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作品:《渡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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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撷宫外,冯侍卫被余晖烘得金灿灿,垂在身侧的双手在反复松攥,西沉的残阳再也支撑不住,滚下山去。


    霎时重回清明。


    天幕发青,冯侍卫听见身后的响动这才转过身去,心中狠狠嘀咕上一句,磨叽。


    骆苕华发金钗,狠施粉黛,裙裾深曳,此时迎面吹来的南风,凉爽舒畅,将她衣裙一角朝后扬起。


    清风十分解人意。


    宫宴萧瑟,宁华长公主骆苕姗姗来迟。


    众人等候多时,愕然全部显现在脸上,这是自宫变以来,骆苕首次踏出采撷宫。


    骆苕径自去到自己的席前落座,腰背挺直不肯塌下半分,接受众人的审视。望向上座,皇帝御座旁的太后宝座撞进她眼内。


    她的母后,已数月未见。


    未曾想,青灯古佛相伴的母亲会被推至朝前,她有些想念她不争不抢温婉的母亲。


    骆苕环看四周,雕梁画栋依旧在,残缺破败依旧在,漆面斑驳,许久没大修过的殿宇如同大嵘的气数。


    因战乱,大嵘曾迁都至竼城,在竼城,留有父皇、母后和她最清俭奋力的日子,也是最踏实安心的日子,那是五岁之前,许多事,许多话如同烙印烙在幼小心灵的深处,无需回忆,便会时常涌出,可以宽慰余生。


    拉回绵长的思绪,目光在空中流转,不知撞上几人。也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女人们。她父皇无子嗣的嫔妃被下旨送往道观、寺庵,如今宫中的殿堂楼阁,比人要多。


    “陛下到!太后到!”礼监一声威呼。


    众人起礼,骆苕周正行礼,跪伏齐呼:“陛下圣安!皇太后万安!”


    “落座!”


    众人入席落座,起宴,宫俾传菜,斟酒。


    骆苕望向自己的母亲,母女二人两两相望,说不出的滋味。


    皇太后慕容瑾今夜簪了支黑檀木步摇,埋在发间若隐若现,耳坠翠玉连珠,对骆苕轻轻一笑,微微抬起下颔,脉脉暖流传过来。


    骆苕端起酒盏往上座一拱:“陛下,宁华敬您。”该如何说祝词,说什么都不合适,直接冷酒下肚,偿出了浓烈的悲凉。


    皇太后慕容瑾侧首望向皇帝骆炎,这位七岁的小皇帝,面色如常,只有她知道小皇帝面色之下的惊惧,睡梦之中紧搂卧被颤颤念着“姨”,即便是私底下,骆炎也没有喊自己的生母一声“阿母”,只尊皇太后慕容瑾为母后。


    骆炎的生母一直在教他如何活下去,纵使没有一丝希望。


    只见小皇帝骆炎端起酒盏,面朝骆苕:“阿姊,炎儿年纪小,不胜酒力,只此一杯。”说完一口饮掉,坐回御座,幼嫩的声色却不乏威重,落入耳中激起宫眷们内心的百转千回。他很聪慧,直接挡掉了后头如骆苕一样想敬他酒的人。


    骆炎这一寻常人家的称谓让骆苕怔愣,凝着手中已经空掉的杯盏,久久回不了话。


    家宴,只有一位幼子的家宴。


    皇太后慕容瑾对骆苕招手:“来,让母后看看。”又对众人说,“你们随意,无需拘谨。”


    今日有伶人奏曲抚琴,琴声之中,骆苕抬眸,放下杯盏缓缓起身往她母亲走去,最后拉住她母亲的手。


    慕容瑾在骆苕脸上仔细流连,轻轻拍打她的手背。她也只希望她的女儿能好好活着,再贪心一点,能生出一丝快乐更好。


    皇太子病逝后,慕容瑾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思念成疾,双目的视力已然很差,看着女儿消瘦的脸庞不免自责,作为母亲她过于柔弱,作为皇太后她是不合格的。她时常在想,若大嵘的皇太子是眼前这位身体康健的骆苕,大嵘会是如何模样。


    又庆幸她不是男儿身。


    骆苕深厚的目光在她母亲的鬓角划过,容颜依旧的母亲白发陡生,定是为了她。


    慕容瑾一眼看穿骆苕心中所想,再次挥手让骆苕靠近她嘴畔,轻轻玩笑:“今日,你的粉敷太厚了。”


    骆苕瘪瘪嘴,跟着莫名其妙地笑,立直身体又笑了一下,她们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玩笑过了,今日她的母后竟在宫宴大殿上如此,连月来的阴霾似乎能被一扫而空。


    慕容瑾缓缓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骆苕听曲,骆苕歪头不解,慕容瑾再次拍了拍她的手。


    琴音悠扬,骆苕开始清空思绪,仔细聆听。


    在某一刹后,骆苕全身僵直,只见她的母亲慕容瑾若有似无地朝她点头,华服下的骆苕起了战栗,须臾,猛然转身去寻找琴音的主人。


    在那殿角,她看到了轩然霞举的人,从起初的不信到欣喜,瞳仁里几乎被惊诧全部占据。


    她的先生还活着。


    骆苕回身,定定地看着慕容瑾的双眼。慕容瑾面色舒缓放开骆苕的手,提醒骆苕回神。


    骆苕转身回座端正跪坐,原本要挺直的腰背不知不觉落下半寸,执起酒盏一饮而下,美酒醇烈,奔流至五脏六腑化作甜浆,渐渐发酵,烘暖全身。


    早些年,宫中开放藏书阁,开设百讲堂,每月的月末一连两日,供一批文人雅士来宫中论经讲道。


    每月的那两日,骆苕总是扮作小仆俾去百讲堂听一众人讲天道有序、天地方圆,看着他们争辩得天昏地暗。


    后来那些人不再来宫中,再后来听说京都的一些文人雅士莫名又失踪,其中包括伏旼。


    那是为她讲过道,抚过琴的先生。


    凌家曾以文士并饬,诸侯惑乱为由,杀过许多文人、辩士。她的先生若死了,这桩私,她骆苕还未想好如何跟凌家讨要。


    骆苕不知伏旼可曾口诛笔伐过凌氏一族,只知他同那些文人雅士一同消失了,而今,他和她一样还活着。


    活着便好。


    不可能永远遮天蔽日。


    骆苕昂首起身,越过众人,向琴音的源头走去,伫立在跟前,等待琴音落。


    曲毕。


    伏旼起身,还是如从一样向骆苕行礼:“拜见长公主。”气息依旧稳健,颜端冠正,青衫不改。


    “墨守先生。”骆苕同时拱袖躬身行礼,收袖平和地命他,“把头抬起来。”


    伏旼抬起头,垂着眼眸。


    “让我看看先生的眼睛。”骆苕说。


    伏旼迟疑一瞬,掀起眼睫对上骆苕的明眸,骆苕极力燃起眼中的光亮来面对伏旼,良久,听见骆苕说,“活着便好。”又听见她吩咐,“墨守先生先下去。”


    伏旼拱袖退后几步,转身离开大殿,骆苕目送伏旼跨出殿门,她的先生被人押解离开。


    冯侍卫隐在殿柱暗处,半帘垂纱挡去沉郁的脸,身体微微向一侧倾去半寸,避开堆砌的垂幔,望向烛灯亮堂处的影影绰绰,大殿内几乎全是女人,错杂的香味混在烛烟之中直蹿鼻咽,他仿佛被人扼住咽喉。


    伸手揉了揉鼻尖,缓解发痒的鼻腔。


    骆苕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全部宣泄于外,毫不遮掩,冯侍卫再次望向骆苕,骆苕似是有感朝这面望过来,韶光停顿,一明一暗,二人在无声地相互探究。


    她在明,想探究什么?


    他在暗,又想探究什么?


    沉闷的宫宴终于结束,御正上大夫谢奎随皇帝骆炎先离开,太后遣散众人留下骆苕。


    在空旷的大殿内,皇太后慕容瑾下宝座拉过骆苕的手:“今岁,天尤其热,你宫中的仆俾太少,恐伺候不周,母后已经替你物色好几位,只等明日你迁回平宁宫,你与母后离得近一些也好照应。”


    骆苕深深地看着慕容瑾,摇了摇头。


    只说,“明日我想求母后一事,望母后允准。”


    慕容瑾望着骆苕定住一瞬,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明日事,明日再说。母后等你。”


    骆苕应下。


    皇太后提步,宫俾左右相随,一袭褐色素缎轻衣翩然离去。


    如今皇太后能允准的事情不多,她的长兄慕容霆彦,不允她与皇族骆氏走得太近,即便是她的女儿。


    骆苕被来时的三人,往采撷宫送。采撷宫在皇宫的西北角,离得挺远,小内侍挑着风灯碎步引在一侧。


    骆苕行得慢,促织的叫唤掩盖裙裾窸窣,她还是能听见后侧冯侍卫的脚步声,她的两步是他的一步。


    麒麟卫不穿重甲,脚伐轻得几乎听不到声响,可他却故意踩得响。


    骆苕收脚,回身对他说:“回去替我向你的主人道声谢,多谢他,放过我的先生。”凌晖特意将伏旼送进宫,来彰显恩德,是该要合理地谢上一声。


    冯侍卫神思不在此,脚下错乱一滞,问她:“敢问,殿下采撷宫里的那些家禽,养来何用?”


    这样的问题,骆苕未料。


    “家禽自然是用来吃。”她看着冯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