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家眷斩首时正是晴日，围观的百姓把行刑的法场围得密不透风。


    “殿下安排了比以往三倍还多的侍卫，怕是有人会劫法场。”卫铮铮的手牢牢地放在刀把上，绷得青筋凸起，“可这些只是陈刺史的家眷而已。”


    被绑缚到刑场的一共十九人，是刺史陈斯正的双亲、子女、妻妾。有的已经彻底哭不出声，有的像是被吓傻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愣愣地看着。当时他们被从陈府带出时，一个个满身锦绣。现下则是灰头土脸，若不细看他们娇嫩的肌肤，与寻常百姓亦无甚分别。


    崔珩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托着下颌，静静地望着日晷。


    日晷前的周容喊道：“午时二刻已到！”再过一刻钟，便是问斩的时刻，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卫铮铮低声道：“裴小姐，这陈斯正真的会来么？”


    裴昭摇了摇头：“若是自首，早就自首了，哪会等到这种时候……”


    声音越说越低。


    有个衣着朴素的男子，从人群中钻出来，慢慢走上前。


    “下官陈斯正，恳请见晋王殿下一面。”


    陈斯正看上去过得并不好，声音比起在鬼市时低哑不少，身形也更为瘦削。


    围观的百姓一听到这句话，立刻哐哐哐地砸过去，或是菜叶，或是鸡蛋，大骂道：“就是他把赈灾的银两克扣了！”“听说他家的夜壶都要五百两！”


    两名侍卫把陈斯正挟到法场中，从头到脚也都是蛋液和残渣，看上去极是狼狈。


    陈家眷属见他来了，一个个都打起精神呼号。


    “老爷！老爷！你快让晋王开开恩，放了我们！”


    “爹！”陈家的小儿子喊道，“爹你快让他们放了我！”


    陈斯正不为所动，只是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朗声道：“殿下，下官有一事想要禀报。”


    “请讲。”


    “殿下，事关大周皇族，恐怕……无法让他人知晓。”陈斯正神情严肃。


    “刺史有话直说，若是有不妥之处，本王自会处理好后果。”崔珩面无表情，“本王给你一盏茶的功夫。”


    陈斯正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殿下，事关皇室兴衰，下官……实在无法说出口。”他将信笺高高举起，“下官已将之写在信中，恳请殿下，谨慎处理！”


    事关皇族，在场的官员都开始交头接耳，场下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


    崔珩缓缓站起身，抽出佩剑，剑穗上的血色宝石晃动不止，折射出璀璨的光晕，“本王方才是不是说过，有话直说。”


    陈斯正扔掉信笺，骤然道：“动手！”


    原先押解他的两名侍卫一跃而起，兵分二路，向崔珩刺去。


    “崔韫晖！”裴昭惊叫道。


    下一刻，眼前的桌案被从天而降的长剑劈作两半。


    三道黑影携着银光逼近，卫铮铮把她护在身后，不过片刻，剑锋便割开一名刺客的脖颈，血花蓬勃喷洒，其余二人见了，皆退后一步，转身向王萼奔去。


    “看上去门派不同，但其实，都是大内剑法。”卫铮铮瞥了一眼手臂上的血痕，“宫里的人。”她凝神观察起局势，“而且看上去，是奔着殿下与王长史来的。我们应当安全。”


    裴昭朝崔珩看去，他被卫婴和侍卫护在身后。冷白的脸上沾染血迹，显得妖艳异常。


    许久，他察觉到目光，隔着刀山血海，望了回来。


    裴昭移开视线。


    “陈斯正也是大内剑法。”卫铮铮皱起眉头，“真没想到，他的武功竟这样好。”


    在数名刺客的围攻下，护着王萼的侍卫只剩下银灯和金烛。不过片刻，银灯的腹部便中了一剑。剑柄擦着王萼的腰间过去，将蹀躞上的红绳挑断，玉佩碎了一地。


    “卫姑娘，你去帮王长史。”


    法场上还存活的刺客共六名，有三名都在王萼身边。


    卫铮铮漠然地摇头：“裴小姐，我只要确保你的安危。”


    银灯又中了一剑，在跌倒前，将手中的剑掷了出去。一名刺客被他牢牢钉在柱上。


    王萼从金烛的庇护下跑出来，把银灯拖到一边。另一名刺客见有机可乘，立刻向王萼扑去。


    “把我带到殿下身边，然后去帮他。”裴昭冷声道，“立刻。”


    卫铮铮犹豫片刻，护着她跃进侍卫守护的内圈，折身施展轻功向王萼跃去，身如轻燕般灵巧敏捷。


    她紧紧盯着卫铮铮的背影。


    “裴小姐就这样担心王长史？”青年语气含笑。


    直到卫铮铮和金烛合力扑杀掉最后一名刺客时，裴昭才转过头道：“殿下是在盼着子实死吗？”


    崔珩瞥了她一眼，眼中带着蔑然的笑意：“王长史死不死，关本王何事。”


    围攻崔珩的刺客，如今只剩下陈斯正一人。陈斯正寡不敌众，不再试图刺杀，转向突围逃生。但刚刚跳上屋檐，便被长剑贯穿，直直地落下来，在地上抽动不已。


    不过一刻钟，法场已是血流成河，满地横死的刺客。


    裴昭刚想向王萼走去，手腕被一股蛮力狠狠地攥住。


    崔珩含笑道：“裴小姐，就这么迫不及待见他么。”冷白的手指一寸寸上移，握住她的手臂，猛地一扯，拉近了二人的距离。裴昭不得不仰起脸看他。


    冷白的脸上沾着飞溅的血滴，绮丽得有些可怕。


    他垂睫细细地端详她。过了一会，问道：“口脂怎么换了个颜色？是裴小姐自己买的么？”


    啊？这种场合，问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裴昭气道：“口脂不是我买的，难不成殿下买的？管天管地又管别人买什么口脂了？”


    崔珩轻轻一笑，松开手：“本王没有这个意思。”


    不是别人买的就好。


    法场外圈，围观的百姓已逃了大半，只有胆大的还在远远望着。周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低声道：“殿下，午时三刻已过，陈家的家眷们——”


    “杀了吧。”


    “……是。下官这就吩咐动刑。”


    裴昭怔怔地望着他。


    崔珩低眸看了她一眼，道：“裴小姐不会以为，这次来的，真的是陈斯正吧？”


    陈斯正作为文官，武功好得和数名侍卫打得不分上下，的确可疑。但裴昭现在不关心这个，见手被放开，连忙向卫铮铮走去。


    没有新的伤痕。


    裴昭松了一口气，道：“卫姑娘没事就好。银灯他——”


    “他腹部中剑，有些严重，送到医馆了。”


    裴昭抿了抿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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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实，你怎么样？”


    “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王萼轻声道。


    “王长史只用谢我们姑娘。若不是她，我可不会救。”卫铮铮面无表情。


    金烛怔了怔，半晌，道：“卫姑娘，怎么说这种话！”


    明明两日前，他们还在一起把酒言欢。


    “卫姑娘要护得是阿熙的安危。”王萼淡淡一笑，打起圆场，“某自然知晓。”


    另一边，卫婴正向崔珩禀报“陈斯正”的状况。扮成“陈斯正”刺客，失血太多，恐怕难活。


    等他禀报完，崔珩都没有回话，便悄悄抬起眼，观察神色。


    漂亮的眼睛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死潭。


    “陈斯正”虽然已死，但还是能从尸身上挖出不少线索。卫婴自我宽慰。


    但下一刻，这样的念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握着剑柄的手青筋紧绷，指骨泛白。


    不久前愈合的割伤，此时再度绽开，血液将银白色的剑穗染红，滑到红色的宝石上。


    卫婴大气也不敢出，顺着他看的地方望去，那边的四个人围在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


    下一刻，卫铮铮跟着王萼和金烛消失在人群中。


    但好在裴小姐没有离开，转身向他们走来。


    “殿下有没有受伤？”她问。


    银剑往鞘里一撞，发出清脆的“哐当”声。崔珩没有理她，转身向马车走去。


    卫婴求救般地挤眉弄眼，低声道：“裴小姐，你去看看殿下。”


    裴昭点点头，跟了上去，但慢了一步。厚重的车帷垂下去，把两人隔开来，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迟疑了一会，裴昭掀开车帷，目光落在沾满血的手帕上。


    看上去有些狼狈，脸上沾着血迹，手里也淌着血。


    崔珩连眼睛都没有抬，只是用手帕拭去脸上的血迹。


    裴昭坐在他身边，低声问道：“殿下，方郎中呢？”


    “他有事不在。”


    “药在哪里？”


    他踢了一脚底下的多宝柜，柜子弹开后，露出里面的瓶罐和纱布。


    裴昭弯下腰端详起不同的药瓶，上面没有标注，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一瓶是金创药。


    “最左边的。”他垂眸看着她。


    裴昭重新坐回位置上：“殿下，把手摊开。”


    他慢慢地摊开了手。


    裴昭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这伤口横贯整个掌心，有的地方已经结痂，有的地方血流不止，看着极是骇人。


    但真的有人会把他伤成这样？


    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弄的。


    裴昭将手拉到自己膝上，先擦拭掉了血迹，又慢慢涂上了一层金疮药，最后用纱布一圈圈裹上，最后按了按，感觉松紧正好：“痛不痛？”


    他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车帷因风轻轻晃动，底下的吊坠敲在车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点想问清楚这伤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估计这人还是会说什么“裴小姐似乎管得有些宽”。


    裴昭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开口，谁知崔珩这时抽回了手，漠然地望着她，眼底晦暗不明。


    “裴小姐，你是想去陪王长史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