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贵妃
作品:《微月临春阙》 惊马伤人的案子虽是发生在皇城近侧,但说到底也是坊间之事,所以皇帝即使是命晏令白与京兆尹周崇同查,牵头办案的却是周崇。这是根据二人职责分定的,金吾重在宿卫擒拿,京兆府则是管理京师大小庶政。
然而,这件皇帝过问的要案,过了近旬日都没出一个实在的结果。就算皇帝因其他国政大事并没有时时追问,晏令白也因露微受伤的这一点私心,时时关切,渐生狐疑。
起初,晏令白就令陆冬至在事发街头寻找证人,却未有一人瞧见马从何来,便又扩大到周围街巷。可等偌大一个太平坊都查问完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总不能,区区一匹马,单自己就能找准了地方,长途跋涉而来?虽也不能认定马的主人就在太平坊,可必是主人将它带出,才有此事。这人越神秘,就显得马的惊疯越奇怪。
晏令白于是便将此情与周崇沟通,但周崇却也向他犯难,说典牧署的长副二吏近日都要住在京兆府了,依着那马的年岁品相,翻遍了记录的簿册,却没有找出一家对应的。
这周崇是杜石羽罢免后才任职京兆的,晏令白对他的为人并不熟悉,所以不免先以小人之心量度,恐周崇是畏惧权贵,不敢执法。毕竟涉及御马,主人身份定不会低,在咸京做父母官,常常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晏令白不能单凭猜测就直接反问,思之再三,只能另辟蹊径。一则,金吾也派人再详查典牧署簿册;二来金吾尚有天子独予的暗查百官之权,就去暗中盯紧周崇的动作,若他当真隐瞒,必是已知马主人身份,当与之有交涉。
而果然,不到两日,竟真的从暗查中发现了线索,但这线索也叫晏令白惊了一惊:周崇的私宅去了一个不当与之有往来的人,后宫紫兰殿内官王弘俦。
如此特殊的人在查案的关口出现,只能是与案件相关。便继续顺藤摸瓜,晏令白才恍然得知,周崇虽仕途平常,甚至还做了十年的下州小吏,但却是紫兰殿周贵妃的兄长。
再推之,周崇为保护亲妹自然舍得下工夫,可周贵妃深居后宫,竟会插手坊间惊马案,也只能是要维护什么人——
今上长子吴王李循、长女鲁阳公主,皆是周贵妃所生。李循才十二岁,尚未婚冠开府,但大公主年已十九,十五岁出降,如今正居驸马丧,公主府就在太平坊以西的延寿坊。
没想到,这一匹惊马竟牵扯了后宫的人事,便就不止是判案拿人那般简单了。于是,晏令白先与谢道元作了商议,谢道元是右相,所有国政要事都是他职权之内。
书房内,才将缘故听罢的谢道元果然露出一脸肃容,说道:“我虽是去岁才到咸京,可关于这位鲁阳公主的事,却是听了不少。纵马游行市里,恣意不法都是常事,但没有闹到如今地步,宪台偶有弹劾,也都湮没,这其中大约就有周贵妃的缘故。”
晏令白不由哼声,想这祸事果然是有前因的,“陛下修文德,重礼教,若知晓此事,必迁怒周氏一族。然则,周崇如此掩盖,难道还能有旁人来顶罪?马是御马,总无可掩盖。”
谢道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昭清,我于此事亦同你心,先稍安勿躁。”见晏令白叹了一声,脸色稍解,方继续道:
“公主毕竟是陛下长女,驸马早亡,虽居丧妄为,陛下或也会心存怜爱,不至严惩。况自惠文皇后崩逝,周贵妃统御六宫事,形同皇后,陛下亦会念及情分。最要紧的是,吴王——陛下所有庶出之子中,封王的就只有吴王一人。”
晏令白也知这些利害,这也是令案情复杂的根源:既是皇家家事,也是朝政国事,可大也可小。
“我既奉命查办此案,自然不能欺君。陛下早知露微受伤,若认为我有私,便不会授命,而且你不知,赵太傅也已问了我两次。德初,你是回避不了的。”
谢道元听来一笑,抬手点了点这个相识三十年的莫逆,“我何曾说要回……”,话到一半,却听门外忽然响起声音:
“父亲,阿父,儿求见!”
谢探微是日休沐在家,正是听闻晏令白过府,心知必是惊马之事,便来一问究竟。他于此事,更是只有毫不遮掩的私心,但连日向陆冬至询问,却只说没有线索。
然而,他先也并不敢搅扰长辈谈话,只是在廊下恭候,却谁知,听了满耳朵的“鲁阳公主”——他开口禀告之前,目光才缓缓从自己右掌的伤疤上抬起来。
很快,晏令白叫了他进门,礼也不见,接着就问:“阿父,此事当真与鲁阳公主相关?”
尊长并不意外他听见了谈话,晏令白向他点了头,看了眼谢道元,道:“此事既没叫你办,你也不许多管。你便想想露微,可还忍心她为你担忧?”见到谢探微这张脸之前,他已适时地收起了自己的急切,“目下只是猜测,尚无实际证据。”
谢探微冷笑了声,握拳的指尖深深掐入已经愈合伤疤,“阿父只要将暗查所知上奏陛下,难道陛下还会不信?内官私交外臣,还能是为什么好事吗?”
“住口!”谢道元低斥一声,脸色微红,却并不似责怪,顿了顿,以缓和的口气说道:
“陛下既知露微牵涉案情,还是让金吾协查,便是信任之意,但你不可挟私情以揣天意。况且,此案伤者并不只有露微,你食君之禄,当存公心。”
谢探微仍未松下一丝倔强,目光直视堂上尊长,忽道:“父亲,阿父,若我说我有证据,能证明此事就是鲁阳公主所为,也并不是一个意外呢?”
……
谢探微去了有半个时辰,虽时间不长,但前后神色迥异。露微正要问及缘故,却被这人一下按进了怀中。她惊了一跳,只觉周身被环地越来越紧,难以喘气,“你怎么了!!”
谢探微却是一时忘情,感到露微挣扎才恍然松开,“对不起,疼吗?”便要去查看她的伤处,被她缩肩避开。
伤处肿痛早已消退,不过是皮肤还有些泛青,“不疼!”露微只是觉得他奇怪,“阿父怎么说?把你吓得这样!”
谢探微方自觉失态,目光有片刻停顿,勉力一笑,“阿父查到眉目了,我只是又想起那天的情形,有些后怕。”
露微连日都没追问过结果,只想此非私事,有司必会查明,可见他如此,也不难猜,那匹御马的出处定不简单:“是谁?”
谢探微用力抿了下唇,“是鲁阳公主,她纵马横行已非初犯,阿父会据实奏明陛下的。”
露微却万没想到主人的身份会如此贵重,但也是听过这个名号的:“就是陛下长女,周贵妃所出的鲁阳公主么?”
“你怎知?你见过?!什么时候的事?!”
谢探微竟骤然惊惧,脸色变得比进门时还要骇人——他很清楚,露微对这些皇室的关联是缠绕不清的,上回宗亲送礼慰问,他便与露微解释了许久。
露微却不知他内心所想,愣愣回道:“是太子与我提过一次,我没见过公主。你到底怎么了?”
谢探微长舒了口气,后脊已有汗下,抚了抚露微的脸颊,复将她揽入怀中,“听说鲁阳公主一向骄纵跋扈,我是怕你若遇上,不好应对。我是真的后怕极了,亦自愧未能护好了你。”
露微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起伏的心跳,时若擂鼓,时若钟漏,“别怕了,都过去了,公主再骄纵,也不可能日日如此,此次只是一个意外。”
谢探微没再多言,此日余下的辰光都未再让她离开视线。
隔日,这个意外的祸事便迎来了一个意外的结果:不及晏令白上奏,周贵妃便亲携女儿到皇帝跟前认了罪。皇帝震怒,废了公主的封号,降为安定县主,禁足宫中,食封也一应削减。
……
原该是晚妆迎驾的时辰,紫兰殿内却是哭声起伏。一处在周贵妃的膝下,年少的吴王牵着她的衣袖泣涕涟涟;一处在殿中,素服脱妆的帝女瘫坐,啜泣声声。
伤心之情状,悲切之姿态,比六年前惠文皇后崩逝之时只有过之,全无不及。
“阿娘!你去求父皇饶恕阿姊吧!只不过是阿姊的马撞了人,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十二岁少年的声线已不同于孩童的稚音,高音处嘶哑,低音处粗沉,再是情深意切,犹像一把生锈的刀斧摩擦着干枯的树根,呕哑磨耳,令人胸口犯逆。
贵妃已无法忍耐,缓缓闭目,忽然扬手,狠狠向儿子挥下一掌:“你知道什么!!你的阿姊差一点连你也要撞死了!”
跌滚在地的李循如被抽去了精魂,脸颊痛得麻木,满头发晕,还不及被爬来的长姊扶起,又被母亲命人拖了出去:
“把他关在侧殿,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见人!”
李柔远趴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目猩红,如鬼魅仰望座上神母,“阿娘!为什么?!我已经被废了,娘还不满意?!”
贵妃倒像是极快地平静了下来,“娘早就警告过你,那谢探微碰不得,与他相关的人都不要碰,可你呢?你舅舅一看那匹马就知道是你闯的祸!娘更明白,你是故意针对赵露微放的马。真没想到啊,我的女儿竟然一个是天大的蠢货!”
李柔远稍稍撑起身子,满脸难以置信,这些她已经承认的事实被母亲这般说起,竟叫她生出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娘和舅舅都看出来了,可他们也看出来了吗?为什么娘不愿意保我,反而要让女儿自首?娘是六宫之首的贵妃,为何如此惧怕谢家?”
贵妃听来却是一笑,目光缓缓拂去:“六宫之首是皇后,娘,只是一个贵妃。”
李柔远瞧得出母亲笑意中的自嘲,可也仅此而已,“那日确实是女儿故意,在路上偶然瞧见赵露微,看她一身官服,神气得意的样子便气不过。我打听过,她也有一个前夫,就是那个玉树临风的医官姚宜苏,驸马还受过他的疗治,也是个比驸马强百倍的男人。所以凭什么?凭什么她次次都嫁得比我好?只可惜,我没料到会有人来救她,便没有及时将马收走——她的命就这么好?!”
“她的命就是这么好,因为她比你聪明多了!”紧接着女儿的话音,贵妃沉沉掷声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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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是你,贵为公主,必不会自甘下贱与臣女夺夫!便要下手,也不会选在大街上!沉不住气,便成不了事。”
李柔远终于感到了几分奇怪,蹙起眉,觑了眼,一时无言。
贵妃长叹了一声,仍有些笑意挂在嘴角,竟像是得意,又被殿内的空荡衬得几分诡异:
“你当真以为谢家不知?那晏令白可顶得上三个你舅舅,他拼死拼活替你瞒了两天就叫人怀疑了!若当真让他们先发制人,不仅是你,娘的贵妃之位也是小事,是你舅舅必然丢官,朝堂上就再无周家的人了,那你弟弟将来能倚仗谁?!娘只能抛开你,在你父皇面前作态,说你舅舅早知,只因心疼你青春守寡才私心先告诉了娘,终不至于都被你一人连累。”
李柔远诚然是将谢家想简单了,可忖度后又摇头:“弟弟七岁就封王了,父皇的儿子们,除了太子不论,只有弟弟封了王,他是很得父皇喜欢的。”
“独你弟弟封王,可也独太子是太子啊。”贵妃亦摇头,悠然一句,若秋风飘叶,渐轻渐无,却终有着落:
“惠文皇后虽已故去,林家也并无高官,可谢家,晏令白,甚至是赵太傅,他们如今都站在太子背后。可凭太子自己就有这般笼络重臣的本事?”
“是……是父皇。”李柔远才恢复些许的脸色又分明地褪成了一片苍白,身躯一颤,伏倒在地,
“阿娘,你都是为了弟弟才抛弃我的!可我若是能嫁给谢探微,谢家不就成了弟弟的倚仗了?”
贵妃嗤声一笑:“若你不闹成这样,娘还可等你服丧期满,为你挑一个满意的驸马,或许是能帮衬你弟弟。可现在,是你自己断送了。莫说是谢家,恐怕五品小吏之家也不愿要你。”
“那我,就只能一辈子做娘的弃子了?”
贵妃终于起身走下来,扶起了早已尊严破碎的女儿,但神色仍叫人难以分辨,缓缓道:
“柔儿,你该庆幸,虽已至此,却好在他们并没有证据说你是针对赵露微,此事已作为意外了结。你只要乖乖听话,安静下来,总有一天,封号、恩荣,一切都会回来的。”
李柔远再说不出一个字,贵妃也已尽言,仍叫人将女儿带去偏殿安置,却未停歇,传了内官王弘俦又吩咐了几句:
“去传太医,吴王为长姊的事痛心过度,以至晕倒了。”
……
周贵妃携女认罪的消息传来,倒比惊马的案子本身更加轰动。身为谢家主母的李敬颜也到这时才惊觉,问起了谢道元,方知这场看似意外的祸端竟是暗流涌动。
“阿颜,你还想怎么做呢?陛下已经严惩了公主,此事已成定局。你应也知晓,我朝此前还从未废过公主啊。”
李敬颜自来只问内政,不管谢道元的外务,所以即使谢道元已经将缘故细细告知,却也瞧不懂她的态度,非惊非怕,竟是一番严正沉肃之色。
李敬颜于良晌的深思中抬起了眼睛,“好一个周贵妃。”又哼声一笑,“陛下十五岁婚冠,她是与元妃张氏同时被赐婚的。后来张妃早逝,她为良娣,本当晋为正妃,可陛下认为正庶有别,罢了此议。开和元年,陛下即位,很快就立了林氏为后,也正是立后之际,她生下了公主。虽是女孩,却也是陛下第一个孩子,但只封了美人,直到吴王出生才晋了她昭容。至于如今这贵妃位,便是林皇后崩逝,后宫无主,才依资历封她的。”
谢道元万不料李氏对周贵妃如此了解,周氏又不是宗亲,便是宫闱之事,一般也是难知底细的,但想来,倒能理解她先前的神色了:“阿颜,你是想说,周贵妃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李氏点头,道:“我便不说,你难道看不出她这次的手段?陛下的决断自然不能再改。只是,她养了这样一个浮浪妄为的女儿,伤了我家的孩子,我自然是要记上一笔账的。”
众人皆知,李氏待人宽和,心肠慈悲,就是三十年的夫妻,谢道元也甚少听见她这样记仇记怨的言辞,一时惊圆了眼睛,仿佛不认识了似的。
“阿颜……”略感词穷,谢道元只忙凑近,握住了她的手,顾不得这把年纪的体面了,“她毕竟是贵妃,你还能犯上?就算是为了孩子,你就能不管不顾了?”
“那你和同僚吵得还少?就没顶撞过陛下?”李氏扎实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抽开了手,“再说了,我能傻到直接去宫里犯上?我既如此蠢笨,你这般聪明绝顶的人,当年为何要涎皮赖脸地求娶?”
本是议论正事,谁料话赶话就歪到了山林僻壤,说得谢道元这样一个直臣满脸涨红,分辩不出半个字来。
李氏见状,好不可笑,直引得门外守候的叶氏以为出了什么事,问起来,才将她笑意逼停了,长叹一声道:“好了!我四十余岁的人了,心中有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放心就是。”
谢道元慢慢平静下来,总归是无奈,摇头叹气,却又将她的手握了回来,“我是怕你添麻烦?我是怕你受欺负!孩子们已经受了极大的委屈了,你不能再叫我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