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风寒
作品:《鸿雁长飞光不度》 一个半身残疾的庶女失足落了池塘,一个不通水性的皇子毅然跳水救人,说起来都稀奇荒唐。怕不是一个自怨自艾想投湖自尽,一个爱而不得便冒死相救,倒也算是对苦命鸳鸯。
赏花宴二人落水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便迅速传遍京城。大街小巷里百姓们口沫横飞地谈论着个中细节,生生将素昧平生的两人编造成了因身份地位天差地别而被迫劳燕分飞的有情人。
于是乎有人拍案而起,面红耳赤地大喊道,这可是生死相随的空前绝后的爱恋啊!倘若这都不能喜结连理,世上哪还有什么金玉良缘可言!
这话说的那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惹得群情激奋,纷纷附和。
分不清是谁趁机煽风点火,找不出是谁推波助澜。总而言之,此事闹得可谓满城风雨。
终于,在事发后第三日上朝时,陛下御笔亲书赐婚圣旨一道,总算是给这场荒唐的闹剧收了尾。
据说宜贵妃在陛下跟前哭哭啼啼了一整晚,也没能够劝得他回心转意,而沈二小姐与陈家强扭的婚事也不了了之,这才勉强堵住了天下之人的悠悠众口。
“这一环扣一环的,就这么把我的人生大事给敲定了。”
陆鸿晏扶额苦笑。
他风寒烧得并不严重,退烧后便卧床休养着。有人故意阻断了消息通向三皇子府的途径,以至于赐婚圣旨下达,君无戏言再也不能更改之时,他才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陆鸿晏身子骨向来硬朗,太医院又是将各种珍贵药材如流水般送进三皇子府,如今倒也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他转头询问身侧亲信:“沈二小姐病情如何了?”
“仍旧未能退烧。”魏朔面色犹豫,“沈二小姐溺水的时间很长,况且多年来顽疾缠身,太医院的人说若今晚还不能退烧,便药石无医了。”
陆鸿晏受封鸿胪寺少卿当日,宜贵妃让他顺道拜访公主府转交回礼。到场后发觉宾客云集,皇室车驾也赫然在列,他抱着凑个热闹的心态赴宴,未曾想却是个专门为他而设的鸿门宴。
通往花园的必经之路上,他被暗中跃出的两名武士强行推进池塘中。
他不是习武之人,亦不通水性。魏朔当时受命外出办事,他孤立无援无法自救,只能硬撑着拖延时间等护卫觉察。
陆鸿晏曾想过,太子忌惮他借助婚事会继续发展势力,只是他没料到太子的手段狠毒到直接送他一场冥婚。
他望着窗外天色将晚,系上厚披风就要出门:“去沈府。”
“殿下慎重,男女大防规定天黑后不得见面啊!”
“少管点那些破规矩。”心知不可坐以待毙,陆鸿晏重重拍了下魏朔的肩膀,“世人皆知三皇子不爱读书,这些礼节只当通通不知道。”
若是不去,此局便再也无法扭转。
陆鸿晏衣着张扬鲜亮,骑马净街大张旗鼓地造访沈府。
天色昏沉暗淡,他翻身下马,沈尚书携家眷已经提灯在府外候着。
沈府外还停着一辆马车,挂着薛府的牌子。
倒是热闹得很。
“沈尚书不必多礼,我眼下来就是看看令仪退烧没有。”陆鸿晏淡淡瞥了一眼满脸堆笑的沈震,连虚扶的礼节也没做,就径直走向队伍最后背着药箱的太医。
“你们给我用心治好沈二小姐,若出了半分差池,小心我拿了你们全家的脑袋。”
他故意当众喊了沈二小姐闺名,又辅之以狠话示威,太医院的几位官员吓得连连磕头。
陆鸿晏让其他人就此留步,只留了个引路的婢女,自己独身前往沈令仪的院子探望。
夫人慕容氏想劝,魏朔直接拔刀拦在面前:“三殿下的命令谁敢违抗!”
沈尚书扯过慕容氏的手臂,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将她拉走了。
“老爷,三皇子突然造访沈府,又是这般做派,会不会引起东宫猜忌?陈侍郎那边已经无法挽回,永宁侯的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这下该如何是好啊?”
回到书房,慕容氏不安地来回踱步,手中的帕子都快要搅坏了。
“妇道人家懂什么!”沈震迅速读完飞鸽刚传来的信件,先前面上的焦虑和担忧立刻荡然无存。他把信纸拍到慕容氏面前,让她看清楚女儿的笔迹:“姝儿刚刚传信回来,一切都在殿下的计划中,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慕容氏长舒一口气,双手合十,朝东宫方向拜了又拜。
尚书府另一头,陆鸿晏脚步放的很慢,留心记下府邸的布局。
他心叹,不愧为户部领头的官员,府邸修缮的还真是豪横。珍奇草木随处可见,假山流水一应俱全,就快要赶上皇子府邸。
陆鸿晏名正言顺地靠着陛下赐予,沈震则是攀附着东宫生存。
前面引路的婢女突然跪下行礼,陆鸿晏回神,见一姑娘大步流星迎面走来。
他翻阅过调查沈令仪的言行册,薄薄的一本记载着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她的交际圈小到只有薛家姑娘能称得上朋友,想必眼前这位就是记载里提及的薛长沅。
薛长沅素面朝天,眼眶红肿,哭过后气息尚未捋顺,脆弱的好似一击即碎。
她见了陆鸿晏,神色哀戚中生出气恼,颤着手指着他的衣领,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陆鸿晏垂眸,朱红锦袍的确惹人注目:“薛小姐这是何意?”
“三殿下位高权重,令仪的身份确实高攀不起。可是陛下赐婚君无戏言,令仪就算没能熬过去,婚约依旧作数。您心中再不喜欢她,也不必如此庆祝。”
薛长沅怪腔怪调地讽刺着,和她温柔小意的闺秀名声大相径庭。
他嘴角蓦然弯起弧度,笑声清润如清泉击玉。
薛长沅误会他嘲讽,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擦肩而过时,陆鸿晏嗅到她身上隐隐约约传来的一股花果香,像是酿酒时才会产生的气味。他诧异间,薛长沅已然走远。
也许是什么相似的香料气味罢。
进院后,陆鸿晏随意地逛了逛,没由头地感受到一股凄清阴森感。
户部的豪横自然不会短缺了少爷小姐们的吃穿用度,沈令仪的居所较比京城其他贵女也算是大的离谱。可也许是由于空旷的缘故,莫名使人压抑,不愿意就此逗留。
昏黑的天色下,庭树坠挂昏黄的纸灯,风拂过吵醒灯芯下的铃铛串,叮铃叮铃的响声不断地刺激着陆鸿晏的感官。
举目树枝无花,却镶嵌着星星点点的纯白色。陆鸿晏好奇伸手摘下,是一片精巧的剪纸花。
“二小姐喜欢剪纸,便命令奴婢们将其挂满所有她能看见的地方。”
陆鸿晏再摘下一片纸花,图案与先前那朵几乎是一模一样。他不认得花是什么种类,只觉着的确是好看。
“那要是遇上雨天,岂不是要全部再摘下来?”
“二小姐吩咐没落下的不必摘,落下来的扫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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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再挂新的上去。”
他闻言轻笑,眉目舒展,眸中似有琉璃光转。
难怪这树上纸花有新有旧,沈二小姐孤僻,但着实雅趣。
陆鸿晏把那两朵纸花仔细放在袖口中,屏退了婢女独自走进里屋。
榻上昏睡的人身形孱弱,呼吸微不可闻,蛾眉间带着化不开的哀愁。
由于泡水的时辰太久,沈令仪全身翻烂着细细碎碎的白皮,令人辨不出容貌的好坏。但只要能够退烧,调养个半月左右新皮便会重新生长出来,届时肌肤光滑如新不会留下印记。
陆鸿晏认真端详着她的五官,从骨相上判断应当是极美的。
他不由得地想起那日被人推落池塘后所见之景。
公主府的荷塘并不深,沈令仪却安静地躺在池底,淤泥沾上她的脸颊,青丝和水草随着他的落入而舞动。
她头上的银钗摔碎了,小蝴蝶失了禁锢便在水中恣意游动,荡漾的碎光晃花了他的眼睛。
他不通水性,却鬼使神差般伸手抓住了她,直到失去意识前都不曾放开。正因如此,后来赶到的侍卫才将他们同时救起。
陆鸿晏再凑近了些,她露在外面细细长长的手臂全是泡破的碎皮,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也正是这双脆弱的手,剪出了千千万万朵精巧的纸花。
满庭院的盛开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当年柔嘉公主罚跪尚书千金的事情,他早就有所耳闻,也知晓其中隐情。如今真正见到了传闻中性情孤僻的她,他心中反而更加哀叹她的可怜。
陆鸿晏兀自叹笑一声,算是他矫情了,大家都是棋子,谁又比谁更可怜呢。
“薛姑娘想错了,我并非心中庆贺。”他手背贴上她的额头试温,感知着她仍旧高烧不退,“朱红吉庆,瞧着热烈,愁楚便不敢轻易来犯。”
陆鸿晏从另一只袖口掏出几枚银针,下手快准狠地直接扎到了沈令仪的脑门心:“旁人都是用红蜡纸剪花,回头我也给你送几箱过来。你那庭树开惯了白花,不妨也换个颜色试试。”
银针扎下去不出片刻,沈令仪就咳出几大口水来,嘴里低低嘤咛几声,人却仍旧是昏迷不醒。
他再小心地取水喂她吞下药丸,取回银针放好。
“落水之事冲我而来,无端连累了你。陛下赐婚金口玉言,你好好活着才有后文可言。”
陆鸿晏起身,倏然间嗅到熟悉的气味飘来,立即顿住了脚步。
他径直迈步走向梳妆台旁立着的大木柜,柜子挂着锁却没落锁,那酒气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打开柜子,上层都重重叠叠地堆着小箱子,唯有最下方放着两坛思凡楼的甜酒。酒坛之上盖着一封书信,封面是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令仪亲启”四个字。其中一坛已经开封,花果香的气味和先前薛长沅身上传来的如出一辙。
思凡楼的酒乃京城上品,价高且不论,最重要的是酒烈劲大,行军大汉都得事先测好酒量避免过度,而一个久居深闺的病弱姑娘却对它情有独钟。
看来是薛长沅携酒探望,还独酌了几杯,借着迷糊劲儿指着他弯酸。
陆鸿晏挑眉,目光又落到床脚放着的轮椅。
长年累月服药还要喝酒,她这腿疾一直好转不了也是应该的。
他没有偷窥他人信件的癖好,陆鸿晏将一切归于原位后就转身离开。
“纸花就送给我了,算作问医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