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千秋昭岁(二十)

作品:《予昭

    那些话落进耳中,晏淮鹤一时恍惚,沉眠在意识深处的过去缓慢浮现。


    那些记忆很难忘记,像是刻进骨骼,缝入血肉,早就成了他的一部分。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自幼便是。


    自诞生于世,晏淮鹤的左眼便看不见颜色,那黑白与斑斓的景色重叠在一起,像是给一切渡上一层灰暗的影子,形如灾厄的预兆。


    幼时的他看旁人,总会觉得有一团灰蒙蒙的光影笼罩其上,狰狞怪笑,教人不愿靠近。于是,他极少出门,总留在自己的院子里一个人呆着。


    而附身在影子里的那团魇气,不知何时出现,或许本就是他的一部分。与之相伴而生的,还有阵阵黏连血肉的剧痛,从骨缝里疼出来,没有一刻停歇。


    他曾以为那是正常的,是人生来便具有的,可并非如此。


    晏淮鹤幼时身子骨孱弱,在家中静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见的人只有母亲他们几人。


    他也不喜外人,来家中当差的仆役也几乎不会到他院中打搅他的清静。


    是以,当时被忽然炸开的灵石伤到手臂后,他没有受伤意识,对疼痛习以为常,便自顾自收拾完四周,随后坐在檐下盯着手上蜿蜒而下的血迹发呆。


    他一坐便是半个时辰,血流得很慢,但却一直未能止血,晏淮鹤最后气力不济,昏睡过去。


    待醒来已被扶到屋内,伤口上的血也止住了。


    问清缘由,才知是一位偶然路过的侍卫闻到血腥味,心疑之下闯进来看个究竟,看见院中场面,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抱去前厅,报给了父亲所知。


    那夜,母亲心疼地抱着他静坐一晚,直到他生息平稳才堪堪放下心来。


    也是这一夜,晏淮鹤知晓了什么叫死,什么又叫痛。


    可他早就习惯了,从出生到五六岁的年纪,每时每刻,他都是在疼痛中度过的。


    灵石炸开那一瞬,他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也无所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死。


    晏淮鹤看着面露忧色的母亲,决定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


    自己似乎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


    但只要不被发现,母亲便不会担忧。


    他开始观察周围每一个人的习惯与言行,但记得最多的,来自兄长晏怀玄。


    兄长很得众人喜欢,所以好孩子大抵会是他那个样子。


    可很快,他就明白,自己学不来兄长的性子。


    偶尔遇到什么见过几面的长辈,兄长会跑过去同他们说笑;被下禁足令,兄长会打着来陪自己的幌子,偷偷摸摸翻墙跑出去;开心便笑,难过便哭,随性而为,是难得一见的纯粹……


    那晏淮鹤是怎么样的呢?


    木讷寡言,沉静无趣,自囚一隅而无欲求,像一杯澄清的水,毫无波澜。


    谈到生死,兄长会紧张地抱住母亲,用力摇头,极其认真地说:“我才不要离开家,我要活很长很长,修炼得道,跟父亲一起保护大家。”


    可那一刻,他却觉得无关紧要,晏淮鹤这个人是死是活的意义都没什么区别,全是自己的命数罢了。


    他的这条性命是可以被舍弃的,是能成为筹码的,与任何物件没什么不同。


    比起这些,他实则更想知道那藏在自己影子底下,时不时出现在脑海里的黑影究竟是什么。


    那时的自己没有求助任何人,他翻阅古籍,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揪出那个东西。


    用自己的魂魄去承载这迷迷蒙蒙、只有自己能看见的东西,然后再将那一部分的魂识割下来。


    或许是本能驱使他忘记那一刻的记忆,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再度清醒过来后,识海便多了一团黑气——魇执之相。


    影子底下似乎还留有大半的古怪,但这团黑气被剥离出来后,他的眼睛能辩出色彩,而那伴随已久的疼痛也一并消失了。


    晏淮鹤本打算依样画瓢,等缓过一阵再试一次,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总能将那莫名的东西清理干净。


    然而,这事却被晏闻礼发觉了。


    札记有翻动的痕迹,再结合晏淮鹤突然虚弱的身体以及他魂魄的异样,很难忽略。


    父亲需打理里外诸事,闲下来还得陪母亲出游散心。


    而他常居院子里,很少与父亲碰面,只记得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温和笑着。


    那日,晏闻礼难得摆出一副严厉的脸色,问他:“为何要动那古籍上的秘法?”


    “您为何生气?”他困惑不解。


    “淮鹤,你于阵术一道天资不凡,虽说年岁尚小,但也无须那么多讲究,那些书看便看了——可无论为何,拿自己的性命胡来,绝对不该。”


    一个对生死并无敬畏之心的人会如何?轻则自取灭亡,重则闯出大祸、伤及他人。


    半大的晏淮鹤却固执道:“孩儿并非胡来,亦不会如此严重。”此事引起的结果,都在他承担范围之内。


    闻言,晏闻礼沉默半晌,许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良久后开口:“淮鹤,在你看来,生者何欢,死又何悲?”


    晏淮鹤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回:“生死无别,欢者同悲。”


    “那若我死,淮鹤是欢是悲?”


    “父亲为何做此一说?您不会死的。”他感到讶然,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生死有命,总有那么一日。”


    “……”晏淮鹤默然一瞬,皱起眉来,才道,“孩儿无法接受此事。”


    “那就是生死有别。”


    晏闻礼顿了顿:“对生死淡然,是好事,但淮鹤,你不该轻视你自己的性命。”


    “孩儿并没有……”他已尽力减少此事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怎能算轻视?


    “那如果为父要以此为试,淮鹤以为要不要冒此风险?”


    “……”晏淮鹤一时没回话,沉默不语。


    晏闻礼接着往下说:“为父明白,淮鹤只是太过看重于我们,所以才将自己放在最后,忽视自己。但对于我们而言,淮鹤也是心中珍视之人,一家四口少了谁都不可以。


    “曾几何时,我也觉得生时无趣,死亦无畏,家族担子压在肩头,怎么逃都逃不开,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可我遇见了你母亲,那一刻,我便庆幸,还好我活着。往后,长长久久地一起活下去才好。”


    他轻声道:“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贪生怕死没什么不好。”


    “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晏淮鹤低声喃喃,重复着那句话。


    说到死,那一刻他竟然莫名其妙抬头去望那低矮的墙头。


    如火的霞光漫进来,这是他左眼能分辨颜色后所望见的第一个黄昏。


    一日的结束,却仿佛是另一个崭新的开始。


    那些重叠灰暗的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将世间最盛大的景色铺在眼底。


    于他,是新生。


    从魂魄上剥离的那一部分,很快诞生了自己的意识。


    晏淮鹤看着他,莫名觉得这团意气用事的黑气,要比自己更像是人,哪怕看起来有些蠢笨。


    人,该是怎么样的?


    他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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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魇执之相因某一刻的执念而生,与那团黑气融合,最后占据他半个识海,不像自己这平淡寡味的性子,他更为直率,与兄长的性子相似。


    可很快,他便清楚,魇相依旧是自己,那影子也是自己,他逃避不开的。


    他与常人不同,或许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罢。


    之后,便是晏府灭门一事……


    一个人若是冷眼旁观他人的苦难,或许是天性冷漠无情。


    而割下魂魄无意于凌迟刮骨,其中痛楚可令人疯狂失常,年岁尚小的他极度清醒且平静地做完这一切,没人会觉得他正常,这已非一句生性淡薄可以解释。


    可他没有感情吗?怎会没有。


    然而,这般古怪的自己,实在没有守在他人身边的资格。


    总有一日,他身上所能感知到的温度尽数冷却,他就会被那影子吞噬,成为一个十足的怪物。


    晏淮鹤,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一无所有之人。


    那些陈旧的记忆在脑海翻涌,最后归于寂静,晏淮鹤慢条斯理将被魇相拽住的衣襟从他手里一一拉回,缓缓勾起唇角,淡道:“你说得不错,便交由你来。”


    “你……”魇相无比错愕,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你真的要将身躯交于我?”


    “你不敢?”


    晏淮鹤平静地看向他,眸子里带着一丝挑衅意味。


    魇相被他一激,没什么好犹豫的:“谁不敢了?还算有自知之明,省得麻烦。”


    他身上闪了闪淡淡的光芒,然后化为一点,飞入晏淮鹤眉心。


    意识交接过程,晏淮鹤先是闭上眼,再度睁开时,眼底的神情已然与方才不同。


    魇相更为恣意随和,眼底总带着少年人的傲气,情绪也自然更多更丰富些。而晏淮鹤不同,他眼中只有淡然的温笑或是无波无澜的沉静。


    他松了松筋骨,调动收敛在周身的魇气疗愈自己肩上的伤口。


    虽说如今晏淮鹤自己更容易入魇,但他本身魂力与那魇气冲突,压根无法在完全清醒时直接调用藏在影子里的那些力量。


    魇相一面催动力量治疗伤口,一面随意打量几眼此地阵法,正准备有所动作时,突然有一柄剑毫无征兆地贯胸而过。


    一枚白玉棋子从衣袍破开的口子飞出去,沾了些许血,掉在地上。


    他低头看向胸口的那玄黑剑身,只见剑格上的赤离石熠熠生辉。


    一刹那间,有一股巨力将识海中的那团黑气拉扯而下,再度丢去角落,识海涨落,身躯的控制权于一瞬改易。


    夺回身体的晏淮鹤脸上没什么多余情绪,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拔起胸口的剑,动作干脆利落。


    因着是致命伤,魇气又已被催动,它与乾风珏同时发挥作用,已然压过阵法对他的克制,几个呼吸间,伤口便已愈合。


    晏淮鹤极为平静道:“我们确为一体,你知晓我的所有记忆,可人往往才是最不了解自己的那个。”


    这句话约莫是念给魇相听的,但他已然听不清这句话。


    方才的剑气主要针对神魂,魇相一时不妨,已受重创,听完这句话,就在识海无力地落下,陷入新一轮的沉睡。


    压根没经历多少的魇相终究斗不过本体,尤其这个本体狠到能对自己出手,魇相着了几回道也没长记性。


    处理完此事,晏淮鹤低头看了眼衣袍上的口子,余光瞥到滚落在地的棋子。


    他盯着那白玉棋子看了许久,才俯身捡起玉棋来,神情莫名,不知想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