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篇2

作品:《玉露凝棠

    准确来说, 是看着她身旁的喻凛笑。


    她不过是捎带上的。


    也是,如果没有喻凛一道随行,他怎么会大费周章带着人过来客栈寻找迎接套近乎。


    不过是想着能够有什么利益可图谋罢了。


    此行过来已经足够隐蔽, 没有想过告知方家,不料还是被方家的人给堵住了。


    方幼眠是做过到蜀地会撞上方家人的准备,可这一天真的来临,又是在她安葬了妹妹, 扫了姨娘墓地之后, 心里那股厌恶瞬间爬了上来。


    她这一生所受的苦楚, 都来源这个男人,若非他好女子颜色, 只顾愉悦不负责, 姨娘也不会早早病逝,她也不会过得如此辛苦坎坷。


    心中无尽恶心,面上还要装得不动声色。


    喻凛留心到她细微的反应, 行至她的身侧牵住她的手。


    方大人见状,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


    “嫂嫂...适才...”瞧着方幼眠的脸色不大对劲,喻初连忙凑过来跟方幼眠解释。


    适才她在客栈里面转悠,那个跑堂的说,后面有人在斗蛐蛐压赌注,喻初也去看了会热闹,只是没想到她才看一会, 还没有决定买哪只去去,然后就听见跑堂的, 说外面有人寻她。


    在这蜀地,还有人寻她?


    原本就是好奇过来看一眼,谁知竟然撞见了方幼眠的父亲, 喻初一句话都还没问,对方已经自报家门了。


    实际上,也不用自报家门,这来人的样貌与方闻洲方幼眠颇有神似,她能够猜得出来。


    幸而不用周旋,方幼眠和喻凛已经到了客栈外面。


    “嗯。”方幼眠听罢喻初慌里慌张的解释,示意她知道了。


    她这位父亲比她的嫡母还能够粉饰太平,就好似全然不知京城当中发生的事情,一口一个贤婿一口一个女儿,生怕旁边的人不知道喻凛的身份,以及跟方家的关系。


    到底是在客栈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多,怕坏了方幼眠的心绪和名声,喻凛看了方大人一眼,随后千岭意会,上前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方大人上楼吧。”


    怕有人过来打搅,客栈的天字号一层全都被喻凛给包揽下来了,上一层清净,是个说话的地方。


    方岩见目的达到了,便没有在这逗留,一起转道楼上。


    上楼之时,见到这位权倾朝野的大都督对着他庶出的女儿关怀备至,手臂一直拢护她的腰身不算,还小心给她看着脚下的台阶。


    方岩忍不住欣然,这就是方家的攀云梯啊。


    当年真是忽略他的这些庶子女们了,如今想来也是后悔,但谁又能料到,他这三个庶子女们能有这样的造化?其余的庶子庶女们无一不是方家的拖累,别说那些庶子女了,就连嫡长的几个儿子女儿,也是高不成低不就。


    看他这三个庶子女,个个生得好,命里也好。


    一个如今在朝廷得了圣眷做了大官,一举越过了他的嫡长子不说,日后还有得升呢。


    另外那个死了的不提也罢,要说最厉害的,还是他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庶长女。


    居然把瀛京序首都给拿下了。


    她既然都回了蜀地,说明心里还是有这个家,有他这位父亲的,必然是要好生把握这样的机会。


    说不定,方家就能扶摇直上了,将来又出几个朝廷高官,讲不准还能在京城落门户,挤入京城的世家高门。


    坐定之后,跑堂的上了茶水。


    方幼眠尚且没有说话,喻凛先给她挪了几碟子方糕过来,示意她吃着,不用管,眼下的局面交给他。


    两人在一处的时日也不短了,方幼眠自然知道喻凛话里的意思。


    她顺从喻凛的话茬,兀自吃她的,头也不抬。


    喻凛见她乖乖低头开始吃了,薄唇一勾,“......”


    面对方幼眠的时候笑,再抬眼看向方大人那会,眼底一片冰凉。


    一句话都还没说,方大人便感受到了威慑,心下甚至有些许慌张,面上却佯装着镇定。


    他自来熟般,“贤婿来蜀地怎么不先派人给我传话?我好提前派人收拾整理家中,接你们落脚啊,这客栈虽然不错,可到底是外面的地方,哪有家中舒坦。”


    “幼眠也是的,怎么也不领贤婿回家?反而来住客栈里,今儿我一收到信儿便立马过来了,家中你母亲已在收拾,备办了好菜好饭,如今便挪了行装跟我回去吧。”


    即便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碰上他这位不怒自威的女婿,方岩心里亦慌得有些许厉害,所以想把方幼眠给攀扯搅弄进来,好歹能够遮挡一二。


    他说了一箩筐的言语,喻凛一句话不见搭理,就这样目光幽静睥着人,方岩止不住话语凝噎,面上的笑险些挂不住。


    可他都那么说了,他这位庶女就知道吃吃吃,别说头不抬一下,她连眼皮子动都不动。


    实在是.....令人恼怒。


    “实在不敢劳烦方大人劳碌,这里就很好了。”好一会,喻凛忽而扯唇轻笑,方大人三个字也叫了无比疏离。


    虽然话里意思令人捉摸不透,但总比沉默不语好,方岩心里的石头始终落不下地。


    他又笑,攀扯着左右,“有什么劳碌不劳碌,咱们都是一家子,哪里就要这样分清里外亲疏了?贤婿这些年为朝廷忙碌,没有回来过,如今得了空,多多走动才是呐。”


    方幼眠听着,忍不住冷笑。


    里外亲疏?


    她这位父亲不是一向分得很清楚么?嫡长次序,里外尊卑,什么时候含糊过。


    “您真是好口才啊。”不等喻凛接话,方幼眠忍受不了他在这地方惺惺作态演戏,搁下银筷,似笑非笑道。


    喻凛转头看她,方幼眠朝他抿了一个笑,示意她自己可以来,叫他放心。


    何况有一些话不吐不快,她到底想看看,她这位父亲的脸皮能厚到何等程度。


    “方大人是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给忘记了吗?”


    “你...”方岩不防她忽而的忤逆。


    这一次,面上是真的有些许挂不住了,下意识便想呵斥方幼眠没大没小,但话才出来一个你,喻凛冷然的眼神便随之而来,将他欲到嘴边的斥责之语生生噎了回去。


    话语转了一个弯,方岩尴尬笑,声音弱了几分道,“这说的都是哪里话...”


    之前也从方家嫡母听到一些话,知道方幼眠可能是要摔台子了,方岩连忙找补,先做出懊悔的样子。


    “从前都是为父不好,冷落了你和你的姨娘,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为父已经深深悔过,之前是没有脸去看你们,只敢私下里派人留意着你们的动向。”


    “如今一听你们来了蜀地,立马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过来接了,你宽宏容人,就给为父一次弥补的机会吧?咱们摒弃前嫌,日后还是和和美美的一家。”


    方幼眠呵呵一笑,不愧是在官场打滚的人精,当年对着姨娘的糖衣炮弹,如今转了话头,又对着她和喻凛了。


    什么私下里派人留意动向,难道不是监视?


    真当她没见过世面,听不出来好赖话?


    “方大人的意思,是说若眠眠不原谅,便不是宽宏之人了?”喻凛指骨敲打着桌面,反问他。


    “这....自然不是。”方岩的确有那个意思,但没有想到,喻凛径直就把他的用意给挑破了。


    家里的妇人说他这位庶长女可是了不得,谁的面子都不给,便是喻家老太太都敢呛两句,说和离就和离,当真是做了喻家长房媳妇的人了。


    如今一看,坐什么位置不要紧,主要是喻凛给她撑着,有这样一位大人物在背后掌着腰身,谁说话不硬气?


    “幼眠啊,为父决计不是那个意思,父亲知道你温顺柔和,这样说,也不过就是想夸夸你,并非有意挤兑。”


    边说边避开喻凛凌然的目光,朝着方幼眠挤眉弄眼,想要她帮忙劝和,从中说几句好话,别叫他上了年纪的人,在这里如此难堪,他好歹也是她的父亲。


    但方幼眠压根就不管,明明看见了他的为难,不理就算了,低头吃她的方糕,真是气死个人。


    当着喻凛的面,即便是心中冒火,方岩也不敢发作,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这样的冷脸。


    神色憋得青一阵红一阵,最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吃了一盏茶,总算是勉强平复了心绪,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富贵,方岩又忏悔说了许多话,说他这些年不应该撇下三人,不是不去看三人,只是害怕内疚,所以没有脸去。


    “当初没有脸,如今父亲又有脸了?”


    方幼眠实在不想听他这些话了,只觉得恶心不可压制,适才吃下去的方糕都要吐出来了。


    “多年来不闻不问,当初姨娘死的时候,我只是想跟父亲要一副棺木的钱,父亲不仅避而不见,甚至让人被我给赶出去,说我晦气...”


    “弟弟如今在朝堂做官,女儿得了都督大人青睐,父亲觉得我们身上有了利用价值或可换取谋得一些利益,所以父亲便拉下脸,来找女儿,您这样做,果真是后悔了么?”


    “我....自然不是你说的这样。”方大人是想过她会直白,没想到这么直白。


    还是当着喻凛的面,径直揭露这些家丑。


    他脸上已经是遮掩不住的丑了,又不能够当场发作,想他方岩在蜀地纵横多年,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难堪,被压得头都不敢冒。


    他想了想,胡编道,“当年的事情,为父也是有些难处...”


    “我倒是要听听父亲有什么难处?”方幼眠少见的咄咄逼人。


    喻凛看着她。


    旁边姑娘漂亮的眉眼上染上了寒气,是他从未见过的针锋相对的样子。


    针锋相对的背后是她不为人知的痛苦的过去。


    喻凛从案桌下伸手过去,牵住了她。


    方幼眠睫羽一颤,没有看喻凛,她原本因为紧张会出现的小动作,被他拨开了,他牵住了她,与她十指相扣。


    “我...”方岩想了想,“当年你长姐不是要出嫁了么,你上头的哥哥也娶了妻子,外加蜀地的大人因为衙门供给不够,便从我手上借了一笔,实在拿不出钱来了。”


    “呵呵...”方幼眠实在被他说笑了。


    “原以为父亲会找什么借口呢,竟用没钱来搪塞我、”


    方幼眠垂眸看着眼前的糕点,“姨娘的一副棺木,用不了多少银钱,甚至抵不过大姐姐大哥哥嫁人娶妻宴上的一盘好菜好汤水,父亲手指头里稍微松一些,便能够让姨娘安葬了。”


    “但是父亲不愿意,您吃剩的饭菜尚且能够打赏给街边的乞丐,却连几吊钱都舍不得匀给您的骨肉,您的枕边人。”


    “只图当时欢愉,不顾后情结果,您真是一个好父亲好男人。”


    “你——!”


    方岩实在忍不住了,他下意识便要拿出自家的威严拍桌子威慑方幼眠。


    可他正扬起手时,喻凛嗤笑一声,“方大人好大的官威架子,您最好试试这一巴掌落下去的后果是什么。”


    他脸上的讥诮是如此明显,凌然看着方岩扬起来的手臂,无形当中告诉他,若是真的甩了下去,那他的手就不属于他自己了。


    当真是被这个不孝女气晕了头,气血上涌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喻凛还在当场。


    “我...不过是...”


    方岩呵呵干笑着,在喻凛阴狠的目光当中,瑟缩回他的手,亲自斟了一盏茶给方幼眠,“只是想给幼眠斟茶吃,也算是我这不称职的父亲赔个罪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喻凛虽然短暂离开了朝堂,他在朝廷的位置却始终保留不可撼动,万万不能得罪了她。


    方幼眠适才提起旧事心中的确很气,被喻凛这么一弄,看着眼前她这位敢怒不敢言的父亲,忍气吞声斟过来的茶水,有些许想笑。


    但她没有笑出来,只是敛下眼睫,遮掩住了情绪。


    这些话憋在心中许多年了,如今不吐不快,说出来之后,反而好受了很多。


    她也知道不该说却忍不住,索性也就说了。


    适才还真的想听些借口,只是没想到他这位父亲居然跟他说没钱?


    姨娘的那副棺木对她而言,要给人浆洗几个月的衣衫,对她的父亲而言,不过是出去吃酒随后打赏人的一些小零碎而已。


    这他都不肯给,还有什么好说的。


    若非姨娘生得貌美,蜀地多年难出一个,生了她之后,父亲只怕想不起来姨娘。


    喻凛攥了攥方幼眠的掌心,估摸着她差不离也不想说了。


    便给她收拾局面,“有些事情,掰扯清了,到底是难看,方大人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吧。”


    方岩陪着笑脸,一句话都不敢吭。


    “眠眠和阿洲的籍户已经脱离了方家,看在她的面子上,本都督尊称你一声方大人,这已经算是给了周全了,若是方大人非要蹬鼻子上脸...这后果不知方大人能不能承受?”


    方岩瞬间就乖觉了,再不敢唤一声贤婿,而是尊称都督大人,“这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喻凛咬着他的一句话不肯松口。


    “本都督最不喜欢云里雾里,方大人既说是误会,还是查清楚说明了比较好,免得日后传扬出去,坏了名声。”


    他这是在警告方岩了,若是日后有什么对方幼眠不好的流言传扬出去,便是他的罪过。


    “不不不,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好,往前都是我不会做人行事,幼眠说得对,如今为父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不敢祈求你的原谅,日后啊...你要是想家便回去看看吧,你姨娘和妹妹那边...”


    他连为父都不敢自称了,“我会让人年年,啊不,日日给她们烧香祈福,好补偿万一....”


    “......”


    一直到方岩走了过后,小半盏茶的功夫,方幼眠才勉强回过来神。


    喻凛一直在旁边牵着她,陪着她,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半个字。


    “是不是很难看。”


    “什么?”他似乎不懂她的话。


    方幼眠抬眸看着男人俊朗的眉眼,“我和家中撕破脸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你知道吗,因为赊不到棺木,姨娘死了之后,只有草席遮掩,无法下葬,便在宅院当中停了好些时日,那是我们唯一能够安身的地方,弟弟妹妹还小,倒是不怎么怕,但我还是有些害怕的,即便是我的亲娘,但她死了。”


    “就那样躺在我的身侧,悄无声息歇了好久,骨瘦如柴,面如死灰,看着都渗人...”


    “妹妹身子不好,发高热的时候喜欢哭,尤其是在夜里,伴随着落雨的声音,偶尔狂风刮得厉害,窗桕开开合合撞回来,我起初那会,不敢起身去关....”


    听着她喃声喃气,要哭的样子,喻凛只觉得心里疼得厉害,扯着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拢抱住。


    将她困在方寸之地,捂热她冰凉的身子,吻着她的额发,低声哄着她。


    方幼眠却抗拒他的拥抱,“适才给姨娘扫墓,沾染了泥尘,你不要抱我了。”


    “我身上比眠眠身上还要脏,眠眠到底是怕我沾染,还是嫌弃我呢?”


    “我当然是怕沾染给你。”


    好吧,喻凛身上的确是比她脏多了。


    垂眸一看,男人锦白色的衣袂全是泥尘,脏得好明显。


    她又不经回想到喻凛清理杂草的样子,往日里清贵矜持,纤尘不染的一个人,浑身都是泥尘,尤其是他那一双骨节分明,修长匀净的手,洗了好一会才洗干净了。


    “眠眠在我心中最美。”


    方幼眠正要说如今是最美,再过个几年,他便不会这样说了,亦或者生了孩子以后。


    就像是那容三郎...


    生孩子?她居然想给喻凛生孩子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方幼眠止不住晃神怔愣。


    喻凛却不察她心中的想法,他猜到方幼眠的后话,“无论再过多少年,即使白云苍狗,鬓染雪霜,眠眠在我心中永远最美,永远胜过旁人。”


    方幼眠看着他的脸,对着他的眸子。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看着她的时候,里面无尽的深情。


    她的心中轻颤,却撇开了眼睛,“...我才不信。”她低喃。


    “寥寥言语自是单薄,所以我会用一生去证明我对眠眠许下的一切,并非虚言。”


    他的话钻进了耳朵里,方幼眠咬唇,“......”


    方岩离开之后,一切都处理得很好,蜀地在客栈瞧了热闹,却没有什么不好的话传扬出去,不止如此,便是连说闲话的人都没有。


    方幼眠算是东道主了,忙完了安葬的事情,又在客栈缓和了几日,她带着喻凛和喻初去她幼年时常去的地方转悠了一圈,跟兄妹两人说一些过往的趣事。


    蜀地这些年的变化不小,有些地方已经拆了,有些倒还在,跟她印象当中的相差无二,虽有变化却不大。


    “那货郎已经在这里扎根十多年了,我做纸扎的手艺便是跟着他学的,他对面那个打的什么十年招牌,匾额倒是做得好看,却是骗人的,便是连蜀地的乡话他都不会说,至多就能骗骗外来人....”


    喻初虽见过世面,却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


    她出游的时候,是跟手帕交们一起女扮男装过,但也是为了游玩,没想过谋生计而变化身份。


    听到方幼眠过的那些日子,简直就是苦中作乐么,说什么她不止学了纸扎,还会变幻声音...


    只觉得佩服,“嫂嫂,你真的好厉害。”


    这样精打细算,拉扯弟弟妹妹过活的时日,她想都不敢想。


    越是这样,喻初越是觉得无地自容,她从前怎么好意思说方幼眠小家子气,抠抠搜搜。


    她“抠搜”底下,养活了两条人命。


    “苦是苦了一点,倒也还好。”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方幼眠抿唇笑了笑,喻初又跟她致歉,“从前都是我有眼无珠。”


    “不说这些,快尝尝你的糕粥,凉过头可不好吃了。”


    喻初还是惦记吃的。


    她以前只觉得小巷膳食不干净,不曾想居然如此美味,要价还便宜。


    她看顾喻初的吃食。


    喻凛却一直照顾她,给她搅酱汁,怕辛辣过头,她吃了不舒服。


    看着男人专注的侧脸,方幼眠闪过回想那个念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