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烟归

作品:《微月临春阙

    不知睡过多久,露微醒来时窗外一片昏暗,屋内一切平常,谢探微还是守在塌下,正给她额上的伤口上药,见她睁眼便切切问道:


    “我弄疼你了?”


    露微尚且有些发懵,闻到一丝膏药的清凉气味,吃力一笑:“什么时辰了?”


    谢探微只是苦着脸,将她稍稍扶坐,披了衣裳,方道:“你足足睡了两天,医人来看诊,我给你喂药喂粥,阿耶兄嫂他们来瞧你,所有的事,你都不知道。微微,你现在老实告诉我,身上感觉如何,有没有不舒服?”


    露微摇了摇头,忽然一抬眼:“孩子呢?好不好?”


    谢探微被这话噎住,片刻才缓缓皱眉一笑,握起她的手一起抚向她的腹部,道:“谢如晦很好,你都没他好。”


    露微被逗笑,一时也放了心:“都是我名字取得好,风雨如晦,该是天生就是个坚强的孩子——也像我。”


    谢探微却无心同她玩笑,将她轻轻抱持到怀中,又道:“医人虽说你胎相尚好,但你有伤在身,实在体虚,若不听话好好保养,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


    刚经历一场大事,露微已觉谢探微变化了许多,就是这般嗔怪的语气,也像足了长辈说教,从前是没有的。想了想道:“你好凶啊,怪不得敢君前举剑杀人呢。”


    谢探微却不觉自己如何,见她睁圆的眼睛里透着无辜失望,霎时心软愧悔,忙道:“我不是听见你叫我就停下了么?我只是怕……好!是我的错,对不起。”又觉不够,柔声又道:


    “微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谢如晦来了的呢?医人也说,有孕之初,是很容易疏忽的。”


    露微知道他是卖乖,耳根子也软,低眉一笑,脸颊已泛起红云,道:“我就是还记得,兰儿的生母金氏有孕时,下人议论,说她月信未至,人又连日犯困,才发觉的。后来贤儿说起淑真,也差不多是这样。我疑心,就去偷偷去了外头的医馆。”


    谢探微细细听着,立马就想起他们分离前的那个傍晚,他走进房来就见露微趴在妆台上睡着了,手里抓着那只泥塑小猪。他一时再不知说什么,轻轻用力,与怀中人更贴近了些。


    露微侧目看他,眉宇紧锁,脸色黯淡,心有所感,道:“当时虽不能告诉你,但我相信你不会不要我,也信我自己,能和你共同进退。你知不知道,虽无十分把握,但我在贵妃尚未复位前就知道了一件要紧事,此事便是贵妃的死穴。”


    “死穴?!”谢探微恍然从低落的思绪中剥离,吃了一惊。


    露微点点头,将他手掌握紧,“别怕,听我说。你肯定还记得,李元珍逆案还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便是那个将我掳劫到楚王府的尚食局内官何季——他其实不是李元珍在宫中的暗线,而是贵妃身边内官王弘俦的义子。”


    谢探微没有忘记“何季”这个人物,了结楚案之后,他与晏令白都详查过,但他们是外臣,无法深入查探内宫人事,于是线索就断在尚食局,他便也再未和露微提过。


    他的脸色早已迅速褪成一片苍白,既是为周氏和楚逆的关联震惊,也是明白,这层关联意味着什么。


    露微知道他的心情,只继续道:“回想当日在楚王府见到舒青要的情形,她只是好心救治于我,根本不知何季。否则,我那夜也不可能轻易离开王府。这些蹊跷,当时都被楚案的影响给遮盖了,我虽记着,也总隐隐觉得此事干系不小,却一直到中秋宫宴那日,见后宫的纪美人主动寻来,才忽然想到,可以请她暗中在内宫调查。她受过惠文皇后的恩惠,很是爱护太子,而何季被我发现时,正是要害太子,她便一口应下了。”


    “那宫宴之后,你为何不对我说明?”谢探微心乱如麻,心中的后怕又添了不知几重。


    露微摇头道:“莫说那时毫无头绪,无从说起,就是她查到眉目后,也用了好个隐秘的法子,叫我千万不要一时张扬。”


    谢探微只好忍耐着继续听下去了,“你别急,慢慢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入宫辅教,太子闲谈时说纪美人亲手做了甜酪浆给他,比尚食局做得还好吃,却又说美人反而不给六皇子吃,还叫这三岁的孩子非要背完了诗。如此反常,我便顿时警觉,再听太子说这首诗是陶弘景的山中何所有,便一下子就明白了。”


    甜酪浆是太子喜食之物,何季当时便是带了甜酪浆去接近太子,这便是纪美人在隐指何季之事。谢探微立马也反应了过来,但对于那首诗,虽知全篇内容,却是不解关联,问道: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微微,这四句,作何解?”


    露微了然一笑:“这首诗是陶弘景在对答梁武帝的问,便是借指美人在答我的问。第一句‘何所有’便可解释为,何季是谁;第二句的‘岭上’则是山峰高处,‘白云’则有‘白云谣’的典故,传说是西王母所写,连起来就是指后宫地位最高的周贵妃了。至于三四两句便浅显了,是叫我只能自己心知,不可告诉旁人。”


    谢探微陷入了深深的愕然,百感交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道:“所以,纪美人一直在暗中帮你,贵妃逼宫那日,她才会及时解救你,将你送到紫宸殿。”


    露微不禁想起绝处逢生的情形,纪美人像是从天而降,将她从地上扶起,坚定地告诉她乾坤已定。


    “是,可以说,此次平逆,纪美人居功至伟。你不是告诉我,陛下虽有失策,却也并非全无防备的么?我阿耶和顾夷中将军,都是陛下的奇兵。所以我还猜想,或许就是纪美人早将何季的关联告诉过陛下,才有后事水到渠成。”


    这几句话,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效。不仅仅是赵维贞和顾夷中的行动,还有姚宜苏的出现,谢探微都是疑惑的,便大约真是纪美人早就提醒过陛下,陛下才能及时布置。


    “怎么了?”见谢探微出神,露微扯了扯他的衣袖。


    谢探微很快定住心,只道:“当时听闻你一回家,阿耶便气病了,如今知道不是真的。只不过,你阿兄没看出破绽,你怎么也没看出来?我知道阿耶和顾将军在一起时,真的吃了一惊。”


    顾夷中是中秋后不久离京的,当时便带走了为平楚逆,自甘州奔袭而来的一支精兵。而这回护驾的仍是这支军队,计算甘州往返咸京的路程便知,他们刚到甘州不久,大约在腊月时就接到了皇帝的密令。但父亲与顾将军到了一处,露微也是无法想见。


    只到如今才清楚,原来皇帝下旨将父亲罢官时,就叫传旨的丁仁成将一封天子的亲笔密信藏在了圣旨中,命父亲前去官道接应顾将军,再将晏令白放出,统领羽林卫共同讨逆。但丁仁成也因此引起了周氏的疑心,被关进了紫宸殿的耳室。


    “当时看阿耶真的气得不轻,阿兄还请了医人,只是后来几日,阿耶房门紧闭,只叫不许打搅,我忙着想自己的谋划,便也没有过于疑心,后来我就被抓走了,再无从知晓。”


    听到最后一句,谢探微的神色忽然迅速暗下,抱持露微的手臂也不觉一紧。露微只当他是心疼自责之意,并不多问,安慰道:“都过去了,别想了。”


    谢探微喉结咽动,似是极力忍耐,半晌却是问道:“微微,你可看见那个掳劫你的人了?脸,手,或是衣服,可还记得什么吗?”


    此事就是李柔远所为,办差的无非是她的家奴之类,露微想来,倒不知谢探微为何还要追究,摇头道:“他们拿了只黑色的布袋将我从后套住,我根本不及反应。”


    谢探微泄了口气,眼中血丝又明显了些,“罢了,我不问了,什么都不要怕。”


    露微点点头,偎向他胸口,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却没片刻,突然说道:“我挣扎的时候,好像看见一个人,袍边是浅色的,像月白色。”


    “好了,不许再想了。”谢探微的脸色一沉到底。


    ……


    贵妃周氏大逆难赦,按律赐死;周崇灭九族,章圣直、陈自和以及监门卫的叛军皆是随坐从诛;周氏之女李柔远,连同从头至尾毫未参与,却为母所累的吴王李循,皆是废为庶人,发配边地。


    许是天子从未想过朝廷竟会接连大祸,在发落罪逆的旨意之后,又添下了格外深重的八个字:纵缝恩赦,不再酌免。


    至于平叛有功的众人,皇帝却是将谢探微摆在了首位,不仅封他武威侯,还让他二十余岁的年纪就做了正四品的翊府中郎将,虽不再分属金吾,却是将监督京城昼夜巡警的职责交给了他,仍是与金吾相关的紧要武职。


    余者赵家、姚家,还有蒙冤受屈的晏令白和甘州军士,都得到了朝廷的宣慰,官复原职。赵维贞被天子授爵黄国公,又下了严旨,不许推辞,晏令白亦授魏国公,顾夷中授河西侯,所有人的赐赏皆是不许辞让……


    如此逆党论罪,功臣封赏的浩荡声势,正是在露微昏睡的两日间如同泻川而下。


    她因而想起困于闭室时,与周贵妃的一番辩驳,“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其实这陵谷之变,地覆天翻,高山为深谷,沧海作桑田,原不可能在朝夕之间。


    但天理常数,总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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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转迁,哪里是一定的?纵是高者难攀,卑者易陵,试问上古至今,岂无江山更迭,人事代谢?终究还是要常怀敬畏,永远都不要做一个蒙昧痴傻的人。


    “夫人在想什么呢?可是要伤了神,还是去睡睡吧?”


    露微坐在案前凝神,其实心境平和,雪信进房一见,却恐她如今身子不同,不敢叫她再有闪失,便急忙过来相扶,自然是被按下,又听她问道:


    “长公子怎么还不见回来?”


    谢探微自将露微带回家,连日未曾移步,今日却是一早就不见了人,留下话是说职上有事,多少有些怪异:他可是连御前听封都没有亲自去的,还是丁仁成将旨意送到了谢家。


    然而,雪信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夫人若是无聊,不如奴婢去请陆夫人和杨夫人过来?先前她们就来过,只是那时夫人实在虚弱,便也不敢劳你多说多动。”


    露微心下忖度,直接起身要往外去。雪信自是一惊,却连脸色一下都白了,这反应是过了头,露微越发稀奇,只有佯作发怒,冷声问道:“你要我怎样才肯说实话?!”


    雪信哪里有什么城府,顿时吓得跪地,说道:“公子去时是交代有些职事要办,就是颇是……难办,郡主……”


    她语无伦次,露微自是难知全貌,但既提到李氏,又不禁叫露微想起,回家至今尚未见李氏的面,前几日卧床,也只见叶娘代为传话问候。


    “母亲怎么了?病了?”


    雪信抬起头,仍见情怯,缓而却先举开手臂,做出拦扶露微的姿态,方小心翼翼地说道:


    “奴婢也是回谢家这几日才听说的,公子不叫此刻告诉你。就……就是为二公子的事!他的状头是假的,是勾结了坏人才得的。而且,他从前做的那些恶事,家中也都知道了。如今宫里的事也了了,夫人也恢复些,长公子便要发落他,今天就是亲自捆了他送到牢里去的。家翁和郡主自是一样态度,只是郡主到底受不住打击,就病倒了,都是大娘子在照料着。他们也不叫往东院透露,就是怕夫人再受惊吓,不好安胎。”


    露微听来却是尚算平静。当日她一听说谢探隐高中状头,心中便知是假,如今真是勾连逆党的缘故,倒也像是此人能做出来的事。


    只不过,她此刻才恍然反应过来,谢家除了谢探微救驾功高,其实谢道元稳住朝纲,为其支撑,李氏联络宗亲试探内宫,同样功在社稷,却并不在皇帝的赐赏之列——原来都是拜谢二公子所赐。


    她亦不禁唏嘘,曾经立誓要替谢探微永远守住家中的一团和气,连长姊都已坦诚相交,却也因此无法挽回地作了烟云。


    “走吧,去看看母亲。”露微捋清思绪,淡淡一笑,将雪信扶起。


    雪信惊讶她竟这样平和,迟滞了片时,已见她自己披上了氅衣,只好跟去侍奉,低头相扶,一路谨慎,唯恐她脚下磕绊。


    二月将尽,春风已柔,纵是为事而去,阳和节气倒也叫人心中熨帖。不多时到了正院,四下安静,也不知李氏是否醒着,露微便叫雪信先去通传。


    然则,她方在廊下站定,窗边忽传出一阵啜泣之声,侧耳细辨,竟就是长姊在哭诉。于是,既不好此刻打搅,也生出好奇,招回雪信,暂且听了下去。


    “阿娘,你千万不能再有事了!就算是为微微的身子,你也要快些好起来,她那般聪慧,只怕瞒不了多久,倘或伤了她腹中孩子,大郎岂不要发疯?”


    长姊能说出这番话,露微霎时只觉无限欣慰。听闻当初谢探微假意要休妻,长姊不知情,信以为真,竟也能为她当众指责家人凉薄。便看来,之前的坦诚交底,终究是有益的。


    话音落下半晌,方听到李氏沉沉一叹,说道:“我好了也是没有脸面去见微微的,二郎做下的孽,是怎么也过不去的啊!都是娘的错,若是早些听你父亲的,将他送回扬州,何至于此?!”


    “这都是女儿的错!娘早就提醒多次,要女儿对大郎二郎一视同仁,可女儿只是一味偏袒二郎,纵得他犯下这不赦之罪!等微微好些,我就去给她赔罪。”


    若说长姊先前之言清晰分明,那如此言辞,倒让露微完全听不懂了:谢二郎再是投靠逆党,也只是为他自己加官进爵,就算她与姚宜若的流言是二郎所为,也不至于叫母亲和长姊觉得对她难以交代。这话,实在说得太严重了。


    “微微!”


    她尚未回过味来,周身已被环抱,惊讶抬头,对上了这人了然却又闪烁的目光,“你还有事瞒着我?”


    谢探微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