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沉舟

作品:《微月临春阙

    露微同长兄赵启英前后自父亲卧房走出,脸色俱是凝重。她眼中泪意未消,悲戚之中更多了一重惭色,苦笑道:


    “那时信誓旦旦,说我再也不会被休回家来,可如今未满一载,不仅覆辙重蹈,还连累阿耶和阿兄都丢了官,阿耶也气病了。我该是,不要回来的才好。”


    那夜离开谢家,路遇的金吾虽不相识,却将她安然护送回了赵家。问起缘故,那郎官倒并不知详细,只道金吾上下一心,都盼着晏将军回来,而他们也感念赵学士授课办学的恩惠。她便也才得知,自晏令白入罪,竟是章圣直暂接了将军大印,军中虽不服,也不愿再闹出事端,徒与晏令白添罪。


    金吾报恩之举虽令人感佩,却与她原本构想大有偏差。而接踵而至的,便是她被谢家休弃的消息,在“犯禁”的烘托下,次日一早就传遍了咸京。于是,本就恶议缠身的她即刻便被天子免去了女学士之职,连带父兄都被罢官。


    “你不回来,还想去哪里呢?”


    赵启英早已自悔从前亏待,但一向也没有什么能为露微做的,此刻淡淡一笑,眼中投下宽慰的目光,“我那时也对你说过,这里就是你的家。父亲为你一时急怒攻心,医人说并无大碍,你也听到的。你就安心在家,以后一切诸事,有我担承。”


    露微勉力抬起头来,道:“阿兄也不介怀,晏令白就是我生身父亲?若没有他的事在前,也不会到如今地步。”


    赵启英不料她提起此事,一时想起的,是从前对她多有欺侮,每每都是以她出身不明来泄愤,自惭形秽,偏开了目光,“你既不想认他,他便与你无关,与赵家无关,无关之人,我何必介怀。”


    露微深深吸气,挤出一笑,不知再说什么,向长兄略致了礼,转向自己院中而去。


    赵启英望着的她身影,眉心未曾一松,招来守候廊下的小奴,问道:“谢家还没有来人么?”


    这小奴本是常年随侍赵启英前后的,清楚赵家近来的光景,虽是敛色低头,终究难掩不平,道:


    “尚未来人。谢家既敢将小娘子赶回来,与当初姚家有什么不同,权高势大,更是薄情寡义。”


    赵启英斜他一眼,又不由叹声,道:“我哪里是求他们来道歉的?小妹当初既是明媒正娶,如今回家来,也须得堂堂正正,不然当我赵家可欺?”顿了顿,略一思索,道:


    “你现在就去趟谢家,叫谢探微来见我,就说我拟好了断婚书,必要他来具名!若他迟延不来,我必去登门拜访谢中书!”


    ……


    露微回到自己房中,原想安静自处,却见丹渥、雪信不仅都在,且毫未察觉她已到身后,只东西各一头趴在地上找寻什么。她便唤了一声,问道:


    “这是做什么?”


    二人闻声一惊,这才慌忙起身,并排站到露微跟前,彼此目光暗通,半晌还是雪信先说道:


    “娘子拢共就带回来两样东西,太子殿下赏的凤钗好好在的,那套十二生肖泥塑,不知怎么倒少了最后那只小猪。可当时娘子说要带走,奴婢明明很仔细收好的,不会记错的。”


    丹渥虽不是经手的人,怕雪信受责,也嗫嚅道:“娘子不要生气,那天夜里我们一路顺畅,肯定没有丢在外头的。”


    她们愈是焦急自责,露微却愈发淡然,将目光转向窗下,那剩余的十一个生肖仍是排在妆台上的,“两三日了,亏你们现在才发现,并没有丢的,你们不用多管了。”


    两人稍松了口气,雪信又问:“是娘子收起来了?可是奴婢也没见在榻上啊。”


    她只想起先前只有小兔和小狗两样的时候,露微是喜欢握在手里睡觉的。后来凑齐了十二个,就变成摆在台上赏看,却并未见这小猪格外受宠过。


    露微摇头一笑,道:“叫你每日少擦拭一件东西,轻松些岂不好?何苦这样刨根问底起来?”收了些笑意,又道:“今岁的生肖正好是猪,那日澈儿来看我,我就顺手拿给他玩了。”


    两人知道赵澈是来过几回了,再无疑惑,惭愧笑笑,便要告退,又听露微吩咐道:


    “去叫澈儿来陪陪我吧。”


    雪信点点头,仍与丹渥一道出了门。正要从速就去办差,偶一瞥眼,丹渥却是低头皱眉,不知又有什么缘故,问道:“还有什么事?”


    丹渥素来寡言省事,此刻见雪信问她,反将人携到远处,才神秘说道:“谢家如此绝情,长公子也对娘子不闻不问,娘子却还将这生肖齐齐整整带回来,不奇怪么?”


    雪信忽被一语惊醒,这才反应过来,这十二生肖当初正是谢探微买给露微取乐的。如今二人既已情断,以露微的性子,就算曾经再喜欢,也该丢弃才是。


    “也许,娘子还是心软,留个,留个念想?”她说得极是心虚,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


    赵澈由来不同于父母,自记事起就亲近露微。如今也到晓事的年纪,明白姑姑出了大事,因而一见雪信来请,便一路小跑了过来。


    露微将他携到身侧,与他擦拭额上细汗,笑道:“你父亲给你请了先生,是每日到先生家上学去么?”


    赵澈认真点头道:“正是,但姑姑回来了,祖父也不大安,娘说近日可以不去,向先生告了假。”


    露微明白家中的用心,想想又道:“姑姑知道澈儿很乖,可姑姑既不愿耽误澈儿的课业,也想请澈儿帮姑姑一个忙。”


    赵澈能听懂字句的意思,但连起来又有点绕:“我愿意为姑姑做任何事,可这和上学去有什么关系?”


    露微抚了抚他的头,一时不语,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交到孩子手里方道:“先背下。”


    赵澈落眼看时,并不是他学过的篇章,不知出处,也只有两联句: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姑姑,我已经记下了。”片刻后,赵澈便抬起了眼睛,“然后做什么呢?”


    露微垂目一笑,眼中透出的却是决绝。


    ……


    “父皇!父皇!求你见见臣吧!臣愿为赵家担保,太傅德高望重,赵学士端正清白,绝非传言私乱之人!求父皇宽恕赵家吧!”


    谢探微站在紫宸殿前,垂目望向跪在阶下的皇太子,声声求告,字字泣血,已是连日来必见的情景。许久,他只是握紧腰间佩剑,重新昂首,将目光放得平直。


    “殿下!殿下——这会扰了陛下静养的!”


    忽有一人自殿内出来,一路慌促小跑,跪倒在皇太子身前,欲将他扶起。可年少的太子一见此人,立时变色,泪痕不及擦拭,已抬起一脚将他蹬翻在地,斥道:


    “鼠狗之辈,那双脏手也配碰本太子的玉体!这紫宸殿也是你该在的地方?!我尚未治你的罪,你倒敢欺到本太子头上?”


    此人正被踢在心窝处,痛得五内震荡,半天没接上气来,等太子说完还趴在地上不得动弹。太子见状,冷冷哼声,兀自上了两阶,仍欲继续求见皇帝。


    然则,他方撩起袍服,正殿门下又缓缓移出一个华丽妆服的身影,将殿前情景尽收眼底,并不靠近,只淡淡一笑:“太子殿下既为陛下忧切,如此亲自发落一个贱奴,倒是有些失态了,若陛下醒来知晓,怕也是要责怪的。”


    皇太子却不能再无视这人,怔然忖度半日,终是拱手作礼,道:“周娘娘,父皇还没有醒来么?”顿了顿,又问:“那丁仁成现在何处?请娘娘唤他来见我。”


    周贵妃仍复一笑,道:“陛下近来体弱,却还不丢不开朝事,昨夜又熬了一夜,才睡了一二时辰。至于丁内官么,自小侍奉陛下,御前离不得他,殿下若有什么吩咐——”


    她将眼睛瞥向地上的贱奴,“这王弘俦也是跟随我多年,虽比丁仁成年轻些,倒也很会办事,殿下就使唤他便是。”


    皇太子脸色起伏,掩在袖下的手渐渐攥紧,“不必了。”


    周贵妃适时地点了点头,摆出欣慰神色,“那就请殿下早些回东宫安歇,待陛下好些,我必叫王弘俦去请殿下。”见太子就要转身,却又将目光对准了旁观一切的谢探微,道:


    “谢司阶,你就代我送殿下回去吧。太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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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储君,关乎国本,可东宫戍卫却着实松懈,叫殿下就这样胡乱出来,今后东宫护卫之事就交由金吾,务必守护殿下周全。”


    谢探微静静听完,只是笃声应诺,便走到太子身侧,拱手道:“臣奉命,护送殿下回宫。”


    皇太子尚不足他胸口高,此刻目光冷硬,忽一扬手,向他颊上挥去一掌,“这一下,是替我阿姊打的。谢探微,你配不上她!”


    ……


    待见皇太子二人去远,王弘俦才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走到贵妃身侧,说道:“娘娘为何要用金吾去看守东宫?这不是给他们可乘之机?虽是章圣直暂领金吾,可他并无掌兵的经验,金吾的心一时还收不回来,不若换了监门卫,咱们的人来?”


    贵妃睨他一眼,道:“自正月来,先是我儿授官,晏令白下狱,如今赵家又被免了官,你是嫌还不够惹眼么?事情总是要一件一件做的,况且——”


    王弘俦愣愣点头:“请娘娘明示。”


    贵妃不知因何,回看了殿内一眼,嘴角渗出冷笑:“况且,金吾若敢此时生事,正是授我以柄,那太子将来有什么闪失,也都是金吾之过,就如同,这紫宸殿的圣驾一般。”


    王弘俦忽一恍然,目色发亮,低头拜道:“娘娘英明。”


    ……


    年少的太子用尽了手上的力,那一掌打得谢探微目眩耳鸣,直到返回紫宸殿,半边脸上仍是麻木灼痛。这样的痛,又一直延续到当夜,伴他踏入了安定观。


    李柔远虽深居,却自有捕风捉影的渠道,早听闻白日的缘故,见他颊上果然指印红肿,唤人端来伤药,欲亲自为他疗治。


    “没想到,太子看着文弱,下手却是不轻。”玉色的药膏盛装在青瓷圆盒中,浑如一体,被李柔远的手指轻轻搅动着,方看出分界来,“你不能还手,还不会躲么?”一笑,拔开指尖向他颊上伸去。


    谢探微自进门起一语未发,直至这指尖触碰到自己脸颊之前,“这药膏沾染了道观的气味,臣——为公主的声名前途着想,是不敢用的。”


    李柔远为他回避的举动才露愠色,“公主”二字便及时化解了,“我早就不是公主了,你说什么胡话?”


    谢探微望见她眼角眉梢泄露的得意,淡淡一笑:“公主明白,我说的不是胡话。”深吸了口气,端正了身子,正声又道:


    “陛下敕令公主出家入道,是断了公主一生的出路。可如今的局面,陛下日渐病笃,太子缺少靠傍,吴王取而代之,是指日可待——臣说得可对么?”


    李柔远稍抬下颌,目光愈深,嘴唇紧抿,许久才逼出一问:“你都知道,还问什么?”


    “我已为公主休妻了!”紧随她的质问,谢探微高声道,旋即却又怪异地压低了声腔,眼睛只看向她空悬许久的指尖,道:


    “可现在我们时常私会,公主就满足了么?我谢家也是累世豪门,天下甲族,做不得这暗室点灯的勾当。所以,臣必要等吴王登临宝位,下诏赐公主还俗,再堂堂正正与公主结为夫妻。”


    一席话说得李柔远心神驰荡,这原就是她从未改变的心思,虽遭连番挫折,也到底是近在咫尺了。望着这张被伤痕反衬得愈加英武的面孔,她与生俱来的傲慢便一时都散碎了。


    “你既有此诚意,我自然会尽快与母亲商议。”她用帕子揩去指尖的药膏,命人端了下去,“只是,你那前妻……”


    谢探微目光一抬,道:“怎么了?”


    李柔远抬眉一笑,试探般牵起他膝上一片袍角,方道:“她的怨气可不小,成日说什么‘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就连出门也随口去说,如今连小孩子都当个歌谣传唱起来。她分明是指我父皇薄待功臣,忘恩负义,想引起朝野议论,针对我……”


    “公主这就怕了?”谢探微没让她说完,面色从容,甚至是自得,“赵家已经声名狼藉,说两句怨言掀不起风浪,况且,只要我们早日成事,到时乾坤已定,是赐恩,还是赐死,不就是公主的一句话么?”


    李柔远呆呆看他,手中捻着的袍角不觉中已经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