃饭了。” 今个这菜有冷有热,有甜有咸,有荤有素,元宝要是牙不好,是得忌点口。 岁荌朝边上走了走,站在油灯底下,喊元宝,“过来,我看看。” 就算是假的,岁荌也得检查完才放心。 元宝立马颠颠地朝她小跑过来,乖巧地站在她面前,再次昂起脸张开嘴,“啊” 岁荌挽袖筒的时候,垂眸看他。 元宝生得极好,白皙的皮肤透着健康的粉,站在油灯光亮下,离她这般近,近到连脸上的细小绒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五官精致,明眸皓齿。见她迟迟没抬手,掀开浓密的眼睫往上看过来的时候,眼睛清亮干净,宛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清晰的倒映着她迟疑的身影。 元宝疑惑,“啊?” 岁荌想,他对她应该是仰视,是依赖,是信任,是这世间最纯粹的感情。 她放下心来,大大方方伸手捏住元宝的下巴,凑脸过去看他的牙。 岁荌忽然靠近,手上还带着酒的清香,元宝楞了一瞬,耳朵瞬间滚烫发热,整个人险些软成一滩水跌在她怀里攀附着她,连呼吸都跟着屏住。 姐姐这个姿势,像是要偏头吻他似的,格外暧昧。 元宝眼睫扑闪煽动,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着腿边衣物,那原先好好的料子几乎被他攥成一团抹布。 他不敢乱动,连喘·息都不敢。 生怕自己的呼吸跟岁荌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元宝憋气到快要晕厥,好在岁荌松开他。 “没事儿,牙好好的,可能就是吃了什么凉的东西刺激到了牙龈,”岁荌洗手,招呼元宝过来吃饭,叮嘱着,“那个果盘看见了吧,你回头吃块西瓜尝个鲜就行,别的都跟你没关系了。” 元宝跟在她身后,乖巧地点头,没有半句反抗。他抬手揉着两边滚烫的脸颊,假装揉牙,胸口乱跳的心脏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刘长春见元宝没事,立马喊岁荌一起喝酒。 师徒两人一人一杯,从开始的用酒盅喝,到最后变成用坛子喝。 吃罢饭,刘长春醉醺醺的,被何叶扶回屋里休息,“元宝,桌子等我过来再收拾,你把大宝扶回去。” 元宝咽下嘴里的西瓜,应了声,“好。” 他看向身边,岁荌也没好到哪里去,几乎趴在桌子上,修长好看的手指搭在空了酒坛子上,漆黑的陶瓷衬得她皮肤越发显白。 元宝凑过去,轻声喊,“姐姐。” 岁荌含糊应,“嗯?” 慵懒低沉的嗓音,甚是撩人。 元宝挠了下发热的耳朵,软声说,“我扶你回去睡觉。” 他伸手拉岁荌的胳膊,见她哼哼唧唧不愿意,还哄她,“姐姐要听话。” 元宝将岁荌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伸手从背后环住她劲瘦的腰肢,紧紧抱住。 两人站起来,岁荌半个身子顺势压在元宝身上。 今晚的酒是好酒,酒味清浅,但甚是醉人。 元宝明明滴酒未沾,但酒气从岁荌身上朝他笼罩过来的时候,元宝还是感觉到了醉意。 脸颊绯红,脚步发飘。 他甚是艰难地将岁荌扶到床上躺下。 没了身上的重量以及撩人心弦的酒气,元宝瞬间觉得自己呼吸顺畅起来。 他单手做扇,对着滚烫的脸颊扇风,缓了一会儿才蹲下来帮岁荌脱鞋。 她仰着睡在床上肯定不舒服,得睡正了才行。 喝醉的岁荌随他摆弄,连半点反抗都没有。 元宝甚是满意,蹲在床边双臂交错搭在膝盖上看岁荌,跟守着主人的小狗一般乖巧安分,没有半点越界举动。 岁荌闭着眼睛想,看吧看吧,分明是杜锦儿自己有癔症,竟然说元宝对她是男女之情! 她都“醉”成这样了,元宝对她要是有别的想法,至少不会这么老实吧!怎么着都想着更亲近亲近吧。 岁荌酒量贼好,莫说一个刘长春,就是三个刘长春再加一个杜掌柜都不一定能灌醉她。 晚上的那两坛子酒只是让岁荌身上有点酒气而已,离喝醉还差得远着呢。 岁荌想,反正试探完了,不过虚惊一场,等她缓个瞬息,然后装作酒醒就行。 就在岁荌数着时间准备睁眼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欺身过来,随后,唇上便覆盖了一片微凉。 带着清浅的西瓜味道。 岁荌,“……” 艹!!!!! 岁荌盖在被子下的手指瞬间紧紧攥住床单。 这下,她是彻底不敢醒了。 元宝双手撑在床沿边上,弯腰探头看岁荌,见她呼吸平缓没有半分苏醒的意思,轻轻咬了下唇,随后红着脸,慢慢俯身垂眸偏头吻了下她轻抿的唇瓣。 她的呼吸带着酒气,跟他身上清甜的西瓜味道相融合,意外撩人心动。 元宝白天就一直在想,姐姐的唇是什么味道的,亲上去会如何。 如今尝到了。 元宝贴着岁荌的唇,伸出舌尖浅浅卷了一下。 软软的,是让他脸颊通红心脏乱跳的味道。 元宝贪婪地想要更多,又怕岁荌清醒。 他手指攥紧床单,微微抬起头,眼睫垂下,唇离她几分远,任由自己的呼吸跟岁荌的气息纠缠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暧昧,让元宝慢慢红透了脸。 他慢慢退回来,蹲在床边,整个脑袋几乎埋进臂弯里,脚趾头蜷缩起来抓着鞋底板,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后小幅度摆动。 除了害羞外,还有心虚跟紧张。 要是姐姐发现了怎么办,他怎么能趁姐姐喝醉了偷偷亲她呢!这是一个好弟弟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但…… 元宝控制不住的想,姐姐的唇好软。 他竟恬不知耻的想再尝一下,像书上那般,伸进去尝。 63. 063 “元宝长大了。” 外面还有桌子没收拾,元宝蹲在岁荌床前磨蹭了一会儿,才起身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岁荌听到外面何叶在说,“元宝,你要是累了就先去睡觉,我收拾桌子。” 元宝回,“不累,我正好烧锅热水洗澡,待会儿端点水给姐姐擦脸擦脚。” 两人走远,连带着声音都慢慢消散。 岁荌这才睁开眼睛,目光直直地盯着床帐看。 她心头仿佛有一万头驴昂昂叫着奔腾而过,然后留下被驴蹄子踩到险些体无完肤的自己。 刚才发生了什么? 岁荌想装傻充愣,可那柔软的触感跟清甜的西瓜味道还残留在唇上,以至于她呼吸就能闻到,想装也装不了。 岁荌从床上弹坐起来,用手扯着袖筒用力擦了擦唇,好像这样就能擦去那股异样感觉,以及擦掉元宝对她的这份喜欢。 元宝怎么会对她生出这种心思呢? 今天杜锦儿说出这事的时候,岁荌只当他是嫉妒元宝,这才如此臆想一个十岁的少年。 可她前脚刚觉得元宝对她是对长者的依赖仰慕,后脚这小狗就对着她的嘴亲了一口!打脸速度来的极快,让她措不及防不敢做出任何反应。 ……但凡亲的不是嘴,随便脸上的一个位置,岁荌都能找个理由跟借口,把元宝的举动归结于跟姐姐的亲近。 比如沈曲小时候,谁给他糖他就亲谁。 元宝亲她可能就跟亲何叶差不多,只不过是表达孺慕之情的一种方式而已。 可偏偏是嘴。 她为什么就长了张嘴呢! 岁荌单手捂脸,甚是头疼。她酒量这么好,这会儿却有种喝醉的晕眩感,太阳穴突突跳动,整个脑子糊成一团,根本转不动。 不是,是她怎么就想到装醉这招试探元宝呢! 现在闹出这种事情,往后她可怎么面对元宝。 岁荌烦躁地往后跌回床上,整个人在床上乱踢乱抓疯了一会儿。 要不装失忆吧。 就当今晚她喝懵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明日跟元宝就和往常一样相处,并迅速在事态变严重前,给自己找个夫郎,给元宝找个姐夫,断了他这份不该有的念想。 可元宝会哭。 岁荌沉默安静下来。 她如果这么做,元宝肯定傻傻的不同她闹,只会自己偷偷哭,跟只被她遗弃的小狗一般,蹲在路边呜咽着看她走远。 要是这样,那跟拿刀剜她的心有什么区别呢。 她是想为元宝好,想让元宝知道懵懂的喜欢并不一定是真的爱,可能就是依赖产生的错觉,而不是伤害他。 而且她要是在这时候突然娶夫,对她娶回来的男子也不公平,她自己也不想随便凑合。 岁荌侧身躺着,脸埋在枕头里,手指抓着床单,轻轻叹息。 要不跟元宝开诚布公的谈谈呢? 岁荌还没想好,她头回面对这样的事情,因为对方是元宝,她不知道要用什么的方法才能算得上温和,才能不会伤害到他。 外面不知过了多久,再次传来脚步声。 岁荌一个激灵,从床上翻滚下来,光脚朝屏风后面跑。 废话,她要是躺着装睡再被那样亲一次可怎么办。 元宝端着热水进来见床上没人,环视一圈,“姐姐?” 岁荌打着哈欠摇摇晃晃从屏风后面出来,她没跟元宝对视,而是装作还醉着,眼睛眯成睁不开的样子,“唔,端的什么?” 元宝见她起来了也是一愣,眨巴眼睛,“洗脚水,我来帮你洗脚。” “不用,放那儿就行,我自己洗,”岁荌坐在床边,摆摆手,“太晚了,你回去睡觉,明日还要去书院呢。” 元宝走过来将盆放下。 他没立马离开,而是顺势蹲在岁荌面前,昂脸歪头看她低下来的脸,小声问,“真不用我帮你洗?” 他自我推荐,声音软软甜甜,很有诱惑力,“元宝会帮姐姐按摩脚底,很解乏哦” 岁荌,“……” 这要是平时,她就从了。 今天真不行。 她不能当个变态啊。 “不按了,脚不累。”心累。 岁荌手肘搭在膝盖上,微微前倾身子,伸手摸了摸元宝的脑袋,“元宝长大了。” 元宝眉眼弯弯,甚是乖顺,“嗯” 岁荌一脸慈爱,老母亲一般的语气,嗓音突然开始沧桑着感慨,“是时候说亲嫁人喽。” 她暗示的如此明显,如此的明显啊! 岁荌抬眼看元宝,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几分心虚。 谁知元宝一脸坦荡,心理素质相当硬。 元宝,“……” 元宝脸上笑容消失,伸手把岁荌的手捞下来,拉在双手中,垂下眼睫轻声说,“姐姐醉了,姐姐清醒时都舍不得我嫁人,怎么醉了就不要我了。” 她之前清醒的时候,也不知道元宝对她是这个想法啊。 “哈哈,是吗,醉了吗,”岁荌干笑两声,借着挠脸颊的动作,把手从元宝怀里抽出来,含含糊糊说,“我才没醉呢,我千杯不醉。” 酒鬼不可能承认自己喝醉了。 岁荌这会儿是不敢承认自己没喝醉。 “好,姐姐没醉”元宝语气甚是宠溺,双手搭在膝盖上,问,“那元宝帮姐姐洗脚好不好?” 他伸手,葱白一样的指尖捏着她小腿裤脚,轻轻摇晃撒娇,昂脸看她,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干净,“姐姐,好不好嘛,好不好。” 好。 岁荌从了。 岁荌麻木的由元宝给她擦脸擦手,给她洗脚按摩。 岁荌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岁元宝这个偷亲的人这么大大方方呢,而她这个被偷亲的人却做贼心虚一样,满心忐忑不安,时时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好不容易等元宝离开,岁荌盘腿坐在床上,是彻底睡不着了。 要不,找人聊聊? 问题是她也没什么好友啊。 岁荌苦挨到天亮,眼下带着清浅的青影,像极了宿醉刚醒的人,装都不用装。 元宝起来把剩菜热了热,朝她打招呼,“姐姐早啊。” 他跟只小蜜蜂一样,穿着赤金色夏衫,格外显眼明亮,在桌边跟灶房里忙碌地飞来飞去。 连外头阴沉的天气都不能影响他半分心情。 “早。”岁荌看见元宝,视线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在他唇瓣上。 好好的姐弟之情,单纯纯粹的姐弟之情,就这么不干不净了。 岁荌想哭。 她是真的没对元宝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元宝才十岁啊,她是抠门,但她不变态啊。 她虽然偶尔行为有些狗,但她想当个人。 吃完饭元宝去书院,岁荌朝长春堂走。 这两日天气阴沉,像是在憋一场大雨,导致药铺里也没多少病人。 岁荌翻看账本,把昨天的账规整了一下,随后犹豫一瞬,抬脚出了趟门。 她去找杜掌柜,杜锦儿的母亲。 岁荌不是很在乎名声这些身外之物,但元宝还小,如果街上的闲言碎语过于难听,会伤着他。 杜掌柜的衣服铺子里也没多少人,看见她过来,杜掌柜笑着从柜台后面出来,“能让你亲自过来,可是昨天的账有问题?” 昨天杜锦儿去送的账本,杜掌柜见他回来的时候脸色虽然难看但没说什么,只当没出什么事情。 可现在岁荌上门来了,杜掌柜面上试探的是账本,其实问的是杜锦儿。 这孩子不会在长春堂又跟岁元宝闹起来了吧! “账没什么问题,”岁荌笑着提起手里的两包药,“我昨天看杜少掌柜脸色不是很好,给他开了两副药送过来。” 杜掌柜眼睛都睁大了,惊喜来的措不及防。 岁荌这是关心锦儿?莫不是对他有想法!她就说锦儿按她的法子做绝对能成! “哎呀劳你费心了,锦儿要是知道指不定多高兴呢,”杜掌柜欢欢喜喜接过药,随口问,“这主要治什么病啊?” 杜锦儿昨天脸色是不太对劲,但杜掌柜怎么问他都没开口,今天杜锦儿说要休息一天,杜掌柜允了,亲自过来看店铺。 岁荌笑,慢悠悠说,“就是些莲子心酸枣仁之类养心安神的药,主要治臆想之症。” 杜掌柜愣住,扯动脸皮笑了下,“你的意思是?” “咱们合作这么久了,我不想因为些风言风语坏了咱们的关系。”岁荌拿手在自己跟杜掌柜之间比划一下。 杜掌柜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主要是昨个你家锦儿过来问我对他有没有那个意思,”岁荌笑,但脸上很是为难,“我拿您当亲姐姐,什么好事都想着您,哪可能对他有那个想法,就委婉表了下态度,谁知他扭头就说元宝喜欢我。” 岁荌也很惊诧的模样,右手手背敲左手掌心,一脸荒谬,“你说说这怎么可能呢,元宝才十岁,我等着给他挑个好妻主呢,这样的闲话要是传出去,他可怎么嫁人呢。” 杜掌柜懂了。 杜掌柜心里骂了杜锦儿一顿,脸上却笑着说,“你说这男子再话。” 杜掌柜单手拍了下岁荌的手臂,“你可不能跟他这个侄儿计较啊,他就乱说的,你放心,这话断然不会从我家这边传出去。” 她提了提手里的药包,“谢谢锦儿他姨了,等他稍微好些,我带他跟你和元宝赔不是。” “倒也不用这么严肃,”岁荌笑,“只要不乱说就行,他一个男子也不容易。” “是啊,你都知道他走到今天不容易,”杜掌柜微微感叹,“他自己却忘了曾经多艰难。” “行了,你回去吧,这事我知道了。”杜掌柜把岁荌送出门,前脚岁荌离开,后脚她脸上挂着的笑便淡了。 杜掌柜走回药铺里,将药包放在桌子上,跟伙计说,“去趟家里,把少掌柜叫过来。” 64. 064 “我有一个朋友……”…… 杜掌柜坐在桌边,小臂搭在桌沿上,手旁边放着的是岁荌拎来的药包,见杜锦儿从外面进来,恍惚间仿佛看见十年前的他。 跟三个女儿比起来,她这个小儿子更有经商天赋,算的一手好账。杜掌柜甚是骄傲,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我这个店,能者任之。”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杜锦儿更有本事,那这个店的少掌柜一位就是他的。 起初她三个女儿很不服气,因为锦儿是男子,将来是要说亲嫁人的,怎么能经手家里的生意呢。 虽说她们疼弟弟,可她们心底深处依旧会觉得弟弟将来是个嫁出去的外人,而店铺却是自家的,是杜家的。 那时还年幼的杜锦儿一脸冷静,并没有因为姐姐们的反对而寒心,只是自信十足地道:“我有这个本事,凭什么我不能接手家里的店?” 三姐姐最心直口快,当下就说,“你将来要嫁人的,等你嫁人了,店怎么办?” “那我便不嫁!”杜锦儿挺直腰背,八岁的小孩,声音脆响,“我才不要嫁人,我喜欢算账,我要跟娘学做生意。” 杜掌柜只是笑,大手摸着杜锦儿的脑袋,然后看向三个女儿,“你们要是不服气,大可以跟锦儿比着努力。” 可惜有些能力是天生的,三个女儿不管是比算账还是比眼光,都不如杜锦儿。 因小儿子胜出,杜掌柜便天天把他带在身边教他经商。 十年前的杜家衣铺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大,那时候不过是租来的一间小小门面,杜掌柜连个伙计都没请,全是自己人帮忙,而她这个掌柜的在店里生意不好时,还要接点给人缝补衣服的活儿。 毕竟一文钱也是钱啊。 她卖布料时,杜锦儿就在旁边跟着看。她点灯熬油算账时,杜锦儿就撑着下巴忍着困意跟着学。 杜掌柜跟杜锦儿说,“男子家,要么容貌出色依附女人而活,要么能力出彩靠自己立足。” “锦儿,你既然选了第二条路,那就得认真努力才行,超过比你厉害的男子,超过不服气你的三个姐姐以及其余女人,让她们对你刮目相看。” 八岁的男童攥紧两只拳头,满脸认真,眼睛明亮放光,“娘,我会努力的!我将来一定要靠自己而活,把咱家的衣铺经营做大!” 这也是杜掌柜的梦想。 如今十年过去,随着一点点的积累,杜家衣铺才有了今天。 从开始的租门面,到后来买下这块地皮,然后聘请伙计,挑选布料,维系固定客源,翻修扩大店面,增加布料新意跟花样,笼络新客人。 不得不说,有杜锦儿这个男子在,店里关于男人的生意好做很多。杜掌柜一直以杜锦儿为荣,没觉得他出过什么错,直到遇见岁荌。 起初杜掌柜以为杜锦儿跟她一样,想的都是生意,后来才知道杜锦儿图的是岁荌这个人。 像岁荌这样的女人,要容貌有容貌,要能力有能力,她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呢,杜锦儿如果想在她面前留有印象,靠脸蛋肯定不行,不然跟其他男子有什么区别呢。 他得把他的长处挑出来,让岁荌看见他的亮点,然后觉得他最合适才有希望。 至于喜欢……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远远不如“合适”二字简单。 奈何儿子大了,她这个当娘的话杜锦儿已经听不进去。 他一意孤行,非要跟岁元宝比,怎么劝都听不进去。 杜掌柜也是女人,哪里不懂女人的想法呢,对于一个没有感觉的男子,对方逼得越紧心里只会越觉得他廉价罢了。 最后哪怕就算嫁过去,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侍。 杜掌柜扪心自问,她精心教了这么久的儿子,有经商头脑的儿子,到最后就是为了嫁进别人家里当个拘在后院中整日跟其他男人勾心斗角的侍吗? 那她这么些年的精心培养全打了水漂,不说生意,单就从母亲的角度,她也丢不起这个人。 杜家衣铺如今店面扩大,甚至打算往州府做,她的儿子可以随意招个赘妻,甚至嫁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做主君,但绝对不能当个这么低贱的人。 否则就是在打她的脸,打杜家的脸。 外人会觉得她的悉心教养全是笑话,什么培养儿子成为少掌柜,什么有经商头脑,最后不还是嫁入后宅。 杜掌柜前几天就怕出现这种情况,特意厉声叮嘱杜锦儿不要胡闹。结果呢,今天让他出去一趟,也太让她失望了。 杜锦儿当着岁荌的面挑明岁元宝的心意,在杜掌柜看来,他已经成为一个因为求而不得而不择手段的人了。 但凡这法子能起效还行,能达到目的还好,可岁荌跟岁元宝什么关系啊,人家相依为命八年,从往日的最落魄到今日的越发富裕,这份感情就算不是姐弟之情,那也超过了寻常的男女之爱。 杜掌柜不明白,她儿子这么聪慧的人,怎么就看不明白呢?他就跟站在那迷雾里一般,没有半点脑子跟辨别能力。 那个八岁时一脸认真地说“我要成为最厉害的男掌柜”的男童,随着杜锦儿一步步走到跟前,好像被他抛在了身后,留在了过去。 他如今定是不记得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有多不容易,也忘了当初的那份心气跟斗志。 杜掌柜甚是感慨,要是早知道他会像今天这样,那十年前,她可能就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没有当初寄予的希望,也不会有今天的失望心寒,索性让他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跟其他男子一样,这么循规蹈矩过一生算了。 “娘。”杜锦儿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强撑着精神站在杜掌柜面前,“你找我?” “嗯,你姨母担心你的身体,特意给你送了药过来,我喊你拿回去煮着喝。”杜掌柜用下巴点了点桌面上的药包。 姨母? 杜锦儿茫然,“哪个姨母?” 杜掌柜是家中独女,哪里来的姐妹?杜锦儿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自己还有姨母。 杜掌柜面上一派平静,“你也认识,最近更是经常见着。” 她越说杜锦儿越糊涂。 杜掌柜道:“岁荌啊。” “谁?”杜锦儿一时没控制住脸上表情,头都往前倾了半分。 他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就是岁荌,”杜掌柜,“我跟岁荌一见如故,情同姐妹,刚拜拜了关系,以后她就是你姨母了。” 杜锦儿抽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眼睛睁圆直直地看着杜掌柜,一时间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根本说不出话来。 “虽说她就比你年长两岁,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以后见着她就喊岁姨,”杜掌柜垂眸整理袖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哦,见着岁元宝的话,就喊叔。” “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杜锦儿哑声问。 他娘是不是病了? “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那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杜掌柜抬眼看杜锦儿,手指着那药包,指尖轻颤,“锦儿,你还是我的锦儿吗?我十年前的儿子去哪儿了,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当这个少掌柜吗?” 杜锦儿被杜掌柜问的一愣。 杜掌柜咬着牙,手指慢慢蜷缩回来,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讲过,哪怕你跟岁荌成不了,也不要得罪她。岁荌看着不显山不漏水,但她跟朝家关系极深你知道吗?她救过朝家嫡女朝颜的命,朝家在京中是何权势你能不知道?” “不说远的,就说些近的,州府你知道吧,岁荌这几年去过州府数次,哪一次州府大人没请她喝过酒?” 就算是看在朝家跟宫中赵御医的面上,州府大人都会亲自招待岁荌。 “还有咱们县,陈主簿在岁荌十二岁时就认识她,县令更是由她搭桥认识的岁荌,县令那宝贝心肝的小儿子,是岁荌熬了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救回来的。” “你只看到了岁荌的生意伙伴,完全忘了她是个大夫,她的人脉关系比你想的要深,”杜掌柜缓了口气,“我这么跟你说,岁荌要是说你得了癔症需要关起来治,那你下半辈子就别想出来见天日了。” 杜掌柜道:“你只当我让你别得罪岁荌是为了杜家生意,我是为了你啊。” 杜锦儿听完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难看。 他嘴巴张了又张,“娘,你是说……” “你之前在街上传岁荌要娶你,她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外人怎么传这些,她看你是个男子脸皮薄要面子就没解释过,”杜掌柜看了眼左右,才说,“可你这次提到了岁元宝。” 龙有逆鳞,岁元宝就是岁荌的那块逆鳞。 “她这是关心吗?”杜掌柜拍着那药包,“这是警告!” 杜锦儿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微微摇头,想否认杜掌柜的话,可他眼前不自觉浮现出岁荌昨天的样子,冷漠的像把嗜血的刀,眼神能剐掉他身上的一层肉。 “以后你就别想她了,”杜掌柜手臂搭在桌面上,俯身看着杜锦儿,“全当她是你亲姨。” “……” 杜锦儿眼泪往下掉,手指抓着铺在地上的衣袖,“娘,我……” 他是害怕岁荌,可又忍不住想,岁荌平时不是那样的。 毕竟是喜欢了两年的人啊,都快成了执念。 杜掌柜轻轻叹息,坐直了身子,俯视杜锦儿,“你爹最近要回趟老家,你跟他回去吧,权当尽孝照顾他,顺便也好好想想你这个少掌柜一位还要不要。” 杜锦儿抬头怔怔地看着杜掌柜,这才真正慌了,“娘,家中还有谁比我更适合这个位子,还有谁比我有能力?” 少掌柜的身份是他能力出众最好的证明,如果他连这个都没了,那他在杜家还有什么用?他岂不是成了岁元宝那种需要依附女人而活的男子? 他努力十多年才有的今日,他为了变得优秀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泪,怎么能就这么轻易被取代呢。 他是最独一无二的啊。 他是最有能力的男子啊。 母亲怎么能这么对他。 “你太自负了,”杜掌柜道:“你姐姐们虽然没你出色,但不至于担不起这个店铺。我如今身体康健,还能再照顾个几十年。” “你做为男子,如果想嫁人了,我支持你,除了岁荌,你选谁都行,至于当主君还是当侧侍……” 杜掌柜累了,疲惫道:“也都行。” “我原本想着,你能跟周明钰一样,嫁了人,这店铺依旧是你照看,以后生了孩子,让她随你姓杜便是。这样她就能跟你姐姐的孩子们争一争这个店……” “只是你太让我失望了,”杜掌柜手指握着桌沿,皱眉看着杜锦儿,“你哪里比得上周明钰通透聪慧呢。” 周明钰算是有本事的男子中最通透的一个了,所以人家如今成了无涯书院的二把手。 若他当年跟现在的杜锦儿一样糊涂执拗,日子定然没有今天这般明朗灿烂。 周明钰要是执着于岁元宝跟岁荌的关系,就算如愿嫁给岁荌,也只会活成深闺怨夫。 “你若是想的清楚,现在的周明钰就是你的日后。你若是想不清楚,那我只能在你惹出祸事前,将你养在闺中待嫁。” 杜掌柜站起来,垂眸看几乎趴在地上的杜锦儿,“好好想想吧。” 杜锦儿在地上坐了很久,最后答应同父亲一起回老家,既是躲避,也是散心。 而被她们母子提到的岁荌,从杜家衣铺出来后就去了趟无涯书院。 周明钰瞧见她过来还挺诧异,问道:“你如今都闲成这样了?” 要不然怎么会来他这儿。 岁荌单手揉了揉鼻子,把挂在身后的药包递过来,“来看看你啊。” 周明钰沉默地盯着那药看,试探着问,“……这是礼物?” 岁荌点头,没觉得有啥不对,“昂。” 她安胎的方子可值钱了呢,寻常人她都不给的。 周明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随后想了一下,“女人能喝吗?” 他不喜欢,但可以送给他婆母。 岁荌主动摸茶壶倒茶,“能啊,反正都是平心静气的。” 周明钰高兴起来,那就送给沈铃她娘,免得她天天做梦让他去朝家给沈曲说亲。 “说说吧,怎么想着来看我了?”周明钰把果脯盘往岁荌面前推了推。 岁荌肯定不是来接元宝的,否则直奔学堂去了,不会多走几步来他这边。 岁荌抿着茶水,打着哈哈,“我能有什么烦心事……” 她的确有烦心事,又找不到人问,最后想来想去,只能问问周明钰。 “不过你要是实在要问,”岁荌放下茶盏,急于倾诉,“我跟你说说也行。” 周明钰,“……” 周明钰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你不说也可以。” “不不不,你都问了,我肯定要说,”岁荌身体微微前倾,问周明钰,“我有一个朋友,她最近遇到了一点事儿。” 周明钰吃着果脯看她,“然后呢?” 岁荌斟酌着,“我这个朋友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周明钰了然,点头道:“哦,元宝啊。” “……”岁荌觉得周明钰这就不懂事了,知道就行了怎么还说出来呢,“都说了是我朋友的弟弟,怎么能是元宝呢。” “哦”周明钰笑,“岁岁啊” 岁荌沉默,岁荌盯着周明钰看,幽幽道:“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想不想无痛出生了?” 周明钰瞬间正经起来,一脸认真,“继续说你朋友的事情,我帮你参谋参谋。” 这就对了嘛。 岁荌有些苦恼,“这个弟弟最近不知怎么的就喜欢上我朋友了,可两人差七岁呢,他懂什么叫喜欢吗。” “这明显不是年龄的问题啊,这是心里的问题。”周明钰听完虽然觉得惊讶,但仔细一想好像又在情理之中。 元宝喜欢岁荌,既让人意外,又让人觉得合理。 周明钰没纠结元宝的问题,而是跟岁荌说,“你觉得不合适,可能是没过去心里这道坎。七岁算什么,我跟我妻主就差了六岁呢,但当时完全没觉得有年龄差距。” 而岁荌因为跟元宝朝夕相处,才觉得这个七岁横跨了太多东西,像个迈不过去的深渊。毕竟元宝是她看着长大的。 但凡二十岁的岁荌头一次见到十三岁的元宝,都会为他而惊艳心动。 “那我——我朋友,”岁荌一个大喘气,“应该怎么办呢?” 周明钰拧着秀气的眉,“要不,拉开点距离,既方便他看清自己的心意,也方便你看清自己的心?” 离得太近了可能会习以为常,等稍微分开一些才能知道对方重不重要,以及愿不愿意失去。 当初他放弃岁荌的时候,就觉得难过但可以失去。现在让他放弃沈铃,他却根本做不到。 周明钰突然想到什么,连忙扶着桌子站起来,“我想起一个事儿,本来想同你说的,但一打岔忘记了。” 他站得太猛,吓岁荌一跳,“你慢点!” “没事没事,”周明钰从身后开放式的书柜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岁荌看,“我娘在京中有几个旧友,常年以书信联络,主要就聊聊诗词啊跟身边琐事。” 周明钰抚着肚皮慢慢坐下,跟岁荌说,“这位朋友说京中最近广招有能力的大夫,如果通过考验可以直接提拔为御医。唔,好像也就最近的事儿。” 周明钰笑,“我觉得你能力完全可以,就算不为了御医的职位,单就冲着名声跟赏金都可以去试试。” 正好用这段时间跟元宝分开一下。 岁荌看着信上的内容,心里微微疑惑。 宫中的确在招大夫,医术好的可以直接晋升为御医。那可是御医啊,要知道寻常年份选拔御医都要经过层层考验,光是家世方面,就要求上面几代人都清白才行。 跟科考比起来,御医显然更难。不过要是成了御医,不管是人脉还是别的,都更方便一些。 只是有这种好事,赵御医怎么没寄信跟她说呢?朝颜从京中来,也不过两三日,却丝毫没提起这事。 奇怪。 岁荌捏着信好半天没说话,“我想想。” 她得好好想想。 一是要不要进京跟元宝拉开距离。 二是如果进京,走之前是否跟元宝摊牌说清楚。 岁荌愁啊,信还给周明钰后,她便直接回了长春堂。 她还没到药铺门口,就看见朝颜站在门旁等她。 看见她回来,朝颜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往前迎了好几步,“岁姐姐,我祖母请你过府一叙。” 65. 065 “你是什么时候对我有这种心思…… “请我?”岁荌疑惑,随口问:“老太太身子不舒服?” 她边说边往药铺里走,吩咐文元把她的药箱拎过来。 “啊?”朝颜原本神态轻松,听岁荌这么问也楞了一下,下意识随着岁荌的脚步进了铺子里,“没听说啊。” 她是照着祖母的吩咐过来接人,都没问缘由,如今细想才开始担心,不确定道:“好像,好像没什么不舒服吧。” 祖母最近照常吃饭,虽说胃口一般,但也没出现特别不舒服的症状。朝颜估摸着可能是这两日天气阴沉,连带着她老人家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管家也告诉她,说是老人家都喜欢晴天不喜欢阴天,等明个出太阳就好了。 只是如果好好的,请什么大夫呢。 朝颜到底年少,被自己的胡乱猜测吓的不行。 “岁荌姐,”朝颜红着眼眶看岁荌,就差喊亲姐了,期期艾艾说,“我祖母,祖母不能有事啊。” 老太太虽然不在京城,但却是全家人的主心骨,是整个颜家的支柱。 朝颜差不多是老太太带大的,祖孙两人的感情更是深厚。 “别自己吓自己,我就随口一问,”岁荌伸手拍拍朝颜手臂,朝她展眉笑了下,语气轻松自信,“有我呢。” 她隔上两个月都会去朝家给老太太把一次脉,老太太身体康健没什么大毛病,但可能是年轻时太劳累了,老了后腿脚就没那么利索,每逢阴天下雨骨头肿胀难受,这也是为何早早拄拐的原因。 岁荌见这两日天气不好,以为老太太喊她过去是因为膝盖疼,这才多嘴问了一句,谁知道吓到朝颜了。 朝颜见岁荌笑了,整个人才松了一口气。岁荌姐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两人上了马车,岁荌想起周明钰的那封信,问朝颜,“京中在招大夫吗?” 朝颜还有些恍惚,下意识点头,“嗯,择优选为御医,属于扩招。” “这么大手笔,是谁病了啊?”岁荌手搭在腿上的药箱上问。 周明钰的信上只说广招有能力的大夫,却没说原因。好好的年份突然扩招御医,定是宫中有位身份尊贵的人生了重病。 宫中的大夫束手无策,这才对外广招大夫。 毕竟御医又不是神医,并非是什么都会治。 朝颜这才醒神,眼睛看向岁荌,“这……” 她打哈哈,慢慢别开视线,手开始整理腿上的衣摆,“我、我也不清楚,宫里的事情一般捂得严实,我娘都不一定知道。” 这话倒是不假,要不是赵御医的关系,她们一家至今都不一定知道太君后病的如此厉害。 岁荌了然,也不为难她,“行,那我就不多问了。” 赵御医没寄信说这事,肯定也有更深的原因。岁荌懒得卷进跟自己无关的琐事中,多问不如少问。 见她不追问,朝颜才露出笑意。 马车停在朝府后门,管家亲自在门口迎接,伸手扶岁荌下车,“老太太在书房等您。” 管家随后又看向朝颜,“大小姐今日该写的文章写完了吗?” 朝颜本来跟在岁荌身后准备当个尾巴一起去书房,听到管家这么问才蔫巴下来,微微摇头。 管家露出和善的微笑,什么话都没说,朝颜就懂了。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岁荌往书房的方向走,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偷偷摸摸跟在后面。 她不偷听,她就只是担心祖母的身体。 岁荌站在书房门口,探头朝里看,笑着道:“老太太找我?” 见老太太点头,岁荌才抬脚进去。 她把药箱放在桌上,作势打开。老太太拦了一下,声音苍老慈祥,朝身边的位置拍了拍,示意岁荌坐下,“不是看诊,是有别的事情要同你说。” 老太太头发全白,若是站在阳光下,光亮洒下来,满头金发,衬得整个人精神奕奕。不过在阴沉天气下的房间里,这满头银白像是蒙了层灰霾,人看着也突然苍老年迈很多。 岁荌迟疑着坐过去,她本想坐在老太太下首的椅子上,却见她缓缓摇头,执意要她平起平坐,坐在她身边的榻上。 老太太手搭在凤头拐杖上,明明老态尽显,但眼睛却清晰锐利。现在这双眼睛里盛满了感慨跟怜惜,就这么看着岁荌。 岁荌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太太问,“你知道你姓什么吗?” 岁荌,“……” 岁荌,“岁?” “不是,”朝老太太缓声道:“你本该姓梁。” 岁荌脸皮瞬间绷紧,整个人差点从榻上弹坐起来,眼睛睁圆直直地看着老太太。 梁。 当今国姓。 书房周围没有伺候的下人,只有管家守在门外台阶下几步远的地方,她也不知道里面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头顶的天气越发阴沉,也不知道这场大雨什么时候能落下来。 朝颜就站在圆门旁,伸头朝书房里看,等岁荌出来。 她等了快一两个时辰,里头迟迟没动静,朝颜从站着变成蹲着,最后索性让早实搬个凳子过来,改成坐着。 晌午饭几人都没吃,就这么从中午坐到了下午时分。 天气阴沉,显得天黑得格外早,明明才申时左右,天色竟像是到了寻常时候的酉时末,没什么光亮。 朝家院子里早已张灯,朝颜等到几乎没了耐心,没忍住抬脚跨进书房的院子。 管家看见她过来,伸手拦了一下,“老太太特意吩咐过,不准任何人靠近,包括您。” “我就想知道祖母怎么了,”朝颜急得眼睛都红了,“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朝颜话音刚落下,书房紧闭许久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 老太太跟朝颜道:“我没事。” 她扭头看身旁的岁荌,又再次跟朝颜说,“帮我把人再送回去吧。” 朝颜往前几步,凑近了看,老太太脸色跟寻常比起来差不多,反倒是岁荌这个大夫脸色有些古怪,隐隐透着白。 岁荌把药箱拎上,跟老太太点头告辞。 事情太大了,她没什么真实感,心里也没什么情绪波动,甚至连话都不想说。 她跟着朝颜往外走,朝颜频频扭头看她,语气担心,“岁荌姐,你……没事吧?” 朝颜觉得她这话就属于多问,简直是废话!就岁荌姐这个脸色,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岁荌摇头,只是抬脚上马车的时候,脚踩空了脚踏,险些摔着。 朝颜眼疾手快将人扶住,小心翼翼把她搀到马车上。一路上,朝颜看着岁荌的脸色也不敢多问,下车的时候也是仔细地扶着她。 “那我回去了?”朝颜看向岁荌。 岁荌点头,药箱递给文元,头都不回地抬脚往后院走,“我歇会儿。” 文元愣愣点头,“哦好。” 文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看向门口的朝颜,朝颜耸肩摇头。 她正准备上车回朝府,就看见元宝散学了。 “元宝。”朝颜脚步停下,站在车边跟他打招呼,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元宝听见声音回头看,“朝颜?” 他本来是打算直接回永安堂,看见朝颜才折身过来,“你怎么来啦?是来找我跟曲曲的吗?” 元宝朝这边走过来,衣袖裙摆被风扬起弧度。 朝颜痴痴地看着他,明明是沉闷的天气,但元宝身上颜色鲜亮,整个人跟这片灰蒙蒙的天地格格不入,是这墨色中的一抹亮色,如同薄雾中的赤金蝴蝶,让人忍不住瞩目。 见他走近,朝颜才猛地回神,动作不自然地抬手挠后颈,眼睛朝长春堂里看,“我送岁荌姐回来。” 提到岁荌,朝颜对元宝的那点旖旎的小心思就没了,只剩下对岁荌的关心。 她怕这位姐姐归怕,但更多的是敬。 “祖母喊她去书房说话,两人也不知道聊了什么,出来后岁荌姐的脸色好像就不是很好。”朝颜有些担心,然而话音还没落地呢,面前的赤金色蝴蝶便从她身边飞走了,轻盈地跃进药铺里。 朝颜有些失落,耷拉着脑袋站了一小会儿,才转身回去。 元宝进药铺后左右看了一圈,没见着岁荌,不由拧起秀气的眉。 “文元,姐姐呢?”他将书袋放在柜面上。 文元往后院指,“掌柜的说要歇一歇。” 元宝眉头拧得更深。 岁荌如果情绪不好的时候,喜欢躺在药库窗边的摇椅上,嗅着满屋清苦药味,慢慢晃动身下椅子,这样能让她心神宁静一些。 元宝抬脚到后院,果然看见看守药库的空青被赶了出来,正蹲坐在门外台阶上发呆。 瞧见元宝过来,空青瞬间脸红,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下意识朝屋里看,示意岁荌在里面。 元宝抬手朝她比了个“嘘”的动作。 空青见元宝葱白细长的手指抵在他那粉润的唇上,整个人都红了,连忙又低头蹲坐了回去。 元宝提着衣摆,轻手轻脚地进去,探头朝窗边看,岁荌果然躺在摇椅上。 他离得近了才发现,岁荌双目紧闭,薄唇轻抿,像是睡着了。 元宝很少在岁荌脸上看见疲倦,几年前她哪怕外出跑一天,回来后都能提着他举高高。如今躺在摇椅上的岁荌,眉心微皱,带着清浅的倦意,看的他心里一阵揪疼。 他想像小时候那样,窝在她怀里抱着她的脖子,好像这样就能分走她身上的倦怠疲惫。 元宝乖巧地蹲在摇椅旁边,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伸手将手心轻轻搭在岁荌的手背上。 元宝本来因为这个动作有些耳热,薄唇也因害羞轻轻抿起,直到他发现岁荌手指微凉。 他皱眉,起身去找了件干净的毛毯,抖开后俯身将它慢慢搭在岁荌身上。 他弯腰,离岁荌极近,云雾般的长发随着动作从背后顺着肩膀滑落下来,跟岁荌铺在椅背上的长发叠在一起。 青丝混着青丝,一眼看去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元宝本该直接起身的,但他迟疑了。 元宝眸光闪烁,眼睫煽动,双手攥着毛毯边缘,屏住呼吸慢慢靠近岁荌,垂眸在她皱起的眉心处轻轻吻了一下。 这个吻没什么□□之色,只有满满的心疼。 就在元宝准备起来的时候,垂下的视线忽然对上岁荌的眼睛。 那双含水般的眸子干净清醒,里面没有半分朦胧睡意。 元宝,“???” 元宝,“!!!” 元宝吓得眼睛睁圆,抽了口凉气,下意识站直身体。 他人都傻了,结结巴巴喊,“姐、姐姐。” 他呼吸发紧有些不太敢看岁荌的眼,整张脸涨红,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安地攥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偷亲被当场抓包可还了得! “岁岁啊。”岁荌拉长声音喊,嗓音沙哑。 她轻易不喊大名。 元宝下意识想往后退,岁荌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人牢牢地固在原地。 她轻声叹息,慢慢坐起来,抬起另只手捏了捏眉心,还是选择了坦诚聊聊,“你是什么时候对我有这种心思的?” 元宝脸红了又红,甚至觉得岁荌握在他腕子上的手突然有了温度。 元宝含糊说,“你知道啦?” 岁荌应了声,“嗯。” 她没提昨晚的事情,主要是怕两人间的气氛更尴尬。 元宝却是胸口心脏扑通跳动起来,他有点紧张又有些忐忑,忍着羞涩抬眼看岁荌的眼,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他想,是因为杜锦儿吧,才让他意识到他并不想让岁荌娶任何人。 也可能因为曲曲?毕竟他看完那本子后想的竟是姐姐。 元宝斟酌组织语言,想像怀春的男子跟心仪女人表明心意那样,大胆坦诚,直白热烈地说出自己对岁荌的爱! 只是他一腔喜欢刚涌到嘴边,就对上岁荌那双清醒冷静的桃花眼。 她拉着他的手腕,举止这般亲昵,问的却是,“你才十岁,对我是仰慕还是喜欢,分得清吗?” 67. 067 “我拿他当弟弟,他竟然想着做…… 刘长春嚼着花生米,抬眼看岁荌,甚是疑惑,“你什么时候有的朋友?” 虾仁猪心! 岁荌愤愤嚼着花生,含糊说,“那谁,那谁谁,还有那个谁,不都是我朋友,我怎么就没朋友了。” 刘长春听得一脸茫然,“哪个谁,哪个谁谁,还有哪个谁?” 她怎么都没见过? 要说朋友,元宝还有个曲曲跟小胖,岁荌真就是独来独往,能谈心的几乎没有。 岁荌,“……” 岁荌转移话题,“算了算了,反正她们你也不认识。” 岁荌单臂压在桌子上,捏着花生米,斟酌着问刘长春,“师父,我问你啊,你跟师公青梅竹马长大,娶他的时候就没有一点点不自在吗?” 她好奇,“处这么久,不会变成亲情吗?” 刘长春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舒坦地伸长脖子叹慰出声,耷拉眼皮睨岁荌,“我跟你师公,和你跟元宝可不同。” 岁荌捏花生的动作一顿,慢吞吞把花生米塞嘴里,干笑着,“怎么提到元宝了。” 她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你们俩加起来才多大,瞒得住我?”刘长春食指点脸,“元宝那点小心思明晃晃写在脸上盛在眼里,也就能瞒瞒你师公罢了。” 哦,原来是元宝表现的过于明显。 酒过三巡,刘长春身上终于热乎了,她跟岁荌说,“我跟你师公年龄相同,我打小便知道要娶他,怎么可能往亲情方面处呢。” “可我没想过娶元宝啊,”岁荌将酒盅隔在桌上,“他怎么就喜欢上我了呢?” 岁荌伸手攥着胸口衣襟,脸上七分自恋,两分感慨,一分愧疚,“怪我,可能是我某些时候举止不当引-诱了他。” 她太优秀了,元宝年纪又轻,没把持住很正常。 刘长春,“……” “师父,你说我拿元宝当弟弟养大,要是喜欢他,”岁荌揉着胸口,小声问,“我是不是个变态啊。” “呦,稀罕事儿,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评价了,”刘长春笑起来,“街上说你耽误杜锦儿青春,指责你拖而不娶的时候,你怎么没在意过?” 刘长春给两人倒酒,“而且你变态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啊,你看元宝在乎过吗?” 岁荌双手端过酒杯,一脸茫然,“啥?” “你喜欢把猪皮烤了吃,鸡胗什么的也没扔过全做成菜,你还从地里抓了蝗虫回来烤。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自己吃就算了,你还喊上元宝一起吃。” 刘长春只要想到那时候才六七岁的元宝,盯着一盘烤蝗虫,眼睛都圆了,问岁荌,“喂鸡的话,还要烤熟了吗?生的不能吃吗?” 岁荌一脸推荐,“不是给鸡吃的,是给你吃的。” 元宝沉默,又沉默,最后抠着手指可怜兮兮地说,“可我又不是鸡……为什么要吃虫?” 岁荌吃给他看,“尝尝,特别香,我都处理过了,不会中毒的。” “吃了还会中毒啊……”元宝刚伸出去的手又想缩回来。 结果等刘长春跟何叶过来的时候,元宝已经融入其中,大口吃着蝗虫串串,满嘴都是油,吆喝何叶,“师公来吃虫虫,好香呢!” 刘长春回想起来不由感慨,“你那时候看起来就像个带坏小孩的变态。” 以至于元宝带着曲曲下地,说要捉虫虫回来烤着吃,因为这事,两人当时在书院里被疏远了好些天,那些小孩说元宝有吃虫的怪癖好吓人。 岁荌抿了口酒,如今想想也觉得好笑。 她说什么,他就真信了。 她说给他摘天上的月,然后趁着阴天无月的时候,把提前做好的圆灯笼拿出来挂在屋中央,借着朦胧泛黄的光晕告诉元宝,说她把月亮私藏起来了,送给他,元宝当真信了。 他高兴了一晚上,直到第二天天亮后看见了灯笼。 元宝在灯笼下站了一会儿,还是满脸甜甜的笑,仰头跟岁荌说,“太好了,姐姐送我的‘月亮’我白天也能看见,我要珍藏起来。” 岁荌仰头一口气把酒喝完,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她记得还有几次—— 她身体很好,难得发烧过一次,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满脸红晕,难受的直哼哼。 元宝蹲在她床边,将她的手拉过来贴在他微凉的小脸上,瓮声瓮气地说,“姐姐不要怕,元宝永远陪着姐姐。” 岁荌当时捏着他的小肉脸问他,“那我要是死了呢?” 元宝没有半分迟疑,“那我就跟姐姐一起死,我埋在姐姐身边陪姐姐,这样姐姐就不孤单了,元宝也不孤单了。” 还有一回,镇上有人嫁娶,元宝盯着新郎的衣服眼睛都移不开,拉着岁荌的衣袖,说他也想穿这样的。 岁荌当时就跟他保证,将来他嫁人的时候,会穿的比这个还好看。元宝顺势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嫁人呢?” 岁荌把他举起来,让他坐在她肩上看花轿,元宝被转移了注意力就没再继续问,岁荌也没回。 那时候她想的居然不是给元宝挑个如何模样家世的妻主,让对方给元宝做衣服摆排面,而是努力攥足钱给元宝存嫁妆,让他将来不管嫁谁都底气十足。 岁荌仔细想想,她好像真没想着把他嫁出去。 因为旁人养元宝总没有她这么仔细,所以无论是交给谁,她都不放心。 岁荌沉默地喝酒,刘长春伸手拦了下,“给我留点啊。” “要是你先对元宝生了心思,”刘长春撇嘴,“那你属实变态,你身为‘姐姐’比他年长,仗着他懵懂无知引诱他,你不变态谁变态。” “但现在是元宝喜欢你啊,”刘长春笑呵呵问,“你怕什么?” 岁荌托腮,“我不怕,就是事情太突然了。” “我拿他当弟弟,他竟然想着做我夫郎!”岁荌没好意思说两人亲过的事情,但手却下意识搭在了唇上。 口中的酒味莫名带有一股西瓜的清甜,是昨晚元宝亲过来时的味道。 这个联想吓得岁荌睁圆眼睛,连忙移开手转移话题跟注意力。 真是单身久了,被人亲了一下竟然忘不掉了! 岁荌看刘长春,提起酒盅伸手敬过去,“师父,您怪通透啊。” 没说落元宝,也没说落她,而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甚至偷偷观察她俩。 刘长春跟她碰杯,掀起眼皮,“废话,能有几个大夫愿意放弃自家药铺想去经商的?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我就有过。” “那您现在遗憾吗?”岁荌问。 刘长春最后还是留在了药铺里,没做成她想做的事情。 “得失看取舍。”刘长春笑,将酒饮尽。 一坛酒喝完,她伸懒腰起身,跟岁荌说,“但凡有迟疑,便是不舍得,别让自己后悔就行,不后悔就不遗憾。” “我回去睡觉喽,”刘长春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又放在鼻子前用力嗅嗅,“得去漱个口,酒味太浓了。” 刘长春快走到门口,岁荌突然说,“师父,我这两日可能要去京城。” “去那干什么?”刘长春转身问。 岁荌想了想,“您听说过安王谋逆一事吗?” 刘长春恍然,然后摇头,“没有。” 岁荌,“……那您大喘气做什么?” 刘长春双手抄袖,笑,“配合你一下。” “谢谢。” 安王谋逆一事涉及朝廷党-争,刘长春世代住在这儿,最大的梦想是从商,哪里关注过朝堂政事。 何况二十年前,刘长春女儿正在病重,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别的。 岁荌见她不知道,便尽量以很轻松的语气概括一下,“朝老太太今天跟我讲,说我亲爹是安王唯一的侍从,我是安王之女。现在皇上想翻案,需要我递状纸。” “我以选拔御医为名,坐朝颜的马车进京,”岁荌垂眸转着手里的空杯子,轻声说,“这事躲不过去。” 岁荌十几岁时总觉得自己是人生主角,应该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世背景。 比如她那做高官的娘快来接她了,这样她跟元宝就不用挤在一个小盆里洗脚,她可以带着元宝享受奢靡的生活。 她可以为元宝一掷千金买头花,替元宝打造金头面,带元宝踏春骑马,就跟城里的小公子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岁荌渐渐忘记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每日脑子中装的都是如何赚钱,幻想慢慢屈服于现实。 就在她靠着自己双手将日子一天天过好,在她即将成为小县城首富的时候,朝老太太突然告诉她,她娘不是岁母,而是二十一年前被抄家赐死的安王。 原来她娘不是不来接她,而是来不了。 岁荌对于这些没有太大的感触,对于生母生父的冤屈跟死亡没有半分愤怒,甚至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只是这个身份安在了她身上,她只能被动接受。 岁荌之所以选择主动进京,不过是不想风雨牵扯到这个小县城罢了,不想让元宝跟师父师公牵连在内。 “想好了?”刘长春看向岁荌。 岁荌皱了皱鼻子,“嗯。” “那就去做,”刘长春说,她语气就像在说今天适合出门一样,“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也不错,我跟你师公还年轻,药铺能打理,元宝也能照顾好,你放心去京城就是。” 她手搭在门上,“哦,记得早点回来,别耽搁太久。” 岁荌鼻子莫名一酸,还没走呢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好。” 刘长春拉开门出去,风灌进来一瞬,很快门关上又将风雨遮挡在外面。 岁荌从桌边起来,将自己投掷在床上,仰头看床帐。 做出决定后,好像整个人都明朗了。 岁荌手搭在床单上,轻轻磨砂。现在为难的便是怎么跟元宝说这话。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雨势渐缓,但还是淅淅沥沥的下。 两个店铺里都没什么生意,岁荌在对面算账跟交代事情,元宝今天觉得头脑昏沉不舒服,便没去书院,选择在家休息。 大概下午申时左右,雨慢慢停下,湿漉漉的街道上有行人披着蓑衣往来。 雨天,屋里太闷,刘长春坐在门口磕瓜子。 她手里这把还是元宝吃剩下的,如今浸了水汽有些潮湿,磕起来不是那么好吃,但她又舍不得扔。 “刘掌柜发财,”邻居拎着鱼路过,笑呵呵道:“河里发水,鱼随便捡。” “怪不得到处都是鱼腥味,”刘长春笑呵呵说,“馋的四处的野猫跟着叫。” 连冰粥都喵喵起来,只不过因她坐在门口,所以冰粥光叫也不敢乱出去。 刘长春可不打算去捡鱼,她还等着雨完全停了后搭梯子把昨夜大风吹掉的匾额挂上去呢。 刘长春哼着不着调的曲子,直到看见杜锦儿撑着伞过来才停下。 “找大宝?”刘长春道:“她现在不在家。” 听见岁荌不在家,杜锦儿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落。 他神色有些憔悴,站在路中间在长春堂跟永安堂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朝刘长春走过来,柔声道:“抓些药。” 生意上门,刘长春瞬间换上笑脸。她起身拍打身上的瓜子壳,招呼杜锦儿,“杜少掌柜这边请。” 杜锦儿明日就要随杜父回老家,今天借着抓药来跟岁荌告别,结果人不在。 “元宝呢?”杜锦儿收了伞进来,撑起笑意问。 刘长春对着光亮看药方单子,对着上面的名字抓药,“元宝冻着了,在屋里躺着呢。” 好娇气。 杜锦儿眼睫垂下。 “有几味药我这儿没有,我去对面给你抓,你稍等。”刘长春出去,杜锦儿坐在边上的矮凳上等。 冰粥见刘长春出去了,前后脚跟着她往外跑。 没多大会儿刘长春又笑呵呵回来,“抓齐了,你清点一下。” 杜锦儿点了药付了钱,抿了抿唇,抬眼看刘长春,欲言又止,“岁荌她……” “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清楚,”刘长春往后院看了眼,“元宝今个不舒服,她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杜锦儿满腔想说的话,就这么堵在喉咙里,苦涩到半句都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心思被胖胖的刘长春看穿,面上一片尴尬。 如今回过头来,杜锦儿才发现他的心思好明显,明显到旁人都能看出来,只是碍于男子脸面没戳穿他而已。 这么明显的心意,但凡岁荌对他有意,都会稍有回应……说到底不过是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罢了。 杜锦儿强撑着笑,拎着药朝刘长春颔首,抬脚离开。 从永安堂出去,拐过路口的时候,杜锦儿听见猫叫。他微微抬起伞顺着声音看了眼,是只橘黄小猫。 好像是岁元宝养的那只,刚才跟刘长春一起出去的。 杜锦儿垂下眼,又将伞压低,冷漠地走开。 与他何关。 岁荌会因为他把猫带回去而喜欢他? 杜锦儿丝毫不喜欢这些小动物,它们依附人而活,就跟娇气的岁元宝一样,让他心生厌恶。 杜锦儿径直回家。 身后的小猫跟他无关,往后岁家姐弟如何……也跟他无关。 杜锦儿离开后,刘长春美滋滋数着银钱。 何叶从后院出来,刘长春听见动静抬头看他,“元宝怎么样了?” “没起烧,可能就是昨天晚上吹了风,冻着了,状态还好,就是人没什么精神,”何叶难得没看见岁荌,疑惑地问她,“大宝呢?” 怎么没见着人。 “去朝家了吧,”刘长春随口说,“她这两天要跟朝颜的马车去京城,估计是去商量事儿了。” “去京城?” 身后突然响起的少年音让刘长春微微愣住。 元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如今站在后院门口,撩起帘子往这边看。 他脸色有些白,向来粉润的唇色如今也很浅淡,人没多少精神,现在更是摇摇欲坠。 他攥紧帘布,哑声问,“姐姐要去京城?” 是为了躲他吗? 68. 068 “你要是真喜欢我,那我们就试…… “让你躺着休息,你怎么起来了。”何叶柔声说落元宝,伸手搀住他的胳膊往后院扶。 元宝眼睫落下,轻声说,“我找冰粥。” 他手脚冰凉捂不热被窝,这时候冰粥的用处就体现了。元宝刚才在后院唤了好几声,可能是声音太小,没把冰粥叫过来。 “我替你找。”何叶作势扶他回去。 元宝犹豫一瞬,扭头朝刘长春看过去,“师父,姐姐她……真的要去京城吗?” 怎么这么突然。 他为什么不知道。 “对,昨天半夜才决定,你今个不舒服可能没来得及跟你说。”刘长春只当岁荌要交代的事情太多了,还没跟元宝讲。 可元宝却不这么想。 师父并不知道昨天下午在药房里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醉酒那夜他偷偷吻了姐姐,更不知道他对姐姐有超乎亲情的想法,所以只觉得姐姐去京城没什么,就跟寻常外出一样。 但是这未免也太赶巧了,让他很难不多想。 昨天半夜才临时起意去京城,说明不是提前就打算好的。 是他逼得姐姐不得不离开吗。 是因为他的原因吗。 元宝想过岁荌可能不接受他,不过不怕,他跟姐姐日久天长还有许多时间慢慢让姐姐爱上他,只是元宝没想过岁荌会离开。 她要是不在,他就是有再多的心思又有什么用呢? 昨天说好要给他答复的。 ……骗子。 元宝浓密的长睫缓慢落下,遮住眼底晃动的泪水。 他转身往后院走,随着扭头动作,盛在眼里的泪顺势从脸颊滑落。 “你看外头这天还阴沉着,指不定待会儿还要下雨,你回去好好躺着别再受寒。”何叶说话时抬眼看元宝,正好看见他哭了。 何叶一惊,连忙伸手摸他额头,关心询问,“可是太难受了?” 元宝说不出话,只轻轻点头。 他一闭眼低头,眼泪流的更凶。 对啊太难受了,他从来没觉得这么难受过。 因为姐姐不要他了。 这比刀剜在他胸口还难受。 “我去让你师父给你开点药,”何叶道:“至少能缓解一下疼痛。” 元宝见何叶往后走,伸手拉住他的袖筒,哽咽着说,“冰粥。” 就这还没忘了猫。 “行行行我记住了,这就给你找来,你快自己回去躺着。”何叶抬手抹掉元宝脸上的泪,“乖孩子,听话。” 元宝慢慢松开何叶的衣袖,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心想,他不是乖孩子,乖孩子怎么会这么离经叛道的喜欢上养大自己的姐姐。 乖孩子怎么会被人丢弃在路上,就这还不够,还要把他推进水沟里。 乖孩子才不会逼得姐姐远走京城就为了躲避他。 元宝手指攥着胸口衣服,慢慢蹲在地上,双手改成环抱双腿,脸埋在双臂里。 那他不喜欢了好不好,他不喜欢的话,姐姐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呢。 他学乖,比以前还乖。 他很聪明,他可以装得特别乖特别听话,只要姐姐别去京城。 只要她别走,让他做什么都行。 元宝蹲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慢慢听到前堂里刘长春跟何叶四处唤冰粥。 元宝愣怔着抬起头,满脸泪痕朝后看,“冰粥?” 冰粥怎么了。 元宝扯着袖筒胡乱擦掉脸上的泪,起身朝外走,问,“冰粥怎么了?” “这……”刘长春道:“刚才我还看见它在桌子旁边的圆凳上睡觉,怎么一眨眼功夫,好好一个猫就不见了。” 何叶皱眉,朝大开的木门看了眼,担忧道:“会不会是跑出去了?” “不能吧,我刚才在门口坐了半天呢,没见它出去,哎呀!”刘长春懊恼地抬手一拍脑门,迎上何叶跟元宝的视线,皱巴着白胖的脸,说,“方才杜锦儿来拿药,有几味药咱们铺子里没有,我就去对面抓了。” 刘长春底气不足,开始心虚,讪讪道:“不会是趁我出去的时候,冰粥溜出门了吧!” 现在下过雨,满街都是湿漉漉的鱼腥味。冰粥虽小但贪嘴,平时那鱼养在莲花缸里它都要蹲在缸上伸爪子往里捞,现在闻着这鱼味,不得馋疯了。 说不定真就趁她不在的时候,自己跑出去了。 “元宝别急,咱们在家里再仔细找找,”何叶看元宝脸色更难看了,连忙拉住他的手安抚他,“冰粥可能在哪个犄角旮旯睡着了呢。” 刘长春跟着说,“对对对,如果家里没有咱们再出去找。” 元宝木讷地点头,人抚着桌沿才勉强在桌边站住,哑声应,“好。” 刘长春跟何叶又仔细找了一遍,哪里都没见着那抹黄色的身影。 刘长春还去对面的长春堂问了,说有没有看见冰粥,几个伙计都讲没见着。 “那八成是跑出去了,”刘长春一抹脸,招呼上长春堂的伙计跟学徒,“你们把手里的活都放下,出去找找冰粥,就那么大一只小橘猫,记得自己的名字,咱们出去后四处喊喊看。” 文元向来机灵劲十足,连忙分队,“你们两个去南边,那边有鱼铺子,有人趁下雨卖鱼,你们去看看。你们两个去西边,往河那边找找,还有你们几个——” 她们分队出去没找多久,就有人感觉头顶一颗豆粒大小的雨滴掉在脸上,不由伸手摸了一把,“好像要下雨了。” 文元也感觉到了,心里越发着急,“那快点找,猫要是淋死了,小掌柜不得哭死。” 几人大街小巷的喊,但就是没有猫回应。想来也是,那猫头一回跑出去,到了陌生环境肯定害怕,不是熟人呼唤根本不敢应声。 刘长春也出去找了一圈,见下雨了才回来。 她想的是万一文元她们找着了呢。 “如何?”何叶迎上来问。 刘长春摇头,“我没见着,我回来看看有没有消息。哦对了,元宝呢?” “元宝回屋了,”何叶急得满头细汗,“元宝好像有心事,昨天一夜都没怎么睡着,拉着我问大宝十一三岁时的事情,说他那时候年纪小,好些都忘记了,想再听一遍。” “可能是昨夜冻着了,今天起来就有些迷糊,说头脑昏昏沉沉的,”何叶扶着桌沿坐下,满脸心疼,“他这身体还没好,冰粥就丢了。这冰粥要是找不回来……” “怎么能找不回来,”刘长春安慰夫郎,“别担心,这么多人找呢。” 刘长春突然想起什么,问,“让人去朝家喊大宝了吗?” “没呢,”何叶眼里燃起光亮,昂脸看刘长春,“大宝知道冰粥去哪儿了?” “她哪有这个本事,”刘长春说,“但她知道怎么哄元宝不哭。” 刘长春让人去朝家喊岁荌,还没走到长春堂就看见岁荌回来了。 岁荌进药铺发现里面只剩一个空青,惊诧到退回来仰头看头顶匾额,再次抬脚进去,纳闷道:“我这药铺里的人呢?” “去找猫了,”空青解释,“留我看店。” “找猫?”岁荌一愣,“冰粥?” 空青还没说话,就见对面的刘长春掌柜提着衣裙抬脚大步走进来,接了岁荌的话茬,“对,冰粥趁我没注意跑出去了。我让她们去找,现在还没回来。” 岁荌脸色一变,转身就往永安堂走,“元宝呢?” 这么大动静,肯定瞒不过元宝啊。 “在屋里休息呢。”刘长春跟在她身后。 “不可能,”岁荌直接越过前堂进入后院,伸手一把推开元宝房间的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了然地轻声叹息,“我就知道。” 何叶慢岁荌几步过来,看到元宝没在房间里吓了一跳,“我元宝呢?” 他诧异,“我看他进去的啊。” 岁荌解释,“冰粥丢了,他肯定坐不住,定然是出去找猫了。” “我去找元宝。”何叶就要往外走,岁荌拦了一下。 “下雨了,您跟师父在家里等着,我去把他跟猫带回来。”岁荌随手拿了把油纸伞,撑开后快步消失在慢慢密集的雨雾里。 雨水从开始的豆粒变成了雨珠,从一颗颗落下变成一串串落下。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 文元没办法,只能带人先回来。 真就是奇了怪了,这么多人,怎么就找不到一只猫呢? 尤其是文元回来后,听说小掌柜丢了,心里更似见鬼! 猫那么小找不到就算了,但小掌柜那么大的一个人,按理说也不应该没见着啊! 她们回来取了蓑衣斗笠,又开始出去找人。 “都喊大声点。”文元说。 猫不知道回应,但小掌柜听见了声音肯定会回应。 但文元完全没想到元宝跟猫一样,都没出声。 元宝是最先找到冰粥的。 小冰粥头回溜出门,到了陌生的地方就不敢再走了,它四处咪-咪却没人理它,它想回去又不知道走哪条路。 正好路上有个人拎着鱼往前走,冰粥眼睛放光,盯着那摆动的鱼尾巴,下意识跟过去。 只是人家进了家门把它留在外面。冰粥蹲在这家人门口,惦记着鱼,迟迟没离开。 元宝趁何叶没注意从永安堂跑出来,他站在路边看了下,观察到很多人都是拎着鱼从西边过来,然后往东边走。 元宝沿着方向一路朝东走,提着衣摆四处低头看,“冰粥,咪-咪。” 小猫受到惊吓肯定四处躲藏,所以得低头找。 因为元宝的咪-咪一字,还把巷子口里的野猫唤出来。 元宝也是运气好,没找多久,就在一户人家门口看见那抹橘色身影。 幸亏冰粥嘴馋,没吃到鱼就没离开,否则它要是受惊乱跑,元宝估计不会这么快就找到它。 元宝松了口气,蹲下来,柔声唤,“冰粥。” 小冰粥耳朵抖了抖,转身看见是元宝,立马颠颠地跑过来,边跑边竖起尾巴嗲嗲地叫,“咪” 好像在控诉说它没吃到鱼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冰粥拿脑袋蹭元宝小腿。 仿佛在问他:你怎么才找过来啊。 元宝只是笑,也不凶它。 毕竟猫都是不讲理的。 元宝伸手把它抱起来,脸上是笑,声音却是哽咽的带着庆幸的哭腔,轻轻说,“你怎么,怎么能乱跑呢。” 冰粥只是蹭着他的脸“咪-咪”。 元宝想站起来回去,可惜才起到一半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差点栽回地上,他胃里一阵阵难受想吐,不得已又抱着冰粥蹲回去缓缓。 下雨了。 雨滴搭在元宝鼻尖上,微凉,带着点沉甸甸的力道。 元宝愣怔着抬头看。 灰蒙蒙的天上开始掉雨滴,雨水落在他脸上,坠进他发丝里。 “我会出来找你,”元宝喃喃问,“姐姐会不会出来找我呢。” 应该会吧。 元宝抱着一丝希望,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听见文元她们的声音后,抱着冰粥挪动几步,掌心盖着猫头,连人带猫缩成一团,蹲在那户人家门口的柴火堆旁。 就等等。 等上半炷香时间。 如果她没来,……那就再等半炷香。 元宝没等来岁荌,只等来了大雨。 雨越下天越沉,原本还算明亮的天这会儿灰蒙蒙的宛如天黑。 元宝把冰粥塞怀里抱着,安静地捡了根木棍当作拐杖撑着地勉强站起来。 回去吧,师父跟师公会担心的。 元宝神情麻麻木木,雨水顺着发丝跟眼睫落下,他脸上湿漉漉的,眼眶跟鼻子通红,唯有下唇发白印着几颗牙印。 摇摇晃晃站起来,元宝抬眼看着昏黑的天跟漫天的雨,心里一片茫然。 他明明记得路,却抬不起脚。 他像是被人丢弃在雨中的狗一样,知道那条路能回家,又知道回去也无用。 回不去了,因为他的原因,他跟姐姐可能回不去了。 元宝抱着猫蹲了回去,右手垂在身侧攥紧那根木棍,指甲深深地掐着树皮,好像这样才能缓解他胸口的疼痛。 那里像是缺了一块,但如果真的缺失了,又怎么会这么疼呢。 元宝已经感觉不到雨落在身上了,他衣服湿的差不多,长发不是贴在脸上就是贴在背上。 他眼睛朦胧,里面蒙着水雾,像是在看着地面的水坑但眼神又没聚焦。 冰粥小声的“咪-咪”,好一会儿元宝才慢慢回神。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面前被雨水溅起水花的水坑这会儿一片平静。 元宝仰头看天,原本灰蒙蒙的天被一把水青色的油纸伞所取代。 他怔怔地昂着脸,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这好像是他的伞,因为他觉得那把土黄色的油纸伞不好看,姐姐亲自扯的布,给他做了把水青色的,上面还有他亲手绘制的墨竹以及他跟姐姐的名字。 岁荌找过来的时候,元宝抱着猫几乎缩成一团,一人一猫在这阴沉沉的雨雾里,像是被世界所遗弃,小小一团,无人注意。 四处都是屋檐,他却蹲在雨中,像只被主人丢弃的狗,没了半分躲雨的,也没了生存的意念。 岁荌没来由的胸口闷堵揪疼,气元宝胡闹淋雨,又心疼他淋坏了自己。 岁荌想起元宝出水痘那次,他被刘长春判定为天花的时候,岁荌感觉自己也被判了死刑。 她好像也不在乎天花是否有极强的传染性,而是就这么沉默地抱着元宝,听他在她怀里每一次吃力的呼吸。 那是岁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头一回把人放在心里。 她那时候想问元宝:我才刚开始喜欢你,你怎么能死呢。 那晚岁荌坐在元宝房中守了很久,久到她把所有能想起来的神佛都在心底求了一遍,她想,只要元宝能好,以后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她也给他摘。 后来元宝不仅好了,这几年还慢慢长得那么优秀。从五岁儿童,到十三岁少年。 岁荌看着不远处那个身影,感觉漫天雨水快要将他淹没,他单薄清瘦的肩,被雨压得往下沉。 跟小时候不同,五岁的元宝能融进雨里,劝自己忍下。而十三岁的元宝却跟大雨对抗,执拗的不肯认输。 岁荌撑着伞站在元宝身后,没说什么,只是将伞无声往前挪动,尽数遮在他头顶。 岁荌想,他又不是要月亮,他只是想要她而已。 她什么都舍得给他,何况区区一个自己呢。 “怎么不回去?”岁荌见元宝侧身惊诧地看过来,轻声问他,“累了?” 元宝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别开视线,扭头看着面前的水坑。 “姐姐要走吗?”元宝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语气平缓地说,“什么时候出发呀?” 他想问的应该是“为什么没告诉我”。 但元宝忍下了。 元宝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资格问,乖巧的弟弟应该不会问这么多。 岁荌走到元宝面前,蹲在地上看他,“过两日,今天你不舒服就没急着告诉你,我想等确定了时间再说。” “姐姐真好,”元宝笑着抬脸看岁荌,眼眶通红,笑得甚是好看,轻声说,“我还以为姐姐会悄无声息的离开呢,原来姐姐会告诉我。” 他眼里全是水,眼底比头顶天色还要昏暗无光。 岁荌下意识皱眉,想抬手帮他擦掉眼泪。 元宝身体微微后仰,急忙眨巴眼睛,将眼泪挤掉,笑盈盈跟岁荌说,“没事姐姐,元宝没哭,元宝只是…只是眼睛里进雨水了。” 他抬手抹,“你看,擦掉就没有了。” 岁荌抿唇,在元宝抬手的那一瞬间,攥紧他的腕子,用力一扯将人拉到怀里,松手抱住。 她单手揽着他湿漉漉的后背,下巴轻轻搭在他头顶,低声唤,“元宝。” 岁荌一开口,元宝眼泪又掉下来了。 他往前跌进岁荌怀中,将脸慢慢埋在她怀里,额头抵着她肩膀从无声到有声,哭起来,“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哭的好委屈。 所有强装的坚强在这一刻瞬间土崩瓦解。 “我都知道找冰粥,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要是被人捡走了怎么办。” “你怎么能不要我。” 岁荌也不跟他讲道理,就让他发泄一顿,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元宝哭了不知道多久,最后是冰粥在两人怀抱中间被挤到快喘不上气,才咪-咪着探头挣扎出来。 元宝摸了摸猫脑袋,冰粥以为他要把自己放出来,正要高兴呢,就见元宝抽着鼻子又把它的脑袋摁回去。 冰粥,“……” 被这么一打岔,情绪断掉,元宝也哭不出来了。 他拿余光看岁荌,岁荌屈指给他擦泪,“不哭了?” 元宝点头,“嗯。” “那回家吧,”岁荌问元宝,“抱你好不好?” 元宝以为像小时候那样面对面抱着,结果岁荌的小臂穿过他的腿弯,手搭在他背后环着他的后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挂我身上,那是抱小孩的抱法,”岁荌让元宝抱着猫撑着伞,目视前方轻声说,“抱男子,应该这么抱才对。” 元宝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眼睛直直地看着岁荌。 是他会错意了吗? 岁荌解释,“我去京城不是为了躲你,我说给你答复就肯定给你答复,怎么可能逃避呢。” “去京城是因为朝老太太跟我说了一件事情,这事挺复杂了,回去我慢慢说给你听,”岁荌垂眸看元宝,他眼里亮晶晶的,又是那个小狗模样,她不由一笑,“好不好?” 元宝连连点头,“嗯嗯,好。” 忒好哄了些。 岁荌见他眼里有光亮,心情都跟着明朗起来,“我本来今天去朝家就是想问问能不能带你一起去,不是想扔下你自己跑。” 岁荌颠了下怀里的重量,哼哼道:“我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养了八年的小狗,怎么舍得不要了呢。” 元宝抬眼看岁荌,犹豫了一瞬,轻声问,“那答复……” 岁荌停下脚步,垂眸看他,认真说,“你要是真喜欢我,那我们就试试。” 元宝怔住,眼睛慢慢睁大,握伞的手都跟着抖了一下,伞往岁荌身后倾,伞柄差点撞岁荌额头上。 岁荌往后仰,元宝立马手忙脚乱地把伞拿好。 他耳朵发热,脸慢慢变红,一时间不太敢相信,“真、真的?” “嗯,”岁荌继续往前走,“我现在对你可能不是那种感情,得慢慢转变,你不能急。” 她笑了下,垂眸看元宝,看他红红的眼尾,看他亮晶晶的眼睛,看他抿紧的粉润薄唇,看他满眼是她。 岁荌说,“我觉得我肯定会喜欢上你。” 因为她的确有点子变态在身上。 元宝没忍住,仰头亲在她唇瓣上,又缩着肩膀窝她怀里,“那我再多努力一点。” “嗯,加油。”岁荌稳稳抱着他往永安堂走。 出门的时候满天大雨,回来时依旧。 只不过急匆匆的出去,慢悠悠的回来。 刘长春是看着岁荌撑着一把伞出的门,如今见她再回来,伞下多了一人一猫。 “找回来了,猫跟人都找回来了!”刘长春一拍大腿,眼眶都红了,大声通知,“让她们回来别找了,人跟猫都找回来了。” 何叶从元宝手里接过伞,眼睛是湿的,明显哭过,他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催促岁荌,“快抱屋里,我给他擦擦身子换身干净衣服。” 元宝看着何叶,心里一片愧疚,“对不起师公。” “说什么胡话呢。”何叶抹了把眼敛,鼻音有些重。 刘长春伸手从元宝怀里把冰粥接过来,举起来问它,“跑哪去了?家里人担心死了知道吗?今天罚你只吃馒头,不给你鸡蛋吃。” 冰粥好像也知道自己错了,只小声咪-咪不敢反抗。 刘长春把猫又抱回怀里,心疼地摸摸揉揉,“还好还好,没淋湿。” 岁荌将元宝打横抱进屋里,小声问他,“看见了吧,师父眼里只有猫。” 元宝眨巴眼睛,不明所以。 岁荌把他放桌子上坐下,捏他脸蛋问,“我都没问过猫,……现在知道谁最疼你了吧!” 怎么这么笨呢,还得她明示,以前的聪明劲都去哪儿了? 元宝身上全湿了,何叶去打水给他擦洗,现在只能凑合着坐在一边。但元宝没想到岁荌把他放在桌子上。 元宝双腿自然垂在桌边,伸手拉着岁荌的衣襟,趁她自卖自夸的时候,忽然将她微微往下一拉,昂头挺腰亲在她唇上。 湿漉漉的吻。 岁荌垂眸看他,两人眼神对视,都是不闪不躲。 岁荌有点点的不好意思,元宝的喜欢太过于直白热情,搞的她像个腐朽的老古板一样,莫名羞涩不适应,总觉得进展太快了。 岁荌双手捧着元宝的脸拉开一点距离,清咳两声,“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他月事都没来呢,她也得先适应适应这个转变后的关系。 岁荌想了想,低头轻轻吻在元宝微热的额头上,“应该先从这开始。” 不是上来就亲嘴,多流氓! 元宝感觉姐姐的吻轻的像是蝴蝶在他额头上停留了一瞬,是种很珍惜他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阵酥酥软软。 元宝眉眼弯弯,伸手捂住额头,然后拉住岁荌的衣襟,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又迅速偏头在她唇上吻了一口,问,“我学的好不好?” 他这次亲嘴之前,是先从额头开始,严格按照岁荌说的顺序来的。 岁荌,“……” 岁荌伸手抵着元宝的鼻尖,拉开两人的距离,沉默了一瞬,“学的很好,下次别学了。” 过于无师自通,她怕她沦陷的过快。 两人在屋里说话,外头刘长春拿着毛巾擦猫,抬头时看见何叶失魂落魄走过来,还很纳闷,随口问,“给元宝洗完澡了?” 何叶这才回神,微微摇头。 他走到刘长春面前,单手遮唇,小声说,“我刚才看见大宝在跟元宝亲嘴。” 刘长春抽了口气,“哦嚯!” 昨个晚上不是还犹豫呢吗,现在就亲上了? 何叶见她这副表情,觉得找到了相同感受的人,抚着胸口说,“是不是很吃惊!这两人怎么能亲上了,还亲了两次!” 刘长春,“……也不是那么吃惊。” 何叶伸手拿扫帚,喃喃自语,“是大宝低头亲的,我看的清清楚楚。你说是不是她逼的元宝?” 刘长春连忙放下猫,把何叶手里的扫帚夺下来,斟酌着说,“我觉得吧,很有可能,十有,大概也许……是元宝主动的。” 何叶,“???” 何叶,“!!!” 啊这…… 何叶慢慢坐下,开始双标,“元宝主动的啊。” 那好像就不算逼迫了。 何叶已经开始劝自己,“她俩要是成了,好像,好像还挺不错哈,这样元宝就不用嫁出去了,我也不用舍不得了。” 刘长春跟着点头,把冰粥又捉过来,一脸满足,“对头对头,这样元宝的嫁妆就不用便宜别人喽。” 要她说,还是岁大宝这只貔貅有本事啊,这下连人带嫁妆都是自家的了。 半点都不用便宜外人。 刘长春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让她们再亲亲。少年人嘛,很正常。” 何叶刚想同意,就想起来两个孩子浑身还湿着,“下次吧下次吧,这次别冻着了。” 何叶端水过来的时候神色还挺不自然,没成想元宝跟岁荌倒是坦坦荡荡。 岁荌揉了下元宝的脑袋,“我去洗澡,洗完再来看你。” 元宝乖巧点头,“我等姐姐。” 这种场景,何叶几乎天天看见,甚至更亲昵的都有,以前觉得没什么,现在代入两人的关系,何叶有些恍惚。 他感慨起来: 俩人还挺甜的。 所以他怎么之前没往那方面想呢? 何叶不愿意承认是自己老了,思想跟不上年轻人,他最后一跺脚,总结出来: 都怪刘长春没告诉他。 嗯,晚上罚她好好说说这事! 69. 069 “元宝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启蒙…… 元宝最初应该只是吹了风着了凉,头脑虽昏沉但始终没起烧,不过下午在雨中淋了许久,到了傍晚额头明显滚烫起来。 他脸颊上是不正常的红晕,眼里水蒙蒙的,连唇都是粉红。 被仔细养了八年,他身体底子倒是越发好了,至少从风寒的表征就能看出来。 元宝喝完桂枝汤,现在就等着慢慢出汗散热就行。如果到天黑时还不能出汗,估计又得再喝一碗。 沈曲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双手托腮看他,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感叹道:“元宝,你现在的模样好诱人啊,连病了都这么好看。” 元宝,“……” 沈曲嘿嘿笑,“看着酥酥软软的,柔弱可欺,让人想一口吃掉” 元宝,“…………” 元宝本来就生得好看,如今生病了更是个病美人模样,瞧着没有半分反抗的力气,让人想怎么样蹂-躏就能怎么样蹂-躏。 沈曲啧啧叹息,趁机伸手摸元宝滚烫的脸蛋,占他便宜,“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看的脸呢。” 何叶端着果盘糕点敲门后进来,满脸温柔笑意,“大宝差人去买的,你俩尝尝。” 沈曲眼睛立马亮了起来,起身双手接过盘子,笑盈盈昂脸说,“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一脸娇憨,格外讨喜。何叶没忍住摸摸他脑袋,“好,吃完还有呢。” 何叶把房间留给两人说话,没在里面久留。 沈曲见他把门轻轻带上,才跟元宝感叹,“何叔叔这两年是越发好看了。” 何叶其实容貌并不出色,只能说是寻常清俊,但身上气质却温和淡然。 以前活的有些拧巴还眉心紧皱,脸上带有疲态,这几年越发从容舒展,露出人夫的幸福感,所以连容貌都显得好看很多。 “怎么我就没这么好看呢,”沈曲捏着糕点递到元宝嘴边,“啊” 元宝没有半分胃口,他刚喝了药,现在胃里并不是多舒服。 元宝微微闭眼偏头避开沈曲递到嘴边的荔枝凉糕,声音有气无力,但还是宽慰他,“曲曲,不要羡慕别人,因为你也很好看。” 沈曲长相不属于让人一眼惊艳的那种,但却很讨喜,让人心生好感越看越觉得好看。 “可我娘不这么觉得,她说我定是因为容貌不够出色,这才没讨得朝小胖的喜欢!”沈曲气鼓鼓地吃着糕点。 元宝了然,怪不得曲曲突然提起容貌一事。 还没等元宝安慰,沈曲就已经开始说了,“她也不看看她自己,都怪她模样没岁荌姐姐好看,我才生成这样。” 与其反思自己,不如让别人反思。 沈曲道:“她要是同岁荌姐姐一般好看,我自然就生成了美人。” 他这么一说,元宝不由开始幻想起来。 他跟姐姐都很好看,将来她们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很好看啊。 唔,他跟姐姐的孩子 “你累了?”沈曲看元宝走神,探头问他。 元宝连耳朵都红了,他微微伸手拉着薄被遮到口鼻处,怕沈曲看见他傻傻扬起的嘴角,只露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在外面。 他说,“没有,就是想起了别的。没事儿,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沈曲这才又接着抱怨,“我娘是怎么想的啊,居然想着攀附朝家。我跟小胖是什么关系,我们从小长到大,不提亲事还能做一辈子的好友,若是提亲事,两家面上都难看。” “不过小胖这个人还是很好的,听说冰粥跟你丢了,还带着朝家的人跟着出来找呢。” 沈曲笑,一脸满足,“只是小胖晚了几步,没能比过岁荌姐姐。” 不愧是最疼元宝的岁荌姐姐,连找元宝都比别人快。 长春堂的人出门寻找冰粥的时候,从朝家门口经过,听闻是元宝养的猫丢了,朝颜立马带着早实出来帮着找。 后来又听说元宝丢了,更是发动整个朝家下人找人。 不过啊,人被岁荌先找到了。 朝颜淋了雨浑身湿透,知道元宝没事后就回朝家洗澡换衣服去了。 她现在身子可金贵着呢,不能生病,不然太耽误学业。 沈曲也是闻声而来,过来看看元宝如何,顺便混些吃喝。 “吃西瓜嘛?”沈曲捏了一块问元宝。 元宝微微摇头,“没胃口。” 沈曲目露心疼,然后大口大口将西瓜吃掉,“当病美人的代价好大啊。” 他又兴冲冲捏一块,“还好我不是,我胃口特别好,能吃下一头牛。” 两人说着话,听到有敲门声,沈曲以为是何叶又来送好吃的了,支愣着两只湿漉漉的手颠颠地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是岁荌。 沈曲小小的露出一点点失落,“啊……” 岁荌挑眉,抬手将手中的糕点盒子提起来,“嗯?” 沈曲那双眼睛瞬间比点亮的油灯还要晃眼,语气跟刚才截然不同,“啊!” 岁荌,“……” 沈曲立马伸手抱过盒子,快岁荌几步先跑到床前,“宝,你姐姐回来啦” 元宝眼睛也跟着亮起来,不过不是看糕点盒子,而是看向沈曲身后的岁荌,视线不离她半分。 岁荌见他脸还红着,走过来挽起袖筒,伸手用掌心贴在他额头上,“还难受吗?” 她明显刚从外头回来,身上带着雨气跟凉意,连着掌心都微凉。不过这个温度贴在此时元宝的滚烫的脑门上,甚是舒服。 他满足地眯起眼睛,用鼻音回应,“嗯。” 脑袋晕晕胀胀的。 元宝余光瞥见沈曲坐在床边,双腿夹着糕点盒子,正专注地低头打开,不由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握住岁荌的手腕跟手指。 岁荌疑惑地看他,轻声问,“是不是我手太凉了?” 元宝没说话,只是将她搭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微微往下拉了几寸,然后亲了下她的掌心。 他眼睛亮晶晶的,又不敢被沈曲瞧见,只亲了一下就松开,软声说,“现在好多了。” 岁荌抽了口凉气,“嗯???!!!”艹!!! 沈曲听见声音扭头看过来,“什么好多了?” 岁荌比元宝还心虚,感觉心脏都漏跳一拍,立马将手收回来,虚虚攥拳垂在身侧,打着哈哈转移话题,“好吃吗?” 她道:“糕点铺子的老板刚差人送来的,说元宝生病喝药就要吃些甜的。” 岁荌跟糕点铺子也有合作,她差人去买糕点的时候,估摸着是伙计说露了嘴,讲元宝病了,糕点铺子老板立马差人送了盒糕点过来表明心意。 岁荌也没白收人东西,糕点铺子老板注重养生,她将自己配的养生茶送去不少,里面还有参片等名贵药材。 这么算起来,还是糕点铺子的老板占了她的便宜。 不过人家关心元宝,第一时间送了东西过来,岁荌倒是挺感动的,也难得大方一回,多送了些药材。 沈曲挑了块桃花酥,这酥做成了桃花状,漂亮到让人不知道从哪儿下口,“我尝尝。” 趁他吃东西,岁荌侧眸看向元宝。 他脸还是红,微微将鼻尖朝被子下藏了藏,见她看过来,连眼睛都藏进被子里,像是在害羞。 元宝想,姐姐这一刻有没有比上一刻更喜欢他一点点呢? 岁荌倒是轻哼。 他还会害羞。 岁荌嘴角不自觉抿出笑意。 修勾。 被他亲过的掌心柔柔软软带着股酥麻,明明只是贴了一下,但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痒痒的酥酥的,让她总忍不住在意。 岁荌想,果然手的敏感度最高。 岁荌怕弄脏了元宝的床,从边上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边。 见她坐过来,沈曲鼓着腮帮子点头,“吼次!” 就是元宝现在吃不下。 沈曲咽完表示,“甜,但不腻,我只吃一块,剩下的都留给元宝晚上喝完药吃。” 他说着就要把糕点盒子盖上。 沈曲贪嘴,但真遇见好吃的,第一个想的还是元宝。 元宝笑,“我不用,都留你吃。” 他现在心里比吃了十盒桃花酥还要甜。 岁荌点头,“吃吧,元宝估计没什么胃口,这糕点不能过夜,你要是能吃完就全吃了。” 沈曲瞬间感动起来,“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大口吃东西,倒是安安静静。 岁荌看了眼元宝,清咳两声,问沈曲,“你不是刚从书铺回来吗,你那儿有没有什么书,适合增进两人的感情。” 沈曲喜欢看话本这事亲近的人都知道,他刚才坐马车过来的,下了马车就提着裙子往后院跑。 何叶问他怎么来的这么快,他说自己在街上听到了文元找人的声音。 难为他了,下着大雨都挡不住“看书”的心。 这要是科举考话本内容,朝颜还真不一定能考过沈曲。 元宝听她这么问,耳朵更红了,心里软成一摊水。 姐姐这是为了让她尽快喜欢上自己,才找曲曲借话本看,看话本中的女人是怎么跟男子谈情说爱的。 沈曲闻言来了兴趣,“那你问对人了。” 他把糕点盒子放在一旁,拍了拍双手上的果酥渣渣,“你想看什么样的?” “快速增进感情的就行。”岁荌想的是,就那些能制造暧昧氛围,让人看了就想谈恋爱的甜甜话本就可以。 沈曲显然理解岔了,“快速的,我也有。” 他看向元宝,元宝也好奇地看着他。 沈曲露齿一笑,说出差点让元宝垂死病中惊坐起的话。 他道:“我今天刚买了新书,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先从简约版开始看,元宝之前就看过,你可以问他借。” 元宝就从沈曲那儿借过一本书,沈曲这么一提,元宝本来都快烧成浆糊的脑子瞬间清晰过来。 他抽了口凉气,扭头看沈曲。 这、这怎么能跟姐姐说呢! 岁荌已经开始好奇,望向元宝,“什么样的书,借我看看。” 岁荌可太想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爱情启蒙神书,教元宝上来就亲嘴的。 “没、没了,”元宝飞快煽动眼睫,“我忘记放哪儿了。” 沈曲遗憾地轻轻“啊”了一声,元宝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就听沈曲又忍痛割爱一般口吻,“没关系,我这还有!” 元宝,“……” 倒也不必这么大方! 元宝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恨不得自己晕死过去。 沈曲说,“我这儿有精装版,细节分析版,以及花样百出版,都是今天到的新货。” 他书袋子就斜挎在肩上,边说边低头翻,“我看看,给你哪一本。” 哪一本都不要给! 元宝心里崩溃。 光听沈曲形容他就知道是些什么书。 要是被姐姐知道他看《避火图》,那他能尴尬死! 元宝看沈曲要掏书,瞬间从床上侧翻起来,伸手一把捂住沈曲的书袋子。 这东西,就不适合跟姐姐分享了。 “姐姐忙,没时间看。”元宝跟沈曲使眼色。 沈曲茫然,扭头望向岁荌,“啊?” 不是岁荌姐姐要的吗。 “这点时间我还是能抽出来的,”岁荌看元宝一脸紧张,更感兴趣了,“到底是什么书,还是我看不得的?” “是,是……”元宝绞尽脑汁,然后抬脸看岁荌,满眼正经,肯定地说,“是有助于我跟曲曲合奏的本子,嗯,就是寻常找感觉的本子。” 岁荌看沈曲,目露求证。 元宝莫不是有事瞒她? 不然怎么这么紧张? 沈曲点头,想了想,“的确是找感觉的本子,看完很有弹奏的冲动。” 话本里缠绵的身姿,让沈曲找到了《凤求凰》一曲的意,所以元宝这么说也没错。 元宝看岁荌还是不太信,眨巴眼睛说,“姐姐生辰不是快到了嘛,我是想给姐姐一个惊喜。” 元宝朝岁荌示软,“姐姐不看好不好。” 岁荌生日在八月中,只是没几个人记得。 元宝软磨硬泡问过一次,岁荌还是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好像是八月十五前后,我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日子了。” 她虽然不记得具体日子,但从那之后,刘长春何叶以及元宝,每年八月十五都会做一顿格外丰富的大餐,除此之外,还会多做一碗长寿面,算是给岁荌庆生了。 岁荌开心起来,但她不想表现的特别期待,只抬手挠着鼻翼,“啊,那是不适合看了。” 她找理由,“曲曲晚上留下吃饭吧,我亲自下厨。” 既然沈曲也帮忙准备了礼物,就留他吃顿晚饭再走。 岁荌出去的时候,脚步都是轻快的。心里还假惺惺想着,小狗也太会搞花样了,啧啧啧,她还用他哄? 元宝见她关了门,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仰躺回床上,只感觉筋疲力尽,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躺了半天都没能发汗,被这么一吓,倒是出了一身的水。 沈曲疑惑,“元宝,你怎么出汗啦?” 元宝扭头看他,勉强扯出笑意,“……你猜。” 70. 070 “想不想喝酒?” 元宝这场风寒来的快去的也快,被沈曲“吓”了那么一通,出完汗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晚上吃饭的时候,元宝怕岁荌又提起话本的事情,也没躺在床上,而是穿好衣服跟她们一起坐在前厅。 亏得他年少身体好,要是换成刘长春跟何叶这个年纪,染上风寒怎么都得病上几日才能好利索。 何叶看元宝乖巧地挨着岁荌的位子坐好,走过来摸他额头,“怎么不在屋里继续躺着,我把饭菜给你送过去,省得你起来起去的折腾。” “我感觉好多了,”元宝昂脸配合何叶的动作,轻声说,“姐姐要去京城了,我想陪她多吃两顿饭。” 听他这么讲,何叶就没再劝他回屋。 这两人今日才刚好上,明天就要分别,尤其是元宝最粘岁荌,心里肯定舍不得。 “唔?”旁边拿着筷子坐等开饭的沈曲听到这话不由扭头看过来,“岁荌姐姐要去京城了?为什么啊?” “说是京中有御医选拔,若能拔得头筹会有丰厚奖励,”何叶笑,“大宝想去试试,如果成功的话回来就能直接给元宝买个宅子了,到时候专门为他修个院子留他跳舞。” 何叶这么说也是想让元宝开心一点。 岁荌要给元宝建舞室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算稀罕,但沈曲每次听完都会替元宝高兴。 沈家条件向来比岁家姐弟好,所以沈曲从小就有自己的院子,练筝有单独的筝室,也没经历过跟姐姐挤一个房间一张床一个洗脚盆这样的苦日子。 他虽不能感同身受元宝的过去,但却因为元宝现在过上的好日子而欣慰欢喜。 元宝值得最好的。 沈曲表示支持,“岁荌姐姐一定能赢。” “什么一定能赢?”岁荌端着菜从后院过来,伸手将盘子放在桌子上,撩起腰上系着的白色围裙擦手,好奇地看向说话的个男子。 刘长春也端着菜出来,笑呵呵讲,“菜齐了,准备吃饭。嗳坐下啊,都站着聊什么呢?” “我们在说大宝去京城考御医的事情。”何叶坐下,同时将手中的两双筷子分给刘长春一双。 因为岁荌的身世牵扯太多,涉及朝堂又有一定的风险,刘长春跟何叶妻夫对外统一说岁荌进京是奔着奖励去的,别的绝口不提。 元宝倒是今天下午洗完澡才知道这事,情绪低沉了好一会儿,直到沈曲来才强打起精神。 “岁荌姐姐去京城,元宝你要去吗?”沈曲看向元宝,一脸憧憬向往,“那可是京城啊,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 元宝微微笑着,轻轻摇头,“我不去。” 沈曲听完都跟着遗憾了一下,秀气的眉头拧起,失落地“啊”了一声。 元宝只是笑,没说什么。 不让他去是岁荌跟刘长春何叶商量后的决定。 岁荌这次进京城并非是去玩的,她自己都处于风暴之中,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又怎么能带元宝去涉险。 岁荌看元宝情绪不高,抬手搭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一把,顺势坐在他身边,看着沈曲说,“曲曲,元宝就交给你了,等我回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 沈曲又高兴起来,拍着胸口说,“岁荌姐姐放心,元宝就交给我吧!” 只是因为岁荌临时决定明日就要跟朝颜一起启程去京城,所以原本应该八月十五才给岁荌看的礼物,可能要提前了。 本来不用这么急,主要是快八月份了,朝颜得回去参加秋闱,早回去比晚回去更安心些。 吃完饭,元宝拉着沈曲的手把他送到门口的沈家马车前面。 沈曲还沉浸在美味中,撑得肚皮滚圆,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他双手拉着元宝的两只手,嘿嘿笑,“将来谁要是嫁给岁荌姐姐可真是太有福气啦,长得好看又烧得一手好菜。” 元宝眼睫煽动一下,瞧见刘长春跟何叶在药铺里没出来,才轻声跟沈曲说,“曲曲,我跟姐姐在一起了。” 沈曲歪头看他,“嗯?” 沈曲杏眼瞪圆,“嗯!” 他怕自己听错了,双手松开元宝,满眼诧异,抬手捏了捏自己肉肉软软的小圆脸,然后失声问元宝,“是我想的那种在一起吗?” 他一直觉得岁荌姐姐跟元宝是挺配的,但却从来没说出来过,就怕传出什么不好的言论有损元宝名声。 现在听说两人真的在一起了,沈曲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世上除了岁荌姐姐,沈曲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对元宝这么好了,好到把他放在所有事情的第一位上,就连将来要买的宅院都先考虑元宝的舞室。 元宝脸蛋微热,眼睛却明亮如星。 尤其是他对上沈曲的视线,在曲曲眼里只看到好奇而不是其他,这才没忍住重重点头,连心情都跟着轻快起来,“嗯!” 沈曲小脸瞬间放光,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两边扬起,他压抑着激动跟兴奋,问出自己最感兴趣的事情,“那你们——” 他嘻嘻笑,两根食指的指尖碰了碰。 怪不得岁荌姐姐要看那种书! 沈曲发出揶揄的声音,“呦吼吼吼” “只是、只是亲了,”元宝立马伸手摁下沈曲的两只手,攥在掌心里,红透了一张俊脸急着解释,“没,没那个,而且每次都是我主动亲的。” “咯咯咯——”沈曲险些笑出鸡叫声。 元宝怕沈曲对岁荌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沈曲想的却是,“啊?每次都是你主动……你说她这把年纪还没接触过男女之事,是不是不懂啊?” 总不能是不行吧! 他看书里,有的女人那里闭锁,不能同男子那啥。岁荌姐姐是大夫,应该不至于出现这种问题。 那只能是没经验不懂了。 沈曲不由觉得自己“见多识广”,顿时同情起“孤陋寡闻”的岁荌,“我送她几本书让她也长长见识。” 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他家元宝。 说着就要掏书袋。 元宝抽了口凉气眼睛睁圆,“???!!!” 怎么又要送书! 元宝瞬间攥紧沈曲的手不让他动弹,疯狂摇头,“不用不用,我、我慢慢教姐姐,不用给她看书。” 看书的话,他就暴露了。qaq 而且,什么叫“她这把年纪”啊。 元宝替岁荌争辩,“姐姐才二十!” “都二十了。”沈曲啧啧摇头。 “我就喜欢二十的,”元宝抿了下唇,红着脸说,“就喜欢大我七岁的。明钰哥哥都说了,大一点的知道疼人。” “这么说好像也是,”沈曲想到自己大姐,点点头,“都这把年纪了才娶到手的嫩草,可不得娇养着。” 看元宝瞪眼,沈曲立马笑,“逗你的啦,这就护上了。” 元宝由握着沈曲的手,改成拉着他的手,轻声说,“谢谢。” 谢谢他理解,并没有投出什么异样眼神,这给了元宝无限的勇气。 他打算给岁荌跳《凤求凰》,如果连沈曲这第一关都没得到支持,他有点不敢去想别人的眼神。 沈曲双手抽出来,捧着元宝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她又没娶夫,你也没说亲,喜欢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有什么好不自信的。” “就算不自信也应该是岁荌姐姐不自信,毕竟我宝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青涩年少,”沈曲哼哼,“水灵灵一根嫩草,不知道多少人喜欢呢。” 元宝只当他是宽慰自己,眼里慢慢露出笑意。 “姐姐明天下午走,”元宝讨好地看着沈曲,“我想在她走之前,让她看我跳完那个舞。” “我就知道这舞是给她编的,”沈曲捏捏元宝的脸,“放心吧,一切交给我了。我今天就是通宵不睡,都把曲子给你弹得滚瓜烂熟,保准明天不出半分错。” 两人在书院时常演练,元宝相信沈曲的能力,并真诚的表示,“也不用通宵不睡,……多少得睡上一个时辰,免得明日没精神。” 沈曲咬牙伸手挠元宝痒痒肉,“好啊元宝,我还是不是你的曲曲。” 他宝可真疼他,还“体谅”的让他睡一个时辰! 这个重色轻友的小坏蛋! “是是是。”元宝被沈曲挠的咯咯笑,眼泪都快出来了,弯着腰四处躲,不停地求饶。 因着时辰不早,沈家家仆都打着灯笼找过来了,看看沈曲怎么还没回去。 沈曲这才放过他,提着裙摆上马车,坐稳后撩起帘子跟元宝说,“她人都要走了,你大胆一点啊。” 他冲着元宝嘟嘴暗示,“多啵啵” 元宝脸又开始红,双手捂着脸颊,“我知道啦。” 等沈家马车走远,元宝才扭身回去。 药铺里只有何叶在收拾碗筷,刘长春跟岁荌都不在,何叶见他进来笑着问,“曲曲回去啦?” 元宝应,“嗯。” “要不是你还病着,晚上他就能留下同你一起睡了,”何叶见元宝挽袖子,立马拦住,“你别动手了,就这点碗筷我自己就能收拾。你去打水洗脸早些睡觉。” 元宝这才又把袖子放下,左右看了一圈。 他跟姐姐好之前,元宝坦荡极了,看不见岁荌就会问姐姐呢。如今两人偷偷在一起,元宝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只用眼睛找岁荌。 左看看右看看,见何叶一直低着头就没问。 何叶怎么能不知道他在寻谁,低头抿唇笑了一下,压住笑意,跟元宝说,“跟你师父在院子里喝酒呢。” 要不是大宝明天就走,何叶才不让刘长春去喝酒。 元宝脸微热,总觉得师公好像看穿了什么。他不好意思问,只双手提着衣裙往后院走,“我去看看。” 岁荌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把珍藏的好酒都抱了出来。 雨已经停了,师徒两人坐在莲花缸旁边那张不大的石桌上,就着油炸蚕豆花,分喝这两壶酒。 清风卷着莲花香气,配着美酒蚕豆花,在夏季雨后夜里师徒两人畅饮一杯,倒是诗意十足。 刘长春不是个爱煽情的人,哪怕明日要离别,她也不会露出多少不舍的情绪,反而笑呵呵的很随意,好像岁荌走跟不走没区别一般。 她越是这样,岁荌心里越是轻松些。 “有事要说吧?”刘长春单手提起酒杯跟岁荌碰了碰,一眼就看穿了她,“不然你能舍得把这酒拿出来?” “师父厉害,”岁荌拍她马屁,双手端着杯敬她,眉眼弯弯,“我想什么您都知道,要么说您是师父我是徒弟呢。” 刘长春哼了一声,“小人精。” 岁荌从小嘴就甜,十二岁来她这永安堂卖草药的时候,就一口一个“刘掌柜发财”“刘掌柜生意兴隆”。 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丫头伶俐,完全没想到两人能有今日这缘分。 刘长春将酒一饮而尽,八年,眨眼间的时间而已,一晃眼就这么过去,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小貔貅如今已经长成圆滑的大貔貅,不仅处事能力优秀,连赚钱能力都比她好。 刘长春在岁荌身上看到了跟自己不一样的人生,那就是开药铺治病救人跟从商赚钱两不冲突。 她看岁荌在从医跟从商间如鱼得水般游刃有余,慢慢想通了自己年少时的执拗跟狭隘,也跟过去那个未能如愿从商的自己和解了。 她没成功无所谓,岁荌成功了啊。 这是她闺女,岁荌成功了就代表她成功了,她心里很骄傲。 刘长春又伸手倒酒,笑呵呵看向岁荌,“有事就说吧。” “我这次去京城,不知道风险怎么样。”岁荌侧身弯腰从脚边把一个木匣子抱起来,沉甸甸的,放在石桌上。 两人出来也没端油灯,就借着前厅透过来的那点微弱光亮,实在看不清什么。 但这木匣子的形状刘长春倒是记得,“呦,这不是你的金库吗。” 元宝的金库能用小字,岁荌的就得是大字了。 岁荌手搭在木匣子上,拍了拍,点头说,“对,我的全部身价都在这儿了。” “这里有元宝从朝老太太那里赚的金锭子,有我存的金子,有银票,有长春堂地契,有跟那些店铺合作的契书,还有我为元宝攒的嫁妆,七七八八零零总总,加在一起够您跟师公带着元宝两辈子无忧无虑生活。” 刘长春捏着酒杯的手一顿,没说话,只垂眸抿酒。 这酒极好,可喝到嘴里莫名有些辣,热意从肚子里蹿涌上来,烧的鼻子跟眼睛疼。 岁荌手摸着匣子,“我要是有个万一,我是说万一啊,这个就交给您了。” 她把匣子推过去。 木头划在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刘长春啧啧咋舌,“你就不能盼点好的。” “也不是我不说吉利话,主要是京城水深,谁知道呢,”岁荌嘿嘿笑,语气轻松,“万一我运气好,直接继承了王位什么的,那不是最好吗,到时候别说这个匣子了,就是十个我都有。” “我本来想交给元宝的,”岁荌抬手揉了揉鼻子,“但这话我说给他听他肯定会担心,所以只能托付给您了。” “呵呵,”刘长春伸手把匣子扒拉过来,直接不客气地打开,“那我可得好好清点一下,免得你回来非说少了东西问我要。” “我可跟你说啊,你最好没事,不然我可舍不得像你一样大手大脚的给元宝花钱。” 刘长春哼哼,“我私吞了你的金库,让元宝天天跟我吃馒头咸菜,别说隔岔五吃鱼了,连条鱼尾巴都没有,他跟冰粥一起吃素。” 岁荌只是笑,“行行行,我知道了。” 清点完,刘长春慢慢把木匣子合上,抬眼看岁荌,好一会儿才慢慢说,“早点回来。” 岁荌提起酒杯敬过去,“好。” 两人把酒喝完,刘长春美滋滋抱着木匣子走了,岁荌坐在原处,等刘长春离开,才看向廊柱后面,轻声道:“出来吧,再蹲腿就麻了。” 见那边没动静,岁荌垂眸笑,桃花眼潋滟含水,多情又温柔。 可能因为喝完酒比较放松,她整个人透着股慵懒随意,语气有些无奈,甚是撩人,“小狗尾巴都露出来了,还躲。” 岁荌声音落下,背对着庭院蹲在柱子后面的元宝猛地一惊,手忙脚乱地把自己露在外面的衣摆收回来抱在怀里。 他低头咬唇,见被发现了,才慢慢站起来,转身看向她。 岁荌不知道元宝什么时候来的,她只是抬眼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月白色的衣摆而已。 这衣服颜色是淡淡的蓝,甚是清雅恬静,是她给元宝选的。 元宝抿着唇站在那儿,低声说,“我不是故意要听的。” “没事儿,故意听也没事,”岁荌招手,笑盈盈,“过来。” 元宝走近了,岁荌才看见他似乎哭了,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他脸上的水痕。 又哭了…… 可能是美酒醉人,岁荌的心就跟泡在酒里一样,看见他那双水汪汪的琥珀眼睛便不由软下来,整个人都有些微醺醉意。 不然她也不会破天荒地拍着自己的大腿,示意元宝坐上来。 元宝也很诧异,一时间没敢动。 岁荌又拍了两下,声音温柔,带着酒气,“过来抱抱,让我哄哄你。” 元宝抬手抹了下眼泪,有些期待又有些害羞,心底还酸酸疼疼的透着不舍,就这么面对面坐在她怀里,把头低着。 岁荌手搭在他腿上,轻声问,“想不想喝酒?” 元宝抬眼看她,还没等回应,岁荌便将另只手搭在他背上,将他往她面前一推,仰头吻上他微凉的唇。 元宝眼睛睁圆,一时间分不清这是不是梦。 岁荌抬手搭在他眼皮上,遮住他的视线,同时轻轻吻他嘴角,细细碎碎的吻带着安抚。 她要走了,说什么估计都哄不好元宝。 既然他喜欢这样,那她就给他。 71. 071 “姐姐,今年这生辰礼物可还喜…… 元宝不确定岁荌是不是醉了,毕竟下午还让他不要急的人,这会儿已经吻在了他的嘴角。 岁荌身上带着清浅的酒气,混着药草的淡淡清苦味道,是元宝从小闻到大的安全放松气息。 眼睛被遮住,其他感官随之放大。元宝感觉他的呼吸跟岁荌的纠缠在一起,缱绻缠绵不分彼此。 只是她仅吻在他嘴角,这细细碎碎的亲热很是磨人。 元宝有些急,姐姐莫不是真的不会吧?! 这么一想,元宝耳朵滚烫起来,身子都跟着发热。他大胆地环着她的腰,寻着她的唇想亲上去。 不是这种只停留在表面的亲,而是更深入的吻。 他一动,岁荌就察觉到了。 岁荌觉得元宝跟个小狗一样,闭着眼睛找肉骨头似的,哼哼唧唧往她脸上拱。 她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岁荌是彻底亲不下去了,放开捂着元宝眼睛的手,额头抵着元宝的额头,低声说他,“小馋狗。” 元宝这下连脸都红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抱紧岁荌的腰就要亲她嘴巴。 岁荌手掌搭在元宝脑后,将险些恼羞成怒的他摁在颈窝里,紧紧箍住他的腰不让他乱动,轻声安抚,“听话。” 元宝趴在岁荌怀里,身子一下就软了,小声反抗,“不听不听。” 娇娇软软的声音。 岁荌笑,偏头贴着他的脑袋,放松地闭上眼睛,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元宝单薄清瘦的背。 元宝正面对着岁荌而坐,近在咫尺的是那缸莲花。莲花在雨后夜里散发着幽幽香味,格外好闻。 元宝嗅着花香,人从岁荌的酒气中慢慢脱离出来,脑子也稍微清醒些。 他猜到岁荌为何亲他,估计是想用这种方式哄哄他。 至于仅仅吻在唇边嘴角,也许是她不会,但更大的可能是姐姐心里还把他当做弟弟,所以没办法像女人亲男人那样,撬开唇勾着舌肆无忌惮地吻。 元宝想,他跟姐姐太熟悉了,短暂的分开或许不是坏事。 “姐姐行李收拾了吗?”元宝轻声叮嘱,“如今都快八月份了,姐姐去的时候带两件秋装,免得突然变天。” “京城同咱们这边有些距离,姐姐会不会水土不服?”元宝想,“我给姐姐拿荷包装一袋土吧,我记得书上说,这样能缓解乡情。” 他明明不舍,却还是帮她想着出门要带的东西。 岁荌满心享受,拍着元宝后背的手都跟着放缓很多。 瞧瞧,不愧是她亲自带大的人,懂事体贴,温和细心,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合她的心意。 岁荌正舒坦的时候,就听元宝话锋一转: “我本该亲自帮姐姐收拾才对,”元宝道:“只是明日书院有事,我怕是脱不开身。” 岁荌原本闭着眼睛听他说话,听到这儿才微微皱眉,“嗯?” 她扭头看他,“什么事情比你送我还重要?” 元宝眉眼弯弯笑起来,提着衣裙从岁荌身上起来,弯腰在她耳边轻声缓慢吐字,“不告诉你” 他将石桌上的空酒坛跟蚕豆花收拾了,身子轻盈地像只夜中的月光蝶,翩跹着飞走。 岁荌呆住。 还真不告诉她啊? 书院最近能有什么事情,奇了怪了。 岁荌想了一夜都没想通,第二日吃罢饭索性借着跟周明钰和周萃薇妻夫告别,溜溜达达去了趟书院。 书院里,元宝跟沈曲一早便找了沈木槿,说想借用院中那个最大的台子,当众表演一下。 沈木槿向来鼓励男子勇敢表达自己,闻言自然高兴,找人帮忙清理了书院中间那个三层台阶高的石台。 这石台是书院里专门垒的,一个极大的圆型,中间雕刻的是朵绽开的多瓣牡丹,牡丹中间的花-蕊又是个小小的圆。 当初修建石台,全因书院里有女人为争一个心上人而大打出手,最后周院长想,与其偷偷摸摸打,不如光明正大的比试。 这台子建完,书院里私斗的情况减少了不说,还鼓励了有表达的学生上台演出,彰显自己的能力勇于展示自己。 舞室跟筝室琴室,更是隔三岔五有活动,借用台子汇演。 不然外头的人怎么会知道哪家的小公子德才兼备弹得一手好琴,又有哪家大小姐剑法一流,武得行云流水,全因这石台。 听闻元宝要跳舞,舞室里的几人甚至提出主动帮元宝开场和伴舞。 既是帮了元宝,也是给了自己在人前露脸的机会。 毕竟他们听闻朝大小姐今天要来书院,朝颜啊,这可是书院里多少男子梦里的心上人,受欢迎程度仅仅低于岁大夫而已。 大家甚至在猜测,元宝掐着时间的这一舞,会不会就是因为朝颜要来。 因着这个想法,整个书院一大早就飘着股酸味。男酸女醋,但又忍不住想看热闹。 猜到估计到时候人不少,沈木槿想了想,还带人去摘了不少花瓣,用篮子提着,到时候撒出去用于烘托氛围。 以至于周萃薇端着茶盏习惯性站在窗口赏花看景的时候,望见满院一片绿,瞬间傻眼了。 她花呢,她那各种颜色的花呢? 怎么全是叶了? 不止是元宝,无论哪个学生要站出来展示自己的时候,沈木槿都认真对待,精心帮着布置安排。 表演时间定在巳时。 岁荌来的时候差不多辰时末,也就是点钟的样子。因着离她们县不远就有个落脚点,所以几人打算午后再走,临傍晚正好赶到那个点休息。 “岁荌姐。”朝颜下了马车就看见那抹莹白身影,连忙扬声跟她抬手打招呼。 岁荌刚到门口,于是站在原地等她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走之前来看看夫子们,”朝颜左右看,难得见元宝没在岁荌身边,问道:“岁荌姐是来找元宝的吗?” 岁荌有点不太愿意承认,元宝这小狗,一早就不见了人影,她今天要走,他连看都不看她! 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男女都一样! 岁荌哼哼,“不是,马上要走了,我来跟周山长说一声。” 两人抬脚进了书院。 才进门,就听到书院里热闹非常,学生们堪比放榜一般,你推我拉你的往前跑,嘴上还说着: “快些快些,再晚就挤不到前面了。” “真是的,知道的太晚了,不然我天不亮就在台子前排队。” 她们风一般刮过,岁荌看了几眼,心道莫非书院里还真的是有大事,怪不得元宝不能来送她。 “这是放榜了?”岁荌疑惑。 朝颜摇头,“不像,榜纸一般贴在东边。我看她们都是往石台的方向跑,莫不是今天有人比试?” 朝颜也好奇,蠢蠢欲动地看着岁荌。 岁荌笑,“走,去看看。” 见她同意,朝颜立马跟她一起朝石台的方向走。 岁荌来到石台前,想的是书院里有大事,这才耽误元宝送她。来到后才发现,好家伙,这大事感情就是元宝鼓捣出来的。 石台边的木牌上贴了红纸,上面是沈木槿清隽秀气的字,上书表演者: 岁岁、沈曲。 表演曲目: 《凤求凰(改编)》。 曲: 沈曲。 舞: 岁岁。 朝颜眼睛都亮了,指着那纸说,“原来是元宝跟曲曲要表演啊。” 她看向岁荌,心想岁荌姐怎么还装作不知道,莫不是要给她一个惊喜帮她送行?! 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今年她还要参加秋闱,曲曲跟元宝这是帮她打气啊。 朝颜开心起来,揉着软软酥酥的胸口,美滋滋地哎呦个不停,“元宝跟曲曲也真是的,都不提前跟我说,搞得我都没有事先准备。” 早知道就换身更好看的衣服了,或者把头发换个花样束高点。 朝颜脚步都轻飘飘的,努力压抑着疯狂上扬的嘴角,带着岁荌往人堆里挤,“跟我来,我熟。” 她们来的太晚了,石台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人,水泄不通根本挤不进去。 早实拿自己当肉盾,在人群里跟只泥鳅一样扭动,试图挤出一点空隙掩护朝颜进去。 朝颜闷头往前冲,就快到最前面的时候才想起来岁荌。 “我岁荌姐呢?”朝颜踮脚左右看,试图在身后看见那抹显眼的白色身影。 早实沉默一瞬,伸手扯了把朝颜,示意她别往后找了,往前看看,“在那儿呢。” 朝颜顺着早实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睁大眼睛,“她怎么过去的?” 岁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稳稳地站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而她挤了半天还没挤到第一排呢。 “岁荌姐。”朝颜来到岁荌身边的时候,衣服皱了,头发乱了,脚不知道被谁踩了几下,鞋子上多了两个鞋印。 昨日刚下过雨,今天地面还有点湿,可想而知朝颜的鞋子被踩成了什么样。 她皱着眉,松开提起的衣摆,堪堪把鞋面盖住。 朝颜看向岁荌,“岁荌姐,你是怎么过来的?” 还这么轻松,衣服没皱头发没乱。 岁荌刚低头收好银针,忽略身后那些哎呦声,脸不红心不慌的表示,“有门好手艺很重要。” 比如:扎针。 朝颜没懂,也没继续去想,因为热场的牡丹舞结束,主角元宝跟沈曲上场了。 筝被两个女学生抬上来,沈曲手往身后轻抚衣裙,动作优雅地坐在筝前圆凳上,将手轻轻放在筝弦上。 他抬眼朝前看,今日来了好多人,而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唯有岁荌。 沈曲开心,元宝果然了解岁荌姐姐,说她会来,她果真来了,时间都赶得刚刚好。 沈曲视线移动,就看见岁荌旁边的朝颜。 沈曲眨巴眼睛,噫?她怎么也来了? 朝颜正好视线跟沈曲对上,疯狂朝他挥臂,满脸欣喜激动,大喊加油。 他们为她表演。 朝颜抽了抽鼻子,他们真是,让她哭死。 沈曲,“?” 沈曲疑惑,她这么兴奋做什么? 看见沈曲出来的时候,底下已经开始沸腾,等元宝端着胳膊,用两只宽大的袖筒遮住脸上台站在花蕊中间的时候,下面的女学生已经不受控制地吹起流氓哨。 岁荌眼皮抽动,听见口哨起哄声微微挑眉,眯着眼睛朝后看。 “铮——” 沈曲垂眸,食指拨动一弦。 筝响,万物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筝声移到石台上。 沈曲平时看着像只清澈又愚蠢的贪吃傻袍子,但手搭在那二十一根弦上,眉眼专注小脸认真弹奏的时候,整个人仿佛会发光,让人移不开视线。 前奏开始,沈曲手上不停,抬眼看向台中间的元宝。 元宝穿着橘中透红的长袍,屈膝蹲在花-蕊中间,身边呈圆展开的衣摆上是用金线勾勒出来的凤羽花纹,端在额前的长袖宛如金凤的翅膀,此时正遮住他的脸。 凤求凰,此时的凤,像是羞答答的不好意思见人。 随着筝声缓慢响起,元宝缓慢朝外展开一只长袖,然后又迅速收回来,瞬息之后,他又慢慢展开另一只,再收回来。 筝音提高,元宝忽然站起来,随之双臂朝两边舒展甩开,长袖宛如凤翼振翅展开,露出他戴着金色面具的脸。 台下惊艳声瞬间响起。 元宝本就生得极好,如今戴着半张遮住上边脸的面具,只露出粉润的唇跟白皙精致的下巴,更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给人留有遐想空间。 岁荌站在最中间,感观最为直面,哪怕知道这是元宝,眼里都没忍住露出一抹惊艳之色。 今天的元宝,藏着半张脸,看不见脸上表情,让她莫名感觉有些陌生,又有股说不出的新鲜。 元宝随着筝声起舞,舞姿不再局限在花-蕊上,他衣摆飘飘,像是俏皮的小凤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见了喜欢的那只凰。 筝声舒缓下来,舞姿随之收敛羞涩,只是没过多久,这凤便大胆的展开双翅,像是在跟对面的凰展示自己的羽毛多么好看,自己是多么喜欢她。 岁荌看着元宝的动作,莫名有股熟悉感。 直到他忽然欺身过来,岁荌才猛地想起来,她那天来接他的时候,他便看着她跳了这几个动作。 那时元宝问她好不好看,岁荌没看懂。 今日结合这曲跟这舞,岁荌才明白。 原来那天的元宝,便已经大胆又隐晦地向她表明了心意。 像是一个经过好些时日,终于熟透了的甜瓜,香气馥郁,虽没吃在嘴里,但空气中已经充满了清新的甜意。 带着金色面具的元宝脚步轻盈踩着台阶下来的时候,下面的女学生都快疯了。 他像只真正的凤,衣摆被风鼓起时,他踏着风,拖着凤尾飞过来。 离岁荌最近的朝颜瞬间屏住呼吸,眼睛直勾勾看着元宝朝她—— 身边的岁荌走过来。 朝颜,“……” 朝颜扭头看岁荌,好像懂了什么。 岁荌莫名呼吸发紧,明明身处人群里,她却感觉天地间好像静下来了,只有眼前的这凤伴着筝声在舞,其余的全然消失不见。 元宝靠近岁荌,又控制着距离,若即若离地在她面前舞动,他离她很近,近到勾着岁荌忍不住抬手去摘他脸上的那半张面具。 岁荌看着那双眼睛,那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 她抬手,很轻松地便把那金色面具摘了下来。 元宝顺势微微倾身贴在岁荌耳廓边,像是凤跟凰交颈一般,轻轻问她,“姐姐,我与当年的周明钰比,舞的如何?” 他问,“可及你初见他时半分好看?” 岁荌偏头看他,元宝却是动作极快地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退了回去。 在面具被摘掉后,各色花瓣随之飘落,元宝朝众人羞涩一笑,柔软粉润的唇瓣掀起,踩着花一路轻快地旋转脚步退回台上。 底下的人只看到元宝跟岁荌互动,光顾着激动鸡叫了,完全没看不见他吻了岁荌的耳垂。 毕竟元宝如果要选人互动,想都不用想,肯定选岁荌啊,选她最合理,所以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 然而就在这理所应当的众目睽睽下,他吻了她。 岁荌还没回过神,垂眸看着手上的面具,以及耳垂上的异样感。 她刚才清晰的感觉到,在元宝抽身回去的那一刻,她心口一阵悸动,竟想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他跳的最好。 就这种撩拨心弦的感觉,奇异又陌生,绝对不是姐姐对弟弟所会产生的。 岁荌拇指指腹轻轻摩挲面具,抬眼朝上看。 筝声又变了,从轻缓的暧昧变成炙热的爱意,元宝的动作也比刚才要大开大合,所展现出的情意,更为直白热烈。 他在索求对方的爱,努力大胆的展示自己优美柔软的身姿跟漂亮鲜艳的凤羽,企图得到对方的回应与爱意。 最后,筝声竟又慢慢舒缓下来,凤表达完了自己,像是又回到羞涩的状态,慢慢收拢双翅遮住臊红的脸,缩了回去。 筝声停,元宝转动脚尖旋转凤羽裙摆回到花蕊中间,站在最初的起点,又屈膝蹲了回去。 场上静了一瞬,随后不知是谁带头鼓掌,才听到震耳的掌声。 这舞,这曲,绝了! 底下全是喝彩声。 元宝站起来谢礼的时候,岁荌的视野跟听觉好像才从两人间扩展开,逐渐感受到身边的动静。 她耳朵又红又热,脸上也在发烫,垂眸捏着手里的面具,莫名觉得被人撩到了。 岁荌没谈过恋爱,昨天说试着喜欢元宝的时候,心中也是柔软更多,唯有今天是惊艳跟悸动。 她只要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他戴着面具跳舞的身姿,以及面具被摘掉后的展颜一笑。 明眸皓齿,干干净净。 这种感觉,比她赚了银子还要让人上头。 两人亲吻时,岁荌都没觉得心脏跳动的这么快过。 元宝跟沈曲从台上下来,因为沈木槿跟周萃薇都在,学生们也不敢放肆,只能隔着距离看元宝沈曲,不敢轻易凑过去。 岁荌跟朝颜倒是朝两人走过去。 朝颜苦着脸走到沈曲旁边,目光幽幽地同沈曲一起看向对面。 岁荌拿着面具站在元宝面前,要是平时,她绝对大大方方过去伸手抱元宝,因为他跳得太出彩了。 可不知怎么的,现在却有点拘束紧张,等元宝过来后,也只是很正经地将面具递还给他。 元宝接过,拿着面具双手背在身后,俏皮地冲岁荌眨巴眼睛,歪头问,“姐姐,今年这生辰礼物可还喜欢?” 岁荌不知道他指的是舞,还是跳舞的人,抬手挠了下鼻翼,清咳了好几声,才看着元宝。 她抿唇笑,有点不好意思,多情的桃花眼此时却只映着元宝一人。 岁荌点头,“嗯,喜欢。” 72. 072 “有人说沈明珠鱼目充珍珠,是…… “我还以为……”朝颜说到一半,又泄气地闭上嘴。 她面前的岁荌跟元宝站在一起,两人间的气氛让任何人都插不进去。 旁人只当她俩姐弟情深,可朝颜刚才离岁荌最近,所以也看得清清楚楚,元宝亲了岁荌姐。 如果是姐弟,怎么会有这么亲昵的举动。 而且岁荌姐送元宝的镯子也是独一无二的羊脂玉镯,她早就该想明白的,为何心底还抱着那么点小小的希望呢。 沈曲听见朝颜的声音扭头看她,疑惑地问,“还以为什么?” 朝颜才睨着他跟元宝,把剩下的话说完,“还以为你们今天这舞曲是为我送行呢。” 她越说越觉得心酸委屈,叭叭着,“还有我马上就参加秋闱了,那可是秋闱啊,你们一句鼓励我的话都没有。” “朝小胖,”沈曲眨巴眼睛,“你可是朝家大小姐,别说在京城了,就是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都有无数人排着队想鼓励你。” “那不一样,”朝颜皱眉,当着岁荌跟元宝的面,也不能说哪里不一样,只闷声重复,“就是不一样。” 她道:“我待你们跟待他们不一样。” 她爹爹说,知道她要秋闱,沈家的小公子沈明珠还特意为她上香祈福,这可是京中多少应试考生都羡慕不来的福气,毕竟沈明珠那可是京中第一美人。 但朝颜听完根本没有感觉,心道他可能是太闲了才做这事。至于美人…… 朝颜只认元宝一个。 而且要是上香有用,她干脆在寺里当尼姑算了,天天上香许愿,还点灯熬油看什么书。 可若是做这事的人换成元宝跟曲曲,朝颜定然感动死,觉得他俩竟然不辞辛苦跑这么远,就为了帮她祈福,说明她真的很重要。 沈曲见朝颜可怜兮兮的,就没再说什么扎她心窝的话。 沈曲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深青色的圆滚荷包。 不管是颜色还是上面的花纹,都彰显着这是给女人用的。 “行啦,我们也不是那么没心没肺,”沈曲掌心摊平,胳膊往朝颜面前伸了伸,“呐,给你的。” 朝颜愣住,惊诧到眼睛睁圆,“你绣的?” “当然不是,我哪有这个手艺,”沈曲语气轻快,“荷包呢,是我跟元宝一起挑选哒,里面装着安神助眠平心静气的药草,是我们找岁荌姐姐帮你配制哒!独一份哦!” 她之前刚来的时候说过,讲科考压力大,经常熬夜失眠。 朝颜看着荷包,胸口一阵酸酸软软,伸手拿过来,垂眸看,眼眶微热,“你们,你们都记着呢。” 少年情分,怎么可能真不关心她。 沈曲圆圆的眼睛弯起来,伸手拍了拍她手臂,“加油啊,朝小胖。” 朝颜又笑起来,没再纠正小胖这个称呼,攥紧荷包干劲十足,“好,我定不负所望!” 回去的路上,朝颜低头嗅荷包,心情越发轻快舒畅,她不由跟早实感慨,“不愧是岁荌姐配的方,光闻着就平心静气。” 早实点头,“是是是。” 早实看着朝颜被挤乱的衣服以及脏兮兮的鞋面,轻轻叹息,她家小主子是真的好哄啊。 在人家沈家小公子面前委屈了半天,结果一个荷包就哄好了。 朝颜美滋滋地回去换衣服,吃罢饭便从朝家出发去长春堂接岁荌。 “现在走等黄昏时正好到客栈落脚。”见何叶红着眼眶满脸不舍,岁荌解释了一句。 刘长春跟何叶出门送岁荌,连沈曲跟周明钰妻夫也来了。 岁荌看向沈铃,笑着说,“放心放心,我若不能及时赶回来,便来请我师父。” 算算日子,周明钰两个月后差不多也就生了,岁荌一走,两口子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岁荌往前半步,单手遮唇小声跟沈铃道:“我师父针灸极其厉害,只是她懒,到时候有事直接找她就行。” 沈铃依旧是几年前的模样,清清冷冷的高岭之花,只是如今清冷化去,多了几分从容温和,“好。” 她看向岁荌,轻声道:“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岁荌笑着点头,随后又看向周明钰细心交代几句,最后是看向刘长春她们。 长春堂的伙计都站在后面,也在给岁荌送行,连平时轻易不露面的空青都出来了。 文元见岁荌看过来,立马表示,“您放心,我们会乖乖听话的,好好行医,认真救人。” 关于药铺跟合作的生意,岁荌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她哪怕不在药铺里,一切也会有条不紊的进行,她根本不用过多担心。 岁荌最后看向身边的元宝。 元宝抱着她的包袱静静地看着她。 行李还是元宝帮着收拾的,他早上舞完便告了假从书院回来。 一个包袱,两张包袱皮。 外头这层藏青色的是岁荌这几年出门常用的,里头是个靛蓝色绸缎包袱皮。 岁荌起初捡到元宝的时候,主要是一眼就看见这张瞧起来很值钱的包袱,要不是包袱值钱,岁荌根本想不起来下沟里捞人。 这包袱皮也算是当初元宝所拥有的全部身家。 他曾抱着这包袱在永安堂过了几日,又抱着这包袱被张氏领走,岁荌那时送他走的时候,他拎着这包袱,后来接他回小村庄时,他抱着的也是这个包袱。 后来他有家了,它才被收起来。 可以说,这个靛蓝色绸缎包袱皮,是从头到尾跟着元宝的东西。 如今岁荌要出远门,元宝想了想,把自己的包袱跟她叠在一起,全当他也陪她去了。 “你要好好吃饭。”岁荌看着元宝,感觉要叮嘱的太多,但最后说出来的唯有这句。 两人清苦怕了,能好好吃饭吃饱饭,就已经是岁荌最初的全部梦想。 元宝乖巧点头,他也不哭,只拿那双干净清澈的眸子看着岁荌,那双琥珀般的眼睛里清晰的倒映着她的身影。 “姐姐放心,元宝会照顾好自己跟师父师公,也会好好帮师父照看长春堂,”元宝说,“姐姐只需要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元宝等姐姐回来。” 他越乖,岁荌越舍不得。 明明才心动,转眼又要分离。 岁荌伸手摸摸他脑袋,掌心微微往下,抚在他脸上,拇指指腹轻轻蹭了蹭他微青的眼敛,“等我回来。” 她这四个字像是有深意,元宝偏头用脸蛋贴着她的掌心,红着耳朵,“嗯。” 朝家的马车到了,朝颜下来跟众人打招呼。 “时辰不早了,”刘长春抬眼看了下天色,道:“走吧走吧,再磨蹭还是要走的。” 文元跟早实帮岁荌把箱子抬到马车上,用绳子绑在后面。 真正的行李断然不可能就一个包袱,肯定还有别的,只不过包袱里装着最值钱要紧的东西罢了,像衣服鞋子跟药箱什么的,肯定都放在箱子里。 元宝把包袱递给岁荌,岁荌拎着上了马车。 朝颜撩开车帘,两人一同朝外摆手,“我们走啦。” 元宝笑着跟其他人一起挥手送别,直到马车渐渐走远,元宝才觉得手臂沉重,嘴角的笑半分都扬不起来。 他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盛满了泪,一低头就尽数掉下来。 何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元宝扭身抱着何叶的腰,将脸埋在他肩上。 “很棒了,元宝已经很棒了。”何叶抚着元宝的背,自己微微仰头,用掌根把脸上的湿痕擦掉。 八年啊,几人几乎没怎么分开过,岁荌这忽然要走好久,心里哪能舍得呢。 马车走之前,父子俩还满脸笑,一副根本不用岁荌担心的样子。马车走之后,父子俩立马抱在一起哭。 沈曲呜呜着凑过来,跟两人抱成一团。 周明钰红着眼眶也想凑过去,被沈铃搂住后腰拦住了。他这个肚子,就不适合过去挤了。 刘长春站在一边,伸手拍拍何叶,又拍拍元宝,左右劝,“好了好了,哭多了伤身,大宝知道会担心的。” 可惜的是岁荌刚走,刘长春再怎么说都没用。 刘长春叹息一声,又好奇地看向沈曲,何叶跟元宝哭她能理解,怎么曲曲也这么难过? 莫不是真拿岁大宝当成他亲姐姐了? 见她好奇,沈曲抹着眼泪仰天哭嚎,“呜呜我要好久都吃不到岁荌姐姐做的饭了,呜呜好难过,我好舍不得她啊呜呜。” 众人,“……” 你是舍不得她的厨艺吧。 被沈曲一打岔,元宝跟何叶倒是收了眼泪,开始跟沈曲保证不会断了他的口粮,他才又开心起来。 他们一行人说了会儿话才各自散开,而朝颜跟岁荌的马车却是一路不停。 朝颜把荷包挂在了腰上,笑着看向岁荌,“岁荌姐你别担心,元宝都没哭,而且曲曲他们都在呢,肯定会好好哄他。” 岁荌抚着包袱皮,叹息道:“他强撑着呢。” 生怕他掉眼泪的话,她会担心不舍。 元宝也不用人哄,她要是真不在家,他就像他说的那样,会把家里给她打点好,把自己跟师父师公冰粥照顾妥当,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岁荌靠在车壁上感慨,“才刚走,我就想回去了。” 原来,这才是挂念的滋味。以前她出门都高高兴兴,满脑子都是这趟出去得赚多少银子。唯有这回,是满心不舍。 朝颜撩起车帘一角朝外看,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心头也是怅然空寂。 车外景色一直在变,从县城内到出了县城,眼前已经不再是熟悉的地方。朝颜想,她以后可能也许大概不会像以前一样,那么想回来了吧。 考完科考,如果顺利的话她就会留在京城任职,还有母父的意思想让她跟沈家联姻,她拖着没松口,这次回去,她便不能再是那个任性的朝小胖了。 走之前,祖母特意把她叫到跟前,说了岁荌姐的身世,以及说了朝家将来要面临的立场选择。 这些事情,祖母以前是不会同她说的。祖母只希望她在这个小县城里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如今之所以掰开了跟她讲朝堂政事,是因为她也该长大了。 她不能一直当小胖,她是要担起朝家担子的嫡长女,是朝家的朝颜。 “还好岁荌姐你也来了。”朝颜看向岁荌,心里难得轻松一瞬。 不知为何,有岁荌在,朝颜便觉得心安。 因为急着回京,朝家马车一路上几乎没怎么停下歇息过,就这么日夜兼程赶路,总算在八月四日时抵达京城。 她们进京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马车停在城门口,早实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令牌给守城门的士兵看了一眼,对方瞧见是朝家的牌子,立马拱手行礼放行。 进入城门,早实就看到了朝府的人。 守在城门口等着接朝颜岁荌的是朝府的大管家,名叫王柳。 王管家今年四十出头,是个光看长相就是个很干练的女人,她皮肤偏黄,个子高挑身形凹凸,不胖不瘦刚刚好,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细纹,虽精明却又不让人反感。 “小主子。”王管家朝马车行礼。 朝颜掀开车帘探头朝外看,“王管家怎么来了?” 王管家解释,“老太太的信早您两日寄来京城,大人跟主君估摸着您最多这两日就到了,便让我提前来迎接贵客。” 抛开岁荌的身份不提,光她跟元宝救过朝颜两次,就足以当得起朝家的贵客。 朝颜瞬间了然,应该是母亲跟父亲不方便出面,这才让王管家来迎接岁荌姐。既彰显尊重,又不会引人起疑。 “上来吧,”朝颜放下车帘,扭身跟岁荌介绍了一下王柳,“我家的大管家,是我娘身边最贴身的人。” 王管家上车后,便朝岁荌见礼,岁荌微微颔首回她。 王管家头回见着这么好看的人,眼里露出一抹惊艳,心道岁大夫这一进京,她家大小姐在京中男子们心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啊! 就冲着岁荌这张脸,那些男子不得连夜换人喜欢。 马车继续前行,只是进了城便不能像在城外那般驰骋,行车速度顿时放缓很多。 经过街道时,能听见外面小贩热闹的叫卖声。 岁荌头回来传说中的京城,不由掀开车帘朝外看。黄昏下的京都,像是披了层金光,让这个本就繁荣热闹的街道楼宇显得越发金光熠熠贵气十足。 朝颜觉得总算是来到了自己的主场,不由说道:“岁荌姐,京城热闹吧,等我考完试,跟你一起挨个逛一遍。” 王管家笑,双手搭在膝盖上,同岁荌道:“岁大夫若是感兴趣,不妨这几日我陪您四处走走看看。” “行,”岁荌感慨,“京城是热闹啊。” 不知道是王管家听岔了,还是想跟岁荌说点接地气的事情,毕竟八卦嘛,是拉近人跟人关系最快的手段。 而且这事多多少少跟朝颜沾上一点点的关系,说给两人听也合适,“京城不光事热闹,人也热闹。” 她道:“这不,就近两天,沈家还闹出事情,说有一个下人四处说沈明珠少爷不是沈家主君亲生的,说沈家真正的小少爷早死了,沈明珠是鱼目充当明珠,鸠占鹊巢活该天打雷劈。” 沈家跟朝家是想联姻的,虽没说在明面上,但两家都有这个意思跟打算。 所以沈家有事,朝家必然第一个先知道。 岁荌跟朝颜果然来了兴趣,“真的假的?” 岁荌想的是,京城里大门大户的事情果然比小县城的劲爆! 哎——慢着,岁荌皱巴着脸,总觉得真假少爷这事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呢。 朝颜激动起来,沈明珠要是个假珍珠,那她就不用娶了啊! 王管家笑着摇头,“不知道,只是那个下人被打死,她说的话自然无从考证。” 沈家高门大户,哪里容得下这种传言呢,而且如今正是多事的时候,当年的沈侍郎如今的沈尚书,就算是为了她礼部尚书的脸面,也会把传言压下去。 朝颜瞬间失落,“该不会又是谣言吧。” 沈家关于沈明珠的谣言,已经是第二回了。 “当年就有人说沈明珠同沈主君不亲,喊奶爹叫做爹爹,很多人都传沈明珠是沈大人跟奶爹生的。” 朝颜耸肩,又靠回车壁上,撇撇嘴,“结果呢,沈明珠被沈主君宠成了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 “沈主君最得太君后喜欢,为了沈明珠,沈主君还为沈明珠朝太君后讨过珍珠呢,”朝颜拇指圈着食指指尖跟岁荌比划,“这么大的珍珠。” 这下轮到王管家诧异了,“您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岁荌也看过来。 朝颜哼哼,有些心虚地说,“她们说沈明珠天下第一好看我不服气,这才多关注了一些。” 王管家心道怪不得啊,朝家之所以打算跟沈家联姻,除了朝堂政事的因素外,多多少少跟朝颜的“关注”有点关系。 王管家看岁荌跟朝颜都感兴趣,就多说了两句,“沈家像是为了证明谣言是假的,明日还打算办个赏花宴呢。” 她道:“连咱们主君都收到了邀请的帖子。” 朝颜皱眉,“我爹就爱凑热闹。” 王管家,“……” 这话她没听见。 岁荌笑,手搭在朝颜腿上拍了一下,光听朝颜吐槽亲爹的语气就知道她家的家庭氛围极好。 提到家庭氛围,岁荌又想刘长春跟何叶了,一走半个月,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不过嘛,她心里最想的还是她那“童养夫”。 嗯,现在是童养夫了。 马车悠悠前进,最后停在一座府邸后门门口。 王管家先下的车,声音传进来,“大人,主君。” 朝家妻夫,已经站在了车外。 她们朝马车看过去,等的不是自己的女儿朝颜,而是安王之女,岁荌。 75. 075 “我要接元宝进京。”…… 京中各种大门大户的人家,庭院布局应该是各有特色,同时彰显了主人的性格跟家风。 岁荌见过朝府的布局,乍一看处处彰显太傅府邸的威严跟讲究,其实走进去会发现布局比较随性舒坦,给人以家的感觉,很是自在。 说起来跟朝老太太在朝家老宅的布局有些像。 今日随着沈家下人进了沈府,岁荌发现沈家的布局看起来就跟朝家截然不同。 可能沈尚书是礼部尚书的原因,庭院貌似想营造出一种平易近人的随和意境,但处处细节却又在表明主人家的身份矜贵,两者相互矛盾,给人一种表里不一的感觉。 岁荌是打算买宅院的人,自然在这方面做过一定的研究,所以下意识留意起来。 她看了朝府跟沈府,打算将来她跟元宝的府邸要由她亲自布置。 岁荌想,她嘛,要把宅子布置出一种“老鼠走了都要留下两袋米”的风格!而元宝的舞室则装饰成“我很高贵你高攀不起”的感觉。 金元宝就应该放在金屋子里。 岁荌左右看,很是好奇,导致引着她们的沈府下人频频回头看了她好几次。 沈府下人在沈府多年,接待过无数贵人,这还是头回见着比朝家嫡长女朝颜还要好看的人,五官挑不出半分错,最出彩的要数那双春日桃花眼。 眼中笑意流转时,像有粼粼水光缓缓波动。 这人穿着随意,布料并不是很讲究,连头上的簪子都是桃木的,奈何身形好,硬生生把一身普通的衣物穿出上等的感觉。 圆胸细腰长腿,姣好的比例跟身形,饶是没有这张惊艳的脸蛋,放在人群里这身姿也是一等一的出色。 如果不是她“左顾右看”,一脸处处新鲜没见识的表情,沈府下人真要以为这是哪家的贵女呢。 感情只是个空有外貌的人,跟旁边目不转晴习以为常的朝大小姐比起来,这桃花眼瞬间门在身份上就被比了下去。 要是尊贵人家出身,可至于跟进了皇宫一样,左看看右看看? 先入为主的想法,让下人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顿时看岁荌的表情像是在看没见识的低贱人一般,虽未明显的表现在言行举止上,但眼神却露出一股高门大户人家的轻蔑神色。 这下人自以为藏得很好,面上挂着笑,只是不同岁荌主动搭话,故意忽略她,尽心为朝颜介绍起沈府。 岁荌微微挑眉。 这种人她见识过太多了,她本就是清苦出身,在没钱没本事的那几年,受过的白眼数不胜数,甚至有些人的不屑是不加掩饰的,就将“看不起”三个字明晃晃表现在脸上。 跟她们比起来,这下人倒是含蓄很多。 高门大户人家的狗,看人的时候,都是往低了看的,不稀罕。 岁荌对于这种情况向来不放在眼里,她若是处处计较,便活不成这圆滑的性子。很多时候只要不触及岁荌的底线,不动她的人,她都笑盈盈的很好说话。 毕竟人生几十载,这些人说不定还是会回到她手上。 她又不是个把仇记在心里的人,她一般都记在本本上!标了红,等机会慢慢收拾! 下人把朝颜跟岁荌引到一处雅室,示意她们坐着稍等片刻。 几乎朝颜跟岁荌刚坐下,就有小侍捧着瓜果糕点跟茶水过来。 沈府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主要伺候朝颜就行,于是小侍便将那茶水果子往朝颜那边偏了偏。 朝颜微微冲小侍颔首,然后将第一杯茶水先双手捧着递到岁荌面前,笑盈盈说,“岁荌姐,你先喝。” 刚才她为早实出头说了那么多话,肯定渴了。 岁荌端过茶盏,语气慈祥,“乖。” 等岁荌喝了茶,朝颜才端起她那杯,侧身同她说话,不管是态度还是语气,都透着股尊敬亲昵,像是“晚辈”对“长辈”。 没办法,岁荌虽然就比朝颜大几岁,但朝颜在岁荌面前就是那个朝小胖,而不是人前权势滔天的朝家嫡长女。 两人的身份地位好像突然调换过来了,看得沈府下人眼睛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 这……这这…… 能被朝家大小姐端茶伺候的,得是什么样的人物啊。 “两位茶水可还解渴,是否有别的需要?”沈府下人的态度瞬间门比刚才面对朝颜时还要恭敬,尤其是对着岁荌的时候,腰背微弓,透着讨好。 朝颜抿了一口茶,“好茶,没别的需要了。” 下人笑着看向岁荌。 岁荌只垂眸抿茶,微微靠在椅背上,眼睫落下,透着股慵懒疏离,气场一下子便矜贵起来。 下人鼻尖都开始出汗,心里阵阵发凉,她刚才的眼神不会被这人看见了吧? 就在她小腿发抖快要撑不住跪下认错时,岁荌忽地一笑,温声开口,“问我啊?” 下人忙不迭点头,“对对对。” 岁荌抬眸看她,眼睛跟她对上,微微皱眉,语气意味深长,“茶好不好我不知道,因为我这种身份的人,品不出来呢。” 下人脸皮绷紧心底一凉,直接弯腰跪下认错,“是我伺候不周,还请大人原谅。” 被看见了,她的不屑跟轻蔑鄙夷,都被看见了。 岁荌茶盏搁在茶几上,垂眸看沈府下人,见她头越来越低,才淡声道:“滚吧。” 下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弯腰退了出去。 等到门口的时候,下人才发现后背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汗湿了。 这桃花眼看着不显山不漏水,光有皮囊外貌,是个好性子,但脸沉下来不笑的时候,所带来的压迫感竟比沈大人给人的还盛! 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仿佛天生尊贵一般,笑起来极好相处,沉下脸又淡漠疏离。 下人离开,朝颜才看向岁荌,目露疑惑,“怎么了岁荌姐?” 岁荌笑起来,又是寻常那个好相处的模样,冲朝颜眨了下眼,“我故意的,吓吓她。”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谁让她狗眼看人低。 不过从下人的态度就能看见主人家的态度,加上府邸布局,岁荌本能对沈家印象不佳。 岁荌刚想完沈家的事情,就听见外面有男子说说笑笑过来,其中有一道是朝主君的声音。 岁荌看了眼朝颜,两人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门口相迎。 笑着开口的是沈主君柳氏,柳氏今年三十出头,模样甚是温婉好看,说话时脸上带着笑,让人看着很是舒服。 他拉着朝主君的手,同他说话,“外头那些流言传的厉害,你们可万万当不得真啊。” 刚才席上人多,沈主君不方便跟朝主君说这些。 今日这赏花宴,看似是宴请众人,其实最想请的就是朝家。只不过光请朝主君一人意图太过明显,沈主君这才下了帖子请了许多人前来赴会。 亏得朝颜过来,朝主君让她进来等着,这才给了沈主君一个解释的机会。 妻主特意交代过,这事定要在朝家面前说清,不能影响了两家本来联姻的打算。 如果没有意外,最近几日这亲事就该定下了,一是跟朝家定亲,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对沈明珠名声有利。二是太君后身子不适,婚事尽量提前操办的好。 颜氏像是头回听说这事一般,拉着柳氏的手,“明珠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还能传出这种谣言?” 柳氏的笑意顿了一下,随后自然扬起,微微叹息摇头,“不过是因我家明珠说了那下人两句,她就怀恨在心,出去胡言乱语。疯子的话,怎么能信呢。” 颜氏笑,“也是。” 不说别的,沈明珠的模样跟沈主君长得的确很像,说不是亲生的,估计都没人信。 两人走近了,颜氏朝朝颜跟岁荌招手,“过来过来,见过你沈家叔叔。” 颜节竹跟柳氏说,“这是我家朝颜,每年在京城的时间门都不多,你许是见的次数比较少。后面这位是我朝家的恩人贵客,老太太的座上宾,名叫岁荌,是进京参加御医考核的。” 柳氏闻言抬眸朝前看过去。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朝颜,但视线却忍不住落在岁荌身上,笑着同颜节竹说,“这两人的模样倒是一等一的好看。” “好看吗?”颜节竹单手遮唇小声说,“我倒是觉得我家朝颜比不得她岁姐姐半分。” 两人笑起来。 朝颜跟岁荌做为女人,不方便抬头看人男子,皆低头来到门外两人跟前,一同弯腰拱手行礼,“见过沈主君。” 柳氏抿唇笑,颜节竹摆手,“叫什么沈主君,叫沈叔叔。” 岁荌跟朝颜又喊,“见过沈叔叔。” 柳氏瞬间门满意了,“嗳”了一声,“进去说话,免得被日头伤了皮肤。” 他俩先行进去,岁荌和朝颜跟在后头。 等柳氏和颜节竹坐下后,柳氏接过小侍递的茶盏,柔声说,“别拘谨,就当到了自家一般,抬起脸说话。” 他跟颜节竹道:“两个孩子长得这般好看,我想多看看呢。” 见颜节竹答应,岁荌跟朝颜这才抬头朝前看,随后两人一同愣在原地,好半天没能回神。 岁荌紧紧地盯着柳氏的脸看,心中震惊不已,险些忘记呼吸。 柳氏无外乎是美的,不然也不能拢住沈尚书的心,让她没抬什么侧室进门。 但他这眉眼这脸庞,如果再年轻二十岁,就跟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几乎是一个壳子里印出来的两人。 那人便是—— 元宝。 岁荌是最熟悉元宝长相的人,所以才会这么震惊。 朝颜更是惊诧不已,当即抬手指着柳氏扭头看向岁荌,“岁、岁荌姐,元宝……” 朝颜可能远远见过沈明珠两次,但的确是头回见沈主君柳氏,她原先从心底排斥跟沈家联姻,见着沈家的轿子恨不得绕路走,自然不知道沈主君柳氏长相如何。 今日猛地一见,朝颜抽了口凉气,心道这不就是长大后的元宝吗! 柳氏端着茶盏,见两个孩子露出这副表情甚是疑惑,侧头询问似的看向颜节竹,“这是怎么了?” 颜节竹也不清楚,他走到两人跟前,抬手把朝颜伸出去的那只手摁下,笑着回头跟柳氏说,“估计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看傻了。” 柳氏笑,他见今日朝颜在,侧眸跟贴身小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把小公子叫过来,方便两人见见。 而这边,颜节竹摁住朝颜的手,轻声问岁荌,“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朝颜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说,“爹,这个沈主君长得跟元宝一模一样,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颜节竹眼睛微微睁大,看向岁荌。 岁荌点头,垂在身侧的手指攥紧袖筒,心中也是惊诧万分,一时还没缓过来,“一模一样。” 太像了。 如果这两人没有半分血缘关系,不应该长得这么像。 颜节竹拧了下眉,轻声叮嘱两人,“这是沈府,有什么事情,等咱们回家再说。” 岁荌跟朝颜点头。 颜节竹转身朝柳氏走过去的时候,脸上已经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说是没见过你这么美的,一时失态。这个小没出息的,如果见到明珠,可要在明珠面前丢人了。” 颜节竹心里有想法,端着茶盏朝柳氏挤眉弄眼,“对了,明珠呢?” 柳氏见他也有这个意思,更觉得两家亲事稳了,不由用杯子遮住半张脸,小声同他说,“去叫了。” 颜节竹同柳氏聊家常,岁荌跟朝颜就坐在颜节竹下首的椅子上。 朝颜到底年纪小,总忍不住偷偷看柳氏,越看越觉得像。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呢? 朝颜侧头看岁荌,想跟她交流交流看法,岁荌却坐得端端正正,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再看柳氏。 岁荌仔细回想了一下。 元宝当初应该是被人从马车上骗下来的,故意不想带他走。那时她跟师父师公猜测,是不是家里孩子多,这才扔了男孩。 毕竟就看元宝那个包袱,里面一件值钱的衣服都没有,唯一值钱的包袱皮跟元宝当时身上穿的那件不合身的葱绿色衣服,都不过是想让他死的更快些罢了。 那衣服颜色跟草色接近,如果不是岁荌眼睛好使,根本就看不见被杂草掩盖住的沟里有个人。 岁荌只当丢弃元宝的人是不想养他了,但其实心里也不是没想过元宝有朝一日会被人认回去的狗血戏码,所以她时常关注小山村周围的事情,看看有没有人来找孩子。 如果真想找,定然是会先告知衙门,悬赏贴榜,大张旗鼓挨家挨户询问才对。 但没有。 时间门久了,岁荌不知不觉安下心来,觉得元宝彻底是她的了。 但岁荌没想到,沈主君柳氏会跟元宝长得这么像。 如今再细细想想这两次关于沈主君和沈明珠的传言,岁荌莫名有些心慌。像是本来揣在她怀里的东西,找到他原本的失主了。 “明珠来啦。”颜节竹的声音把岁荌拉回现实。 岁荌下意识侧眸朝门外看去。 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年,穿着华贵,戴着玉镯,莹白的手腕提起裙子,垂眸含笑抬脚进来。 沈明珠一直知道自己好看,更知道自己什么角度更好看,所以他每一个动作都美的恰到好处。 可以这么说,他之所以稳坐京中第一公子的宝座,除了长相外,还有他知道如何在别人面前更好的展示自己。 沈明珠跨过门槛后,才掀起眼睫抬眸朝前看,微微含羞一笑,屈膝福礼,“颜叔叔。” 朝颜看楞了一瞬,随后才慢慢回神。 心里忍不住比较起来,沈明珠是挺好看的,但——元宝更好看! 至于岁荌,岁荌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可能因为先见到了柳氏,沈明珠给岁荌的冲击并不是多大。 沈明珠长相出色,漂亮的眼睛,形状很好的唇,模样跟柳氏差不多有四五分相似。 岁荌想,如果沈明珠跟元宝站在一起,别人可能以为这是对兄弟。 但沈明珠跟元宝还有柳氏站在一起,别人定觉得柳氏跟元宝才是父子,而沈明珠是元宝的表兄弟,是柳氏弟弟或者哥哥的儿子,反正第一眼不会觉得沈明珠是柳氏生的。 颜节竹余光看了眼岁荌跟朝颜的表情,心里有了计较,只是他没在脸上表现半分,招手示意沈明珠过来。 沈明珠端的大家闺秀气质,缓步过来,走到颜节竹面前,柔声喊,“颜叔叔。” 颜节竹握住他的两只手,就瞧见沈明珠戴着他上次送的镯子,眼里笑意更深,“好像瘦了些?” 颜节竹求证地看向柳氏,柳氏点头,“苦夏,加上最近烦心事多。” 他说的烦心事指的自然是流言蜚语。 柳氏目露心疼,“怎么哄都不肯好好吃饭,我同他娘两个人陪着,才勉强吃两口。” 简单的两句话,就点出沈明珠在家有多受宠。 岁荌眼睫落下,看不出眼底神色。 沈明珠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喊,“爹爹。” 柳氏笑,“好好好我不说,你晚上多吃些?” 沈明珠这才抿唇点头。 沈明珠跟两人说完话,余光不由看向朝颜跟岁荌。 朝颜他认得,毕竟这张脸跟朝主君还是很像的,但岁荌是个生面孔,却长得过于好看,让人难以忽略。 京中何时有这般好看的人物了? 颜节竹捏了捏沈明珠的手背,笑着同他说,“坐在前面的是朝颜,靠近门边的是岁荌,前者是我女儿,后者是我朝家的恩人。” 恩人,那便说明身份并不显贵。 沈明珠羞涩地收回视线,仿佛不方便多看外人,温顺地走到柳氏身边坐下。 他进退有度,让人挑不出错,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加上又是礼部尚书的嫡子,容貌才情出色,所以跟朝家联姻虽有些高嫁,但也般配。 且朝家几代人都是一妻一夫,家中后院干干净净没有乱七八糟的人,颜氏又是个好相处的人,嫁过去堪比享福。 这门亲事沈明珠很满意,所以他才会跟朝颜主动示好。 比如为她祈福,比如戴她送的镯子,比如拿眼睛偷偷看她,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又红着耳垂低下头。 朝颜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拿眼神催促颜节竹,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她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呢。 颜节竹对上朝颜的视线,甚是无奈,“行啦行啦,知道你记挂着科考。” 他扭头同柳氏说,“过两日便是秋闱,她还有些文章没看,实在不能多留了,否则定会被她母亲训斥。” 提到朝大人朝文淑,几人难免想起她那张严肃的脸。 所以又简单寒暄几句,柳氏领着沈明珠将几人送到门口。 前脚颜节竹等人上了马车,后脚柳氏的笑就淡了几分,但只顿了顿,脸上又扬起温婉笑意,牵着沈明珠的手往回走,柔声说,“如果没有意外,这两日朝家便该来下聘了。” 沈明珠这才松了口气,“朝颜的确生得好看,只是比起她身边那个……” 柳氏温温柔柔提醒,“朝家的嫡长女跟朝家的恩人,你选哪个?你母亲选哪个?” 自然是前者。 沈明珠垂眸说,“都听母亲跟父亲的。” 柳氏这才笑着又同他说起别的,比如朝家如今的权势,比如他若是出嫁那得何等风光。 沈家大门关上,所有声音隔绝在那表里不一的府邸布局里。 而马车上,车刚往前走,朝颜就忍不住跟颜节竹说,“爹你没见过元宝,真是太像了太像了。” 颜节竹疑惑,问岁荌,“可否详细说说?” 元宝是被捡回来的这事在小县城的街上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当时张氏还提着东西去永安堂领养过他呢。 至于怎么捡的,在哪儿捡的,别人就不知道了。 “倒是条回京的路……”颜节竹眉头拧的更深了。 路上,颜节竹同岁荌朝颜说,“大概十一二年前吧,如今的沈尚书才来的京城,她因才能出众,是从地方调上来,刚到礼部时也只是个小官,熬了十年才坐到现在的尚书一位。” “我印象里她夫郎柳氏一直随行,连来京城都是一路跟着,所以被人称赞说是结发妻夫情深似海,沈尚书可能碍于这个原因,多年来没纳过侍,免得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好。” 礼部,最在乎的就是脸面名声。 “后来大概八年前,沈大人坐稳了侍郎一职,便从老家接回两人的儿子,说是在地方上生的,只不过孩子从小跟着奶爹爹长大,以至于不认亲爹,这才有当年的谣言。” 颜节竹疑惑,“元宝到底跟柳氏能有多像呢?” “毕竟沈明珠你们也见到了,他的长相就已经跟柳氏很像了,跟他母亲沈尚书也极像,说不是两人亲生的估计很难服众。” 岁荌差不多理清了,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握紧,轻声道:“极像,几乎一模一样,您见着就知道了。” 朝颜跟着重重点头,“见过元宝的人都不会怀疑他是柳氏亲生的。” 朝颜觉得,“谣言说不定是真的,元宝可能才是柳氏的亲儿子,那沈明珠就是假珍珠。” 她顺势说,“爹,我怎么能娶个假的呢,这亲事还是算了吧。” 朝颜满脸期待,颜节竹伸手推开她的脸,“联姻一事,得问过你娘才行,至于元宝……” 颜节竹问岁荌,“你的意思是?” 颜节竹是何等聪慧,他刚才听岁荌的语气,像是想把人接过来。 岁荌点头,“不管是真是假,他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一切都是我们的猜测,内情还得好好查查才行,只是,”颜节竹顿了顿,“如果元宝被人抛弃真的内有隐情,确定此事要告诉他?”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要是得知自己被人鸠占鹊巢多年,母父那般疼爱别人,得多难过。 且沈尚书沈主君要是不知道儿子是假的还好,如果明知沈明珠是假的但还是疼了这么多年,这对元宝来说太残忍了,他得多绝望啊。 岁荌脸色有些难看。 颜节竹也不是平白猜测,他苦笑一下,“你是不知道沈尚书这人最好脸面,不管儿子是真是假,鱼目换珍珠这种事情不能出现在她府上,所以就算是假的,她也会变成真的。” 沈尚书好不容易坐在今天这个位子上,哪里容许身上有不好的传闻影响她的仕途呢。 岁荌沉默了一路,没再说话。 马车直接进了朝府,才缓慢停下。 三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朝颜先下车,随后把颜节竹扶下来,最后是岁荌。 岁荌蹲在车前,看着两人轻声说,“我要接元宝进京。” 她道:“不管真相如何,我陪他面对,我相信我的元宝。” 她永远相信她的小狗。 捡来的物件可能要还给失主,但她养大的小狗,永远是她的,谁也抱不走。 否则,别怪她吃人。 76. 076 “我喜欢姐姐,想嫁给她当夫郎…… 接元宝一事完全由岁荌拿主意,但跟沈家取消联姻一事因涉及朝政,得由朝文淑点头才行。 晚上吃饭的时候,朝颜一直在朝文淑耳边念叨,“娘,我不想娶,我怎么能娶个假的呢。我跟元宝是朋友,我要是娶了沈明珠以后还怎么跟元宝当朋友啊。” 朝文淑拿起公筷又开始一言不语地给岁荌夹菜,确保她面前的盘子是满的才放下筷子。 岁荌边吃饭边听朝文淑说话,看她怎么处理这件事。 朝文淑手搭在腿面上,正色看向朝颜,不疾不徐地问,“你有证据证明沈明珠不是沈尚书的儿子吗?” “那不明摆着吗,元宝长得跟沈主君一模一样!”朝颜寻求证人,看向颜节竹跟岁荌,“你不信你问爹爹,问岁荌姐,大家都看见了。” 朝文淑不看任别人,只看朝颜,“颜儿,这些事情本应等你进入官场再慢慢教你,但既然碰上了我便多说两句。” “元宝长得跟沈主君一样,那你可曾知道,沈明珠跟沈大人以及沈主君长得也很像,所以才没人将假少爷的传言当真。” “你说沈明珠是假的,就要有十足的证据才行,出手便要将这事钉死,光靠口头说说没用。” 朝颜嘴巴张张合合,最后放弃地耷拉下脑袋,“等元宝进京不就有证据了吗。” “若是沈大人说她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呢?若是沈府上下全部否认不承认元宝呢,你当如何?拿刀要挟沈主君,让他站出来为你说话?” 这个朝颜完全没曾想过,她惊诧地张开嘴,失声道:“哪有爹爹不愿意认亲生儿子的呢?失而复得,不应该很激动很高兴吗?” 她看向桌上其余几人,岁荌端着饭垂下眼睫安安静静吃饭,颜节竹伸手轻轻抚朝颜后背,抬眸同朝文淑说,“许是咱们家里过于干净,给了颜儿错觉。” 并非所有人家都家庭和睦母父相爱,也并不是所有母亲父亲都爱孩子。 如果这个即将出现的儿子可能会毁了她们一家苦苦维持多年的和谐局面,毁了坦荡的官途跟良好的名声,那这个儿子便可以舍去。 对于某些母父来说,有时候儿子的真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的生活不被影响,表面的平静不被打破就行。 朝文淑温声道:“礼部尚书沈云芝因她夫郎柳氏很得太君后喜欢的原因,在朝中并非毫无根基,如果我们贸然跟沈府交恶,怕是会被她反咬一口。” “如今是多事的时候,朝家不能有任何失误,否则安王翻案一事,皇上便会少一个助力,岁荌跟即将进京的元宝也会陷入危险中。” 岁荌在京中行走,如果没有朝家庇护,可能会有杀身之祸。这时候的朝家要比平时还要谨慎,以防万一。 朝颜看了下岁荌,又想想元宝,颓然低头说,“我知道了。” 朝文淑这才把手拿上来,端起饭碗吃饭。 她唱完白脸,讲完了利弊跟大道理,现在轮到颜节竹唱红脸了。 哪怕朝颜已经十三四岁,颜节竹还像哄宝宝一样站起来将她揽在怀里,温热的手掌搓着朝颜的手臂,脸贴在她头,“颜儿乖,母父岂能不顾你的意愿让你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呢。” 朝颜眼睛瞬间亮起来,“真的?” 岁荌,“……” 小胖真好哄。 颜节竹笑着说,“慢慢来,想要绊倒沈云芝得从暗处下手。至于亲事,定亲而已又不是让你立马娶他。我们先以你科考为由拖一段时日,然后从长计议。” “你看,朝堂争斗就这般复杂。如果你得了名次,将来在朝堂上就能为你娘多一分助力,朝家的位置也会更稳固一些,”颜节竹循循善诱,“你说对不对?” 朝颜重重点头,肯定道:“自然,爹你放心,我吃完饭就去看书!” “乖孩子。”颜节竹红脸唱完,拍拍手优雅地抚着身后衣摆坐下继续吃饭。 岁荌端着碗,听得目瞪口呆,险些想鼓掌。 朝主君三两句话的功夫就把朝颜的注意力从不想娶沈明珠身上转移到她即将面临的科考身上。 既安抚了朝颜表明母亲跟父亲十分疼爱她并会尊重她的意愿,同时又给足了朝颜冲刺状元的动力。 高手,高手啊! 她以前教元宝的时候,可没这手腕。 原来这就是人家的爹爹啊,教科书般的父亲! 饭桌上的气氛甚至从刚才的压抑低沉,变成现在的活力十足。 颜节竹坐下后正好对上岁荌钦佩的视线,笑着朝她无声眨了一下右眼睛。 “对了,接元宝的话,我修书一封由母亲出面去说。”朝文淑看向岁荌。 不然突然接人进京,元宝可能会起疑,刘长春跟何叶也会担心。有老太太作保,刘长春妻夫会放心很多。 岁荌拿起公筷,站起身给朝文淑夹菜,“多谢伯母,辛苦了。” 朝文淑抿唇点头,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只道:“无碍。” 朝文淑说完不由反思自己的态度是不是过于生疏客气了,于是又拿起公筷开始给岁荌夹菜。 岁荌,“……” 吃罢饭各自回去休息,岁荌躺在床上迟迟睡不着,脑子里开始想沈明珠跟元宝的事情。 她依稀记得自己穿的这本是什么书来着? 哦好像就是真假少爷吧。 那既然元宝是真少爷,按着套路,他必将一路复仇回到京城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岁荌皱巴着脸想,别的还行,这对母父就别要了吧,也不能什么垃圾亲情都往怀里揣。 元宝被她跟师父师公捧在手心里长大,并不是个缺爱的性子,不会饥不择食到捡垃圾感情吃。 除了复仇,元宝做为主角,不得有个官配?那她岁荌在元宝的书里充当什么角色呢? 女主?很明显朝小胖的配置更像是能为元宝撑腰的女主角啊…… 朝家的权势,疼爱孩子的母父,和谐的家庭关系,朝颜的科考前途,以及两人相仿的年纪,怎么看怎么般配。 原本该娶假少爷沈明珠的朝颜,遇见了真少爷元宝,于是一见钟情并帮他夺回属于他的家人跟身份。 岁荌翻了个身,侧躺着,手里握着装了元宝小衣的荷包。 她想,如果元宝没遇到自己,或许会长成一个缺爱的性子,朝家的温馨活泼氛围刚好能治愈他。 沈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对于书中元宝来说好歹是生身母父,心中虽有膈应,但可能也会做对表面父子母子,当他的沈家嫡子。 所以,岁荌想,她是什么角色呢? 路人甲?恶毒女配?还是大冤种? 岁荌翻来覆去想不通,最后干脆直接坐起来。 去他的,管它什么剧情什么真假少爷,反正她得是主角! 她在她《岁荌暴富人生》的书里,必然是个一路向上的逆袭主角! 鉴于元宝那么喜欢她,还偷偷塞了小衣,肯定是男主。 岁荌心情舒畅起来,美滋滋躺下,掏出荷包里的小衣拿在手里揉搓,哼哼着想: 幸好你喜欢我,你要是跟人跑了,我腿给你打折养在金屋里! 岁荌攥着小衣贴在胸口处,轻轻叹息。 她都想他了。 既然打算接元宝过来,那肯定不能从京城派个马车颠颠地过去然后再颠颠地回来,那也太耽误功夫了。 再快的马车跟轻飘飘的书信比起来,那还是信件更快。 朝文淑是夜里写的信,清晨让王管家送到驿站,加急邮驿回去,这样三五天左右远在小县城的朝老太太就会收到信件,由她安排马车送元宝进京。 信寄出去的时候,元宝还在岁荌的房间中睡觉。 仔细算算岁荌走了都快半个月了,这期间元宝留在小县城肩负起算账做饭的事情。 岁荌刚走那两天,元宝把自己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恨不得什么活儿都由他来,忙得像个陀螺。 何叶知道元宝这是想岁荌了,所以想用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你要是实在想的难受,就哭出来吧。”何叶柔声劝元宝。 元宝翻看手里的账本,微微摇头,“我答应了姐姐要乖乖的,所以不能哭。” 元宝温顺地朝何叶笑,“师公放心,我好好的。对了师公,晚上想吃点什么,我来做。” 他表现的过于平静,何叶反而更担心,“都行,你要是累了咱们叫席面也行。” “不累。”元宝合上账本,挽起袖筒准备去做饭。 最近几日他都按时去书院,按时回家,甚至按时吃饭,将自己吃得饱饱的。 不过因为他一舞动书院的原因,跟他示好的女学生又多了些许,所以最近沈曲天天接送元宝,免得他被人纠缠。 书院里,周萃薇跟周明钰也出面警告过,不许女学生私下骚扰男学子。 虽然岁荌不在家,元宝将自己照顾的特别好,不让她操半分心。 他甚至给岁荌写了信,只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寄,最后只得都仔细收起来压在首饰匣子下面。 元宝白天还好,有曲曲有师父师公有夫子她们陪伴,倒是不会刻意去想岁荌,但到了晚上便总忍不住思念。 元宝红着耳朵想,他给姐姐准备的惊喜姐姐发现了吗。 姐姐看到了定要指着他的鼻子问他知不知羞,竟往女人的衣服箱子里塞自己穿过的小衣。 元宝双手捂着脸,不能细想。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奈何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太想姐姐了。 往常她只离开三五日便会回来,这次走了足足半个月,而且归期未定。 元宝抱着被子侧躺着,身体蜷缩起来,跟床尾睡觉的冰粥一个姿势,脸都埋在被子里。 他想姐姐抱他,想姐姐抚着他的背安慰他,想姐姐柔声笑着说“我回来晚了”。 思念就跟酸涩的藤蔓一般,在心底借着暗夜肆无忌惮地生长,将他的整颗心都拢在其中,慢慢收缩缠绕,让他心底泛起酸楚,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脆弱,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元宝想用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奈何连曲曲送的精修版《避火图》都没用。 一想到姐姐不在身边,他就觉得那些缠绕在一起的身体看着都索然无味。 夜深,外面响起棒子声,差不多子时了。 元宝竖起耳朵静静听外头的动静,随后下床穿鞋,抱着书袋轻手轻脚地开门。 他狗狗祟祟地探头朝外左右看,见院里所有光亮都没有,这才踮着脚尖慢慢跨过门坎,随后转身将门关上。 元宝动作轻盈地像只猫,悄悄来到岁荌房间门口,推门进去。 门关上,元宝后背抵着门板舒了口长气。 姐姐走的时候,房间是他收拾的,这两天为防止自己过于想念她,元宝都没进来过。 岁荌的屋子里没什么太多摆件,只放了必需品,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可能因为家里放了太多药草的缘故,导致她屋里一直有股清冷的药味。 元宝闻习惯了,不觉得奇怪,只觉得安心。 他扑到岁荌床上,抱着她的被子狠狠地吸了一口—— 太阳的味道。 “?”元宝皱巴着脸,坐在床上又抱起岁荌的枕头闻。 师公是不是趁他去书院的时候,把姐姐的被子晒过了啊? 元宝不死心,眼睛偷偷看向旁边那个乌黑的衣柜。 他点了油灯,灯芯剪去大半,只留豆粒大小的烛光,够他照明就行。 元宝打开衣柜,像只站在米缸里的老鼠,一时间幸福到恨不得嘤嘤出声。 这么多衣服,选哪件抱着睡呢? 元宝挨个挑选。 这是姐姐外出时常穿的,这是姐姐在家穿的,这是姐姐洗完澡穿的中衣。 其实还有亵裤什么的,元宝红着脸不看多看,只伸手拿出一套中衣抱在怀里。 衣柜里残留着岁荌身上的气息,沾染到了衣服上。 元宝站在衣柜前面,抱着折叠好的中衣,低头用力嗅了嗅,慢慢红了耳朵。 姐姐。 他披着岁荌的中衣,趴在岁荌的床上,盖着岁荌的被子,就着微弱的油灯光亮,从书袋里把《避火图》掏出来。 刚才在自己屋子里怎么都看不进去的书,换个地方翻看,好像更刺激了。 元宝脸通红,好几次都伸出手指遮住图中那两个人相连的关键地方,然后自欺欺人地想: 我是在看动作,看动作。 元宝原本想着,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他就能睡着了,结果几页图看下来,他身体越发滚烫。 更想岁荌了。 想跟姐姐亲亲,想跟姐姐贴贴。 元宝是头回在清醒的时候有这种念头跟欲-望,羞到脸红如血,趴在岁荌床上,手指攥紧她的床单,额头抵着岁荌的枕头轻轻磨蹭,无声喊: 姐姐,岁姐姐,岁荌。 他想要。 小腹滚烫,像是跳舞发力时那般绷紧。 少年人的特征起来的格外明显,元宝脚趾头蜷缩,身体整个贴在岁荌的床单上,双臂枕在脸下,红着双耳朵忍了许久,那股热意才慢慢淡去。 他抱着岁荌的枕头哼哼唧唧,如果是姐姐在,他立马学冰粥,赖皮地躺在她床上,翻着肚皮撒娇,非要让姐姐摸摸才行。 元宝就这么在岁荌床上睡了一夜,第二日天没亮就爬起来收拾床铺,恢复成没人睡过的样子,把中衣放好,然后抱着自己的书袋子悄悄回自己房间。 一连十天,他都做贼一样睡在岁荌屋里。 有几次实在没忍住,对着岁荌的被子蹭了出来。 因为是头一回,他羞耻到全身泛红,好半天没敢承认那是自己干的事情,并连夜给岁荌换了床单被罩,第二日栽赃在冰粥身上,说猫猫跑进去了。 冰粥:“……” 它习惯了喵 本来他换房间睡,何叶全当不知道,只是见他这两日眼底有些疲惫,不由心疼起来。 何叶趁元宝不在家,叹息着问刘长春,“元宝这样来回折腾怪累的,要不然我主动提出让他去大宝房里睡呢?省得他半夜去清晨再回来。” 元宝以为自己睡在岁荌房里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没有半分痕迹,殊不知他第一夜过去的时候,就被摸黑起夜的刘长春看见了。 碍于孩子脸皮薄,她跟何叶就没当面说出来。 元宝甚至以为刘长春跟何叶还不知道他跟岁荌好上的事情,然而—— 何叶亲眼看见他跟岁荌亲过嘴。 啧啧,傻小狗。 刘长春笑着撇嘴摇头,“让他折腾去吧,你要是说出来,元宝脸皮那么薄,肯定羞死。” “我就是觉得他这样太累了,眼底都有青色了。”何叶叹息。 前几天还好,最近两日元宝可能没睡好,眼底明显有了青色。 刘长春拨动算盘,笑着道:“小年轻身子好,你我不用管。” 何叶这才作罢。 傍晚散学回来的路上,元宝靠在沈曲肩上昏昏欲睡。 沈曲疑惑地探头看他脸色,轻声问,“元宝,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啊?怎么瞧着这么困?” 他好奇,“想岁荌姐姐啦?” 元宝闭着眼睛,用鼻音轻轻应,“想。” 元宝额头抵着沈曲的肩膀,蹭了两下,软软糯糯的声音,含含糊糊说,“我好想她。” 沈曲听得心都软了,伸手揽着元宝的肩膀哄他,“乖哦,岁荌姐姐办完事情就回来啦。” “不过”沈曲双手捧起元宝的脸,看他眼底的淡淡青色,嘿嘿笑,“老实说,想岁荌姐姐的时候是不是干什么坏事啦?” 元宝本来耷拉着眼皮,听沈曲这么问,眼睛陡然睁大,“啊?” 他装傻充楞,身子试图后撤,把脸从沈曲掌中收回来,“什么、什么坏事啊?” 沈曲伸手挠元宝侧腰上的痒痒肉,“小元宝,长大了啊,跟我装起来了。你说不说,说不说?” 元宝怕痒,边笑边躲,被沈曲避到了角落里,只能握住他的两只手腕求饶,“哈哈我说我说哈哈,曲曲大人饶命,我都交代哈哈。” 沈曲这才收回魔爪,“快坦白。” 元宝眼睛里都笑出了泪水,他抬手擦掉,被水洗过的眼睛更显清澈干净,加上眼尾泛红,透着股说不出的柔弱委屈劲,让人想把他拉进怀里亲亲抱抱。 沈曲险些没扛住元宝的美色,从而心软的放过他,幸好他更想知道元宝干了什么事情。 被沈曲这么盯着,元宝开始不好意思起来,他捏着腿上的衣服,揉搓了半天都没想好怎么开口。 最后还是沈曲问一句他答一句。 沈曲睨着元宝,“想岁荌姐姐的时候,是不是看《避火图》了。” 元宝诧异地抬眼看沈曲,心道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不由轻咬下唇,红着耳朵点点头,“嗯。” “看的时候,是不是摸摸了?”沈曲伸手戳元宝小腹,指向甚是明显,元宝想装傻都不行。 元宝这下连脸都红了,连头都不好意思点,只别开视线,心虚地煽动眼睫,没看沈曲。 他的表情已经给了答案。 沈曲笑,单手遮在唇边,凑近元宝滚烫的耳廓边,小声说,“元宝,要节制啊。” 怪不得当初他拿这书去问明钰姐夫的时候,明钰姐夫含糊地说了句要节制。 元宝从头红到了脖子,双手捂着脸企图远离沈曲。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羞答答地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眼睛问沈曲,“你怎么知道的?” 沈曲伸手摸元宝脸蛋,“因为我突然觉得你长开了。” 元宝疑惑,“长开?” “怎么说呢,”沈曲手指点着下巴,皱眉想词,随后眼睛一亮,说道:“就跟周山长院子里的白月季花一样,从原本的花骨朵一夜之间慢慢变成含苞待放的花苞了,离彻底绽开只差一点时间。” 元宝以前脸上还有些青涩,偶尔看起来像是没长大,如今却趋于青涩跟成熟之间。 眉眼虽然还是那个眉眼,五官也是那个五官,只是猛地看过去,好像变了很多。 更精致好看了,也更像个可以说亲待嫁的小公子了。 元宝听完却是皱起眉,担忧起来,“我长开了会不会不好看啊?姐姐会不会不喜欢这样的我?” 沈曲捏元宝的脸蛋,“傻宝,岁荌姐姐肯定稀罕死现在的你。” 他这种半开不开的模样,太诱人采撷了。 沈曲不信岁荌姐姐忍得住,元宝这样鲜嫩肥美的翡翠白菜,岁荌姐姐这种饿了好多年的“老”牛,恨不得把他连根都吞掉,怎么可能不喜欢。 “怪不得最近跟你示好的人变多了,”沈曲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因为你更好看了。” 褪去了幼态,更让人心动。 元宝被沈曲夸到脸蛋泛红,抱着他在他肩上蹭脸蛋。 元宝想,自己这种变化连沈曲都看出来了,师父师公说不定也知道了。 知道他喜欢姐姐。 回到家以后,元宝挽袖子做饭,特意炖了条鱼。 “今天这么丰盛啊?”刘长春人还没坐下,就已经先拿筷子弯腰尝了口鱼。 她品了品,随后朝元宝赞扬地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手艺跟大宝不相上下。” 元宝笑,“那师父多吃些。” 刘长春虽口口声声说岁荌走了她就克扣元宝口粮,然而实际上三人伙食比之前还要好。 何叶怕元宝没胃口,还张罗着叫席面过来。刘长春更是天天溜达着去糕点肉脯铺子给元宝买零嘴,换着花样让他吃。 她主动出门花钱,这还真是不常见。 起初糕点铺子老板还伸头朝外看天气,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再后来习以为常,直接招呼,“刘掌柜来给儿子挑零嘴啊,今日有新货。” 连零食都不缺元宝吃,更别提鱼肉了。 何叶洗完手过来,也柔声说,“今日饭菜好香啊,元宝辛苦了。” 等两人坐下,元宝才深吸一口气,看向刘长春跟何叶,“师父师公,我跟你们坦白一件事情。” 刘长春跟何叶纳闷地看向元宝,见他坐得笔直端正一脸认真,也跟着放下筷子。 刘长春跟何叶对视一眼,不知道元宝要说什么,刘长春道:“元宝,你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没什么坦白不坦白的,反正我们都支持你。” 元宝心里软了一下,更觉得不能瞒着两人。 他神色专注认真,搭在腿面上的双手紧攥衣服,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开口说,“师父师公,我喜欢姐姐,想嫁给她当夫郎。” 场上安静了一瞬。 元宝忐忑起来,掌心里的衣服都被他抓皱了,琥珀般的眸子在刘长春跟何叶之间看来看去。 刘长春又把筷子拿起来,伸胳膊夹鱼,“哦这事啊,我还以为怎么了呢,这不算事儿。” 元宝:“?” 这还不算事儿? 何叶笑,柔声说,“我们早就知道了。” 元宝:“??” 早知道了?? 刘长春点头,“大宝瞒不住事儿,早说了。” 元宝:“???” 他怎么不知道??? 元宝一脸懵,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很是好玩。 何叶笑着抚他的脸,“你嫁给大宝我更开心了,我本就舍不得你外嫁,如今更是两全其美。” 刘长春跟着补充,“嫁妆跟聘礼都是自家的,不会便宜外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让元宝根本插不上话,只懵懵地听。 “还有啊元宝,”何叶说,“大宝那屋空着也是空着,你要是想她了,直接进去住就是,别来回折腾,眼底都青了。” 元宝跟只被扔进油锅里的虾一下,瞬间就熟透了。 他看何叶,何叶只是温柔的笑,刘长春招呼两人,“吃饭吃饭,孩子脸皮薄,不说这些。” 元宝握筷子的时候,连哪边是头都没分清。 他坦白之前,还担心何叶跟刘长春会说什么呢,虽说不担心两人凶他,但可能会说落两句,比如“姐弟情啊”“比如他分得清什么是喜欢吗”“比如要不要再想想”,结果都、没、有! 她们甚至早就知道了! 感情他最近做的这些事情,是自己捂着自己的眼睛啊,别人其实看得清清楚楚。 元宝脸红死了,但又有点开心。 她们知道了,却很支持他。 元宝大口吃饭,掩饰嘴角笑意。 以后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喜欢姐姐,可以随意在药铺里亲吻她而不怕被师父师公看见。 恋情被发现,元宝当天晚上就搬进岁荌的屋子里住。 光、明、正、大! 何叶笑他,“怎么像个独守空房的小娇夫一样。” 元宝只是抱着他撒娇。 结果正式住进岁荌屋里后,他便来了癸水。 元宝,“……” 这时间赶得也太巧了吧! 元宝看着被染红的被罩床单,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跟师公解释。 他今天真的很清心寡欲,都没想那事,更没有心绪波动,但却来了月事。 其实算算时间,他的确该来癸水了,曲曲跟他一般大,上个月就来了,还跟他分享了月事带的用法。 那时元宝陪他去买这些东西,也给自己买了一份,现在正好用上,不至于手忙脚乱。 男子来了癸水意味着真正长大,可以嫁人生子了。元宝想,自己长开了可能也跟癸水来了有关系,才不是他不节制呢! ……反正他不承认。 知道他来了月事,何叶甚是高兴,说元宝长大了,还给他包了个红封。 “我带你去买些要用的东西,”何叶挽着元宝的手,“怎么用你会吗?不会没事,我教你。第一次来肚子疼不疼啊?如果腰酸肚子疼一定要说。” 何叶让刘长春去煮银耳红枣莲子粥,“回头让文元去酒楼给你买只炖好的鸡回来,好好补补。” 元宝感觉自己不像是来了月事,反而像是坐月子。 他被照顾伺候的太好了,坐在床边软软唧唧地抱着何叶撒娇,“想吃鱼。” “买,都买,”何叶抚着他的长发笑,“想吃什么都买。” 别说鱼了,鲍鱼跟鱼翅也有。 “姐姐要是在家多好。”元宝又想岁荌了。 他晚上写信,把来癸水一事在信中告诉姐姐。 信虽寄不出去,但却记下了他此时的情绪跟感情,日后可以拿出来读给姐姐听。 元宝夜里还在想岁荌,谁知第二日,朝老太太便亲自上门,说打算亲自送他进京见岁荌。 元宝:“???” 惊喜来的太突然,他有些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