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弯路
作品:《蓬雀》 “先前我说,我讨厌别人比我运气好,是因为我讨厌这种随机概率,当时我认为这是我有‘人人平等’的这种超前的意识的体现,可后来我细想了一下,那时候我讨厌这种随机,其实和‘平等’意识没太多的关系。如果我真的随机成了一个高女,那么我会什么样,我不太知道。可我想,以我的本性,我最起码在知道了这件事是随机出来‘利我’的时候,并不那么愤恨了,反而会松一口气。”她不加掩饰地说,“我会庆幸还好不是我自己受害,这种庆幸可能会从一定程度上遮盖掉我以为我拥有的那些‘良知’——所以我为什么愤恨?只是因为我自己多么‘思想卓越’多么‘高尚’吗?不是的,还因为我痛恨这种随机使得我没办法确定我就一直都是相对幸运的那个。
“偏偏在现实中,如果以阶级、禀赋做划分,按照从上到下来比对,我还恰好就是相对不幸的那一撮。而我当时还找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说到这里,她轻轻顿了一下,“当然了,如果要讲方法论,那么絮姑娘也知道,我现在只有世界观,没有方法论,可值得一提的是,世界观决定方法论,而我当时就是因为世界观偏移,所以才找错了重点,认准即便在女丁共存时也是阶级矛盾大于等于性别矛盾,从而走了一段时间的弯路。”
伶舟絮应声点头,“那你后来……是怎么发现你自己走了弯路的?”
萧隐顿了顿,“就是在听说了魏华存的事之后。”
“魏华存?”伶舟絮想了下,“你是说那位在衡山开山立派的紫虚元君?”
萧隐:“对,在当时的我看来,她是个地地道道的高女,她生在官宦世家,家里头不说家财万贯,比起我这种一贫如洗还得不断劳作才好勉强维持生计的人明显过得舒坦多了,而且她不光有良好的家境,还有优越的条件能方便她读书认字,甚至就连修仙的天赋她也有,当时我第一次听说她的名讳,就特别愱恨她。”她放下汤碗,望着火堆说,“我心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容器,能容纳所有的运气,那么别人多占了,我也就少拿了。而她显然就是那种多占了便宜的人,甚至于我和她不仅是同性,还是同乡。这是我那时候为数不多听到的和我从地理位置上几乎‘相距不远’的名人,立刻我就恨极了她。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她离我近,她的光芒就会更加刺痛我,让我认识到我和她相比之下我有多么不幸多么不堪。
“我就在想,如果我把她比下去,那是不是就代表我‘胜利’了?我不知道,可只是做了这么个精神胜利的假设,对当时的我来说也已经是很值得手舞足蹈的一件事,为此我开始不断找有关她的资料,试图尽全力拼凑出她完整的人生,然后从中找出我能够比她更优秀的点来聊以慰藉。”说到这里,她低着头轻轻嗤笑出声,“不知道哪个人得知了我的这种行动,那时候就有人笑我:‘自己没那个富贵命就开始搜罗别人的富贵命做白日梦’……这么说的人不知道,我哪里是想给自己捏个白日梦来?我那是想着和魏华存进行雌竞。我是想把她打下去,让自己心理平衡。”
伶舟絮有些愣住了,她显然没想到萧隐有这么多古怪的过往。
“后来呢?”她听见自己低低的问话。
那声音有些小心翼翼,因为伶舟絮觉得萧隐口中的那个“萧隐”,她很陌生,那是一个破坏欲极重、破坏力极强,还很可能会无差别攻击所有她看不惯的女人的人——她对于这样的“萧隐”是惊诧、厌恶甚至是畏惧的,毕竟她知道,如果换到了那个时候她和萧隐结识,那么萧隐恨的人就可能是她,而萧隐的恨还是一种太粘稠太沉重也太激烈的东西,她几乎毫不怀疑,那种恨意会同时毁了萧隐和萧隐所恨的那个人。
所以她有些忐忑。
萧隐也发现了她这些不安,于是偏头看了看她,伶舟絮松了一口气——那双黑沉沉的瞳仁中映出跃动的火光和她的脸,没有怨恨也没有轻蔑,只有冷静、清和,以及一些关心。
还好,她面对的是现在的萧隐。伶舟絮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你接着说吧。”
萧隐接着道:“再后来有人故意和我说,‘你别做那些大梦了,你作为一个女娃娃,生来就是别人家的人,魏华存后来不也是嫁人了吗?’
“而我最想听的就是这种话。”她撑着下巴,看着火上那口热气腾腾的锅,好像从蒸腾的烟雾中真的回到了那个时候,“我那时候本就是奔着和她雌竞,这才使劲搜罗她的消息的,而我还因为认识到了,在丁社,婚姻就是让女人不得不冠夫姓、从夫居、随父姓,方便丁人合法合理压迫女人的一种制度产物,所以我从那时候起就下定决心,我这一生,绝对不要沾丁,也绝对不能和丁的步入婚姻。
“可魏华存沾丁了,还跟丁的成亲了。”她说,“当时我听到了这点几乎内心狂喜,因为我终于找到了我疑似比她更胜一筹的点,毕竟我是单女,丁佺用婚姻制迫害女人,我以为我只要不进入婚姻(保持单身),那么就能幸免于难,所以我强压下喜悦,绷着脸问那个丁的:‘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更以为我这是在给魏华存找补,实际上,我只是想借机让他透露更多消息,我想要进一步咀嚼魏华存的苦难,然后借此获得更多虚假的胜利带来的成就感。
“他不知道,只以为接着说了魏华存的事就会打击我,于是和我说了魏华存的生平,说她家富贵,说她天资聪颖,也说她一心慕玄,不沾红尘,每一句话都让我心中恨得牙痒痒——我恨她比我强,更恨我不是她。
“直到他说到魏华存24岁那年,”萧隐停顿了半天,伶舟絮本来想问“魏华存24岁那年怎么了?”,可她很快就想起来了什么,也顿住了。
咕嘟嘟冒泡的菌菇汤翻腾着水蒸气,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萧隐清朗的声音穿越那一团团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混着白色烟雾的热意飞了过来:
“魏华存她爹,把她强行嫁给了一个丁的,就在她24岁那年,然后魏华存被迫屙了两个丁的,这才和那丁的分居,正式开始修仙,最后在玄门名垂青史。”
伶舟絮沉默。
这个结局很久以前她们就都知道了,只是再次提起时,她们还是都有些默然。
“我一开始不信,抓住那丁的说,‘你敢骗我,我杀了你’,”萧隐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她既然是高女,那么就不会接着走这么崎岖的路,她肯定有更多的选择,那个丁的肯定骗了我,真实情况肯定就是魏华存没有嫁人。一瞬间,火气、怨气和疑虑烧得我肺腑生疼,我抓住那丁的差点揍了他——当然了,后来我还是把他打了,因为他过了一阵,确实伙同那帮狐朋狗友,找到了魏华存被迫嫁人的证据,我当时沉默了许久,最后和牠们狠狠打了一架。”说到这儿,她将右手攥拳,送到伶舟絮跟前,“我打落了那丁的三颗牙,手不小心碰伤了一些,”萧隐用左手指了一个位置,“这里就是当初那一架落下的疤。”
半条月牙形的痕迹围绕在她的右手食指最底下那个指节中央。
伶舟絮轻轻摸了摸那道疤,“疼不疼?”她问萧隐。萧隐摇摇头。早就不疼了。因为年头久,这疤看上去还似乎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只不过那些事她还记忆犹新。
伶舟絮听她继续说:“打架那时候我也感觉到气得自己五脏六腑都针扎似的疼,可这次我并不是出于对魏华存的愱恨才难受了,”萧隐低声说,“我是因为认识到了自己从前有多蠢,这才难受——
“在我想着咀嚼她人苦难,让自己稍微‘好过一些’的时候,丁人在做什么?牠们还在害女;在我侥幸我是单女,就绝不会受害的时候,丁人在做什么?牠们在强迫单女步入婚姻,在强迫女人屙出下一代丁人,然后世世代代,丁丁平等。女人则是牠们看来的繁衍工具,也是牠们毕生的附属品——我那段时间,一直告诉自己,你是底层人,比你更幸运的人,都欠你的,你是底层劳动人民,你还能做单女,这恰恰说明你拥有比她们——比那些阶级比我高、天资比我好、家世背景比我强的女人,拥有更先进的思想、更无瑕的灵魂。可是呢?
“难道我是因为自己是底女,所以就幸免于难的吗?”萧隐反问。
“不是的。”伶舟絮听到自己的回答。
萧隐:“对。不是的。”
“抛开阶级问题,暂且不谈。魏华存和我,都是女人,都有一腔宏图大志,都不想沾丁,可她还是被迫沾丁了——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我之所以能这样顺利的不沾丁,也并不一定就是因为我‘思想卓越’,这还是因为相比于那些被迫沾丁甚至受到丁佺蒙蔽而敌我不分的女人,我更幸运了一些。仅此而已。
“我曾一度认为,我能不沾丁,都是因为我主观能动性强,都是我自己的功劳,都是因为我就是比别人高等,可这种精神胜利法有改善我真实的生活处境吗?没有;
“我那段时间一直觉得,高女也该杀,毕竟高女比我占了更多便宜,比我享用了更多资源,甚至还剥削了我,而且高女有更多的选择权,肯定是高女跟高丁都是同气连枝,都该死。可是呢?”萧隐低声说,“可是魏华存还是因为她的性别所以不但连家产继承权没有她的,甚至连自主权都没有。纵使她阶级再高、天赋再出色,再怎么锦衣玉食,到头来,只凭她不是丁的,她就还是得顺应大流,甚至是不得不低头……所以我该恨的到底是谁?是同样活在丁佺社会的迫害下,但却因为概率所以就比我更优秀的女人,还是那些比我生活条件更优渥的女人?是那些不如我幸运,目不识字,只能日复一日辛苦劳作然后还少挣了那么多钱的女人,还是那些思想上都还在受到丁佺荼害的女人?压在我们身上的重担,到底让哪个群体最终获利?真的是女人真正获利吗?如果是,又为什么魏华存、曹文逸、谢自然这三个高女都照样被人逼着和丁人结婚?只是曹谢两人运气更好,逃出生天,可魏华存就没那么幸运了,深陷泥淖,只此罢了。而一个个女人的陨落,都最后成为了谁的养分,都托举了谁?——显而易见。”
“可这个问题,我竟然从9岁想到了14岁,花了整整5年走弯路,这才终于想得通。”
伶舟絮拍了拍萧隐的手,将头微微依靠在了萧隐的肩头,有些无声的安抚。
萧隐微微叹了一口气,情绪似乎也平复了一些:“在走弯路的那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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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有反思自己有什么不是,看到的一切都是会拿来跟自己比较,发现不如我的,就松一口气,内心对那些被我判定为逊色于我的人事物都不屑一顾,发现超越了我的,即便只有一丝一毫高于我,我也就开始咬牙切齿。这种情况回想起来都荒谬得简直让人难以启齿,可这些都是事实。
“而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发现,我那时之所以那么面目全非,就是因为三点:无能、恐惧和厌女。”
听到这儿,伶舟絮不由去看萧隐的脸。萧隐在她凝望下,伸手给烤得滋滋冒油的松鼠翻了个身,接着说,“无能在我无法准确辨析出问题关键也给不出合适解决办法甚至无法构建出相对一个合理的世界观。
“恐惧在我生怕和丁佺对质也生怕认识到自己的丑恶,这才只敢不断给自己找补,打着‘阶级斗争≥性别战争’的旗号,合理化自己的厌女仇女。”
“什么意思?”伶舟絮顿了顿,追问:“为什么你说自己认准了‘阶级斗争≥性别战争’就属于合理化自己的厌女仇女?”
“因为我看似在把女的和丁的一起打,”她一边往烤肉上撒辣椒面,一边说,“可我那时候最恨的与其说是丁的,不如说是女的,因为我把女的和丁的一起打的底层逻辑,实际上就是:凭什么身为同性,你们比我阶级高?如果我真能认清女丁有别,这性别之分本就赤.裸.裸摆在我们跟前,不容忽视,那么我就会明白性别问题大于等于阶级问题了,不过,也可能这不是因为我真的不明白这些,”萧隐的手顿了一下,伶舟絮知道这大概是因为她在思考,只见她停滞了一下,说,“这也可能是,我当时就是奔着打女人去的,这才笃定阶级问题大于性别问题,毕竟只有这样,那时的我才方便合理化自己对失权的无能为力和恐惧并把这些负面情绪最后也都能甩给其她人——通过抽刀向同类(女人),来缓解当时的我发现自己失权时的生存焦虑。”
“啥????”伶舟絮目瞪口呆,一下坐直了身体。萧隐刚好把烤好了的松鼠拿下来递给她。
她愣愣接过松鼠肉,却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萧隐,目光中带着些始料不及,“你不是女佺主义者吗?”
“我是。”萧隐一边给自己添了几勺菌菇汤,一边接着说,“可就凭我现在成了女佺主义者之一,我就能否决自己从前的厌女仇女吗?显然不是的。因为不论是不是女佺主义者,厌女仇女的情况既然在我身上存在过,那么就不容否认。对自己厌女仇女的过往加以否认,那么就是在自欺欺人。”
“……你不觉得你这么说其实很伤自己的面子吗?”伶舟絮小声问。
她注意到萧隐说话时的神色一直都很平静,好像那些不堪和自己并不相关,她不羞耻也不粉饰,甚至不为当初的自己辩驳——她想,萧隐是真的甚至没有为从前的她自己辩驳。好吧,萧隐说的是事实,可是即便如此,她伤及颜面也是肯定的了,毕竟她这是直接挖了自己的黑历史给别人看,还毫不留情把当初的自己拎出来批判,这种做法在伶舟絮看来不亚于自打脸。她很少见到萧隐这种人。绝大部分她遇到的人,就算草包也要想办法往自己脸上贴金,怎么还有人能这么平和自然地“认错”呢?
“还好。”萧隐吹了吹碗里的汤,“丁佺社会下,没有女人不曾厌女。我也只是说出我的真实过往而已,如果这就算伤了面子,那也是我原本需要承担的后果,毕竟那种‘不光彩’的事,我确实做过。主观上否认我做过的乌糟事,并不会从客观上抹去这件事。
“换句话说,为了面子就自欺欺人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掩饰问题。掩饰问题还容易扩大问题,然后被扩大后的问题,还会反扑回来,致使我引火烧身。所以即便只是从利己的角度看,我也不该想着自欺欺人,”说着,她抿了一口汤,“更何况我现在想救的也不仅仅是自己。
“说起来,我特别愤世愱俗的那段时间,也并不是光想着仇女厌女,在非系统化理论化的大概认识到阶级问题的存在之后,我也经常想,为什么这世上连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平允的标准,都很难真的存在呢?如果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会怎么样?如果我生在一个实现物质财富极大丰富、人民精神境界极大提高、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社会,那么我所面临的一切还会像现在一样乱七八糟吗?而在后来,在得知了魏华存的事,认识到我们(全体女性)现在所面临的主要矛盾是性别战争之后,我也就明确了自己的目标:
“我想建立一个无丁的、全女的社会,让女人们先彻底摆脱性别问题,然后我们再平息阶级问题。最后实现天下大同。”
伶舟絮愣住了,萧隐以前也讨论过她那个全女社会的目标和构想,可是没有一次,她这么完整的把自己的从前、后来和当下和伶舟絮这么铺开了讲。
忽然,萧隐的目光小小动了一下,往下看去,只见一只更短小一些的手正搭在她的手上,伶舟絮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萧隐的手,可她并没有退缩,而是在萧隐的凝注中,和她十指相扣。
“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会说我现在有些自卑吗?”伶舟絮将脑袋轻轻搭回了萧隐肩头旁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