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大理寺

作品:《宵分行

    的确是真的,这些并不是空穴来风的传闻。


    离开襄平之前,陈弘滔曾将一封书信交到他的手上,让他呈到陈弘勉面前。


    那不是一封简单的书信,是一份请罪文书。


    陈弘滔在文书中写明了那两封来自襄平的质问信的来由,阐明了前因后果,他说怪他识人不清引狼入室险些酿成大错,不论兄长怎样责罚自己都可以,只一点,求兄长看在朱氏为陈家添了子嗣的份上饶朱氏一死。


    陈弘勉命典让将这封请罪文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念了出来,问众卿如何看。百官中有人沉默,有人直言襄平王言辞恳切已经知错便该允其所求,有人驳斥说朱氏乃是红颜祸水若留下活口保不齐还会闹出什么不好看不好听的事情有损添加颜面。


    对该如何处置朱氏的争议声很大,就像当初对于是否该让十六岁的陈弘滔离京就藩一事的争议那样。


    对处在风口浪尖的人,争议从来不会消散,只会在适当的时候消失,又在适当的时候出现。


    陈弘勉没有急着下决定,在听完几位大臣的意见之后,陈弘勉将他和御史中丞祝梅山给留了下来,问他二人此事该如何决断。


    他与祝梅山的意见一致:朱氏必须死。


    陈弘勉听了他二人的意见沉默了很久,没有再同他们多说什么就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后来的陈弘勉具体下了什么密令他不清楚,只是,从陈媛蓁的态度不难猜出,陈弘勉应是听取了他和祝梅山的意见的。


    面前郭传升和吕道铭的面色有着少见的严肃,周荃珝忍不住问:“你们在想什么?”


    “乐燊。”郭传升怔怔道,“你说圣上对自家兄弟和弟妹都能如此绝情,那,对其余的人呢?”


    “比如?”


    “比如你。”


    “我?”周荃珝忽然笑了一声,“你是在担心我?”


    “是。”郭传升的面色十分凝重,“你在司隶台当差,心中有鬼的那些人各个都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将你除之而后快。圣上如今得依仗着你,他需要你出面帮他对付他想对付的人,所以偶尔会帮你撑撑腰。若是圣上哪一日改了对你的态度,你……”


    “度淳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乐燊你想过没有,司隶台就是圣上的一把刀,持刀之人是圣上,你只是一块磨刀石。有朝一日若持刀之人欲换新的磨刀石,你当如何?”


    “难为你二人能为我考虑这么多。”周荃珝将剩了两块的芙蓉糕往对面推了推,“可做磨刀石的人很多,圣上最后选了我想必自有一番思量。”


    “作为磨刀石,我的本分就是用心打磨司隶台这把刀。如此,圣上才会用得趁手。别的,都不是作为磨刀石的我该考虑的。”


    周荃珝说的也有道理,他们担心的那些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情,既然还没发生,那就说明也有可能不会发生。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值得担心的。


    伸手拿过一块芙蓉糕吃进嘴里,刚嚼了一下吕道铭的嘴巴就抿起来了。郭传升看得疑惑,将最后一块糕扔进嘴里,下一刻,忍不住问:“乐燊,你的口味什么时候变了?”


    “怎么?”周荃珝略有些疑惑。


    “我记得你只喜欢吃酸甜适中的东西,这糕未免也太甜了些吧……”


    -


    “大人,卑职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


    大理寺,司直杜厚华脚步匆匆地迈进陈会戎的值房,将新收到的飞鸽传书递到陈会戎案前。


    “我们的人在驼城已经等了一个月了,按理来说,上个月末会有人进铺子查账的,可我们的人一直等到现在都没等到人。会不会……对方已经发现了我们,逃了?”


    “衷夷,你看呢?”陈会戎将书信看完,面上无惊无怒。


    “依属下之见,不会。”徐衷夷摇了摇头,“首先,铺子的主人一定不知道我们会找到驼城,更不可能知道我们会在哪一日抵达驼城。”


    “再者,我和亭云抵达驼城之后并未在第一时间打听高凭,我们先隐入了当地,花了一段时间将驼城和周遭情况了解清楚之后才以高凭的名字为引线打听到那个绸缎庄的。”


    “还有就是,我们从周遭百姓口中得知的消息与我们从绸缎庄新管事口中得知的一致,由此可断定,那个新管事说的理应是真的,他的确不知道铺子的东家是谁。”


    严卜分析的也有道理。


    见陈会戎听了始终沉吟不语,杜厚华忍不住问:“衷夷,你真的没记错,那新管事说的当是每月的月末都会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到铺子里查账收账吗?”


    “没记错。”


    “这就奇怪了。”


    是挺奇怪的。


    在榆林驼城那一带,的确有人听过高凭这个名字。


    那是一家绸缎庄,其管事说在自己接手之前负责管理庄铺的就是高凭,也说高凭离开庄铺的理由是要去见见盛京的繁华。这一点,与李绮姗说的能对上。


    问起铺子的东家,新管事却说不清楚,只说每月的月末都会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到铺子里查账收账。


    严卜和亭云是打着要找铺子的东家做生意的幌子去打听的,不能问太细,问细了容易引人怀疑,所以二人在了解清楚情况之后,没继续往铺子里钻。


    他们在铺子外守了一段时间,见无异常之后便给陈会戎去了信让陈会戎派几个人守着那个绸缎庄。


    大理寺的人从四月初一直等到现在,始终不见那个查账人。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会不会我们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实则只是对方有事耽搁了?”


    陈会戎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面前两人愣了一下,杜厚华有些讷讷:“大人认真的?”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


    “不像。”


    陈会戎叹了口气:“行了,你们都忙你们的去吧。”


    “是,卑职告退。”


    杜厚华和严卜一前一后走出陈会戎的值房,在值房门口碰到面色不虞的柴金,二人同柴金见礼,柴金理都没理,铁青着脸径直进了陈会戎的值房。


    “柴少卿这是怎么了?”


    “我就知道。”


    “柴少卿知道什么?”


    “那个被处死的小吏根本就是某些人的替死鬼。”


    “怎么说?”


    “你看这个。”啪地一下,柴金将一封书信拍在书案上。


    “这是那个小吏托人寄回老家的信,他在信中说自己在都城惹上了麻烦,让家中二老拿着银两换个住处,还说新住处离老家越远越好,最好从此隐姓埋名。”


    “除了信,他应该还寄了不少银两回去,可当我赶到他老家的时候他的父母已被歹人所害,银两也不见了。当地的县官将这案子定为盗窃案,断定凶手是因谋财害的命。”


    “二老家中草屋破旧,盗贼见了都会绕道走,怎么可能会是寻常贼寇入室偷盗进而害命。再者,看过信之后那二人一定不会将自己有银子的消息以及信的内容传出去,附近村民绝不可能知晓这二人多了一笔钱财。”


    “显而易见,行凶之人是跟着银子和信到的地方,而指使行凶者行凶的极有可能就是银子的真正主人。”


    “这个人,以一大笔银子买了小吏的命。小吏直至死的那一刻都以为自己死得值得,都以为自己的爹娘能拿着自己寄回去的银两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


    “呵。”柴金嗤笑,“愚蠢。”


    “事已至此,柴少卿想如何?柴少卿可有证据证明那位西武库的小吏是被人买了命做了替死鬼?柴少卿可有证据证明小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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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娘之死其实另有隐情?”


    “没有。”


    柴金搓了一把脸,眼神里透出深深的无力之感:“明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却什么证据都找不到,明明知道谁会是幕后凶手却无法将人缉拿归案……大人,下官好久没有觉得如此心累过了。”


    “柴少卿来大理寺有二十年了吧?”陈会戎不期然问道。


    “是啊,整整二十年了。”


    “我比你早来四年。”陈会戎靠在椅背叹了口气,“对于在大理寺当差的人来说,若没了精神头,还真待不下去。你我都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了,经手的案子不知道有多少,其中经过了我们手的在档悬案还少吗?不少。”


    “那些案子虽名为悬案,可你我都知道,其中一些其实不是我们查不出原委和真凶,是不能查,是不能写。”


    “明知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明知有些案子会被某些人压下来不得记录不得存档不得告破不得结案,还愿意继续待在这里,为什么?这个答案,我想柴少卿应该知道,因为你我其实都是一样的人,一样有着某种执念的人。”


    明知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明知有些案子会被某些人压下来不得记录不得存档不得告破不得结案,还愿意继续待在这里,为什么?


    因为除却这些会被某些人压下来不得记录不得存档不得告破不得结案的案子,还有很多能查出真相能还人以清白能为无辜之人洗刷冤屈能慰亡魂的案子。


    正是那些案子,在提着他们的精神头,引着他们往前看,往前走。


    正是那些案子,将他们留在了大理寺。


    “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了。”说罢,柴金抬脚往外走,“年纪上来了,总归比不得从前,在外奔波几日感觉全身骨头都酸痛难忍,大人放我归家休沐两日吧,养好了身子我就回来了。”


    “只要两日?”


    “两日够了。”


    “好。”


    -


    严卜走进大理寺暗狱的时候,狱丞曹加复正在打呵欠,曹加复是个耳聪目明的,一听到脚步声就精神了,急急拍了两下左右狱卒的头,站直了身子同严卜打招呼。


    “劳烦曹狱丞将门给打开,我进去找他说说话。”严卜说。


    “是。”


    掏出钥匙将面前牢房的门打开,曹加复主动领着两个狱卒走到了远处守着。严卜走进牢房扫了一眼,对躺在小榻上以书盖脸的范元说了句:“起来,用中饭了。”


    严卜的手里提着一个两层的食盒,食盒的上层放着一大盘菜,下层放着一大碗饭。


    闻到饭菜的香味,范元一下就拿开了盖在脸上的书。


    牢房里没有凳子,只有一张小榻,因为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范元都不觉得这里的条件差了。范元席地而坐,捧着饭碗大口吃饭大口吃菜。


    严卜的视线从范元的身上移开,落向被范元放去一边的册子上。这册子是他和亭云从快刀门拿出来的,被范元用来盖脸这一页,是范元对于在昌安三十四年的七月初五的日常记录。


    上头写着——


    天光好,父亲旧友来访,素衣华发,左臂有疤,听得父亲欲请人长住山门为我讲学,吾起而抗议,后被其人义举所感。此人下山之后,吾方醒悟,悔之晚矣!


    这是一段对于父亲故交进得山门与父亲叙旧的记载。


    这里头提到的那位父亲旧友,就是命人追杀范元以及暗害范门主一行的人。


    被吴应含收在苍寒院密室里的第六个箱笼装的都是范门主的东西,他与亭云在箱笼里找到了两封没有署名的来信,其中一封的内容是邀范门主入榕山游山玩水,另一封的内容,是知会范门主自己将要前往快刀门的消息。


    视线从面前的册子上移开,严卜开口:“范元,你可敢同我去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