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灵雁溪16

作品:《出淤泥而全抹匀

    东厢房正中的对弈小桌上,散落在棋盘的黑白棋子已被人收走。


    桑灵几经翻找,终于在案台下方的方匣中寻到了被收拾妥当之物,仔细数来果真如她所料少了一枚黑子。


    棋盘上,迷离扑朔的伏天局只差黑子落下便可破,痴迷棋艺的肖书生定然知晓,他或许还猜出了段少爷为何不落下这最后一子。


    知晓秘密的他拿着黑子前往齐管事屋中同他对质,却惹得那人动了杀心。


    从段少爷屋中退出后,桑灵推开了段夫人所居的西厢房。


    艳丽繁复的帷幔最为惹眼,与段少爷屋中的素白简朴形成鲜明对比。南面墙壁上镶嵌玉石的鹿皮马鞭纷华靡丽,而段少爷屋内却不见任何华贵之物。


    一个热烈明艳,一个内敛谦和;一个策马喜动,一个弈棋喜静;一个靡衣玉食,一个谨身节用。


    二人品性不同,喜好不一,身份悬殊,见闻各异。


    初时,巨大的悬殊产生强烈的好奇与新意,故而二人渐生倾慕之情。可日子久了,好奇与新意褪去,天差地别的二人,如何执手白发?


    恐怕只余争执与埋怨。


    或许,这才是段氏夫妇成亲两年便分房而居的真正原由,而不是那日齐管事所说的怕惊扰段少夫人歇息。


    桑灵思绪繁杂,再度踏入段氏夫妇留居仅短短两年的正房。


    正房窗明几净,原本积灰厚重的圆角柜被擦拭一新,看来自那日他们离开后,齐管事常来此屋洒扫。


    床榻旁的青砖石板上,触目惊心的狭长划痕再次吸引桑灵的注意。


    坚硬的石板遭利刃猛烈凿入,印记极为深厚可怖,那日她不懂,而今想来做出此举之人应是怀着滔天的恨意。


    今日瞧见的那两具白骨,身形高大者肩骨处有断裂后愈合的痕迹,明显是受利刃所创…


    将二者结合在一起,桑灵终于想通了一切。


    初时浓情蜜意,而后云散高唐。


    怀着满腔怒意的段少夫人手持利刃冲入卧房,要与段少爷拼个你死我活却失手凿入床榻旁的石板。如此一来她胸中的怒火更甚,于是毫不留情再度落下冷刃,段少爷的肩骨因此断裂。


    此后,二人恩断义绝分房而居。


    怀着沉重的心情,桑灵退出了正房,轻手轻脚扣上镂刻精美的门扉。正房的门窗皆由上乘的楠木制成,其上棂花间错“福寿”二字,寓意福寿无疆万事吉祥,而今看来却是莫大的讽刺。


    还未行至柴房,宋芙商压迫感十足的冰寒嗓音便传来:


    “齐管事,未想到你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毒杀家主却不承认。”


    对于她的冷嘲热讽,齐管事丝毫不在意,高昂着头颅一言不发。


    宋芙商愈加气愤,大声呵斥:


    “而今我们已经寻到段氏夫妇的尸骨,你为何还如此嘴硬!”


    “齐管事,你就莫要坚持了,说出乌思舫主的踪迹,我们定放你一条生路。”


    双目依旧红肿的李刀头,为了撬出乌思舫主的踪迹竟不计前嫌,颇为大方,却不知话中有几分真假。


    不过,齐管事依旧默不作声,视屋中众人为空气。


    “我们几人逼问了半个时辰,这老头儿嘴硬的很,不如一刀结果了。”


    冯护卫脾气暴躁,说完便抽刀上前,受了齐管事一记冷眼后又慌忙退回。此人胆小如鼠,惧怕齐管事身上藏着毒物,不敢轻易靠近。


    而今,若想知晓乌思舫主踪迹眼前人最为关键,宋芙商不再喊打喊杀,展现出十足的耐性。她转变策略,刻意放柔了嗓音:


    “齐管事,之前是我口不择言,您莫要怪罪。我们几人只想知晓,七年前乌思舫主来绿柳山庄后又去往了何处。段氏夫妇是生是死或为何而死我们并不关心,您大可放心。”


    见他依旧默不作声,她坚持不懈劝诱:


    “只要您说出乌思舫主的踪迹,我们几人定为你保守毒杀家主的秘密。”


    “段少爷和少夫人非我毒害,你莫要栽赃污蔑!”


    宋芙商的言辞惹怒了齐管事,他怒意冲天出言回击,可所说言辞却令屋中众人疑惑更深。


    “不是你,还能是谁!”


    宋芙商撕碎了面上伪装的温柔,盛气凌人地迫近,“只有你惯用这下毒的法子。”


    “段家对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做此等腌臜之事。至于乌思舫主…”


    齐管事刻意顿了一下,勾起众人好奇,待大伙儿迫切渴求的目光投来又轻蔑一笑,


    “我从未见过什么乌思舫主。”


    “你!”


    齐管事的戏弄彻底激怒了宋芙商,她夺下冯护卫手中的刀直接架在他的脖颈,“快说,乌思舫主后来去了何处!”


    齐管事昂首挺胸,目中毫无畏惧之意,甚至刻意将脖颈往刀刃上凑,锋利的刀尖立刻染上血红。


    如此执拗不怕死之人,宋芙商见所未见慌忙撤下刀。


    这下,屋中众人彻底拿齐管事没了办法,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柴房至此沉寂下来,此起彼伏的叹气声清晰可闻。


    正在这时,桑灵清冷的嗓音传入众人耳中,


    “我相信齐管事并非杀害段氏夫妇之人。”


    步入柴房后她先扫视了一圈垂头丧气的众人,再将目光落在傲睨自若的齐管事身上,言辞凿凿:


    “因为段氏夫妇是自戕而亡而非他杀。”


    什么?


    此言一出,屋中再度喧闹起来,众人交头接耳,眸中皆是诧异。向来镇静的齐管事,眸中亦起了波澜。


    李刀头摇摇头,第一个跳出来反驳:


    “桑姑娘,你可别乱说。段氏夫妇恩爱和睦,绿柳山庄又颇具钱财,他们为何会选择自戕。我看就是这嘴硬的老头子,财迷心窍杀了家主。”


    “因为他们不想辜负阳溪族人的信赖。”


    齐管事面上的慌措证实了桑灵的推测,她不紧不慢道出心中所想,


    “多年来,阳溪族人皆认为段氏夫妇之间有如灵雁般忠贞的夫妇之情,实则二人脾性不和,喜好不通,不过短短两年琴瑟调和便成泡影,日日争执埋怨不休。”


    “是吗,齐管事?”


    虽是在询问,可桑灵并不期待得到答案,齐管事亦紧咬双唇,一言未发。


    “他们二人历经种种阻挠才在一起,为了结为连理彼此都曾拼尽过全力。却在终成眷属后,互相伤害,消磨光了爱意。”


    “无法接受兰因絮果,无法面对阳溪族人的信赖,他们被困在虚假的恩爱和睦中郁郁寡欢,最终自戕在山洞中,一了百了。”


    “其实段少爷屋中的伏天局并非未下完,他下完了,用自己与少夫人的性命落了这最后一子。我虽不懂棋,可而今想来,伏天局的破法应是自绝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


    “对对对,我细究过段少爷的落子,他的确是以此法破得局。”楚宣精通棋艺,听及此心中激切,连连肯定。


    桑灵的眸光始终落在屋中被捆之人上,见齐管事目中泛红,似有松动,她更近一步,誓要击溃他心中围起的高壁深垒,


    “齐管事,你想隐藏的并不是段氏夫妇的尸骨,而是他们恩断情绝的事实。”


    “你想护住段家的名声,更或者想守住阳溪族人世世代代对忠贞之情的信仰。你不想族人知晓他们的信仰其实只是虚幻的梦境,一触便碎。”


    “够了,不要再说了!”


    齐管事目中泛起晶莹,崩溃地打断了桑灵之言,苍凉大笑后哽咽着出了声:


    “是…”


    “少爷与少夫人曾那么相爱,最后怎会到恩断义绝的境地。他们二人日日争执,甚至以利刃相击。”


    “桑姑娘,”他望向桑灵,满目迷茫,“我如此做错了吗?我只是想守住族人世世代代的信仰。”


    “信仰不该成为牢笼,只可希冀不可强求。兰因絮果本就是寻常之事,你怎能强求世俗之人超脱世俗呢?不合适就当尽早远离,而不是继续捆绑。”


    桑灵目中不是无怜悯,只是理智更上一筹,她思绪清晰嗓音坚定,


    “你如此做,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残害如此多人性命。同强求夫妇殉情,随意剥夺生者性命做成石雁的族人一般,愚昧不堪,罪大恶极!”


    愚昧不堪…罪大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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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管事不断呢喃此言,思绪坠入多年之前,垂眸思索许久,才再度瞧向桑灵,


    “桑姑娘,七年前乌思舫主对阳溪族人说过同样的话。”


    “你果然见过乌思舫主,他后来去往了何处?”


    谈及乌思舫主,宋芙商霎时来了劲头,急匆匆逼问。齐管事却瞧也未瞧她一眼,眸光只在桑灵身上,


    “桑姑娘也想知晓乌思舫主的踪迹?”


    瞧着齐管事对自己与桑灵截然相反的态度,宋芙商气愤不已却无可奈何,咬着牙后退离开。


    桑灵微微颔首,诚恳发问:“齐管事七年前可曾与此人有过来往?”


    “有,”面对桑灵齐管事直言不讳,将所知一切完完全全告知:


    “七年前,乌思舫主受阳溪族人所托,自哭魂岛匆匆赶来,还带着一方满十岁的女娃儿。”


    哭魂岛…十岁的女娃儿…


    闻言,桑灵满目惊愕,同乌思舫主一起的女娃儿会不会就是女主唐霜霜?那个自己穿书而来千辛万苦寻找之人。


    “后来呢?”桑灵心中疑惑更重,连忙追问。


    “乌思舫主那时应被仇家追杀,来时便身中奇毒。可他忍着剧痛,用了不足一月便寻到少爷与少夫人的尸骨,亦发觉了满室的石雁。”


    齐管事目光深远,似在看向那时的自己。


    “他训斥族人的愚昧还想告知他们少爷与少夫人之死的真相,我定是不许,于是…”


    谈及此齐管事顿了顿,目中染上悔恨,“于是我打算杀了他,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他发觉端倪后迅速自山洞的暗门离开了绿柳山庄,我寻到他已是十日后,那时他早已毒发身亡,惨死于客栈厢房。”


    “山洞中有暗门?”桑灵蹙眉,这些日子他们将山洞翻了个底朝天,并未发觉任何机关暗道。


    “是藏有少爷与少夫人尸骨的山洞,并非放置石雁之地。”齐管事随即为眼前人解了惑。


    “那跟着乌思舫主的女娃儿呢?”


    她迫切想知晓女主唐霜霜的踪迹。


    “失踪了。我在那个客栈里里外外寻过,也四处打听,无人知晓她去了何处。”


    齐管事摇摇头,面上真挚不似虚言。


    此时,宋芙商从后走了过来,满目焦急,“当年你可翻过乌思舫主的尸身,是否有信件?”


    瞧见她,齐管事立刻冷了声:“我并无打扰逝去之人安息之好。”


    闻言宋芙商疾步离开,她队中余下三人亦尾随她匆匆自柴房退出。


    不用多想,定是去寻乌思舫主的密信。


    屋中冷清下来,齐管事露出释怀的笑意,“而今,我再也不用为了掩藏秘密寝食难安了。”


    “桑姑娘,我若早遇见你多好。”


    为何想早一步遇到,他并未说明,只不断念着不可强求,不可强求…


    喃喃多声后,他绯红的眶目溢出悔意与悲凉,悄无声息地咬破了藏于齿颚的毒药。待到鲜红自唇角流出,桑灵才意识到不对,


    “齐管事!”


    “桑姑娘,”他忍着毒药侵骨的剧痛,断断续续说道:“其实我想守住的不止是段家的声誉与族人的信仰,还有…”


    “还有草木葱茏,溪水潺潺的阳溪谷。曾经鸟语花香的福地,怎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是因为碧罗石…”桑灵将自己的推测,全部告知了齐管事。


    那人听后冷笑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段家心善,还曾为那些挖空山脉的外族人提供过休憩之处。”


    “原来,原来…哈哈哈!”


    在斥满悔恨与不甘的笑声后,齐管事永远闭上了双眸。


    其实阳溪族人曾有一线生机,他们亦主动寻求过,那便是归顺华京,并入璃朝。


    璃朝君主仁善,定会为他们提供一个绿荫如盖的新居所。可苍执竟逼宫夺权毁了这一切,他的暴虐将阳溪族人推入更为绝望的深渊!


    思及此,桑灵眼角有了泪意,她回身望向队中余下三人,眸光坚毅又决绝,


    “我们即刻出发赶往乌思舫主所在的客栈,必须比宋芙商他们先一步寻到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