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春是官话，奚落古是方言。”方觉夏默了片刻，半晌，道，“若是太后娘娘向殿下下毒真的和裴家有关，殿下……要怎么对待裴小姐？”


    崔珩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你说还能怎么办。”


    心跳声在耳边炸裂开来。裴昭回过神后，小心翼翼地向殿外走去。等回到住所的盥室，对着铜镜时，才发现双唇早就毫无血色。


    但崔珩手中似乎没有实质的证据，指明他的中毒和阿娘有关。


    更何况，他们家和当年的萧贵人没有任何联系。


    不必自乱阵脚。


    沐浴后，裴昭早早地躺在榻上，不过片刻便入了梦。


    梦里裴东野和杨黛在凉亭中喝茶。


    裴东野道：“七殿下比四殿下更有威胁……娘子若要辅佐阿珺，应当早些将他除去。”


    杨黛低头看着茶盏，叹了一口气：“春猎时，我便知七殿下不是寻常人。但若是他登上帝位，只怕……能成为仁君的，只有阿珺。”


    裴东野垂眸片刻，笑道：“娘子说得是。哦，阿昭给七殿下送弓，是娘子的意思？”


    杨黛笑着摇了摇头：“三郎，那是阿昭自己的意思。阿昭为了帮七殿下，和崔珏大吵了一架，谁曾想这七殿下反倒弄伤了阿昭。”


    “七殿下对不起阿昭，她为何送弓道歉？”裴东野不解道。


    梦境散去，模糊的记忆变得愈加清晰。裴昭望着头顶的床帐，只觉得手脚冰凉。


    -


    嘉平十九年，三月。


    麓山围场的桃树林落英缤纷，恍若一团粉云。


    这年的春猎用抓阄的方式分组，裴昭的运气差到了极点，竟抽到了最厌恶的崔珏。她望着手中的短笺，秀眉紧蹙，忍不住唉声叹气。


    裴昀摸着她的发鬓，苦笑道：“阿昭，熬一熬就过去了。”


    裴昭叹道：“阿姐运气真好，正巧和珺哥哥一组。阿姐，你和珺哥哥什么时候——”


    裴昀捏了捏她的脸，看向不远处走来的崔珺，笑着欠身：“见过三殿下。”


    崔珺淡淡一笑：“昀儿不必如此多礼——昭妹妹看上去，遇到了一些难处。”他看着短笺，沉思片刻，宽慰道，“若是昭妹妹不想和五弟一组，不妨和秋荷姑娘换一换，她正因为没和五弟一起闹脾气。”


    裴昭看着远处垂着泪的少女，问：“沈姑娘和谁一组？”


    崔珺道：“七弟……昭妹妹大概未曾见过，是那边缠弓的那位。”


    不远处红棕色的烈马边，衣着素雅的少年正专心地缠着弓。


    少年骑装朴素，但因为容貌昳丽俊美，有种别样的风华，裴昭不由多看了一会。


    “阿昭见到漂亮的人就走不动道了。”裴昀打趣道。


    “我没有！”裴昭立刻移开眼。


    正在这时，崔珏在陆家子弟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手中握着柄描金长弓，语气有些愤愤不平：“长得像个女人似的。哪里漂亮。”


    裴昀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崔珺微微皱眉，碍于身份，只能打圆场岔开话题：“今年怕又是五弟夺得头筹。”


    崔珏哼了一声，笑道：“去年三哥抱病，未能参加，今年可得和三哥好好较量。”说着，看向裴昭，眼睛一弯，“早就听闻裴二小姐长得清水芙蓉。今日，珏哥哥带你拔得头筹，好不好？”


    崔珏生性风流，纵欲过度，纵使用铅粉遮掩提色，裴昭仍旧能看出他眼下的乌青。


    裴昭低声道：“听说沈姑娘想和五殿下一组。”


    崔珏闻言，立刻喊了一声：“秋荷！”


    桃红色骑装的少女抹掉眼泪，跑过来，笑着说：“珏哥哥寻秋荷何事？”


    “秋荷抽到的是谁？”


    沈秋荷犹豫片刻，把短笺递上去。崔珏盯着短笺看了一会，将它缓缓撕碎，随手扔在地上：“秋荷和本宫一起，昭妹妹也和本宫一起。”


    沈秋荷闻言，立刻挽住崔珏的胳膊：“好呀！秋荷最喜欢珏哥哥。”


    “五殿下，这样不合规定。”裴昭有些无语。


    “父皇不会责怪本宫的。”崔珏得意洋洋，声音一冷，“还是说，昭妹妹不想和本宫一组？”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裴昭拉着裴昀的胳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裴昀笑道：“阿昭头一回参加春猎。五殿下这样说她，明年怕是吓得不敢来了。”


    崔珏闻言，换上温和的表情，一边挽着沈秋荷，一边又要去拉她的手。


    裴昭往后退了半步，道：“我不想和五殿下一组。”


    崔珏摊开的手僵在空中，紧紧攥成了拳，一边的裴昀也愣了愣，看着她。


    “为何？”


    “五殿下不喜欢女人。”


    崔珏惊愕了一瞬，笑出了声：“这是什么话？”


    裴昭向少年看去：“五殿下说他长得像个女人似的，分明是瞧不起女人。既瞧不起女人，为何要和女人一组？”她盯着崔珏狭长的眼睛，看见了其中的腾升的怒火，又放缓语气，“而且，我头一回参加春猎，怕是会拖五殿下后腿。”


    崔珏冷冰冰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崔珺和裴昀订婚后，贵妃娘娘也开始为他物色正妃的人选，裴昭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清水的长相不比秋荷的娇艳，但后宫还是百花齐放些好，更何况，裴家又这等煊赫。


    可她一点也不温柔贤惠。


    崔珏眯了眯眼睛，笑道：“既然昭妹妹不喜欢，本宫也没有强迫的道理。只是，七弟年年倒数第一，倒时宣读名次，昭妹妹可要同他一块丢脸了。”说完，一甩袖子，拉着沈秋荷向陆家子弟们走去。


    “倒数第一也没什么的。”裴昀安慰道，“到时候，阿姐和三殿下的猎物，分给你些。”


    裴昭握着手中的弓箭，摇了摇头：“阿姐，我虽是头一回参加春猎，但教我射箭的先生说，我的箭术一点都不差，肯定不会是倒数第一。”


    崔珺笑道：“正是。可不要小瞧我们昭妹妹。春猎要开始了，昭妹妹去熟悉熟悉七弟吧。”


    裴昭立刻向不远处的少年走去。


    柳色低声道：“小姐为何不和五殿下一组？明明五殿下最是受宠，而这个七殿下……听说有时连宫宴都不能来参加。”


    裴昭皱眉道：“柳色，你喜欢五殿下吗？”


    柳色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听说五殿下去年纳的妾，因为不听话，被活活打死……可是，可是小姐出身高贵，五殿下肯定不会对小姐这样。而这七殿下——哎呀，到时候他若是真拿了倒数第一，那小姐，我们是不是丢光了裴丞相的脸。”


    “脸面不是这种小事就丢的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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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昭笑了一声，“等会见七殿下，柳色可千万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柳色挽住她，道：“柳色只与小姐一个人说。”


    裴昭走上前，问候道：“见过七殿下。我和沈姑娘换了换。”


    少年“嗯”了一声，淡漠的凤眼轻飘飘地望着她，接着，开始执弓试拉。


    裴昭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这七殿下的名字，又问道：“敢问七殿下是……”


    “崔珩。”他回道。


    “哪一个珩？”裴昭问。


    “王字旁，一个行。”


    崔珩回完她的话，又不再言语，继续校准他的弓。


    这人的脾气也有些古怪。


    裴昭叹了口气，道：“殿下怎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叫裴昭。日光昭。”


    裴昭无话可说，只好站在原地，看着他拉弓。


    看了一会，发现他的动作不但标准，而且风流倜傥，一看便是射箭的好手。于是想起崔珏的话，忍不住问道：“五殿下说，你每次都是倒数第一。”


    “嗯。”


    语气毫无波澜。


    裴昭撇着嘴，用眼神示意柳色：为什么头一回来春猎，遇到的都是些古里古怪的人物。


    柳色朝她耸了耸肩：小姐，事到如今，只能忍着些。


    裴昭看向他手中乌黑色的长弓。


    这把弓有股说不出的古怪——不单是因为它看上去朴实得有些粗糙。


    “能给我看看殿下的弓吗？”


    崔珩把弓箭递到她手中。


    竟是把二石弓。


    春猎时，大多数世家子弟都会选五石弓，便于在较长的距离中射中猎物。


    二石弓，多半是给初学者使用。


    试拉了一会，裴昭又发现弓弦也有些问题。


    难怪每年都是倒数第一。


    裴昭道：“殿下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她向裴家的营帐走去，朝杨黛道：“阿娘，听说阿父这回带了好多柄弓，最好使的是哪把？”


    杨黛取出一把红漆弓箭，道：“这把叫做破军，是七石弓。阿昭恐怕拉不动。”她放低声音，“娘听说，阿昭不愿意和五殿下一组。现在，阿昭是在为七殿下选弓箭？”


    裴昭点点头，取过破军：“阿娘，有什么不妥么？”


    杨黛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没什么不妥。阿昭确实应该远离五殿下。”又将晃到前面的发丝别到耳后，“一会儿春猎，输赢不重要，玩得开心就好。”


    裴昭走回到原地，把破军往崔珩手里一塞，笑道：“殿下试试这把。”


    崔珩没有推脱，开始试拉。


    弓弦如圆月般张开，松手后，传来弓弦弹动的清脆声。


    柳色一喜，笑道：“原来七殿下的箭术这样好！小姐这回，肯定能拿个不错的名次。”


    崔珩看了眼手中的长弓，没有说话，抬眼看向远处。


    崔珏走了过来，不怀好意地笑道：“七弟这是换了把弓箭？但七弟过去拿倒数第一，恐怕不是弓箭的问题。”


    旁边的陆攀立刻接道：“那是人的问题咯！”


    崔珩平淡道：“嗯。的确是人的问题。”


    裴昭一怔，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表情，冷笑了一声：“五殿下，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