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舒好不容易转动脚踝，转身面向他。


    走廊的尽头更加昏暗，潦草的灯光疏疏落落地洒在男人身上。


    她先看见一副无边框但极精致的眼镜，一身黑衣笔挺修括，黑发比印象中更短一些，衬得轮廓更加清俊分明。


    少年感完全从他身上蜕去，取而代之的是学识更渊博、头脑更睿智之后自然流露的儒雅、持重。


    “是我。”纪云舒终于开口。


    男人笑了，放松而悠远。


    “好久不见。”他说。


    “嗯，好久不见。”纪云舒机械地回应。


    她的身后，桑原不知何时完完全全收敛了笑容。


    他冷峻地看着走廊尽头的男人。


    年少时那些刺痛的回忆一股脑侵袭了他。


    “我们在哪间包厢？”他自然而然地问她。


    “哦，这里。”


    纪云舒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这个本地人应该好好招待从远方回来的同学。


    她回头用眼神跟桑原表达了歉意，然后重新远离了他，去给那男人带路。


    梁祈安跟在她身后，快要进去时，转头和桑原对上眼。


    他用和高中一模一样的目光和微笑，对他点头示意。


    桑原无动于衷，默默回望他。


    梁祈安总能轻而易举击溃他所有的自信。


    那双藏在眼镜后的目光，总是让他觉得难以琢磨。


    看似无波无澜，却深深藏着锋利，像是无形中对桑原竖起武器，逼着他远离。


    他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直到梁祈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合上的门之后。


    *


    包厢内，同学们看到来人，先集体愣了几秒钟。


    领他进来的纪云舒只好无奈地给大家介绍。


    “没错，这是梁祈安……”


    “哇！”


    男生女生都欢呼起来。


    “大学霸！大帅比！顶梁柱！一班之神！”


    各种他读书时的昵称纷至沓来，大家也纷纷卸下了防备。


    其实当初他们班氛围很好，也很团结，从每年一聚都能看出来。只不过自从高考之后，梁祈安就失去了联络。


    如果不是去年刚好有同学跟他有了交集，估计今年他还是最神秘的那个人。


    梁祈安一一和大家打招呼寒暄。


    纪云舒默默走回了自己之前的位置。


    有男生吆喝梁祈安：“来来来老梁，坐我这儿！”


    梁祈安脱掉大衣，笑着婉拒他的提议：“太挤了，我去那边坐。”


    然后他径直朝纪云舒的方向走去，自自然然在离她几寸的地方坐下。


    有八卦的女生几乎忍都忍不住，“哎呦喂”地起哄了几声。


    大家眼光暧昧地看着他俩。


    这两人是当年的全班第一名和第二名，虽然没被实锤早恋，但偶尔还是被人撞见二人单独在一起。


    当年对他俩的绯闻吹的满天飞，还被人扒过二人暗戳戳撒糖的瞬间。


    纪云舒有点难为情。


    而且这个人光环太刺眼，惹得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这里。


    她觉得巨不自在。


    同学对他的好奇也是最多的，各种打听发问，仿佛访谈一般。


    纪云舒尽量让自己往后坐，努力不要阻挡别人和他交流的视线。


    但是自己目光还是不知不觉地停在了他脸上。


    然后神思慢慢抽离。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默默望着一棵绿树轻轻柔柔舒展枝叶。那是高中开学的第一天，一想到以后白天晚上都得受到沈如云的管束，她就有种郁闷心塞的感觉。


    这时身旁的空气被扰动，有一人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


    纪云舒转过头，男生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侧脸清俊，一坐下就用小消毒片仔细擦拭眼镜镜片，镜腿都不放过。


    妈呀，有点好看。


    这是纪云舒对他的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妈的，洁癖。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头看向她，笑容淡而和煦，明明面孔是青涩的，可神色总是有种超乎年龄的从容。


    简单对视一眼，纪云舒转回头，给藏在桌洞里的手机插上耳机，趴在桌子上听歌。


    班主任还没来，教室里乱哄哄的，耳机里的歌声也模糊不清。


    她调大了音量，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清润温和的嗓音。


    “GreenDay。”


    纪云舒惊讶地看向身旁的少年。


    他含笑瞥了眼她桌洞里的手机，说：“同学，你耳机没插好。”


    纪云舒尽量让自己的尴尬不动声色。插好耳机以后，她说了声：“谢谢。”


    但她脑子里在想，他也喜欢绿日乐队的歌吗？在华语乐坛的黄金年代，她不觉得听国外摇滚乐是一件大众的爱好。她也是因为舅舅的原因，继承了他的好多CD和磁带，小学开始就接触到了摇滚乐。


    “你好，我叫梁祈安。”他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


    “哦，我叫纪云舒。”


    “恰好我也喜欢这首歌，你能分我一个耳机吗？”


    “当然。”纪云舒大方地摘下左耳耳机递给他。


    白色的耳机线连接着两人，他们没有交流，只是一起静静听完了一首歌。


    纪云舒还记得，那首歌叫《LastNightOnEarth》。在此之前，她听过很多遍。却是第一次，产生如此浪漫温柔的感觉。


    开学第一天，他随机选择了她旁边的空位，后来老师调了座位，他们再也没有坐过同桌。


    可交集，并没有因此而结束。


    ……


    KTV里，人渐渐多了起来。


    因为梁祈安这么些年第一次出现在聚会上，专门到他身边来聊天的人很多，聚成一团。


    “老梁，结婚了没？有女朋友没？”


    “怎么，你要给我介绍吗？”


    “还用介绍，咱们班可是当年出了名的女神班！”


    “哦，那你找上哪个女神了？”梁祈安一本正经开玩笑。


    “我？我找了外边的女神，里边的让给你，让给你！”


    有女生笑骂：“张明博！人家用你让吗？”


    氛围一片欢乐和谐。


    纪云舒半垂着眼睛，沉默不语。


    梁祈安从来都不是那种高冷学霸，他待人接物非常舒服。是少见的智商情商都高的类型。


    纪云舒相信，只要他想，谁都能被他哄的团团转。


    只要他不想，谁也不能真正到他心里去一探究竟。


    颜悦就曾说过，她觉得梁祈安有点可怕。


    但纪云舒不觉得，因为某种程度上，她觉得他们有点像，都是用一层壳包裹住内心的人，除了她不够圆融通达。


    高中时期，男生同学她不知道，但女生里，她应该是唯一跟他有过比较深入交谈的人。


    比如他的乐队名叫“太空漫步”，她懂其中的渊源。


    高中时他们共同狂热地喜欢《2001太空漫游》，书各自看了，电影是某个周末，在图书馆一起看的。


    当时还就电影里的细节、未解的谜题，进行了许多讨论。


    可是现在，他们都长大了。


    当年狂热喜欢的东西，早就变得不一样了。


    纪云舒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自顾自端起杯子，站起身。


    原本正回应同学问题的梁祈安抬起头，非常自然地问她：“你去哪？”


    纪云舒在众人的眼光中，用他说过的话回答他：“太挤了，我去那边。”


    “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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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祈安笑着说，“大家回去吧，别挤她了。”


    众人一秒读出言外之意。


    有人暧昧道：“行行行，不打扰俩学霸叙旧了。”


    纪云舒有点尴尬，眼看着大家都散了，自己也只好重新坐下。


    正好点的烤串陆续上桌，所有人一起喝了一杯。然后该吃吃该喝喝，有人唱起了歌，还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聊特聊。


    即便周围已经没有别人，但梁祈安始终没有开口对她说一个字。


    所以他们俩之间的氛围还蛮奇怪。


    不知不觉，大家吃了个半饱，也喝了好几杯，同学们都放得更开，开始玩一些酒桌游戏。


    纪云舒只当观众看热闹，喝了几口饮料，她觉得甜得齁，就掏出包里的保温杯喝自带的温水。


    “你还是喜欢自己带杯子。”


    纪云舒转过头，他一派悠然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她的眸子黑沉沉的。


    “我喜欢用吸管杯喝水。”


    梁祈安视线下移，看着她粉白相间的、印着小兔子图案的保温杯，总觉得这个画风和这种灯红酒绿的氛围很不搭。


    他弯起嘴角，想起久远的青春年代，一节平平常常的体育课。


    轮到男生测试短跑。


    他站在线内热身，等待体育老师的信号。带着目标性地往场边一瞥，一眼就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女孩。


    她细溜溜、孤零零站在场边，马尾有些松散了，几缕软软的头发被风吹乱，又被她掖在耳后，白皙的脸颊被太阳晒的红彤彤。她从胳膊底下拿出一直夹着的保温杯，上面画着某种小动物，她拨开盖子，吸一口里面的温水，一边遥遥地看向他的方向。


    他镇定自若对她露出笑容。


    没人知道，他的心早就软得一塌糊涂。


    人生中明明有许多跌宕起伏的瞬间，他常常回忆的，却是这样的平淡的画面。


    硬生生暂停脑海中的画面，梁祈安再看向她的脸，眼神柔和了许多许多。


    但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像在躲避着什么。


    那样的陌生和疏离让梁祈安心中浮现点失落，和自嘲。


    这时，纪云舒咔哒一声扣上杯盖，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


    他下意识问：“你去哪？”


    纪云舒愣了愣，说：“厕所。”


    “正好，我也去。”


    梁祈安随她站起来。


    身旁有人嬉笑着打趣：“干嘛干嘛，你俩是闺蜜啊，上厕所都要手拉手一起！”


    梁祈安好脾气地笑，但并不回应。


    纪云舒假装没听到，快步走出了包厢。


    磨磨蹭蹭上了个厕所，又在镜子前做了半天心理准备。


    她有点不想和梁祈安碰上。至于原因嘛，她也说不上。


    结果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从卫生间出来，一眼就看见狭窄走廊里，孤身站在那里的男人。


    那一瞬间，她觉得有些无可奈何。


    他转头看到她说：“云舒，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烤吧的露台，绕过几桌露天吃烧烤的人，来到栏杆边上。


    夜风清透，带着点咸咸的海水味道。


    两个人看着城市的灯影轮廓，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几年的失联似乎让二人之间竖起了一道隐形的屏障。


    “明年毕业？”梁祈安先开口。


    “嗯。”纪云舒回了一个字。


    短暂的沉默后，纪云舒礼貌地问他：“你也明年毕业？听说已经在工作了？”


    “嗯，在实习。学校没什么事了。”


    “那还有时间，当贝斯手？”纪云舒虽迟疑，但还是问了出来。


    梁祈安转头，笑意如春水荡漾。


    “这都被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