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厚云层在山巅之上滚滚涌动，若在霞光万丈的日子里，定然是一副橘金色的浪漫画卷。然而此刻，日光被天边浓雾层层遮掩，倒显得乌压压拥挤在上空的浓云晦暗无光，平添了几分泰山压顶的沉郁之感。


    而那云雾似乎仍嫌气氛不够凝重，还从自己身上撕扯下了大片大片的飞雪，沸沸扬扬朝着人间大地抛洒而去。直至凡尘中的房屋、田野、山峦为雪色所覆盖，万物归于冷寂苍茫，那雪势才转为缓缓飘落的悠然无害。


    神庙前庭的池塘边，太乙真人捧起散发着香甜热气的金阳奶黄碗，舒展身体歪在紫霞琉璃盏花藤编织而成的玉色躺椅上，半睁半眯着眼，对身旁脸色焦急来回踱步的小灵詝懒洋洋道：“詝啊，你就别着急了。这雪来得忽然，你哪里预料得到？要是那些凡人被雪冻坏了，也是命中应有此劫。”


    灵詝本就因心中牵挂着山下的小伙伴们而心急如焚，此刻一听了他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话，更是不由恼火，停下了急得团团转的步子，叉腰在他躺椅旁对其怒目而视：“您倒是混不在乎！还说自己是什么神仙呢，哪有神仙是这个样子的？——吃得比白虎都多，却对凡人毫无悲悯之心！”


    她是真不明白太乙真人是怎么能这般优哉游哉地饮露赏雪的，他虽没面对面见过自己的小伙伴们，可这些日子以来他日日用神识伴随自己下山，理应感受出了他们有多可爱——虽然都是不及自己聪慧的笨蛋，却会日日笨拙地用树枝划地，自觉复习学过的知识；虽然家中都很贫苦，却会笨拙地回报自己，将最好吃的果子留给自己，把最大的猎物烤给自己吃……


    一日日相处的美好画面在眼前流转而过，灵詝一想起小伙伴们给她描述过的冬天会冻死多少人，心就情不自禁地揪了起来。虽然大师傅给他们的丹药能保他们不受伤病之苦，可那是针对因与自己来往而留下的伤势的。至于这场大雪所致使的伤寒，则并不会受其保佑……


    捂着自己揪疼的心口，再看看仍旧有一口没一口吃着零嘴的太乙真人，灵詝着实不理解也曾和她一同见过这些事的他为何竟能无动于衷。


    只是她搞不懂太乙真人的不在意，太乙真人却也搞不懂她的在意。听了这几句指责之后，他不痛不痒地耸耸肩，甚至带着几分自得与嘲弄地理直气壮道：“本座是靠自己修行得道长生的仙，又不是靠收凡人香火才勉强苟活的神。既然我未曾收他们香火，那就也不曾欠下他们因果，又何必为他们牵肠挂肚？”


    灵詝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早发觉了他总是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嫌弃凡人庸碌肮脏，截然不同于大师傅、二师傅对于凡人的平易近人。饶是如此，她也只当他是从未接触过凡人才看似淡漠。可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意识到，他何止是淡漠，分明是天性中只在乎自己的冷漠自私！


    但小孩还不懂大人间话不投机半句多的规则，爱恨分明的性子叫她无法忍受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神仙，当即拧起眉头，叉着腰扬声反驳道：“好呀，您不欠他们的是吗？那上上个月周家两姐妹送的烤鸡，上个月吴家妹妹送的络子，这个月郑家弟弟送的小饼，还有前几日王家姐姐送的新铅笔……您倒是都还给人家呀！”


    “吃着人家、用着人家的，您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自己不欠人家。这话说出口，您自己不觉得害臊吗？！”


    “你！——”太乙真人不料自己分明是好心劝慰这孩子，最后竟被她抢白一顿，还当真抓着了自己话语中的漏洞。一时间有心驳斥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那些吃的早都下肚了，他总不能从肚子里给她掏出来。络子和铅笔倒是还在，可也早用久了。


    哼，他早就看出这孩子不像初见时那般乖巧听话，竟未料到她还会如此忤逆师长！可恶，这么能说会道，怎么平日里牧和嫦娥跟她说话时，她就只知道乖乖听话？！果然就不该叫她和凡人多接触，定是被这些山野村夫家的野孩子给教坏了！


    含着堆积了一段时日的委屈，加上此时好心不得好报的恼怒，他挑眉斜眼，不再压抑自己数日来为拉拢未来徒弟而刻意收敛起的桀骜性子，张口就欲冷笑说“那么几个破东西值几个钱？大不了来日我用块好料子给他们收尸”云云。


    但早就跟在嫦娥身边学得了几分争辩技巧的灵詝才不会给他反驳自己的机会，才见他张了嘴，就又是一顿抢白：“好呀，您觉得凡人和您没关系，所以您不用去管他们的死活。那我还觉得我也和阐教没什么关系呢，那是不是来日我也不必以阐教弟子的名义下山，更不用作为阐教弟子去参与量劫？！”


    太乙真人对她不乖巧的本性早有不喜，她还对他要自己替他渡劫的算计早有不满呢！就算是对她有化形之恩的大师傅，都会每次将涉及她的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以后，再叫她自己为自己负责做决定。可这个太乙真人，本领没有多少，想得倒是美，张口闭口说一句“秉承天道”就要忽悠她为他出生入死……


    她就想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他们阐教弟子不被天道束缚了自由就无比重要，凭什么凡人受生老病死之苦还要在红尘中备受折磨就是无关紧要之事？


    她不理解，更觉得不公平！


    她自己有心入劫力战群雄赚取功德是一回事，可要是让她为这样毫无悲悯之心的教派当马前卒……


    她！不！愿！意！


    梗着脖子，灵詝毫不示弱地和震怒起身的太乙真人对视，目光冷冽又明亮，似以无尽肃杀之意涤荡万物的寒泉，又如以无穷刚烈之象燃烧天地的红日。


    在她对面，太乙真人含怒而起，却是已经懒得和她徒作争辩了——洪荒之中，实力为尊。


    既然她对他有这诸多不满，他索性就叫她亲自领教领教自己的本事，免得她总以为自己打不过嫦娥，就连她这刚化形的珠子都收拾不了了！就算不为自己，单单为了教中的渡劫大策，也绝不能叫她再如此桀骜难驯！


    至于嫦娥会不会为灵詝出头……


    呵，太乙真人唇角微勾，噙着一丝微妙的笑，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面前怒视自己的孩子身上，盛满了小人得志的猖狂——谁叫你这孩子自己作死，为了几个凡人就把嫦娥支出去，让她去找你的什么竹师姨琢磨能给凡人御寒的屋子……


    不靠仙法做个能御寒的新屋子可没那么快，等她带着新屋子赶回来，你早就被为师收拾服帖带回昆仑山了！


    怀揣着抓回孽徒一天揍三顿的美好愿景，太乙真人一伸手，将九龙神火罩自豹皮囊中唤出，祭在空中对准灵詝：“当真是目无尊长！你此时乖乖与我回山，为师还可既往不咎！要是你执迷不悟，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为了有徒弟替自己渡劫，他当然不会一气之下拿剑砍了她。可她又没习得嫦娥那至阴的太阴水华之力，光是这九龙神火罩中远胜于慈航法术之威的三昧真火，就够她好受的了！


    灵詝也没想到这人竟翻脸如此快，不过是几句言语争辩，竟忽然就拿出个大罩子来罩自己！


    忌惮地望着那罩中熊熊烈火间隐约游动的火龙，她心生熟悉喜爱之余，刺面而来的隐痛更是叫她感受到了极具震慑力的威压，恍若这几条火龙顷刻间就能将自己焚烧殆尽，连一颗灵珠子的原形都不给自己留下。


    牢牢拦住身后欲上前护持自己的白猿和白虎，她目光又惊又怒，质问道：“你就不怕我大师傅去找你麻烦？！她一定会救我的！”


    瞧这人此刻面无表情的冷漠样子，灵詝是不指望他还能对自己有几分疼惜了。可大师傅只是出门了，又不是法力全无了，他难道就不担心大师傅回来之后怎么办？！


    孰料，太乙真人倒好似就等着她问这句话呢，闻言嗤笑一声，微微抬起下巴，斜睨着她，慢条斯理地道：“那可就太好了，我谨代表昆仑山阐教玉虚宫上下千万门人欢迎她的到来。”


    玉虚宫有师尊在，难道竟还拿不下一个区区嫦娥？


    嘲弄一笑，眸色一深，他张开五指，就要催动九龙神火罩向灵詝和那两只孽畜罩去！


    就在这时，一道碧色身影闪身挡在了灵詝面前。


    九龙神火罩倏然在半空中停下，于风中掠过的火花飞溅出点点火星，徐徐落在庭中苍茫雪色上，洇出狼狈的痕迹。


    俯视着骤然出现的牧，太乙真人缓缓眯起了眼睛。


    他沉声问她：“连你也要拦我吗？”


    “你调教妖兽有一手，只要你乖觉随我回金光洞当个看坐骑的侍婢，我也不会为难你。”


    横臂拦住被他刺激得越发激动的灵詝，牧仰起头，目光扫过法宝之内张牙舞爪气势汹汹的九条火龙，扫过青莲之上衣袂飘飞气势清冽的太乙真人，将他第一次展现在自己面前的仙人赫赫之威看在眼中，轻声喟叹道：“还真是阐教高人啊……”


    在太乙真人隐含威胁的视线下，她淡淡一笑，破空之声陡然响起，却是一条鞭子被她召出后，信手甩了一下。


    颇为感怀地捏了捏当年陪自己驾驭千万妖兽的老伙计，牧抬眸看向太乙真人：“人族首领牧，愿领教阐教太乙真人高招。”


    ……


    “三年！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


    铺满了厚厚几层月桂花的地面上，一道玉团似的身影蹲在上面，全靠两条后腿支撑着身子的重量。


    玉兔短短的两只小爪子艰难地抓着杵臼，一下一下狠狠往下捶。


    看上去，不像在捣药，倒像是在揍人。


    嫦娥蹑手蹑脚走进广寒宫，就瞧见玉兔这幅充满怨气的背影。她心虚地停住了脚步，连呼吸都屏住了。


    沉浸在怨念中的玉兔果然没发现她回来了，嘴上还骂骂咧咧什么“没良心”“骗人精”，痛数着她丢下自己一个人下凡完的恶行。


    双手环抱胸前，嫦娥静静听它骂了半天，才终于轻咳出声。


    “自己下凡——”


    “嗯？”


    正骂着，就听到熟悉的声音，玉兔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那道可恨的身影就站在身后。


    一双眼睛变得血红，玉兔狠狠扔下杵臼，站直身子，双手叉腰，喝问道：“你还知道回来？！”


    嫦娥微笑：“要不是回来这一趟，我还不知道，你背后竟然都是这么骂我的。”


    被抓了个现行，玉兔气短一瞬，然而很快支棱起来，两只长耳都竖了起来，仰着脸理直气壮道：“你在凡间都玩儿疯了，还管我怎么骂你？”


    “我那是办正事！”嫦娥也叉起腰，垂头看向地上的兔子，义正言辞道，“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正事？”玉兔冷笑一声，“你嘴巴一张就说自己是正事，我怎么没看到？”


    “不信？”嫦娥挺起了胸膛，“不信你就满天庭打听打听去，我可是领了天庭的差事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 ！”


    玉兔叉腰：“我没看见！”


    嫦娥叉腰：“你成天在宫里捣药，都不出去走走，你当然看不见啊！”


    “那有本事让我出去呀！”


    “出去就——”


    嫦娥猛地刹车，狐疑地打量玉兔：“嗯？”


    玉兔叉着腰，凶巴巴反问：“看什么看？”


    “我说，”嫦娥双手又抱回胸前，眯起双眼，“你故意和我吵架，不会就是想激我带你下凡吧？”


    “怎么会！”玉兔捡起地上的杵臼，慌慌张张背过身去捣药，“我才没想那么多呢！就是想单纯骂骂你！”


    “呵，”嫦娥嘴角噙着丝冷笑，绕过去看玉兔的神情。


    “……”


    玉兔默默转了身子。


    嫦娥锲而不舍，再往它面前绕。


    “……”


    玉兔又默默转了身子。


    嫦娥锲而不舍，再……


    “好啦！”崩溃地再次甩开杵臼，玉兔大声嚷道，“我承认啦！我就是想让你带我下凡！”


    它一屁股坐在地上，激起满地月桂花瓣震了一震。


    “你都下凡这么久了，凡间肯定很好玩，”玉兔随意捡了瓣月桂花在手中撕着，气哼哼道，“好歹也一起过了这么久日子，有好玩的，你就忘了人家！”


    “哎呀！”嫦娥也坐到地上，闻言伸手过去揉了揉它毛茸茸软乎乎的小脑袋，笑道，“我真的是下凡去办正事啦！”


    玉兔大大的眼睛泪汪汪看向她：“那你办正事，就不能带上我吗？”


    说着，它又跳到舂桶边，举起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舂桶，摇摇晃晃捧到嫦娥面前。


    “你让我捣药，我都捣了，你看！”


    嫦娥被它一副“我好乖，你都不疼我”的语气说得也不觉愧疚，自己重生以来就忙于奔波，几次上天时回宫，也只是顺带嘱咐玉兔捣药。


    这么一看，确实很是慢待了它。


    就是末法时代的资本家，好歹也得给打工人放个假呢。


    想起前世末法大劫时早早就陷入沉睡的玉兔，她把舂桶放到一边，双手抱起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玉兔，拥在自己怀里，揉着它的脑袋，温声道：“我知道我们兔兔最棒了，兔兔最好了！”


    “别气啦，我今天来，就是带你下凡的，”她低下头，去看玉兔的脸色，眼眸中盛着盈盈笑意，“我也很想我们兔兔！”


    “真的？”玉兔喜得在她膝盖上站起了身，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


    “你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


    黑眼珠转了几圈，玉兔又确认道：“也不是要把我带到凡间，把我关在屋子里，让我一直捣药？”


    “你这话说的！”嫦娥无奈地用指头轻轻点了点它的小脑瓜，“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就是当日让你试着学捣药，我也没强逼着你日日捣药，不得自由呀！”


    她左右看看，叹口气道：“不让你出广寒宫是怕我不在时你被人欺负了，可不是要限制你自由。”


    玉兔现在连人形都化不出，而她这个靠山重生以来也就只和慈航真刀真枪打过架，其余人都不知道她的武力值，现在在天庭众仙的认知中顶多是能言善辩了些，哪里能在一众妖性未消的神仙中护得住它？


    就怕一个不错眼，再见到它，面前就剩一堆散发着红烧兔肉香气的骨头了！


    那时候就算说“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又有什么用呢？


    叹口气，嫦娥继续说自己的打算：“现在我带着你下凡，正好也带你修炼修炼，咱们先把修为提升上来，之后也就放心你自己出门了。”


    然而玉兔却犹豫了起来：“咱们都下凡了，没人看管广寒宫，可怎么办？”


    “广寒宫有什么可看管的？”嫦娥耸耸肩，“咱们也没什么东西，就是有人想来偷东西，也没的可偷。”


    “不过……”想到说不定有人会暗中来此下手段给她使绊子，略略沉吟，嫦娥笑道，“放心吧，我会布置些阵法，若有万一，咱们在下界也能及时知道。”


    要是有人鬼鬼祟祟摸进来行不法之事……


    嫦娥眼波微转，眸中闪过期待之色。


    ……


    轻薄的素纱在晴空中飘扬而过，碧色波涛映衬下，仿若寒夜里落下的一抹月色，于无边沉寂清冷之中摇摇坠下，逐风之时倾泻出若有似无的温润，随波之际流荡起若隐若现的光泽。


    不知不觉间，就蔓延向了远方，于无声无息间拢住了一方天地。


    那一阵肃杀剑气，便是在这时，撞上了这片月色。


    “嗡——”


    碧波在下方激荡出一阵又一阵的潮汐声，似乎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是嫦娥还是太乙真人耳畔，都响起了一道无声的嗡鸣。


    ——是剑气与月色的撞击。


    嫦娥清眸微抬，遥遥望向瞳孔倏然紧缩的太乙真人，脸上含笑，无声地启唇道：“且看是你的剑多，还是我的月无边吧。”


    太乙真人脸色阴沉，却仍旧不愿认输。


    双目凝起，气沉丹田冷静下来后，他细细思索着嫦娥适才的招式，判断她会以这片月色试探出自己每一把剑攻势的真切与强弱后，再自月色中化出对应的素练，尔后一剑一缎进行一对一的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