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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兔兔假孕280天》 第081章
医药学上课只在前院。
若非必要, 学子们其实都不是很想进后院的药庐。
因此,虽说整座清明书院正经能医人的地方只有甄凡这里,但也鲜少有学子们光顾。
江游饶了远路, 又碰上那么多人, 到药庐时脸还是臭的。
见了熟悉的吴用, 江游终于忍不住把邪火发了出来。
“药庐改成窑子了吗?就这么随便让人进进出出?”
吴用知道他与容秋并不对付, 此时容秋在舍中躺着, 自然也不太好叫他知道。
就算进不了门, 这人八成也会在窗外院里闹闹,徒扰榻上人休息。
“没什么事, 只是今日有人受伤送了过来,这些都是来探望他的朋友。”吴用含糊地解释了一下。
来探望的都是异修,受伤那人定也是异修无误, 而且,更有可能是兽修。
江游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 果然懒怠再问了。
两人行至药田,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一片茂盛的枯荣杂草地。
江游在田边扎住脚:“甄先生呢?”
吴用说:“他煎药去了。”
没错, 元丛竹座下都有三五十课侍,工作能细分到给人剥瓜子, 甄凡却连个帮忙煎药的药童都没有。
唯一的吴用也不知是死里逃生了多少回, 才凭借自己惊人的毅力在药庐扎了根。
“煎药?到底是什么病人,他竟然连枯荣草都顾不上了, 跑去给那人煎药?”江游惊讶道,表情终于郑重了几分。
这茬枯荣草正是出芽紧张的时候, 甄凡更是头悬梁锥刺股,一颗辟谷丹下肚, 一脑袋扎进药田。
他连觉都少睡,恨不得一天十个时辰都在除杂草,竟能浪费一上午的时间给人煎药?
药庐的异动他是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的!
“没事,由我看着师弟也是一样的,”吴用自然不欲细说,含含糊糊道,“今天已经晚了许多,咱们快点开始吧。”
江游正是疑神疑鬼的时候,见吴用不说,便推开他想直接去房里找。
要说起来,其实吴用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去拦他。
更何况容秋被抬进药庐的事在书院内网上闹得沸沸扬扬,江游随便刷刷灵璧就能知道房中躺的是谁,最多再迟个半日一日。
可吴用却像是鬼迷心窍,又像是一次羸弱的试探,还是咬着牙开了口。
“江师弟放心,我会尽力帮你分辨的,或者、或者今日不确定的草株,你在我腕上划也行。”
谁还在意这个?
江游刚要不耐烦地推开他,却听吴用石破天惊地蹦出一句:“江师兄……令兄让我多、多多看顾你,师弟放心,你在这里一日——”
“哈——?”
江游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陡然转过脑袋看向他。
他骤然打断吴用的话,讥讽的尾音高高扬起,尖锐得几乎破音。
“我大哥?让你?看顾我?”
吴用像是忽然甄凡附体,磕磕巴巴地说道:“对、对,还有之前的两位师弟,江师兄都曾让我看顾一二。他虽然面冷,但其实真的很、很心系同门。”
“怪我,”他的语气有些懊恼,“怪我没把他们照顾好。”
江游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用一种近乎诡异的神情盯着他,黑黢黢的眼睛里淬着不知名的毒火。
吴用并没有看出他的异样,只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江师弟是不是已经起过一次反应了?——抱歉,我没有妄加窥探的意思,只是前两天你绑缚袖摆时我看见你大臂上的红痕了……你是他亲弟弟,江师兄一定给了你解毒的丹药,但这种丹药很是贵重,你指定也不多。没关系,以后我——”
“哈!”
江游忽又尖刻地冷笑了一声。
“就凭你?就凭你这种练气三层的废物,还想来照顾我?”江游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说道,“我,练气七层!比你足足高出四个小境界,你拿什么照顾我?”
他瞟了一眼吴用的手腕,恶毒道:“就凭你一天洗两次胳膊的能力来照顾我?”
吴用的脸色霎时苍白,蠕动着嘴唇发不出声。
江游继续快速又高声说道:“吴用啊吴用,你爹妈真的给你起了个贴切的好名字,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你已经在清明呆了十来年了吧?二十年年限,够你升到筑基期毕业吗?二十年都没法毕业,清明里都没几个啊!”
“哦,我明白了。”
“是不是你早就知道自己没法毕业,这才像只狗一样赖在药庐,巴望着以后能进小药宗?”
刺人的话一句又一句从江游的嘴巴里蹦出来,每说一句,吴用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到最后时,他已经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了。
吴用声若蚊蝇地嗫嚅:“不是的,我……我……”
“哼,怪不得要捡只狗陪着,原来都是没人要的废物,要聚在一起抱团取暖!”
发泄完胸中郁结的恶意,江游果然觉得畅快不少,连要去病舍找茬的事情也忘了。
他又重重丢下一句“废物!”,后便趾高气昂地走入药田中。
只剩吴用一个人孤零零立在田边,脑袋低垂着,很久没有动弹。
*
容秋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颜方毓坐在他床边。
后者微微垂首、眼帘半阖,手里握着灵璧,气质一派雍容。
所有人刷灵璧时姿态都差不多。
因注意力都沉浸在灵璧中,人便难免面容呆滞,像是在走神。
颜方毓是容秋捧到云端看待的美人,就该背脊挺直,手握折扇、或精致茶碗。
灵璧这种东西握在他手中,竟让高坐云端的美人有种别样的烟火气。
像是一轮明月落进自己的灶台里。
“怎么了?”美人蓦然出声,“睡了这么久,醒来不喊饿喊渴,光盯着我看做什么?”
“好看……!”
容秋扭着被角迷迷瞪瞪地说。
果然漂亮老婆的脸怎么看都不会腻!
待颜方毓放下灵璧,对他露出一个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容秋猛然反应过来。
——不对!自己明明还在生着对方的气呢!
怎么能一个笑就让他临阵倒戈了?
小兔子也算浸淫人族文化日久,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亡羊补牢。
“好看——看颜哥哥在看什么。”
说完,容秋还配合地伸长脖子探向颜方毓的方向——紧接着与后者手中光秃秃的石头大眼瞪小眼。
容秋:“……”
灵璧又不是寻常书册,就算容秋把眼睛贴石头上,自然也什么都看不到。
这找补的话说得极其蹩脚,但颜方毓并没有拆穿。
他信手一丢,灵璧划出一道弧线落进容秋怀里。
“你看吧,”颜方毓站起身向外走,“我去给你端些吃的。”
盛世美颜能饱眼福,但容秋的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更何况他们二人还在生气的嘛!
容秋忍着心痛没有出声挽留,只好蔫蔫地去摸手上的灵璧。
颜方毓的灵璧没设禁制,容秋用灵力探进去时,上面的信息还停留在对方刚刚正在看的部分。
容秋本来只是随意找个借口,也只是随手打了道灵气进去,其实对颜方毓本来在看什么并不太感兴趣……好吧,其实还是有些兴趣的。
但一看清帖子标题,容秋一下子就从床上支棱起来。
清明书院的公共内网,这篇帖子不断被顶起来。
【题目:大家有没有听说,昨日五座塔同时停了半盏茶的事情?】
【听说有师兄正在闯塔,都到最后一层了,结果时间还没到就被传送出来了,是真的吗?】
这时容秋睡浑的脑袋才有些清醒。
对了,自己敲完铜钟后力竭昏迷,模模糊糊感觉到是被什么人扛出塔了。
人族和异修的初、中级武学课分开上,各有一座塔,高级武学则同时上课,因此清明一共有五座塔。
容秋知道塔有五座,却并不知道原来这五座塔竟然还有这样的联系。
容秋不确定扛自己出来的是不是守塔人,就算是他,理应也只断自己一人的塔,不该将还在初级塔中的其他人一起传出来,更别提其他的四座塔了。
除非……
容秋心中暗暗有些想法,低头继续看帖子。
【谢邀,人在高级班,确有其事!而且主楼说的师兄就是我们大师兄,我们眼睁睁看着大师兄就要通塔,结果明明还没到时间就被传送出来了!】
【我们大师兄当时气势已达顶峰,灵力如奔潮浪涌,就差一线就能压过塔灵,成为建院以来通关高级塔的第一人,结果,啪!对手没了,你说气不气人!修仙界谁不知道比斗就看一鼓作气,有些顿悟一辈子就能有一次!什么概念啊同门们?古往今来多少同道者,就是差那临门一脚,在大圆满境界待到死都没法突破!】
【啊……懂那种感觉。有段时间失眠,好不容易快睡着了,结果舍友一个大呼噜把我震清醒了,那一夜,我睁眼到天明。大师兄太可惜了。】
【打不过就打不过,还吹。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他闯塔的时候你扒在窗户看着呢啊?】
【笑死,江潜鳞上大号说话!】
【别管谁说的,塔提前踢人确实不太好吧。高手对决,有时候就是毫厘之差,况且不是说提前了数十息吗?这么长时间都够出多少剑了?】
【我说一句,在座的各位多多少少都跟塔灵打过交道,也知道这鬼东西是什么性格。觉得自己打不过江,但不想既丢面子又丢秘宝,见势不妙拔腿就溜,很符合他性格吧?】
【我竟觉得很有道理……!】
…………
……
第082章
果然, 长得像是面人儿的守塔人竟不是书院先生,而是塔灵。
按这样的思路往下想,若不是塔灵能一分为五, 同时守着这五座塔, 就是五座塔的塔灵同气连枝、一损俱损。
比之有血有肉的生物, 精怪的功法与神通会更奇异一些, 这样的猜测并不离谱。
容秋继续往下翻, 突然在帖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同班同学。
【不是故意要跑的啊。我是兽修初级武学班的, 昨天我们班第二次进塔,有个同学通塔的时候受了伤被它送出来了。是一个没穿衣服又没鼻子没眼, 像个水萝卜成精的东西,应该就是你们说的塔灵吧?】
【这就更说不通了,多少同门在塔里轻伤重伤、断胳膊断腿的, 塔灵都是将人传出来,你什么时候见它亲自送人出来了?】
【说了多少次我们萝卜精不长那样, 不长那样!】
【是我们班第三名嗷!定级的时候就是八层还是就九层我忘了,第二次直接就通塔了, 而且只有练气期!】
【你的练气我的练气好像不一样……】
【异修班的练气期?那只能是魔族或者半妖吧?】
…………
……
异修初级班的同窗们似乎都很为容秋的通塔而自豪, 并没有隐瞒他的名字。
如同现在的清明学子无人不知江潜鳞、岁崇山的名字一样,容秋也过了一把书院风云人物的瘾。
表示不屑得酸鸡有之, 但大部分还是夸他英雄出少年的。
忽然, 一条不太和谐的回复蹦了出来。
【等会儿,这兽修的名字我有点眼熟。大闹开学典礼顶撞宋督学的是不是有他一个?跟岁崇山峻岭是一丘之貉!】
修士们的记忆都不错, 他这样一提,众人确实都想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想起, 报名的时候正是容秋把江游一脚蹬飞了三十丈,而江游被庄尤当众用戒尺“啪啪”抽的时候, 也有他拱火的影子。
容秋好无辜。
他虽然确实踢了江游,但火也确实没拱啊!
人家江游是凭本事挨的打!
【破案了,江游是江潜鳞的亲弟弟,这异修就是欺辱其弟不够,还要针对他大哥!你们异修事先商量好,要由兽修假装受伤,然后塔灵再借此机会出塔,让我们大师兄提前被传出!】
【哦,原来那个口出狂言,又被庄师抽到尿裤子的就是江潜鳞的亲弟弟啊!别的不说,你们但凡上了大事史课都得说一句抽得好抽得妙,别人哪欺辱得了他啊,都得是他天天欺辱别人啊!】
【早就说了这塔不该由个精怪一家独大。若是守塔的是人修,我们大师兄何至于到现在还通不了塔?】
【大家都看清楚了啊,楼上的人修公然要求书院给所有人修开后门啦!】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重音)不知道,高级塔至今无学子通关,这个“无”里面也包括所有异修精怪吧?】
【你们修为不行还挺骄傲?】
【噗呲,你们大师兄通不了塔就是阴谋诡计塔灵害我,异修通不了塔就是实力低微,怎么好赖话都让你说了?】
…………
……
帖子里的讨论重点一路狂歪,到后面已经完全成了人修与异修的激情互骂。
两方似是已然积怨已久,又在有人的故意煽风点火之下,这场骂战便有愈演愈烈之势。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中途便有书院人员发出通知。
说书院已经知晓此事,正在调查中,不日便会有消息,请大家稍安勿躁,勿传不实之言云云。
这条帖子下又是一阵大吵。
主要是人修说顿悟纯属机缘,那天他们大师兄状态好,再打也不一定能有当时的状态,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异修回嘲,说得好像江潜鳞一定能通塔似的。
人修又说至少提前踢人是板上钉钉,一定要处置塔灵,或者加守塔的人修。
不多时,又有第三片战场被开了出来。
这回发帖的是异修。
【主题:有些“人”别那么大义凛然,真当没人知道你们为了捧江潜鳞通塔都做了什么脏事儿?】
【未免有新来的同门同学看得一头雾水,我来跟你们条分缕析地解释解释,保证傻子也能看明白。】
【(装傻的除外)】
【众所周知,塔灵一精分掌五座塔的十到十二层,除了高级塔一次能进十人以外,另外四座都是一次能进二十人。也就是说,如果正好赶上寸劲儿,塔灵需要同时和九十个闯塔人对战!】
【前几个月你们就试过一次,想通过车轮战和最多人同时登塔来分散塔灵的力量。但你们使唤不动异修,所以异修的两座塔你们打不到。再加上异修的两塔又比人修难度更高一些,少了四十个人头、还是更强力的配合,江潜鳞一直通不过。】
【想要通塔,必须有异修“帮忙”,然而异修怎么可能愿意帮江潜鳞作弊?】
【但是大家都知道,有两次塔是必闯的,便是每届新生的定级塔,和二次定级塔。定级塔的时候新生实力低微,又少有准备,能闯上十层、对战塔灵的寥寥无几(事实上这一届无论是人修还是异修确实都没有能登上十层的)(顺便一说,最好成绩是定级九层,都在异修这边哦~),所以这群人决定,在二次定级塔的时候搞事。】
【两座初级塔同时跟塔灵玩车轮战,在加上人修的中级塔、高级塔,昨天最多时有七十人同时在塔!】
【大家都二次定级过,知道进塔顺序是由一次定级塔的从低到高吧?越靠后的闯塔新生,就越有登上十层面对塔灵的能力,因此江潜鳞就选择在晚上进塔,一方是精气神都饱满的人族大师兄,而另一方则是被三座塔车轮战了一天,以及还在同精挑细选的人修、实力强进的新生斗法的塔灵!这险恶用心,不需要我再细说了吧?】
【刚刚那条帖子里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拱火,相信大家都有目共睹,甚至连那个帖主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为什么发那条帖子?因为急了呀!为什么急了?因为他们的大师兄江潜鳞,他等不到明年了呀!】
【哦抱歉,我是指他明年就要毕业,见不到下一届新生,并不是说他明年就要死了的意思,嘻嘻。】
【至于这位大师兄为什么不知廉耻、不择手段、钻空子、走鼠道也要通过高级塔,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地猜猜看。做这个“百年第一人”可以是个理由,不过鄙人认为,更有可能是因为他觊觎那个头名的异宝……】
容秋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股鲜明的怪味儿钻进他鼻腔里。
气冲颅顶,直接将容秋沉入灵璧的注意力给拽了出来。
“阿嚏!”
他没忍住,直接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颜方毓早在容秋刚刚张嘴的时候就把药碗移了开去,此时又重新端回他面前。
他笑眯眯道:“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要同刚才喝粥时一样,等喝完了才会有反应呢。”
容秋茫然:“啊?”
他这时才注意到颜方毓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而且还坐了在自己旁边,手里捧着一只药碗,似是正要将一勺黑漆麻乌不知道是什么原材料熬成的药膏喂进他嘴里。
“喏,这不是你刚刚就着我的手喝完的?”颜方毓冲床边的小几抬了抬下巴。
只见几上放着一只空瓷碗,碗底残余几粒熬得稠糯的白米,碗沿还冒着丝丝热气。
一切痕迹都明晃晃昭示着,不久前这碗里还盛着满满一碗白粥。
容秋震惊:“啊?!”
他吃的?他什么时候吃的?!
容秋认真感受了一下身体,果然能察觉到腹中温热微鼓,嘴里也残余一股淡淡的甜粥味,唇瓣湿润,再不是他刚醒时的干渴。
——大概、也许、可能……是真的吃了!
容秋如遭雷击!
虽然以前也听过有人因为玩灵璧太入迷,有撞树的、掉坑的、熟人相见结果都没抬头擦肩而过的。
但因为看帖子太入迷被人喂了一整碗粥都没察觉,也太夸张了吧!
最主要的是容秋虽然吃饱了,但被老婆亲手投喂的快乐根本没有感觉到啊!
呜呜!
他眼泪汪汪地扒拉着颜方毓的袖子:“……老婆再喂我一次!”
颜方毓举了举手中的药碗:“不是在喂?”
容秋:“……”
容秋看着这碗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迷人药剂,这回眼泪真的掉了下来。
“呜呜!”
第083章
所谓的“亲手投喂”当然是颜方毓在骗人。
他只是亲手——掐了个决, 让勺子自己给小兔子喂粥。
他的手在做别的事情。
比如,捏容秋的耳朵。
颜方毓没想到容秋学习专注、做事专注,摸鱼竟也如此专注!
他掐诀让勺子喂粥、化出小兔子的毛茸耳朵、在上面捏来捏去,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玩了半天, 容秋竟全程都没有反应!
小兔子的耳朵捏起来手感上佳, 柔软中又带着点软骨特有的劲道, 十分好捏。
差点给他捏饿了。
颜方毓过足了瘾, 略有点遗憾地化去兔耳, 这回真的亲手端起了药碗。
小甄长老的汤药堪称醒世灵药,小兔子果然只嗅了一鼻子就被冲清醒了。
容秋被熏得表情空白一瞬, 装傻道:“这是什么鸭?”
颜方毓“呵呵”一声:“安胎的。”
“啊?”
容秋真傻了。
颜方毓:“你差点小产,自己不知道吗?”
说完,他有点别扭地拧了下眉, 似乎总觉得“小产”俩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着实有点怪异。
“啊??”容秋更傻了。
他赶忙又摸了一遍丹田,确认灵团确实还好好待在原处, 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亲了摸了也抱了,但容秋还是觉得, 自己现在并没有和老婆建立起足够亲密的、能让对方替他生兔崽的关系。
顶多……有点像是玩伴。
玩伴是不会给他生小兔的。
如果自己这时候流产, 那才是真的前功尽弃。
最关键的是颜方毓一定会对他严防死守,一丝灵力也不会喂给他, 那容秋就在也没法重新假孕了。
颜方毓看见他这幅懵懵懂懂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呀你, 既然知道有孕初期最危险,怎么自己还这么不注意?”他皱着眉头严肃道, “是闯塔重要还是你的身子重要?更别提你是孕在丹田,若是真的小产——你这是什么表情?”
颜方毓看他不知反思, 反而从懵懂变成傻乐,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了下来。
把药碗一丢, 空出双手去捏容秋的脸颊:“还笑,我是在同你讲笑话吗?”
容秋还沉浸在老婆关心他、老婆心里有他的蜜糖罐子里,双颊冷不丁一痛,顿时被颜方毓捏得哇哇大叫起来。
颜方毓的人际关系十分简单。
师尊与师兄用来敬重,师弟乃损友。
其余朋友多是泛泛之交,少有联系。有求于他的人便更不必说了。
并没有人与颜方毓维持一种可以做出这种亲昵小动作的关系,因此这也是他第一次捏人脸蛋。
指间的脸蛋软软绵绵,与兔耳朵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好捏手感。
明明容秋的脸蛋小小的下巴也尖尖的,但捏起来竟是一手的软肉,就像刚出炉的糍粑,又白又甜又糯,好像能把他的手指粘在脸颊上一般,让人没法放开。
颜方毓捏着容秋的脸颊向两边轻扯,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似是想看看他脸上软肉到底都能被捏成什么形状。
容秋被他揉得闭不紧嘴巴,只好含含糊糊地呜噜乱叫:“口水!口水要流出来惹吸溜——!”
眼看真有晶莹要从他的嘴角淌下来,颜方毓虎口蓦地一张,改捏为卡,双手扣住容秋的下巴,再轻轻一捏。
“咔!”
容秋的牙关被迫咬合在一起,嘴巴自然也闭上了,只剩一道瘪瘪的唇缝。
颜方毓的虎口还扣着他的下颚,容秋张不开嘴,只能“嗯嗯”几声。
颜方毓稍稍松手。
容秋及时出声:“颜哥哥你——唔!”
虎口再次扣上,复又松开。
“你不要、”
“不要再捏、”
“我了、”
“啦!!!”
如此来回几次,容秋的声音断断续续,活像个小结巴。
他后知后觉地死死闭上嘴巴,只瞪着眼睛愤愤地看着面前的始作俑者,势必不让这坏心眼的家伙再次得逞。
颜方毓乐得不行,松开他的下巴愉悦道:“怎么不说话了?”
“我才——咔!”
颜方毓拇指一压,又把容秋的下巴死死扣上了。
容秋:“嗯嗯嗯嗯唔唔唔!!!”
小兔子一脸被耍了的怒意,使劲去扯颜方毓的手腕。
后者纹丝未动,人笑得更开心了。
又玩了一小会儿,颜方毓有些意犹未尽地放开他,从矮几上重新端起药碗。
再转回身,只见容秋双手死死护住自己的脸颊,警惕地瞪着他,似是生怕颜方毓再上来捏他的脸。
颜方毓笑了。
“做什么这副表情,好像我欺负你一样。”他缓声哄道,“不闹了,快把药喝掉,一会儿就要凉了。”
随着勺子在药汤里搅动,那股浓郁的,形容不出来是什么的怪味儿又散了出来。
容秋闻得双眼发直,肚子里的甜粥很有存在感地不停向上翻涌。
他以前在小药宗都没有喝过这么难闻的药!
怪不得偌大一个清明书院,唯一的药庐医馆里总共就那么几张床!
小甄长老招不到药童,多少得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容秋捧着脸,在窄窄的小床上到处打滚,躲着颜方毓递来的药碗。
“不喝、不喝!我不要喝!”
颜方毓有点头疼。
他见过追着孙子喂饭的奶奶,见过追着剑宗弟子喂丹的小药宗弟子。
彼时他在旁边看着觉得很乐呵,轮到自己的时候反而笑不出来了。
颜方毓:“不喝我可就要欺负你了?”
容秋把被子一掀,呲溜滑进里面把自己卷成个团儿。
蒙住脑袋前还不忘伸脖子回他一句:“之前也不少欺负呀!”
颜方毓:“……”
这话说得,好像也没啥问题。
他深知小兔妖其实并不是任性的性格,在小药宗时天天拿药汤当水喝也没见抱怨过一句。
究其根本,也不过是自己刚刚逗得稍微那么有点过火,对方就是不愿意顺着自己的意思罢了。
其实颜方毓并不讨厌这种逗一会儿后,必须还要顺毛哄哄的相处模式。
相反,他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怎么说呢,这大概就是养只小兔子的乐趣吧?
颜方毓抬手拽拽被角,被容秋狠狠地拽回去,掖进屁股底下。
他又敲敲被面:“不喝药你的兔崽可就要保不住了?”
容秋忽然从被团里探出一个脑袋,愤愤地抠他字眼:“也是你的兔崽,是我们两个的兔崽!”
倏地,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击中了颜方毓的心房。
这一生中有很多东西冠以过“颜方毓的”的名头,却从未让他有过像此时这样……强烈而又奇异的……拥有感。
由他血肉浇筑、因果相牵——
颜方毓愣了一瞬,骤然绽出个笑来。
“嗯,”他轻声道,“是我们的兔崽。”
容秋这才有点满意。
他哼哼唧唧从被团里钻了出来,大爷似的在床头的靠垫上一歪,理直气壮:“要喂!”
颜方毓失笑:“一直在我手上呢。”
被顺好毛的小兔妖看起来就是那种乖乖巧巧、任人搓圆揉扁的温顺样子。
与刚刚满床打滚的撒泼样判若两兔。
颜方毓一勺一勺地喂着药汤,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容秋的脸颊上。
小兔子面皮甚薄,刚刚自己不过随意捏了几下,便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一团团久未消去的红痕。
像雪地上落着三两瓣红梅,徒添一种惹人欺负的异样脆弱感,看着有点可怜巴巴的。
再配合容秋被难喝到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明明该是温柔喂药与乖顺喝药的平和场景,愣是被小兔子渲染得像是新一轮的任人欺凌。
颜方毓简直没眼看。
一碗药汤喝完,容秋俨然已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纵使颜方毓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早练就出一副“老子永远不会错”的厚脸皮,此时也多少有点悻悻。
他摸出早就准备好的蜜饯,挑出块大的喂进容秋嘴里。
甜香入口,足等了好几息,容秋的舌尖才尝出甜味儿。
他嚼吧了两下,几乎要淌下泪来:“……生兔崽太难了呀!”
颜方毓无言以对,只好摸了摸他的头。
容秋的眼珠子像缺了油的齿轮,十分艰涩地朝颜方毓转了过去。
还好自己只是假孕。
想到以后老婆才是真的需要这样辛苦孕崽,容秋看人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怜爱和疼惜。
以后他一定会为老婆准备更多更多甜糕和蜜饯的!
容秋虚弱地抓住颜方毓的手,真诚道:“辛苦老……颜哥哥了。”
颜方毓:“……?”
他的后脊梁莫名一寒。
且不说这小兔崽子的口误——反正颜方毓已经习惯了。
但怎么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第084章
粥也喝完、药也喝完, 容秋终于想起来要将灵璧还给颜方毓。
颜方毓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想问什么?”
容秋吞吞吐吐地说:“塔灵……它真是因为和我们打了一天,晚上又要同我打架, 才打不过江泥——江潜鳞的吗?”
他回忆了一下, 觉得那天自己遇到的塔灵虽然一直言语挑衅他, 但好像并不是很想跟他打架。
现在想来, 对方八成正在和江潜鳞酣战, 因此其实不怎么能顾得上他。
当人当得久了, 小兔子也多少沾惹了一些人族的是非观,总觉得有些难以心安。
颜方毓知他所想, 笑着安慰道:“如果把塔灵所出之力分为十份,其中他们那座高级塔独占其七,剩下四座共分余三。凭你一个人, 远到不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程度。”
容秋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所以江潜鳞真的用这种方法想要过塔?为什么啊?”
“卦也不能算出人心中所想,我如何能知道?”颜方毓随口说道, “八成就像你那同窗的帖子里说的那样,是想要那件通塔秘宝吧。”
容秋问:“什么秘宝?”
颜方毓笑着觑他:“怎么, 你也想要?”
既然是通塔才能得到的, 容秋自然没什么兴趣,只是好奇。
瞧着江游平日那副前呼后拥的样子, 便也能知其江家的家世应是不小。
能让家业不小的江潜鳞都费尽心思想得到的东西, 真的很勾小兔子那旺盛的好奇心。
颜方毓磨娑了一下扇骨,得到了答案。
“是它分神期时化出的一道半身。”他顿了一下, 笑道,“还挺大方, 怪不得有人想方设法地拿。”
容秋掰着指头数。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之后才是分神期, 足足比自己高出五个大境界!
颜方毓半卖半送地说道:“虽不知它原型为何,但其天赋神通与分灵脱不了干系。术业有专攻,别说我了,纵然是我师尊在这儿,也不可能切出近百个神魂同时与人对战。”
“因此那件秘宝多半也与身外化身有关,虽然对于分神期以上的人来说鸡肋了点,但分神之下不失为一件令人垂涎的好宝贝。”
修为境界一共分为十重,之前人们直说境界几重,直到近几百年,也就是入门心法普及后,人们才根据修到境界时的不同表现,分别给每一重境界起了名字。
与异族到金丹期才能化形一般,人族也是修到金丹时才算真正入门。
金丹期的修士外貌不会老去,断绝五谷轮回,也能御器飞行;元婴期能凝成神识灵府,凝结出元婴;出窍期的修士能元婴离体,而分神期的修士则能切分神识,练就身外化身。
按照颜方毓的意思,那件秘宝的作用,很可能是让还没到化神期的修士拥有一个身外化身。
“真好!”容秋此时倒是真的有点想要了,“如果我能得到那件宝贝,就可以让一个我去上课,另一个我跟颜哥哥玩了!”
颜方毓故作惊讶道:“我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上赶着找欺负的。”
容秋看了一眼空药碗,又看了一眼颜方毓的肚子,怜爱道:“欺负……就欺负吧。”
毕竟老婆这么辛苦给他生兔崽。
不过是自己被揉揉搓搓几下,值啦!
颜方毓:“……你那是什么眼神。”
容秋歪头:“呣?”
颜方毓:“你……我……罢了!”
怎么有兔子不想说实话的时候就硬装可爱啊!
——关键还确实挺可爱的。
颜方毓一滚袖袍从床边站起。
“那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容秋本来以为他要在这儿一直陪着自己的,一听顿时焦急起来:“你去哪里?”
“自然是去上课,”颜方毓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没关系,虽然某些人第一节课就要翘,但我念在其情有可原的份上,就不计他旷课了。”
容秋:“!!!”
容秋:“对了今天下午有因果课!!!”
每个月!
只有一节的独苗!
老婆教的因果课!
容秋从拿到课表的时候就开始数着日子盼了!
他蹦起来扑到颜方毓背上:“我要上我要上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颜方毓反手托住小兔屁股,嗓音微凉:“跟我走做什么,上课哪有躺着舒心?躺着还有一茬一茬地朋友上门想陪你玩。走了只遭坏人欺负。”
上午刚开始有人来探望时甄凡并不在,但颜方毓在屋内设有结界,外人并不能进来。
容秋的同窗们没见到人,但从甄凡那得知他情况已然安稳,便也放心离去了。
唯有天牝津一行人——特指天牝津本人,见门打不开就还想硬闯,最后是被小甄长老劈头盖脸地骂走的。
然而一等转头面对房里的颜方毓,甄凡霎时收起刚才骂人的气焰,怂得连屋门都不敢敲,抠了抠门板声若蚊蝇地说他会帮忙把来探病的人都挡住。
瞧瞧,咱们的小兔子多受欢迎,还需有专人守门的!
颜方毓说着说着,语气中就带上一点怪里怪气的酸味。
容秋没了他还能有这么多的朋友,而他失了容秋,身边竟再无一个长久的陪伴了。
这红尘俗世,原只有他一人是寂寞的。
一种很是微弱的惶惶感攀上了颜方毓的心脏。
——到底是他勉强纵容着小兔子黏黏糊糊的追求,还是他其实早已乐在其中……或者说,无法自拔了?
忽然,两条细白的臂膀穿绕他的颈侧,牢牢揽住了颜方毓。
小兔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身前人的怔愣,他用一种怕人跑了的力道使劲搂着颜方毓的脖颈,两条长腿在他腰上一绞,探首在人颊边随口说:“他们都跟颜哥哥不一样啊!”
颜方毓:“……感受到不一样了。松松腿,肋骨要被你夹断了。”
容秋:“……哦哦哦!”
本来紧紧绞在颜方毓腰上的两条长腿连忙松开,小心翼翼地挂在他胯骨上。
他兔轻轻小小一只,腿却几乎与颜方毓的一样长,折在他身侧有点可怜巴巴的意思。
而且又因借不上力,一贯靠腿功吃饭的小兔子有点难受,还下意识在颜方毓腿侧蹭了蹭。
颜方毓腾出一只手在容秋屁股上轻抽了一记:“别乱动。”
容秋在他背上哼哼唧唧。
双腿悬在半空,臀上便也略吃着劲,盈在手心的感觉结实又柔韧。
虽也是满满一团,但手感与颜方毓上次捏他兔尾时猜想的软绵不大相同。
颜方毓鬼使神差地笑了出来:“你是块糍粑吗?”
以容秋现在的理解能力,也知道对方并不是问自己是不是糍粑成精,而是嫌他太粘人了。
容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威胁颜方毓道:“颜哥哥今天要是不带我去上课,我的那些同窗们今天也不会见到他们的先生了!”
他话音刚落,托着他屁股的双手猛地一松。
“啊!”
容秋猛地向下一坠,赶忙又牢牢圈紧了颜方毓的脖子。
然而后者其实并没有松开双手,而是顺着容秋的大腿滑落至膝窝,让他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搭在自己手臂上。
是个挺标准的背人姿势。
容秋的气息因刚才的变故而微微散乱,他将颜方毓的侧颈抱得很紧,后者只需稍一侧首就能贴到小兔子软软的脸蛋。
他脸上的红痕淡了许多,但还未褪去,这样看时更像一团烟雾般的赤霞。
“那怎么办呢?”颜方毓轻轻吐息,吹在那抹浅浅的红晕上,“只好从小甄长老这儿把你拐走了。”
第085章
江游自从出事后就很避讳刷灵璧, 因此,直到午饭时他才看出了些不对劲。
药庐里一共就四个人除草干活儿。
他们三人是全天都在,容秋课满, 只有午饭和晚饭时来。
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不仅据说煎药的甄凡不在, 另一人竟也没出现, 只有吴用给他送来了午饭。
被那样羞辱一通, 江游本来以为吴用会有些顾虑, 竟没想到这人还是上赶着来舔自己。
江游愈发觉得这就是条哈巴狗,给只肉骨头就摇尾巴, 于是原来对他装模作样出的那点师兄尊敬也没了,只剩下轻蔑。
江游大喇喇问道:“喂,那只兔子呢?怎么还没过来?”
然而吴用只是看了他一眼, 放下食盒径直走了。
江游气得跳脚:“喂!你回来!本少爷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吴用并没有搭理他。
江游正要再骂,怀中灵璧忽然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了看。
倏然间, 江游的神情先是郑重,慢慢变成恼怒、震惊、羞辱……
江游摔了筷子, 一脚踹翻小木桌, 也不顾满地的狼藉,朝客舍奔了过去。
两扇木门敞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
唯有窄床上散乱的棉被和桌几上两只叠放在一起的空碗, 昭示着这里不久前曾休息过一个人。
——不,是一只兔子。
江游泄愤一般抬脚踹向门板, “轰隆”一声震天的响,门轴被踹裂了。
他瞪着一室木头渣大骂道:“该死的小畜生!咱们走着瞧!”
*
容秋也是半个时辰后才知道, 为什么颜方毓说的是“把他拐走”。
原来甄凡根本没有要放他出药庐的意思。
正值枯荣草紧张期,小甄长老不仅浪费了一上午熬粥煎药, 甚至挤出了一炷香的时间打灵璧过来,把容秋狠狠骂了一顿。
“你知不知道自己才差点小产,生死线上走一回?”
“知道?知道还不好好休息乱跑什么?!”
“颜仙君?颜仙君怎么了?他是仙君就可以不顾身体情况将你强行带走了吗?”
哎呀其实也没有强行,容秋自己也很乐意的啦……
但他哪敢真的反驳,只得乖乖巧巧、一路哦哦嗯嗯,模仿没出息的小鹌鹑企图蒙混过关。
骂到最后,甄凡让容秋转告颜方毓,让他下午回药庐一趟把药拿走。
听小兔子温顺应下,甄凡冷哼一声,把灵璧挂了。
虽被颜方毓带回了教所,但容秋毕竟刚动了胎气,需要卧床静养,因此前者并没有放他去上课,而是将人安置在了寝殿的床上。
一块面屏风那么大的遥觑镜正飘在床边,超广角、高清晰度,事实给容秋转播前院的上课情况。
堪称修仙界的线上教学。
临走前,颜方毓还教了他如何控制遥觑镜的观看视角。
因而此时此刻,容秋正靠在床头的小枕头上,一边让镜头绕着颜方毓一圈一圈打转,一边啃对方给自己准备的糕点。
由于画面实在高大,容秋又贴得很近,遥觑镜中颜方毓的额头顶着房梁,下巴戳着地面,再美的一张脸也难免带上点诙谐。
容秋噗噗直笑,玩的不亦乐乎,点心渣掉了一床。
“别玩了。”
忽然,画面中的人抬起手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紧接着扬手一丢。
眼前的画面骤然缩小,像是遥觑镜被他抓在手里又丢出去一般,再清晰时,视角已落在教所之外。
容秋想再将视角转回去,遥觑镜却怎么都不听他使唤了。
“小气。”容秋扁扁嘴。
清明书院位于大陆南部偏东,所处地势较低,四周又有群山环抱,是天衍宗那群喜好登高的小缺心眼子们最讨厌的环境。
因此因果课开了一百年,一百年间的清明学子都没见过先生。
清明内网有一个参考价值很高的选课指南。
排在前列的都是那种对升入大宗门十分有利的课程,后列的自然是学之无用,纯属浪费时间的。
只能自修的因果课自然是排倒数第一。
既然课水,就最招混学分的学渣们待见。
是为有志之士都从排行榜上前排挑拣课程,学渣们就把排在末尾的水课包圆就行了。
大家目标一致、臭味相投,早就在各大水课上混了个脸孰,此时三三五五地进入教所。
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容秋在人群中找了找,发现魔族们一个不在,熟悉的兽修也只来了一个。
——天牝津。
他同三两人族走在一起,脸上有点郁郁。
容秋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种表情,不由得有点新鲜。
刚踏进教所,这群人齐齐一愣。
只见殿内空空荡荡,之前乱糟糟满地的零食、玩具、高床软枕之类的全都不见了,连窗边的烟云般的纱帐都不翼而飞,阳光透窗而入,洒一室正直清明。
若不是还有一排排蒲团在里面端正摆着,真真就是家徒四壁。
惊讶过后,众人议论纷纷。
“妈呀,这是遭贼了吗?!”
“贼也不会偷了东西以后还放蒲团代替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以后书院要巡检风纪了吧?”
“哪个不长眼的把老子的贵妃榻撤了!”
一道清越声音从斜里飘来:“是我。”
“你是哪嘎——”
那学子向声音来处转过头,刚要开骂,嗓子眼里的声音就卡住了。
一道身着蓝袍的身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笑吟吟地看向门口众人。
遥觑镜前的容秋一下子支棱了起来。
与此同时,学子们在教所门口扎住了,看着突然从殿内晃出来的蓝袍人,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
穿蓝袍白里的人很多,拿扇的人很多,头戴银制额冠的人也不少。
但将这些特典组合在一起,便只有可能是……那个人。
众人神情变了,牙齿“的的”打战:“颜、颜颜……”
看着同窗们的反应,容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老婆在他们人族中竟然有这么出名。
小兔子从前不看灵璧,自然对此从无了解。
但这群修不知多少代早已跟随时代的脚步,没事就会挂在灵璧上找乐子,颜方毓的审判法会自然是乐子之一,就跟以前老百姓喜欢围观菜市场门口砍头差不多。
饱满又朴实的凑热闹之情并没有仙凡之别。
但远观是远观,甫一看到真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直播中那些血呼啦的渗人场面便排山倒海地拍进他们脑袋里。
况且颜方毓成名已久,早已代替各地风俗中每个“会吃掉不听话小孩的妖怪”,成为每一家的训娃宝典。
不只是在场的众位学子,甚至可能连他们的爹娘、爷奶都是听着“你再不听话颜仙君就要来审判你了”的威胁长大的。
因此此时看见颜方毓,对他们来说不亚于一种梦想照进现实。
某穿越人士一直致力于编撰基础教材,以拯救没有文化的修仙群众。
但他毕竟还没有面面俱到至心理学的部分,不然这些学子们就该明白,他们现在这种行为应该是叫巴普洛夫的狗。
他们早就被驯得服服帖帖。
以至于看见这身行头、这张脸的时候,敬畏之情已经开始自行泛滥了。
一时之间,教所中静得落针可闻。
寂静中,有人颤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就说在经辩课上看到这煞……啊不是,是颜仙君,我就说我看到他了,你们非不信……”
另一人也颤声答他:“你要像现在这样哭着说,我们能不信吗?”
颜方毓将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全听进耳中,并未有任何反应,依旧笑眯眯的。
他看向那位没了贵妃榻的仁兄:“你的东西我收在了偏殿,下课自行去取吧。”
那人顿时捣头如蒜。
“还有王学子的五弦绝音琴。”
颜方毓的目光一转,准确落在另一人身上。
那人面色“刷”地白了,也迅速点起头来。
“杜学子的马蹄腿罗汉床。”
“杨学子的琉璃棋子。”
“……”
颜方毓一个一个点名过去,直到最后一盘香瓜子都准确寻到了主人,一室学子们早已满头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一时之间,所有人心里只能想到三个字。
——下马威!
不仅能说出每个人的名字,甚至连谁是谁都能对上。
这不就是在告诉大家伙“你们的底细我都知道,别搞小动作”吗?
众人欲哭无泪。
凭您老人家的本事,怎么还要学别人搞下马威?
没必要,真没必要啊!
不需要下马他们就已经折服在颜方毓的淫威之下了!
第086章
遥觑镜大屏又高清, 整个教所的情况都落入容秋眼里。
开始时他见到那么多人都认识颜方毓,心里不那么自在。
就仿佛自己珍藏了很久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捧去给别人炫耀, 结果人家其实早就知道了。
容秋一时间自豪于自己老婆真是厉害, 一时间又烦恼于老婆太厉害了, 被别的小兔崽子赖上了该怎么办。
也许是一直以来的生活环境使然, 今日见到的朋友, 也许明日就被天敌吃了, 因此小兔子的交友也有点那么缘来则聚、缘尽则散的意思。
与父母突兀分离也不觉心伤难过,似是坚信总有再见的一天。
就连最开始被颜方毓丢在逍遥谷一个月, 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此时此刻,就像是之前好几次的扪心自问,容秋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把对方抢回来放进口袋里, 谁也不让看见的冲动。
但到后面容秋再见其他人这样惧他畏他时,心里又觉得十分不忿。
他老婆明明笑得这样亲切、好看, 这群人却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真是没品味!
容秋抽空看了一眼天牝津, 见他虽然没表现出很强烈的惧色, 但神情也十分紧绷,丝毫没有平时面对容秋时那副吊儿郎当的笑模样, 便又撇了撇嘴。
这偌大清明书院, 竟然没人能同他一样欣赏老婆的美吗?
遥觑镜中,一名学子像是吓得狠了, 却又急于说点什么讨好讨好这煞神,脱口而出道:“颜仙君!这因果课我们可是一节都没有翘过!”
颜方毓笑得如沐春风:“我瞧出来了。”
他的同窗们眼神如刀, 恨不得一人一刀把这蠢货戳死。
——当然不会翘课了!
选了因果课不就图它没难度又能混学分吗?正经人谁会上因果课啊!
颜方毓悠然道:“今日你们能站在这里,便代表咱们有一场师徒之缘, ‘仙君’就不必喊了,叫‘先生’吧。”
众人哪敢置喙,仿佛同长一张嘴般齐齐喊了一声:“颜先生!”
容秋:“!”
这句“先生”姐姐妹妹都喊得,凭什么就他喊不得!
容秋气得在床上打滚,差点没忍住要从床上蹦下来,杀去前院找颜方毓问个清楚。
画面中的颜方毓笑容更盛,侧身让开大门:“时间不早,列位便先入座吧,咱们要开始上课了。”
一个个清明学子像游水过桥洞的小鸭子一样排队进了殿舍,又依次落坐在蒲团上。
那殿中的蒲团竟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好将来上课的学子全部装下。
眼见这人竟然真的连一只蒲团都没给自己准备,容秋又是气得一通打滚,口中哇啦啦乱叫。
窗边的天牝津遽然一抖,表情紧绷地拍了拍身旁的好友:“你、你有没有听到……后院有惨叫声!”
容秋:“……”
容秋一下子把嘴闭上了。
跟他坐在一起的是个杏眼尖下巴的漂亮少年,闻言脸都吓白了:“……没、没有啊!”
天牝津脸色也不好:“不叫了。”
那人族少年吓得瑟瑟发抖,整个人几乎钻进天牝津怀里,连音量也没控制住:“我听说颜……他虐杀成性,不会后院里藏、藏着个正被他虐待的人吧……?”
周围的学子:“!”
遥觑镜前的容秋:“……”
同样听得一清二楚的颜方毓:“…………”
镜中眉目疏朗的仙君忽然挑起眼皮,准确地对上了遥觑镜外容秋的眼睛。
两人隔着一层薄薄的镜面无声对视,颜方毓的眼神中无奈中透着揶揄,仿佛在说“瞧你,一上来就败坏我的名声。”
天牝津连忙捂住那少年的嘴巴,心虚地朝门口看去。
颜方毓并没有露出什么欲除之而后快的凶狠表情,甚至唇角的笑意更浓了。
当然,这样的笑容出现在此时此刻,多少有那么点意味深长。
人族少年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两眼一翻,直接在天牝津怀里厥过去了。
天牝津:“……”
他抬手把人推回了对方的蒲团上。
颜方毓见人都落座,也不关殿门,施施然走上了讲台。
“既然诸生都认得我,便省去自我介绍,直接进入主题吧。”他看也不看讲台上的蒲团,姿态悠闲地落座在放着书简的桌几上,搭在地面的长腿微微屈着,一派风流洒脱,“课名为因果课,那么我便给大家讲讲天地因果。”
“因果,通俗来说便是万物间的关系。”
见颜方毓真的一板一眼地开始讲课,殿中的纨绔们渐渐放松了下来。
容秋从遥觑镜中看见有的人将双手揣进袖袍里,神情变得呆滞,便知道定是有人开始偷偷玩灵璧了。
他心领会神地也将灵璧拿出来,果然看见内网首页上已经飘起好几个帖子。
内容大同小异,讲的都是颜方毓。
容秋随便点开一个帖子。
【题目:速来!颜仙君来教因果课了!】
【错过一节遗憾一生!!!】
底下感叹号联排。
倒也真的有人问颜仙君是哪个,其他人回,姓颜,能教因果课,还能是哪个?肯定是阎王啊!
容秋还是第一次听见颜方毓这个外号,没忍住回帖:“为什么叫他阎王啊?”
回复贴增加得飞快,容秋的问题也很快有人回答。
【没听过那句话吗,“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容秋眼睛里都冒起光:“哇!这也太厉害了吧!”
他正刷得起劲,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经历过被无知无觉喂了碗白粥的事情,容秋每次刷灵璧都会分神注意外界情况,此时一个激灵从灵璧中退了出来。
颜方毓似乎并没有发现台下摸鱼的学生,依旧笑眯眯道:“与非我天衍宗弟子解释因果,对于你们来说多少有些难以理解,我这里还有个简单直观的方法。”
“不过,”他忽然转折道,“需要一位学子上来与我配合一下。”
众人齐齐一凛:来了来了!这煞神果然不会放过他们!
颜方毓:“有没有人主动请缨?”
这怎么可能有?
全天下唯一一个可能会主动请缨的小傻蛋,此时正被颜方毓自己娇藏在后殿呢。
台下一片死寂,连摸鱼玩灵璧的人都被同伴拍醒。
所有人默契地低垂着脑袋,不敢与颜方毓对视,一个个的恨不得把脸埋进前襟里,即使是遥觑镜外的容秋也只能瞧见他们的天灵盖。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坐着一室的吊死鬼。
“既然如此,那便由我直接挑人了,”颜方毓好脾气地道,“——不如就张学子上台来帮帮为师?”
教所中所有姓张的学生都猛一抬头。
“张”是个常见姓,殿内起码有三十个人下意识把脑袋抬了起来。
颜方毓望向自己挑选的幸运儿:“对,就是窗边的那位,张学子。”
那位漂亮的杏眼少年刚被同僚们连掐人中带扇巴掌地弄醒,才迷糊过来,就对上了颜方毓的一双盈盈笑眼。
随即“嘎”地一声又抽了过去。
众学子:“……”
同僚们连忙又硬着头皮一拥而上,继续掐他人中、扇他巴掌。
伴随着“啪啪”的脆响,一时之间,场面尴尬中带着点诙谐。
“看来张学子难当此重任了,”颜方毓有点遗憾地说,“那不如……就换他旁边那位吧。”
刚刚一拥而上的同僚又立马一哄而散。
杏眼少年的后脑勺磕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咚”地一声。
就这人都没醒。
天牝津被上首人的气机牢牢锁在原地,退避不能。
周围十尺之内,除了昏迷倒地的柔弱小鸭子外空无一人。
颜方毓笑眯眯道:“就是你,上来吧。”
束缚着他的气机松开了。
天牝津心里把姓张的骂了八百遍,忽然双腿一并,“咚”地一声闷响,人已熟练地跪在了蒲团上。
“颜仙君——!”天牝津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就是好点色,罪不至此吧——!”
第087章
天衍宗的颜方毓来教因果课啦!
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 迅速飞遍了整个清明书院。
第一波看热闹的学子迅速赶来。
因果课教所院门敞着,殿门敞着,比其他殿舍都要高大许多的窗扇也敞着, 四处透风。
他们仿佛是在一只大得不得了的连廊亭子里上课, 又像是专门等着他人来旁听。
天牝津战战兢兢地站在讲台上, 清楚地听到刚趴在墙头上那人“嚯”了一声。
“什么情况这是, 盘丝洞啊?”
他眼前一片白茫茫, 根本看不清自己周身的情况, 只能听见周围人的吸气声。
这些白色仿佛某种幻象,并不妨碍他的动作, 也无法用海猪仔的天赋神通探查到。
教所中的其他人则看得清清楚楚。
万万根数不清的白色半透明细线从天牝津身上发源,四散而去。
在场的每一人身上都有一根细线与天牝津相牵,随着众人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因为线实在太多, 看起来就像是直接将他包裹起来一般。
若之前的容秋在被老婆摸毛时能睁睁眼,便会惊讶地发现, 此时天牝津身上连的线,正与他当时在颜方毓怀中被细线穿绕的场景一模一样。
只不过天牝津身上的线是他的无数倍。
“这便是因果之线, 是天地因果的具现化表达。这术法由我宗胡长老所创。”颜方毓说道, “虽然此等以实代虚的表现方法片面了一些,但胜在简洁易懂, 尤适教学。”
“因线连天、果线接地, 代表生灵与此间的联系。”
讲台上的一团蚕蛹般的银白线团飘了起来,颜方毓微摇折扇, 让台下学子看银团最上与最下面延出的两根线。
这两根线比其它稍粗且明亮显眼,因此并没有人误会他说的是哪两根。
因线穿透头上房顶, 果线没入脚下地面,不知尽头在哪。
“若无这两根线, 便代表不属于此间。”颜方毓顿了顿,微笑道,“比如说,死人。”
殿里殿外的人齐齐打了个寒战。
颜方毓道:“线粗因果重,线细因果轻。”
大多数情况下,连接血缘亲人的因果最粗,爱侣好友次之,一面之缘的路人恐怕得三五十个搓在一起才能被瞧见。
台下学子们纷纷开始查看连在自己身上的因果线。
遥觑镜外的容秋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与天牝津关系要好一些的同学,与他相连的线便会粗一些。
又比如墙头上那些蹭课的清明学子们,虽然也有一根线与天牝津相牵,但肉眼可见地十分细弱。
想来颜方毓的术法范围并不局限于那间殿内,亦有无数半透明细线穿透屋舍,从前院延来,只不过因离源头甚远,并没有那么密集。
其中正有一根莹莹发光的因果线连在容秋的胸口。
所幸天牝津身上的因果线实在太多,属于容秋的这根淹没在无数与之相似的细线当中,并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一节因果课好不容易有了点参与感,容秋扑了扑这些因果线,胸前的细线一阵晃悠。
他发现在穿来寝舍这百十根细线中,自己这根因果线是最粗的,足有头发丝粗细,而其余的线大多细得看不清楚,想来只是普通同窗。
但天牝津的那几个好友的因果线要比他的更粗,且亮一些。
特别是那位姓张的杏眼少年,看起来应有棉线粗细了。
他们坐在一起互相挤眉弄眼。
“咱们天哥真是‘好朋友’遍天下啊!”
“但还是咱们小宁更胜一筹。”
“你这话说的,咱们小宁跟谁不更胜一筹啊!”
说罢,几人一起“嘿嘿”笑了起来。
这笑容竟和天牝津有一丝丝神似。
容秋分辨了一会儿,觉得这应该就叫做老色批的共鸣。
杏眼少年张小宁第二次被掐醒,人中都快肿没了。
闻言,他冲周围友人们翻了个白眼,嗔骂道:“上课呢,正经点!”
不止是他们,在场所有人都各有想法见解,殿里殿外一片嗡嗡的交谈声。
颜方毓等了一阵,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便轻挥折扇,将不重要的因果线都隐去了。
霎时间,九成的因果线都消失不见,将当中的天牝津露了出来。
他身上的细线只残余几百根,殿中顿时显得宽敞了不少。
颜方毓继续说:“线金是功德,线红是业障——或者可以理解为,杀孽。”
台下响起轻轻的吸气声。
大家早就注意到了。
天牝津身上所有的线都是半透明的银白色,并无代表功德的金线,倒是有数不清的浅红色细线从他头顶延伸到天上。
因为那些代表业障或杀孽的因果线实在太细、太浅,与那根明亮的因线相比并不像是一根根线,反而像是笼在天牝津头顶的一团红雾。
颜方毓抬手在那团红雾中随意挥了一下,语重心长道:“业障不少啊。”
天牝津正向自己头顶瞧,听罢脸都吓白了。
正想开口剖白,却听身旁人笑道:“平日里伙食挺好的吧?”
天牝津一愣,像是明白了什么,刚白完的脸瞬间又红了回去:“……我是兽修啊颜先生!”
还是生吞小活鱼的那种!
颜方毓不置可否,只笑眯眯道:“日后多多行善积德吧。”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等等,食肉也算?”
“不亲手杀的不算吧……一头猪我若只吃了一块肉,怎么这杀业也不该算在我头上吧?”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厨子和刽子手很危险?”
“一饮一啄早有定数,你们担心的这些天道自有计量,”颜方毓并不正面回答,只像个神棍般说道,“于你们来说,只要对世间生命常怀敬畏之心便好。”
众人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天牝津担惊受怕地上台,最后心有余悸地下去了。
颜方毓依旧是最开始那副笑模样,可众人愣是觉得这笑容比之前真挚许多。
因此,当颜方毓问还有没有人想看一看因果线的时候,台下诸生的反应便与之前的冷场迥然不同了。
“我我我!颜先生,也看看我的!”
“我不是兽修!平日吃素!头上肯定没红线吧?”
教所里顿时热闹非凡。
就连殿外围观的学子也举手想看,却被颜方毓一句“缘分未到”给回绝了。
容秋在遥觑镜外酸得直咬被角。
他也想看啊!他想看看自己和老婆的因果线长什么样子啊!
但他显然没这个机会。
哄闹之中,竟还发生一件趣事。
一对眷侣手牵手上来,势要看一看对方是不是自己姻缘……啊不,是因果最重的人。
谁知术法一显,一根比两人间线更粗的因果线从男学子身上延了出去,正正巧连在窗外看热闹的一位女学子身上。作为道侣的女学子立时勃然大怒,要求男学子给自己一个交代。
场面当即精彩起来。
可当堂对峙之下,被更粗的因果线连起来的男女学子对脸茫然,都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对方,那神色并不似作伪。
一片混乱中,颜方毓适时插话。
说因果并非姻缘,两人并不是情人关系,而是血亲,另一位女学子当是他同父同母的姐姐。
这回三人一起傻眼了。
男学子说自己确实有个长姐,两厢一问,女学子竟与他长姐年岁一样。
颜方毓手中洒金折扇轻摇,只说自己不管他人家事,但他们可以去查一查长姐当时的奶娘。
事情到此便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
颜方毓贵为天下演算第二,自然没人会怀疑他所说的话。于是情敌稀里糊涂变成亲人,三人的关系立刻由剑拔弩张变成一种微妙的友好。
与此同时,围观群众们吃瓜吃得十分满意。
“这叫什么?偷龙换凤?”
“狸猫换太子?”
“你们也太土了!这明明是真假千金啊!”
“……哦!”众人恍然大悟。
颜方毓也十分满意:“原来我今日的功德应在这里。”
第088章
很快日头西斜, 因果课也上到了尾声。
期间不断有学子从清明各处赶来蹭课,此时每个窗口都趴满了人,连房顶上都坐了不少。
教所中的学子因果线已瞧了七七八八。
颜方毓看了看天色, 宣布道:“好了, 最后再看一人便下课吧。”
他忽略其他踊跃举起的手, 状似随意地点了一人。
“就选……舒学子吧。”
还没看过因果线的学子们左右乱看, 都想知道这位最后的幸运儿是谁。
颜方毓轻笑:“别瞧别人了, 这殿中还有第二位姓舒的学子吗?”
“哎, 舒兄,是在叫你吧, 快上去啊!”殿中有人认出了是谁。
被点名的舒姓学子慢吞吞抬起脑袋,苍白的面颊上,表情有点勉强:“我就不必了, 让给其他人吧。”
“你瞧你,多好的机会!”
“没事颜先生, 他不想上让我来,我想!”
颜方毓不理会那些自荐, 慢条斯理道:“哦?你不想上来, 是怕别人瞧见你头顶的业障赤线吗?”
舒姓学子神色慌张,脱口而出道:“我没杀过人!”
颜方毓笑了:“这就不打自招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不、不是——”
舒姓学子连声否认, 却显得更加可疑起来。
众人当即一片哗然,忙不迭从他身边逃开。
颜方毓说:“正好你身边的位置腾出来了, 就不必上台,在原处看吧。”
说罢, 他轻抚扇骨,银白因果线在舒姓学子周身铺陈而开, 洒一室光亮。
“红线……真的有红线……!”
有人叫道。
殿中大部分人都瞧过自己的因果线,业障定义颇广,没有一人头顶不带红的。
只是他们的红都与天牝津的一样,雾蒙蒙的,十分浅淡。
因果红线最红的那人,也只因为是杀过猪的屠户之家罢了。
可此时这位学子头顶的赤线却极为清晰明显,似有绒线粗细,颜色也是鲜艳的正红。
一看便与其他人的浅红烟雾迥乎不同。
而且竟有四条!
舒姓学子面色涨红,挥手拍打着自己头顶的红线:“一定是这玩意儿弄错了,我没杀人!我从来没杀过人!”
赤线被他大幅度的动作带得不断摇晃,却始终扎根在他的头顶。
一如他苍白无用的辩驳。
“你以为自己不动手,只纵恶仆将人乱棍打死,这四条人命便不算在你身上了吗?”颜方毓笑意冰冷,“我方才便已说过,这些因果之数天道都有计量,哪容得下你这粒沙子?”
遥觑镜外,容秋忽然想了起来。
当时在心魔团的幻境之中,自己乱七八糟地列出了许多情况,都是在质疑天道对于人命归属于哪位凶手的判断会否不公的。
如今看来……连他这样的笨蛋小兔子都能想到的事情,天道他老人家一定早就有所预料了。
容秋不禁有点脸红。
镜中,颜方毓已两三句话道清了舒姓学子头顶赤线的由来。
这一室的学渣虽然大多都是那种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平时也没少仗势欺人。
但大抵是新时代的素质教育颇有成效,纨绔子弟们再荒唐,也都没弄出过人命。
因此听说有同窗纵仆杀人,他们心里也不禁有些发毛,原来自己这么久以来都是与敢杀人者称兄道弟。
一道玄妙气机将舒姓学子牢牢锁定,虽与困住天牝津的气机相似,却更加冰冷入骨。
舒姓学子宛若被冰棱刺穿身体,钉在原地,他完全动弹不得,看起来就像是被万万道因果线捆于大殿中央。
玉骨扇在颜方毓手中一折折展开,洒金扇面上隐隐有墨字浮现出来。
舒姓学子见状面色大变:“你!——你不是号称只惩治大奸大恶之人吗?只是四个人,四个人!如何都算不上大奸大恶!用不着‘审判’我吧!”
“只惩治大奸大恶之人……?谁这么告诉你的?”颜方毓故作惊讶道,“那是因为小奸小恶我随手便惩了。一点小事而已,没必要把大家都喊过来。”
舒姓学子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
颜方毓:“好了,旁边的人离远一些,免得一会儿脏东西溅在身上。”
本来这人身边便空出了好大一片地方,听颜方毓如此说,众人连忙又往外挤了挤。
舒姓学子霎时精神崩溃,放声大嚎起来。
“你——!你不能审我!那只是四个凡人!只是四个凡人!跟他杀鸡杀牛又有什么区别!凭什么你只审我!”
“我是清明书院的学子,你是先生,你不能杀我!”
“饶命——颜先生、颜仙君——饶命啊!”
“……”
围观学子都静静悄悄。
见同门如此狼狈模样,有的人似是迟疑心软,有的人冷漠,还有凡人出身的学子神情愤然。
“你求错了人。”颜方毓举扇轻语,“审你的从不是我,是天道。”
说罢,他信手一挥。
舒姓学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一蓬血雾,霎时从大殿中央的茧团中爆了出来,似将银白纯净的因果线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线……红线没了……”
一片寂静中,有人颤巍巍开口。
只见这人头顶干干净净,团团红雾与四根耀眼红线都不翼而飞,只余孤零零一根因线,飘飘扬扬连至天顶。
“不错,你们当中若有人懒怠去行善积德的,也可以来我这儿消一消业障。”颜方毓还有心情开玩笑,“放心,你们这点程度也就是流点鼻血——顶多在床上躺三五天,远死不了人的。”
这哪有人敢!
“颜先生说笑了!我们以后一定行善积德!”
“日行一善,日行一善!”
颜方毓笑了笑,扬手将殿中因果线都消去了。
舒姓学子从层层银线的包裹中露了出来。
他满身血污,似是被人暴打过一顿,身上骨头节节而断,几乎不成人形。
……又似,与被他纵仆乱棍打死的冤者形貌相近。
有学子大胆用灵力探了探。
“好……好像还活着。”
颜方毓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可能是因为……现在还没到三更吧。”
“咚!”
墙外突兀一声重物落地的响。
是有学子没扒稳,从墙头掉了下去。
“哎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没摔坏吧?”
“没事、没事!”
掉下去那人连头上的冷汗都来不及擦,赶忙掏出灵璧,把自己之前回的那句阎王歇后语给删了。
不愧是卦无不算的天衍宗弟子,当真是恐怖如斯!
颜方毓走下讲台,将地上的人浮了起来,后者无知无觉,像只面口袋一般漂浮在他身边。
紧接着他又勾动手决,将满地污秽尽数扫去。
“好啦,热闹也看够了,大家下课吧。”颜方毓笑眯眯道。
一边是伤口狰狞的血人,一边是玉貌锦袍的郎君,两者明明泾渭分明,却又仿佛在仙君盈盈的笑颜上扑上一层滢朦血色。
没人敢动。
“颜先生……你、你要将他带去哪里啊?”
“自然是药庐,”颜方毓诧异道,“难道你们以为我是要去埋尸吗?”
“不不不不……”
学子们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自发给他让出一条路:“您请、您请!”
颜方毓身后漂浮着软趴趴的舒姓学子,穿过学子们夹出的过道,施施然走出教所大门。
第089章
颜方毓这一去, 足足过了两炷香才回转后殿。
回来时,手上不仅提着给容秋调养的药,还带回了两人的晚饭。
容秋下午听课听得太认真, 没再分心刷灵璧, 还是后来才看见岁崇山给他留的满屏消息。
原来兽修里选上因果课的不止有天牝津, 作为摸鱼大户的岁崇山自然也报名了, 甚至还包括一向喜欢闲散的吱吱。
岁崇山说自己被江泥鳅的破事绊着了, 错过了这么热闹的一节因果课, 几十条信息都在向容秋抒发他的后悔之情。
而吱吱也不想独自一鼠瞧着天牝津和他的狐朋狗友们,这才也没有过来。
这时容秋才知道, 关于塔的处理结果在下午因果课中途就出来了。
江潜鳞为人族大师兄,岁崇山又算是异修代表。
这事往小了说就是一次闯塔摩擦,往大了说便还是书院里人修与异修的暗流涌动。
除了叫去作为当事人的江潜鳞, 岁崇山再掺了一脚便也不算奇怪。
容秋下午吃点心吃饱了,此时并不太饿, 便抱着灵璧挤在颜方毓身边,给他读上面的帖子。
容秋从头看到尾, 上面并没有点明江潜鳞他们是否有组织地去刷塔, 也没说塔灵是否提前将闯塔人踢了出来。
只说以后闯塔将由塔灵灵活控制五座塔的同时入塔人数,若出现人数影响闯塔难度的情况, 无论单座塔是否达到入塔最大人数, 都将禁止后续的学子再行入塔。
同时公告还委婉告诫学子,塔的存在是为了磨砺自身、互相激励, 奖励只是聊做添头,不该本末倒置, 为了通塔而闯塔。
“各打五十大板罢了。”颜方毓轻哼,“别看这群仙门二代们之前闹得挺凶, 想必也是在乎面皮的,被常人点破尚无甚所谓,但不会真的愿意被清明提到明面上。”
容秋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
一向耿直的小兔子并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可颜方毓并不欲解释,只抽出他手中的灵璧丢到一旁,又催促道:“好了,知道这些东西确实与你无关,可以不用时时惦记着了吧?快将药喝了。”
颜方毓端着药碗坐在他身边,汤勺在粘稠的乌黑药膏中不停翻搅,一副不打算假借容秋自己之手的意思。
小甄长老的汤药堪称另一种灭世秘宝,就连老婆亲手喂药,也不会让容秋觉得好喝多少。
一碗药喝尽,颜方毓又变出一块糖塞进容秋嘴里。
他瞧着小兔子左右腮帮来回鼓囊,忽地笑了一下:“怎么今晚这么听话了?”
容秋舌尖拨弄着那块糖,从睫毛梢偷偷觑向颜方毓,不答反问道:“颜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颜方毓微微一怔,本就清浅的笑容更淡了。
“小兔妖连床都下不来,自己在那瞎琢磨什么呢。”他轻飘飘地说。
当了一百多年不会说话的小兔子,容秋是惯会察言观色的。
不然凭借他向来恃宠而骄的德性,被老婆亲手喂药、被老婆背回家、被老婆藏在床榻上,容秋满心欢愉,兔尾巴早早就翘到了天上。
那么此时老婆又要他喝这碗灵魂升天药,容秋怎么都得闹他一番再讨点这样那样的好处,后才肯把药喝了。
——就比如,一定要看看老婆与他之间的因果线。
它长什么样子?是粗是细?是明是暗?与其他的小兔崽子相比又如何?
事实上,容秋确实是打算这么与人讨价还价的。
容秋计划得很好,但等到的却是颜方毓披夜风而归,裹来一阵寒凉。
甚至,凉到了他虽是弯着却不含笑意的眼睛里。
容秋见人顾左右而言他,追问:“是刚才甄师兄骂你了吗?”
颜方毓伸手点在他蠢蠢欲动凑来的脑门上,指尖微一用力,轻轻把人推开。
“你是在抬举他呢,还是瞧不起我?”颜方毓语气微凉,似是浑身都竖起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刺,“一个小辈而已,躲我还来不及,又上哪借胆子来骂我?”
容秋果断:“他肯定敢。”
容秋看出来了,他那如小鸡仔一般内向腼腆的甄师兄,在涉及到本职工作的时候随时能变吃人的猛虎。
见小兔子这副心有戚戚的样子,颜方毓下意识有些想发笑,但嘴角才刚一提,却又缓缓落了下去。
“你呢?”颜方毓目光不自觉落在容秋小腹,“还有哪里不舒服?”
容秋被他问得有点发蒙:“啊……?什么不舒服?”
颜方毓恨不得敲他脑袋:“鬼门关走一遭,连甄凡都要追着再骂你一遍,你自己的身子,自己就没什么感觉吗?”
他似是很少关心别人,因此本该是熨帖的话,听起来却是带着一股子兴师问罪的味道。
“感、感觉开始有一点饿了……?”容秋试探性回答。
颜方毓:“……”
颜方毓彻底没脾气了。
他将食盒飘来,将里面的东西端出来摆上小几。
容秋一瞧饭菜,顿时大失所望:“啊!怎么又是白粥啊!”
“某人身体甚好,差点小产还活蹦乱跳的,还需吃什么大鱼大肉进补吗?”颜方毓凉凉说道。
听他阴阳怪气一番,容秋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对方刚才那话的意思。
原来是关心他身体!
“颜哥哥怎么现在才问啊!”容秋恍然大悟地埋怨。
自己现在确实已经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了啊!
如果今早颜方毓来问,容秋肯定会告诉他肚子还有点痛的。
然而已经在床上好吃好喝地躺了一天,他确实觉得自己活蹦乱跳,与往常一般无二了。
——难道因为自己是假孕,动胎气也是假的,所以才恢复得那么快?
难道正常人动了胎气,就需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才会好吗?
八成就是如此,是他“好转”得太快了!
糟糕!
下午甄凡打灵璧来骂他的时候,容秋就该有所察觉的。
但谁叫他那时正沉浸在被老婆背了一路的窃喜中,甄凡的话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过脑子!
然而现在再装虚弱便已然来不及了,太过刻意。
容秋内心慌乱,下意识把脑袋一低,生怕颜方毓看出自己的心虚。
他却不知道,自己头垂得太快,正好错过了对面人脸上一闪而逝的懊悔。
颜方毓听出了他话里的埋怨,却跟容秋的想法南辕北辙。
他回想起在药庐时与甄凡的对话。
甄凡虽挂着小药宗长老的名头,但实际与颜方毓的辈分还差好几轮,平日里连与他大声说话都不敢。
可当颜方毓将那串血葫芦送去药庐,顺便拿容秋的药时,却被小甄长老客气但直白地说教了一顿。
其实容秋说得不错,事关病患,甄凡是敢于虎口拔牙的。
什么身为人夫却不惦想孕父,什么不顾人安危就强行掳走,总之话里话外的在说颜方毓的不是。
颜方毓笑容不变,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在教我做事?”
甄凡干脆一点头:“对。”
颜方毓:“……”
颜方毓还没见过敢在自己面前这么楞的,一时之间竟没答上来。
“若仙君照看不来,或懒怠上心、觉得累赘,便让小秋住来药庐。回逍遥谷也可以,那里鸟语花香,最适安胎温养。”甄凡硬邦邦地说,“我小药宗同门都很喜欢他。”
颜方毓脱口而出:“我也很喜欢他。”
说完,颜方毓倏地抿住了嘴唇,眉头控制不住地皱了起来,像是不敢置信刚刚那句话是出自自己之口。
甄凡没有察觉出他的僵硬,只是继续说:“喜欢便该珍重。”
“男子受孕——”他顿了一下,改口道,“雄兔有孕本就极富风险,更何况他孕在丹田,与寻常孕母不同,亦与寻常兔修不同,时时事事都需要特别关照……”
甄凡指责的话回荡在颜方毓的脑海里。
他望着面前垂头不语,好像十分难过的容秋,想着,原来自己确实没有好好养兔子。
原来颜方毓渴盼月兔将仙子带下婵娟宫,心底却从未真正赋予对方信任;
原来颜方毓妄图钓出对方到底谋求自己什么,却连饵都未曾认真放下。
是他前后矛盾、左支右绌……
“——嗯?”
颜方毓忽然发出一声疑音。
容秋巴不得他别再关心这事,连忙问:“怎么了?”
“有人登门……”颜方毓自语一句,“他来做什么。”
容秋正要发问,却见一张纸片从大门口软软飘来。
颜方毓微勾手指将其渡来手中,看也不看,直接递给了身旁的容秋。
这是一张灵力凝出的拜帖,仙门子弟登门拜访他人时的常用手段。
容秋打了一道灵力进去读取里面的信息。
“江潜鳞?”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发出和颜方毓相同,却更带感情色彩的疑问,“他来做什么?”
颜方毓拇指摩挲扇骨:“有点意思。我去瞧瞧。”
容秋急忙跟着从床榻上蹦了下来:“我也去我也去!”
颜方毓反驳的话都已经滚在嘴边,手上却下意识卜了一卦,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也好,”他沉吟道,“那便一起来吧。”
第090章
两人穿过庭院, 来到后院用来待客的前厅。
江潜鳞正垂手立在厅中。
他神情冷淡,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似是正在欣赏殿中摆设, 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放在眼里。
听见动静, 他微理袖摆刚想要行礼, 目光扫向与颜方毓一道进门的容秋身上, 倏地不动了。
江潜鳞的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如果不是他成天板着张棺材脸, 恐怕就连容秋都没法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在药庐时, 江潜鳞也曾向容秋看去一眼。
这人向来字面意义上的目中无人,那时虽也算纡尊降贵, 但那目光中并不含什么感情。
然而此时此刻,容秋虽然没有无尽海领宫那种能通读人心的本领,冥冥之中, 却也能明白江潜鳞这长久一眼中饱含的深刻意义。
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
怎么老——是你?
然而此处不是药庐,因果课教所可是自己的地盘。
容秋把腰板一挺, 气势汹汹地瞪了回去。
师生相见,断没有老师先行问候的道理。
江潜鳞对上向来礼数周全, 然而此时他的目光却扎在容秋身上, 仿佛想要穿透他的皮肉看进内里,竟忘了向颜方毓行礼。
颜方毓看着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身旁人, 心中竟莫名涌起一种陌生的恶感。
他“刷”地抖开绸扇, 长长袖摆随腕而晃,刚好挡住了江潜鳞灼人的视线。
“原是九门世家的江大公子。”颜方毓漫声道。
江潜鳞沉默回神, 见他如此称呼,便也未再行弟子礼, 只行了前辈礼,后恭谨发声:“仙君谬赞, 不过九门之末,小门小派,不足挂齿。”
颜方毓似有所指地开口:“修仙界世家仙门如天上繁星,不计其数。元年以来,世家排名更是多有变化,而江家一直排在第九,其福运之绵长,又怎能说是不足挂齿呢?”
江潜鳞无波无澜道:“九乃极数,过之不及,先生深谙天衍之道,更应能懂。”
颜方毓笑道:“九乃极数不假,但日有十二时,年有十二月,地有八方,魂有归七……若事事都追求极数,反是自困囹圄。”
江潜鳞眉眼低垂:“先生说得是,弟子受教。”
这称呼,便是要与他论起师生情谊了。
颜方毓微眯了眯眼。
“那江生深夜到访,可有什么要事?”他从善如流地问。
江潜鳞行弟子礼,一礼到底:“听闻颜先生今日在清明教授因果一课,弟子有事耽搁,未能听先生讲课,十分遗憾。”
“弟子醉心因果一道,知名师在此自坐之不住,这才课后叨扰,望先生海涵。”
容秋终于听见了自己能听懂的话,忍不住从颜方毓袖摆后探出头:“因果课的全程影像灵璧里已经有了呀,不然我发给你?”
江潜鳞的眉头又小幅度皱了一下。
他似是不能容忍师长还未说话,就有小辈从旁插嘴,又似是不能容忍人族议事,有非人之辈加以置喙。
总而言之就是不爽。
他隐晦看了颜方毓一眼,却见那人依旧姿态悠闲,大有放任自流的架势。
江潜鳞只好兀自忍下,同时却又难免对容秋生出更深的忌惮。
“不仅仅是课上内容,”江潜鳞收回目光,“还有些许延伸而出的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他语调平和,表面上看起来根本未对容秋的插嘴有所不满。
颜方毓无可无不可地略一点头:“你说。”
江潜鳞又看了容秋一眼,态度恭顺,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客气:“私下之言,还望先生屏退左右。”
容秋顿时火起。
有什么事情是老婆听得,小兔子听不得的?
他使劲一扁嘴,忍不住揪紧了颜方毓后腰的衣带。
颜方毓隐约勾了勾唇角,悠然开口:“江生才与异修那边生出龃龉,这么快又要同我说私下之言,这瓜田李下的,还是有个异修在场见证为好,也算避嫌。”
江潜鳞:“……”
这话说的,简直是胡溜八扯。
窟窿眼子就像渔网补墙,让人不知该从哪个漏洞开始反驳,敷衍得甚至称不上“演戏”。
就算是江潜鳞这样养气功夫甚好的人,听完也沉默了好一阵子。
“……仙君误会了,”江潜鳞重新开口,不动声色地再度转换了两人身份,“晚辈想问之事无关书院,亦无关人修与异修,自然无需避嫌。”
不是公事,肯定就是私事咯?
那怀着老婆假崽的小兔子就更得听听看了。
容秋目光灼灼,而那边的颜方毓但笑不语,依旧丝毫没有屏退旁人的意思。
江潜鳞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妥协开口。
“仙君以因果之线教我,若造杀孽,必留果业,即使渺小如虫豸走兽亦在因果之中。”
颜方毓颔首:“不错。”
江潜鳞:“仙君行审判之责,除大奸大恶之辈,虽造杀孽,却不沾果业。”
容秋想说这个我知道,颜方毓讲过他只是代天问罚,只杀天道要杀之人,因此严格来说人是天道杀的,果业并不会落在颜方毓身上,与“不沾果业”有着微妙的差别。
不过颜方毓依旧不发一语,没有半点纠正的意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江潜鳞,仿佛在等他的下文。
江潜鳞停顿片刻,继续道:“然纵使仙君神通广大,也仅有一人,恐分|身乏术,因此您于元年前后在大陆各处设安察监,司安定天下、察奸察恶之职,杀大奸大恶之辈。”
“‘既见安察使,如见颜君至’。”
颜方毓目光带着些许玩味,再次颔首:“也不错。”
容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把一声“啊?”给吞回喉咙里。
他悄悄摸进袖子,开始在灵璧里搜安察监是什么东西。
江潜鳞眼帘低垂,神色恭谦:“晚辈便有疑问。”
“你都说得这么清楚了,竟然还有疑问吗?”颜方毓故作讶异道。
“晚辈想问,安察使并非仙君门徒,未有仙君之威能,是否纵使手刃乃奸恶之徒,头顶亦会生出因果赤线?”
江潜鳞终于抬起头,向来空无一物的眼眸中似燃起一小簇火苗。
他并没有等颜方毓回答,或者说他其实知道那问题的答案,问这个,只是在为下一个问题做铺垫。
“晚辈想问,安察使所配廌刀,是否真能锄奸惩恶——”江潜鳞微微停顿,“却不沾因果?”
说话间,海量信息在容秋脑中铺陈开来。
他想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安察监并不是什么秘密场所,甚至说与颜方毓本人一样都行事十分嚣张,因此也非常出名。
就像江潜鳞刚才说的,颜方毓纵然喜欢当小警|察,全修仙界到处出警,但也只有一个人,必定有他管不到的地方、没来得及管的事。
因此颜方毓在某人的蹿腾——建议下,开办了第一批警|察局——啊不,是安察监。
每一名安察使都代表颜方毓的眼、耳、口,及手中之刀,代他斩他未斩到之恶人。
每一名安察使都由颜方毓亲自卜算挑选,必是十足公正之辈,而且每年颜方毓都会对所有安察使进行审判,以保证麾下无奸恶之辈浑水摸鱼。
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颜方毓,天道也只有这一人堪代祂责问世间人。
因此,颜方毓便给每一位安察使都配了廌刀。
解廌,通“獬豸”,乃是能辩是非曲直的上古神兽。
颜方毓以此为名,斩天下该斩之人,从无错斩,是为公正之刀。
寻常人只以为这是颜方毓所设立的某种精神象征,唯有心人会对廌刀的真正用意有所猜测。
夜近浓,有朗月凌空。
大殿之中灯烛煌煌,映照席间的暗流汹涌。
颜方毓沉默片刻,意有所指地开口。
“你问得这样直接,是生怕我不会有所联想啊。”
江潜鳞神色未变,依旧十分平静:“仙君遍晓来去之明细,就算我假借托词、有所隐瞒,最终也难逃仙君一算。”
颜方毓笑了:“因藏不住,便索性藏也不藏了?”
江潜鳞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对于他来说,今日要么不来,既然已经站在颜方毓面前,再拐弯抹角就已经没什么意义。
因果道修到极致就是这样,有老天撑腰,大部分人所行之事在天衍宗弟子面前可以说是毫无遮掩。
“你既然有所设想,我再顾左右而言他难免令你有所误会。”颜方毓笑意盈盈,似是十分好脾气地说道,“廌刀杀人,并非不沾因果,相反,正是由它斩却了因果。”
第091章
江潜鳞在因果课教所仅呆了半炷香, 很快便戴月而离。
待人一走,容秋立刻跳上了颜方毓的后背,抱住他的脖子。
颜方毓背兔日渐顺手, 在人腿弯一捞, 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了?”
“小泥鳅不怀好意。”容秋很不高兴地哼哼。
颜方毓更有兴趣了:“哦?那你觉得他怀着什么意?”
“他想要你的刀!”容秋飞快地说, “嗯……还想要塔灵的分神期秘宝!”
“秘宝我管不着, 但我的刀……”颜方毓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才是真带着不怀好意, “他想要就去拿好了。”
“为什么?!”
容秋话语中带着情绪,活像看见自家铲屎的去摸外面的野猫。
颜方毓背着他走进后院。
夜露带着凉丝丝的潮气, 落在地上将青砖石扑得微湿,倒映着天河的晚星,一片朦朦莹莹。
他们踏在青石板上, 便也像踏入星河之中。
颜方毓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十分轻盈。
“说白了,廌刀也没什么特别, 只带着我扇上审判十之一二的威能罢了。它本就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斩业。”他说道, “廌刀出刀必吞业障, 若被斩之人身上业障不丰,便会反吞持刀之人的业障, 若持刀之人业障也不丰, 便会吞他功德。”
容秋问:“要是功德也没有呢?”
“那就后果就很严重了。”颜方毓压低声音说。
容秋被他神秘兮兮的态度也弄得紧张起来。
他也下意识压低声音,趴在颜方毓耳边问:“会有什么后果?”
颜方毓严肃地说:“会……白挥一次刀。”
容秋没反应过来:“……啊?”
“当然什么事都不会有!”颜方毓陡然哈哈大笑起来, “刃都没开呢,连只鸡都杀不死。”
容秋:“……你又逗我玩!”
他气哼哼地丢开颜方毓的脖子, 推着他的肩头似想与人拉开距离。
然而颜方毓本来捞住他膝弯的手掌也忽然一松。
容秋猝不及防,只觉得自己身体猛地向下坠去!
“啊!”他下意识向前猛扑, 重新抱住了颜方毓的脖子。
与此同时,容秋下落的腿弯也重新落在一双手掌中——似是颜方毓本就没打算放手,方才只是吓吓他。
容秋还残余着一瞬的惊魂未定。
他瞪圆眼睛,紧紧趴伏在颜方毓后背上,冷不丁听见那人胸腔中低低的哼笑声。
又来!
又这样逗他!
容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大吼一声“我不要你背了!”,遂挣开颜方毓的手从他背上跳了下去。
闷头往前才走了半步,膝盖便磕到了床沿。
——原来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进屋里,走到床边了。
容秋猛地转过身朝颜方毓瞪了过去,那目光中有愤怒,有羞恼,还有不敢置信。
颜方毓一下子大笑起来。
容秋被他笑得更生气了。
原来这人早就料到了自己不会这么轻易从他背上下来,这才故意逗弄,让他主动行事。
容秋顿时呜路哇啦大叫起来,想要重新爬上颜方毓的背。
颜方毓一手一只,轻巧捏住容秋的手腕,紧接着两手一合,将他细细白白的腕子用一掌圈住,提溜起来放到床上。
“好了,我的背比床榻还舒服吗?”他语带安抚,“才刚恢复一点,就乖乖躺着。”
“才刚恢复一点”的容秋霎时不敢再作祟,遮掩一般抱住了被子。
“还没说完呢。”
他悄咪咪把话题往回拉,生怕颜方毓再关心自己的身体。
“嗯?还有什么要说的?”颜方毓随手给他理了理被角,“就算他拿了廌刀想要斩你,恐怕连你的一根兔毛都斩不下来,反而会伤到他自己。”
“因为我身上没有业障,”容秋顺着他的话说,“他就算有刀,也只能去斩坏人。”
颜方毓微一点头,笑得肆意:“所以说,与其说是安察使拿刀杀人,不如说是我的廌刀需要个会走会动会挥刀的刀架子罢了。”
“——哦!”容秋恍然大悟,“所以廌刀杀人不沾因果的说法,是颜哥哥自己放出去的!”
颜方毓颇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干脆地点了点头:“对。”
“我让安察使慎重下决断,若对方时不至死便需慎用廌刀。但若有人抢刀,也不必以命相护。”
说到这儿,颜方毓的声音带上点幸灾乐祸:“那些人为了‘不沾因果’去抢廌刀,却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外人还以为是我雷霆手段,哪知是他们自己害了自己。”
“那刚刚江泥鳅问的时候,颜哥哥就应该说‘是’呀!”容秋不解。
说廌刀杀人确实不沾因果,不就可以骗他去抢刀了吗?
何必遮遮掩掩、弯弯绕绕,说些兔听不懂的话?
什么“不是廌刀所斩之人都可斩,是廌刀只斩该斩之人”,听起来就像是劝人不要乱打廌刀的主意,后者真有非凡威能一样。
颜方毓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有些话从我口中定了性,和被我似是而非的放出去意义是不一样的。我若点头称是,那天下廌刀刹那便会变为真的杀人不沾因果之刀,而其中因果便会担在我一人身上。”
容秋没太听明白,但还是肃然起敬地长长道:“哦——”
颜方毓咳了一声:“当然了,这么缺德的招肯定不是我想的。”
容秋:“啊?缺德吗?”
颜方毓眼神微妙地看着他:“嗯,那仙葩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他这语气,大有一种你们兽修果然都是一个德性的意思。
“小羽说这叫钓鱼执法,”颜方毓话语中带着一丝丝唏嘘,“确实挺好用的。”
容秋的崇拜毫不留情地进行了转移:“小羽哥哥太厉害了!”
“什么跟什么啊!你见过他吗,怎么连哥哥都叫上了?”颜方毓酸溜溜地说,“跟人有点距离感,别见谁都叫哥哥姐姐的。”
容秋争辩:“才没有,在书院里我都是叫同学的,但小羽哥哥又不是同学。”
“哦!”容秋说到一半,又忽然想起来,“他是特邀先生来着,那我叫他——”
“不许叫!”颜方毓陡然打断他。
关乎师门,颜方毓的“先生”“师父”“师尊”ptsd又犯了。
总有一种岑殊下一刹那就会瞬移过来,做一道手撕麻辣兔的错觉。
颜方毓真恨啊。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他小师弟入门之前,自己与师尊、大师兄,师徒三人是多么良好而纯粹的师与徒、父与子的关系,却被一株仙葩生生给带歪了。
容秋包容地看了看颜方毓,乖巧“哦”了一声。
“那江泥鳅想去杀谁?”他贴心地转移了话题。
颜方毓勉强回神,正色道:“方才我便已卜了一卦,他身上并无业障。”
“嗯?”容秋有点意外。
小兔子身上还带着那种世事非黑即白的天真劲儿,在他心里,江潜鳞俨然已打上“坏人”的烙印。
坏人嘛,就该是手染鲜血,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了。
“世家长子,资质只能说尚可,然本人努力上进,这才早早金丹大成,”颜方毓绸扇一展,江潜鳞的生平往事已如纸上墨书一般,毫无遮掩地任他读取,“投机取巧的手段虽有,但都无关他人性命,至多是有背仁义道德。”
颜方毓笑道:“有毅力、有手段,还肯上进,在大多数师长眼中,这已经是个十足的好徒弟人选了。”
“哦,”容秋扁扁嘴,“那我也不喜欢他。”
颜方毓顿时失笑:“从未有人让你非得喜欢他。”
“那颜哥哥呢?”容秋直勾勾盯着颜方毓,下意识脱口而出,“颜哥哥也是‘大多数师长’里的一个,觉得他是好徒弟人选吗?”
问完,容秋又觉得不好。
就像是容秋与小伯劳食谱不同,他不喜欢吃小老鼠,却也不会让喳喳也必须讨厌吃它。
——况且喳喳就算不吃素,看到水灵灵的小仔菇时也会替容秋衔来呢。
可当对方是颜方毓,容秋却开始希望他恶己所恶,喜己所己。
这是不对的,他不该这么小心眼。
容秋心里这样想着,同时却不可遏制地渴盼听见颜方毓否认的答案。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惶感袭上了容秋的心头。
他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自己却好像变成了坏人。
容秋赶忙又说:“——不,没有,当我没问。”
正在这时,颜方毓的声音与他一同响起来。
“没有。”
容秋倏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什么?”
颜方毓:“——我说,对,我也这么认为。”
容秋:“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容秋顿时蹦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朝身旁人扑了过去。
颜方毓大笑着点上容秋的脑门,把人按回了枕头上。
“哈哈,你不是都听清了?做什么还非要我再重复一遍。”动作间,一律长发从颜方毓鬓间垂下来,落在容秋脸颊上,好似他正倾下身来在容秋耳畔絮絮低语,“就这么想听我说他人的坏话?”
发丝凉滋滋的,被其轻轻搭触的容秋脸颊却一瞬热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忘了两人刚刚在说什么,鬼使神差的将那缕长发缠在指缝间,抬眼痴痴看向垂首望来的美人。
两人目光蓦然相撞,又一瞬黏着交|缠。
“……小色兔子。”
颜方毓嗔他一声,扬起扇端拨开容秋的手,把自己的发梢从他指缝间拯救出来。
容秋攥了攥空荡荡的手指,有点委屈地问:“我只是摸了摸颜哥哥的头发,这样就算是色了吗?”
颜方毓:……这种“亏了”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见颜方毓一脸复杂却并不说话,容秋忍不住仰起头朝他凑过去。
“算吗?”容秋表情认真地问道,“你们人族的规矩太复杂了,我还没有全都弄明白。颜哥哥得要告诉我,我才知道呀。”
颜方毓:“…………”
第092章
颜方毓又感觉到养一只小兔子的不好了。
撩拨人的是他, 装糊涂的也是他。
当人真的有这么难吗?小兔子怎么总有那么多弄不明白的事?
大抵是自己刚刚才同人信誓旦旦地说过,很多事不能从他嘴里轻易定性,颜方毓竟没法再像之前那样随口忽悠容秋, 一个“算”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颜方毓吸了一口气, 掀起眼皮反客为主地盯了回去, “这倒还要问问你了。你与我头发纠缠的时候, 心里想的便只是绕一绕头发吗?”
容秋露出一个回忆的表情。
他乌黑水润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颜方毓看, 那道灼人的视线先是落在他眉间碧蓝的宝石上,后又滑下鼻梁, 最终羞怯怯地停在他微翘的唇锋。
容秋揪起被沿遮住自己的的半张脸,只剩一双含羞带臊的眼睛从额前垂下的碎发间露出来,大胆又炽热地盯着他:“我——”
颜方毓蓦然打断:“……好了,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明白我就已经晓得了。”
“害羞”和“大胆”明明是一对反义词,可颜方毓就是能从小兔子欲语还羞的神态中看出一股子如狼似虎的劲头。
……真是邪了门了。
容秋有那么一丝丝不好意思。
哦, 原来他,确实, 是在想着涩涩的事情呢。
——老婆可真是太厉害了啊!
容秋明明只是揪了揪头发, 他就能一下看出小兔子自己都要反应一会儿才能明白过来的色心呢。
颜方毓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手中折扇“刷”地一打, 将枕头上的一张小脸严严实实遮了起来。
两人的视线被霎时隔断。
容秋只觉得洒金扇面在他眼前晃出万千莹莹星点, 与此同时,一股幽幽的墨香随风扑面。
无数墨字在折扇上浮起, 还没待容秋看清上面都写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墨字又霎时隐入扇面, 失去了踪迹。
容秋:“颜哥哥你还在卜算吗?”
颜方毓随口解释:“哦,方才只算了他的生平过往, 正待算来事,你一打岔,被我给忘了。”
他其实现在也没想起来,是展开绸扇时应盘自行推演,续上了刚刚未尽那半卦。
当然,这种有点丢脸的事颜方毓是不会告诉容秋的……
颜方毓随意一扫结果,忽扬起尾音轻“咦”一声。
容秋颇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怎么了怎么了?是知道江泥鳅想用颜哥哥的刀做什么坏事了吗?”
“这小子命数不定,而且……”颜方毓眉头轻轻一皱,自语道,“奇怪。”
容秋:“什么意思?奇怪什么?”
颜方毓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玉骨扇又收回身前,神色郑重地再次轻挥。
容秋的视线忍不住随着洒金扇面扬高、又落下。
上面墨字茫昧一团,始终看不分明。如此反复三次。
他也不是第一次围观颜方毓演算,这样的显形甚至有点眼熟。
当初颜方毓算他是否有孕时似乎也是这样,墨字显而不明,这意思或许是……算不出来。
“刷!”
颜方毓合起折扇,在手心中敲了敲,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笑意。
“有点意思。”他低声轻语。
糟糕,老婆大受打击傻掉了!
容秋一下子从枕头上弹了起来,跪立在颜方毓身边。
“没有关系的颜哥哥,就算卜不出来,那也不是你的问题,一定是江泥鳅那个小王八在捣鬼!”
他一边出声安慰着,一边拨开颜方毓眉心的宝石护额,十分担忧地探了探他的额头。
颜方毓的额头温温凉凉,似比容秋掌心的温度还低一点。
他没摸出热度,便直接把脑袋一抬,与身前人额头抵着额头。
“没起热啊……怎么还说起胡话了呢……”容秋忧愁地说。
气息吞吐,落在颜方毓的唇锋上。
颜方毓面颊微热,没好气地推开他:“去去!什么说胡话!”
“是有件事情我拿不准,需得去问一问,你……”颜方毓一顿,与容秋乖巧无辜的目光撞在一起,“……算了,你就再旁听着吧。”
小兔子缠磨人的功夫他可是领教过的。
颜方毓摸出灵璧,似是做出了很大一番心理准备,后才向其中注入一道灵力。
巴掌大的灵璧闪烁起来,流转着代表向他人请求通讯的华光。
很快,华光常亮,灵璧中传出一声窸窣轻响。
颜方毓飞快启唇——
“哎呦喂,快看看这是谁呀?”另一道比他更快的声音从灵璧中传了出来,带着一种懒洋洋的矫揉造作,“啧啧啧,原来是从来没打过电话——的我二师兄呀!”
颜方毓:“…………”
这道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语气很欠揍。
冥冥之中,就仿佛某种同类之间的微妙共鸣,让容秋在对方在还未说出“二师兄”之前,就猜到了灵璧那头是谁。
姓薛名羽字仙葩,颜方毓的小师弟——或许还要兼做“师娘”,也是岁崇山的旧友豹兄弟。
是活在好朋友们话语中的崭新故人。
小兔子的好奇之心显然已经提升到了顶点。
即使灵璧并未显出影像,容秋还是下意识凑去了颜方毓身边,伸长脖子朝他手中灵璧上瞧。
颜方毓握住扇骨的手紧紧一捏,“嘎吱”一声响。
容秋抬起头无辜地看了看他。
颜方毓瞪了回去,手掌在容秋脸上一按,将整只兔子按回枕头上。
他深吸一口气,平心静气地冲灵璧开口:“小羽,师尊在你旁边吗?”
虽是问句,但他语气中并不见疑问,似只是与对方客套客套。
那边的声音略小了一些,像是拿着灵璧的人扭头去与身旁人说话。
“瞧瞧瞧瞧,放出去的徒弟泼出去的水呀师父!二师兄现在找你,竟然连家门都不上了!”薛羽阴阳怪气地说。
这……这好像是个事实。
事关重大,若非他被一只小兔子拴住脚,颜方毓总是会回天衍宗一趟,与人当面分说的。
还好灵璧那头的人看不见他的心虚。
一道清冷声音随即响起:“何事?”
颜方毓连忙正色道:“师尊,清明书院选址时,是否请了您做衍算?”
岑殊:“不曾。”
“我观天机有掩,卦象微妙,似乎……”颜方毓顿了一下,迟疑道,“似乎与当年的事有关。”
岑殊不说话了。
薛羽捧着灵璧嘚啵嘚啵嘚:“清明书院?你怎么跑那儿去了?见到小山兄他们没?哎,我记得以前在那儿的时候没什么特别感觉啊?”
“对。有事。见到了。”颜方毓语气平平道,“师尊怎么看?”
岑殊:“知道了。”
颜方毓:“好。”
容秋没明白那人知道了什么,也没明白自己老婆“好”个什么,但似乎双方都挺满意这次交谈的。
两边都安静几息,到此,这通令兔一头雾水的通讯好像就算是结束了。
对面两人的声音都远了些,似乎灵璧已经不在身旁。
薛羽语气欢快地同那边人说话:“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去清明了,既然有事就顺便去看看呗!”
那道冷冽如雪中松梅的声音便更远了,轻得几近听不见。
“看你表现。”
“我什么时候表现不好了!”
颜方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掐了通讯,甚至还鬼使神差地低下头,看了榻上人一眼。
他的手忘了收回来,还盖在容秋脸上。
小兔子脸小小的,几乎被颜方毓的手掌遮了个严实。他竟完全没有反抗,只从指缝间盯着上首的人瞧,大眼睛扑闪扑闪。
两人无言对视一眼。
气氛有点难以形容的凝滞和诡异。
一时间,大殿中落针可闻,只能听见从灵璧中传来一阵阵衣料和绒毛的摩擦声。
——等等,为什么有绒毛?
容秋还没想明白,便听见那边少年人又在说话了。
薛羽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气势汹汹,且理直气壮。
“我怎么表现不好了?摸摸你的良心啊师父!昨天晚上明明——”
颜方毓:“咳!”
灵璧中一下子安静了。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薛羽的声音在极近处响了起来。
“——哦,电话忘挂了。报一丝啊二师——”
颜方毓眼疾手快,在对面说完前把灵璧熄灭了。
他按着额上狂跳的青筋,双眸一垂,与容秋向上瞧来的目光正正对上。
他看着容秋,容秋看着他。
一时间相顾无言。
容秋:“嗯……”
颜方毓五指飞快一拢,捏着容秋的脸颊把人的嘴巴捂住了:“……别说话,睡觉!”
容秋:“嗯嗯唔唔嗯——??!”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颜方毓略松了松手:“还怎么?”
“还没说完呢!”容秋扒着颜方毓的手,像是不说点什么就来不及了一般飞快道,“什么‘有掩’?什么‘微妙’?什么‘当年的事’?告诉我告诉我,我也想知道!”
“你一只小兔妖,就做点兔子应该做的事!”
说完,颜方毓再次手掌一拢,想把他的嘴巴重新捂上。
哪知容秋灵巧一扬下巴,从他指间躲了过去。
颜方毓手指拢了个空,只有指尖在容秋小巧微突的喉结上轻轻抹了一下。
容秋飞快朝旁边打了个滚儿,蹭了蹭被颜方毓浅抹过的颈间肌肤,仰起脸问:“那小兔子现在应该做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却见榻上薄薄的锦被飘了起来。
蓝色的锦被四角张开,张牙舞爪地朝容秋飞了过去。
他猝不及防,被锦被劈头盖脸地包了个正着,紧接着被严严实实地捆成一只被卷,“砰”地倒在床榻上。
颜方毓给被卷垫了个枕头。
“应该睡觉!”他没好气地说。
第093章
一觉起来的容秋显然还没忘记昨晚的事。
吃饭只占着嘴不占耳朵, 不耽误他听故事,颜方毓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大略给他讲了讲。
“江潜鳞与廌刀之间并无因果联系。”
容秋疑惑:“什么意思?”
“形象地解释, 便是在他的过去与将来中, 都不会与任意一把廌刀间生出因果线。”颜方毓沉吟着解释, “无论他昨晚是否是为了廌刀而来, 事实便是江潜鳞并不会拿到它。”
有可能是求而不得, 但更大的可能, 是谋求廌刀只是一个幌子,江潜鳞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此。
容秋恍然:“所以说, 江泥鳅昨晚是故意让我觉得他想要颜哥哥的刀!”
颜方毓点了点头:“大抵如此。”
容秋有些羞恼。
人族总说兽修阴险狡诈,实际上明明他们才是更狡诈的那方。
他就说嘛,能让江游这个亲弟弟蠢得那么肤浅, 却活得那么滋润,江潜鳞更应该不会那么蠢的。
想要什么便上门问什么, 这更像是江游这个蠢蛋才能做出来的事。
容秋将昨晚江潜鳞与颜方毓的对话回想了一遍。
除了他听得云里雾里的那部分,抽丝剥茧, 除了话语中满满“想要廌刀”的意思外, 容秋竟再也琢磨不出什么弦外之音。
挫败之余,容秋还有点愤怒。
“所以……这坏家伙到底想做什么?”他替颜方毓鸣不平, “连颜哥哥都算不出来, 肯定是天大的坏事!师尊的‘知道了’又是什么意思?”
颜方毓:“……话说清楚,是我师尊。”
岑殊连见都没见过他, 愣是被这自来熟的小兔妖叫出一种道侣结契后,叫对方长辈时改口的感觉。
容秋眨巴了下眼睛:“嗯嗯嗯就是颜哥哥的师尊呀!”
颜方毓:“你……我……算了。”
颜方毓与容秋相处许久, 自总结出了一套交往规律。
小兔妖甚好刨根问底,能忍的, 颜方毓自己便勉力忍忍;而不能忍的,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
多解释多错,愈描便愈黑,他已经见识过多次了!
顶着容秋催促的目光,颜方毓终于缓缓开口。
“卜算得出的来事乃是命定之事,而不是所思所想之事,”他说得很慢,似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又似是想给容秋解释清楚,“举例来说,假如我告诉你你今天午饭是虾皇包,但并不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想吃桂花糕的,只是今日饭堂桂花糕卖完了,你退而求其次选了虾皇包。而我在卜算时只看到了你吃虾皇包的这个结果。”
“所以江泥鳅也不一定是不想要廌刀,只是他一直没有拿到,”容秋举一反三道,“他也不一定是不想干坏事——不,江泥鳅一定是想干什么坏事,但颜哥哥没有算到。”
容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可我已经知道颜哥哥算不到了呀,为什么你还要再说一遍?”
颜方毓:“……”
颜方毓一时间没答上话。
能否卜算出结果也是一种天道定数,他自己本来是十分能坦然接受“算不出”这个事实的。
但一向很崇拜他的小兔子也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好像他挺不行似的,颜方毓心里反而有点微妙地不太得劲,下意识就想向对方解释清楚。
“我不是算不到……是卦有——算了,别纠缠这个。”
容秋没说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这么瞧着他,大有一种“我本来就没有纠缠啊”的无辜意思。
颜方毓勉强正正颜色:“咳,总之,师尊——我的师尊——”
他本就说得断续,忽地又打了个磕巴。
容秋本来正搭着桌沿认认真真等待对方的下文,却见颜方毓倏地一展手臂,随即自己的眼睛便被一只温热手掌盖住了。
“别闹。”
容秋听见小几对面传来一句低语,听起来有些无奈。
“啊?”掌心下的眼睛忍不住狠眨几下,“可是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呀?”
颜方毓:“眼睛睁太大,吵到我了。”
“啊啊啊?”容秋一头雾水,“你们人类的规矩也太奇怪了吧?”
颜方毓大抵也是觉得自己颇为不讲理,因此也并未赖皮地再说一句“本来的事”。
他曾无数次立于高台之上,在无数人面前行审判,台下无数双眼睛望向他,无数道视线汇聚在他身上如有实质,人群中心的颜方毓却潇洒自如,不见一丝局促。
而此时此刻,他只是被容秋一人注视着,却莫名生出一种话都说不囫囵的紧张感。
颜方毓挥开心底那种刺刺毛毛的异样感,破罐子破摔道:“那你还想不想听?”
“要听要听!”容秋连忙点头,“我不看颜哥哥就是了嘛!”
“而且,明明这回我心里真的没有想涩涩的事情……”他小声咕哝。
颜方毓语带威胁:“嗯?”
容秋把嘴巴严严实实抿住了。
颜方毓收回手掌,吸了口气,再吐出来时人已平复许多。
“……我师尊天衍第一,卦无不应。”他缓缓说道。
“唯有一事因前后牵扯甚广,又有相当繁重的因果压于其身,就连我师尊也无法卜算出结果。”
容秋不由得被他的态度带得有些严肃,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你大事史课学到清世行动了吗?——哦,你学了。”宝扇华光一闪,颜方毓就将容秋的课业情况算了个清楚明白,“清世行动、以及与其相关的诸事,无论大小,我师尊皆难得到明确卦应。更有甚者,他也无法踏足相关地点。”
“所以颜哥哥的意思,是说江泥鳅和清世行动有关?”容秋闻弦音而知其意。
颜方毓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容秋现在还闭着眼睛,又开口答道:“不……”
他话语一顿。
在“不是”“不知”“不应该”以及“不一定”间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只吐出了一个“不”字。
清世行动早已过去一千多年,连最终将会爆发的隐患也在百年前好好收拾了。
甚至因他师尊师弟腾不出功夫,师兄又不甚擅长寻人之外的推演之法,早先被当做货品卖于地上世家的魔族们,还是由颜方毓牵头善后解救出来的。
扫尾后他亲自卜过一卦,确定再无纰漏,这才放心下来。
如今魔族已然修回不少元气,世间灵气源源不绝,整个修仙界呈欣欣向荣之态,正是势头大好的时候,怎么冷不丁地又冒出清世行动的尾巴来?!
况且这个江家长子年还不过而立,百年前那场地宫大战时他更是压根还未出生。
不是颜方毓傲慢小瞧他,除非如他师弟那般有天道多瞧一眼,不然如此青稚的小辈,实难……
想着想着,颜方毓冷不丁挑起眼帘,鬼使神差地看了面前的小兔妖一眼。
颜方毓:“。”
容秋等了半天,见颜方毓只答了个个“不”字便半天没再有动静了,终是没忍住把眼睛睁开了条缝。
面前的年轻仙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脸上是一副微妙又古怪的表情。
容秋:“颜……”
话未说完,却见眼前人忽地矮了下去。
——不,是容秋突然飘了起来!
“既然吃完了饭,又听完了故事,便赶紧去上你的课吧!”
颜方毓手背冲外轻轻一挥。
“等——等下!”容秋在空中四爪乱蹬,愤怒控诉,“又是话只说一半!”
无奈颜方毓将他飘得很高,即使容秋绷直了脚尖也无法够到地面,整只兔不可自控地朝门口飞去。
“等不了了。”
颜方毓搓开折扇掩住下半张脸,遥遥冲他弯了下眼睛。
墨色在他下眼睫飞快一闪。
“再等你今天就要迟到了。”
半空中挣扎的容秋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
“啊!!!”
他顿时把什么泥鳅王八的都忘了,大叫一声,在落地的瞬间撒开腿狂奔出了大门。
上午是联排的经辩课。
经辩课百家宣讲,今日正好轮到讲经颇为晦涩枯燥的一个先生,容秋实在听不懂,便同岁崇山他们一起坐在人群后排。
——不是庄尤庄督学的课,岁崇山这只鸟一向是能混就混的。
众人见容秋人横着进了药庐,竟这么快就竖着能出门上课了,顿时大惊,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关心容秋的身体情况。
他当然不会透露自己“动了胎气”“差点小产”,只推说是闯塔时力竭晕倒,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其他人见容秋确实活蹦乱跳,脸颊也红润,便都放下心来。
唯有天牝津神色郑重,连惯常挂在脸上的那副亲热笑容也不见了。
“身体各处呢呜——?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呜——?”
天牝津的语气十分急迫,甚至尾音还带出了一股子兽嚎的特征。
说话的同时,他还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容秋,那视线锐利非常,简直像是想从他身上刮掉一层皮一样。
海里的种族嚎叫起来与地上种族也有些区别,听起来尖锐似哨音。
“行了行了猪仔别嚎了,我早就说了肯定没问题!”岁崇山连忙将耳朵捂了起来,“再说,连甄先生都肯放兔球出来了,还能有什么事?”
容秋:啊这。
小甄长老确实还没放他来着,是老婆悄悄把他偷出来了。
想到中午还要去药庐帮忙,到时肯定又要再挨甄凡的一阵数落,容秋心里顿时一阵惶恐。
天牝津嚎完之后好似也没那么紧张了,他态度一变,换上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表情,十分幽怨地看向容秋:“弟弟,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目前唯二可能看穿他假孕的兽修都在这里,面对天牝津时容秋就难免有点心虚。
容秋谨慎开口:“要说……哪方面的?”
天牝津:“……”
天牝津凄然又悲愤道:“你到底都瞒着我什么?!”
第094章
天牝津说话的语气太像被渣兔抛弃的老婆, 容秋一时之间也有点凌乱。
一群损友少见海猪仔追爱吃瘪,此时都嗤嗤地笑了起来。
吱吱则更是夸张,仗着周围有岁崇山撑起的隔音结界, 拍着膝盖笑得天崩地裂。
天牝津没管他们的嘲笑, 继续凄怆质问道:“昨天在药庐的时候, 在你房里, 还堵着门不让我进的是谁?!”
原来不是问他丹田里的崽是谁的啊!
那没事了。
容秋瞬间松了口气。
——咦, 先等等。
原来昨天容秋差点小产被送去了药庐, 老婆不仅早早守在自己床边,竟还挡着不让其他人进了吗?
容秋熟练地把天牝津句子里的“我”换成了“我们”, 又熟鳯练地从他的一言半句里抠出点老婆关心自己的实证,心里顿时甜丝丝美滋滋的。
天牝津本来还在凄风苦雨,却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容秋从紧张到恍然, 最后竟乐呵呵地开始傻笑起来。
这一系列神情变化落在天牝津眼中,气得他脸都绿了, 登时就要继续发癫。
“别演苦情戏演上瘾了啊猪仔!”吱吱赶忙将豚按住,插嘴道, “兔球就是不乐意告诉你又怎么了, 又不是所有人都像老大一样!”
——喜欢将地下恋情嚎得整个世界都知道!
被当反面教材的岁崇山:“???”
容秋:“啊,这个, 其实……”
众人齐刷刷看了过来:“其实?”
其实他也同岁崇山一样, 老婆是清明的先生来着。
但被众人这火热的视线盯着,容秋又把这句近乎把颜方毓直接暴露的“其实”给吞了回去。
“其实……”容秋忸怩地抠了抠衣摆, “其实我还没追到他呢……”
岁崇山大惊,脱口而出道:“什么?!可是你们不是都已经睡过了吗?”
容秋更忸怩了:“可是——”
可是他们现在还没有到老婆愿意给他生兔崽的关系嘛。
这对于容秋来说就是还没有追上。
“什么?!!!”
天牝津“呜”一嗓子站了起来, 破音的尾音直接穿透岁崇山的结界,蹿上房梁、余音不绝, 瞬间打破了经辩教所内本来和谐的讲课氛围。
讲台上正滔滔不绝的老先生停了下来,颇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瞪着天牝津:“这位学子,可是对老夫方才所讲有什么指教?”
“没有没有!是先生刚刚讲得太好了,他是情不自禁起立为您鼓掌的!”
岁崇山立马也随之站了起来,对老先生笑得真诚又灿烂,分出一只黑眼仁刷刷冲天牝津飞眼刀子。
毕竟庄尤也是经学先生之一,对于岁崇山来说,好听点讲叫爱屋及乌,说难听了就是怕其他先生去找庄尤告状。
因此岁崇山在经辩课上也会收起一身嚣张的鸟毛,做到虽不听课,但不打扰。
然而天牝津正气得头顶冒烟,压根没听见两人说的话,更别提做出什么别的反应了。
忽然,天牝津手肘附近的空气扭曲错位起来,像印歪了一部分图案的画册,“印歪”的部分隐约能见一双胳膊的形状。
那双与环境近乎融为一体胳膊扣住天牝津的手腕,强迫他“啪啪”鼓了两下掌。
天牝津空无一物的后脑勺上传来二黑浑厚的声音:“讲得好!”
“哦哦对,讲得好!”
“先生讲得太好了啊!”
旁边的众兽修也赶忙配合地鼓掌喝彩起来。
“啪啪啪……”
教所中其余被念经念得昏昏欲睡、或已经在睡的学子顿时被掌声惊醒。
他们连盹都来不及醒,便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开始鼓起掌来。
“啪啪啪啪啪!……”
一时间,本来只是稀稀拉拉的掌声连成潮水般的一片。
掌声足响了近十息才逐渐停了下来,听起来竟还真像那么回事。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台上的老先生纵使知道岁崇山他们只是在说瞎话,但被这么恭维夸赞一遭,心情倒也好了不少。
“再情不自禁也要注意场合,不能影响他人听课,”老先生不带什么火气地“哼”了一声,“坐下吧。”
二黑赶忙带着天牝津坐回蒲团上。
为防止他再闹,二黑是直接缠着天牝津的上半身,把人直接困在自己怀里的。
他体型健硕高大,天牝津坐在他盘起的腿上就像坐在一把大号的太师椅上。
只是二黑兽显特殊,日常见不到人,天牝津就以一个看着就很别扭难受的姿势,凌空坐在离蒲团近一尺高的位置,后脑上方诡异地飘着两颗眼珠子。
好在他们离讲台远,先生又老眼昏花,丝毫没看出天牝津身上的异样。
刚一坐下,天牝津便又开始发疯。
“不可能呜——!我明明一直都看着呜——!弟弟怎么可能和人睡过呜——!”
“试试我呀!别人可以,哥哥也可以的呜——!”
众人被他嚎得耳蜗子生疼。
特别是一向听惯了自己美妙嗓音的重明鸟,翻着白眼把隔音结界又加厚了几层。
容秋也捂着耳朵,大抵是因为声音太尖锐,他竟生出一种身体被筛网筛过一遍的异样感。
但听天牝津自荐生崽,容秋还是没忍住为老婆的美貌申辩一句:“谢谢猪仔哥哥,但还是不用了。你长得没他好看呀。”
唉,这真是,他们兔修的颜控是刻在骨子里的——不然族群指不定还能壮大一点。
“好看有什么用啊!”
天牝津顿时急了,他似是想挣扎着朝容秋扑过来,但又被扭曲歪斜的透明空气捆在蒲团上。
他探长脖子,颈侧青筋噗噗往外爆,嘶吼:“这种事得是好用才行呜——!”
容秋莫名:“好看当然就好用呀!”
他的颜哥哥那么好看,生出的兔子才能像他一样好看嘛!
天牝津无能狂怒:“我不信!除非给我看看!”
又不是画册子,实际里哪有好用又好看的勾八!
容秋:“唔。”
他露出一副有点为难的表情。
该不该对天牝津说他其实也见过自己的老婆呢?
一旁的吱吱早就狂笑到打跌,听他这么说,差点被颊囊里滚出来的松子仁儿呛死。
她把松子仁儿嚼碎吞了,嘲笑道:“你看什么呀!你之前还说只与兔球是‘普普通通的同窗友谊’呢,我们这样的友谊可不插足同窗的神仙爱情!”
“弟弟自己都说还没与那人在一起,算什么爱情!没在一起却还睡了,明明就和我一样只是情爱罢了!”天牝津义愤填膺,“而且若是我,才不会睡过了还骗弟弟感情!”
吱吱翻了个白眼:“你管人家,万一他们是先婚后爱呢?”
容秋:“他没有骗我的。”
他被天牝津歪打正着说得有些心虚。
颜方毓从未骗过他感情,甚至与之相反,应该说是容秋假孕在哄骗老婆才对。
“你别理猪仔,这个套路我懂!”吱吱笑嘻嘻地揽住容秋的肩膀,“你百般讨好、千般示爱,但对方始终不屑一顾,后来你心灰意冷了,决定咬牙离开,却发现自己怀了对方的孩子!”
“他失去你后终于幡然悔悟,发现最爱的还是你,心痛难当地回头去寻,却已经找不到你了!”
容秋被她说的心惊肉跳,只以为自己有孕的事暴露了。
他下意识就反驳:“雄兔——怎么能怀孩子呢——!”
“哎呀,没说你能怀!生怀流知道吗?这就是个套路!话本子就要带球跑才好看的!”吱吱双眼发亮。
“哦哦这样啊!”容秋恍然松气,甚至还有点好奇,“那然后呢?”
“然后嘛——”吱吱朝天牝津一扬下巴,“然后就该男二出场啦!”
被迫出场的天牝津:“?”
“猪仔就是那种一直在爱你,但你只把他当朋友的男二号,”吱吱继续说道,“他收留了走投无路的你,满心欢喜以为能够得偿所愿、和你仙人眷侣,却忽然发现!你已经有了那人的孩子了!”
“顿时发疯!发癫!黑化!由爱生恨!然后你关进小黑屋!翻来覆去!这样那样——!”
吱吱神色激动,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高。
若不是岁崇山早早加厚了隔音结界,恐怕第二次掀房顶的就是搬仓鼠了。
前面还好理解,但“别人的孩子”后面的字眼容秋听得一头雾水。
不过他也不是很关心天牝津啦,只问道:“那我的,嗯……肚里孩子他爹呢?”
“别急呀,这就讲到了!”吱吱兴奋地继续说道,“然后你孩子他爹终于找到了猪仔的地盘,狠狠揍了猪仔一顿,把你从猪仔手里救了下来。”
“但你已经被猪仔翻来覆去这样那样地糟蹋了很久,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保住!这回你真的心灰意冷,断情绝爱!换对方肝肠寸断,向你百般讨好、千般示爱——”
容秋肃然起敬:“哦——!”
他爹出门匆忙来不及给他细讲,原来这就是反客为主,这就是生怀流的精髓啊!
好像确实有点难哦。
首先容秋才不会对颜方毓心灰意冷,其次他也不舍得让老婆肝肠寸断啊。
在场唯一一只知情鸟越听越虚,赶忙出声打断了吱吱的狗血故事串讲:“咳咳!行了行了,你又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子!”
他说完心里又有点痒痒,话锋一转道:“怎么不给我看看!”
愣是被吱吱说得精神平静了的天牝津也探头过来:“也给我看看。”
“只要‘这样那样’之前的部分就行。”他补充。
吱吱嫌弃地推开天牝津的脑袋,说道:“这不是我还没看完嘛,你们要想看下次因果课我带过来。”
岁崇山下意识瞟了容秋一眼,又迅速转了回来。
“因果课不行。”他严肃地说。
怎么能不给兄弟的老婆面子呢?
“哦哦,对,因果课现在有先生了。”吱吱理解出了另一个意思,点了点头,“那就神识课吧。”
岁崇山:“行——嗷!”
前话刚落,岁崇山忽然嚎叫一声,猛一拍大腿。
“你一说先生我突然就想起来!”他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江泥鳅那厮真不是个东西!”
众人适时捧哏:“怎么了?”
岁崇山愤愤道:“他明年毕业以后要留在清明任教了!”
第095章
这话一出, 众兽修都十分诧异。
“啊?留在清明任教?”
“那群人族不是一直吹,说他一毕业就要去仙盟挑大梁吗?”
岁崇山烦闷道:“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前两天,当容秋正在教所床榻上旁观因果课的时候, 岁崇山正作为异修代表, 被书院叫去商榷塔的事宜。
毕竟人族异修两方都有不占理之处, 大家一起和和稀泥, 不奖不惩, 这“商榷”意思意思也就过去了。
因此, 表面上来看这次的交谈也算融洽。
协商好决定,本也不算特别紧张的气氛顿时更加松散下来。
宋玄沂抚掌而笑:“能如此解决甚好。潜鳞明年也要毕业了, 说不定你们以后还有机会能成为同僚,何必伤了和气?”
话音落地,室内有一瞬的安静。
似乎谁都没有料到宋玄沂会说这句话。
好在有庄尤在旁, 岁崇山将自己压抑得十分端庄,不然此时定要脱口而出一声惊呼了。
院长不在, 此时话语权最大的便是两位督学。
庄尤沉默一息,不动声色道:“哦?江生可是宋督学麾下得意门生, 难道有意留清明任教?如此岂不是屈才?”
“哈哈!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宋玄沂鼓励地拍了拍江潜鳞的肩膀, “再者说,清明乃育人之地, 承载的都是我修仙界后日的栋梁之材, 于此处教书任教自是责任重大,又怎能说是屈才呢?”
庄尤淡声附和:“确实。”
岁崇山四只眼仁子骨碌碌滚做一处, 瞪向江潜鳞。
后者垂目敛眉、神色平淡,与方才——或者说, 与以往每一天的表情都无甚区别。
纵使岁崇山生有一双重明真眼,却也丝毫辨不出他到底有什么意图。
岁崇山把当时的对话给众人重复了一遍。
众人干瞪眼等了一会儿。
吱吱:“……没了?”
岁崇山理所应当:“没了啊, 还需要有什么吗?”
“就这?就这!”吱吱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呢,这只是句客套话吧!他们人族多虚伪之辈,‘说不定你们以后还有机会能成为同僚’,差不离就和‘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一样,就是个套近乎的谦辞。”
“老大啊,你也太一惊一乍了。”她拍拍岁崇山肩膀。
“惊弓之鸟。”二黑也附和。
显然其他兽修也都没把宋玄沂的这两句话当回事。
岁崇山依旧拧着眉毛:“你们不知道,那老黄鼠狼奸着呢,一向话里套话,嘴巴里少有没用的句子,他突然提这事,背后定有深意!”
容秋插嘴:“老黄鼠狼?”
虽然已经非常习惯了他们兽修给每个人都要起外号的习惯,但每次听到个新名头,容秋还是很难把人和外号一一对上。
“就是宋玄沂啊!”岁崇山说。
吱吱在旁与他解释:“清明书院有两个督学,庄尤庄督学你已经很熟悉了,他除了在清明当督学以外,还执掌央都的学府,而宋玄沂——就是开学典礼上被你当做院长的那个,就是另一个督学,他同时也是仙盟的盟主。”
经她这么一说,容秋倒是想起来了。
他与江游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就向他吹嘘过,说自己的大哥江潜鳞,被督学——也就是仙盟盟主十分看好的事情。
只是这个宋玄沂不比庄尤,他不是任何一门课的教书先生,开学典礼之后容秋就再没和他打过交道,因此从岁崇山嘴里再次听到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吱吱继续道:“学府和仙盟一向不对付,老大作为学府的护府,当然跟宋玄沂也不对付。”
“道理我都懂的,”容秋还有疑问,“可是人族要骂一人阴险狡诈,不都称呼‘老狐狸’的吗?”
老黄鼠狼又是什么大城镇人的新奇叫法?
“你没听过那句歇后语吗?”岁崇山插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容秋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很有道理!
“江泥鳅要是留在清明当先生,身份上岂不是压了我们一头?及不及格都得由他说了算了!”岁崇山如临大敌道,“不行,我不能把学分交到他手里!”
他忽地语出惊人:“明年我也要当先生!”
其他兽修竟煞有其事应声道:“也行,那以后我们混学分的课就又多一节了。”
对了,前阵子元丛竹确实也和容秋说过,岁崇山自清明建院以来就和庄尤一样在这儿了。
只不过庄尤是先生,岁崇山是学子。
而元丛竹也说,其实岁崇山是能当先生的,只是他不愿。
如此看来,虽然岁崇山像是在说气话,其他人语气也像是在糊弄小孩,但说不定两方都是认真的!
不过个中细节元丛竹没讲,容秋也不知道,但他发自真心地好奇。
“老大可以当先生?”他问。
岁崇山眉间郁色一扫,又挺自豪地嘚瑟起来。
“哎呀,以老子的水平早早就能当先生了,是老子不惜得当!”他此时若是兽型,恐怕鸟尾巴都能翘起来,“哈哈哈,想老子我……”
众兽修向来晓得防备岁崇山自夸他与庄尤的恋爱史,却没想到要拦一拦他自吹自擂清明学子史。
眼见此时岁崇山已摆开了架势,不嘚瑟个盏茶时间收不了场,大家目光涣散,都有点生不如死。
容秋怀里灵璧一震,是吱吱又发来了消息。
虽听不见语气,但从她的字里行间,容秋硬是能察觉出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吱吱:【老大一开始自说自话就停不下来,你千万别勾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容秋:。
他其实并不厌烦别人话多。
能听懂的他就听,听不懂的就一路“嗯嗯”“哦哦”“真的吗?”“好厉害啊!”地敷衍过去。
这项糊弄技巧当容秋还是只不会说话的小兔子时就掌握得很纯熟了,旁人与他说话时都从未觉得被冷落过呢!
不过此时此刻,容秋还是从善如流地敲字:【哦哦,好的。】
吱吱讲话比岁崇山简洁且突出重点。
她告诉容秋,岁崇山不仅是能当先生却只当了学子,而且与教龄一百年的庄尤相同,还是当了一百年的学子。
容秋:【啊?可是清明不是二十年,加上开蒙班最多二十五年就必须离院吗?】
不然若是能什么时候修到筑基什么时候毕业,一些修为实在不行的学子就不必担心自己毕不了业了。
吱吱:【清明一向奉行有教无类,肯定不会赶学子走,只是没有毕业证罢了。不过大多数来清明上学的人不就是想要那张毕业证,以敲开仙门世家、或是仙盟学府的大门吗?】
容秋:【原来如此!】
当然,金丹期的岁崇山肯定没有毕不了业的问题。
二十年内筑基以及学分修满,便能从清明书院毕业。
二十年内结金丹,又修出二倍的学分,就是优秀毕业生。
但清明目前还没有优秀毕业生不能二次上学的规定——当然,也有可能是某督学偏心放海。
总之,为了在清明熬满一茬二十年,岁崇山逃课混日子,精打细算压着死线修学分,势必不能让已经超过要求境界的自己再早早把学分修满,以至于提前毕业了。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话千万不能让大事史课上那个毕不了业就会被亲娘埋进祖坟的同窗听到。
“……哎呀,其实当音律课先生也不是不行,”岁崇山俨然已经说服了自己,故作谦虚道,“但其实最主要的是我当了先生就没了那种禁忌感——兔球你知道的吧,就那种,师生恋的禁忌感——!”
“……禁、禁忌感?”同样正在“师生恋”的容秋一个激灵从灵璧中抬起头,茫然问道,“什么意思?”
岁崇山卡壳了:“呃。”
其实硬说起来他也不是全都理解。
毕竟重明鸟一向臭屁又爱炫耀,自己就能拿着大喇叭把和庄尤在一起的事宣传得整个书院都知道,实在没有那种偷情……啊不,是地下恋情的隐秘快乐。
岁崇山只好复述另一位师生恋当事人的话:“就是那种,讲台上他会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你……”
容秋目光迷茫地看着他。
一视同仁才好吗?可颜方毓明明在经辩课上隔着雕花格栅看向过他。
那一眼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许是周围朝夕相处的同学都没有注意到那目光,容秋确实有一种奇异的,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的感觉。
相比起岁崇山说的“禁忌感”,他觉得自己似乎更喜欢这样。
岁崇山继续说:“——但在私底下却对我特殊关照,只有我见过庄尤另一面的样子,别人都不知道庄尤的好……”
说着说着,岁崇山不仅人称开始混乱,一张向来嚣张的臭屁脸上竟爬上一团团可疑的红晕。
吱吱冷漠打断:“可以了老大,细节就不用说了,大家也不是很想知道。”
天牝津不屑冷笑:“呵。”
“嗯、哦……总之就是这样。嗯嗯,我豹兄弟说的。”岁崇山总结道。
哦,原来是小羽哥哥说的——!
容秋忽然就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了。
他想起灵璧中那道疏离清冷的声音,听起来就十分难追。
而能拥有这样一个难追的老婆,薛羽一定是十分厉害的。
容秋类比了一下自己。
讲台之上,众目睽睽,其他学生只以为老婆是在随意扫视众人,只有他知道对方是在看着自己。
又或者,是台上俏先生,台下怀着自己的小兔崽……
啊,好奇怪。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容秋也可耻地脸红了。
他心中止不住地想着,怪不得颜方毓当时死活不愿让自己叫他“先生”或是“师父”。
老婆这样正直的人,肯定是因为受不了这种“师生恋”的“禁忌感”吧!
嗯嗯!
第096章
经辩课时聊得太开心, 容秋的心口就像鼓胀着糖水吹出的泡泡,飘飘悠悠,美得不行。
他一路蹦跶着来到药庐, 心情依旧没有平复。
容秋走去药田, 对正要出来的甄凡露出一个又甜又软的笑容。
“甄~师~兄~嘻……”
甄凡看见他怔愣了一瞬, 脸陡然黑了:“你还知道回来!”
“——不对!”他的脸一下子更黑了, “你怎么就回来了?!”
“啪”
容秋心中美美的泡泡破了。
对哦, 他是跟老婆私奔跑的, 这时候回来怎么说都少不了甄凡一通骂。
甄凡咬牙切齿:“你笑什么?!你还好意思笑!”
容秋:“我不是、我没有!”
他只是还没来得及换上别的表情。
吴用本来正跟在甄凡后面也要出来,但听见田外先生咆哮的声音, 他毫不迟疑就地转身,头也没抬地又钻回了药田里。
容秋:“……”
他们的同窗情谊真的好脆弱。
甄凡并没有听容秋狡辩的意思,像团黑旋风一般掠了过来, 伸手扣在他腕上。
容秋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只铁钳钳住,脉搏差点都被摁没。
甄凡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给容秋探脉, 足足摸了半盏茶的时间,后才“哼”了一声把他的手腕丢开。
容秋此时才敢小心翼翼地出声发问:“怎么样啊?”
“倒是好得差不多了。”甄凡没好气道, “但好得差不多了就能到处乱跑了吗?你前日才动了——”
他本来吊高的嗓音骤然一滞, 向四周看了看,见目力所及之处除了草木房屋并无旁人, 这才松了口气, 又狠狠瞪了容秋一眼。
容秋连忙指天发誓:“我、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你感觉就是好了吗?要是天底下所有病人都能靠感觉断病,那医师早早入土为安算了!”甄凡恨铁不成钢地一下下戳着容秋的脑门, “你不懂事,胡来也就算了, 颜——”
甄凡的声音又是一滞,深深有一种只要挨着这俩玩意儿就没法好好说话的无力感。
他刚要再瞪人, 眼角余光忽然瞄到一片模糊衣影。
甄凡陡然扭头,喝问道:“谁!?”
容秋更是在他出声的瞬间便飞射而出,排开半人多高的丛丛枯荣草揪住那人的衣领。
“是你。”容秋皱了皱鼻子。
甄凡也看清了来人:“江游!你要听就大大方方听,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做什么!”
江游神色无辜:“冤枉啊先生,我本来正要出来,结果不小心在这儿绊了一跤!”
甄凡闻言,医者仁心顿时发作,大步跨来急急问道:“以什么姿势绊的?碰到枯荣草没有?!”
“还有你!”他问容秋,“刚才拨草拨得那么猛,有没有碰到?”
江游表情一僵,连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
枯荣草毒性酷烈,他们几人修为不高,无法用灵力护体,因此除草时得戴幂篱、手套。
只是偶尔需要在腕上试毒,袖口就没有扎紧,动作大点袖摆就会掀起来。
“我没事。”说完,容秋探头看了一眼红疹已经蔓进胳膊肘的江游,贴心替人说道,“但他可能已经不太行了。”
惊恐之余,江游还不敢置信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没事?!”
容秋莫名其妙:“我又没碰到枯荣草为什么会有事?”
江游:“……”
这兔子刚刚那么大开大合地扒拉开他藏身的草丛,竟只碰到了杂草?!
江游只觉得一口老血闷在胸口,两条胳膊上,又痛又痒的感觉直往他骨头缝里钻。
他再也忍不住,惨叫出声:“啊!!!”
*
江游听到了多少?
听清了多少?
之后的一片兵荒马乱中,容秋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江游那理由蹩脚得很,只能用来骗骗眼里只有医药书的小甄长老,就连没几个心眼的小兔子都骗不过,容秋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相信。
江家兄弟虽都有“目中无人”这项家传绝学,但表现又些许不同。
若人早就在药田里,听见甄凡震彻山头的咆哮声后,懒作搭理权当没听见或是嫌吵浅皱眉头,那是江潜鳞会有的反应。
而江游定会在第一时间冲出来看容秋的笑话,说不定还会在近旁帮腔造势,跟着奚落他一番。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吴用那样继续安静待在田中,躲避战火波及。
毋庸置疑,这家伙悄没声息地伏在田里,只能是在偷听。
还好甄凡嗓门虽然大,但话并没有说完,江游纵使一开始就躲在那里听壁角,也当是没听到太重要的东西。
容秋勉强有点安心。
枯荣草引起的疱疹有极强的传染性,容秋以及听见动静赶过来的吴用都被甄凡挡在客舍之外,只听里面江游一阵杀猪般的痛嚎。
甄凡恨铁不成钢的喝骂从门板后传出来:“闭嘴!省点力气,刮疹的时候需要保持清醒,你要是早早累晕过去,一会儿人也就过去了!”
“啊嗷——!我唔!”
江游的嚎叫声“嘎”地一下停住了,像是嘴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唔?唔唔唔!唔——!!”
“你这胳膊已毒素入骨,再不刮掉手就废了,容不得一点耽误!有什么事刮完骨再说!”
“唔唔!唔!!!”
门外的吴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向前踏了半步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听见房内一声吊至极高的闷哼后,还是沉默将敲门的手收了回来。
容秋:“怎么了?”
吴用摇了摇头:“没事。”
他之前没有将客舍中病着的是容秋这件事告诉江游,现在也不会将江游手中有江潜鳞给他的解毒丹药的事情告诉容秋。
更何况,听这动静甄凡已经在下刀子了。
刀都挨了,就别再浪费一颗宝贵丹药了。
纵使是另一个世界的修士们,也颇有那种祖传的“来都来了”精神呢。
许久,客舍中江游闷叫的声音已然气若游丝。
门从里面打开,甄凡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头上幂篱的薄纱从头盖到脚面,一双满是黑红血渍的手从薄纱缝隙间探出来,活像某种杀人案现场。
这幂篱大抵是什么防污的法器,雪白的纱幕一滴血都没溅到,清晰可见后面甄凡向两人瞪来的眼睛:“还不去除草,杵在这儿干什么呢!”
吴用&容秋:“……哦哦哦!”
两人哪敢说话,缩着脖子齐齐转身。
由于左右转的方向正好相反,中途还撞了下脑门。
“没说你!”甄凡在他们身后喝道。
容秋下意识“啊?”了一声,转扭头朝甄凡看了看。
甄凡:“跟我过来!”
容秋:“喔qaq”
而旁边的吴用则是连个磕绊也没打,一溜烟窜回了药田。
至于他最开始是想离开药田去做什么来着?
算了,并没有人在意。
甄凡把自己身上的血处理干净,与容秋一起回到前厅。
吴用在药田闷头除草,江游还在客舍躺尸,附近再无旁人能偷听他们说话。
甄凡关上门窗,又不太熟练地布置了一个隔音结界,回头看向正抱紧自己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甄凡:“……”
甄凡叹了口气。
“你化形不久,对于怎么做人都尚且不太熟悉,遑论有孕,做出些错事也无可厚非。”小甄长老语气柔和了不少,仿佛又变回了初见时,那个提着一把小水壶,在阳光灿烂的小花园里慢悠悠浇花的温吞师兄,“我也不是有意要骂你,只是……”
容秋期待地看向他。
甄凡卡壳了半晌,后才说:“呃,只是忍不住想骂。”
容秋:“……”
这就是人能说的话吧。
第097章
甄凡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点问题, 心虚地再次放软了声音。
“我们宗的弟子长老们都很喜欢你,前些日子几位长老还在为你肚子里是个男孩——呃,是只雄兔宝还是雌兔宝吵得不可开交, 说等下个月能探出胎儿性别时一定要来看你呢。”
“下个月就能知道了?”容秋震惊。
甄凡点点头:“腹中胎儿一般生长到三至四个月时便能辩出性别了。”
容秋七月底怀胎, 现在正九月下旬, 可不就下个月就满三个月了?
这也太快了!
许是因为除了丹田中多了一团指头大小的灵团, 里面混杂着颜方毓和自己的灵力之外, 容秋再无什么疲乏、呕吐之类的孕期反应。
再加上他心底一直知道自己只是假孕, 潜意识中总提不起劲头要注意身体,因此一听甄凡说下个月他就要孕满三月, 容秋总还有点恍若梦中的感觉。
甄凡:“若顺利度过这三个月,小秋的胎位就算稳了,到时行房事便也无甚问题。”
容秋:“哦……”
甄凡顿了一下, 瞧他那副完全状况之外的样子,还是没忍住解释道:“两种都可以。”
他说:“稳胎后, 临盆前,偶尔行房事并不碍事, 还能增进夫妻——夫夫感情, 为兔宝创造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
一说能为兔宝好,容秋立马来劲了:“原来如此!一定一定!”
“小秋知道是哪两种吗?”甄凡不太放心地继续絮叨, “于你来说, 头一种自然是令颜仙君的灵力探入你的丹田;于世间其余普通生灵来说,便是口口。”
容秋眨巴了下眼睛:“什么?”
“哦, 还是被和谐了吗?大抵还是年岁未到,”甄凡无所谓道, “那只行第一种便可。”
“为什么没到啊!”已经一百多岁的小兔妖发出酸溜溜的声音,“明明你们人族一百来岁都能抱重孙子了, 我一百来岁凭什么还有不能听的东西!”
甄凡沉默,甄凡没法解释。
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单身狗,为什么要问他这么残忍的问题。
甄凡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以及,三四个月时腹中胎儿便已长成人形,大部分孕母也是那时开始显怀。”
容秋:“人形?”
他娘生他时,可是直接诞了只兔球出来的。
“呃,兔子我没什么研究。但据我所知,异修中只有兽修可以孕育后代,鬼修、精怪都不可以,哦,现在还有魔族也可以。”说完,作为医师的甄凡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其实魔族也不怎么能算作是异修,除了修炼时是吸收浊气吐出灵气以外,他们其余一切的生理结构都与人族无甚区别。”
他说道:“兽修只要是在化出道体时与人族结合,孕期孕状便与人族无异。若是身怀半妖,大部分会是腹中再生一团肉球包裹兽修原型,但还有极少一部分半妖出生时便是人形。”
“原来如此!”容秋对自己名字的由来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但作为一只好奇心真的非常重,思维也真的非常跳脱的小兔子,他诚心发问:“那,若是有孕的兽修化出道体,但另一方还是原型;或者是兽修维持原型,但另一方化出道体,他们怀孕时的样子,还会和人族一样吗?”
甄凡:“……………………”
……这虎狼之词怎么就没被和谐!
一百多岁的兽修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甄凡捂住自己心口,干巴巴吐出两个字:“不知。”
容秋:“哦。”
他表情还挺失落。
甄凡:“…………”
甄凡:“咳咳……总而言之,常人在有孕三四个月时便也会开始显怀——”
他努力将话题拉回正轨:“但小秋你腹部肌肉紧实,应能托住孕肚不显,只要不是腹中兔宝吃得太好长得太快,多半会推迟两三个月再显怀。那时腹中胎儿已发育至尺来长,无论如何都该遮掩不住了。”
——显怀!
容秋差点就忘了!
以他目前这个稀烂的修为,若不能走了狗屎运在半年内修为突飞猛进,使出的障眼法恐怕只能蒙蒙吴用这种实在没有修炼天赋的人了。
……不,显怀也并不是重点!
人族孕期十分规律,胎儿三四个月能育成人形,再两三个月便有尺来长。
真正的有孕也不是怀一团灵气,自己往后流产时若流不出这一团“尺来长”的“人形”,假孕的事岂不是一下子就露馅了?
不行,容秋等不到那么久,必须得在那之前早早流了!
同样境界地位,甄凡显然也知道容秋的情况,暗戳戳蹿腾道:“你若到时还在清明,与同窗朝夕相处日日上课,总是不便,不如还是回谷——”
“嗯嗯,好的知道了。”容秋打断他,敷衍了两句便急急问道,“那三个月后,我肚里的兔崽每个月都该是什么样子?”
甄凡哪晓得容秋问这话的意图,是想在孕程过半胎儿成形之前选个流产的极限时间,只以为他终于开了窍,知道要注意自己身体了,心里还挺欣慰,立马被这只心机的小兔子转移了注意力。
甄凡仔仔细细地将胎儿在每个孕程的变化都讲述了一遍。
容秋拿出纸笔,边听边记。
他写字还不太熟练,甄凡看他记得太慢,干脆将纸笔拉到自己跟前替他写。
这一讲足讲了一炷香的时间。
甄凡放下笔杆,又端起茶盏润了润嘴皮子,哑着嗓子问他:“都记住了吗?”
容秋拧眉看着笔记,敷衍地“嗯嗯嗯”了几声。
到十二月底时他会孕足五个月。
按照甄凡的说法,到时胎儿的骨骼肌肉都会发育完全,除了个头外便完全能瞧出人形了。
若放在容秋身上,大抵就是肚子里揣着一个脸盆大的肉球,球里包裹着只一两寸长的小兔子。
容秋低头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紧接着深深地疑惑了。
这真是自己的肚子能装得下的东西吗?
难道真的如甄凡所说,是他才一百多岁,对于兽修来说还年岁尚小,不适合怀个这么大个儿的东西吗?
——咦,等等,自己是假孕呀!
那没事了。
容秋回想了一下颜方毓的身型。
老婆虽然并没有他武学班里那位铁塔似的异修那般壮硕,但与容秋叠在一起,无论是肩背还是腰胯能比他宽上一圈儿。
如此想来,肯定是比容秋自己要好怀的吧!
但肚子里揣个那么大个儿的球总是辛苦,到时自己一定……等等等等。
现在没时间畅想未来的事,他得是一只长大的兔妖了,不能成日里只知道做美梦。
当务之急,还是早早求得老婆的芳心,然后顺利地流产再反客为主才行。
容秋晃晃脑袋,目光坚定地落在面前的笔记上。
甄凡不是刚学会写字,他的蝇头小楷工整漂亮,关于孕期的各种表现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页纸。
容秋的视线停在“十二月”这三个字上,然后在心里给它们圈上了一个圈儿。
十二月,这是容秋给自己定的最后期限。
最晚也必须要在十二月时,将他肚里的兔崽“流”掉了。
第098章
江游躺在容秋曾躺过的那张病床上, 浑身缠满绷带,意识飘飘忽忽,像游离于□□之上的一团幽魂。
枯荣草的毒真是一种很微妙的剧痛。
犹如一百只兔子在他骨头、血肉、经脉里到处踢踏, 既没痛到能让人晕过去一了百了, 却又能让他痛得睡不着觉。
怪不得之前那几个废物中了一次毒后就再也不愿意在这儿呆了。
江二少爷从小娇生惯养, 更是难以忍受这种痛。
他哼唧着从百宝囊中摸出药瓶, 哆哆嗦嗦地倒出一颗, 吞了下去。
一股清凉划入喉管, 还未掉进胃袋便散去四肢百骸。
他立马按照江潜鳞之前的教导闭目运功,将生息丹的药效在经脉中来回推转化开。
这生息丹果然是好东西, 江游一下子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痛了。
之前甄凡已经将他身上大部分的疹毒都刮了去,余下的毒性虽然会让江游在床上痛不欲生地躺上三天,但确实也只能说是毒性微弱。
生息丹药效异常强大, 这点微弱的毒性自然盏茶的时间就被驱散了。
很快,江游睁开眼睛。
枯荣草的微末余毒已不在, 只剩刮疹留下的刀口在钝钝地疼。
他又哆嗦着举起手中的小药瓶看了看。
最后一颗独苗苗生息丹在他的哆嗦中撞在瓶壁上,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响。
……这是他三个月的存货。
三颗生息丹, 江游本以为能让他在药庐撑到十二月, 功成身退,却没想到九月还没过完, 他就只剩下最后一颗了!
江游脑海中闪过容秋的脸。
——都怪那只死兔子!
要不是他, 自己又何至于用了这第二枚生息丹!
江游正打算破口大骂,可才刚发了个音就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他表情扭曲, 好大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来,颤巍巍地摸出灵璧。
纵使在灵璧中发信息只需要心念转动, 但此时的江游身虚体弱,打字的速度也比平时慢了不少。
一条几十字的简讯, 愣是被江游敲出一股子身残志坚的味道。
江潜鳞的回复很快过来。
竟然不是消息,而是直接的通讯。
江游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他做贼一样看了看大敞的门,确认外面没人,接着立马将灵璧捧到脸边。
“大、大哥!”
江游的声音诚惶诚恐,因为刚刚手术时被塞了半天嘴巴,此时说话还有点大舌头。
“嗯。”江潜鳞简洁地应了一声,随即问道,“甄先生没说完的那两句话,你念与我听。”
江游连忙重复了一遍。
甄凡有意截断声音,因此末尾的字眼江游就不是很确定,在给江潜鳞发消息时也是用相似音的字代替的。
想必也是如此,江潜鳞才想亲耳听一听。
“……最后那个字我没听太清,”江游说,“感觉应该是‘胡来也就算了,连……’,但到底是‘连’什么,他后面一点都没说。”
“不是‘连’,是‘颜’。”
江游没反应过来:“……啊?”
江潜鳞的声音缓缓从灵璧中传来:“‘你不懂事,胡来也就算了,颜方毓竟也不看着。’”
“啊??!!”江游傻了。
他是世家子,常人尚且能知晓颜方毓的名字,更何况是他。
而且因果课那么热闹,此时就连食堂做饭的厨子都知道颜方毓来清明教书了,江游自然没怀疑到底是哪个颜方毓。
但这也太离谱了!
一只畜生,有什么资格能叫堂堂天衍宗仙君看着?!
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如何能扯上关系?!
一时之间,江游的理智和对自己大哥的盲目信任,开始在他脑袋里咣咣打架。
好在江潜鳞并没有让他打多久。
“昨晚因果课教所,他也在。”他简洁解释。
如一道惊雷劈在江游天灵盖。
昨晚他大哥去找颜方毓探虚实,这件事江游是知道的。
也就是说,昨天上完因果课以后,大晚上的容秋却还呆在因果课教所!
而且能让他大哥专门提起,定也不是“你去问问题,我也去问问题”的关系,这两人应该还挺熟!
江游狠狠咬起了牙。
这种令人憋屈的感觉,就像是江游走在路上一脚踢开了的一颗小石子,下次再见时已经是在拍卖会压轴的商品陈列台上了一样。
江潜鳞对自己弟弟的无能狂怒并不在意,他已经在琢磨另一个半截句:“‘你前日才动了’……”
江游立马狗腿道:“纵了?痛了?碰了?”
“不,就是‘动了’。”江潜鳞意有所指地重复了两个字:“……前日。”
“前日就是他在塔里受伤,被送来药庐的日子——啊!我知道了!”江游惊呼。
虽然处理塔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但是之前灵璧上两方争吵的帖子并没有被删,江游自然也都看到了。
特别是其上分析容秋与塔灵相互勾结,陷害江潜鳞无法通塔的部分,他深信不疑地看了好几遍。
“他想说的定是,动了大哥你的利益!”江游义愤填膺地说,“不让他乱跑,是怕我们揍他!”
灵璧对面的江潜鳞不置可否。
江游越想越觉得合理,抱着灵璧碎碎叨叨地骂着。
“想办法接近他。”江潜鳞冷不丁打断道。
“啊、啊。接近,谁?”江游打了个磕绊,没防备地结巴道,“那只兔崽子?!可、可他不过是——”
“山门,药庐,武学塔。”
江潜鳞声音平缓不含感情,隔着一只灵璧,令他的声音有些许失真,显得高深莫测,又或者说是高高在上。
“这世上没有连续的偶然,有的只是因果的必然。”
江游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先不说后两个,山门时是他一人完完整整与容秋接触的。
抛开是自己先色迷心窍不谈,江游脑袋转了两圈,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定是容秋故意装人勾引他,以达到后续破坏他们计划的目的!
幸好此时的容秋还听不见江游脑子里的话,不然高低得给他呱唧两声。
大抵是察觉到江游的不乐意,江潜鳞又缓缓说道:“你既要当江家的二少爷,不认其他兄姊,我心中便只有你一个弟弟。”
江游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江潜鳞继续说:“我让你看顾药庐,自然是因为你是我弟弟,与旁人不同,能令我放心。”
江潜鳞少言寡语,从小到大,这还是江游第一次听见大哥这样夸奖自己。
即使只是一句“令他放心”。
江游的心口鼓胀起来。
当然!
自己才是大哥的亲弟弟,那两个在药庐中待了还没有半个月的废物,怎么堪与他一个亲弟弟作比!
“你与他同级,又同在药庐做事,盯住他,或去套套话,无论有任何异常都告诉我。阿游,这事只有你能办到。”江潜鳞说。
只有他能办到。
江潜鳞用的字眼是“只有”。
江游心潮澎湃,他想起之前吴用对他说的话,他说大哥拜托他看顾自己。
笑话!
区区一只泥腿子,大哥怎么可能看得起他?!
那没用的废物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药庐的奥妙,不知道他们石破天惊的伟业。
唯有他们兄弟连心,唯有自己才能被江潜鳞委以重任……!
江游攥紧灵璧刚要应答,忽听一声喝骂在耳边炸起。
“刚做完手术余毒还未清,你还有力气玩灵璧?!”
江游猛一哆嗦,下意识把与江潜鳞的通讯挂断了。
甄凡捧着药碗气冲冲地从门口奔进来。
江游看着他黑如锅底的一张脸,本来已经缓解许多的刀口又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
倒也不是真疼,纯粹是一种心灵上的恐惧。
江游赶忙申辩:“我、我我,那个,余毒已经清了!”
甄凡一日内被两个病人连环“痊愈”攻击,此时青筋狂跳,抬手就钳上了江游的手腕。
刀口被按得一痛,江游把嗷的一声惨叫闷喉咙里,又弱弱补充道:“真、真的,我吃了生息丹……”
甄凡一愣,扯开江游身上的绷带看了看。
“你有生息丹怎么不早说?!”甄凡看着他已经消肿的伤口,嗓门比刚刚更大了,“况且剩下的不过区区余毒,你浪费这一颗生息丹做什么!真是暴殄天物!牛嚼牡丹!”
江游也他妈好委屈:你把我的嘴都堵上了要我怎么说啊!
但小药宗贵为天下七宗之一,江游自然不敢得罪小药宗的长老——即使是为了脸面强提上位的长老。
他忍辱负重:“是,是,怪弟子张口太慢,没能赶在先生塞我嘴巴之前说出来。”
甄凡木住了。
他没有那种“我才没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的臭毛病。
虽然江游说得真心实意,因为怂所以并没有一丁点阴阳怪气的成分,但自认为不占理的小甄长老已经退出了狂暴状态,恢复了岁月静好、与世不敢争的鸵鸟本我。
“呃,那,这碗药你就不必喝了。”这是甄凡专门为他煎来排余毒的。
他声音陡然降了下来,和风细雨地说:“只吃些普通的固本培元丹丸便好,嗯,这些我都有现成的。”
“那我一会儿是不是可以回去继续干活儿了?”
刚被江潜鳞委以重任,江游只觉得哪哪都不痛了,现在就想跳起来去找容秋套话。
“你还想干活儿?!”甄凡的眉毛又竖了起来。
江游自然不会说真话。
他的蠢是建立在理所当然的傲慢上,于歪门邪道这方面其实是很有些小聪明的。
“枯荣草正是要紧的时候,我本来就拔得慢,既然已经好了,就更不应该耽误先生的事情。”他说。
江游从小惯被别人阿谀奉承,舔起人来自然也手到擒来。
何况他说的煞有其事,甄凡一下就被他的孝心给唬住了。
“你刚刮完疹,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还是先,好好休息。”甄凡话语温和,和刚刚咆哮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先生。”
江游低眉顺眼地答道。
他也需要时间,好好合计合计怎么套那兔崽子的话。
第99章
甄凡又多了一个病人的药要去煎, 因此只有容秋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了。
折腾了一番,回到药田时已经有点晚了,他抓紧时间一边拔草一边吃午饭。
吴用不动声色地凑了过来, 觑了一眼容秋有点垮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安慰道:“甄先生他向来刀子嘴豆腐心, 他这样凶你, 也都是一片拳拳的医者父母心, 小秋别往心里去。”
他哪知道容秋心里向来除了老婆没有别人, 垮着张脸兔脸也只是在认真琢磨流产的事,早把甄凡忘去九霄云外了。
“啊?医者父母心?”这词容秋以前没听过, “什么意思啊?”
吴用耐心解释:“就是说医者对待病人,就如同父母对待子女一般,虽说嘴上责骂得厉害, 但内心都是想让病人早日康复。”
“唔唔,确实有点像我娘。”容秋点点头, “她平时骂我爹就蛮凶的。”
吴用:“呃,倒也不是真的是你爹娘……”
“唉, 要是知道我爹娘他们在哪里就好了。”容秋边拔草吃边忧愁地叹气。
至少就能问问他爹, 当初到底是怎么把他娘追到手,又是怎么把丹田中的假胎流掉的。
容秋越想越悲愤:“……呜呜!没娘的孩子真是像根草啊!”
吴用:“……所以就说了不是真的娘。”
吴用:“喂, 喂?小秋?你还有在听吗?”
容秋:“吧唧吧唧吧……”
吴用:“……”
晚上, 临离开药庐前,甄凡又给容秋把了把脉。
小甄长老改不掉唠叨的毛病, 又车轱辘话来回说,叮嘱了容秋一大堆注意事项, 听得人耳朵都能生茧。
眼见天都要黑了甄凡都没有放人的意思,容秋还着急回家吃晚饭, 像屁股上长刺了一样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吴用站在甄凡身后,在后者看不见的角度不停给容秋做口型。
医者父母心……父母心啊!
终于,在甄凡的叮嘱告一段落时,容秋开口答了句:“知道了娘亲!”
甄凡:“噗——!”
他把刚喝进口的花茶喷了出来。
甄凡连嘴边的水渍都来不及抹,震惊道:“你叫我什么?!”
容秋无辜道:“是吴师兄教我的,‘医者父母心’,甄师就是我的娘亲鸭!”
甄凡扭头瞪向自己身后的学生,进行了一个怒火的转移:“你都瞎教你师弟什么东西!”
吴用连忙解释:“我没有!我只是说医师对待病人,就如同父母对待子女一样用心……”
甄凡:“你师弟尚且年幼,难免懵懂,一定是你不跟他解释清楚,才让他有了误会!”
简而言之,小兔子能有什么错!
吴用……吴用简直冤死了。
他颇为大逆不道地举起手,打断了甄凡后续的数落。
“甄先生!别光顾着说我的不是了,你扭头看看,师弟现在估计都跑出药庐大门了!”
甄凡刷地扭头,果然看见对面的椅子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小兔子?早就借着他刚才扭头的功夫溜走了。
甄凡扭头骂还在场的唯一一个弟子:“你就眼睁睁瞧着你师弟跑也不叫我一声!你是不是故意放他走的!”
吴用:“……”
吴用放空自己。
算了,横竖都是要被骂,他已然没有挣扎的必要。
*
容秋风风火火奔回教所,迎接他回家的是满室的食物香气,和支颐坐在小几边的漂亮老婆。
留给自己的灯火、热乎的饭,以及一个喜爱的人。
在容秋还不知道的时候,他俨然已经完成了许多普通人穷尽一生追求的人生目标。
“回来了?”
颜方毓回神,侧首向门口的小兔子露出一个笑。
容秋眼睛亮晶晶的:“嗯!”
食盒盖子自行打开,一盏盏小碟托着团团香气从食盒中飘了出来,在小几上摆开。
颜方毓手肘支在桌沿,懒散地托着下巴。
他的视线隔着奶白色的水汽追随着容秋,从门口一直到他落坐在自己对面。
恍然间,这位向来形单影只的青年仙君,似也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
洗衣、做饭、等人回家。
自己是什么,田螺姑娘吗?
颜方毓也被自己这想法哽住了。
所谓小别胜新婚,容秋已经一个白天没与他见面,便也像初夜了。
他像倒垃圾一样,把今天自己经历的事事无巨细地讲给颜方毓听。
当然,关于要作为参考的“生怀流”话本子容秋一个字都没提,而是重点讲了讲江游偷听他们说话话,以及江潜鳞可能会留在清明当先生的事。
今夜的老婆似有些心不在焉。
容秋连叫了他好几声,颜方毓才懒懒应了。
“我白日里去查了查。”他说,“地底魔宫封印如初,并无泄露迹象,且各处魔族也未见族人失踪的消息。”
师尊和师弟在老家成日腻腻歪歪,吃得白白胖胖;大师兄的寻人事业做得风风火火,娃娃也孵出来了;当年与众人里应外合的魔族圣女也过得十分滋润,似还有子女缘……
颜方毓总结:“如此,卦象虽然不明,但应也没什么大碍。”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也都是让容秋不用那么在意的意思。
古往今来总会有几件大事,老天眷顾的天衍宗弟子也算不出来。
能让“天衍第一”都头疼的清世行动相关自然在其中之一。
卜算不出,对于颜方毓来说,便如同当年那般行事处处受到掣肘。
然而当年即使前路未明,颜方毓也硬要同师兄弟闯上一闯,只是因为这事关师尊性命,他们不得不做。
可此时尚且风平浪静,亲朋好友也无异样,又不知到底是为何事,实在没有什么偏要勉强的必要。
既然天道不叫他知晓,在颜方毓看来,那便是自己不该知晓之事。
——天未降大任,开摆!
容秋知道他万事都仰仗卜算的臭毛病,仿佛也能瞧出他此时心底萌生的撒手不管之意。
“老天爷不管的事,应该有颜哥哥在管!”颜方毓的形象在容秋心里向来蒙着一层神圣的光辉,就见不得他冷眼旁观,“就像那两个兽拐子——”
听见容秋再次旧事重提,攻笑着和他解释:“因果不仅算命,还有运。他们虽然身不背命,但坏事做太多,运就会走背字——因此他们遇上了我,我废了他们的修为,其实也是一种老天注定。”
容秋:“那这回,江潜鳞也是遇到了颜哥哥……!”
颜方毓“嗯”了一声:“可是他那日来时你不是就知道了?他身上未背什么果业,即使吃我一记审判,也顶多只会在床上躺几天。”
“他!”容秋不服气道,“可他——”
“他”了半天,容秋也没“他”出个什么。
他有点气闷地戳着碟上的小包子,在褶皮上戳出几个淌着汁水的小洞。
“我倒还想问你,你与江潜鳞交集不多,怎么对他这么上心?”颜方毓用一种纵容小辈任性胡闹的语气问道,“据我所知,你应该与他那个弟弟更有龃龉才是。”
“唔。”容秋戳包子的动作停下了。
要说起来,比起嘴上没个把门的又骄傲自大性格恶劣的江游,其实江潜鳞确实没做什么。
他纵然是“目中无人”,可若是说好听些,也可以算作是性格淡漠。
书院里人修和异修关系这样紧张,江潜鳞却不像其他人族那样对容秋他们抱有恶意,只是完全无视,简直都可以算作是一种另类的友好了。
“对哦……”容秋有点迷茫地说,“为什么我从来没生过小王八的气,却那么讨厌江泥鳅呢?”
颜方毓笑道:“明明是我在问你,怎么你反而开始问起我来了呢?”
容秋:“……乌乌。”
容秋被说得甚为不好意思。
如果不是他最近与老婆住在一起,脸皮练得厚实了许多,此时兔耳朵都要弹出来被容秋用来包脸了。
“想不通,就不要去想了。”颜方毓很是洒脱地说。
容秋捧着滚烫的脸颊点了点头。
把什么“老天爷”“兽拐子”也一并从脑袋里丢了出去。
可耻地糊弄了一只单纯小白兔,颜方毓并没有任何负罪感,只是将自己的小包子推到容秋面前,换掉了被他戳得千疮百孔的那只。
“快吃吧。”他笑眯眯地说。
第100章
第二日的神识课上, 吱吱果然把那套话本子给带来了。
神识课作为选课指南上排名倒数第二的课程,与排名倒数第一的因果课相比,也就是课上多了个先生的区别。
神识课的先生, 乃是七宗之一的无尽海的领宫, 笛昭。
开学时容秋便被颜方毓领着与其打过照面, 她也是清明书院中知道他有孕的三个外人之一。
最开始时容秋被她读心的能力惊到过, 深觉神修的神奇之处。
随着自己的月份越来越大, 容秋其实也越来越怕她瞧出自己的假孕, 或者是读出自己的心思。
可几节课上下来,笛先生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慈母模样, 容秋便也没有那么提心吊胆了。
倒也不是放心对方不会看出来,大概只是……怕着怕着就习惯了。
神识课的内容主要靠悟。
上课时需抱元守一,以内天地沟通外天地。
至于什么时候算是沟通好了?笛先生的说法也很玄乎:到时候你们自己就明白了。
据说有史以来的神识课上, 确实是有同学沟通成功过的。
其他人问他们,到底什么算是沟通好了?
那几人也都意味深长地回答说:到时候自己就能明白。
无一例外。
不知道他的同学们能不能明白, 反正已上了几节神识课的容秋是一点都不明白。
神识课教所设有特殊的阵法禁制。
虽然当时笛昭和容秋说,那是用以加持神识的阵法, 能让学子们更快沟通内外天地。
但大家的体感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法在神识课教所里使用灵璧。
不能玩灵璧, 对于大部分的新时代学子来说,那日子真是挺无聊的。
再加上笛昭虽然不会管学子们在神识课上做什么, 但有个唯一的要求, 便是不能打扰其他尝试沟通内外天地的同学。
因此你可以自行修炼、写其他课作业,甚至是睡觉, 只要不发出声响都可以。
又或者,是如岁崇山一般能有撑起隔音结界的本事。
此时, 几个兽修就缩在岁崇山撑起的一方隔音结界里,齐刷刷盯着搬仓鼠从颊囊里呕话本子。
她呕完书, 又呕了一大把零食挨个散给他们。
结界里立时响起一大片“咔吧咔吧”嗑瓜子的声音。
“我专门拓印了一份,原稿我自己留着了,这份你们就随便看吧,”吱吱说道,“本想给你们一人拓印一份的,但我想了想,老大家里管得严,猪仔又肯定瞧不上这种意识流的话本,所以还是只拓印一份独独送给兔球吧!”
容秋刚要摸册子,闻言吓了一跳:“不不不!我、我也不要!”
他看这个是要吸取流产以及反客为主的经验的,怎么可能摆在家里让老婆也看到?
“嗯嗯,兔球才不要,他家里也管得严!”岁崇山翻着话本头也不抬地答道。
吱吱:“……哦!”
天牝津凑了上来,笑嘻嘻说道:“不如就放我那儿,弟弟什么时候想看了就来找我呀~”
吱吱在一旁嗤嗤冷笑。
容秋回想了一下吱吱之前概括的话本子内容,觉得很有多次研读的必要,确实可以常去。
“好哦!”他诚心应答道。
“嘻嘻。”天牝津满足了。
他就不来山,可以让山来就他呀!
这话本子还挺长,分成了上中下三册。
于是正好将主人公追求所爱爱而不得离家出走、男二上位强取豪夺黑化囚禁、所爱追悔莫及主人公却心灰意冷累感不爱这三部分剧情分进了不同的册子里。
天牝津只对男二囚禁的那部分感兴趣,便直接从中册开始看。
而容秋觉得在这故事里,流产的部分自己能做的事不多,更在意反客为主的做法,遂只拿了下册。
唯有岁崇山这个傻白甜看书只为看书,老老实实地从头看。
三人正好将三本册子合理瓜分,大家都有美好的阅读体验。
天牝津浸淫下流册子多年,而吱吱带来的这种话本子主要讲的是情情爱爱,所附带的风月描写对他来说实属小儿科。
就如同吱吱所说,天牝津确然十分瞧不上这种意识流的。
因此他也是第一个将中册翻完的。
“这修为境界设置得很不合理啊,”天牝津拎着书册的一角,十分不满地指着其中一段剧情说,“我抓落跑弟弟的时候明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怎么那谁谁来了一个照面就被打趴下了?!”
天牝津发癫道:“我法宝呢?我神功呢??都死哪去啦!!!”
吱吱冷漠:“你别入戏太深。”
然而这些风月描写虽然对天牝津来说过于寡淡无味,但在容秋看来,却都和天书似的。
他皱着眉头仔细研读了半天,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两人正说着话,莫名其妙就开始描写花蕊多么多么娇嫩,花蜜多么多么香甜。
在容秋猜测这种花是不是有什么养胎妙用的时候,剧情又莫名其妙开始拐去大海的波涛有多么汹涌,海上的船只又有多么颠簸了。
容秋迷茫了好大一会儿,想到吱吱之前也说过这是拓印本。
拓印本,那大概难免会有错印的地方吧?
他是只体贴的小兔子,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
因为错印的频率太高,每次错印的部分又很长,容秋可以说是在错印文学的夹缝里找剧情看。
所以他的下册也很快就翻完了。
大抵是被错印的文字代替了太多的剧情,容秋没有完全看明白故事是怎么发展。
但最后俩人不仅和好了,还又生了个孩子,甜甜蜜蜜三口之家,结局很完满。
真是离谱啊……
容秋觉得这本书果然很有参考价值。
见天牝津的中册也看完了,容秋便说要与他交换看看。
旁边正老老实实看上册的岁崇山见了直“啧啧”。
他是个心无杂念的正经人(其他兽修:?),手中册子看得连五分之一都没有。
天牝津看得快,纯粹是因为人太黄了,话本子拍马也赶不上。
他以己度人,便觉得容秋看那么快的原因定也与自己一样。
……果然带兔的都没有不黄的!
天牝津眼神火辣,越瞧容秋越像那种狗男人心中梦寐以求的赛博老婆。
就是那种,清纯中要带着淫|荡,圣洁中要带着下流,青涩的同时又要拥有一种熟透了的气息。
就突出一种梦里什么都有。
天牝津看话本子时兴致缺缺,此时却反而兴奋起来。
他挤到容秋身边,借着袖子遮掩去勾他的手指:“弟弟呀,真的不同哥哥试试吗?”
然而想象中小兔子软软的手指没勾到,天牝津只摸到了一截硬硬且凉凉的东西。
是容秋递来的下册话本书脊。
容秋:“嗯嗯你试试这本。”
天牝津:“……”
天牝津轻轻:“嘁。”
吱吱在旁边嘎嘎直乐。
以己度人,容秋觉得天牝津能看这么快,一定是因为中册也有不少错印的地方。
一翻之下果然如此。
容秋也不太能比较出两册里到底哪本错印得更多,反正也是说着说着话就开始花啊水啊海啊的。
不过毕竟是看了两遍,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出了点门道。
许是这个主人公是个花妖,才会这样时而是朵花,时而又是个人。
于是主人公在原型与人形间来回变化好几次,最后那次大概是化原型化了太长的时间,他就这样猝不及防流产了。
容秋:?好像可行。
之前小药宗长老们数次叮嘱,容秋自从有孕以来便没化过原型。
虽然甄凡昨天也说过,待容秋胎稳之后能行房事,亦能化为兔子原型了,但人形与兔行毕竟体型相差过大,恐也有意外发生,能不化还是不化的好。
但容秋转念又想,花妖原型与人形相差更大,话本中的主人公尚且来来回回折腾了那么多次才流产,他怕是要更多次才能流掉。
可颜方毓又不是傻子,若是看见容秋这样来回化形,肯定是要生出疑心的。
容秋抱着话本思索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天牝津身上。
正百无聊赖扒拉书册的天牝津忽然背毛一竖。
他们海猪仔化为人形后虽然也是长毛的,但毕竟习惯了原型的溜光水滑,每次这种汗毛倒竖的感觉都会让天牝津十分悚然。
容秋举着中册,声音甜甜地问他:“猪仔哥哥呀,这本你看完了吗?”
听了这样的明示,天牝津本该是心花怒放的。
可背上莫名其妙竖起来的汗毛还没平复下去,他下意识只拘谨地点了下头。
容秋笑得更甜了:“那哥哥的寝舍在哪里呀,回头我去找你玩呀。”
说话间,容秋甚至颇带亲近意味地朝天牝津跟前凑了凑。
手上的话本似是没拿稳一般掉在两人之间,书页“哗啦”一下摊开,正好是所爱盛怒之下去男二洞府寻人,一拳将男二锤得差点灰飞烟灭的情节。
天牝津:“……”
天牝津鸡儿冰凉,内心却还是难耐的火热。
一定是巧合吧?毕竟他的弟弟这么柔弱可爱,会有什么坏心眼呢?天牝津在心里说服自己。
权衡之下,天牝津还是谨慎又蠢蠢欲动地多问了一句:“那,弟弟想玩什么?”
容秋指了指面前的书页:“当然是话本上面写的呀。”
少年人手指颀长好看,葱白的指尖上覆着修剪圆润的指甲,泛着一种娇嫩的粉色,似是十分能勾人遐想。
想象这双漂亮的手被人强行扣入指缝、或是难耐地攥紧床单时,会是何等的靡靡光景。
而此时他细细的手指正柔柔点在书页上,白嫩的指腹衬托指下按住的墨字愈黑。
“……的肉身霎时崩解,唯有元神狼狈地逃窜出来。百丈之外,他看见自己放在心尖上的爱侣正倚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脸上的笑容刺得他眼底一阵剧痛……”
天牝津:“…………”
这什么鬼东西,刚刚他翻话本子的时候有这段吗?
那种令天牝津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
像是之前无数次被容秋不动声色地带歪话题,又像是三次跟踪容秋,又吃了三次不轻不重的瘪。
天牝津荤话说得可以,但其他人话就学得一般。
此时他心中生不出能准确描述容秋的句子,只能干巴巴蹦出几个词。
深藏不露。
大智若愚。
扮猪吃虎。
天牝津看看容秋,又看看字里行间死无全尸的男二,又看了看容秋。
那人一双漆黑眼眸秋水含波,湿漉漉的十分诱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海猪仔好色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当个风流鬼对他来说都能算是个褒义词啊!
天牝津心一横,伸手将话本子合上,夹住了容秋还未来及的抽离的手指。
他一把将其按住。
小兔子的手指柔若无骨,天牝津隔着书页拢着它,就好像抽倒木棍、盖下捕雀的簸箕。
他的掌心似乎还能感觉到雀鸟在笼里无助地冲撞。
“这种话本多没意思?”天牝津一下子鼓噪起来,压抑着声音说,“哥哥那里有更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