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番外二 白鹄

作品:《我不当刁民好多年[无限]

    白鹄靠着墙,闭上眼喘了口气。


    年轻的情报商人捂住了自己肩膀上的伤口,从里面汩汩流出来的竟然不是血液,而是一种近乎无机质的透明液体。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轻轻地笑了。


    他的身体也在轻微颤抖着,却并非因为疼痛——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直到露出了隐隐的疯狂之色,那是来自地狱的火焰。


    活该。


    他心道。


    他能感觉到那来自于四面八方的、不论有形或无形的窥视,但它们还迟迟没有发起攻击,万物归一者、时间门与空间门的归一者居然也会有做不到的事——这说出去简直要笑掉大牙,他恶劣地想,指不定是怕这外传才会追杀他到现在呢。


    当然,白鹄最明白自己是怎样落入了这个地步,他不该去触碰神明的逆鳞,不该违背血脉与祂的仇敌私下联络。他的肉身已经被反噬毁灭,只剩下意识苟延残喘,怎样都不可能再逃出生天。


    不过,谁在乎呢。


    这是他预想中最好的结局,生存概率不论怎么看都是零,完全的零。他做好了一切准备,会笑到最后的,至少不是宿命。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他也愿意称对立面同样是他的命运。


    灼热的空气仍然在不断爬升着温度,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他有种气管都在因吸入的气体燃烧的错觉。整栋建筑物活似一座烤炉,它无疑在以记忆里阴暗至极的那一面炙烤着他的精神,可有一点错了,他从来不认为这是纯粹的噩梦。


    体力一点点地流失了,他缓缓地滑坐在地面上。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让他发觉到自己的大限将至,意识模糊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


    “695号。


    那人在叫他。


    “实验体695号。


    他应声抬起了头,先看到的是男人的裤管——是啊,那个时候他还不叫云水一,也不叫白鹄——小孩子的身高不允许他不仰视就能望见对方的脸。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向他伸出手,而他除了抓住以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研究员领着他走过很长很长的走廊,从一个白色的房间来到另一个白色的房间门。针尖刺破皮肤,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转瞬即逝的细微疼痛,只是静静看着无色的液体在同样透明的软管中流向桌上的容器。


    更早一些的时候,他无意间门撞见别的孩子磕破膝盖流了血,那血的颜色和他不一样。


    为什么会不一样呢?他这么问研究员。


    “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对


    方有些诧异地回答他,“他们都是失败品,你是这一批里最优秀的那个。”


    “你是最优秀的。”


    研究员摸摸他的头,又重复了一遍。


    但他总觉得“优秀”在他们口中不是个友好的形容词。


    他数着胳膊上一个个多出来的针眼就像数着一天天过去,因为血液颜色的不同,就算没止好血不会出现淤青,他只是偶然碰到会感觉到手臂内侧传来的钝痛。


    那段往返的路程越来越熟悉,他闭着眼也知道该在走出第多少步的时候拐弯。但某日突然发生了变化,负责带他去做生物检测的研究员在中途停住脚步,摇头抱怨怎么不早来个通知。


    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在几个脚手架上忙忙碌碌的工人,旁边用作隔档的装饰墙已经砸掉了,似乎是准备重新规划一下周围的空间门。


    这下只能绕道而走,他生平头一次被带出了那座封闭的建筑物。外面的天空很蓝,和悬在天花板上的电子屏幕完全不同,他平时呼吸的是经过仪器反复过滤、过于干净的空气,此刻只觉得那带着湿润水汽的、有着草木清香的气体一点也不真实。


    他已经能敏锐地察觉他人的情绪,于是小心翼翼地并不将自己的新奇表露太多——他猜到大人们或许不爱看到这个。


    可没见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周围的景色。根据那些用来打发时间门的绘本,他知道他们大概处于某个十分偏僻的荒郊野外,依山傍水,景色怡人,却也渺无人烟。


    似乎是想硬生生地将自己的视线从那些鲜少得见的风景中拔开一样,他抬起头,朝着上方瞧去。


    他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的主人也在瞧着他,冷冷淡淡,不带一丝感情。


    他的确是他们这一批里最出众的,虽然体能是弱项,除此以外的各项素质都远远将常人甩在身后。所以他轻易就看清楚了——趴在三楼窗台上的那个女孩约莫比他大个几岁,五官已经能看出日后的昳丽,一双狐狸似的圆眼眼梢微微上挑,颜色浅淡的瞳仁反映出一点碎光。但所有的一切,都没能让她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融化半分。


    然后他明白了刚才的对视只是错觉,对方的目光毫无波澜地扫过他和他旁边的男人,就像在看什么没有生命的死物。扎成一束的黑发松软地披散着,她背后很快出现了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她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平静地跟着离开了窗边,而他身边的研究员嘀咕着“原来是她啊”。


    他开始偷听大人们的谈话。


    他渐渐知道不同的孩子对应着不同的实验计划比起他这个新进才提上日程的计划的产物那个女孩才是这伪装成孤儿院的研究所内真正炙手可热的存在。


    研究人员从无数备选的幼童中挑出她来悉心培养她有着独一无二的天赋与亲和性可以轻易掌握普通人要花费很大代价才能学会的咒文和法术也能靠近一些与人类为敌的生物。


    他们称呼她为“那位王的新娘”。


    他们相信可以以她为祭品换取黄衣之王的降临带来无尽的荣光。


    那处正在施工的地点也正是为这个仪式建造的等前往实验室的路径从户外重新改回户内日复一日地看着脚手架被拆除、祭坛竣工他就知道日期临近了。


    ……之后又会怎么样?


    他忽然不太想知道结果明明只见过对方一次


    他没有让研究人员得知自己远比他们以为的更聪慧——甚至足以在数次智商测试中将虚假的分数控制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线内。他偷了研究员的门禁卡又在其发觉前藏回去然后用另一张空白卡和手头的东西制造出了一张滥竽充数的粗糙伪造品。


    它不需要多么以假乱真只要在该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可以凑合用用就行了。


    在仪式之前见她一面——至少在那个时候他是这么想的。


    上天恰恰给了他个好机会某天下午趁着大人们要去楼上开会而不在培育苑内他用自己做的门卡悄悄开锁溜了出去试图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找到可能所在的地方。


    走廊里很安静静得有点吓人他知道其他来自不同实验计划、但像自己一样的孩子也都被分别关在房间门里不准外出然而这无法解释笼罩在心头的强烈不安。


    他渐渐开始感觉到困意——奇怪他分明才睡醒不久怎么会这样?


    再说走着走着突然栽在地上睡着也太异常了。无论如何他决定不能让研究员发现自己偷偷跑了出来撑着一丝好不容易提起的力气爬进楼梯下方用来储物的空间门用层叠着的麻袋挡住身形头一歪彻底跌入了昏沉。


    当他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再次睁开眼时——


    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腥气是从外面传来的他小心地扒开麻袋空隙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地上满是某种湿滑的液体穿过夜色的月光照出了它们暗沉的色泽这正是那刺鼻气味的来源。就在不远处的大厅


    中央,趴伏着几个巨大畸形的影子,还有……


    还有那个立在它们旁边的纤细身影。


    正如他经过强化的五感,对方的听觉也是超乎寻常的敏锐,更何况他还不小心撞掉了一个麻袋——她转过侧脸,他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原本想要去见的人。


    比起全然的冰冷,她露出了有一点惊讶的神色,像是在说,居然还有幸存者。


    她还是明知故问地开了口:“你也是这里的实验品?”


    他“嗯”了声。


    很诡异的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周围全是尸块和怪物的尸体,一眼认得出是谁做下了这等危险之事的情况下,他……居然会认为对方的声音很好听。


    “这里……”他有些干涩地问,“发生了什么?”


    他清楚地听见她笑了一声。


    “活该。”


    那丝讥讽从她的话语里溢出来。


    “仪式失败了。”她道,“他们都死了。”


    是同类的关系吗?


    还是因为她做到了他梦想的事情呢?


    他觉得这是迄今为止……他人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声音。


    “我——”


    “你也别待了。”她头也不回地说,“这个研究所马上就不存在了。”


    “但是,”他这下是真的有些困惑了,“我能做什么呢?”


    对方安静了片刻。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她说。


    “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他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可他听了那句话。


    冲下楼梯,奔跑在走廊间门,墙面和地面都沾满了黏腻的血液,他从横亘在各处的尸体窥出了事情的真相。几乎所有的孩童都倒在各自的门前,神情平静,宛如进入了梦乡,但脖子正中的深深刀伤证明了这只能是一种假象。


    他们的血都被割喉放干了,不过仅仅以这些血量,想要染红整条走廊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真正占据了大片面积的是支离破碎的尸块。


    它们无一不是遍布撕咬的痕迹,他认识这些抓痕和齿痕,也认识刚才那几只怪物的种类——在信仰邪神的研究所,怎么会有实验品不认识拜亚基。


    孩子们的血被收集用来进行召唤的前置仪式,而是谁找准机会控制着拜亚基杀死那些研究员、又反手解决掉拜亚基……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此昭然若揭,他猜出对方想要做什么,但在真正看到那片映亮了天际的火光时,还是下意识地慢慢停住了步伐。


    熊熊烈焰的光芒照


    亮天空,照亮湖水,云与水成了如出一辙的红色。


    从那天开始,他不再是实验体695号。


    他叫自己白鹄。


    能够自由选择栖息之地的白鹄。


    白鹄摘下耳机,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果然还是找不到啊……


    “什么?


    “唔,他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两秒,“更好听的声音?


    祝槐:“……


    祝槐:“?


    这都哪跟哪,她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开这个口。


    白鹄的思维总是跳脱的,但此刻居然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刚才的问题,她索性也不再打扰,转头应了拿不下东西而没手开门的姜薇的催促,“哎,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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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还算是不打不相识。


    彼时祝槐的一条大鱼即将收网,临了却被一个突然杀出来的家伙截胡,让猎物意识到她这里是个不折不扣的陷阱——然后对对方感恩戴德,转头就跳进了更深的坑。


    祝槐倒不在乎那条鱼本身的价值,多一笔也是多,少他一笔也不少,她忍不了的是居然有人敢从她手里打主意。幸运的是这个初来乍到的家伙还不那么熟练,留下的尾巴足够她追查到踪迹,她二话不说地直接上了门。


    然而在看到完全没上锁、大大咧咧地欢迎着来客的房门时,她意识到这本来就是一场虚位以待的设计。


    然后对方的表现果然佐证了她的判断。


    “哟。


    坐在转椅上的少年一转椅背露出正面,冲对方抬手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


    “初次见面,他笑嘻嘻地说,“你可以叫我白鹄,或者云水一。


    他改头换面,拥有了全新的身份,第一次真正地走进那个人的目光。


    侥幸逃过屠杀的实验品无法给对方留下多少印象,但一个拥有足够利用价值的情报贩子可以。


    她很自然地没有认出他,这点也在白鹄的预料之内。当初机缘巧合的两面里,那个将一切都视若无物的女孩理所当然地不会分出任何注意力。


    更何况几年的时间门里,他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也是。伪装成了一种天然的本能,他头回见到那只笑面狐狸言笑晏晏地哄骗猎物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被卖还帮忙数钱时,如果不是有一瞬间门笑意不及眼底的寒光,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虽说开始得不怎么愉快,但他们两个——往好听了说是一拍即合,用姜薇的话说是沆瀣一气。人的精力总归有限,他与生俱来的信息收集与处理能


    力让他可以如鱼得水地在情报贩卖这一行里混出名堂,而祝槐恰好需要在适当的时候省点事。


    然后就是姜薇,她经营的地下诊所当然缺一些灵活的情报源,有了祝槐这个中间门人,熟络起来只是时间门的问题。


    三人偶尔也会聚一聚,这次就是白鹄提供的消息让姜薇提前躲过了一个难缠的医闹,她为表谢意才在家里叫了上门送餐当作请客。


    没办法,大家都是灰色人物,要是在公共场合被人看到可是有一定风险的。


    他们是来做客吃饭又不是来当大爷,白鹄熟练地自告奋勇去取杯子,结果阿宅毕竟是阿宅,托盘上刚放了三个杯子就一不小心没站稳一歪,其中一只径直滑落,摔出了清脆的响声,还有满地的碎片。


    他头疼地啧了声,弯腰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


    嘶。


    果然应该用扫帚,他看着指腹上被划破的伤口,浅红色的鲜血正缓缓地沁出来,只得转身先止一下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因为机体的逐渐成熟,他体内的血液不再是透明无色的状态,而是转深变化——但仍然与常人不同,要更浅一些。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就像祝槐一样,随着年龄渐长,他也有能力对当初那座“孤儿院”和背后的利益集团展开更多的调查。他查到了比自己想象中更离奇的事,这些人在秘密研究平行世界的理论,并为自己最新的研究——人工制造出的生命预先准备了某种液体当作血液的替代品。


    他们管这叫“犹格之血”。


    这当然不可能真是来自犹格·索托斯的血液,但与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继承了那血统的人造人孩童要么没多久就会出现异变,要么就是不世出的天才。


    那一批里最后只有白鹄活了下来。


    他以与正常人毫无分别的外表迎来了成年,偶尔却仍然会感到迷茫。


    那就活下去吧。


    他想。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找到答案的。


    “怎么了?”祝槐听见玻璃杯摔碎的声音,探头进来,“没事吧?”


    “当然没有。”


    他笑笑,不着痕迹地将割破的手指藏到背后。


    那么你呢?


    他有时候会看着她想。


    你想去的地方又是哪里?


    也许等到一切结束,他有机会亲口问问对方,说不定还能将一切全盘托出,然后问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彷徨的小孩子。答案是不记得也没关系,他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是憧憬还是依恋占得更多。但无论是哪种,在他鬼使神差地裁下档案里的编号纸片,将它们放进那个吊坠里时都是一样的。


    很可惜,他等不到那个机会了。


    不过——他知道有些事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意识的陷落有如沉进泥沼,他在双目的半睁半闭间感知到那庞然气息的接近,只消轻轻一碾,他就会整个化为尘埃,彻底回归到本应有的下场。


    白鹄长出了一口气,终于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他仍然没有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但他找到了死亡的意义。


    他的生命即将在此止步,不过其他人还可以走下去。他竭尽所能寻找出来的两条路径,既然其中一条已经证明了是必死之路,那另一条一定就通往光明的希望。


    他的手指彻底地滑落下去。


    世界的彼端,虚构的网络数据里,定好的倒计时走到了最后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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