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长夜难明

作品:《俯首称臣

    殷红的烛火摇曳,沈暮白立于厅堂,广袖微扬,衣摆沉沉落地,映得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她的眸光落在那群可疑的、战战兢兢的伙计小二身上,却未发一言。


    陈晞在她身侧,目光缓和坚定,他认定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头,所以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处理肉食的屠夫是谁?”


    三个伙计面面相觑,皆是面如菜色,掺着些白寥寥,哆哆嗦嗦上前,其中一人结巴道。


    “回……回殿下,店里屠宰之事,皆由我们几人一起分工。”


    陈晞的视线沉了下来,三人的肩膀随之抖了一抖,显然都慌乱不已,无从辨别。


    “是因为处理碎块的刀口都十分熟练吗?”沈暮白因为没有参与详细的搜查,她向陈晞问道。


    他微微颔首,沉声道,“正是。由侍卫队勘验过后,能够确定刀功非寻常人所为,而是多年操刀之熟手”,言罢,陈晞继续摩挲着下巴,观察那浑身不自在的三名屠夫,他突然抬手,指的是顶楼方向,声音如雷,“那榻上的尸块,并非来自人身,而是家猪!”


    此言一出,堂内所有人皆是大惊,左看看右看看,议论一片。


    “死猪?”


    “猪儿生得那般可爱,怎么忍心屠之!”


    “什么?!”沈暮白也不置可否,如此混淆视听到底意欲何为。


    陈晞冷然道,看向众人解释道:“从外观而言,猪与人的肌理、组织等极为相似,若非细查,无法分辨,尤其是在昏暗的夜晚。并且家猪尤为普遍,容易取得。那人想要误导我们,于是故布疑阵,欲以假乱真。”


    这时候,陈晞抬眼看向沈暮白的侍卫长陆宁安,他清楚她的用意,于是顺水推舟让她的人来说出更多发现,淡淡道,“阿宁,你来说。”


    陆宁安当即上前,单手抖落一封血书,长长的书信坠地,血迹斑斑,纸上字迹潦草,上面的字都不小,但是密密麻麻。待血书完全展开,触目惊心,他高声道。


    “此物与猪肉碎块均藏于被褥之中,书中皆为女子之名”,陆宁安不忍再说下去,语气低沉了起来,“上头名字,约有百余人。”


    沈暮白上前几步,凝目望去,一眼便见那触目惊心的血字,内心震撼无比。


    夏霞、蔡贵照、方怀君、朱阁思、周莎莎……隔着相当的距离,她那指尖就要落在那血书之上,只见女子姓名一个个娟秀可辨,可每一个之上皆有血红的叉号,由一道道猩红斜杠抹去,如遭刀割,血痕已干,仿若死亡的印记。沈暮白陡然一沉,指尖微微蜷缩,冷意自脊背攀上心头。这打叉的意思她晓得,非死即失踪!血书如一张织满冤屈的罗网,字字斑驳。


    “长媛县以奉女为尊闻名遐迩,怎会发生此等惨剧?”


    沈暮白自言自语,声音虽轻,却藏着无尽的愤怒与悲痛。自幼受教,以为令国女子皆可自持尊严,如今看来,竟是繁华之下藏尽尸骨与数不清的血泪?她瞬间明白过来,又是死掉的猪肉又是血书,该是如何大的冤屈,连地方官老爷都管不了,需要这样直谏当朝皇子?


    陈晞亦是蹙眉,陆宁安低头道,将沈暮白所想也说了出来:“属下以为,此乃亡者家属,泣血控诉。”


    沈暮白内心复杂不已,她既想当面听到那人的状告,可又想保护那人。她想了想,就这么办吧,轻叹道。


    “在令国脚下,是哪个混账,敢这般视人命如草芥?殿下定要杀之剐之!有什么冤屈与我来说!若不愿现身,三日内将所托信物置于茅房暗袋。”


    她深知,茅房那里进出之人众多,既可掩人耳目,又可让密信安全递交,所以才出此下策。


    然而,她未料到,此言刚落,便有人失控了。其中一名屠夫猛地跪倒在陈晞膝前,面色涨红,仿若再也忍受不住,猛然磕头,几乎声泪俱下。


    “求殿下!求殿下!救救长媛县的女子吧!救救我们吧!”


    此话一出,陈晞顿时变色,担忧这名屠夫的现身,会引来杀身之祸。陈晞假装置若罔闻,硬着头皮问了下去。


    “此地女子自给自足,何谈救字?”


    沈暮白亦是神色一变。明明可以三日内告知的,他为何急不可耐要自亮身份?太危险了!自己和陈晞再怎么把话往回拐,也不一定能护得了他!


    她脑海中嗡嗡地闪过先前在马车上和陈晞的高谈阔论,自己还曾骄傲地夸赞此地女子如何独立自主,过得幸福……


    她想了想,只好帮着陈晞一起兜着圈子,“可近年来,长媛县向朝廷从未上报过失踪。”


    年轻的屠夫猛然抬头,面露愤恨。他虽然满身破布粗衣,可眉清目秀。


    “大人有所不知!此地官商勾结,层层遮掩,可怜无辜的女子失踪百余,报了又报,却无人理会!”


    陈晞心里咯噔,来者全盘托出该是报了必死的决心,他的目光深深落在屠夫身上。


    “你方才所言可当真?”


    屠夫的眼眶赤红,喉头滚动几下,最终咬牙吼道,伴着痛苦的呜咽。


    “句句属实!我的妻……也惨遭毒手,我……”


    他的话未尽,忽然门外脚步声急促,掌柜的匆匆地带着一人闯入,正是华青庄的主人——修侑华。


    屠夫转过身,眼神一滞,猛地住口,浑身如僵。


    沈暮白凤眸微敛,察觉不对,沉声道:“继续。殿下在,谁都不敢碰你!”


    屠夫嘴唇翕动,正欲开口,修侑华却已先行一步,挡在他的身前,故意半遮半挡,恭谨朝陈晞行礼,口中道。


    “殿下,修某救驾来迟啊”,他拱手不迭,语速极快,似是唯恐落后半分便要吃亏,“小的方才在路上,已好一顿训斥掌柜的。我华青庄向来清白,竟出了此等事端,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欲置我修侑华于不义!”


    话落,他斜睨屠夫一眼,目光森冷,想要让其闭嘴。屠夫眼皮一垂,不敢对视,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滚烫的视线,整个人徐徐发抖。


    陈晞冷眼旁观,心中已有定论,淡淡开口。


    “既已来了,就坐下。”


    “小的一切全凭殿下安排。”


    修侑华佯作惶恐,连声应是,提袍顺势落座,眼风依旧盯着屠夫,还是那副上位者神兜兜的样子,似笑非笑地道。


    “我说游鹏,你回答殿下呀。你这话头刚开,怎的我来了反倒住口了?莫不是我平日苛待了你们,使你心生怨怼?”


    掌柜的也在一旁附和。


    “是啊,游鹏,你可别忘了修大人的恩德!你那几个妹妹的差事,不都是大人亲自托人找的?”


    两人一唱一和,修侑华摆手。


    “唉,说什么呢!小事小事。”


    “你别怕!不解决我们不会走!”


    陈晞瞪着两人说道,想要极力宽慰游鹏。


    沈暮白凤目骤寒,猛地抬眸,冷冷看向掌柜的和修侑华,她并未立刻说话,眼神却似一柄刀,锋利无比,直直压向他们的心头。


    威胁。这分明是恐吓!


    游鹏身子一僵,沉思着什么,拳头死死握紧,指节发白。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再抬头时,眼中竟浮现一抹死志,像是想好了什么,有种可怕的笃定。


    不好!


    陈晞看到了他眼内的绝望至极。他正要阻止,游鹏然露出一个悲凉的笑,然后放声哈哈哈,说出了最后的请求。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请殿下与大人,为长媛县女子昭雪!让这只有白夜的污糟之地,重见光明!”


    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已经猛地从内袖中抽出一根削尖的锋利的小木棍,直直朝自己脖颈刺去!


    绝绝不已,他的鲜血喷涌而出,溅满地面,光看都能感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


    “不要啊——”


    众人叫喊着。


    沈暮白和陈晞俱是大惊,他们救下了郝有才,却眼睁睁看着游鹏死在了自己面前。众伙计小二哀声哭喊,扑上去死死抱住游鹏的尸身,泣不成声。


    “你怎如此傻——”


    修侑华似乎也愣了一瞬,随即假惺惺地叹息一声,作势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哀叹道。


    “太苦了,实在苦……来人,速速厚葬,先整理尸体,莫污了殿下的眼。”


    沈暮白气极,厉声喝道。


    “修侑华!你还敢装腔作势?”,她一字一句,怒火滔天,“若非你用家人想要挟,他如何至此!”


    堂中骤然一片死寂,众伙计小二惊惧屏息,不敢作声,谁都不敢公开与修家叫板。


    “说!你与此事,到底有何干系?”,沈暮白眉目如刀,盯着修侑华,周身威势迫人,她拦住想拍拍屁股走人的修侑华,“验尸完成之前,你不许走!”


    修侑华脸色微变,但转瞬恢复镇定,装作无辜地向陈晞拱手,拿准了这一女子之话做不的数。


    “殿下明鉴,修某绝不敢有负朝廷——而且这与修某实在无关啊。修家有这么多伙计小二,难道他们生老病死都是我的过错吗?”


    沈暮白冷笑,她看着修侑华的眼,宛如淬了毒的刀刃。


    “你他*的,鬼信啊!女子失踪被害,血书都塞入皇子厢房的褥中了,如何算不得实情?”


    陈晞却忽然伸手,轻轻一拦,示意沈暮白稍安勿躁,她稍稍俯身,他在她耳畔低声道。


    “游鹏身上没有东西。他要给我们的……已经在我们手里了。”


    沈暮白转眸看向地上尚未冷透的尸身,骤然闪过游鹏方才最后一眼的决绝与释然。她攥紧指尖,强忍住情绪,沉声道。


    “阿宁,找仵作将尸首收殓,仔细检查,厚葬游鹏。”


    她转头,带着满眼悲怆,用唇语说出:可这些无辜的人呢?


    陈晞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她的安排,再缓缓吐出他俩才能听到的一字。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