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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兔兔假孕280天

    第041章


    容秋回头去看, 果然看见江游正被人围在中间,一群人前呼后拥着朝教所里来。


    是了,既然经辩课是大家一起上, 能遇见吱吱他们, 自然也能遇见江游。


    江游旁边的其中一人奉承道:“废物不就该进废物堆里?别的地方他们就算想进也进不得呢!”


    “就是就是!”另一人接话。


    “像鼎盛如仙盟, 肯定只收像咱们大师兄这样的, 哪容得下他们!”


    “怎么说话的你?咱们大师兄进仙盟, 那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作何拿来与他们作比?真是掉价!”


    这话说得江游通体舒畅,他洋洋得意道:“那是当然, 别看我大哥还没入仙盟,但就学府那群废物,我大哥一剑能打十个——不, 百个!”


    周围人皆连声附和,一片哄闹。


    他们说话时并没压着声音, 可除了面上带着好奇之色的新生外,来往学子竟连一个侧目的都没有, 权当没听到。


    江游说这话纵有八分出自真心, 但多少还有两分是想故意激事,见人都不搭理他, 顿时便觉得有些无趣。


    他一抬眼, 正好看到前方石板路上的容秋三人。


    江游一下提起了兴致。


    “你们瞧什么?”他不怀好意地嚷道,“难道我说错了?学府那群废物不就只会耍耍嘴皮子?灵璧上叫得那么大声有什么用?不过是仙盟大度懒得计较, 要不然,就是从指头缝里漏几个大能出来, 就能将学府整个儿端了!”


    吱吱鼓了鼓掌,冷哼道:“说得对说得好, 我支持你进去把这话再跟我们老大说一遍!”


    江游嚣张道:“哼,我有什么不敢的?”


    清明书院禁止私斗,他不提兽修,那扁毛畜生纵使再厉害,又有什么理由让自己上辩理台?


    “等等,江师弟,可别中了她的激将法!”旁边人赶紧拉住江游,低声在他耳边说道,“那重明鸟不仅是兽修的大师兄,还是学府的护府!”


    言外之意是你骂学府被他听到,他也能说你在骂他!


    江游面色蓦地僵硬,他狠狠剜了吱吱一眼,色厉内荏道:“这么蹩脚的激将法,难道以为我会上当?”


    周围的跟班忙不迭附和。


    在他们的簇拥下,江游把脑袋一昂,阔步朝学殿走去。


    “你瞧江王八,一说要找咱们师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吱吱故意对一旁天牝津说。


    天牝津便也做作跟她一唱一和:“他当然不敢,他怎么敢的呀?”


    江游倏然停步,恶狠狠地瞪了过来:“你们胆敢骂我!”


    “对,就是骂你,缩头乌龟王八蛋,”个头小小的搬仓鼠叉着腰,拿出红毛当时的气势,“走着,上辩理台啊!”


    眼见江游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却不敢真的应下吱吱的邀战,一旁的跟班很有眼色地递来台阶:“江师弟,江师弟,跟他们逞什么口舌之快?”


    “对啊,平白坠了咱们世家子弟的名声……”


    “不值当,不值当的呀!”


    “我才不跟你这畜——”江游猛地住口,又哼了一声,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逞能口舌之快的,这群人好没面皮。”吱吱“呸”道。


    天牝津笑嘻嘻给她顺了顺气,学着他们之前的语气说道:“师妹别跟他们置气,平白坠了咱们野生兽修的名声。”


    吱吱和容秋都哈哈笑了出来。


    之前被江游暗讽的修士们有三两走了过来,抬手给他们行了个礼:“多谢。”


    吱吱忙拱手回礼,正色道:“师兄客气。”


    那人修苦笑道:“但他有些话说得也没错,若无强大实力震慑,话说得再漂亮也不过是一纸空谈,一剑堪破之。”


    他们告别吱吱三人,继续向前走去。


    徐徐的清风送来一声低喃:“吾辈之路,道阻且长……”


    即使一为妖兽,一为人族,但大家皆为世道压迫的弱者,并不以种族做分。


    吱吱和天牝津难免有些物伤其类,连刚刚骂赢江游的畅快感也淡了不少。


    见容秋茫然懵懂的表情,吱吱低声解释道:“几百年前还没学府的时候,世间之势十之有九倾在世家和名门手里,普通的凡人与咱们兽修也没什么区别。直至学府建立,普通人族可以修炼,其他异修也能光明正大行走地上,因此大家都很承他们的情。”


    容秋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


    他只知道从前兽修躲躲藏藏,生存艰辛,却并不知由坏到好转变的来龙去脉。


    吱吱道:“你要是懒得去灵璧搜罗散碎消息也没关系,这些东西大事史课上都会讲。”


    作为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很感兴趣的小兔子,容秋眼睛一亮:“太好了!”


    吱吱狡黠地笑了起来,“这么开心?只希望最后期末考试前,你别背书背到哭鼻子!”


    说话间,几人已经步入主殿。


    大抵是为了能装得下整个清明书院的学子,经辩课教学主殿修得极阔,简直与门前广场有得一拼,只是除了坐人的蒲团外,每人还配了张小几,可以书写记录。


    二层还有一圈连廊,似乎是供一层坐不下的学子倚栏听经。


    “这地方平时用来上课,偶尔也会有乱七八糟的活动和宣讲,”吱吱随口道,“你瞧着大,这些也就够坐个几千人,听说若有大人物来了,还有芥子须弥什么的……”


    他们在门外闹将一场,此时殿里已经差不多坐得了。


    容秋与角落里的魔族们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吱吱他们来到兽修团坐的位置。


    与开学典礼时的姗姗来迟不同,岁崇山峻岭竟然已经在了。


    他后背朝上趴在蒲团上,上半身以一个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姿势扒拉在面前的小几上,一副恹恹的样子,似乎连脑袋上的红毛都黯淡了几分。


    喳喳被重明鸟的同族大妖气息弄得有些焦躁,容秋也不打算拘着它。


    好在今早离屋之前他就同喳喳说了要搬去因果课教所,因此此时也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得太详细,模糊提了提,便直接让小伯劳自行离去。


    众人互相致意,各自入座。


    几名兽修都没往岁崇山身边凑,给红毛留出一个能舒展双腿趴着的空间。


    大家默契非常,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仿佛重明鸟生来就是趴着行事的。


    唯有不明真相的小兔子耿直开口:“咦,老大,你为什么要趴在蒲团上?”


    周围静静悄悄,没有任何兽修接话。


    连一向热情的吱吱都目视前方,好似在认真研究二黑飘在空中的两颗眼珠子,并没功夫搭理他。


    岁崇山峻岭双目无神,有气无力地说:“庄尤说虽然我们跟仙府属于私人恩怨,但于情于理,咱们都不该在开学典礼上嬉闹起来。”


    还没等容秋开口再问,一道细细的传音压入他的耳孔里:“庄尤就是开学典礼时,后上台的那位督学。”


    容秋向传音来处的方向看去,见吱吱连头都没扭,一副“我什么都没干”的模样。


    他也只好配合地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容秋双手乖巧搭在膝盖上,发自内心地疑惑道:“可是,那和老大必须趴着上课,又有什么关系呢?”


    岁崇山一本正经道:“这就要从另一件事说起了。”


    容秋:“什么事?”


    话音刚落,容秋恍惚间仿佛听见周围的兽修齐齐叹了口气。


    虽说这叹气声真的很低、很轻,但又因为四面八方都有,便生生叹出了一种声势浩大的感觉出来。


    岁崇山峻岭却好似没听见叹气声一样,两只眼睛四只眼仁倏然一亮。


    他在矮几上一撑,手脚并用地朝容秋爬了过来,像扒拉桌子一样扑在了容秋背上,勾住他的肩膀。


    重明鸟重量不轻,容秋被他扑得脊背一弯,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反而听到背上的人“嘶”了一声,发出像是扯痛了伤口一般的痛吟。


    紧接着,一道玄妙气息突然从岁崇山身上爆发而出,兜头将两人圈了起来。


    四周陡然寂静,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再听不见。


    好似其他一切声音都被这道玄妙气息隔绝在外。


    岁崇山趴在容秋肩头,凑在他耳边贼兮兮地说:“兔球,往那看。”


    顺着岁崇山所指的方向,容秋的目光穿过气派的大殿,看向殿宇尽头。


    那里由雕花格栅围拢出了一小片隐秘的空间,巧妙地避开了众人的视线,却又能清楚地看见整座大殿。


    里面摆着的也不是蒲团,而是一排太师椅,旁边的小几上甚至还有茶水和点心。


    大家都敞坐在大堂中,哪里明显不是留给清明学子的案座。


    此时里面也已坐了五六个人。


    虽然相隔甚远,但以容秋的目力自然能看清。


    其中的一个,赫然便是那位名叫庄尤的督学。


    而隔着一张桌案,正与他捧茶相谈的……竟是颜方毓!


    容秋的丹田蓦然悸动,耳朵尾巴都差点跳了出来!


    仿佛是冥冥中有所牵引。


    正笑着同身旁人说话的颜方毓忽地一顿,微微侧首,对上容秋闪闪发光的眼睛。


    “看到那边那个督学了吗?”身边,岁崇山压抑不住兴奋地说,“——那是我老婆!”


    然而容秋并没有顾得上去看督学有几个鼻子几只眼,他的目光,都被百丈之外的另一个人吸引了。


    颜方毓捧起茶碗掩住下半张脸,遥遥冲容秋弯了弯眼睛。


    茶汤的波光倒映在他的双眸,一片摇晃的盈润水色。


    这一瞬间,容秋只觉得山河倒转,星与月都落入那人流转的眸光里。


    容秋晕头转向,说不清是被美色蛊惑,亦或是被旁边尾巴都翘上天的重明鸟炫耀到了。


    他一把反扣住红毛的肩头,用更压抑不住、更兴奋、更自豪的声音说:“看到你老婆旁边的漂亮哥哥了吗?”


    “——那是我老婆!!!”


    第042章


    话一出口, 连岁崇山都被震惊得长大嘴巴,一时间没能出声。


    容秋回过神来,却是有点后悔。


    才刚说要谨慎行事, 避免节外生枝, 可只是盏茶的功夫, 他就把自己的第二大秘密说出来了。


    都怪老婆笑得太好看!


    真是美色误兔!


    容秋抿了抿唇, 赶忙补救:“老大你——你别告诉别人!”


    他环视一周, 却发现除了旁边的岁崇山以外, 周围的兽修并无异状。


    这种无异状并不是像他们之前忽略红毛说话那样的装模作样,而是好像真的没听见。


    “你怕什么?周围早被我下了结界, 他们听不见的。”岁崇山人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开始下意识自夸,“哎呀别管那些了, 我看看我看看,你老婆是哪个?”


    岁崇山眯着眼睛向大殿尽头瞧去。


    此时颜方毓已经不再看向这边, 继续笑吟吟地同庄督学谈话。


    “嗯、嗯,是颇有几分姿色, ”岁崇山摸着下巴思索, “就是看着有点眼熟……”


    这回轮到容秋翘尾巴了。


    “我老婆是天衍宗‘那位’的高徒!天衍宗是——”


    正待他将修士兄当年夸奖颜方毓的词都照搬出来时,忽听见岁崇山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


    “啊!”


    重明鸟嗓音着实甜美, 即使是惊呼也听起来如泉水叮咚。


    “我想起来了!”红毛一拍案几, 激动道,“这不就是我豹兄弟的师兄, 我豹兄弟老婆的徒弟吗?!”


    容秋被这长长的师兄弟及长辈配偶的关系网给绕晕了。


    他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不确定道:“所以老大的豹兄弟就是‘姓薛名羽字仙葩师弟’, 他老婆就是我老婆的‘那位’师尊?”


    这混乱的关系网里其实只有三个人。


    红毛也是位奇人,瞬间就抓住了重点:“咦我豹兄弟还有字呢?回头叫庄尤也给我起一个。”


    容秋憨厚点头:“嗯!”


    “既然是我豹兄弟的同门, 那应当是个好人,”岁崇山问,“你刚刚说要搬去住一起的人,不会就是他吧?”


    容秋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嗐,和老婆住一起不是很正常吗,我也跟我老婆住一起——哦,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要搬寝舍?”岁崇山骄傲道,“不过山门口这点距离,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听见。”


    “江王八那厮,要不是我——哼。”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有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似是想在蒲团上寻一个舒适的趴姿。


    容秋急忙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行呀兔球,瞧你刚化形没几天的样子,竟已经有老婆了!而且这么快就登堂入室了!”岁崇山豪放地拍着容秋的肩膀,“只可惜离赶上我还差一点,我还没化形的时候就有老婆鳯了,哈哈哈哈哈哈!”


    容秋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他遇到老婆以后很快便假孕了,化为原型的时候只有老婆来救他时的那一瞬。


    说起来,他其实也好想能时常变回兔子躺在颜方毓臂弯里啊!


    容秋原型小小一只,老婆只需要轻轻一合掌,就能把他拢进手心里了。


    爹爹一向夸他原型似团雪球,圆润可爱,定能虏获一堆仙子娇娥的芳心。


    那么老婆见了,也一定会喜欢他,愿意给他生小兔子了吧!


    容秋希冀地想。


    “哦对了,你老婆也来清明,是要当经辨学先生?”岁崇山问。


    “经辨学?”容秋讶异道,“不是呀,他是因果课的先生。”


    “哦哦,他是天衍宗弟子,确实应该是因果课……”岁崇山一顿,忽一副被雷劈的表情,“等等,因果课?!”


    “怎么能是因果课……!那以后——”


    岁崇山哀嚎到一半忽然猛一收声,那阵玄而又玄的气息重新聚合回来,收回他的身体里。


    于是周围的声音又能听见了,可相比之前,殿中却好像更安静了一点。


    容秋抬起头,看见一位陌生的老者已经走上主殿最前端的高台。


    “不同你讲了,”一道细细传音钻进容秋耳朵里,“庄尤已经在瞪我——啊不是,是在督促我好好听课了。”


    容秋这时才发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收了回去,岁崇山不知何时已经返回自己的小几,表情严肃,正襟危……趴,与刚刚同他讲八卦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场景似曾相识。


    怪不得之前开学典礼上重明鸟那么嚣张跋扈,却被庄督学训得跟缩脖鹌鹑一样。


    原来督学跟他是那种关系,原来大家都是有老婆的人。


    岁崇山峻岭从前虽然与容秋素不相识,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怕老婆”。


    恍惚间,容秋似乎能感觉到自己老婆的视线也飘了过来。


    想到颜方毓虽不是督学,却也是新晋的清明先生,容秋当即连头都不再偏,乖乖从乾坤袖中拿出要求准备的纸笔,备在面前的小几上。


    台上的经辩学先生鸡皮鹤发,枯槁的皮肤上爬着暗褐色的斑点,唯有一双眼睛温和却不失清明。


    他看起来足有五六十岁,但与小药宗为了方便倚老卖老的长老们不同,老先生的实际年龄应与外表差不离,而且他气血两空,修为几乎可以说没有,比起修士,更像个普通的凡人老头儿。


    容秋下意识瞧了一眼江游。


    那家伙果然翘着脚坐在蒲团上,一副非常瞧不上的样子,表情好似在说这种老头我一个人能削十个。


    不等容秋多想,先生便略做整理,开始上课。


    “……今日是新学年第一节经辩课,请各位学子前后左右互相看看,瞧瞧你们的同窗都长什么样子。”老先生声如洪钟,朗朗说道。


    下面的清明学子们,无论种族、无论年纪,纷纷不明所以地来回环视,不知台上之人是要他们瞧什么。


    “看清了吗,记住了吗?——那就好,”老先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忽地话锋一转,“因为咱们经辩课不点卯,除了第一节课的时候,有些同窗,你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在经辨教所里见到了。”


    众人怔愣一瞬,随即哄堂大笑起来。


    “至于老夫的名讳,那便更不值一提,”老先生伸出手,朝那个围着格栅的角落潇洒一指,“包括那里坐着的诸位,未来都将是尔等的经辩学先生。”


    他捋了捋灰白的山羊胡:“根据老夫历年教学经验,对于大部分学子来说不必将我等分得太细,都能笼统称一个‘经辩学先生’!”


    又有人笑了,大家不由自主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容秋的视线也随之一同前往。


    万千道视线齐刷刷朝先生们射去,又被木质格栅半遮半掩地挡了些许,如面遮薄纱的少女,似是瞧不太真切。


    仿佛是因为有了先前对视过的经验,容秋一下就寻到了颜方毓的眼眸。


    而后者也仿佛能猜到容秋会看他一样,在数不清的窥望中,颜方毓准确无误地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常年含笑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在满殿清明学子的灼灼注视中冲容秋露出一个笑容。


    刹那间,容秋仿佛被什么力量击中了,他甚至听见自己心口轰隆作响的心跳声。


    他连忙环顾四周,却见大家都没什么特殊反应,明明都在往那边看,却似乎根本没发现老婆冲他笑了。


    此时的小兔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偷情,只觉得这种既光明正大、却又貌似偷偷摸摸的感觉令他十分激动。


    激动到心脏砰砰乱跳,仿佛能从喉咙里蹦出来,大概只有老婆对全天下宣布两人的关系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突然,颜方毓弯弯的笑眼一瞬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惊讶的东西。


    容秋正疑惑着,忽听到旁边的吱吱压低声音叫他。


    “兔球!兔球!”吱吱语气急切,“你的耳朵!”


    容秋忙一摸头顶,果然触手一团毛绒。


    不用说,屁股底下的尾巴也一定变出来了。


    离家后容秋修为见涨,又让元丛竹重整过心法,若非重伤或力竭,他的尾巴耳朵已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随便弹出来。


    可是刚刚心神实在太过震荡,竟把它们又激了出来!


    容秋手忙脚乱地埋下头,把耳朵尾巴都化去。


    还好他一直坐在兽修这边,绝大多数兽修都没掩藏自己的根脚,到处都是长尾巴大耳朵,突然多一对少一对都不太显得奇怪。


    吱吱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来,容秋捂着脑袋摇了摇头。


    他藏好耳朵悄然抬眼,重新向颜方毓看去。


    只见那人不知何时又笑了起来,双眸弯弯,显然将刚刚他狼狈捂耳朵的模样看了个囫囵。


    恍然间,容秋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与老婆见面的时候。


    当时他也是这样,被遥遥高台之上的颜方毓激出了耳朵,心地善良的老婆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做出了提醒。


    与那天相比,容秋觉得自己对老婆的喜欢变得更多了。


    “咚咚咚!”


    岁崇山上半身还伏在小几上,只一条胳膊悄悄伸到桌下,在远处督学绝对看不见的地方狠狠锤着地板。


    “调情!你竟可以和老婆公然调情!”岁崇山对着容秋的两颗眼仁滴溜溜乱转,羡慕又悲愤地传音道,“庄尤除了揍我,从来不会在人前跟我有什么接触!”


    容秋不好意思:“嘿嘿,我、我们也是第一次啦……”


    容秋被他说得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又朝颜方毓看去。


    然而后者却不再笑眯眯地看他,而是侧目看向前面的台子。


    容秋这才发现众人的目光只是随意向角落一撇,并不像他这样一直盯着。


    而台上的老先生也只是随意一提,现在已然在继续授课了。


    “……之前老夫就提议说‘经辩’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太片面。”老先生以一种同友人聊天般的语气说道,“‘经’是什么?是名家学说要义,学经、辩经,仅仅通读、会背、会辩经典是不行的,更是要明白当中的思想和道理。”


    “名家嘛,自然不止有一个,你们瞧经辩课就不止一个先生,以后还会有更多,百人百家,百家学说都听一听,这才是兼听则明。”


    容秋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兼听则明,就是既要听娘亲的话上学,又要爹爹的话讨老婆,他觉得说得非常有道理。


    “从前书不是那么好读的,有学识的先生都要靠求,而你本人若没有悟性,人家掉头就走。但现在你看传经,不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东西,”老先生摆了摆手,像驱走了什么脏东西,“像人家仙门,修炼的功法都说广传就广传,你这些经书典籍又有什么清高的?”


    “学问,与修炼是一样的,若想广传,得让老百姓易于接受,简单来说,就是得把经典中佶屈聱牙的部分都掰开了、揉碎了,通俗地讲给大家听。”


    老先生一摊手:“像现在,你们觉得老夫在跟你们闲磕牙,其实老夫已经在授课了。”


    “难道先生不正是在和我们闲聊吗?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啊?”


    许是氛围轻松,台下学子有三三两两接话。


    老先生看向他:“好,下面我问诸生,那我们这门课到底要学什么?”


    “学经!”


    “背书!”


    “没错,有人说是会读书,”老先生颔首道,“哦又有人说我们学府的都是嘴皮子厉害,得会吵架!”


    不分善意恶意,众人又都笑起来。


    当中不免有江游一流,笑声中满含嘲讽。


    老先生半点不恼,依旧笑呵呵道:“那我们吵架为什么总能吵赢?便是因为占理。”


    “明心、明理,理即是道,于是明道。这便是经辩课要教你们的东西……”


    …………


    ……


    于是一堂深入浅出的经辩课上,初入修仙界的小兔子,好似终于对“怎么做人”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认知。


    第043章


    “总算下课了, 坐得我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一上午的经辩课终于结束,学子们乌央乌央地涌出教所。


    岁崇山一把勾住容秋的肩膀:“兔球,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容秋配合他身高弯了弯腰, 点点头道:“好啊。”


    红毛两只眼眶里四只眼仁子滴溜溜狂转, 笑声夸张地拍着容秋的后背。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他换传音道, “你和你老婆, 是地下恋情嘛哈哈哈!”


    不然都一起下课了, 怎么能不一起去吃午饭呢?


    容秋不会传音, 只好一脸迷茫地眨眨眼。


    岁崇山并没有接收到容秋的疑惑,只自顾自说道:“哎呀其实我跟庄尤最开始来清明那会儿也是地下恋情的, 当时可刺激了!说要顾忌师生名份,庄尤同我讲一句话都要偷偷摸摸,被人瞧一眼就要他命一样……唉, 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


    “不管怎么说,兔球, 要珍惜现在的时光!偷情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他郑重拍了拍容秋肩膀。


    容秋虽然没听懂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大抵是因为两人分享(?)了彼此的秘密,又有这层朋友亲属的关系, 岁崇山跟容秋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具体体现在红毛一路都在叭叭他跟督学的感情生活, 而容秋连捧哏的“嗯嗯哦哦”都不用,因为重明鸟话稠且密, 他完全接不上话。


    其余人皆是不发一言, 似乎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相似的场景。


    面上齐齐挂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冷漠,和无奈。


    “嗡。”


    容秋怀里的灵璧震了一下。


    他灵力一探, 发现是吱吱给他发了消息。


    容秋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正走在他旁边的搬仓鼠。


    灵璧交流并不需动手动口,因此吱吱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路。


    吱吱:【老大果然已经把他跟督学的事情告诉你了吧?】


    灵璧消息并无语气和情感, 然而只是单单一行字,却无端透着一股浓浓的生无可恋的气息。


    无需赘述, 容秋俨然已经明白当初大家为什么都拦着他不要问。


    因为红毛一说起来就不会停。


    容秋:【对不起……】


    吱吱:【哎呀没事,这不是你的问题,就算你不问老大也忍不了几天。】


    吱吱:【现在整个清明,除了你们这样的新生,已经没有能喘气儿的东西不知道老大跟庄督学是一对儿了。】


    容秋:【好厉害!!!】


    他是发自内心地赞叹与羡慕。


    老大不愧是老大,竟能向那么多人炫耀自己的老婆!


    而容秋别说是清明书院了,满打满算也只有面前的红毛一个人知道他和颜方毓的关系。


    小药宗的人也顶多了解颜方毓是他孩子的爹罢了。


    老婆和孩子他爹,这两者之间还是有微妙、且本质的区别的。


    旁边的吱吱显然没想到容秋会是这么个反应,走路的动作僵硬一瞬,半天没在灵璧里说话。


    过了老大一会儿,容秋的灵璧才又“嗡”了一下。


    吱吱:【……对了,原来之前他们说的,定级九层的神秘高手就是兔球呀!】


    容秋:【我是九层,但不神秘也不是高手,你说的是另一个同学吗?他也是九层。】


    吱吱:【那家伙的根脚看一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你没有看群吗?他们之前一直在猜你是什么根脚呢,结果刚刚你耳朵弹出来,可把不少人惊到了!】


    容秋:【没有看……】


    他之前忙着讨好老婆、深夜emo,根本没心思看同学们天天都在灵璧里聊了什么。


    吱吱:【兽修在所有异修中一贯不算强势,特别是咱们这种小型兽修,你可真给咱们出风头!】


    容秋:【鳯真的吗?可我只是跑得比较快呀?】


    小兔子并没有一些人族违心自谦的毛病,这句话是出自真心。


    他还是个兔时在外玩耍要与猎人的陷阱斗智斗勇,变成人后刚离家就差点在兽拐子手上丢了命。


    就连爹爹也一贯在他耳边念叨,说咱们兔修弱小,要找人美心善的漂亮老婆吃吃软饭才能苟活这样子。


    容秋一向觉得自己遇到危险只会逃跑,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厉害。


    吱吱:【妖兽都有原型限制,能有一方面有所长就已经很厉害了!】


    吱吱:【再者,如果只是论修为,大部分兽修都不会怕那定级塔,不信你瞧瞧,等过几日再去闯塔的时候,一定有不少人能闯到七八层了。但初次定级如果想定得高,就要有良好的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观察、头脑、心性、毅力缺一不可。】


    吱吱:【兔球你修为不高,更说明这些方面都很优秀呀!】


    容秋虽然没太弄懂吱吱的意思,却总是能听出来她是在夸自己。


    还是使劲地夸,转着圈儿夸,夸得容秋整个人都晕陶陶的,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温温的蜂蜜水里,心里暖烘烘甜滋滋的。


    岁崇山正兴致勃勃讲着自己和庄尤爱情故事,重明真眼遍观六路,他一下子就发现容秋的表情变化。


    身旁的小兔子眼睛逐渐亮闪,小脸红扑扑的,露出傻甜傻甜的笑容。


    “哈哈哈哈!羡慕吧!”红毛啪啪拍着容秋的肩膀,一副“小伙子你很识趣”的模样,“没事儿,以后也会有甜蜜爱情的!”


    “——不过肯定比我的要差一点啦!”岁崇山嘎嘎大笑。


    容秋根本没听清刚刚红毛讲了什么,但还是重重点头:“嗯!”


    这么任搓揉又会捧场的小兔子谁不爱呢?


    如果不是捧的岁崇山峻岭的场那就更好了。


    眼见被鼓励后的红毛兴致更盛,周围众兽修呼吸一窒,纷纷向容秋投去慈爱又幽怨的复杂目光。


    容秋小脸依旧红扑扑的,向大家回以单纯又不明所以的可爱笑容。


    *


    在打深山老林出来小兔子看来,无论是经辩课,还是音律课、书画课等等,这些对于很多世家弟子来说无益于提升修为的课程,容秋都觉得很有意思。


    上学的日子十分充实,容秋乐不思蜀。


    直到离开最后一节课的教所,走在去往食堂的山路上,天光渐暗,日头西斜,他才恍然想起来今晚他是不必回寝舍的,而是要搬去跟颜方毓一起住了!


    容秋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谢绝灵璧中几个友人的邀饭,一溜烟向颜方毓的山头跑去。


    跑到一半他又想起老婆大概也没吃饭,又一个猛转身奔向食堂,打算带些吃食回去跟对方分享。


    食堂中,一张摆在门口不起眼角落的长桌上,某个人鬼鬼祟祟地缩着。


    在看到容秋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时,他眼睛一亮,又更仔细地藏好身形,在容秋拎着食盒离开食堂后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这个人自然是还没死心的天牝津。


    他没从容秋嘴巴里套出住处,便准备自己私下尾随。


    天牝津不知道容秋的课表,自然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报名今天下午的选修课程,因此不好在教所外埋伏。


    但他知道小兔子不管怎么样都不会错过吃饭,因此早早就来食堂里蹲守,真正的守株待兔。


    天牝津虽然修为不差,但毕竟不是陆上生物,又没容秋那样一入树林便如鱼得水,因此也不敢缀得太远,唯恐跟丢。


    天牝津自是一刻也不敢放松,聚精会神地盯着前面的容秋。


    但盯着盯着,他便被小兔子灵巧的身影给勾住了心神。


    海猪仔一族的色心是刻入血脉中代代相传的,此时美人在前,旖旎念头更是蠢蠢欲动地冒出了头来。


    看那纤细柔韧的腰肢、修长腾挪的双腿——


    毕竟天牝津自己没有,他寻床伴时就更偏好腰细腿长的那种。


    以前他追过一名鹤修,其人形确然腿长,但力量多有不足,瘦得宛若两根麻杆。


    另一位马修倒是双腿健硕有力,但一看那张脸,天牝津又觉得床笫间欠缺点什么。


    直至开学典礼上,天牝津对容秋一眼惊鸿。


    其他兽修哪比的上这只小兔子?


    其人形生得唇红齿白俊俏好看,一双包裹在长裤内的美兔腿看着细瘦,蹬人却那么有劲儿,简直哪哪儿都长在了天牝津的心坎上,令他心痒难耐,无论如何都想吃上一次。


    天牝津正心里美着,属于兽类天生的直觉却突兀传来警兆。


    他猛然回神。


    小兔子的背影依旧在视野范围内,一团游荡的灵团幻境恰巧与他擦肩而过,直直朝天牝津撞来!


    紧接着,扭曲的灵团“咕咚”一声,将躲闪不及的天牝津吞了进去。


    “等等!啊!——”


    容秋耳朵一动,猛地停下步子回头望去。


    若他的兔耳还在头顶,此时一定会机警地挺|立起来。


    然而他身后的树林一片安宁,虫鸟的鸣叫声呜呜喳喳,偶有动物穿行时踩踏树叶发出的窸窣响动,一切都很正常。


    “错觉吧,书院里哪会有什么危险……”


    容秋嘟囔着转身,继续向因果课教所的方向奔去。


    *


    容秋并未堂食,又走的是林中近道,因此回到教所时天都还没黑。


    前头无人,他不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教所后殿。


    绕过一面山水照壁,两扇朱门左右大敞,堂内敞亮,教容秋一眼就望见了大殿尽头倚在炕几上烹茶的颜方毓。


    一股青烟袅袅而上,似是模糊了他俊美的脸,熏湿了眉间碧蓝的宝石。


    不知是青烟点缀了美人,还是美人衬出了青烟,一时间只让人觉得如在仙境,美不似人间。


    容秋更是看得痴了。


    倒是颜方毓注意到门口动静,从茶炊中抬起头来。


    薄雾笼着一双星眸,那人的唇角冲容秋弯了弯。


    “回来了?”


    颜方毓未语便带三分笑意,疏朗说道:“你赶得正巧,这壶茶就快烹好了。”


    霎时间,容秋的心口也像小灶上的茶水一样,“咕噜咕噜”接连翻滚起来。


    现下里的小兔子还不知道,很多人族对相守一生之人的渴盼,多可以总结为夜晚归家时有留灯,有热饭,有一张盈盈笑脸。


    但他此时得到这些,一种无可比拟的愉悦感随着心底的小泡泡一起翻了出来,撑得他心口发涨。


    无论是肚子里假孕的灵团,还是不知道在未来何处的小兔崽,此时此刻都被容秋抛之脑后。


    好像一切算计、欺骗的目的已然不再重要。


    时光仅停留在此刻,他便已是非常满足的了。


    对于一只小兔子来说,他会的字眼已经很难描述当下的想法。


    唯有更加直白的肢体接触,才能表达自己激动难耐的心情。


    容秋下意识在地上一蹬,整个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朝颜方毓扑了过去。


    “颜哥哥——!”


    第044章


    颜方毓就平平常常打着扇子煮着茶, 也不知怎么招了一只热情似火的小兔子。


    容秋本就跃得远,此刻更是超常发挥,中间连蹬地借力都没有, 直接从门口一个猛子扎到了颜方毓面前。


    不过后者毕竟已被扑了数次, 已颇有了手感。


    眼见俊俏的小郎君就要投怀入抱, 宛若一记流星锤想把他锤进身后的墙里, 颜方毓不慌不忙抬起手臂, 玉骨扇扇端虚虚一点, 正正抵住容秋的额头。


    小兔子只觉得一股轻柔的力道将他裹了起来,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决一般, 在半空中定住了。


    两人一飞一坐、一高一矮,四目相对,容秋的脑袋离颜方毓的脸只有一尺的距离。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仿佛术法将他的气息也一并定在胸肺里。


    还未等容秋反应过来,颜方毓扇子一转, 那股包裹着他的柔和力道又托着他的身体,把容秋移坐在炕几对面。


    “小心, 一锅好茶洒了可惜。”颜方毓徐徐说道。


    被大挪活兔的容秋还有点晕晕乎乎, 闻言下意识道:“对不起。”


    颜方毓眯起眼睛笑了。


    “这是你带回来的?”


    颜方毓将忘在门口的食盒飘了过来,令一碟碟糕点花果依次飞出, 摆在两人间的小几上:“嗯, 不错不错,佐茶正好。”


    见自己特地给颜方毓带的食盒被对方亲手拿过来, 容秋本来还有点赧然,但听他这么夸奖, 又一下子激动起来。


    “颜哥哥你喜欢吗?食堂的婶婶说像你们这种漂亮的小——小——”他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合适的词, “小哥哥!都最喜欢这种香香又好看的花糕,她是不是果然没有骗我?”


    婶婶说的原话,自然是“漂亮的小姑娘”。


    不过容秋自认为他见过的小姑娘都没有颜方毓漂亮,因此颜方毓一定是更加喜欢才对。


    似乎是察觉到容秋磕巴背后的真意,颜方毓目光莫名地看他一眼,似乎也在踟蹰自己该不该应。


    好在此时茶炊“呜呜”,锅中茶水腾波鼓浪,已是煮好了。


    颜方毓立时不再纠结容秋称呼,抬手将小锅盖揭开。


    随着之前气孔中飘出的青烟,殿中本就弥漫着一股隐隐的清香。


    在锅盖揭开的瞬间,一股热团更是裹着浓烈茶香爆散开来。


    容秋忍不住探头去瞅,被冲腾的水汽湿漉漉地扑了一脸,又忙不迭退开,用手背不停抹自己的脸。


    颜方毓见状忍俊不禁道:“急什么?短不了你一杯茶的,再小心水汽烫着你。”


    容秋明白自己大概又做傻事了。


    他悄悄抬起眼睛,从指缝间偷偷觑着颜方毓。


    一团团乳白色的水汽将他遮得朦朦胧胧、半隐半现,比刚刚更像云雾中缥缈不可攀的仙子。


    不知道老婆还觉不觉得他是“憨态可掬”呢?


    容秋擦干净脸,却觉得热腾腾的蒸汽浸入了他的双颊,热意下不去了似的。


    颜方毓并不知道小兔子千回百转的心思,他将早先舀出的沸水重新倒进锅里,弹指熄灭了小火炉。


    “一沸如鱼目,二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三沸势若奔涛溅沫,已上则水老不可食。”说话间,颜方毓将小锅里的茶水舀进茶碗里,将其中一碗推给容秋,笑眯眯道,“来,尝尝看。”


    容秋的心早就痒了半天。


    世人皆嗜茶酒,他化形之后虽还没饮过酒,但茶还是喝过的,然而喝过归喝过,容秋并不喜欢那苦涩的味道,也不理解人族为什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就连凡兽野外饮水也要寻找干净的水洼呢,人族竟反而专门去泡树叶子!


    可如今见颜方毓悠然烹茶,青烟袅袅、茶香四溢,竟与他之前喝过的树叶泡水迥然不同。


    于是容秋恍然反应过来,如果茶都这样香,那也无怪乎人族喜欢喝了!


    但言而总之还是老婆太厉害了呀!


    连煮的茶都比别人的香!


    容秋心里这样想着,美滋滋接过捧起属于自己的茶碗。


    茶水刚沸,此时入碗便将碗壁也浸得烫手。


    容秋小心翼翼地托着碗底、扶着碗沿,敷衍吹了好几下后便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


    一股热气裹着清香冲进他的鼻腔,然而同时入口的热茶却与之截然相反,不说没有半点香味,甚至苦得容秋直皱眉头。


    颜方毓并没有他这样急,一碗清茶放在桌边,晾着碗中沸意。


    见容秋挺翘的鼻尖简直要跟眉心皱在一起,他乐得不行:“如何?”


    容秋抬头看他,老老实实说:“好苦。”


    颜方毓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容秋在他的笑声中忧愁地说:“明明闻起来那么香,为什么喝起来还那么苦呢?”


    “初尝是苦,余韵却有回甘。”颜方毓笑着答道。


    容秋认真回味了一下舌根的味道,又更小地啜了一口。


    他只觉一口是苦,两口是苦上加苦,回甘没尝到,苦涩却余韵绵长。


    容秋不好意思说还是苦,只好对着浸了暗色的茶汤吐出舌头,上下左右地仔细端详着,口齿不清道:“是唔的舌头没化形好吗?”


    颜方毓本来已经端起茶碗,闻言手一抖,差点将碗给打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截殷红的舌尖从同样殷红的唇缝间探出来,俊秀的少年郎君正以茶汤当作镜面,认真地勾勾卷卷着自己的舌尖,似乎在检查到底是哪里坏了。


    颜方毓微一怔愣,随即哭笑不得地捏起碟中的一小块花糕,探手压在容秋吐出的舌尖上。


    容秋:“唔!”


    他猝不及防被人喂了块糕,猛地抬起头瞪圆眼睛看向颜方毓。


    始作俑者笑得促狭:“怎么样,尝到甜了吗?”


    容秋下意识舔了下糕点,甜腻的花香立刻盖过了他满口的苦味。


    也不知是不是有茶叶苦涩做对比,这碟花糕甜甜糯糯异常好吃。


    他衔住小巧花糕,仰头“嗷呜”一口吞了,接着舔舔唇角的糕点屑,眼睛发亮地重重点头:“嗯!好甜!”


    颜方毓扇端抵着装着糕点的小碟,把它推到容秋面前:“喜欢就吃吧。”


    容秋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是他带回来专门投喂老婆的,结果自己反倒先吃了。


    他慢吞吞把碟子推回去,扭捏道:“颜哥哥也吃。”


    仿佛是觉得区区一叠糕点推来推去的实在幼稚,颜方毓没再将碟子推回去,重新执起茶碗浅啜一口。


    于是两人相对饮茶,一时之间竟没人说话。


    檐外天色已暗,又到了山中点灯的时间。


    一盏盏琉璃灯拢着烛火,从院外依次亮起,最后“啪”地一声轻响,点亮了两人身旁的烛火,给殿内带来一片朦胧的光晕。


    颜方毓小碗中的清茶已饮了大半,惹得容秋又狐疑喝了一口自己碗中的茶,立时被苦得连吞两块花糕。


    他浅浅吐着舌尖,问道:“颜哥哥真的不觉得苦吗?”


    颜方毓笑而不语,只是三根手指抵着碗底,缓缓晃着碗中剩余的半盏茶汤。


    然而小兔子的好奇心百挫不折,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灼灼道:“那,是颜哥哥的那碗会比较好喝吗?”


    颜方毓简直笑出了声。


    他把手中把玩的茶碗放在容秋面前,逗他:“喏,那你自己尝尝?”


    小兔子自然不会客气,也根本意识不到同杯而饮有什么不合适。


    他喜滋滋捧起颜方毓的茶碗,将碗中剩下的小半碗茶汤一股脑喝光了。


    见到对方的指腹印在自己刚刚按过的碗壁,唇舌轻含自己抿过的碗沿。


    一瞬之间,逗人的那个心底反而升起一阵不自在。


    仿若碗已不是碗,而那白嫩的手指正与自己指尖相抵,唇舌相交。


    他方才吃了那么多块糕,此时舌尖尝起来一定是甜的吧……?


    颜方毓鬼使神差地想。


    “好苦!”


    容秋的惊叫声一下子扯回了颜方毓的神智。


    对面的小兔子刚刚特别自信地喝了一大口,此时脸皱得就像是小碟里奶黄包上的褶子,俨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五官了。


    颜方毓心头微乱,忍不住想借低头饮茶的动作稍作排解。


    手才搭在桌面,忽地想起自己的茶碗刚刚已经递给了对方,此时竟摸了个空。


    他在心里痛骂了自己的仙葩师弟八百回。


    一定是断袖这个毛病会传染,他才会对着一个毫无女孩子气的小郎君起点不对劲的念头。


    见面前的容秋已然抛下茶碗,捧着蜜糖花糕奋力嚼着。


    似是想努力压下那一大口茶叶浸染的清苦味道,他眉头紧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把颜方毓刚刚心里纠结复杂的心理活动搅散了个干净。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


    容秋抬起头看向他,沾着糕点碎屑的唇瓣瘪了瘪,似是一种无声却委屈的控诉。


    “呵……怎么好像是我诓你一样?”颜方毓忍笑道。


    容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眼神是不加掩饰的狐疑,似是依旧不相信他俩喝的茶水是一个味道。


    颜方毓随口逗他:“那要怎么办?我的杯中物你也已经尝过了,总不能还要尝尝我口中的吧?”


    事实证明不能同老实人讲笑话。


    因为对面人的一下子坐直了,双眼发亮道:“好啊好啊!”


    颜方毓难得怔愣,有点傻地发出一个单音:“……嗯?”


    容秋煞有其事地给他分析道:“我就觉得一定是我化形时舌头出了问题。一样的茶水,没道理和颜哥哥喝不出一样的味道啊……”


    然而颜方毓并没有注意他的碎碎念,在这样一个多有离谱的时刻,他甚至又开始思绪飘忽起来。


    不过是简简单单吃个茶,事情到底怎么发展成这样了……?


    不,不仅仅是吃茶,从一开始两人的见面就不对头了。


    最最开始的时候,自己明明只是随手给小兔子打错了个卦,为了了却这段因果,他一步步错踏之间,却反而纠缠上更多的因果……


    所以今日吃茶,这小骗子又想骗他些什么呢?


    难道说,他从一开始说苦,便是为了讨这一次的亲近?


    ……可这话明明是自己先说出口的。


    此时此刻,颜方毓的心情与远在心魔幻境里的天牝津有了微妙的重合。


    他实在看不透容秋。


    这小兔子看似如清潭,一望到底,却总让你怀疑那潭底的地不是地,是吞人的流沙……


    忽地,一阵很淡的清香袭上颜方毓的鼻尖。


    他蓦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却见对面的小兔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着矮几跪立起来,探身凑到了他面前。


    两人的鼻尖仅有不到一寸,那股幽幽的淡香便是容秋急吞花糕时蹭在鼻尖上的,此时便随着他的呼吸撒在颜方毓鼻翼。


    颜方毓甚至没有看清容秋的眼底的神情,那到底是计谋得逞的得意、还是天真澄澈的好奇,便有一点甜香软糯落在他的唇瓣上。


    刚喝了两碗热茶的舌尖是炽热的,他熨了熨颜方毓的唇间,就像采珠人试探紧闭的蚌缝。


    颜方毓像是完全没意料到,于是连脑海也无计可施地停止运转。


    思绪一片空白中,他只有一道离奇又诡异的念头。


    吃过那样多的花糕,小兔子的舌尖尝起来确实是甜的。


    第045章


    与颜方毓心海中的翻天覆地不同, 容秋真的只是自以为简单、普通、又寻常地、“亲昵”贴了贴老婆。


    后便果断直起腰,回味似的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唔……好像还是苦的,但也没那么苦了。”容秋公正却毫无逻辑地评价道。


    他再次倾身向颜方毓蹭过去, 嘴里小声嘟囔。


    “果然还应该是舌头的问——唔。”


    颜方毓举起玉骨扇, 扇端抵住了容秋的嘴唇, 制止了他的继续靠近。


    扇骨往上, 那双干净的眸子十分无辜地眨了眨。


    不知是因为小兔子皮肉娇嫩, 还是两人相贴的时间比想象中更久, 他的额头上甚至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那是颜方毓眉心宝石的印记。


    颜方毓调转扇骨,在容秋肩上“啪”地一敲, 轻斥道:“坐下!”


    言出法随,容秋蓦地腰窝一软,稀里糊涂地仰坐回自己脚跟上。


    他懵了一下, 继而哼哼唧唧道:“我还没尝出来呢……”


    这人反倒还委屈上了!


    颜方毓简直被气笑了。


    他习惯性展开绸扇摇了摇。


    也不知是面前糕点满桌,还是因为扇尖刚刚有容秋吻过, 折扇挥动间带起阵阵蜜甜香风,吹得颜方毓满脸异色。


    他“啪”地拍上扇子, 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怪扇风的自己, 还是怪对面一身甜腻的人。


    容秋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但能瞧出颜方毓一定是又生气了。


    好难哄啊, 他的漂亮老婆。


    今天对方又是因为什么而生自己的气了呢?


    容秋不明所以, 但冥冥之中也觉得刚才的贴贴除了尝味道之外,还有些别的, 有点奇怪却也有点开心的感觉。


    原型时的小兔子毕竟没有软乎乎的唇瓣,只觉得娘亲的唇瓣贴贴他额顶时十分柔软舒适, 他十分喜欢。


    毕竟杀千刀的亲爹,还没给容秋进行完生理卫生教育;


    娘亲也有所保留, 睡前故事里的登徒子也止步于言语轻挑,扯扯别人的衣带子;


    俩人更知道容秋虽是兔子,但也不是普通的兔子,亲热的时候更会避他一避。


    而广大修真界虽然被某人思想解放了一番,但除了花柳之地外,倒也没有民风开放到在大街上亲亲我我,被人瞧见的程度。


    因此,比起被他人触碰可以说是弱点的腹部,容秋反而不知道人族更在乎被触碰嘴唇。


    毕竟对于兽类来说,互相舔毛是非常平常的事,互相磨磨蹭蹭更是平常的事。


    老婆既然愿意摸摸他的脑袋,自然不应该不愿意给他舔舔。


    ——但无论怎么样,明明是老婆的提议,为什么自己依言做了之后他反而还会生气呢?


    容秋怎么也想不明白。


    但小兔子的优点之一,便是从不难为自己


    今天老婆在家等他,给他煮了茶,还贴贴了一下,容秋觉得十分满足,不论老婆为什么生气,他都觉得自己可以哄哄他。


    容秋想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慢吞吞把颜方毓的茶盏推回他面前,试探性说道:“那、那茶碗还给颜哥哥嘛。”


    “还有这些点心!”容秋把桌上的碗碗碟碟都往对面推去,“颜哥哥都还没吃呢。”


    颜方毓此刻哪还有什么心思吃点心饮茶?


    更遑论这茶碗容秋捧过,抿过;这点心没有一盘囫囵的,都只给他留了个盘底。


    颜方毓仅是向桌面扫了一眼,脑海中便不住有所联想……


    那浸着花香气息的甜糯落在他的唇锋……


    他生性自傲,又善掌因果,习惯了天命四九尽在掌握,却不料在一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气息弱小的兔妖身上连栽跟头。


    如此,反而激起了颜方毓的斗性。


    他堂堂一当世大能,不过是被小兔子舔了一口,又能有什么要紧?


    不能够。


    颜方毓定了定心神,手捏法决,两道细细水柱从小锅中腾起,如龙卷水一般落进两人的茶碗里。


    锅中茶汤还热,碗中立时飘起青烟袅袅。


    颜方毓微垂眼帘,不动声色开口道:“那你既然吃过了两样,都尝出了什么?”


    容秋正瞅着自己面前满满的一碗苦茶发愁,闻言抬头茫然“啊”了一声。


    “嗯……点心甜好吃,茶闻起来香但味道好苦,不好喝。”他老实答道。


    “世间事多似饮茶,嗅之清香而喝之却多有苦涩。而世间人,如我,”颜方毓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着容秋,沉沉道,“……如你,亦是如此。”


    容秋听得半明不白,只知道颜方毓也承认这茶水是苦的,与自己喝出的味道其实并无分别。


    他疑惑:“可明明知道是苦的,颜哥哥为什么还喜欢喝呢?”


    “就像你,”颜方毓没有直接回答容秋的问题,反而重新向容秋抛出了一个问题,“刚刚喝过苦茶之后再吃糕点,是不是便觉得这糕点甜味比往常更甚了?”


    “不喝茶,点心也是甜的呀——”容秋耍赖一般拖着长音,“我光吃点心就好了!”


    颜方毓展开扇子,洒金扇面遮住他下半张脸,只露一双形状好看的眼睛:“可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有时候这苦茶并不是你想不喝就可以不喝的。”


    他的目光落向容秋小腹,眸中似含半真半假的幽怨:“你腹中之‘子’,不就是你强让我饮的那杯茶吗?”


    涉及到丹田里的假孕,容秋仿佛醍醐灌顶,一下子就听懂了 。


    这事明面上是容秋吞下颜方毓的灵力,自顾自地有孕了。


    当然实际也差不多,只不过“有孕”变成了“假作有孕”。


    而颜方毓其人,比一般被兔修一族钓来的“心善美人”更多一层束缚。


    他虽然只有九成把握这“有孕”是假,可自己与小兔子纠缠的因果却是真的,而且极重,甚至重过血脉亲缘……


    别人就算了,可天衍宗向来信奉缘分因果,颜方毓又是个中翘楚,断不会允许自己与莫名因果纠缠在一起。


    小兔子的做法明晃晃就是一种强制爱——啊不,是强制当爹。


    这事容秋虽然不会有什么罪恶感,但自然也是没法反驳,只好心虚地把小几上点心碟又向颜方毓的方向推了推。


    几个小碟在炕几边缘整整齐齐排成一排,已是不能再推了。


    容秋这才收回胳膊,十根嫩葱般的手指搅在一起,哼哼唧唧说道:“那……那颜哥哥快多吃点儿点心甜一甜。”


    颜方毓似笑非笑道:“这有什么用?我纵然把这些点心都吃了,你腹中之物便能不见了吗?”


    这个肯定是不能的。


    容秋小心翼翼,却难掩疑惑地问:“可是颜哥哥刚刚不是还说,世事如饮茶,苦过之后的甜更甜吗?”


    颜方毓一愣。


    一碗毒鸡汤,被他兜头泼了容秋一身,没想到这时候又被对方原封不动地给泼了回来。


    他引着容秋转着圈儿打机锋,绕着绕着竟是让自己落了下成!


    以及刚刚那稀里糊涂的小兔子吻,这难道就是某种以力破巧,快刀斩乱麻,乱拳打死老师傅?


    某位“老师傅”内心很复杂。


    “罢了,你说得对!”颜方毓忽地笑道,“世事是世事,饮茶是饮茶,便不必互相引申攀扯了!”


    容秋:“啊,我没说——”


    颜方毓打断道:“此时茶汤温度正好,再凉便只剩涩味了。”


    他将茶碗推去容秋手边,笑眯眯道:“唐突好茶总是不美,快喝了吧!”


    容秋的脸又皱成了奶黄包子褶:“啊?可是,可是真的好难喝啊,可以不喝吗颜哥哥?”


    颜方毓:“当然——”


    容秋眼睛亮了起来,赶忙把面前的茶碗推走。


    颜方毓的后半句姗姗落下:“不可以。”


    容秋的茶碗僵在了手心中。


    望着对面忽然颓败的小兔子,颜方毓终于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刚刚不就同你说了?有些茶不是你不想喝就可以不喝的。”


    “刚刚”是什么?


    是颜方毓说自己让他强行做爹。


    既然自己也曾强迫老婆“喝茶”,那此时老婆非让他喝回来,好像也很公平……


    容秋想通这点,终是大义凛然地捧起了茶碗。


    也不知是扳回一程实在开心,还是容秋这视死如归的表情愉悦了他,颜方毓手肘抵着桌面,托着下颚看向对面的人。


    他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样子,面上一向恰到好处的笑颜此时竟莫名真实了不少。


    可此时的容秋全身心都在手中的茶碗上,并未注意到颜方毓脸上这个足以让他呆愣好久的好看笑容。


    他正在认真思索,小口小口喝虽没那么苦,却要喝好久;一口闷完是快,但那一瞬间的苦味甚至能掀翻他的天灵盖。


    容秋想了一会儿,决定兼而有之:两口喝完,一次一半。


    茶碗虽是碗,但其实只是形制是碗,大小只有小孩巴掌那么大,一碗顶多是正常茶杯的两杯。


    一次一半也不算多。


    容秋一口闷了半碗。


    像是害怕在舌头上停留太久苦坏了他的舌头,茶汤刚一入口便“咕咚”一声被他咽进肚子。


    热却不烫的茶汤滑过舌尖,淌过舌面,又越过舌根。


    容秋试探性滚了滚喉咙,迟疑说道:“咦……好像真的有甜味。但只有一点点。”


    颜方毓“噗”地笑了出来:“当然啦,不是之前就说了苦却有回甘?苦茶虽有,但也不是人人嗜苦。”


    容秋捧着茶碗,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后又乖乖低头,三口两口将剩下的茶喝尽了。


    “嗯……嗯……”


    容秋从空茶碗中抬起头,一张小脸上满含迟疑、思索、纠结,最终“哇”地吐了一口苦气。


    “可还是太苦了!好苦!那一点点甜味根本没什么作用!”


    容秋甚至怀疑其实根本没什么“回甘”,是这茶已经苦坏了他的舌头,此时他就算是喝清水也会觉得甜了。


    老婆不愧是老婆,连亲手煮的茶都比容秋以前喝过的所有茶加一起都要苦!


    太厉害了,真是恐怖如斯!


    容秋忙不迭伸长胳膊跨越炕几,想去拿放在对面桌边沿的花糕。


    然而还没等他的指尖挨到碟边,一道白影“刷”地闪来,在容秋指尖前一挡。


    原来是颜方毓展开了绸扇,洒金扇面将几碟糕点严严实实遮在后面,容秋的手指撞在扇面上,连一粒糕点屑都触不到。


    容秋下意识顺着扇子向上望去,目光掠过骨节分明的手、绣着云纹的前襟、半掩在领口的喉结。


    最终落在对面人俊美脱俗的脸上。


    颜方毓一手执扇挡他,另一只手依旧托着腮,脑袋微歪地瞧着他,笑得有点不怀好意。


    “不是说,这些都是我的了吗?”他语气悠然愉悦地说。


    “啊!”容秋像是才想起来一样,蔫蔫说道,“确实。”


    颜方毓满意地合上折扇,随手放在桌面,捻起一块花糕,慢条斯理地举了起来。


    “早就听说清明书院的饭食味美非凡,今日终于能尝尝看。”他转了转手腕,似是在观察花糕形貌,却是故意让容秋把它的前后左右都瞧清楚,“造型精美,糕沫细腻,嗯,闻起来便有阵阵香甜,糕与茶不同,吃起来必定也是极为甜蜜的。”


    容秋眼巴巴瞅着颜方毓,看这人故意把糕看了一圈又嗅了一圈。


    在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不仅好看好闻,也很好吃的。”后,对方终于咬下一小口,细细咀嚼吞入腹中。


    吃完依旧不算完,颜方毓举着那沁出蜜芯的花糕冲着他,大夸特夸了一番个中味道,惹得容秋吞进喉咙的口水都有三大茶碗。


    这时候,如果容秋再觉察不出颜方毓是在捉弄他,那就真的太傻了。


    可是——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谁叫老婆捉弄他的时候,笑得真是太好看了呀!


    容秋一向喜欢颜方毓无论何时都是笑盈盈的样子,喜欢他冲自己笑时弯起的双眼。


    可与面前颜方毓那双笑意漫溢的眼睛相比,原来的笑容只能算是星光,难与此时的月华争辉。


    忽然间,容秋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兔子时听过的一个成语——甘之如饴。


    像容秋这样的兽修,化形之前便如同人类的孩童时期,意识懵懂且会不自觉接收外界的信息。


    虽然化形之后并不会准确记得兽型的所有事情,但同样的东西再次提到、或主动学习时,便也会有所印象。


    譬如此时,容秋已不记得自己是在何种场合、听何人提到的这个成语。


    但这并不耽误此时此刻,容秋觉得自己已经理(歪)解(曲)了它的意思,并觉得特别适合现在的自己。


    甘之如饴。


    就是虽然苦茶很苦,但看老婆的脸也能连喝三大碗并觉得这玩意儿很甜。


    容秋下意识双手托腮架在矮几上,痴痴看着对面的美人。


    颜方毓本来也并不觉得一两块花糕能馋这小兔子多久。


    但干看着自己吃还能看乐的,弄得他莫名有些心里发毛。


    当然,这也是因为现在修仙界的还没有“美食吃播”这种东西。


    不然颜方毓就会明白,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光看其吃东西的样子就十分下饭。


    颜方毓笑意略僵,谨慎问道:“怎么?”


    被突然问道的容秋反而有点莫名:“嗯?没有什么啊,这些本来就是带来给颜哥哥的,颜哥哥快吃吧。”


    颜方毓依旧防备:“那做什么这样瞧着我?”


    容秋有意识收敛着自己的色心,自然不好说老婆吃糕的样子特别好看。


    便自以为很朋友、很友好地,对颜方毓发出一个同“吃饱了咱们互相舔舔毛吧”没什么区别的邀请。


    “颜哥哥都吃完吧,”他非常认真地谦让道,“我舔一下颜哥哥嘴唇上的甜味就好咯。”


    颜方毓:“……”


    他狠狠一僵,不小心捏碎了手里的花糕。


    第046章


    面对小兔子的再次求吻, 颜方毓自然是——


    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为什么啊?”容秋的失望溢于言表,“明明刚才喝茶的时候让我尝,吃糕的时候就不让了。”


    他拧着衣摆嘟嘟囔囔:“好小气, 颜哥哥, 好小气。”


    颜方毓几乎要扶额了。


    “是我错了。”


    他非常真诚地道歉。


    给老实人开玩笑, 是颜方毓今晚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他放弃弯弯绕, 用词准确且直白地给小兔子解释了一下什么是贴贴嘴唇, 以及两个人为什么不能轻易贴贴嘴唇。


    老婆的话, 容秋一向听得认真。


    于是颜方毓眼睁睁看着小兔子的脸颊由粉转白,又由白转赤。


    最后连带两只耳朵都透红起来, 似刚出蒸笼的虾子。


    紧接着他的两只兔耳朵也从头顶上窜了出来,被主人一把揪住,拉下来包着滚烫的脸颊。


    “没没没、我我我我……”容秋的嘴巴从兔耳朵缝隙里露出来, 磕磕巴巴地解释,“没有故故、故意要色、色色的……”


    怎么让老婆相信我确实很色, 但也真的不是这次。


    他真的是很有原则的一只兔子。


    急。


    颜方毓仔细端详着容秋的反应。


    之前他的一句随口逗弄,本来以为对方会如现在一般脸红退让, 却没想到人家跃跃欲试地上了。


    那时他想不明白, 小兔子不让他碰肚子、揪尾巴,却反而对于更加亲昵的亲亲蹭蹭毫不在意, 或者说是十分欢喜。


    这样的羞耻心真是个迷, 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呢?颜方毓一直有这样的怀疑。


    可看到此时容秋的反应,他又觉得不似作伪。


    难道真的因为身为兽修, 违反人理才是常态……?


    然而其实不单单是容秋,这事处处都透着古怪。


    以颜方毓的修为境界, 甚至能影响一方天地因果,他本不应该躲不开容秋的这一冒犯。


    他的护体罡气也不应该无任何警示, 竟如小药宗那次一样,竟任由容秋一脚把他踹飞。


    而以颜方毓此时的神魂强度,他刚刚也本不应该轻易走神,让容秋轻易寻到机会。


    是有天机遮掩、错乱之下他真的避闪不开?


    还是冥冥之中、内心深处,自己其实……也不想避开……?


    这念头刚一冒出,便如同一把重锤“轰”地一下敲在颜方毓脑海。


    所有思绪霎时停驻。


    下一刻,颜方毓又开始在内心痛骂师弟。


    他们师门上辈子一定都是屠户命,今生注定命犯兽修,因此才会先栽一个师尊不够,复又栽一个徒弟!


    骂完师弟,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


    只是一段因果,像以往那样了却因果便是了。


    至于天机遮掩——天道他老人家到底多么闲得没事干,才会天天管你一道姻缘几何?


    颜方毓虽然自傲,但贵在接受现实,算不出的事便是注定算不出,天下第二就是注定的天下第二。


    因而他并不觉得这是老天爷没事给自己天定红线,一定是更加重要的、关乎生灵生灭的某些事情,将容秋与自己都牵扯其中。


    就一如当年的清世行动,别说颜方毓算不出天机,就连他的师尊也是如此。


    嗯,定是这样。


    不过是同他以前走南闯北锄强扶弱一样,纵使事情再匪夷所思,他只管抽丝剥茧、寻到真相便好。


    想罢,颜方毓觉得自己好点了。


    他稳住心神,再看向面前的容秋时,便与看向其他人再没什么区别。


    小兔子才刚化形不久,如此天真跳脱、野性难驯、不谙世事。


    纵使两人亲都亲过了,但那种感觉更像是被小动物舔了一口,而不带别的什么旖旎情愫。


    因此当颜方毓还能保有理智的时候,便很难真正将容秋当做自己的倾慕者。


    此时见他懵懂至此,颜方毓那喜欢替人操心的毛病又冒了出来。


    “不仅是口唇,若是有人以任何借口,要去碰你人形的其他私密之处,你也万万不能答应。”他苦口婆心地叮嘱。


    小兔子在色色上一向无师自通。


    他不仅准确明白了颜方毓的意思,一个形容贴切的成语又突兀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我知道的!我连耳朵都不让别人摸呢!”容秋忽然就有了底气,声嘶力竭道,“我一直有在为颜哥哥——守身如玉——!”


    “……什么乱七八糟的!”


    颜方毓一口热茶险些喷出去,将将稳住不到十息的心神立马破功。


    “你……你你……”扇端凌空点了容秋几下,颜方毓“你你你”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少看点话本吧!”


    容秋小声争辩:“我没有……”


    颜方毓冷冷“呵”了一声。


    “那、那,人形的其他私密之处……都是哪里?”容秋小心翼翼地问,“以后我……我不碰颜哥哥那些地方就是了。”


    这话说得好奇怪。


    而颜方毓答与不答似乎都更是怪上加怪。


    颜方毓狐疑的目光落在容秋脸上,与对方无辜又认真的眼神撞在一起。


    到底是不是装的?


    他又开始对容秋的目的与人族生理知识面产生了怀疑。


    颜方毓张了张嘴巴,又卡了壳。


    半晌,他放弃思考,只干巴巴道:“如果不小心碰到,我会告诉你。”


    容秋委委屈屈:“哦。”


    第047章


    剩下的糕点颜方毓自然是没吃几口, 最后都进了容秋的肚子。


    而那锅冷茶更加无人问津,容秋不知道颜方毓是怎么处理它的,不过自此以后, 他连这套茶炊都没再见过。


    教所茶壶里也只装着清水或蜜水, 颜方毓没再在他面前煮过茶。


    月上山巅时, 两人都收拾好了心情。


    又或者, 他们都默契地当做刚刚的事情没发生过。


    当然, 只有颜方毓是在假装。


    而容秋心里能装事情的地方就只芝麻绿豆点大, 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填着,自然就顾不上反刍那场似有深意的烹茶了。


    每一件教所后面都设有专供先生休憩住宿的殿宇, 因果课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在房屋围合而出的小院子里。


    两人在相向而立大小瞪小眼,似是一走一追后又同时站住, 呈僵持之势。


    天清无云,月华洒落, 给月下的两人蒙上一层莹莹清辉。


    “——当时颜哥哥答应我的,要能天天见、天天说话、天天摸一摸我。”容秋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过去, 抬头控诉道, “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颜方毓稀奇道:“怎么就不算数了?这不是见了、说了,也摸了?”


    “可当时颜哥哥答应的是‘时常’!”


    需要为自己博福利时, 小兔子一下就机灵得不行, 抠字眼更是不在话下。


    至于他当时那句“偶尔也行”,因为话没说完就被颜方毓打断了, 此时容秋自然是提也不提,权当没这事。


    他一本正经地给颜方毓算账。


    “一天十二个时辰里, 我要上四五个时辰的课,睡四个时辰的觉, 吃饭走路要一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还要修炼,就算是在颜哥哥身边修炼,那时间也很短,根本算不上‘时常’!”


    算完这些,容秋自己都忍不住瘪了瘪嘴。


    就算是住在了因果课教所,他和老婆好像也没多少能在一起的时间。


    颜方毓被他这副锱铢必较的样子给逗乐了,闻言真的笑了起来。


    “好,就算你说的这些都对——那又和你非要跟去我的寝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容秋理直气壮道,“颜哥哥不能同我一起上课,又不愿和我在外面吃饭,那就只能在一起睡觉了。加上这四个时辰的话,那就……”


    “就勉勉强强算得上是‘时常’吧。”


    他不情不愿地说着,好似让颜方毓占了天大的便宜。


    颜方毓张了张口,最终叹了口气道:“‘一起睡觉’这种话,我们人族也不会说。”


    有前科在先,容秋表情狐疑,一副明显不相信的模样。


    颜方毓又为自己一去不复返的信誉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回是真的。”


    容秋半信半疑:“可是我爹跟我娘就一起睡觉呀?”


    “正因为那是你的爹娘。”颜方毓说,“夫妻才能一起睡觉。”


    我们也是夫……夫夫呀!


    容秋好想这么说。


    可他也知道,自己虽然早已在心里认定了老婆,老婆肚子里却还没有他的孩子。


    那么按兔修们的追老婆进程来看,就是连一半的目标都没达到。


    这样看起来,似乎确实没有这样的资格……


    容秋不死心地又道:“那林中的鸟雀,还有我的同族们,明明夜里也是挤作一窝睡觉的啊?”


    颜方毓:“因而那些都是未开灵智的兽类,而我们是人——”


    “我不是人!我是兔子!”


    容秋打断他,不管不顾地说:“我是兔子,我就要和颜哥哥挤作一团睡觉!”


    不等颜方毓再说什么,容秋又飞快说道:“还是说颜哥哥更想跟我的原型一起睡?可我有了你的小兔子,长老爷爷叮嘱我胎稳之前不能再化原型。”


    “只有耳朵和尾巴行不行?”


    他没消失多久的耳朵又再次冒了出来,直挺挺立在头顶,透露着主人紧绷的情绪。


    “还有颜哥哥之前说过的,不能碰的地方,我——我一定不会碰的!”


    容秋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彰显自己绝不二色的决心。


    颜方毓张口结舌。


    他向来君子端方,却也并不是羞于此事的人。


    又或者说因果轮回、阴阳调和,本就是世间大道,在颜方毓看来,与一朵花绽放、一片叶子凋零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面前的人并不是容秋——哪怕只是两人初见时的容秋,颜方毓都会心无芥蒂,甚至是满含揶揄地给他讲解“睡觉”和“一起睡觉”有什么本质区别。


    然后再调笑着问他到底是想和自己“睡觉”还是“一起睡觉”。


    小兔子没有变,一如初见时的不着调。


    他依旧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为了求那人的亲近软磨硬泡、极尽所能。


    是颜方毓变了。


    他有思虑、有顾虑了。


    不止是方才稀里糊涂的小吻浅啄。


    还有更早些的,那些赤城的眼神,是一颗热烈向他的小兔子心。


    颜方毓一向孑孓独行,凭自己心意传道于世间。


    他见过恶人眼中的恨,也见过路人眼中的惧。


    他好像站得太高了,高到世人只能仰望他,隔着至高至远,望向他的眼神便如望向神祗般尊敬。


    但其实比起自己,颜方毓一向觉得自己的师尊更像是神祗。


    仅收了两个徒弟,还都未常伴于身侧,孤零零一人自囚于雪山,远离红尘、孤高清冷。


    颜方毓曾同他师尊开玩笑,说月娥仙子尚有吴刚宫外伐桂,他却连只怀中玉兔都没有,多寂寞。


    后来没过多久,他师尊便有了“玉兔”。


    颜方毓也同时多了个师弟。


    玉兔师弟天授其身,一通操作猛如虎,三两下就把月娥仙子拉下了红尘。


    颜方毓虽然总说他师弟是个仙葩,但内心之中,又是否曾对他师尊有所艳羡?


    同样的“高居九天”,会否也会有这样一只“玉兔”,不顾千难万险,一心为他奔月而来?


    于是从此尘世同行,他便也不再是孑然一人了。


    蓦然间,颜方毓明白过来。


    原来那句“多寂寞”说的并不是师尊,而是他自己的有感而言。


    是他喜欢热闹红尘,也是他自己一个人,多寂寞。


    面前的小兔子似是没有发现颜方毓的异样,依旧像个废话篓子一样絮絮不休,充满干劲,仿佛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挡他说服自己与他同睡的决心。


    颜方毓看着他,却发现无论如何的自我安慰、自我欺骗,所得都是一时。


    不能改变他空门已开,是他心生有鬼,是他问心有愧。


    可这是个小骗子。


    小骗子奔月而来,到底想要月娥仙子做什么?


    他看不明白。


    小骗子会达到目的后转身就走,还是同自己一起下月宫?


    他也看不明白。


    颜方毓发现自己竟无法分辨面前人哪个眼神是真的,哪句剖白又是假的。


    ——又或者说,当自己开始在意真假的时候,便已是深陷其中、万劫不复了。


    山中寂静,连鸟鸣都无,只闻夜出的虫豸于草叶间“窸窣”。


    容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颜方毓依旧似是无言以对般一直沉默着。


    容秋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用,又没有什么好处可以给对方承诺了。


    可他的老婆依旧不为所动,双脚扎在地上,没有任何同意容秋进入他寝殿的迹象。


    容秋又失望又气愤,却仿佛因为刚刚那么长时间的自言自语,连怒气都丧失了喷薄的动力。


    头顶的兔耳朵都耷拉下来,他垂首委屈巴巴地说:“之前明明答应我了,都说好了的……颜哥哥你要反悔吗?”


    这本是一句无心且示弱的话,但却恰巧戳到颜方毓的软肋上。


    随着对面人话音落地的瞬间,他仿佛瞧见难以割舍的因果向自己汹涌而来,将他整个人都密密麻麻缠了起来。


    “我承诺的事情,从无反悔。”颜方毓忽然开口。


    容秋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兔耳朵“刷”地支棱起来。


    “真的吗?那、那——呃!”


    容秋的话语陡然一顿,是站在他对面的人突然欺身过来,张开手掌狠狠扣住了他的下颚。


    “痛、痛……颜锅锅……”


    容秋小声痛吟,双手抱住颜方毓紧握他下巴的手,想把对方的手指掰开。


    但那五指力气奇大,似铁钳般扣住他的下颚骨。


    容秋用两只手去掰竟也是纹丝不动,只能感觉到两人相贴的肌肤上,对方近乎滚烫的血液在经脉中“突突”奔淌。


    其势之凶猛,几乎敲痛了容秋按在他腕上的指尖。


    颜方毓比他要高不少,离得这样近时更是明显。


    容秋被迫仰着头,与颜方毓垂下的眸子对视。


    天上的月辉洒不进他的眼瞳,容秋才注意到颜方毓的眼睛是漆黑的。


    只是它们一向漂亮盈润,又满含笑意,像是能发着光似的,因此教人从未发觉,原来在阴影中时,那双笑眼也能浓黑似两口窥不见底的深潭。


    属于小兔子的野兽直觉狂跳起来。


    容秋陡然噤声,不安地睁大眼睛。


    箍着他的手掌滚烫,可容秋却觉得一道凉意从脚底一下窜到天灵盖。


    人形身上短短的毫毛根根竖了起来,抵在他的衣服上。


    “我从无反悔。”


    颜方毓慢声细语地开口。


    他的语气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与他此时被冷色护额点缀的默然表情截然相反。


    “但你要记住,”颜方毓说,“此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你自己求来的。”


    第048章


    颜方毓放开了容秋。


    仿佛同时连那通身的气势也一起收了回去, 于是他摇身一变,又回了之前那个恣意舒朗的漂亮仙君。


    “走吧。”


    颜方毓蓦然开口。


    他面上浮起一层浅淡的笑意,轻声说道:“只是我来后便没住过寝殿, 还未收拾, 你别嫌弃就好。”


    容秋的小兔子脑袋还在费劲思索, “无论发生什么”到底是会发生什么。


    听他这么说, 下意识就接口道:“不嫌弃!”


    话刚说完, 他便死死闭上了嘴巴, 挑起眼梢偷偷瞧了瞧颜方毓。


    后者神情淡然,听他说完也只是略顿了一下, 鳯接着浅浅颔首,引着容秋两人一齐朝寝殿走去。


    刚才被颜方毓钳住的一瞬间,容秋真是毛发倒竖, 脊背发寒,有种似是被猛兽盯上般的危机感。


    可此时月朗风清, 那种危险的感觉又一下子不见了。


    虽然下巴还有点疼,但这样的情景, 似乎和颜方毓以前逗他玩时也没什么两样。


    都说六月天孩儿脸, 可容秋想说哪个小孩儿的脸都没有老婆善变。


    他的老婆就像天上的流云,好像风随便一吹就会幻化万千。


    容秋亦步亦趋地跟在颜方毓后面, 目光带着思索与打量, 悄悄在他身上绕来绕去。


    但这种打量在踏入寝殿的那刻,便完全被容秋抛到了脑后。


    “哇!好大!”


    容秋忍不住惊呼。


    清明书院十分大方, 给先生准备的住所是个二进的小院子,后院的寝殿自然也不是学子们小小一间的寝舍能够相比的。


    甚至仅仅这一间寝殿, 就比容秋一家三口所住的房屋还要大。


    颜方毓虽然说自己没有收拾打扫,但修仙之人的住处怎么都不会脏乱, 家具寝具更是一应俱全。


    只是这里并未布置什么装饰,也没有摆放私人物品,因此看起来有些冷清罢了。


    “这样就算大了?”颜方毓淡淡道,“这整座教所的房舍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我住处的一进院子大。”


    容秋果然转身,双眼闪闪发光看向颜方毓,并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哇!好厉害!”


    颜方毓心中莫名一动,垂下眼帘,挡住那道炽热的视线。


    几息后,他轻轻启唇,叹息一般轻呢道:“若有机会……”


    “哇!”


    稍远处又传来一声惊呼。


    颜方毓讶异抬头,却见刚刚还在跟前的小兔子早不知什么时候就野了出去。


    此时正怀抱着一只长枕头,在榻上滚来滚去。


    “床——也好大,而且好软!”


    容秋舒服得直哼哼。


    准备寝具的侍者也是个奇人,榻上铺就一床厚得离谱又软得出奇的垫褥,俨然能埋进一个人。


    容秋骨碌骨碌滚过,厚厚的软垫便如海面一般浅浅起伏起来。


    而贪玩的小兔子就像艘小船一样,被垫面推来推去,玩得不亦乐乎。


    不需怀疑,刚刚自己不小心剖露一半的句子,对方压根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颜方毓怔愣一瞬,忍不住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提步走了过去。


    容秋注意到他来,立刻往内侧一滚,拍着空出的小半张床榻做出邀请。


    软榻随着他的拍击水波一样晃荡起来。


    “颜哥哥快来躺一躺,床好软哦,在上面睡觉就好像睡在一朵云上!”


    颜方毓自然没有躺,只是坐在床沿。


    两人一躺一坐,又有点像昨天在容秋寝舍时的样子。


    “你在云上睡过吗?怎么知道睡在云上是什么感觉?”颜方毓道。


    “没有,”容秋老实说道,“只是有时候天上会有那种大团的云朵,飘得很低很低的,看起来就像蓄满毛的绵羊……我觉得摸起来一定也是很软很软的!”


    “可惜我修为太低,还不会御器,不然一定要去云上看看……”他话说一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期冀看向颜方毓,“颜哥哥这样厉害,一定摸过云吧!”


    颜方毓轻笑一声,算是默认了容秋的话。


    容秋激动得哇哇大叫:“是什么样的感觉?比绵羊的毛毛还软吗?”


    颜方毓看了他一会儿,后才缓缓说:“没有绵羊毛软,甚至没有你的尾巴毛软——天上的云是硬的。”


    容秋乍然听到颜方毓提起他的尾巴毛,还以为这人又要威胁他,要摸摸尾巴才肯告诉他。


    正要忍辱负重地答应时,却被颜方毓的后半句惊到了。


    “硬的?!”容秋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惊讶说道。


    “嗯,”颜方毓平淡道,“硬的、冷的、冻成冰的,就像冬天结冰的湖面,只是凝结成了你所见到的那个形状。”


    容秋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却不太明白那是什么。


    容秋思索了一会儿,恍然道:“哦!这就是颜哥哥刚才说过的,世事如饮茶,嗅起来……不,看起来和摸起来并不一样!”


    颜方毓似乎有些惊讶于他做这样的联想,却也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对。”


    他说:“不过还有些薄的云是湿的,像雾一样——你会觉得雾气摸起来软吗?”


    容秋摇了摇头。


    森林里起过大雾,远处看时明明浓似面团裹住山林,可愈走近便愈稀薄。


    等他站在浓雾中央时,虽然远处依旧一团白影,可他并不觉得近处之景有何不同寻常。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嗅起来与尝起来不一样、看起来与摸起来不一样、远处看与身处其中时不一样……


    单一的认识总是片面且不够准确的,世事万千,要从方方面面去看才够了解它。


    “好有意思!”容秋由衷说道。


    “等我学会了御器飞行,也要到云上去看看,”他兴致勃勃地说,“不,还要去月亮上看看,去星星上看看!——太阳,太阳就不了……我不喜欢那么热……”


    颜方毓定定瞧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小兔子还有如此远大的意向。


    察觉到他的目光,容秋一直未收起的兔耳朵软软垂下来,贴着他的后脑勺。


    他紧紧搂住枕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颜哥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在说大话,连筑基都没有就在想结丹的事了吗?”


    金丹对于兽修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坎,对于人族也是一样。


    结丹后才能脱离五谷轮回、肉身不衰;能脱离地面束缚,御器飞行。


    颜方毓摇了摇头。


    他只是原本以为,容秋听他这么说完之后,一定会嚷嚷着让自己带他去云上看看,却没想到对方连一丁点这样的念头都没起过。


    眼前的少年人其实并不完全是自己臆想的那样,原来他也犯了“茶香与茶苦”的错误。


    “颜哥哥……?”


    容秋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把下巴垫在怀中的软枕上,歪着脑袋瞧着榻边的人。


    他看见颜方毓的神情出现一种很细微的变化,像是迎来春日的湖面,熏风终于吹化了最后一块浮冰。


    像是什么不见了,而什么又露了出来。


    这样的情绪对于小兔子来说显然有些太复杂了。


    他下意识凑近颜方毓,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又出声唤了一句:“颜哥哥?”


    这样说话的时候,容秋的嘴巴开合,下颚便也跟着微动。


    颜方毓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在上面。


    不知是修为低微肉身脆弱的缘故,还是小兔子本就皮娇肉嫩、难受磋磨,刚刚颜方毓捏过容秋的下巴,此时他左右下颌骨边沿便各留着两块深红色的指印。


    深红印在粉白的腮边,看着竟有一种莫名的触目惊心之感。


    颜方毓收回目光,紧抿的双唇蠕动一下,轻声道:“刚才,对不住。”


    他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悔意。


    刚刚那一瞬间颜方毓确实心绪难平、心魔丛生。


    他想,自己才是无辜受害的那一个。


    既然是容秋一心向往,那自己就算是顺水推舟做出什么,也难担什么错处。


    可此时平静下来,颜方毓又思。


    小兔子行事如此荒唐,是因为他初入人世,尚且懵懂,徒有人形却不通理法、不知分寸。


    但颜方毓是真真正正的人,合该知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若是他仗着容秋的“不懂”而做出些什么,那才是真的连禽兽都不如了……


    美人端坐垂眸,眉间隐有忧思。


    这一道别样的美景,叫谁看了能不晕乎?——反正容秋很晕乎。


    “没关系!”


    容秋脱口而出。


    过了会儿,他才像是想起什么来一般,讪讪问了一句:“刚才的……什么事啊?”


    见颜方毓眼瞳微微睁大,容秋又赶忙说道:“没关系!不管什么事都没关系!”


    “……你还真是,心胸宽广。”


    颜方毓语气微哂,眉眼间的神色却软和下来。


    容秋看得又有点晕乎。


    颜方毓抬起手,手心向下,像招呼什么小动物一样向容秋招了招。


    “过来。”


    容秋不明所以地膝行两步,抱着枕头蹭到床沿边仰头看他。


    头顶耳朵、与眸中目光都是软软的。


    颜方毓被他这副乖巧可欺的样子弄得有点想笑。


    捏着容秋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一边随口说道:“这会儿怎么又这么听话?”


    容秋想说自己一直很乖的,可腮边的皮肤被颜方毓抬脸的动作拉扯,他立马挣扎大叫起来:“疼疼疼、疼——!”


    颜方毓想拍拍他的脸又没舍得,便只好说:“知道疼就老实点。”


    容秋委委屈屈扁了扁嘴,果然不动了。


    颜方毓一手小心捏着他的下巴尖,另一只手点上他侧颊的瘀痕。


    有星星点点的灵力微光从他指尖涌动而出,钻进容秋的皮肤里,随着星光拂过一次,那略显可怖的红痕便也消散了一分。


    柔软的指腹在他腮边轻轻揉着。


    一片滑腻间,容秋只觉得下颌骨边一阵阵清凉,像是涂抹了什么润泽的膏脂,驱散了面皮上火辣的痛意,让他觉得十分舒服。


    两人因着这样的姿势动作靠得很近,几乎与颜方毓握着容秋的下颚,在他颊边留下指印时一样近。


    只是那时容秋神经紧绷,只顾得上战栗,竟没注意到这点。


    而此时此刻再没有别的干扰,似乎连虫鸣都隐去,于是万籁俱寂,容秋好像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他被对面的人握在手心里。


    这样近的距离,容秋能看见颜方毓眉间碧蓝的宝石,每一个璀璨的切面上都映着一个呆呆傻傻的小兔子脸;能看见他长长的、漂亮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的眼睛,又被自己无法压抑的鼻息吹得微微发颤;闻见他领口里、长发间隐约又清淡的香气……


    他们离得好近啊。


    一个莫名的念头忽然闯进容秋的脑海。


    他又想和老婆互相舔舔毛了。


    第049章


    凉滋滋的指腹在容秋颊边轻轻抚动, 仿若一道抓不住的柔风,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


    只是此时的小兔子并不了解什么是“缱绻”,但他忽然就明白, 为什么对于人类来说, 兽类的“舔舔毛”也是色色的一种了。


    他想贴近, 想触碰;


    想知道口感, 想尝尝味道……


    这种似乎同饥饿一样是很难以忍受的, 是印刻在人类血脉中代代相传的某种本能。


    不用去刻意教导, 是天生就会去懵懂追随的欲想。


    仿佛被近在眼前的美色蛊惑一般,容秋缓缓眨动着眼睫, 向他曾稀里糊涂舔过地方靠近……


    ——然后被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制住了。


    耳边似是能听到美梦破碎的声音,容秋从那种梦游般状态中倏然回神。


    他“刷”地瞪圆眼睛,冷不丁与颜方毓似笑非笑的眸子直直对在一起。


    容秋扭捏地哼哼:“唔……”


    下一刻, 自己的下巴被松开了。


    “好了。”


    颜方毓轻轻推开他的脸,不再理人, 只垂首自顾自理着微乱的袖摆。


    容秋晃悠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直起身, 像只讨食的小狗一样歪向前方。


    如果不是还有一只枕头横在两人中间, 他整个人几乎都要栽倒在颜方毓怀里。


    他赶忙坐直身子,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腮帮。


    之前火辣辣的痛和凉滋滋的舒适都已然不再, 曾经留着指印的位置摸起来温热细腻, 与其他地方的皮肤毫无差别。


    显然颜方毓已经用灵力将淤血推开了。


    纵使这痕迹本来就是颜方毓留下的,可他这样温柔地帮自己治疗, 容秋便依旧会难以抑制地觉得欢喜。


    “好了。”


    颜方毓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说给容秋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已经不疼了就快点睡吧。”他轻声说, “你不是很喜欢这张床吗?”


    容秋把下半张脸埋在抱枕后面,眨巴着眼睛瞧着他:“那颜哥哥呢?”


    “说好了要一起睡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小声嘟囔,“我都求了好半天了……”


    似是某个字眼对颜方毓有所触动,他才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蓦地停住了。


    他转过头,正对上容秋亮晶晶的眼睛。


    “……你,”颜方毓妥协般叹息道,“那你想要什么?”


    颜方毓这一问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若是旁的人听了,说不定会忍不住跳起来给他一榔头说“都说了想和你睡觉怎么还问问问?!”。


    但容秋被美色忽悠,脑袋显然已经不太好使,然不太好使的同时,却已经开始自动思考起老婆问的问题。


    那日颜方毓答应容秋的愿望有三个。


    能时常见到、说说话,以及摸摸他。


    前两条还好说,唯有这个“摸摸他”,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颜方毓俨然已经一退再退,最后一溃千里,溃不成军。


    因此摸哪里、用哪里摸、摸到什么程度,这一切都变成由容秋说了算。


    “想要舔舔毛!”


    容秋迫不及待地要求道。


    毕竟舔也是摸的一种,用舌头“摸”罢了,不算超出要求,很合理。


    颜方毓对于这三个字也有些杯弓蛇影,闻言便微微一僵。


    容秋看出他的不自在,赶忙补充。


    “不是、不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又指了指自己的发顶,“是这里。”


    “以前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娘亲都会舔舔我这里的毛。”


    容秋歪着头思索了一下,学着刚刚颜方毓“教”他的话,道:“按你们人族的说法,应该是,亲亲。”


    他抬起头,冲颜方毓指着自己的头顶,理直气壮地要求:“想要颜哥哥亲亲我这里。”


    颜方毓轻声问:“只有这样?”


    容秋半点不客气:“其他还没想好!”


    颜方毓抿了下唇。


    “那过来。”


    容秋忙不迭凑了过去,跪坐在颜方毓腿边,冲他低下脑袋,露出服帖着两只兔耳朵的发顶。


    他已经摆好了姿势,可颜方毓却久久没有动作。


    容秋等了一会儿,等到他脖子都弯得有点酸,想抬起头看看时,颜方毓靠近他这边的手臂却动了。


    那人抬起手,很轻地扣在容秋的后颈,将后者往他身前带了带。


    虽然隔着一层发丝,可后颈对于容秋这样的兽类来说很是特殊,他颈后、连带整个后背的毫毛都竖了起来,似是能感受到颜方毓掌心的温度,熨贴着他没覆兔毛的颈后肌肤。


    与此同时,一道清浅至极的呼吸落在他头顶的兔耳上,微微拂动了他耳上短短的绒毛。


    容秋早已是惊弓之鸟,下意识抬起了头。


    下一瞬,什么温热且柔软的东西擦过他的额头,又落在眉心。


    容秋张开眼睛,看见颜方毓好看的下颌,和隐没入领口的颈项。


    耳上的兔子绒毛不动了,那道浅浅的呼吸落下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刹那间,容秋明白了那是什么。


    是老婆说的不能让外人触碰的私密之处。


    是他的唇瓣。


    亲亲了自己的额头。


    想到之前颜方毓的解释,容秋的脸“刷”地红了起来。


    他一下子挣开颜方毓松松扣着他后颈的手,双手捂上自己的额头。


    怀里的枕头再没人抱,缓缓向一边倒去。


    容秋想也没想,又松开自己的额头,一把搂住枕头。


    “嗯、嗯——”


    容秋缩着脖子、蜷起双腿,几乎整个人都团在那个枕头后面,只留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他的声音藏在枕头后面,有点闷闷的:“想、想想想要——”


    “还想要什么?”颜方毓抬手在他脑门上一点,没好气道,“贪得无厌的小色鬼,快点睡觉!”


    他这一指刚巧点在刚刚亲过的地方。


    仿佛带着电流一般,容秋被他点得腰窝莫名一软,连人带枕头地朝后倒去。


    “噗。”


    容秋落在软得像绵羊毛毛的被褥里,还维持着团成一团的动作。


    明明连感觉都没有,却好像摔得七荤八素,晕得不行。


    忽然,容秋感觉身下床榻微微一动,是床边的颜方毓起身站了起来。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颜哥哥,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只是去灭个灯,”颜方毓微微戏谑道,“还是说你怕黑,睡觉时也要留着灯烛?”


    容秋大声反驳:“才不怕!”


    于是颜方毓轻笑一声向亮光处走去。


    殿中的灯火一盏盏熄了。


    只是几扇偏窗还开着,漏进来一泼泼朦胧的月色。


    这点昏暗对于修士来说并没什么。


    到了颜方毓这样的境界,更是闭着眼睛都能走路。


    小兔子还在床上絮叨:“这才不算黑呢,我住兔子洞时可比现在黑多了!”


    颜方毓说:“不怕黑,那就快睡吧。”


    他吹灭最后一盏烛火,坐回床脚。


    容秋的声音在陡然暗下的殿宇中响了起来。


    “那颜哥哥呢?”


    颜方毓:“我……”


    容秋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说好要一起睡的!”


    颜方毓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立刻拒绝,而是沉默了。


    容秋看见颜方毓停在床沿边。


    没了烛火,却好似之前他身上缭绕的星光与殊色也都不见了,只是一块黑乎乎的影子。


    黑暗似乎给了人某种特殊的力量……又或是遮掩。


    剥去光鲜亮丽的外壳,流出与这浓夜相同的东西。


    不论容秋如何睁大眼睛,却也都只能看见那一团黑黢黢的影。


    这样的气氛似乎让他有些不安,容秋抱着枕头向床边蹭了蹭。


    “……颜哥哥?你还在吗?”


    半晌,黑暗中传来颜方毓有点无奈的叹气:“不在反倒是好了。”


    “到里面,”颜方毓轻声赶他,“你挡在这儿,教我躺到哪里去?”


    容秋欢呼一声,一个翻身滚去了墙边。


    第050章


    旁边的垫褥微微一陷。


    颜方毓繁复宽大的衣袍落在床榻上, 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清浅香气。


    容秋下意识屏住呼吸,似是想把这道浅香久久留在胸肺里。


    颜方毓枕着一条手臂叹息:“现在可以睡了吧?”


    容秋下意识答:“哦哦哦!”


    他呆呆愣愣刚要躺下,却才发现自己刚刚胡乱滚了半天, 本来叠得整齐的锦被像条大毛毛虫一样扭在角落, 而一只枕头在自己怀里, 另一只枕头早不知丢到了何处。


    他慌忙松开尚在的那只枕头, 把它塞去颜方毓脑袋底下:“颜哥哥给、给你枕头!”


    大抵是因为躺都躺到了一起, 颜方毓已然一副全然妥协的样子, 对这点细枝末节的事情全无异议,照单全收。


    顺从地微抬脑袋, 枕在了容秋递来的枕头上。


    容秋塞完枕头,趁机离身旁人又近了一些,额头若即若离地挨在他肩膀上。


    当容秋还是个小兔子的时候, 从没正经同爹娘一起睡过。


    主要原因自然是他那时太小,还没成人巴掌大.


    爹妈不小心压死自己刚出生孩子这种事情在兽类里屡见不鲜, 他娘更是没跟兔子同床睡过,心中难免惴惴。


    但据容秋后来的猜测, 他爹也不想让自己同他们一起睡, 八成是因为耽误他抱老婆。


    长大点后,容秋便开始连日出门去玩, 夜里若是不回家就自己挖兔子洞睡。


    但无论如何, 容秋小的时候,爹娘的床边还是有个用鸡鸭鹅绒搭做的兔子窝的。


    容秋见过爹娘睡觉时的样子, 像林中的鹿一样交颈而卧,手臂相搭, 双腿相叠。


    他也想与颜方毓这样一起睡,他窝在对方怀里, 就像小时缩在娘亲手掌心上一样,是个随时都能被好好摸一摸的姿势。


    “颜哥哥、颜哥哥……”容秋蠢蠢欲动地低声唤道,“我没有枕头了,能不能……也分我一条胳膊?”


    忽地,他想是想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问道:“那胳膊,算是私密之处吗?”


    黑暗中的颜方毓没有答话,只是缓慢地张开了靠近容秋那一侧的手臂。


    这意思一定就是“不算”了。


    容秋喜滋滋地枕了上去。


    跟软蓬蓬的枕头比,颜方毓的胳膊还是有点硬的,大小也不对,用来当枕头有点不太舒服。


    容秋忍不住在上面扭来蹭去,想找到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


    “怎么了?”颜方毓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幽幽响起,“是不是觉得我的胳膊也没那么好枕?还是应该去把另一只枕头找回来?”


    都吃到嘴边的肉,容秋怎么好意思说不好吃?


    他连忙违心地摇摇脑袋:“没有,没有!”


    对方哼笑一声。


    颜方毓板板正正地躺在床榻上,依旧固守着除了一条胳膊以外的所有阵地。


    容秋并不因进展缓慢而颓丧。


    他好像一只食桑的蚕宝宝,乐意一点一点侵入对方的地盘。


    容秋侧躺在颜方毓的臂弯里,蜷在胸前的手和他的侧肋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


    漆黑的房间中,面前的颜方毓也只剩一个途有形状的影子。


    容秋看不见他宝蓝色的衣衫、散着银色冷光的额饰,只能看见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和微翘的唇锋连成一条好看的弧。


    容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又做什么?”颜方毓闪电般出手,准确地攥住他的手腕。


    “我只是,想摸摸颜哥哥的鼻尖,”容秋小声说,“这里……是私密之处吗?”


    颜方毓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好吧。”容秋妥协。


    他虽没再嚷嚷着要上手去摸,可目光从颜方毓的眉骨看向鼻梁,又从鼻梁落向嘴唇,宛若实质一般在他鼻梁上滑滑梯。


    一次一次,不厌其烦。


    黑暗中,这样的目光仿佛格外明显。


    后者似是被他盯得不自在,终是转过了身,与同样侧躺的容秋面对面。


    近似于无的清浅呼吸轻轻吹拂过来,竟反而让容秋有些猝不及防。


    本来软软垂在床面的耳朵猛地立了起来,在布料上摩擦出“刷刷”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听得异常聒耳。


    颜方毓的嘴角发笑似的勾了勾。


    在转身过来的一瞬,他听见面前人陡然绷紧的呼吸声,连枕在他胳膊上的脖子都僵硬了。


    “颜哥哥、颜哥哥……”


    容秋又在叫他。


    轻轻软软的尾音消散在如水的夜色里,幽幽咽咽,就如同什么惑人的山精鬼魅。


    他僵硬的脖子好似随着声音一起软了下来,又向颜方毓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左颈的领口。


    “那这里呢?”容秋细声细气地问,“这里也是私密之处吗?”


    隔着层层衣领,容秋试探性的触碰似有若无,恍若无物。


    这回换颜方毓颈根微僵,鬼使神差地吐出两个字。


    “不是。”


    得到准允的小兔子立刻凑了上来,迫不及待地将脑袋搁在颜方毓的颈根。


    后者只觉一团温软冷不防滚进自己怀里,这下连两人的胸膛都紧紧贴住了。


    颜方毓猛地向后一撤,带动容秋的脑袋在他胳膊上滚了半圈。


    “哦哦……对不起颜哥哥……”


    容秋发出唐突美人的声音。


    他重新躺回离颜方毓有一个手掌距离的位置,抬手在他胸口衣饰上抠了抠,很有礼貌地问道:“这里是私密之处吗?”


    颜方毓低低吐了口气:“我……”


    “什么?”


    容秋没听清。


    颜方毓顿了一下,最终妥协道:“不是。”


    于是小兔子又欢天喜地地滚进他怀里,而且没问既然不是不能碰的地方,那颜方毓刚刚为什么要躲开。


    在生活中的大部分时候,小兔子都是十分善解人意,且十分贴心的。


    容秋学着爹娘的样子与颜方毓睡在一起。


    明明他俩看起来好像很合适的样子,但容秋学起来却觉得没那么舒服。


    枕着手臂没有枕着枕头舒服,可能因为自己比颜方毓矮许多,因而与之“交颈”也有点勉强。


    但比起舒不舒服,其实更让容秋觉得满足的,是这种与另一个人贴在一起的感觉。


    就像是晒懒的猫要在光斑里挤作一团,又像取暖的兽群要挤挤挨挨地聚在避风港里。


    对于那些兽类来说,这也许只是一种求生的必要手段。


    但也同时烙印在一代又一代后辈的血脉中,代表着某种它们自己也说不清的安全感。


    于是此时此刻,容秋也感受到了这种“安全”。


    他似乎能敏锐地察觉到颜方毓某种绝不能踏过的底线,因此没再试图扩张自己的地盘,而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人族的某些姿势,像是他们婴孩时代团在母亲肚子里时那样,蜷缩手脚窝在颜方毓怀中。


    “颜哥哥可以把手臂放在我后背上。”


    容秋用一种听起来是允许,但实际上是期冀的语气说道。


    “没关系的,我在颜哥哥这里没有私密之处”


    “——唔,除了尾巴。”


    比起现在的种种状况,这样的要求已经不算是过分了。


    因此颜方毓并未再有什么纠结,将空余的另一只手搭在容秋的脊背上。


    容秋在心底小小地“呜呼”了一声。


    他在颜方毓的胸膛前使劲蹭蹭磨磨,好像想要整个人都钻进对方的肋腔里。


    “想要……想要颜哥哥抱得更紧一点!”


    容秋有点羞涩,却又十分大胆地要求道。


    于是颜方毓又将他更紧地搂进怀里。


    明明提了种种过分的要求,然而小兔子在颜方毓怀中却是乖乖巧巧的一小团。


    兔族的体温比人类要高,因此团起来的时候像只热烘烘的小火炉。


    他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而是双手抱着膝盖,脑袋埋在颜方毓颈窝,就好像只把颜方毓当做一个有体温的兔子洞那样。


    颜方毓听见容秋的胸膛里发出一种他曾经听过的,猫猫狗狗撒娇一般的小呼噜声。


    似是仅有这样便已是非常满足的了。


    ……只是这样?


    颜方毓的心依旧半悬着。


    应该只是迷惑他,颜方毓想着。


    先骗自己放下戒心,然后一步步逼退他的底线——就像到目前为止这样。


    一定还有后手。


    比如说觉得冷要钻进他的衣衫,接着得寸进尺地要更多摸摸和抱抱。


    颜方毓在心里把拒绝的话演练了一遍,告诫自己不能再被区区一只小兔子牵着鼻子走了。


    颜方毓冷眼旁观,严阵以待。


    第一个时辰。


    容秋喉咙里的小咕噜变成大呼噜。


    第二个时辰。


    容秋似是觉得有点热,挣开颜方毓的怀抱,仰面朝天躺在他另一只胳膊上。


    第三个时辰。


    小兔子一脚把颜方毓蹬开,在一丈宽长的床榻上到处打滚。


    中途把挡在打滚路上的颜方毓毫不留情地踢下床,被子枕头全都卷进自己一个人的怀里。


    第四个时辰……


    第四个时辰天亮了。


    因果课教所的第一缕晨光打在容秋身上。


    小兔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身上身下一团软软绵绵,像是小时候睡在厚厚的绒绒毛兔子窝里,舒服地甚至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容秋睡眼惺忪地抱着被子醒了会儿盹儿,刚刚伸开手脚,忽地一愣。


    他有手有脚的,不再是小兔团子,自然也不可能再睡回他的小兔子窝——更何况,自从容秋长大了以后,那个软得仿佛让兔落不到底的兔子窝,他就已经睡不下了。


    ……所以他现在是在哪儿?


    容秋的思绪终于回笼,想起这张他觉得软的好像云的床榻,想起……昨天与他一起睡觉的老婆。


    然而此刻,宽大的床榻上只剩下容秋一个。


    “——老婆!”


    容秋急迫地大吼一声,直接一个挺身从床上蹦了起来。


    他那么大!那么好看的一个老婆呢!


    容秋才刚转了个身,一抹宝蓝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脚下不知怎么突地一软,直接“噗”地坐回了床榻上。


    颜方毓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蓝底掐金丝长衫如水从木面流淌下来,银冠莹莹,眉目如画。


    其人正似笑非笑地朝容秋看过来。


    “那个颜、颜哥哥……”


    容秋瞬间收声改口,悻悻地问他:“你、你怎么坐在那儿啊?”


    颜方毓沉默了一下,凉滋滋开口。


    “……你猜?”


    第051章


    长夜漫漫。


    对于颜方毓来说, 昨晚的长夜便更是难熬。


    到了颜方毓这种境界,五谷轮回早就抛却身体之外,自然也不需要睡眠。


    一夜不睡对他压根没有任何影响, 最多的, 也只能说是心境上的变化。


    天色熹微时, 伴随着容秋沉睡的呼吸声, 颜方毓便已经坐在那把太师椅上, 认真思考着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深觉自己就像个失落匪寨的富家小姐, 被山大王逼做压寨夫人。


    大王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自己终是不敌, 只好引颈受辱。


    结果辱没等来,等来一个飞蹬。


    颜方毓非常不合时宜,却十分贴切地想起自己那缺德师弟给他讲过的一个“笑话”。


    薛羽:“假如你和我是一对好基……一对亲密恋人——”


    颜方毓:“呵。”


    薛羽:“你冷笑什么?要不是整座山头只有你这么一个多余的活人, 你当我稀罕你?”


    颜方毓:“呵、呵呵。”


    薛羽:“好好好,不是你和我, 是小明和他对象小刚行了吧?”


    薛羽:“说,有一天晚上, 小明神秘兮兮把小刚拉进屋里, 屋里没点灯,没开窗, 到处都黑咕隆咚的, 就很有气氛。”


    薛羽:“他把小刚拉到床上,抽掉俩人的腰带, 扒掉俩人的外袍,掀开被子把俩人都罩进去——”


    颜方毓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耳朵:“我警告你啊薛小豹, 再说我就去告诉师尊了!”


    薛羽扒着他的耳朵大喊:“然后小明对小刚伸出手,对他说‘你看!我刚买的夜光手表——啊不, 是我刚学的荧光术法好看吗?’”


    颜方毓:“……”


    薛羽:“你看这笑话怎么样?”


    颜方毓冷笑:“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薛羽叹了口气:“唉,你也觉得我肯定逃不过一顿收拾对吧?”


    薛羽:“不然这次出山,二师兄你带我走呗?”


    颜方毓:“……”


    颜方毓懂了。


    彼时彼刻,他只是那个“笑话”的局外之人,能冷眼奚落“小明”一顿,然后利索走人,不带走任何一只雪豹。


    可此时此刻,他似乎深切地体会到了他师尊的处境,很想代师问责,把这缺德师弟揍一顿解恨。


    当然,颜方毓与容秋,和他的师尊他的小师弟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比如说他其实并不想要“夜光手表”所代表的东西,只是……


    仅仅是……


    是这小兔子真是气人得不行……!


    *


    另一边,拔腿无情的小兔子。


    大抵是老婆的床真的很软,老婆的怀抱真的很令人安心,容秋今日其实是起迟了的。


    他根本没顾上与颜方毓玩你猜我猜你猜不猜的游戏,舔了两把脸便冲出了寝殿。


    因果课是选修中的偏门,住在这儿其实并不比容秋住在以前的寝舍上下学方便。


    好在小兔子别的地方稀疏平常,脚程倒是一流,因此影响也不是那么大。


    今日上午又是一门全院学子一同进行的必修课。


    是除“修行入门、武学、经辩学”外的最后一门——大事史。


    正要拐入最后一条岔路,远远的,容秋瞧见路口站着的天牝津。


    “啊,猪仔哥哥!”容秋接过他递来的早饭,还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你真的不用再等我了……”


    他随意看向天牝津,轻“咦”一声:“猪仔哥哥你怎么眼睛底下黑乎乎的?”


    一晚上没睡的天牝津:“……”


    他昨日跟踪容秋,结果半路不小心被心魔幻境吞了,出来时已是黎明,只好急急忙忙买了早饭便直接赶来上课。


    天牝津虽然已是金丹,但兽修更注重炼体,五谷不断,多少也需要睡眠。


    更别提他昨晚鏖战一夜,累得不行,自然精气神都不济。


    “没、没事儿!”天牝津嘴角扯出一个假笑。


    反观容秋,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显然昨晚睡得不错。


    天牝津心里酸溜溜的,不动声色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嗯……头发和衣服虽然有点凌乱,但相比之下更像是起晚了没收拾,而不是昨夜多有蹂躏。


    周身灵力也稳定,应是没有什么剧烈的交流。


    至于神态嘛……也很平静,唇角眼梢不见红意,也不见湿痕……


    天牝津凭借着丰富的经验,确定小兔子还没被人吃进嘴里。


    吃不吃的不是重点,主要是受不了这委屈!


    一向对于此并不介意,甚至还偏好牛头人天牝津破天荒地松了口气。


    “再说,弟弟那鸟……今天没来吧?是不是飞去疯玩把你忘了?”天牝津状若无事地开口。


    容秋叼着小蘑菇:“唔,它也不是夜夜都回来睡的。”


    小兽长大了总要离家自己闯荡,就连容秋长大一些后,晚上不是也要自己挖洞在林子里睡吗?


    天牝津听罢有点嘚瑟:“对吧?我要是再不等你,弟弟就要饿着肚子听一上午的课了!”


    容秋:“嗯……”


    容秋有点迟疑。


    因果课教所离食堂确实有点远。


    然而最主要的是,老婆和老婆的床那么舒服好睡,真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每天都像今早一样起这么晚……


    天牝津:“瞧你这狼吞虎咽的样子,弟弟那朋友……定也没有给你准备早饭的心思吧?”


    他昨日看得分明,明明是小兔子自己巴巴带着食盒往人家屋里跑呢!


    ——就像自己巴巴带着早餐来给小兔子送。


    舔狗的人生真是一个循环。


    天牝津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然后继续添油炽薪。


    “他们人族常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连早晨饭都不让你吃……啧啧啧啧……”


    容秋没说话。


    天牝津见好就收,亲亲热热冲他道:“哎呀呀,旁人都没关系,来,哥哥心疼你。”


    他把一只小竹筒递给容秋:“上等的山泉水,快喝一口解解渴!”


    容秋接过来喝了一口。


    山泉水入口清凉,带着微微的甘甜。


    这明明是容秋平日里经常喝的东西,却没由来地让他想起昨夜颜方毓烹的茶水。


    他想起那能把他舌头都苦掉的味道,想到自己稀里糊涂的,就向老婆讨到了亲密之人才能讨到的一个亲亲……


    当时的容秋还有点傻不愣登,可现在回想时,经过记忆的美化和意义的加成,他忽然觉得颜方毓唇瓣柔软,而上面残余的苦茶,在此时才终于有了回甘……


    “嘿嘿……”


    容秋傻笑出声。


    天牝津不知道他曲折离奇的脑回路,却也并不觉得一只天真可爱的小兔子喝着自己特地为他打取的山泉水,被感动得笑出声来有什么不对。


    他心花怒放:“弟弟喜欢就多喝点!明天我还给你带来!”


    容秋被他的声音拉回了神。


    “啊,谢谢猪仔哥哥,但真的不用麻烦了。”他冷漠拒绝。


    容秋现在满脑子都是老婆的芬芳,别说只有些微甘甜的山泉水,就算是加了桂花蜂蜜饴糖,也不会比他此时心里更加甜蜜。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容秋。


    不止他早上没吃饭,老婆也饿着肚子呢!


    一日之计在于晨,他怎么能不给老婆吃完饭呢?


    只是晨起时光确实紧张了一点,容秋思索着今日下学后去食堂问问有什么可以隔夜的吃食,晚上带回去当两人明天的早饭。


    天牝津还想说什么,却见容秋把荷叶包和竹筒往他怀里一塞,丢下他就往前跑:“啊!快点快点!咱们要迟到了!”


    “哎弟弟等等我!”


    天牝津哪能不知道这是他转移话题的手段?赶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丢了,撒腿追了上去。


    容秋倒还真不是随意搪塞天牝津。


    他本身就出门晚了,又在路上吃吃喝喝说说话耽搁一阵,进到教所时,里面的人已经坐了七七八八。


    大抵是因为大事史只讲世间大事,无论是普通人亦或是世家门派弟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耳闻。


    因此课业还算好过,就少有像经辩学那样留了一年又一年的学子,比之没有那么多人。


    讲台上,先生已经到了。


    那先生不是别人,正是红毛天天挂在嘴边的老婆,清明书院的督学之一,庄尤,庄督学。


    虽然先生在上,但课程还未开始,底下的学子们正嗡嗡地说话。


    刚一踏入殿中,容秋耳边就传来岁崇山的传音:“兔球兔球!快过来!”


    因着学子不多,兽修更少,稀稀拉拉的人头中,容秋一眼就看见了岁崇山嚣张的红毛。


    与之前的几节大课都不同,岁崇山竟没有拉帮结派地坐在人群的最后排角落,而是在第一排的正中间。


    他屁股上的伤明显已经好了,坐在台下离庄督学最近的那个蒲团上,正襟危坐,甚至面前连吱吱每次不落的瓜子零嘴都没有,俨然一副从未有过的认真模样。


    传音给容秋后,竟连脑袋都没朝后转一下!


    容秋昨晚刚跟颜方毓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也想同整个清明书院中唯一一个知道他老婆的人炫耀炫耀,便也很高兴地朝岁崇山跑了过去。


    “老大!”


    才刚坐下,容秋便见讲台上的督学向他扫了一眼。


    庄督学长相不差,但与颜方毓相比也只是端正,甚至有些平淡。


    因此他扫来的这眼在容秋看来也只是平平淡淡,并没有什么严厉的情绪。


    然而岁崇山却像是本体被揪住脖子了一样,动也不敢动,甚至连音也不敢再使劲传,只悄声传来几个气音。


    “嘘嘘嘘!”


    容秋赶忙缩着脖子坐下:“嗯嗯嗯……”


    坐在高处的庄督学把两只小动物的动作看在眼里,并没有什么特殊表示,只朗声开口,语气平平地对众人宣布道:“还有学子在路上未到,推迟一刻钟上课,诸生自便。”


    说罢便重新低下头,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台下的红毛一改怂兮兮的样子,把隔音的术法张开,昂首嚣张道:“瞧瞧,我老婆对我多好!”


    “嗯嗯嗯嗯!”容秋敷衍完,也忍不住炫耀,“但我昨晚跟老婆睡了——!”


    第052章


    岁崇山目瞪口呆, 装着四个瞳仁的大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


    容秋激动吼出来后,人又有点不太好意思。


    “虽然……虽然姿势不太好,但我以后会努力练习的!”


    他想着, 自己今晚一定不能再霸占整张床, 把老婆挤跑了!


    “兔、兔球啊……!你这才登堂入室一天, 竟然就、就睡了!”岁崇山不敢置信。


    “也没有啦……”容秋谦虚地说:“我磨了好久呢……”


    岁崇山有点酸。


    但他又想, 自己虽没那么快, 不过毕竟早早就睡到了老婆, 比容秋还多睡了那么几十上百年。


    这么一看,红毛又觉得自己依旧是走在前列的, 心里平衡了不少。


    岁崇山清了清嗓子,矜持地问:“那什么,那你跟你老婆……谁是上面, 谁是下面啊?”


    “嗯?”


    容秋虽然不知道红毛为什么要专门问这个,但还是乖乖回想了一下昨晚两人的姿势。


    他理所应当答:“当然是我(的脑袋)在老婆(的胳膊)上面啊!”


    “嘶!”


    岁崇山的四个瞳孔疯狂乱颤, 险些连隔音的术法都维持不住了。


    “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细胳膊细腿的圆毛……竟然能——!”


    不行,这下岁崇山真的酸了。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就凭他一只兔球比自己高半个脑袋吗?


    长得高有什么了不起啊!


    容秋敏锐……


    其实也根本不需要敏锐地, 就感受到了红毛不忿的激烈情绪。


    他不明所以, 又小心翼翼地问:“在上面……很厉害吗?”


    “……有什么了不起!”红毛脱口而出。


    容秋:“嗯?”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猛地一拍大腿,信心熊熊燃烧, 大吼道:“老子可以!老子一定也可以!”


    容秋试探着说:“嗯……加油?”


    岁崇山目光灼灼地盯着讲台上的庄督学:“嗯!”


    不远处的男人似乎察觉到红毛火辣辣的视线, 略拧着眉头抬眼看来。


    岁崇山不闪不避,甚至解开隔音术法, 昂首冲他“哼”了一声。


    庄督学轻挑了下眉梢。


    不待他再有什么其他表示,教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庄先生!”


    “先生!”


    “督学!我们把人送过来了!”


    大门外急匆匆进来好几个人。


    除了为首的两人神色还算镇定, 剩下的人看起来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被护在中央的几人年龄都不太大,有的看起来比容秋还小上几岁, 显然是今年的新学子。


    岁崇山撤去了术法,外面的声音自然也传进了容秋的耳朵。


    “什么人?好大的排场,敢让本少爷等这么久!”


    不用转头,容秋就能听出这又是江游在讲话。


    他没有像原来那样故意大声嚷嚷,却也没有压低声音。


    容秋虽不似岁崇山那样能将院外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但将整间屋子内的声音囊括耳中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前头那四个左胸都垂着一条琥珀色绦带的,都是巡卫队的人。”


    江游的狗腿子们小声给他介绍。


    “八成是那几个新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才让巡卫队的上手搭救了……”


    “为首的那个跟江师兄同届,是巡卫队的队长——”


    江游冷哼道:“他跟我大哥有什么可比的?”


    “当然、当然,他肯定是远远不如咱们大师兄的!”那人赶忙奉承。


    “就是听说仙府有意招揽他,但他不乐意——”


    江游再次打断他,忍不住提声道:“他不乐意?他有什么资格不乐意?仙府屈尊招揽,那是看得起他!”


    眼见那位为首的巡卫队队长眼神瞟来,周围小弟不住抹汗。


    “江师弟、江二少爷,咱们小声点……”


    江游只是蠢,还没到弱智的程度。


    他也知修士耳聪目明,自己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台上先生的眼睛。


    虽然看不上出身学府的庄尤,但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也得意思意思低个头。


    江游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声音低了下来。


    “听说他意属学府……毕竟是这个……”


    那人尾音渐消,在容秋看不见的地方比了个手势。


    江游嗤道:“原是泥腿子,那倒是相配。”


    几人都齐齐笑了起来,没再继续说下去。


    那边,三名新生战战兢兢自己找蒲团坐下。


    左胸前垂有琥珀色绦带的巡卫队四人,在殿中学子们的一路避让下走向讲台。


    “怎么是你们两个来?”


    庄尤一贯沉稳的神情中带上一丝讶异。


    他可能也没想到,送引新生这众小事,竟也能让巡卫队的队长亲自出手。


    “督学容禀,”为首的队长道,“可能有同窗扰了一只心魔团,以至于它改了路线,将这三名新学子吞了进去。”


    另有二人脸上颇有赧色:“我等实力不济,进去解救时也同他们一起被困了进去,这才又喊了师兄们过来……”


    蒲团末尾,天牝津咔吧咔吧磕着从搬仓鼠那儿讨的瓜子,一派与我无关的架势。


    就深藏功与名。


    这“弥留的恐惧”……或者说心魔幻境团,抛却所谓的“校园怪谈”加成,在清明依旧是个响当当的存在。


    心魔团由清浊二气团结而成,在清明地势不大改的情况下,其实大部分心魔团的移动路线也比较固定。


    有清明学子专门开帖整理所有有固定路线的心魔团,并且随时更新,提醒新学子上下学路上避开的同时,也有不少小机灵鬼会借助其抄近道。


    ——心魔团向来横行霸道,游荡时穿林跨湖,若计划得好,比自己走要快许多。


    “正想报告督学,”巡卫队队长说,“被扰的这只心魔团已改了路线,会经过通往大事史教所的大路,其又比一般心魔团强横不少,还请督学发下通知,令师弟妹们有所警惕。”


    “自然。”庄尤点点头,又道:“辛苦你们了。”


    巡卫队队长谦逊一礼:“不敢当,此乃我等分内之事。”


    庄尤看了看他,目光的平静一转,又落在另外那两名压不住沮丧的巡卫队队员身上。


    “既然事有意外,那便不算你们没完成任务。”


    “高渠,”他叫了一声巡卫队长的名字,“便也不用扣他们二人的学分了。”


    高渠:“是。”


    另外两个巡卫队队员立刻由忧转喜。


    “多谢督学!”


    “什么?他们还有学分拿?”


    江游冷不丁惊呼。


    因着巡卫队与先生说话,殿中的其他学子都闭口不语。


    江游的声音虽然并不大,但架不住四下安静,先前对话的先生学子都恰巧没在说话,他这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下意识朝他看去。


    “你们拉我——拉我做什么?”


    江游被这样齐刷刷一瞧,也不由自主地小声了些:“连先生都没宣布上课,我说几句话怎么了?”


    “我们巡卫队确实有学分拿。”


    高渠看向江游,似是完全没听到他之前的冒犯言语一般,语气平静地向他解释:“但不止是巡卫队,所有学子都能在书院中‘勤工俭学’,以赚取学分和银钱。”


    “若非如此,我,以及书院中许多学子,都会因无力支付历年学费而早早离开清明。”


    容秋心中一动。


    原来还能这样!


    自己身上的银钱本来就不多,给自己和小伯劳鸟都报上名,交了学费后更是没剩多少,俨然已经吃不了几天的糕点了。


    为了老婆和自己不饿肚子,容秋决定今晚牺牲一些在老婆胳膊上睡觉的时间,去灵璧上搜搜要怎么去这个“勤工俭学”。


    江游刚刚那么不留情面地将人编排了一通,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平心静气地回答他的问题。


    即使是他这样脸皮厚的世家大少爷,如此这般也有点尴尬。


    一时之间,江游没接得上高渠的话。


    高渠见人不答,自然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


    他垂首行礼:“那就不耽误庄先生上课了,我等告退。”


    另外三人赶忙同他一起行礼:“学生告退。”


    巡卫队四人告别庄尤,在众学子们的注视中朝外走。


    那边江游缓缓恢复了精神,依旧管不住嘴巴,低声朝跟班们嘟囔。


    “我家子弟巡逻宗门从来都是应尽义务,竟还给钱?”他不屑道,“只有记不进我家弟子谱的门房才给钱!”


    “——你!”


    刚踏过门槛的巡卫队队员显然听见了江游的嘲讽,忍不住出声反驳。


    高渠:“站住。”


    队员满脸怒容:“可是,队长——!”


    高渠平静道:“打狗还要看主人,我们势弱,让让就是。”


    见他们忍气吞声避自己锋芒,江游正一阵得意,半晌,才忽地反应过来。


    “你敢骂我是狗!”他大怒道。


    “噗。”


    年纪小些的两个巡卫队队员忍不住笑出了声,殿中许多人也是如此。


    岁崇山哪能放过这机会,幸灾乐祸道:“还是这么蠢的狗!”


    “——你!”


    这回换江游怒不敢言。


    不过江游愤怒与否对岁崇山毫无影响。


    但他刚一说完,下意识就缩起脖子,看向讲台上的庄督学。


    庄尤连一个眼角都没分给岁崇山,他神色沉稳地开口,堵住了江游后续想说的所有话。


    “既然人已到齐,那便开始上课吧。”


    那边蒲团上,江游面色铁青,狠狠瞪着第一排的红毛,顺便还分出一部分眼神瞪一瞪红毛身边的容秋。


    容秋被他瞪得很迷糊。


    他就是跟着笑了一下,也没说话呀?


    讲台上的庄督学转身放书的档口,容秋听见一道细得不能再细的传音钻进自己耳孔里。


    “从前我豹兄弟和我说人族的多样性,我现在才终于有点明白了。”


    容秋扭过头,用眼神表达鳯自己的疑惑。


    岁崇山继续传音,语速飞快。


    “江泥鳅这么滑溜的一个人,怎么会有江蠢狗这样的弟弟?难道说就是得有个蠢的衬托,才显得江泥鳅那点聪明劲儿吗?”


    这群兽修一天给别人起八百个外号,显然江游的外号已经更新换代,从王八变成狗了。


    岁崇山继续传音:“你说他怎么能蠢成这样儿?而且他都这么蠢了,竟安安生生到现在还没被揍过,真让我怀疑到底是咱们清明的学风太正,还是江泥鳅果然有两把刷子。”


    容秋回想了一下武学课上公然讨论围殴师长的同窗们,觉得应该不是学风的问题。


    能护住这样一个蠢弟弟,人族的大师兄果然也很厉害!


    容秋神色郑重地对岁崇山“嗯”了一声。


    并希望他能体会到自己单字音节后丰富的含义。


    第053章


    修仙界幅员辽阔。


    早先的千年万年中, 世家、豪强、势力、宗门……如星子般遍布整片大地,熠熠生彩。


    而大浪淘沙,许许多多的星子亮过复又黯淡, 留下来的只有寥寥。


    经过历史长河的无情筛选, 直到几千年前, 才有零星宗门从星海中脱颖而出, 成为修仙界的中流砥柱, 继而逐渐有了七大宗门的雏形。


    无论小家巨门, 多是只记录本家历史,因此各自方法多有不同, 编年方法也只流传于本家之内。


    因整个修仙界并未统一,说到年份时,便只以天干地支代为称呼。


    直至百年前, 清明书院建立。


    院史中,将书院建立之年称为“清明元年”, 建院之后的年份称为“清明某某年”,而建院之前的年份便称为“清明前某某年”。


    起先的时候, 谁都没在意这样一个小小的编年记录方法。


    哪知清明书院背靠七宗之首的鸿武宫, 又有学府鼎力推崇,最后仙盟迫于压力勉强加入, 使得清明书院在不到十年的时间便迅速在修仙界站稳脚跟。


    而清明历, 竟因计数方便,就此成为了整个修仙界的公用纪年法。


    偌大修真界, 竟以一个小小书院的建院之日为元年,自然有不少人颇为不满。


    但鸿武宫家大业大, 仙盟、学府业已扎根数百年,三家背书之下, 纵使有人再不满意,也只能自己憋回去。


    这样一来二去的,倒让清明书院又壮了一波声势。


    清明历也就此传播得更广了。


    “这便是清明历的由来,”庄尤讲述道,“此后的课上,我便会用清明历作为述年标准。”


    清明书院建立了近百年,清明历也推行了近百年。


    在场的人族,有一个算一个都出生在清明历盛行之后;众异修,包括容秋在内,虽说九成九都是“清明前”的人,但耳濡目染了这么久,对清明历也并不陌生。


    大家都接受良好。


    “有历以前,各家事各自为记,多有松散,唯有一件事被几乎所有世家史、宗门史记录了下来。”


    庄尤缓缓说道:“清明前一千年,清世行动。”


    清明书院建立的一千年以前。


    一千年前自然也有记史,在更早之前、有模糊记载的成千上万年中,修士大能也有不少,却无一人破界飞升。


    事关重大,当时的大能们齐聚一堂,共商飞升大事。


    商议结果,是他们一致认为是此间清浊二气驳杂,不够精纯,这才有碍于修士飞升。


    因此他们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有能士做出一个容器,将浊气从世间两气混杂中剥离出来、压入其中,再把这个容器埋入地下,后赋阵法,使其在地底继续收集世间后续产生的浊气。


    如此一来,便能保证地上修士所呼吸的每一口都是精纯灵气。


    “清世行动成功了。”


    庄尤平淡地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容秋敏锐地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波动了一下。


    他扭头去看,只见异修与人族的交界处坐着几道熟悉的身影,那股气息波动便是从他们身上传来。


    是魔族。


    容秋扭头的动作不大,但也并无遮掩。


    可魔族众人皆表情肃穆,连最跳脱的魔鸿绮也攥着拳头坐在蒲团上,紧抿着嘴角,对容秋的注视恍然无知。


    “但,也可以说是失败了。”


    讲台上的庄尤又说。


    “十数位大能修为耗尽、黯然陨落,这才将世间浊气压在一起,却发现准备好的容器根本不够承接这世间至浊,濒临崩陨。”


    “若容器崩陨,浊气重新爆发,不仅是这些大能的陨落毫无意义,地上也将污浊千里,生灵涂炭。”


    “正在这时,一族奇异的修士如履平地般踏入浊源,找到了他们。”


    庄尤停顿了一下,吐出两个字。


    “魔族。”


    “魔族?”


    容秋脱口而出道。


    “没错,就是魔族。”


    庄尤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身上落了一下。


    “魔族生而形貌与人族无异,只是世间所有生灵皆是吸纳灵气排出浊气,而魔族反之,乃是吸纳浊气排出灵气。”


    “基于种种原因,魔族不得不远离人族,隐姓埋名。”


    灵气?!


    台下亦有不少学子是第一次听说魔族存在,听罢难免哗然。


    大家都是修行者,自然知道灵气有多么重要。


    许多世家宗门能在时间的冲刷下屹立不倒,其中多少是因为背靠一方灵脉,占据天时地利,因此才能人和数代。


    灵脉可求而不可得。


    然而,若是能生灵气的人呢……?


    容秋仿佛听见自己耳边“轰隆”一声。


    远离人族,隐姓埋名。


    这便是众多兽修前辈们曾告诉过他的,兽修能光明正大行走于世间前所过的日子。


    同为异修,与“能生灵气”相比,兽修尚且只是因为毛皮能缝制宝衣、异貌能豢来亵玩便遭如此对待,魔族可能遇到的劫难更是可想而知。


    而这一切不公遭遇总结起来不过尔尔四字。


    ——“种种原因”。


    一时间,容秋难免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


    “但魔族长成之前难以自控,其状态更与人修走火入魔、或魔修倒行逆施有所相似。所以魔族纵然尽力避世,也免不了有许多被误认为是这两者,就此被误杀殒命。”


    “因而魔族愈来愈少,世间灵气便也愈来愈稀薄,稀薄到了人族有所察觉,从而商讨出‘清世行动’。”


    “魔族自现于人前,这时还活着的人族大能们才知道,原来世间灵气并不凭空生出,而是由魔族而来。然人族数年杀伐,早已使魔族的数量降至一个岌岌可危的程度,这才是世间灵气不丰的本质。”


    “但为时已晚。”


    庄尤低沉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的声音蓦然绷紧,字字铿锵,带着浑然凛冽之意。


    “于是有魔族大能自请为法器,愿代替濒临破碎的容器,容纳这世间浊源,并以此作为条件,请求人族大能将剩下的魔族族人迁至地底,分摊逸散浊气的同时,也远离地上争端。”


    “人族大能泣血而应。”


    魔族众人的气息波动更加剧烈。


    至浊之气在殿中如腾波鼓浪,无论是人修抑或异修,在这样浓烈的浊气中,都犹如置身水底,连呼吸都难以顺畅。


    除了零星凡人尚且懵懂,大部分学子们都反应过来。


    他们纷纷转头看向众位魔修,惶惶者有之,暗思者有之,面色不一。


    众人目光赤|裸,魔族亦有所感。


    魔鸿端闭了闭目,率先平心静气、收敛气息。


    紧接着浊息包裹身后同族,将他们的气息压回各自身体。


    一道平和灵力在大殿中一扫,那带着激烈情绪的残余浊息便被吹至殿外,消弭于无形。


    似是故意留给魔族们平复的时间,讲台上的庄尤这时才继续开口。


    “浊源被封至魔族大能体内,深埋地底,人族大能也如约将地上所有魔族迁入地下。并在封印地设下阵法,将地上生灵产生的浊气送入地下,再将地下魔族产生的的灵气送回地上,大家互不打扰。”


    或许是因为魔族众人刚刚收敛了浊气,现在又听到了这样的结果,又学子试探发问。


    “……那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


    最小的魔鸿绮终于忍不住开口:“哼,哪里来的‘皆’?只是你们欢喜罢了!”


    果然,只听庄尤道:“然世间之事,大多难以遂人愿。”


    他语气中有难掩的唏嘘。


    兹事体大,魔族之事仅有封印时还留在地底的极少人族知晓。


    能同甘苦却不能共患难,此事古来有之。


    危险已除,然后续该如何与地底的魔族共存,人族这边却有不同的意见。


    当事的大能皆力竭陨落,唯有一人一息尚存。


    其人以强硬手段排除异己,包揽了安置魔族的所有工作。


    “此人,名为太凃滩,时任鸿武宫长老。”


    “而当年的封印法阵,正是建在鸿武宫的碑林之下。”


    “又或者说,现在七宗之首的鸿武宫,其所驻碑林,正是清世行动时为了向地上输送灵气,才由现在七宗之一的归藏宗设计建造的。”


    十沙雪域,鸿武碑林。


    是现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三岁的凡人小孩都能说道两句的存在,却很少有人知其竟是来源于千年前的清世行动。


    霎时间,殿中学子们一阵窃窃私语。


    “早就听人说以前的十沙雪域灵力浓厚,是现在不能比的,原来竟是因为地下藏着宝贝吗?”


    “你才知道啊?平时都不看灵璧?你以为为什么鸿武宫是当之无愧的七宗之首……”


    对于种种议论,庄尤权当不知,只继续讲述。


    封印法阵顺利运转,太涂滩却看出这“容器”只能封住一时,若不能时时更新维护,待封印松动,磅礴浊气破阵而出,不仅会立现当年“污浊千里”的猜测,就连浊气中心的魔族也将因承受不住,全数爆体而亡。


    魔族死,则人族亡。


    为保证世世代代的魔族都能乖乖充当浊源的容器和灵力源头,太涂滩决定向修仙界隐瞒魔族的存在,并不再返回地上,而是私自把魔族全部掌控起来。


    当中血腥与黑暗已不可尽述。


    只知百年以后,所有新出生在地底的魔族全部接受了洗脑,已不知有“外界”的存在。


    不知阳光雨露、高天新云,不知自由为何物,不知人生而该是何种模样。


    当所有人都告诉你日子是这样过的,所有人的日子又确实都是这样过的时候,你只会以为这便是命运的常态。


    地底的魔族就是如此。


    他们像一群被圈养在地底的家畜,茫然无知地奉献着自己的血肉,供养地上的万万生灵。


    随着庄尤的讲述,殿中小声的交谈也没有了。


    坐在后面的魔族们仿佛已经在刚刚耗尽了怒气,在真正字字血泪的历史被讲述出来时,反而如同一口行将干枯的老井,连一丝波澜也。


    “直到清明元年。”庄尤话锋一转。“学府将太涂滩恶行公之于众,轰动了整个修仙界。”


    “魔族千年的不公待遇已是事实,然亡羊补牢,犹时未晚。”


    “各世家宗门集结弟子共赴地宫,欲诛太涂滩,并救出所有魔族。”


    “虽魔族圣女里应外合,但太涂滩及其鹰犬实力强横,行动多有波折。”


    “最终,由鸿武、天衍、天枢、归藏、无尽海、小药宗、剑宗组成的小队力杀太涂滩、破封印,秘法化解浊源冲击,并将所有浊气缓散入世间。”


    “这只小队也就此一战扬名,其所属宗门便是现在的天下七宗。”


    如果某某人也在这里的话,大抵也会有所感叹。


    多年前于座下聆听历史的人,如今自己竟也成了历史。


    真是令人唏嘘。


    岁崇山忽然一把攥住容秋胳膊,激动传音道:“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这里面就有我豹兄弟!”


    根本不用岁崇山提醒,容秋刚听见“天衍”两个字就已经开始激动了。


    他一把回攥住红毛的胳膊,当即也顾不得不会传音,只压低声音问。


    “那颜哥哥呢?有没有我颜哥哥?”


    “呃,不知道,应该有。”岁崇山一下子卡了壳,“我豹兄弟他们一门就仨徒弟,这么大的事,应该都在……吧?”


    没得到准确答复,容秋有点失望。


    不过老婆就在家等他,他回去直接问当事人就好了。


    不只是他俩,殿中其他学子听了也颇为震动。


    他们虽没有老婆、朋友亲身参与,但受害者苦尽甘来、重获新生这种爽文文本是大众喜闻乐见的。


    此时大家一齐听故事,悲欢离合互相传染,更是有种身临其境之感,不由得一起为魔族脱困而高兴。


    “不是,你们都在开心什么啊?”


    江游一脸莫名其妙,忍不住提高声音说道。


    第054章


    听完讲述, 这群人竟然没愤怒,反而觉得开心?


    其他人没见识也就算了。


    可听了魔族被解救出来的消息后,自己的几个跟班在面上都有乐些许放松之色, 江游只觉得简直离谱。


    一时间, 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豪感胀满了他的胸腔。


    “后面的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江游恨铁不成钢道。


    “容器没了, 浊气遍布整个修真界, 从前随便吸一口就是精纯灵气, 现在都得从混沌里提出灵气来才行, 修行速度慢了哪止一倍,十倍都有!”


    江游一起头, 便有世家或宗门的子弟小声说道:“对,我听我爹娘说过,以前他们那个年代灵气多浓郁啊, 随随便便就能筑基了!哪像现在?”


    “随随便便就筑基?这么夸张?”


    “那是,没听过那句话吗?‘筑基满地走, 金丹多如狗’!”


    “唉,如果现在也是就好了, 我娘就不用担心我毕不了业了……”


    说者也许没有恶意, 但听在魔族耳中,只让他们觉得悲愤异常。


    坐在殿中的这些魔族虽然皮肤依旧继承了苍白病态的颜色, 但他们确然都是阳光下长大的新生儿。


    可此时此刻, 他们坐在异族之中,却好像亲身回到了祖辈们那被奴役苛待、被啖肉吮血的旧日。


    他们好像是误入狼群的羔羊, 群狼环伺。四周或打量、或思忖的目光,或隐晦、或直白地落在他们身上。


    好似数不清的尖刀, 一刀刀刮着骨缝里的血肉,令众魔族悲愤之余还一阵阵地脊背发凉。


    ——那段几近被人遗忘的历史真的已经是过去了吗?


    会否有一天, 自己会像那千年间的祖辈一样,再回到永无天日的地底?


    魔族们攥紧拳头,浑身僵硬。


    就是嘛,这样的反应才对!


    精纯灵气都没了,有什么可开心的?


    见自己振聋发聩的言语点醒了众人,江游还挺得意。


    他正想再说点什么警世之言,却听讲台上的庄尤开口了。


    “处于特权之中时无知无觉,等失去了反说世道不公。”


    庄尤的声音并不大,却莫名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清晰传遍了整个大殿,甚至压过了台下众学子嗡嗡的讨论声。


    他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在江游身上,凉凉说道:“世间强权大都如此。”


    江游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阵凉意从尾椎骨窜上颅顶。


    “我说的难、难道不对吗?”他梗着脖子道,“千年前的大能们也做了‘清世行动’,证明这就是为所有人谋福祉的好事!”


    “把人族和魔族分开,他们用浊气,我们用灵气,不就是皆大欢喜?”


    “我只看出你确实欢喜,”庄尤淡淡说道,“不如你去问问你身后的魔族同窗,看他们欢不欢喜?”


    魔鸿绮抢白道:“不用问我们,刚刚不是都说过了?我们不欢喜!”


    说完她并不停顿,连珠炮一样继续道:“难道你愿意从生到死都不见日光,到处黑咕隆咚的,只用发光的苔藓照明,一辈子都住在巴掌大的石头屋里,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到年纪了就去配种,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像待杀的猪一样脖子上纹着代表品质的印记?!”


    她说了这么多,一向谨小慎微的魔鸿端却并未出声制止,只是半闭着眼睛安稳坐着。


    似是如果没有责任在身,他也想像魔鸿绮吼出这些话一样。


    明年正好是清明书院建院百年,也是魔族重见天日的第一百个年头。


    千年、百年。


    这些数字落于笔端时好像只是轻飘飘一个数字,但却是世间生灵一日一夜真实地去越过的。


    而百年过起来真的太久了,久到凡人能三代同堂,久到物是人非,久到若是非亲历者,已经很少有人能再记得那些苦难。


    更别提是异族的苦难。


    庄尤刚刚并未细说,殿中绝大多数人便也不知道那一千年中,魔族到底遭遇了多么惨无人道的对待。


    直到魔鸿绮发声,他们才恍然有些触动。


    对啊,地底没有阳光呢,黑洞洞的谁受得了?


    而且鸿武宫再大,地下又能有多大?可不就是像猪圈一样?太涂滩这样圈着魔族,倒真的像是猪圈养猪了。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有同理心,这个“些”也并不是太多。


    而这个“他们”中,自然并不包括江游。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说清世行动后灵气大盛,各个世家宗门人才辈出,有多少大能迅速崛起啊!”江游振振有词道,“灵璧上可也说了,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奇迹般的一千年,是将有利后千载——不,万载的好事!”


    “以一族之失供天下之大得,那是多大的功德,那是你们的福气!你们魔族也应该荣幸才是!还在这儿唧唧歪歪的!”他鄙夷地说。


    江游是真的这么想的。


    他自己天生引气,资质绝佳,连他大哥江潜鳞都比之不上,要是这群魔族老老实实待在地底,产出灵气供他取用,他早就一举金丹了,之后破界飞升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成就一段佳话,这群魔族给他当垫脚石还是自己瞧得起他们,谁知这群人竟跑上来了,真是不识好歹!


    魔鸿绮不知江游心里所想,不然肯定会冲上去揍他一顿,而不是只在原地冲人翻了个白眼:“这荣幸给你你要不要啊!”


    江游还没来得及再辩,却听庄尤又道:“一件东西若是爱惜,便能用得久些,若是不节便易损坏。物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他顿了顿,声音沉沉道:“可惜事若有重利,便会引人疯狂,不知节制,只会攫取。”


    “这一千年的苛待早令魔族有了暗疾,盛年便会夭亡不说,且一对魔族夫妻一生只能育有一子。”


    庄尤语带微嘲:“简单的术数问题,在座的各位学子应都能算明白。”


    两个魔族生一个孩子,纵然不早夭,魔族的人数也只会历代减半,直到灭族。


    “魔族死,人族亡。”庄尤重复了一遍。


    世间万物,本就是相生相息的关系。


    “那现在他们不都养好了吗?”江游无所谓道,“要我说,就该让仙盟把这些个魔族都接手了,然后每个宗门世家都分一点,养在家里生灵气。”


    他吊儿郎当地说:“让见阳光、让住大屋子,还好吃好喝伺候着,就当客卿了,这总不算亏待了吧?”


    听他这施舍一般的话语,几个魔族当即愤而起立。


    “凭什么听你们的安排?把我们当什么了?!”


    “这跟以前有什么区别?换个大点的猪圈罢了!”


    “就是!”


    “什么好吃好喝伺候,谁稀罕!”


    “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当猪当狗都是因为你们技不如人,就该认命!若是以前,弱者哪有说话的份儿?也就是现在那些泥腿子嗷——!”


    江游不屑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惨叫一声跳了起来。


    “啪!”


    只见半空中突然出现一只金光闪闪的戒尺,劈头盖脸地就朝江游抽了过去!


    第055章


    “啊!”


    有知根知底的老生低呼:“这是庄先生的戒尺!”


    说也奇怪, 这戒尺舞得虎虎生风,却一点都没殃及旁边的人。


    倒是江游被抽得嗷嗷乱叫想躲开戒尺时,撞在了他的那群跟班身上。


    一堆人顿时歪倒在地, 乱哄哄挤做一团。


    但那戒尺依旧有力地挥动着, 光挑着空隙中江游露出的背臀、大腿根噼里啪啦一通抽打。


    跟班们见自己没被打, 连忙手脚并用地朝旁边爬走。


    周围的学子们更是早早就拉上自己的蒲团, 躲避到了一边。


    江游身边方圆两丈内霎时空无一人, 只有他艰难爬起, 又被抽翻在地。


    不肖几个来回,江游便连腰都直不起来, 只能在戒尺追着抽打中四处乱爬。


    “啪啪!啪!”


    “啊、啊啊、啊嗷——!”


    众人噤若寒蝉。


    一时间,殿中只能听见戒尺抽在江游屁股上的声音,和他的嗷嗷惨叫。


    刚刚才说蠢货欠打, 这顿打就来了,岁崇山自然开始幸灾乐祸。


    “哈哈哈!庄尤的戒尺连——”红毛刚乐到一半, 忽地停了一下,这才又继续道, “你还想躲?躲得掉吗你?!”


    容秋:“嗯……”


    好像知道为什么前两天老大要趴着上课了。


    但这好像也不太需要这么自豪吧就……


    有些人和老婆的相处方式真是让兔看不懂。


    戒尺足有三指宽, 抽在江游屁股上一阵“啪啪啪”的巨响,听起来颇为声势浩大。


    “嗷嗷嗷!嗷!嗷嗷——!”


    江游痛得鬼哭狼嚎, 逐渐没了满地乱爬的力气——又或者说他已知晓爬也没用, 怎么都躲不开半空中追着他打的戒尺。


    只能缓缓停下,抠着地砖缝认命地伏在蒲团上。


    这戒尺上似是带有怪力, 以他练气七层的护体灵力,竟是丝毫抵挡不住。


    每下抽打都像是掀开衣袍, 直接抽在他皮肉上,抽得江游只顾痛嚎, 连破口大骂的功夫都没有。


    直抽了十数下后,这戒尺终于停了。


    然而其并未撤走,而是继续悬停在半空,依旧金光闪闪,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似是江游若再有半句话不对,就会再遭一顿抽打。


    啪啪声和痛叫没了,殿中一下子落针可闻。


    当然,一众魔族纯粹是需要捂着嘴巴,才能让自己不笑出声来,而江游的跟班们则是大气不敢出,鹌鹑似的站在一旁瞪眼干看着。


    江游从小娇生惯养,哪被人打过?


    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打的还是这么难以启齿的地方!


    他顿时气冲脑门,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你——你不过一个金丹期的杂碎,凭什么打我?”


    江游全身大汗,双眼通红,恶狠狠地瞪着讲台上负手而立的庄尤。


    他纵然声音发虚,其中恨意却丝毫不减。


    被如此直白喝骂,庄尤却并没有使戒尺再去抽打,而是淡淡道:“凭我是你的师长,是清明书院的督学。”


    他微一垂眸,施舍一般的目光落在江游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最主要的是,凭你打不过我。”


    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江游脸上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还是自己扇出的巴掌抡回自己脸上,顿时让江游的脸也涨红起来。


    可他瞬间又想起自己的依仗,“嗬嗬”喘着粗气道:“江家——江家不会放过你!”


    “江家?”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庄尤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以为你能坐在这里,任凭心意学着鸿武宫和各宗派的功法是凭借的什么?难道是江家?”


    “弱肉强食,那世家子弟又算得了什么?七大宗门岂不是可以随意欺压?”庄尤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放以前,我就算是杀了你——松江府江家,可敢说一个字吗?”


    那个“杀”字甫一说出口,便有森然血气凝成寒意扑面而来。


    江游顿时全身血液一凉。


    像是数九寒天时赤|身|裸|体地掉进冰窟窿里,连腹下丹田也是一阵冻结,灵力一丝也无,活似被废去了修为,重新沦为一介凡人。


    明明冰寒刺骨,江游身上却汗如浆出,很快就将他刺有江家家纹的衣袍全部打湿了。


    金丹期的境界与他有鸿沟般的差距。


    仅仅是气息一瞬的泄出,便已让江游承受不来。


    恐惧牢牢攥紧了江游的心脏,令他忍不住狠狠发起抖来。


    正在此时,江游模模糊糊感觉到一股凉凉的、似液似气的东西,从他小腹附近不受控制地流淌而出。


    江游曾见过父亲废去家奴修为的场景。


    那人丹田破损、灵力逸散的样子,顿时如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


    灵力逸散……灵力逸散……


    不正是他此时的感觉?


    ……难道他的修为,也被庄尤废去了?


    江游顿时内心巨震。


    霎时间,愤怒、不甘、恐慌、绝望……种种复杂感情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江游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作响。


    周围似有人影耸动,好像都在冲着他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刚刚江游自己说的话也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技不如人……当猪当狗都是活该……要认命……


    当猪当狗……


    ——不!


    他是江家千年难得一遇的感气之体,他是天纵英才,是呼风唤雨的修士!绝不可能做蝼蚁一般的凡人!


    “啊啊啊啊——!”


    江游眼珠蓦地赤红,捂着丹田嘶吼起来。


    “你这杂碎——!”


    他字字绷着恨意。


    “你这杂碎啊啊啊!竟敢——!竟敢废我修为——!不放过你!江家、江家绝不会放过你——!我大哥绝不会放过你!我爹绝不会放过你——!”


    庄尤依旧面色淡然,一袭青衫,如一枝瘦竹立在讲台之上,对江游的咒骂充耳不闻。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转首对旁边大气不敢出的跟班们说道:“还不去把他扶起来,是要你们少爷继续在这儿出丑吗?”


    几人这时才恍然反应过来,连忙围上去三三两两把江游架了起来。


    江游被他们软软抬着,嘴里还在叫唤。


    “修为,我的修为——”


    跟班们忙不迭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二少爷、二少爷别说了,你的修为没事啊!”


    “不可能!”


    江游愤怒挥开那人,自己也险些摔倒,被周围人慌忙架住。


    “不可能——我明明感觉到我的灵力散出来了!”他嘶声道。


    围得远些的人群里立刻响起几声窃笑。


    魔修们自觉不似江游这般道德败坏,此时见人如此吃瘪,便也懒得再落井下石。


    兽修们虽然没什么道德,但他们在老大家眷的课上一向比较收敛,因此他们也仅是窃笑了几声,无一人呛声说话。


    对头们都不“帮忙解释”,跟班们只好苦哈哈说道:“那不是灵力……”


    “是……是你……”他们越说声音越小,最终心一横,蚊子哼哼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你尿出来了!”


    远处的岁崇山终于忍不住,漏出一句唱歌一样动听的笑声。


    江游霎时呆愣在原地。


    他这时才清醒了一些,感觉自己的衣衫被汗水捂得潮湿,而两条裤管更是湿哒哒的,一股淡淡异味从他身下传来。


    再一抬头,却见周围的同学们一个个面色古怪,女孩子们更是早早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刺骨的冰冷缓缓褪去,丹田解冻一般嚓嚓运转,带着手脚的力气和护体灵力一起回归感知。


    然而与此同时,却有一股比刚刚更巨大的羞耻感浪头一般打上江游的心头。


    他只是被庄尤看了一眼,竟然就被对方的气息给吓尿了……!


    江游眼中的血丝暴得更多,脸却由红转白,最后变成毫无血色的惨白。


    “滚开!”他一把推开两边扶着他的跟班们,旋风般向大门口冲去。


    “——滚开!都给本少爷滚开!”


    自然没人敢拦江游的路,或者说是避之不及更加贴切。


    江游奔出门槛,三两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其他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齐齐抬头看向讲台上的庄尤。


    “去吧,”庄督学随意道,“我的课也没有考勤。”


    几个纨绔各个臊眉耷眼,乖乖道:“学生告退。”


    庄尤:“等一下。”


    几人俱是一惊,互相脚踩着脚绊在原地,差点没一起摔个跟头。


    “庄、庄先生?”


    庄尤不波不澜道:“侮辱同窗、不敬师长,今日我只是以先生之责小惩一番。回去告诉江生,若有再犯,数罪并罚。”


    “是、是是……”他们小鸡啄米点头。


    见庄督学没再有其他指教了,几人瑟缩退出门口,鬼哭狼嚎地朝江游追了出去。


    “江师弟——!”


    “江二少爷!等等我们!”


    随着喊声远去,一阵熟悉的灵力从前方腾起,向外轻轻一扫。


    微风从众人身边徐徐吹过,将殿中残留的丝缕异味送出了大门。


    一场闹剧终于算是平复下来。


    岁崇山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这时才忍不住评价道:“江王八现在这样子倒跟他哥有点像了,我都没想到他竟能跑得这样快!”


    “是啊!”容秋由衷道。


    简直跟他把老婆踢下床落荒而逃时一样快!


    话音刚落,只见刚刚还悬在江游头顶的戒尺“嗖”地一下飞了过来。


    它路过第一排,金闪闪的光芒似乎刻意在岁崇山头顶停了一下,唬得他满头红毛都软塌了下去,后才飞回庄尤手里。


    庄督学慢条斯理地轻敲了下手心,这才将戒尺化去。


    “到此为止。我们继续上课吧。”


    岁崇山:“呼。”


    容秋:“呼。”


    岁崇山就奇了:“你叹什么气?”


    “嗯……”容秋想了一下,“怕老婆会传染?”


    岁崇山点点头:“哦。”


    台上的庄尤狠狠一噎,忍不住无语地瞟了他俩一眼。


    两只小动物同时缩了下脖子。


    第056章


    无论是有心责罚, 亦或仅仅是杀鸡给猴看,刚刚的风波都给在座的新生们狠狠敲了一记警钟。


    此时,无论是说过话的还是只在旁观的, 均是一副锯嘴葫芦的鹌鹑样。


    仿佛岁崇山峻岭排排坐, 个个都乖得不行。


    庄督学倒像是早就习惯的样子, 云淡风轻开口:“我罚江生, 是因他态度有瑕, 并不是因为他观点有错。”


    “反之, 正是因为他言之有理,我出手责罚, 对他来说才叫理所应当。”庄尤道,“若你们不持他那种观点,我再如此对待, 才是恃强凌弱、以大欺小。”


    一些刚刚附和过江游的世家子弟赶忙声明:“我们绝对没这个意思!”


    “有也无妨,”庄尤平和道, “世上之事,本就无绝对对错, 只有立场之分;甚至, 立场也无绝对,只看目的为何。”


    这人说话时褒时贬, 明褒暗贬, 又半褒半贬。


    一来二去的,在座的学子们都被庄尤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底下学子一张张懵逼呆滞的小脸, 庄尤反而不慌不忙道:“不过,江生的话也算抛砖引玉。”


    “既然刚刚有人提到了家中亲人长辈的看法, 那么不如诸位都来说一说,你们、或是你听过的亲历者都是怎么看待现在与过去的?认为到底何时更好、何时更坏?”


    殿中静了好大一会儿。


    明明庄尤说话时语气平和, 大发过神威的戒尺也早就被他收走,可众人却依旧似有觉得有闪闪金光悬于头顶,半句话也不敢多言。


    半晌,终于有人呜呜咽咽开口。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的,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筑基……”他哭着说,“如果毕不了业,我娘真的会把我打死祭祖坟的呜……”


    旁边人忍不住道:“吓!你这什么祖宗啊,也太凶了……”


    “那你去找你祖宗要好处去啊,关我们祖宗什么事?”魔鸿绮毫不客气道,“反正我就是觉得现在比之前好!你若想喜欢住猪圈里就自己住去,没人拦着!”


    “我们猪也不喜欢住猪圈好吧,哼哼!”一位原身是猪的兽修接话。


    “其实我也觉得是现在好……”


    队尾,竟有一位人族怯生生开口。


    他顶着几位世家子弟的瞪视小声道:“我娘说了,要放以前,我这种资质肯定不会被仙门大老爷看上,一辈子都是当凡人的命,哪像现在,就连我娘都能学那引气入体的功法呢!”


    “哼!就是你们这群泥腿子多了,才惹得我家资源衰减好几成,我这代的子弟连月供都只剩下个零头!”


    “你还有零头呢……我家除了每年给我交个学费,其余竟让我自己在书院勤工俭学!”


    “我堂堂世家弟子,跟这群凡夫俗子一起上学就罢了,竟还让我还跟他们一起干活?我怎可能做这种掉身价的事!”


    几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聚作一堆,均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也就是江游已经不在这儿了,不然肯定是出声讥讽抱怨之人的中坚力量。


    听到这样不加掩饰的鄙夷和贬损,其余身份普通的人族面上难免有些愠色。


    其情状竟与刚刚魔族的表现有种微妙的重合。


    建院百年,距离基础功法的普传亦过了近三百年。


    全民皆可修炼,凡人与修士的关系便如一滴墨汁落入笔洗,过了这么久,已然分不清彼此。


    现在普通人家早就不觉得世家宗门有那么神圣不可侵犯,这个年岁的小孩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有人不服气地嘲笑道:“脱了衣服谁跟谁不一样啊,一个个臭显摆的,说不定你们以后还不如我呢!”


    世家子瞬间怒了:“你这泥腿子也配和我们比?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是谁先放的屁?还让我干净点?”


    …………


    ……


    眼见底下学子们就要吵闹起来,讲台上一道混着雄浑灵压的声音雷霆般响起。


    “肃静!”


    金光一闪。


    只见那柄戒尺又现了出来,耀武扬威地悬在众人头顶。


    闹哄哄的声音猛地一停。


    小学子们年虽不大,正是怕先生的时候。


    再加上刚才已经被威慑了一番,此时便再也不敢说话,只好像斗鸡似的互相恶狠狠地瞪视着。


    一时间,殿中静得只剩两方憋着怒火的粗重喘气声。


    “哎呀,俺也觉得还是以前好点。”


    一道浑厚的声音突然从兽修之中传来。


    那是个生得敦实魁梧的兽修。


    一只小臂足有普通人两条大腿那么粗,两条窄细的瞳孔竖在他黄澄澄的瞳仁中,额头上几道黑纹组成个斗大的“王”字。


    明晃晃是个虎妖。


    他懒洋洋地侧卧在地,壮硕的身躯如一座连绵起伏的小山。


    毫无感情的兽瞳盯着人群中最先开口的那个,目光中的恶意毫不掩藏。


    “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伙汁,从前俺一顿吃十个嗷~”


    说着,那兽修张开血盆大口,硕大的尖牙上带着腥臭的血气。


    他“嗷呜”咆哮一声,声浪夹杂着滚滚灵压向那个人族压去。


    “啊!”


    那人惨叫一声,被吼得整个人软在蒲团上。


    他俨然已破了心防,只觉得两股战战,连难言之处也一阵松垮,险些就要步了江二少爷的后尘。


    “啊——!先生!先生!那畜生要吃我啊先生!”那人大声惨叫,手脚并用地向讲台边爬去。


    黄汤尚且忍住,可眼泪鼻涕却一起滚了出来。


    庄尤并未说些什么。


    岁崇山率先壮起嗓子,装模作样地“咳咳”两声。


    虎妖悻悻收起威压,哼哼唧唧道:“行吧行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呗,还能咋滴。”


    岁崇山见他这满不在意的态度,立马一拍蒲团站了起来:“咋滴,你是不是不服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秋总觉得红毛的说话的语气有点奇怪,似是被那边的虎妖两句话就给带跑偏了。


    那虎妖也缓缓坐直了身,竟比站起的岁崇山还高半个头:“你横个啥?咋滴,真以为俺怕你啊?服不服咱俩外面碰一个?”


    岁崇山下意识踮起脚尖抬头挺胸:“碰一个就碰一个,谁怕谁啊!”


    虎妖:“来,整啊!”


    岁崇山:“整啊!”


    两方对垒,灵压正要澎湃间,忽见半空中金影连闪!


    “啪!”


    “啪!”


    “嗷呜!”


    红毛和黄毛同时被抽了个跟头,异口同声地惨叫出声。


    那喷薄欲起的灵力也直接被抽了下去。


    “有什么问题私下解决,不要扰乱课堂纪律。”庄尤终于开口。


    “是,先生。”


    两兽各自道歉,悻悻然坐回蒲团上,都老实了。


    殿中又静了一小会儿。


    台上的督学虽又抽了人,可这回抽人的结果却与抽江游时截然不同。


    见庄尤其实并不拘着众人言论,且也不是只揍出身仙盟的小辈,端得是赏罚分明,大家反倒是比刚刚又放开了些。


    “其实……也不是我家所有长辈都觉得现下不好。”


    有刚刚没参与发言的世家弟子开口。


    “我大伯便说,正是现在人才辈出,才更加激励我辈要努力修行,力争上游!”


    “谁说不是?前些年我家老祖宗结束闭关出来,没几天就抱着灵璧不撒手了!明明临门一脚就要进阶,他老人家愣是不修炼了!”


    有人“啊?”了一声:“这是为什么?不少大能都在灵璧上分享自己的修炼心得,你家老祖不该进阶得更顺利才是吗?”


    “嗐!那倒好了!”那学子面色古怪道,“老祖整日说修仙哪有灵璧好玩?万一飞升了之后那边儿没灵璧了怎么办?现在就挺好的,修为够用就行,不如不飞了!”


    众人一愣,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笑声中,大家语带轻松地继续讨论着。


    “所以说,我现在努力修炼,就是为了修到我老祖的境界,然后像他那么玩灵璧。”


    “玩灵璧哪还用修为啊,不是现在就能玩吗?”


    “顶头有课业压着、有家人长辈压着,哪敢肆无忌惮?其实若不是我家属仙盟,我真想……唉。”


    台下诸生各有讨论,一时间,教所里十分热闹。


    这时,庄尤淡淡开口:“常言‘修仙’,那么‘修仙’到底在修什么?”


    “修长生?修大道?……那么你的长生修来做什么,大道又为何物?”


    “正如诸生刚刚所言,有人修仙是为了行事皆如己愿,有人修仙是为了无惧他人指摘,有人修仙只是盲从他人……”


    台下众位学子眼中似迷茫,又似有所明悟。


    话说一半,庄尤忽地“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这是节大事史课,而非经辩学。”


    “……庄先生!”


    众人齐齐一歪,表情顿时难以描述。


    庄尤露出点笑意,对台下无语的众学子道:“不过也不妨事。清明必修大事史,本就是要诸生以史为鉴。”


    “这延续千年的悲剧,本就是太涂滩之道与魔族之道的冲突。”他说,“而今之后,你们行己道之时,也必将会遇到有所冲突之事,虽不一定会如这般撼天动地,然对于你们自身来说,其影响一定不亚于此。”


    “今日下课之后有个课业:前人之鉴,以史论今,想一想尔等之道是什么。”


    见台下学子们又是一副想要崩溃的表情,庄尤悠然补充:“不必急着做完,此后也不必交给我,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便可。”


    台下的学子们有的大松口气,有的若有所思。


    “不过,你们可能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思考清楚;又或者,直至寿元耗尽也不能明白。”


    “若是后者也无碍。”庄尤慢声说道,“有人得而有人不得,对于许许多多以你为鉴的后人来说,你的‘不得’便也能算作一种‘有所得’了。”


    第057章


    灵璧上, 今日热帖。


    【《大事史课都讲了什么,各位友爱的同窗们都听明白了吗?》】


    【谢邀,人在食堂, 刚下大事史。我的意见是今日的水晶虾皇包真好吃!看这一颗颗晶莹的虾仁, 像不像没有脑子的我?】


    【每年大事史课一挂墙头, 我就知道庄师又把大事史和经辩学上混了。】


    【谜语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没错, 谜语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jpg】


    【那个, 我是新来的, 请问下这个“jpg”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看到过很多次了,一直弄不明白。】


    【不用明白, 用就行了.jpg】


    【好的,谢谢师兄.jpg】


    【想像庄师一样成为优秀的谜语人吗?加入学府吧!不论出身、不拘种族、不求修为,有意请联系……】


    【…………】


    下午课罢, 去往食堂的路上,容秋一边刷灵璧, 一边夺路狂奔。


    大事史课听得懵懵懂懂,就连这个课后作业容秋也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本想刷刷灵璧看同窗都是如何想的, 但帖子挂了一下午, 师兄姐们也回了不少,可容秋除了决定今天去食堂买两笼水晶虾皇包以外毫无收获。


    容秋一口气刚叹出来, 忽又想到有颜方毓在家等他, 老婆那么厉害,定是知道庄先生的意思的!


    可见灵璧其实没什么用, 人有老婆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啊!


    容秋美滋滋地想。


    于是容秋满含期待地买好饭食,提着食盒向家赶, 却并没有察觉到身后又缀了一条小尾巴。


    天牝津盯着远处小兔子的背影。


    他摩拳擦掌,决定今日一定吸取教训, 集中注意力,再不可能被美人背影晃动心神,以至于察觉不到心魔团游过来的灵力波动了!


    茂密的树林中,天牝津谨慎地放开灵力。


    一束灵力锁定在容秋身上谨防跟丢——金丹期若想隐藏,后者仅有练气的境界是决计觉察不到的。


    其余远远散布开来,感受着四周灵力的波动变化。


    只要是活物便有气的波动。


    树叶摇动的轨迹、虫豸在泥土里的爬动、鸟雀飞翔的轨迹……这些都在天牝津的探查下一览无余。


    而林间灵气弥漫,时卷时舒,于是连风都有了形状。


    心魔团果然出现了!在他右前方三十丈!


    十五丈……


    天牝津的心提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专心致志感知灵力最细微的波动。


    天牝津穿梭于林间,小心避让心魔团的同时,那一束气机依旧紧紧锁在容秋身上。


    心魔团离他还有五丈……


    心魔团与他擦身而过……


    心魔团向他身后飘远了!


    终于……!


    天牝津喜气洋洋地睁开眼,突然一愣。


    一条丈余宽、三四丈长的地裂正横亘在他面前。


    天牝津眼睁睁看着自己来不及收回的脚,正落在那片黑洞洞的虚空上。


    下落的动作仿佛慢了下来。


    又拆解成无数个刹那,分毫不差地映在他眼睛里。


    紧接着是猛然传来的失重感……!


    “啊嗷——!”


    一声不似正常人能发出的尖叫从天牝津喉咙里窜了出来。


    他“嗖”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裂缝里。


    万物有灵,树干中亦有细微灵气奔涌。


    因此天牝津能通过灵力探查避开繁茂树木,却避不开地上的大坑大缝。


    这找谁说理去。


    高亢的惨叫声经过密林与深渊裂缝齐齐加工,带着回音飘进小兔子的耳朵里。


    容秋猛然住脚,警惕地朝身后望去。


    熟悉的树林,熟悉的空荡,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他犹犹豫豫地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毛。


    ……果然,果然怪谈说得都是真的吧!


    “啊!老婆!!!”


    容秋大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林子。


    *


    今晚的容秋逃得比以往都快。


    以至于踏进教所大门时他满身大汗,人还在不住地喘。


    容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放下手中的食盒,断断续续地叫他:“颜、颜哥哥……”


    颜方毓正坐在炕几边捧着本志怪小说读得津津有味,听闻动静抬起头,微愣了一下,才有笑从唇边漾开。


    “怎么跑得这么急?”


    他抖开折扇,好心地替容秋扇了扇风,兴趣盎然道:“难道是今日的糕点特别好吃,如此迫不及待地就要给我尝尝?”


    见老婆这副轻松调笑的样子,容秋愣愣张着嘴巴,不知怎么就把到了嘴边的怪谈之说给咽了回去,一个急转弯变成个单音。


    “——嗯!”他点点头。


    容秋下意识打开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两只热气腾腾的笼屉。


    “是、水晶虾皇包。”他献宝似的把东西捧给颜方毓看,有点乖又有点傻地说,“有个师兄说……特别好吃。”


    颜方毓不置可否,只笑眯眯道:“多谢。”


    扇风阵阵,容秋颊边汗湿的发丝在自己眼前晃啊晃的。


    于是在这样的晃荡中,容秋又被颜方毓这句堪称温顺的话击中了心房。


    颜方毓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随手掐了个诀,将食盒中的筷箸、小碟、醋壶……一样样飘了出来,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


    码好后一抬头,却看见小兔子依旧愣在原地,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又怎么了?”颜方毓好笑道,“干嘛这么瞧着我?”


    容秋被他的声音唤回了神,又好似更加痴迷地说道:“今天的……不,不算今天早上。是现在的颜哥哥……好像有点不一样。”


    颜方毓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复又笑道:“怎么不一样?”


    “就是……好像,特别地好,”容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脱口而出,“就好像、好像这时候我说想让颜哥哥给我生一窝最漂亮的小兔崽,颜哥哥也一定会答应我。”


    小兔子虽然在某些方面堪称一窍不通,但他却有一种极其敏锐的野兽直觉。


    比如浓夜中的颜方毓像一片看不见底的湖,充满危险;


    而此时对面坐着的人,又像那只总在邻居家墙头晒懒的温顺大白猫,似是怎么揉搓都不会生气。


    于是容秋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心心念念了几个月的话说了出来。


    说漏嘴后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赶忙捂住嘴巴,抬起头心虚地看向颜方毓。


    颜方毓根本不知这是自己与真相离得最近的一次,只以为小兔子依旧死性不改,天天把“漂亮的老婆”“可爱的兔崽”挂在嘴边上。


    但是旁人能有什么错呢?


    不都是他那仙葩师弟的错吗?


    如果不是他的师弟天天大肆鼓吹什么“对美人的最高评价就是叫他/她老婆”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离谱发言,又怎么会有一个天天黏糊在自己身后喊他“漂亮老婆”的笨蛋小兔子呢?


    要颜方毓说,那什么“创建文明灵璧空间”的呼吁,光肃清“叽”后面的“吧”是没有用的。


    就该把他师弟这个人给肃清了,那样整个世界才都干净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若世界是一池污水,那他师弟就是装污水的那个缸!


    (没有这句话)


    颜方毓忍不住攥了下扇骨,把那缺德玩意儿从他脑袋里狠狠扇了出去。


    “你肚子里不是已经有一窝了?”他随意开口,语气中还带着点残留的恶气,“还想要养两窝兔崽,你有——”


    颜方毓话说一半忽地住口,鬼使神差地瞄了一眼对面人的胸膛。


    容秋来到清明后便入乡随俗,化了一身新样式的法衣。


    清明的院服是水绿罩衣、鹅黄色内衫,这颜色本就亮眼,更衬出小兔子一张颇具少年气的脸,令他整只兔都嫩得跟一把水灵灵的新鲜韭黄似的,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想上手掐一把带走。


    而那鹅黄色似化得有些浅,像是曾在颜方毓怀里呆过一瞬的小兔团那浑身雪色的皮毛。


    浅色清透。


    便有种将要透过衣料,直接看到内里肌肤的错觉。


    大抵是坐姿使然,容秋胸前交领处的衣褶有浅浅的起伏。


    看起来就好似他的胸膛微鼓,并不是颜方毓往日印象里的那样纤薄。


    雄兔有孕,纵使能剖丹田取子,那是否又如雌兔那样有母……父……父乳……呢?


    第058章


    颜方毓的表情霎时变得有点古怪。


    容秋等了半天还不等他说下一半, 不明所以地微歪脑袋:“我有什么?”


    “你——”


    颜方毓猛地吸了口气,就好像把什么含在口腔的句子吞了回去。


    “你有那么多……精力养吗?”


    不等容秋反驳,颜方毓又飞快说道:“一只哭起来就会带着一窝一起哭, 白天怎么都叫不醒, 晚上怎么都不让你睡, 每隔一个时辰就要翻身喂奶。”


    他说:“——像你这种每夜都要睡够四个时辰的小兔子, 能忍受得了吗?”


    容秋被颜方毓的博学给惊呆了。


    原来老婆不仅漂亮能打, 竟还这么了解怎么养兔子!


    容秋认认真真把这些养兔崽知识点记在脑子里, 打算以后用在养颜方毓给自己生的小兔崽身上。


    而且……


    “兔崽竟然会这样吗……好辛苦啊!”容秋震惊。


    原来当老婆要这么辛苦!


    容秋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是个刚出生的小兔崽的时候,是不是每一个时辰都要这么麻烦了。


    “那、那我以后一定会帮颜哥哥的!”


    容秋信誓旦旦说道。


    他打定主意要为老婆分忧。


    比如说以后颜方毓给一只兔崽喂食的时候, 他就先陪另一只兔崽玩——


    啊,想一想,兔子本就该一生一窝, 三只打底,五只不嫌多。


    人族与妖兽结合, 虽说不会如雌兔一般生这一窝,但怎么也不该像容秋他娘那样, 只生了容秋一个。


    据他娘后来说, 那都得怪他爹当年穷得不行,口袋里只能听到灵石相碰的叮咣一声响, 多余的第二声都没有。


    因此他娘有孕时身体没补到位, 将肚子里的老二老三都饿死了,这才没给容秋添些兄弟姐妹。


    容秋目光灼灼地看向颜方毓。


    他的老婆比娘亲厉害这么多, 定能翻他一倍,生两只——不, 至少得生四只出来吧!


    被这样过分热情的目光注视着,颜方毓的表情更古怪了。


    像是有点一言难尽, 又像有点无话可说。


    容秋没注意到对面人的表情,全身心都落在他肚子里未来的四只小兔崽上。


    四只兔崽,一定很能吃吧?


    容秋想着自己一定要吸取他爹的教训,把每一只都喂得饱饱的才行!


    “啊!虾皇包!”容秋忽然想起来,急忙打开蒸笼盖,“颜哥哥再不吃就该凉了!”


    “……那倒是不会。”


    随着颜方毓的话音落地,果然有一股灼人的热气从掀开的笼屉里冒出来。


    一股鲜甜的香味被水蒸气裹挟而出,雾腾腾地升向屋顶。


    颜方毓的声音从奶白色的水蒸气后面传来。


    “你没选工巧课吗?每只笼屉底下都有些小机关,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温保鲜。”似有墨色在雾气后一闪,他复又笑道,“哦,你选了,但课还没上。”


    颜方毓能卜会算,容秋并不好奇对方为什么知道这些,只是对他说的小机关很感兴趣。


    于是他赶忙挥开水汽,想将笼屉腾出来翻去底面看看。


    闷在屉内的水汽散尽,露出一只只晶莹剔透、外皮鼓鼓的虾皇包。


    果然如颜方毓所说那样十分新鲜,仿佛上一刻才刚从炉灶上拿下来。


    但容秋再仔细一瞧,顿时有点傻眼。


    这虾皇包褶子精致如花、个头也玲珑小巧,还没他吃的仔菇大!


    以前容秋住的是小村小镇,街巷里卖的都是拳头般的实在包子,哪见过这样婉约的?


    ——更别提这一屉竟只有六个!


    就这么点,六个!


    容秋掰着指头算。


    四只小兔崽,每只都得分一个包子吧。


    那老婆生崽那么辛苦,得翻倍吃两个!


    这样一算,一屉包子就分完了。


    根本没有他自己的份。


    容秋本来以为,这两屉大包子足够他们二人当晚食和明天的早食吃,却没想到这玩意儿看起来只够颜方毓一人吃——甚至还有点寒碜!


    但现在再去买也有些不现实,先不说其他因素,就说……


    容秋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虾皇包价格不算便宜,这么两笼已将容秋最后那么点积蓄都消耗光了。


    此时乾坤袖里一片萧条景象,别说一声响,竟连响声都听不见。


    容秋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刚刚还说一定不能像他爹那样……却没想到还没盏茶的时间就要食言了!


    明日、明日无论如何都要抽出与老婆在一起的时间,去“勤工俭学”的地方看看了!


    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把蒸笼推到颜方毓面前。


    “颜哥哥你吃。”


    颜方毓替两人倒好醋碟,本来都要下筷了,闻言微微一顿。


    “嗯?你买回来的,自己却不吃?”


    容秋嗫嚅:“我……我让喳喳给我带点仔菇回来就好了。”


    颜方毓笑问:“怎么,小兔妖不喜欢吃虾?”


    容秋忍不住小幅度耸了耸鼻尖,暗嗅了下空气中那股水族烧熟后特殊的鲜味,然后很违心地狠狠点了下头。


    容秋:“嗯!”


    颜方毓瞧着他打结的眉心,饶有兴趣道:“连吃都还没吃,就知道不喜欢?”


    容秋……容秋都快被他说哭了。


    对啊,他一只没出过大森林的小兔子,当人后连河鲜都没吃过,更别提……更别提他嗅觉灵敏,这虾闻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咸鲜,明显是海里产的海虾!


    海产……


    他还没尝过是什么味儿呢……!


    颜方毓见他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也不由得软下声线:“这里有两笼屉,还不够你吃的?”


    “不行!”容秋忽然一收委屈,凶恶说道,“颜哥哥必须吃满六个!一个也不能少!至于另外六个,是、是明日的早饭!”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饭也不能少!”他气势汹汹强调。


    颜方毓失笑:“这是什么道理?”


    容秋被问得一窒,又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姿态令颜方毓眯了眯眼。


    他拇指搓了搓扇骨,不出意外地又什么都没卜出来,便不惮以最大的色意来揣测面前这只小兔子。


    “还是说……”他放下折扇,目光幽深地看向容秋,轻轻吐息,“小兔子这样娇气,连筷子也懒得下,得要我亲手喂你才肯吃吗?”


    “……啊?”


    ——啊???


    容秋被天降的馅饼砸得一懵,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把心里的疑惑音直接吐了出来。


    ——还有这等好事?!


    对不起了崽崽们,但那可是你们娘亲手喂的虾皇包诶!


    这谁能忍得住!


    过几天……等过几天你们爹有钱了,一定赔给你们!赔双倍!


    容秋立刻双手搭膝,十分乖乖地坐好。


    “——啊,对。是的没错。”容秋脸不红心不跳,用一种猴子都赶不及的速度顺杆往上爬,“我就是特别特别、特别娇气。”


    “娘亲以前都叫我娇娇来着。”他说。


    这话自然是驴颜方毓的。


    不过也不算是全驴。


    容秋他娘确实没叫过他娇娇。


    但当他还是只兔子的时候,由于生得实在可爱,十里八乡人见人亲,因此每次被爹娘抱着出门逛街,都能收获路人的百八十个外号。


    都是黏糊糊的那种,无一例外。


    娇娇确实是其中之一。


    颜方毓眼底露出些趣意:“是吗?”


    “对鸭!”容秋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张冠李戴,“还叫我心肝儿、宝贝、小乖乖。”


    颜方毓笑意不减,缓缓重复了一遍容秋的话。


    “……心肝儿、宝贝、小乖乖?”


    他的嗓音比平时略沉,不再复以往清越的音色,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与昨晚那浓夜相似的东西。


    明明那些姨姨婶婶这么叫他时,容秋并没有什么感觉。


    但同样的称呼从颜方毓口中说出来,唇齿咀嚼间,却似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妙味道。


    仿佛一股烧融的糖浆灌进容秋的耳孔,又顺着血管淌入了他的心窝。


    他在市集上见过做糖画的摊贩,他娘还给他买过一支。


    一大勺冒着热气的糖浆徐徐倾倒,一片腻人的甜香气味中,一笔便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形状。


    而此时此刻,容秋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糖浇的小兔子。


    淌过糖浆,被颜方毓低沉好听的声音勾画出来。


    容秋整只兔都热了起来。


    第059章


    小兔子下意识搔了搔自己发热的耳根。


    “但, 但是颜哥哥这么叫我……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这样就不好意思了?”颜方毓微微睁大眼睛,似乎真的对他不好意思的标准感到好奇,“既然如此, 想必就更不好意思让我喂你了。”


    “快, 拿着筷子自己吃吧。”他语气轻快地说。


    “不不不不不不——!”容秋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好意思!我特别好意思的!”


    颜方毓不置可否, 只拍了拍身边的床榻, 道:“那就坐过来点。”


    ——天呢!


    容秋心里简直在放烟花了。


    睡过的老婆果然不一样!不仅主动说要投喂他, 还主动让他过去耶!


    习惯了在颜方毓那儿砰软钉子,一时之间容秋竟都有点不太习惯。


    他呲溜一下滚到颜方毓身边, 一下子没停住,还在那人肩头撞了一下。


    老婆的肩膀有点硬硬的,与他平易近人的亲切气质不太相符。


    容秋正想借机往人家怀里滚, 却有一支扇骨冷不丁从斜里伸来,凉凉抵在容秋的额侧。


    扇骨主人的声音也凉滋滋的。


    “别偷吃没给你的。”他轻哼道, “……小娇娇。”


    两人挨得很近。


    最后三个字几近耳语,温热的气息正拂在容秋耳朵尖上。


    容秋只觉得“轰隆”一声, 本就没褪下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到头顶。


    “哎呀, ”颜方毓突然叫了一声,“耳朵怎么出来了?”


    ……耳、耳朵?


    容秋还未有任何动作, 忽觉得脑袋一沉。


    一只手掌盖在自己头顶, 五指将他不知怎么探出来的兔耳一拢,指缝夹着耳根捏了两下。


    颜方毓笑眯眯道:“是给我的谢礼吗?真是太客气了。”


    容秋:“唔!”


    容秋硬着脖颈一下僵住了。


    兔子虽然会讨厌被揪着耳朵将整只兔提溜起来, 不过单纯的摸摸、揪揪、捏捏耳朵却是没什么所谓的。


    他爹当年无聊,还故意将容秋的两只耳朵打成个结, 吓得他娘抱着他哄了好久,但容秋兔本兔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疼的感觉。


    然而此时此刻, 容秋被老婆捏着耳根,对方似乎觉得软弹的感觉颇为趁手,便张合着指缝,将他的耳廓捏合起来、又松开。


    又捏合起来。


    又松开。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来回捏着玩,似是觉得非常得趣。


    容秋的脸莫名红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唤人,嘴巴却像是有思想般自己嗫嚅起来:“唔…颜、颜哥哥……”


    随着颜方毓捏耳朵的韵律,容秋只觉得自己下腹丹田内有一道异筋,也一跳一跳地抽打着他的肚皮。


    就仿佛颜方毓的动作勾动了被容秋藏在丹田里的,他原本的灵力。


    那一小团灵力本就不属于容秋,此时更像是得了真正主人的召唤,一下下轻撞着容秋的丹田,蠢蠢欲动地想要出来。


    容秋浑身一凛,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小肚子。


    这种感觉好奇怪。


    有点像最开始颜方毓将灵力送进他的丹田,替他修补裂隙时的感觉。


    又像是……


    又像是真的有一窝小兔崽——或是什么异物,在他丹田中小幅度冲撞。


    头顶捏着他耳根的力道时轻时重,时浅时急,似是手的主人也有些心不在焉,又似是故意这样恶趣味地捉弄他。


    都怪颜方毓的手指,也怪他丹田中动来动去的灵团。


    容秋觉得自己的人形突然不受自己控制,变得奇怪了起来。


    他好想让颜方毓不要再捏了,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即使艰难地张开了嘴巴,也只能发出震不起声带的呼气声。


    一片乱七八糟中,容秋听见颜方毓在说话。


    那声音好像朦朦胧胧、忽近忽远。


    “……凉拌……猪耳朵……”


    “明明……兔子耳朵……却没人……”


    最后,颜方毓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停住,连内容也变得清晰起来。


    “——不知道你这小兔妖的耳朵吃起来是什么口感,”那声音愉悦地说,“会不会也像猪耳那般爽脆弹牙呢?”


    容秋猛地清醒过来。


    颜方毓刚才说过的话如山谷回音一般,清清楚楚地在容秋脑袋里过了一遍。


    凉拌猪耳朵……


    凉拌……兔耳朵!


    容秋的脑袋一瞬间分成了两半。


    一半想着,同大部分兽类的耳朵一样,小兔耳朵柔软中又带点脆劲,在被弯折时会发出很小很小的“咕咕”声,那么吃起来也应该同老婆说的猪耳朵一样好吃吧?


    另一半却在尖叫。


    啊啊啊啊人族怎么这么奇(变)怪(态)啊,竟然还要吃兔耳朵——!


    怎么可以吃兔兔!


    但如果是老婆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啊啊啊可是老婆怎么可以吃兔兔!


    如此天人交战间,一道温热的吐息倏然落了下来,拂在容秋的兔耳朵尖。


    胡思乱想一下子止住。


    容秋全部的注意力都涌到头顶的长耳朵上。


    耳上短短的绒毛被吹得微动,可容秋的两只耳根都被捏住,丝毫动弹不得。


    根本不需要抬头去看,容秋便已知道颜方毓定是凑到了他的兔耳朵旁边,甚至张嘴欲咬……


    口中呵出热气仿佛一道鞭子,抽得容秋全身的毫毛都耸了起来。


    ——老婆真的要吃兔子了!


    “啊!——唔。”


    容秋才张口泄出半个音,嘴巴便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白面的甜香裹着海虾的鲜咸,一股脑钻进他的鼻腔里。


    容秋看见一只熟悉的手。


    玉白修长的手指捏着筷箸,夹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虾皇包堵在他眼前。


    “快吃吧,牙关咬得这么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喂毒呢。”颜方毓的声音凉凉响了起来。


    ……啊,他咬牙了吗?


    可自己方才明明是想张口说话的呀。


    他这道体不能要了,一定是刚刚被老婆捏耳朵给捏坏了!


    容秋脑袋木木地想着,下意识合起牙关咬了一口。


    牙尖刺破包子皮,汤汁争先恐后地迸进容秋的口腔。


    一股容秋从未尝过的浓烈鲜香扑上了他的味蕾。


    毕竟这水晶虾皇包一只只有李子大,容秋这一口就直接咬下半个包子。


    剥好的虾仁粉粉嫩嫩,足有小拇指粗细,它蜷在由蟹肉、蟹黄、小葱、姜末细细剁碎而成的内馅中,正好被容秋咬了一半,露出盈润丰满的虾肉。


    肉间丰沛的汁水从咬掉的缺口处沁了出来,容秋还未来得及吃下口中的半个包子,便急急忙忙凑上去吸溜了一口汤汁。


    哇!好吃!


    容秋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为一只兔妖,语言实在匮乏,除了“好香”“好甜”“好吃”之外,根本不会描述什么。


    清明的仔菇虽也新鲜好吃,但怎么也无法与味道浓厚而富有层次的虾皇包相比。


    ——这一个多月的人真是白当了!


    怎么就光啃蘑菇了呢?!


    什么耳朵、什么道体,全都被容秋抛之脑后,他满心满眼地只有面前好吃的水晶虾皇包。


    “要蘸些醋吗?”旁边有声音问。


    “嗯嗯嗯!”


    容秋正吃得满口生香,闻言也没去细思,只双眼盯着微分的筷尖,鼓动着腮帮不住点头。


    包子皮薄如纸,透着里面虾仁和肉馅的粉嫩。


    这样白里透粉的皮在醋碟中轻轻一蘸,挂着几滴欲落不落的醋汁递到容秋唇边。


    容秋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醋味甫一入口便酸得容秋腮帮微麻,舌根生津,霎时将虾蟹厚重的味道冲散了一些。


    酸极却一点都不涩,甚至还带着一点点与虾肉与众不同的甜味。那一点点甜轻巧点缀于咸香之上,并不喧宾夺主,甚至使口感更清爽了一些。


    小兔子从前鲜少——或者说从未,吃过这样有些刺激的味道。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口腔酸麻,像是有一簇簇小烟花在他味蕾上炸开,这种感觉十分新奇。


    容秋大着舌头催促道:“要要要!”


    “嗯?要……醋吗?”对方问道,“其实虾也好蟹也好,这类海产并不该在吃时蘸料,那样便掩盖了其独特鲜味,应是在吃前或后喝一口醋汁——好吧、好吧!别拍了,再拍筷子要被你拍掉了——给你蘸就是了。”


    容秋凑近裹满醋香的虾皇包,啊呜咬下一半,心满意足地嚼嚼嚼。


    “还要还要!”


    “你这吃法——好好好我知道了。”声音有点无奈,轻声叹了句,“唉,还真是……娇娇。”


    容秋衔过剩下的一半包子。


    粉白的虾仁浸了醋汁,连金色的汁水也混入一片深赭色。


    这样一来虾皇包本味必然被浓烈的醋味盖住,谁看了不说一句暴殄天物,厨见打。


    但容秋全然不顾这些,兀自吃得很香。


    “嗯嗯嗯!”


    吃到最后,容秋连话都不再说,只哼哼唧唧地推身旁人的胳膊以示自己还要。


    但这回,容秋却眼睁睁看着那沾着醋汁和馅汁的筷尖没再夹起小包子,而是“哒”地一声搭在醋碟边沿。


    “没有了。”


    “……没有了?”


    容秋愣愣重复一句,像是才注意到身边坐了个人那样,仰首向发声处望去。


    头戴银冠的美人正垂目看着他,笑容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只见过喝酒喝醉的,这还是第一次见吃包子能将人吃傻的。”颜方毓鼓了两下掌,诚恳称赞,“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容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啊,哦,他刚刚在吃包子。


    虾皇包。


    他带给颜方毓当晚饭的……水晶虾皇包。


    容秋的目光缓缓转到两人面前的笼屉上。


    它已经不再冒热气,笼屉空空,只余一张沾了油的垫纸,上面残留六枚圆圆的印记。


    而印记主人的去处已然显而易见。


    “啊……!”


    容秋哀哀叫了一声,人像是陷入了流沙,一寸一寸从桌面上矮了下去,最后缩成个兔球团在桌角边,不动了。


    虽然吃的时候很快乐,吃完了也并不后悔,但这并不能阻止容秋此时爆棚的罪恶感。


    “你怎么了?!”颜方毓顿时大惊,“这虾皇包不会真的有毒吧?”


    “四只……兔崽……”容秋双眼放空,抱住自己低声呢喃。


    颜方毓俯身凑向他:“什么?”


    容秋猛地爆发出一声嚎哭:“……老婆!呜呜呜呜呜呜……!”


    颜方毓嘴角抽了抽。


    容秋:“为什么……这么贵……”


    容秋:“呜呜呜呜……虾皇包……什么时候……才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颜方毓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哭笑不得地直起身。


    其实吃第一只虾皇包的时候,容秋还是残留着些许理智的。


    就吃一个,只吃一个尝尝味道。


    老四呀!爹爹对不起你!明天赔你两个!


    一开始容秋如是想着。


    然而他被虾皇包俘获了味蕾。


    接下来便是老三、老二……一路道歉过去,再回过神来时,面前便只剩一只空空的蒸笼了。


    啊……怎么办……


    四只兔崽和老婆的饭,他全都吃掉了啊……


    忽然,团成一团忙着发霉的小兔子一骨碌爬了起来,差点撞在没完全坐直的颜方毓身上。


    颜方毓虚抬了一下容秋的胳膊,却被对方一把按住了膝盖。


    小兔子倾身向他凑了过来。


    小小一只,但莫名十分有压迫感。


    “如果颜哥哥真的想尝尝的话……那、那就给你尝一口吧!”容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颜方毓被他盯得有点心里发毛,忍不住向后仰了仰:“……什么?”


    “耳朵,耳朵呀!颜哥哥刚才说的!”容秋一甩头顶的兔耳朵,表情壮烈地看着他,“不过不可以真的吃掉哦……只能、只能给你咬一咬!”


    颜方毓:“……”


    颜方毓有点傻:“……啊?”


    第060章


    容秋的想法十分简单好懂。


    他吃了颜方毓的晚饭, 自然想想办法让对方吃回来。


    既然刚刚颜方毓一副很想尝尝他耳朵的样子,那么作为赔礼道歉,自己不是, 不可以, 让老婆, 咬咬, 他的耳朵……呜呜……


    颜方毓:“……那把眼泪收一收。”


    “这我怎么控制得住……”容秋一脸视死如归, “呜呜, 没关系,颜哥哥不用管我, 你咬就好了。”


    颜方毓看了他一会儿,接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却哭成这样,那我如果不做一做, 岂不是很吃亏?”


    容秋:“……?”


    容秋被他这句理直气壮但好像有哪里不对的话给整懵了。


    他微微瞪大眼睛看向颜方毓,似乎还在理着对方这句话的逻辑。


    然而眼里的泪花却仿佛已然嗅到某种危险的气息, 自己稀里哗啦地淌了下来。


    颜方毓似乎是真的觉得有趣。


    初见的法会上,看见血呼啦的人棍、悲壮赴死的老者的时候, 容秋没哭;被打得遍体鳞伤, 连完整人形都维持不住的时候,容秋没哭;被自己扼住喉舌, 气息倾轧的时候, 容秋也没哭。


    然而不过是多吃了一笼小小的虾皇包,怎么就能让小兔子哭成这个样子了?


    哦, 自己说完后似乎哭得更凶了。


    这怎么好意思。


    颜方毓之前本也只是逗容秋张嘴,丝毫没有真去咬他耳朵的意思。


    毕竟对于两人目前的关系来说, 那多少有些……


    狎昵了。


    但此时此刻,颜方毓看着少年人鼻尖红红、泪雨连连的样子, 心里忽然像是钻进一只小蚂蚁,在他心房上窸窸窣窣地爬。


    需要承认某种人族的劣根性。


    当对方胆大又热烈地谋求时,他避如蛇蝎;


    但当对方胆怯退却的时候,他却反而觉得这样撩拨起来才有趣了。


    正哭唧唧的容秋忽地抖了一下。


    他狐疑抬起头,正对上颜方毓一双弯弯的眼睛,里面闪着好奇又富有兴味的光。


    容秋:“……?!”


    一阵寒意从尾椎骨“刷”地冲上容秋的耳朵尖。


    两只雪白的兔耳顿时向后一折,软软趴伏在容秋的后脑勺,莫名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


    他咽了下口水,弱弱退缩:“……不然还是算了吧。我明天一定赔——”


    “怎么能算了呢?”颜方毓笑眯眯打断他,“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可是每一次都有好好履行,从未说过‘算了’。”


    容秋想了想:“……好像是哦qaq”


    可是老婆这样的表情,总觉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呢……


    还没等容秋做好心理建设,颜方毓冷不丁抬起一只手,抚在他后脑上。


    颜方毓故作讶异地说:“哎呀,怎么还在发抖呢?”


    容秋抖得更厉害了:“呜呜呜我也不知道啊……”


    颜方毓顿时笑了。


    他笑得十分开心,笑声仿佛落进肺腑,连胸膛都震了起来:“像你说的,我只是咬一口,又不会吃了你,怎么像见了狼似的。”


    容秋好想说他早就不怕狼了,可刚要张开嘴,便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被捞了起来。


    “呜——!”


    口中预出的辩白瞬间化作一声呜咽。


    容秋忍不住吸了口气,眼泪呼地一下就涌得更凶了。


    兔耳朵中本有支撑的软骨,可此时它搭在颜方毓的掌心,却软得像两片宽面条,半点也直不起来。


    容秋的思维维持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开始一边哗哗流眼泪一边胡言乱语。


    “老婆……老婆……你要轻一点哦……”


    此时的颜方毓俨然十分大方,他并不对容秋的言语冒犯做什么反应,甚至任由对方攥住自己膝上袍摆,脑门几乎都要埋进他怀里。


    颜方毓只专注于手中软软的长耳朵。


    小兔耳朵又薄又透,只有外侧覆着一层很短的绒绒毛,里面遍布细细的血管,无论何时都是粉粉嫩嫩。


    “嗯……只能一口,那要咬哪里好呢?”


    容秋听见颜方毓在他头顶说话,语气似是有点烦恼。


    明知有危险,却迟迟不能落到实处。


    这种感觉令容秋整个人都僵硬原地,咬紧牙关一动也不敢动。


    颀长漂亮的手指把玩着指间的兔耳,指腹陷在柔软的兔毛中,顺着生长的方向从耳根缓慢地捋向耳尖。


    掌心拂过耳背,落在容秋耳中是清晰的“沙沙”声。


    “不如就咬这儿吧?”


    手掌倏然停在长耳末端,将容秋软趴趴耷拉着的耳尖又撩高了一些,似乎正凑向颜方毓的嘴巴。


    “耳朵尖大小方便,正合适我一口咬完。”


    容秋被他口中热气吹得一抖,狠狠攥紧了手中的袍摆:“呜。”


    忽然,颜方毓又说:“不好不好。耳尖肉薄骨少,只咬一口太不划算。”


    他的手指松开容秋的耳尖,逆着毛一寸一寸慢条斯理地捋了回去,在长耳的中段停了下来。


    “还是咬这儿好。”


    颜方毓讨价还价一般道:“这里位置适中,骨与肉分量匀称,筋而不硬、嫩而不糜,咬起来必定清脆爽口。”


    容秋攥着袍角抖个不停,却还是下意识随着他捞兔耳的动作微微昂首,似乎在配合对方更方便地将自己吃进嘴里。


    “哎呀,这里也不够好。”上首的人再一次停了。


    那只作乱的手掌忽地按回容秋的脑袋顶,同最开始一样,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长耳耳根,剩下的手指插|入他发间。


    容秋化出兔耳时人耳便随之消失了,因此当他的耳根被捏住,颜方毓的话便也听得不甚分明。


    “不如直接从耳根下口,齐齐咬掉,那样整个耳朵都是我的,便不用纠结要咬哪里了。”容秋模模糊糊听见对方这样说着。


    容秋心里忽地一惊。


    ——那他不就没有耳朵了?!


    “不行、不行——!”


    容秋大叫一声,猛然从颜方毓手下挣扎出来。


    他滚到角落,双手攥住自己垂下的耳朵,抬起头瞪着对面的人。


    小兔子拧着眉心,目光与动作确实都是警惕防备的。


    但奈何他满脸泪痕,眼圈和鼻尖通红,有一种虽然坚韧,但那坚韧却已然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刹那间,容秋看见对面人的神情变了。


    那种很轻快的笑容倏然从他脸上消失,颜方毓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紧接着,那双漂亮的瞳仁中露出一种容秋从没见过、也读不懂的情绪。


    突然,容秋眼前一暗。


    什么东西一下子呼在容秋脑袋上,乌云盖顶般好大一片,将他整个人都罩了起来。


    “啊!”


    容秋短促叫了一声,忽然认出这东西不是什么别的,只是他床上的锦被。


    小兔子的心思就丁点大,经这样一打岔,立刻把刚刚事情全忘了。


    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扯掉被子,一边莫名道:“颜哥哥,干嘛突然——”


    颜方毓忽地打断他:“以后不要用那种眼神看别人。”


    容秋的动作一顿,他更加疑惑地看向对方:“什么眼神?”


    颜方毓张口结舌。


    他拧了拧眉心,似乎也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后悔。


    该怎样对面前这个人事不通的小兔子解释?


    说这世道变态横行,弱小者虽有不敌,却依旧拼死抗争的模样落在他们眼中,会更能激起那些人的凶性?


    似乎怎么解释都不太对劲。


    好在容秋脑筋转得飞快,俨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


    一只短句,十二个字,他仔细咀嚼了一遍,恍然大悟。


    “哦!我知道了!”他对自己的猜测颇为自豪,“就像颜哥哥不想让别人摸我的耳朵一样,你还不想让我看别人,对不对?”


    “不是不让你看——”颜方毓差点被他的话带沟里,“况且,我也从未要求你……别让别人摸耳朵。”


    颜方毓想说这只是小兔子的一厢情愿、一意孤行,而自己只是……


    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容秋下意识向他倾身,目光中满是好奇:“那是什么呢?”


    颜方毓一见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有点头疼。


    “你又不怕我了?”他故意绷着脸问道。


    容秋眨了眨眼睛:“哦……因为颜哥哥看起来不想吃我的耳朵了嘛。”


    颜方毓看了他一会儿,忽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你可真是……这时候反倒敏锐了。”


    “所以是什么?”


    容秋又滚回他身边,像个蹭人袍角的小猫小狗,一副探头探脑蠢蠢欲动的模样。


    颜方毓忍住戳他脑门的冲动。


    “是说你啊……!小兔妖天天又傻又白又甜的,别把旁人都当做是我知道吗?”他毫无心理障碍地自夸,“不是所有人都是正人君子,到时把你卖了你都没地方哭去!”


    容秋用一种很费解的目光看着他:“颜哥哥当然只是颜哥哥啊,怎么会和旁人一样呢?”


    “你——”颜方毓顿了顿,忽地面色古怪道,“你又笑什么?”


    容秋:“嗯嗯?我笑了吗?”


    颜方毓无语道:“问这话的时候劳烦也先摸摸自己的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容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发现唇角果然是翘起的。


    “因为很开心呀。”他有点傻兮兮地继续笑着,突然又腼腆地垂下头,从眼睫后面偷偷瞧着对面的人,小声补充,“因为……颜哥哥开始挂念我了。”


    “嗯?”颜方毓愣了一下,复又随意笑道,“我什么时候不挂念你了?”


    他这么一说容秋可就来劲了。


    “就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啊,颜哥哥头天晚上赶我走,第二天忽然就不见人了。”容秋毫不客气地跟他翻旧账,“还有,还有我住在逍遥谷的时候……你……你都不来看我……”


    容秋说着说着就走了神,脸上的笑容渐渐化成一个有些困惑的表情。


    他想起前几天夜里,在知道颜方毓并不在清明时,也同此时的自己有过同样的疑惑。


    彼时容秋觉得自己追老婆的道路任重道远,并不在乎颜方毓把自己一丢就是整一个月。


    难道说此时两人睡过,他又吃过对方亲手喂来的虾皇包,容秋便潜意识觉得,自己已经追到老婆了吗?


    好像……好像也不是。


    容秋清楚地知道,比起自己在向颜方毓撒腿狂奔,后者似乎只是矜持地朝他走了一小步,离真正同路而行、生兔育崽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


    诚然,自己满可以欣喜于这一小步的进展,可同时也该与在逍遥谷时一样,对于对方的漠视感到习惯才是。


    可他没有做到。


    前几日的容秋并不知这是为什么,甄凡说他这是相思成疾,他便懵懵懂懂以为是自己生病了,病好了便不会再那样。


    可此时美人在侧,他却依旧同住在寝舍小屋中的自己一样,对以前的漠视异常介怀。


    但同那时不一样的是,颜方毓已朝他走了一小步。


    容秋枕过对方的臂弯,睡过对方的怀抱,他嗅过对方领口处的浅香,尝过那人唇上的蜜糖。


    那些好的、甜的、令他安心、令他喜欢的东西,容秋都已经得到过一次了。


    于是那些稀疏平常的东西,便再不能让他满足。


    一道闪电打在容秋心头,他忽然有所明悟。


    “……至于逍遥谷,那时我确然有事要做——”颜方毓解释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手臂一沉,被容秋揪住了袖子。


    他微讶道:“怎么了?”


    “我知道了。”容秋向他凑来,乌溜溜的眸子中倒映着两道惊愕的人影,“是因为我想让颜哥哥更挂念我。”


    容秋说:“比现在还要挂念我。”


    是他贪得无厌,妄图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