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心机

作品:《美人善谋

    梦时在后院磨剑,一直磨到了雨停。


    幽暗光线里,那柄剑仍是灰头土脸毫无凌厉之色,俨然是最末等的兵刃。


    顾不言说得没错,这就是一截破铜烂铁。


    他咬了咬牙,兀地将剑狠狠插进泥地里。


    剑柄轻晃,晃出一阵“噗噗”轻响。


    似是他无奈的声音,亦是他愤怒的声音。


    少年起身进屋,身上水珠淋了一路。


    继而他再从前门出屋,纵身跃上屋顶。


    抬眸看去,屋脊上已空无一人,而在不远处的甬道里,顾不言正踽踽走向宅子大门。


    他胸间一松,舒了口气。


    还好,顾不言走了!


    还好,他们今夜不会同房!


    他收起戾色,也纵身跃下了屋顶。


    东厢房里,金毋意已沐浴完毕,正对镜绞发。


    她怔怔盯着镜中的自己,心头茫然无绪。


    从金家出事走到今日,看似是抽丝剥茧寻得真相,却也是步步坎坷越走越无路。


    跨越二十年的那个事件——令无数人卷入、令无数人丧命的那个事件,最终的肇事者却指向她和他的家人、指向她和他自己。


    老天爷似开了个荒唐的玩笑,令他们无法自处、无从心安。


    今夜临别前,她问:“大人不留宿么?”


    他回:“不留宿。”


    她问:“时辰不早了,大人要去哪里?”


    他回:“我就想在城中走一走。”


    她又问:“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顿了顿:“我还需要时间想一想。”


    他满身狼狈,满目黯然。


    与他相识日久,她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


    她想,那夜冒雨走回世安苑的自己也如他此刻这般吧?


    她想,其实她和他都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吧!


    她又想到了那两个玉佩。


    原来它们并非什么四方军暗符,而是德妃给两个儿子的信物。


    既然如此,蒋依依那快玉佩又从何而来呢?


    她脑中闪现出一个可能,却最终将那个可能压了下去。


    此时承明殿里。


    冷承业屏退了所有宫仆,又开始吸食五石散了。


    在一片缥缈的梦境里,他好似回到了自己十四岁那年。


    那年随先帝南巡,他被侍卫们众星捧月般护在中间。


    他可是先帝唯一的皇子,是那把龙椅的唯一继承人。


    倘若出丁点差错,必动摇国本。


    故,再严密的防卫也是理所应当。


    但他讨厌那帮跟着他的侍卫,讨厌他们时时都拘着他。


    于是寻了个空档,偷偷逃离行宫,想要看看外头的天大地大。


    只是没想到啊,这次出逃,竟经历了此前从未经历过的光景。


    他几经辗转,迷路了。


    问了好多人,鞋子都走破了,却是再难回来。


    身无分文,饥饿难耐。


    曾经锦衣玉食,如今却流落街头。


    哪怕是流落街头,他也讨不到一口饭吃。


    他比不上别的乞丐那般机灵和敏捷,哪怕等到一口施舍,也要无端被人抢去。


    一朝太子,转眼成乞丐。


    这是何等荒谬、何等离奇之事。


    他对自己的任性追悔莫及,却也无计可施。


    饿得奄奄一息之际,他寻了处草垛,蜷着身子躺下来,看着阴沉的天幕怔怔发愣。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曾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金尊玉贵。


    没成想,离开那道宫墙后,他竟不名一文。


    竟要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真狼狈、真不堪啊!


    他眼前好似出现各种山珍海味,由宫仆一一喂到他嘴边。


    他好想吃,想吃得得饱饱的再离开世界。


    后来他眼前的山珍海味变成一张姑娘的脸。


    那张脸脏污不堪,却是笑意盈盈。


    姑娘说:“怎么,没本事抢吃的,倒有本事等死?”


    他虚弱地摇头,饿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姑娘便托起他的脑袋,给他喂水,又给他喂了一块松软的饼子。


    那块饼子软得像罗纱,比他之前吃过的所有饼子都好吃。


    姑娘救活了奄奄一息的他。


    自此,他便与她结成了同生共死的“盟友”。


    一起寻找食物、一起流离迁徙。


    姑娘比他机灵,也比他更豁得出去,往往一上街就能觅到食物。


    在那段艰辛的日子里,看似孱弱的姑娘以一己之力,顺利地养活了他。


    姑娘问:“瞧你这副面皮白净的模样,莫非以前是官家公子?”


    他黯然摇头,不敢道明身份。


    姑娘便笑了笑:“不说也没关系,反正往后你若有机会过上好日子,可要记得拉本姑娘一把。”


    她的笑如一道光,照亮了他眼前所有的晦暗。


    他乖乖点头,也对她笑了笑。


    直至两月后他被宫中暗卫寻到,他也未曾向姑娘道明身份。


    那时姑娘出门觅食,他一个人躺在草垛里晒太阳。


    暗卫没给机会他告别,便将他带回了宫中。


    先帝自是狠狠训了他一顿,末了他又被传至慈宁宫训话。


    那时的太后还是中宫皇后。


    她背朝他立于殿内,一袭华服灼灼闪耀。


    不待他行礼,她便冷声开口:“你若再晚回来十天,这太子之位便不保了。”


    他蹙眉,不解:“莫非那冷宏宇敢觊觎父皇的江山?”


    顾怡这才转过身来,神情冷峻,语气低沉,“并非那冷宏宇,而是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弟弟,冷不归。”


    他猛然怔住,不可置信。


    他自以为是宫里唯一的皇子,没成想,竟还有个双生弟弟。


    顾怡继而句句铿锵,将德妃产双生子,及先帝将冷不归囚于断头岛之事细细道来。


    末了又补一句:“双生子之事乃宫中秘辛,你此次离宫亦是秘而未宣,往后你行事切不可再随心所欲恣意妄为,否则,说不定哪日便会被那冷不归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


    他犹如被人猛击一闷棍,有些反应不及。


    无措地摇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父皇不会如此待我的。”


    顾怡冷哼一声:“你可别忘了,冷不归也是他的亲生儿子,眼下不照样被他囚在断头岛么?”


    他握拳,半晌无言。


    顾怡随即吩咐:“你先去东宫好生安顿,宫外之事,本宫自会去处理。”


    他一顿:“皇后指宫外何事?”


    顾怡神色不变:“自然是将那群见过你真容的乞丐灭口,其中也包括那名姑娘。”


    他据理力争:“那姑娘对儿臣有恩,还望皇后饶她一命。”


    她反问:“饶她?之后呢,你将如何?”


    他嗫嚅着,“儿臣……想娶她为妻!”


    他答应过她,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


    顾怡一声冷笑:“你将来可是一国之君,你身侧皇后却是一名乞丐,皇家体面何在,你父皇的颜面何在?你不怕天下人笑话么?”


    他据理力争:“儿臣不怕笑话,儿臣会找父皇好好解释的。”


    “幼稚。”


    顾怡厉喝一声,容不得他再辩解半个字:“桂嬷嬷,护送太子回东宫。”


    桂嬷嬷低声应“是”,忙差人在门外备好了步辇。


    冷承业气汹汹地看她一眼,甩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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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次月,先帝便驾崩。


    冷承业登基成为新一代帝王。


    他开始着手调查双生子事件,这才得知许定坤乃当年知情人,这才得知自己的生母死于太后之手。


    他不能让这江山落入旁人之手,尤其是落到冷不归手里。


    出宫两月,他看尽人世冷暖,深刻知晓了权势的重要。


    他定要将这权势牢牢握于自己掌中。


    他首先以雷霆手段将许定坤族诛。


    且还借机杀死了冷宏宇。


    继而派影卫去断头岛刺杀冷不归。


    只是,影卫有去无回,刺杀无果。


    冷承业只得静侯时机,


    并开始着手寻找那位救他的姑娘。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派出去的人手几乎搜遍整个周国,却无那位姑娘半点音讯。


    他想,或许她真被太后杀死了吧?


    她会死在什么地方?


    死前会想什么呢?


    会想到他吗?


    会想到他要给她好日子的承诺吗?


    倘若知道是他连累了她,她会后悔救他吗?


    茫茫世间,他尊敬的父皇会用别人来取代他。


    而养大他的皇后却是他的杀母仇人。


    偌大的皇宫如一个斗兽场,明枪暗箭、尔虞我诈,处处是心机,遍地是陷阱。


    除了那位姑娘,他再找不到一个真心人。


    可是他也再找不到那位姑娘了啊!


    自此经年,他只纳妃,不立后。


    他以此报复太后,亦是报复自己。


    夜,无比寂静。


    如幽暗深渊!


    五石散渗入血脉,令他在缥缈的幻境里无力自控。


    他享受着与那位姑娘在一起的快乐。


    亦承受着失去那位姑娘的痛苦!


    不由得潸然泪下,失声哽咽。


    直至血液里五石散的作用慢慢消解,他才从幻境里缓缓抽离。


    在龙榻上歇息片刻后,他重整衣衫,饮了口茶水,唤了声“来人”。


    影卫张端子从殿后跨入:“皇上请吩咐。”


    冷承业放下茶盏,漫不经心地问:“那边情形如何?”


    “卑职可以确认,孙道清死前定向顾不言透露了什么,致顾不言这两日郁郁不展。”


    冷承业一声轻笑:“还能透露什么呢,自然是那桩旧案。”


    张端子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冷承业盯着眼前一片虚空,语气低沉狠戾:“抢走金家女就算了,如今竟还有意与朕做对,朕自然要取了他性命。”


    张端子顿了顿:“顾不言武艺高强,一般人怕是难以近身。”


    冷承业轻舒一口气:“要抓他,何须硬碰硬。”


    “皇上的意思是?”


    “找准他的软肋,他自然会前来送死。”


    冷承业满面阴沉,语气笃定:“他可是个大孝子啊,先将那冯氏接进宫吧。”


    “若太后问起,卑职该如何应对?”


    冷承业目露不屑:“直接回复,是朕的意思。”


    张端子垂首应“是”。


    当日趁着顾不言上值的时辰,太监来贵亲临顾府,接冯氏入宫。


    冯氏起先颇为疑惑:“敢问公公,皇上找老身究竟所为何事?”


    来贵故作恭敬地笑了笑:“皇上说顾大人整日忙于朝务,当真是劳苦功高,皇上为表谢意,特差奴才前来接老夫人进宫赏荷,还望老夫人莫要有顾虑。”


    冯氏自是觉得不对劲,却也不好当面拒绝。


    客气地虚礼一番后,偷偷朝秋玉使了个眼色后,继而坐上了宫中的轿子。


    随着一声“起轿”的唱喝,秋玉也提脚从后门出了顾府,朝着北镇抚司的方向匆匆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