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黎琉去找王明周。


    光的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王明周独自靠着墙等她，显得萧瑟。


    “教练，我来咯。”


    “嗯，”王明周的风格言简意赅，他直入主题：“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更换教练，一个是跟着我。”


    如果黎琉坚持跟着他，她进了国家队，王明周自然能升为国家队教练。


    毕竟一切都以运动员的意愿和成绩优先。


    黎琉没有回答他，纤长的睫毛眨了眨，脱口而出：“可您不是不乐意再继续了吗？”


    王明周的动作明显中断了一拍，旋即，他说：“谁跟你说这些没影子的屁话。”


    他又说：“我和王教练都会对你负责的，以你的意愿为主，不用担心。”


    王明周否认了，黎琉也就没多说，她应道：“哦。”


    王明周和她走在泳道外侧的干净地板上，又很不能理解地问她：“你怎么得出我继不继续的结论，有人乱传？”


    黎琉：“没，就是之前有一次去找你的时候……”


    她的思绪拉到了一年前，某个大赛名单出来后一天，晚上八点，训练结束换了衣服想去办公室找王明周，听到他在和别人对话。


    门虚掩，交谈的声音传来，一个是王明周的，一个是来自王明周的徒弟，也就是他师哥，如果没记错，他是进了国家队，但成绩不佳，又退回来了。


    那个运动员明明有很高的个子，却脊背微微佝偻，仿若失去支撑。


    黎琉自知不该窥探别人隐私，提腿想走，下一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想退役了。”


    黎琉一怔。


    对当时的她来说，游泳是一件值得热爱的事，很多游泳运动员也是如此认为的，这个师哥年纪轻轻，也没听过有重伤病，怎么会想退役呢，很多人想进入省队还来不及呢。


    又有很多交谈，甚至是情绪崩坏的表达，几乎是字字泣血：“我在省队呆了九年一个月零九天，在国家队待了不到一年，连国际大赛的决赛都没有摸到过，以前觉得努力总有结果，结果就是成为无数人的垫脚石，年纪大了的机能下降。以前我纠结能不能回到国家队，现在我每天都在想我还能不能再坚持到游下去！”


    “我已经二十九了。”他的声音很无力。


    黎琉现在还记得他当初最后一句话，异常清晰地复刻在她脑海中——


    选择这条道路是他近三十年来最后悔的一个决定，他说。


    王明周久久地没说话，最后只说了一句：“如果你累了，就走吧。”


    王明周对黎琉来说是一个严苛暴躁负责的化身，她头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这种近似沉重的情绪，像是打在她心上。


    这只是她偶尔撞到的一次，也许在未知的角落，有成千上万次绝望的苦痛。


    如果让王明周留下，他会留下认真负责吗，当然，一切都以运动员优先。


    但一个游泳运动员的职业生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少说还得十年八年，谁的十年八年不是时间呢，谁的感受又该放在次要位置呢？


    黎琉对王明周，一字一顿说：“如果你累了，就走吧。”


    这是王明周送别弟子的话，没曾想有朝一日，也有弟子这样送别他。


    王明周默了一瞬，没说什么，带她去王露办公室。


    王明周说：“如果人家挑中你，你也愿意去，你们先磨合一段时间，如果后续没问题，你应该能进去，如果磨合不好。”


    “你就回来。”他说。


    黎琉揉了揉眼睛，故作乐观地说:“哎呀我知道，不用操心啦。”


    “那你少犯点错让我省心。”


    “知道啦。”


    王明周又叮嘱了几句，两人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这个办公室大门是普通的木质材料，上面挂了房间的号。


    黎琉突然反应过来，如果踏入了这一道普通的大门，可能就再也没法和王明周一起训练了，这代表他们的师生情谊走到尽头。


    她猛然反应过来，怪不得今天早上，王明川会和她说那些话，算得上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地叮嘱她。


    如今想通，已经敲响离别的倒计时。


    从14岁进入省队至如今，已经800日左右了，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她停在原地，踟蹰不前，侧头看着王明周，心里升起了不舍的情绪。


    办公室的光从缝隙中溢出，照在两人的脚底，王明周站在灯光下，问她：“怎么不进去？”


    黎琉说：“教练我舍不得你。”


    “肉麻，”王明周催她：“人家手底带出了林子衿，进去。”


    黎琉鼻子一酸，闷闷地说：“哦。”


    王明周叹了一口气，灯光照不穿他眼里的浓墨，他说：“给你上最后一堂课。”


    黎琉抬头：“嗯？”


    但王明周说要上课，她就站在一边，老老实实听着。


    王明周负手而立，明明只比她高一点，却丝毫不减气度，仿若是回到了两年前，她泡在市队泳池里的时候。


    “你要学会取舍。”


    只消一句话，他宣布：“下课。”


    **


    王露，前世界冠军，在自由泳、蝶泳两个项目多有建树，在国家队执教8年，曾带出女子200米蝶泳世锦赛冠军、奥运会奖牌得主、亚洲纪录保持者林子衿，林子衿的发育关比普通女子运动员来得晚了小几年，五年前，20岁的她还是遇到了这个很多运动员都会面对的困境，成绩严重下滑。


    但她过往的成绩是实打实的，也是王露引以为傲的弟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黎琉归到了王露门下。


    听闻消息，温唐第一个跑来祝贺她：“我就知道，我俩都有实力进来，太棒了！！！！！！”


    遥想当初，黎琉一进王露办公室，没在办公桌前找到她，眼睛一转。


    窗边站着一个女人，完全看不出年龄，褐色的波浪长发，淡妆，皮肤是自然的小麦色，身姿修长，异常美貌。


    更主要的是，人家还优雅，穿上运动服都遮不住赏心悦目的举手投足，微笑叫她：“你就是黎琉吧。”


    好家伙，我黎琉浮沉多年，经过无数粗鲁人士的辣手摧花，终于遇到一个温柔可亲，风姿绰约的仙女教练，黎琉想。


    很难想象这一副脸会生气。


    她不由看呆了两秒，盯着人家说话的脸，忘记回话。


    “教练和你说话呢！”王露伸出花了199元套餐包返修的美甲，戳了戳她的额头，拔高音量，不怒自威：“听到回话！！！”


    黎琉：……


    这绝对是她有史以来最短的一个幻想。


    她站好回话：“听到了，我是黎琉，王教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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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露点了点头，由于两人离办公桌较近，她指了指办公桌的椅子：“去坐。”


    “啊？”黎琉一懵：“那不是您的位置吗？”


    “这有什么？不用讲究，”王露给她丢了一杯农夫山泉，拿起厚厚的一沓资料册，说：“我看过你的资料了，很不错，你是自由泳项目的选手，主攻长距离自由泳对吧，女子800米自由泳是主项，最好成绩已经突破了8分40秒。”


    “啊，是。”


    王露又说：“我还知道王明周教练给你的训练方法，更专精于自由泳，特别是专注主项。”


    她没料到王露连这个都了解了，说：“对。”


    王露说：“我的作风是比较开放，专精主项与兼任其他项目结合，不过你要想好，你到底要不要坚持长距离自由泳，如果坚持，我们磨合一段时间，我就给你制定相应的训练计划，不过我们今天只是简单聊聊，不用紧张。”


    要不要坚持，这对黎琉来说，其实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她爸体弱多病，在她四岁那年，心脏病发作去世，黎琉从小体弱，她妈担心她像她爸那样多病，在六岁半时送她去游泳，迄今已经3000多天，近10年，其中一半的时间都是和长距离自由泳接触，800米自由泳贯穿了她整个童年，可能还要伴随着她走向成年。


    两人说了半个小时，黎琉就离开了办公室。


    一段时间后，经过磨合，王露的训练方式更为专精，她挖掘了黎琉的技术特征，她是一个后程型选手，前程的爆发力稍弱，后程的耐力极强。


    大部分的长距离自由泳项目选手的技术特征可以分为前程爆发型；以温唐为代表，后程爆发型，以黎琉为代表；匀速型（不是全程的速度和节奏没有改变，只是较为平均稳定），以钱敏佳为代表。


    几种特征没有好坏之说，不过王露觉得现在黎琉可以尝试解决一个问题，出发技术的优化。


    在进入决赛圈的人之中，她的出发速度一般在第三或者第四，无功无过，而她朋友温唐的出发技术是拔尖的水平。


    王露和黎琉商量后，觉得这个地方还有提升的空间，也是现在可以迅速努力的方向。


    此外，黎琉的每日强度上涨到了10000m-11000m的水下训练，开始几天有点难以适应，呲牙咧嘴的趴在泳池边喝水。


    王露拨了拨头发：“很累吗？”


    “刚开始有点累，但还好，现在已经快适应了。”


    “嗯好孩子，”王露点了点头，安慰了一下她：“你看你林子衿师姐，每日训练强度是12000m，你就知道，我对你有多手下留情了。”


    黎琉好奇：“为什么我不用练这么多？”


    仙女教练拨了拨头发，微笑地说出了让人寒心的话：“我只是让你过渡一下。”


    黎琉：？


    “以前你是9000m-10000m的水准，体能需要循序渐进，不宜操之过急，没想到你这么热衷于训练啊，她是短距离，你是长距离，以后有的是你练的，不会比你师姐少的，放心。”


    黎琉：“……”


    我谢谢您嘞。


    夏去秋来，日复一日的训练是枯燥的，不过如黎琉所言，她的适应性很好。


    她十六岁的生日愿望是进入国家游泳队，在这个生日愿望许过后的第50天，她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