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的周管事依旧得力，今年仍然把府上搞得年味浓却不失品味，整个厅堂亮堂又明快。如今的唐大人可是六部里头风头正盛且在御前都能说得上话的青年郎官，总得讲讲气派格调什么的。


    何况正月里这宅子当中自然会迎来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学生，可不能丢了份。


    唐家官人最近喜事连连，得了两份贴职，每月的俸禄多了许多。于是给下人们过年红包里都额外添了三个月的例钱，外院里的仆从婆子们干活更得劲了。


    踩着申时鼓声回来的舒放舒郎官也没有错过这份豪爽大礼。只是拿了红包却发现小时候点房子的伴儿不见了，便到处问“刘水鸟哪去了”。


    问得何大管家心惊胆战，问得陈大女侠面色漆黑。


    “我还说给她带的稀奇玩意儿呢！跑啦？”他叉着腰站在西苑门口望了望，里面安安静静没什么人，咕哝道，“今年的炮可是南方的，跟咱们之前的不一样！”


    “你小点声行吗我的大爷！”何衍跟在后头连声道，一张脸扭成了苦瓜，“大人病着呢，你别喊成么！”


    “天才刚黑啊，大人睡这么早？”一瞧陈维宁房里黑着，便鸡贼撞了撞他的肩，“哦！我知道了！咱们陈……姨娘这么早就去大人房里了？”


    何衍额头青筋一跳，暴喝一声：“快闭嘴吧！待会要挨揍我可不帮你！”


    内院房中。


    咳嗽的唐家官人在炭盆前烧着橘子皮，一只剥好的熟橘子在他手中冒着热气。


    烤熟的橘子有一股奇特的香味，微微发苦，和记忆中的味道极像。他一开始总说不出来她身上那个味道是什么，像一股橘子香，又混着别的香。


    去年开春公事繁忙，压得他喘不过气。见他总咳嗽，她便烤了橘子剥给他吃，说是止咳。


    连橘子带人翻覆品尝好几番之后，他才晓得，哦，是这个味儿混着一股奶香。


    抹去少女唇角的果汁后他说：“确实止咳。”她气得把手上的炭灰蹭了他一身。他捉着她的手说你再动下试试？然后把人气得夺门而出。


    那双眼中分明是愤怒的，又带着些羞涩，但后来总是慢慢接受了，沉沦时还会主动。


    他以为她是欢喜的，至少那愉悦的神色不像是演的。


    而且她说了喜欢，也是这么做的。


    可她怎么会走呢？


    难道就是不让她出去了那么几日，这丫头就记了仇？还是她早就想走？是的，她的确想走。


    是他想让她离不开自己。


    张青青说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可他捧到跟前的都是最好的，还需要选吗？还需要想吗？他已经退让了，不是吗？她还想怎么样。


    这时，一声清冷柔和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大人，范神医说您得离炭远些。”是陈维宁递来了湿帕擦手，又挪远了那炭盆。


    “嗯。”他半垂着眼，笑意转瞬即逝。


    炭火吡啵作响时，院外响起了鞭炮声。“阿放回来了是吗？怎地不叫他来。”


    陈维宁笑道：“是，带了好些南疆的东西来嚷嚷要给大伙儿分呢！他啊，吵的很，献宝献个没完。我说您在歇息，明儿白日里再来。”


    唐祁拨棱着那柴火：“没人陪他点房子了，这会子难受着呢吧？”


    陈维宁闻言却止了声。犹疑片刻，还是在他身侧半蹲半跪了来，低声道：“大人可是怪我？”当日若是她没松手，那丫头应该走不得的。


    手一停，唐祁抬眼瞧了她：“没有。”


    陈维宁怔然，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又实在说不出什么。他这些日子埋首公事，几乎从不提起那少女，偶尔不着边际说两句，就像方才这样，也是云淡风轻，像是那人不过是个寻常物件。


    但不知怎得，她心下总是不宁。这也许是心虚，那一日刘溪鸰牵了马又带了那么多东西，她怎么会没看见？但她选择看不见，心里巴不得她走的更远。


    等那丫头一走，唐祁回来没见了人，大发雷霆，把个屋子掀了一遍。


    他很少发火，这丫头却经常能气到他。但这次也是怪，只是一个晚上那气却仿佛消了。她不禁好奇，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问何衍，何衍也说大人让随她去，管不着了。


    可她总觉得哪儿哪儿不对，但也说不上来。


    便试探道：“大人若是记挂她，要不我们派人去把她换回来吧？她一个人又没接触过这档子事，什么都不会，没得惹出了事。”


    唐祁神色清淡：“你觉着能出什么事？她又不是第一次出门。”西域没人去过，换成她去也是一样抓瞎。


    陈维宁说：“……说不上。只是此去路远，我是觉得别到时候孙遇良的人没寻着，她自己倒先让人绑了或是什么的，叫人怪担心的！”


    她这三两句心思不难猜，唐祁剥着橘子随口应付：“你不是她师傅么？她的功夫你不晓得？”


    陈维宁脸色稍赧：“小打小闹没什么，真功夫还是不如我的。”


    “我知道。”唐祁说，“她爱去去吧，你不用管。”


    他对这丫头要跑的缘故是十分不解且万分恼怒，这点不假。但对她跑了之后会惹事什么的倒是不担心。这一点眼前人是不会明白的。


    她是他一笔一笔教出来的，做事细致妥帖是她一贯的秉性，何况她连他都能瞒过去，可见脑子也不是那么差。


    如今功夫上了身，沿着官道走，就当出去长长见识吧，最好能吃些苦。玩够了，苦到了自然回得来，听何衍说，她玩得倒是挺欢快。


    沉吟片刻，陈维宁又道：“那孙部的三万兵马……大人的意思是不急了？”


    急。是太子急，而他不觉得这是个好时候。


    眼下他们这边没什么好的条件许给孙遇良。新的官职？有什么用？新的战场，南疆经略数载，却仍无定策，把人弄回来干什么去？还是厚禄？谁掏钱，皇帝吗？


    三万人马，收回来可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何况曹让和西域那边的勾交什么的不弄清楚，就着急把人弄过来，没得成个祸患。


    只是太子要收，那他只得照做。


    到了这儿，唐祁便不欲多说，转而道：“你倒是挺关心她？前日不是还闹得不愉快来着？”


    她温声道：“这样不好吗？毕竟是大人放心上的人，我也不想她有事，更不想大人因她劳神。”


    唐祁眼风一掠，跟前的女郎身着黛蓝紫色相间袄子，内着黑色叠领衫子。一头乌黑的长发用几根简洁的簪子挽成一个垂云髻，只在额边前余出几缕细细的发丝，垂直眸子的模样甚是清丽温婉。


    她身上带着一股清淡的紫鹃香，和协宗堂的龙脑香混在一起倒是挺好闻，让人心神清明。


    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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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他勾了勾唇角：“你这样想也不错。”


    陈维宁抬手试了试他的手背，“大人的手冷，用些姜茶吗？”


    他眸光轻动：“一些吧，苦。”


    二人又说了些府中杂事，譬如例银府库什么的，她如今管着府中事，他手下迎来送往什么的也多半交由她来做。平日里也是辛苦的，唐祁便给她多拨了些钱，又嘱咐她给黄州老家那边也贴补些，若是不放心父亲陈宝，也可接来京中。


    待一番收拾后，已是亥时。“大人要歇了么？”


    唐祁抬眼，女郎再抬眸便是巧笑倩兮。


    他的声色却泛出了冷冽：“掌灯吧，有些文还等着。”说着起身披了件衣。


    一年到头，腊月里最忙，正月依旧忙。如今秦侍郎除了大头抓着不放，鸡零狗碎的都丢给了他，御前本该他去奏报的事情也叫他去，美其名曰放开手脚去做，他难道真的放开手脚去？那不是等着把自己作死？下头的事情更不用提，别的不说，最近光部里财政预算列支的会都不晓得开了多少回，如今还没开出个结果。没看他前几日病着都不敢告假？


    陈维宁一顿，只得应了。


    院中，舒放眼睁睁看着书房的灯亮了来，又目送陈维宁回了西苑。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捅了捅何衍，“嚯，痴男怨女啊……初一大人不抱娇娘，为啥还要埋身国事？”


    “嘘……”隐在暗处的何衍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大人还病着呢。”


    陈维宁一走，舒放痛心疾首，“咱这府上这一堆瓜藤难道只结得了你这一个香的不成？光棍一条条，陈东陈西没媳妇，我也没有，这下大人这屋里瞧着也是劳燕分飞啊。”


    “那可不。”


    “这大年初一的，弄的好寂寞呀！”舒放叹气，“跑了的那个又是个没脑子的。”


    “那可不。”


    “回来年纪一大，也是难找婆家，实在不行也只有咱几个抓阄娶她！”


    何衍倏地回了头：“我刚刚跟你说得话你没听明白？”


    “明白了呀，你说她把大人气死了嘛。”舒放叹道，“不然能叫她滚那么远？大人也真是，至于吗，动这么大气。”


    何衍：“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她没脑子的？”


    他俩原话是：


    -“她跑那么远？”-“嗯。”


    -“大人为这病了？”-“嗯，气的，说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别的他也不敢说。


    “切，就你读书多。”于是掰着指头继续数，“但那哥俩长得没我好，要不我受累把她娶了？回头叫大人给她发配到南疆来！”


    何衍这才回过味来：“你你你喜欢她啊？”


    “喜欢啊。”


    何衍脑门子一紧：“……多喜欢？”


    “这屋里只有她跟我玩得来，我能不喜欢吗！”


    何衍松了口气：“你知道娶她是要干啥吗？”


    “知道啊，拜堂洞房嘛，睡一觉就生唔……”


    何衍一把摁住他：“你最好不要让大人听见任何关于刘水鸟的话，不然你完了！”


    “这么严重吗？她到底干什么捅了天的事？”


    何衍：“跟你说不通！回去了！”


    “那咋办啊，要不十五咱拉大人去求个姻缘转个运？兴许心情能好些？”


    老何：“滚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