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

作品:《她独坐高台

    天京城南五里,有一座建于水上的小城,名为水中天,此城原身乃是前朝帝王建的别院,酒池肉林,取乐为用。


    时过境迁,旧人不在,旧城也理所当然的变了模样,此处多设酒楼、赌场,水上时有文人墨客,舞娘乐女,可谓是日夜笙歌,酒醉金迷。


    而一般来此处的,无一不是些身份显贵的人物。


    晚冬的河边很是清冷,虽未起风,但还是染的肩上寒气冷冽。


    蜿蜒交错的水路旁,女子脚步急匆,身姿婀娜,银制禁步勾勒出她衣物下紧致的腰部线条,一身云雾环燕衣本是极扎眼的,但在水中天,人人华冠丽服,更何况她面上不施粉黛,更显朴素,也就不是那么容易注意到她。


    小船上,烛光荡漾,琵琶女面上笼纱,唯露出一双暗含秋波的的双眼,她衣着不算华丽,唯一的艳色便是那藕粉色的裙摆。弦乐婉转,如溪水涓涓细流,柔和又温暖,但弹出这声音的主人,却似乎不是什么好性子,总有那么几个转音是藏也藏不住的肃杀意。


    沈鹊面上满是厉色,她握着刀柄,穿梭在这座喧闹的水城中,于人群显得格格不入,不经意间撞到几个贵人身边随行的丫鬟,听见几声谩骂,她也权当无事发生。


    琵琶声愈发急促,人群渐渐的向沈鹊这边聚集,准确的来说,是向河对岸的那座酒楼聚集。


    戌时三刻,水天妙境开楼迎客,此楼共分六层,每层都各有天地,各分春秋。五湖四海的珍馐,人间难寻的美色,再或者一些难以登堂的不齿之事,凡是人们能想到的一切交易,在此处都能寻到。


    此楼,专为极乐而存,故称之为妙境。


    沈鹊的目光紧锁在人群最前方一道墨色的身影上,那人头戴斗笠,将面容遮了个齐全,她抬起手,铁制的手衣在夜色下折射着寒光。


    沈鹊眉心微皱,脚步又快了几分,可那墨衣人处在最前方,轻而易举的便上了水天妙境的第二层,她站在金银交映的栏杆前,朝沈鹊勾了勾手指。


    是挑衅。


    沈鹊望着那人,嘴角竟是浮起一抹轻浅的笑意,许久没有人能在沈鹊的地盘上如此放纵了。


    她已经开始期待那层薄纱被撕碎后,露出的真相会是何种风采了。


    李轩被放出飞燕司后,先是去了城南的铁匠铺,玉临带人一路尾随,但忽遭埋伏,七名女司,重伤六名,还有一名不知所踪。


    等千月带着援手赶到的时候,场面已十分混乱,铁浆流了满地,封存了玉临等人离开的路,火光吞噬了城南的大片天空。


    而李轩,更是奄奄一息,胸口插着一柄淬满了毒的匕首,躺在铁桶旁等死。


    沈鹊知道,李轩已是弃子。


    而今晚,敌人故意引她出来,那她便顺水推舟随了对方的愿,亲自来会一会。


    水天妙境有个规矩,破晓前,只进不出。


    在此之前,沈鹊从未来过水天妙境,她喜静,对此般风月之事不感兴趣,倒是总听令应淮提及。


    在人群的簇拥下,沈鹊身不由己的进了酒楼,再抬眼时,只觉入目皆是奢靡,人间至乐也不过如此。


    沈鹊粗略的扫了两眼此处的人,大多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女,其中不乏有很多是她眼熟的。


    还没等沈鹊看出什么苗头,身边路过一个戴着面具、身材过于矮小的童子。


    他力道不算轻的撞了沈鹊一下,在几步开外,故意的扭过头,隔着面具,只看得见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瞳仁。


    童子直勾勾的盯着沈鹊,目光诡异,眼底似乎还藏着笑意。


    沈鹊微微抬眼,一双眸子满是坦荡与无畏,她跃过人声鼎沸,死死的跟着那童子鬼魅似的飘渺身影。


    数不清过多少个转弯,沈鹊来到最顶层的一间空荡房屋中。


    屋内挂满了各色美人的画像,画像之后是一面又一面的铜镜,沈鹊站在屋内的正中央,一把扯下面前的一副美人象。


    “滚出来。”


    她转了转僵硬的手腕,冷声道。


    “沈司主当真孤勇,只身前来相会,佩服。”


    不知说话的人用了什么法子,这道声音雌雄莫辨,雄厚的音色下藏着女子的尖细娇媚。


    沈鹊望向来人,不错,正是被她从天京城一路追到水中天的那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鹊抽出腰侧的刀,手腕弯曲,用衣物蹭了蹭刀刃。


    她眉梢轻挑,唇角冰冷。挺直的脊梁宛如一道被拉开的弓,弧度美丽却又暗藏着危机。


    墨衣人退后两步,下一瞬,周遭的铜镜破碎,一道道与她一般的墨色身影涌了进来。


    气氛降到冰点,沈鹊眸光渐沉,她望向敌人的目光满是轻蔑。


    她并未有什么动作,但周身环绕的满是上位者那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沈鹊忽然想起了那名被人替了身份的小白燕,听玉临说,她叫巧蛮儿,家处在边疆,战乱时没了爹娘,跟着流民一路躲到了中原地区,一门心思要进飞燕司,她说——


    飞燕司是令国最安全的地方,只要来了这里,就会被保护。


    可她死在飞燕司,死在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她还未及笈。


    想到此处,沈鹊呼吸凝滞,片刻后缓过神,呼出一团略带凉意的暖雾。


    她要把这些意图破坏天京安宁的敌人……


    挫、骨、扬、灰。


    月光透过敞开着的雕窗落在屋内女子的肩膀上,刀光剑影交错时,她的眉眼似书上的妖女一般,妩媚又冰冷。


    那柄弯刀浸了人血,在沈鹊的手中好似轻巧的绫罗,缠绕上敌人的脖颈,她手腕轻转,鲜血溅落至窗檐,一颗人头滚到墨衣人的脚边。


    对面那人身子微颤,斗笠下的双眼满是对沈鹊身手的惊叹,她知道,自己绝不是能与对方交锋的人。


    今日来的,无不是精锐,但居然没有一个人能与沈鹊对上第二招。


    沈鹊负手而立,微微侧眸,伸手抿下一滴溅在耳后的血珠,捻开在指腹。


    她朱唇轻启,话音幽幽道:“是你自己跟我回飞燕司,还是我砍了你的手脚、挖了眼舌,坐成人彘带回去?”


    浓重的血腥味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来回流动,难闻的味道引人作呕。


    沈鹊有些厌倦,她再度起势,握紧弯刀攻了过去。


    在弯刀快要触碰到墨衣人喉咙的那个瞬间,对方猛地侧身,刀尖穿过画像扎进一块木板里。


    奇怪,此处为何没有铜镜?


    沈鹊心觉不对,下一瞬脚下的地板朝内张开,二人一同跌落下去。


    落地的瞬间,沈鹊以刀尖撑地,稳住身形,与此同时,密室的烛火“唰”的亮起,沈鹊瞧清了这方天地。她位于一个十余米宽的八卦石阵中,石阵似乎感受到了沈鹊的存在,最外圈开始缓缓转动,发出巨大的声响。


    今夜的花魁似乎是选了出来,沈鹊听见了下边楼层传来的欢呼喝彩声。


    然而,无人察觉到顶楼上的危机。


    那墨衣人站在八卦阵外,她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望向沈鹊,笑声里藏着一抹戏谑:


    “此阵连通着水天妙境楼的主屋柱,你若是出了这阵,水天妙境在一瞬间便会坍塌成灰烬。”


    说着,她突然兴奋起来,笑声愈发尖锐。


    “哈哈哈哈哈——”


    “沈司主,让我猜猜,你是否会用这楼里那些生命,来换我身上的那一丝情报。”


    沈鹊不动声色的握紧刀,冷冷的直视着眼前的人。


    她知道,若是放了对方走,再想找到此人的踪影便是难了。


    今日一面,不光是挑衅来的,更多的是威胁。


    密室内昏暗,沈鹊像是戏台中央的角儿一样,唯一的光芒落在她身上。


    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能在水天妙境里设下如此大手笔的机关,除非……


    这一切都是早串通好的。


    若是如此,那铁匠铺失踪的那名女司,便是沈鹊苦苦追寻的内鬼。


    沈鹊面色阴沉,死咬着后齿,她望向墨衣人的目光像是刀子,想将对方身上的血肉一片一片的剃下来。


    “沈司主,加入我们如何?你看,这酒楼里的人——”


    “荒淫无度,骄奢淫逸!”


    “而边关大把的流民衣不蔽体,哀鸿遍野!”


    墨衣人循循善诱着,语气越发激动,她手舞足蹈着,一副痴狂的模样。


    “加入我们,我们一起改变这个世界!”


    沈鹊无心听这人的癫狂话语,她喉咙微滚,侧身躲过一片箭矢的射击,冷声道:“滚——”


    墨衣人的话像是被一块石头堵回了肚子里,她沉默一瞬,嗓间憋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她跃出密室,居高临下的望着沈鹊:“我在城门处等司主,日出前,随时欢迎您来取我的命。”


    沈鹊挥刀砍断一众箭矢,寒着眸不做言语。


    世人都说,沈鹊是暴君手底下的走狗,说她同暴君一个性情,杀伐果断、草菅人命。


    可是,走狗已经被困在这石阵里快要两个时辰了。


    沈鹊尝试过强闯出去,可她的脚尖刚触碰到石阵的边缘,整间密室便开始剧烈晃动。


    看来墨衣人所说的确实不假。


    沈鹊不懂机关阵法,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立在石阵的中央,低挡住一波又一波暗器的攻击。


    敌人是想要拖住她,温水煮青蛙一样的将她逼死在此处。


    又是一箭双雕的戏码。


    沈鹊出了此阵,便是这楼中千百个家庭的的仇人,不出此阵,困死在这,水天妙境便是杀死贼人的大功臣。


    她已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陷如这样两难的地步了。


    可她是飞燕司的主人,是跟着皇帝在太庙里磕头立誓要一辈子护令国安宁的沈鹊。


    在其位者,谋其事。


    就算今日耗死在这儿,沈鹊也绝不会让水天妙境有一个不该死的人命丧于此。


    头顶的阴云一片又一片的游荡过去,月光渐渐稀薄。


    时间的流逝对沈鹊而言,万分缓慢。


    她艰难的撑起身子,咬着牙拔下刺进肩膀的飞镖,又挥刀挡下如雨般的暗器。


    石阵最外圈略微转动,一阵瞧不清颜色的雾气自缝隙中腾起。


    沈鹊面色一紧,敛住呼吸,可还是没办法的晚了一个瞬间。


    眼前有些恍惚,她耳边响起一道像是来自故国的歌谣。


    错觉罢了——


    沈鹊同自己讲。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鲜血刺激她回过些神志。


    “阿鹊。”


    男声温润,与声音一同传入沈鹊五感的,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竹香味,冷冽又温柔。


    沈鹊眸中渐渐清明,她抬眼望向来人。


    “阿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