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临春

作品:《微月临春阙

    “微微,能吃就多吃一点,不是为了孩子,就是为你自己,这几个月把身子养过来,生产时才能少吃些苦。”


    谢家恢复了往日宁静,谢道元自是每日照常入朝理政,谢探微却也终未等到太子允诺的两月假期,在露微几番催促下,到翊府上任去了。剩了李氏在家,则是万般心思都盯着露微,比从前更加精细,凡饮食汤药之事,都是亲自过手。


    露微待李氏早不像起初那般客套,成日被千宠万爱,也已无话不谈,乖乖喝完她喂来的一口汤,只笑道:“阿娘猜猜,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李氏与一旁叶氏相视一笑,叶娘先道:“奴婢比着当年郡主的样子,看夫人目下不害口,只是爱睡些,倒就像大郎那时,夫人肚子里大约也是个小郎君吧。”


    李氏接着道:“我看就算是极有经验的看产人,也要等人显怀了方能说出些道理,也没有十分准的。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反正不都叫谢如晦么?”


    这个名字虽是她精心想来的,却还没问过父母的意见,听来羞惭一笑:“阿娘觉得这个名字好不好?”


    李氏却感慨起来,握起露微的手道:“娘还记得,那时你和大郎遇险,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就说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世道如此,安于享乐终非正道,若这孩子也能像你一样,做一个风雨之中的鸡鸣之士,便真是谢家大幸了。这当然是一个绝好的名字。”


    露微听来渐渐惊讶,不意李氏竟能一语中的,她正是由那些经历,才定下了这个名字,连谢探微都还未能点破。


    “郡主、夫人,赵小郎来了。”


    思绪尚不及收回,小婢忽然进来禀报。露微顿时惊喜,也无须开口,李氏便叫叶娘亲去将孩子带了进来。


    赵澈见长辈在场,不慌不忙站好,便先向李氏拜礼。李氏顾着露微,慢了一步去扶,只看他神态沉稳,举动端正,竟显得十分老成,不由赞许点头,也好笑:


    “好孩子,自己家里随意些岂不好?”


    露微深知他一贯如此,笑笑招手,将他揽到了身边:“你是专程来看我的,还是有什么事?家里都好吧?”


    赵澈点头道:“家中祖父,父亲母亲都好,乔娘也很好,姑姑放心就是。我原是与母亲说好了,下了学就来看姑姑。”


    “那便好,可不许自己乱跑。”露微放了心,顺手端了案上点心给他,“吃吧,奖励你听话的。”


    已报了平安无事,这孩子却忽然一副皱眉为难的神色,也不接下点心,半晌支吾道:“姑姑,我……才进门时,看见那位晏大将军了。他……好像要进来,我本想上前见礼,他却又很快走了。”


    赵澈虽不足九岁,但心智早已清明,露微更是一下就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随即淡了一层。


    李氏本不欲扰他们姑侄问候,旁观至此,心里也是一沉,向叶氏示了眼色,将孩子暂时哄了出去。


    “微微,是不是累了?”她不好直接问出口。


    露微许久才抬起眼睛:“阿娘,你知道什么,是么?”


    李氏抿了抿唇,疼惜地叹声,道:“从你回来起,昭清每日都会来问你的情形,他实在担心你的身体,就算知道你不愿见他,他也要亲自来一趟,又怕惊动得叫你听见,有时就在阍房问一句。”


    露微确实还没有为“晏令白”深思熟虑过,有几分逃避,也有几分是害怕,终不再言。


    ……


    赵澈离开后,露微倚在榻上半日都不曾出声,时而翻书来看,多是举册发愣,直到时近掌灯,谢探微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


    “微微,我回来了。”


    露微略一恍然,顿了顿方转过身来,见他上下齐整,抿唇一笑:“中郎将今日不忙?”


    谢探微却并不展颜,伸手拂了拂她额前松落的发丝,许久才道:“翊府不同于金吾,我每日都能回来的。”停了片刻,又道:“不然,我怎么放心?”


    露微直直望着他,觉出些味来,“你,去见过母亲了?”


    谢探微不语,只去将她揽到了怀里,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忽然轻声一叹,“医人说,有孕之人体热,时节也不冷了,怎么你的手还这样凉?哪里不舒服么?”


    他的掌心是比自己热,但露微也并不觉冷,只是这番话,倒也不必她继续深究了:“若不是澈儿提一句,你们是不是都不会告诉我?”


    谢探微气息一顿,替她揉搓双手的动作也停了,但很快就道:“不愿意想的事就不要费心,也放心,一切都好。”


    露微抬目相视,心中感到懊恼,也似是委屈,情绪忽而复杂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不能回到从前了,但澈儿一告诉我,我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应该这样下去了。”


    谢探微一眼看透,贴着她的侧颜,温柔一笑:“你的感觉,其实我知道,你听我说得对不对。”


    “什么?”露微也觉好奇,心绪暂且静了些。


    谢探微目光殷殷,向她额上轻啜一吻,方说了下去:“你生气是真的,对他说下的狠话,也是发自内心的,但也都是一时的。你从来就不想要他‘万劫不复’,你只是不知所措,因为,你没有办法替代阿娘的感情,也再也不能得到阿娘的答案——微微啊,让你如此害怕的事,我却不能为你承担分毫,真是对不起。”


    话音落下许久,谢探微都没再听见她的声音,但不难从她发颤的身躯感知到,她在哭。他没有劝阻,只将她环紧了些,默默安抚。


    “谢敏识?”良晌,她声带啜泣的鼻音唤道。


    “我在。”谢探微应道。


    “如果阿娘当年没有走,我一出生就能认识你了,你还会喜欢我么?”


    “那样啊,大概你一出生,我父亲母亲就会给我求亲了——二十年我都没喜欢上别人,没了这二十年的空,我更不会喜欢别人了。”


    露微破颜一笑,伸臂紧紧地搂住了他,“我不会像阿娘一样,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也永远不要离开我,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谢探微心中眼中同时一热,“若非如此,我与谁归?微微,只求你永远不要再多此一问。”


    ……


    赵澈在露微面前无意提起晏令白的事当日便被李氏遣人传去了将军府,晏令白知晓心惊不已,一连多日都未敢再靠近谢家。此日逢休沐,他仍是无计可施之状,在庭院徘徊打转也静不下半分,索性便不休了,换了官服要去卫署,好歹分分心。


    他大步流星地跨出院门,眉目紧皱,逼迫自己聚起精神,待到转廊处方抬眼看路。然而,一眼却见前头廊柱后闪过一张面孔。将军府仅有的几个仆人断不会这般鬼祟,他疑心自己看错,正要继续行路,余光划过,却又见那处地上分明投着一个人影。


    “是谁在那里?快出来!”


    话音虽不高,但颇严肃,那影子先是未动,半晌才移出两分。晏令白定睛观望,竟见飘出了女子的裙边,心中莫名一沉:


    “你,是谁?”


    一字一顿,再无先前的气势,可那人反而猛一转身,拂开了自己的真容:“是……我,露微。”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所有所有都在此刻凝固,晏令白做不出半分回应。


    直到相见的前一刻,露微的惶然无措毫不比对面的“父亲”少,一待跨出这一步,却忽觉浑身一松,自心底通上了股气,慢慢走近,“我来,是有些事要告诉你,不会耽误你很久。”


    晏令白胸中擂鼓一般,肩背都微微震颤,待她一直走到跟前,才终于逼开了口:“多久……多久都可以。”


    露微听他嗓音略嘶哑,面色仍是发白,心内忽然感到惭愧,低了头,两手背在身后暗搓,“我的名字是阿娘取的,取自一首诗,‘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露微早对谢探微解释过名字的来由,在皇帝面前也说过。这近乎众所周知的事,却唯独没有在晏令白面前提过,晏令白也从未在意,于是此刻仍不解露微用意,只快速点头道:“嗯,很好听。”


    露微稍抬了眼睛,暗暗咬着唇,又道:“从前,我一直认为阿娘取‘露微’两个字,就是因为我出生在微月之夜,但现在我忽然发现还有别的意思。她藏得很深,也不会想到,我和你竟有见面之日。”


    晏令白面上渐露惊疑,张口又闭,复添情怯,半晌才道:“那,是何深意?”


    露微舒了口气,继续道:“昨天我去父亲母亲那里问你从前的事,他们说了很多,尤其是父亲。他说到,你除了名和字,还有一个自幼的乳名,叫‘松奴’,对么?”


    再是久远生疏,晏令白也没有忘记这个称呼,只是仍捉摸不透,生硬地点头道:“是,这和你的名字有何相关呢?”


    露微的嘴角不自禁地浮出淡笑,无奈却是释然:“‘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难道不是阿娘在告诉我,她是为松奴生下我的?她也是一直深爱松奴的?”


    松下微月,清光为君——竟然是这样浅显又晦涩的心意!


    晏令白再次陷入无声的震惊之中,露微却是益发如释重负,笑意洒然:


    “听乔娘所言,当年你不肯遵调令离开甘州,虽是为了早日平定北患,给阿娘彻底安定的生活,但于夫妻之义,你终究是亏欠她的,所以起初我对你言之咄咄,其实是在为阿娘生气。”


    晏令白自知晓露微就是亲生女儿之时起,没有一刻不在自责,也很清楚无法补救,所以不论是言之咄咄,还是现在,他还是一无别样的心境。


    泪水压抑不住地从晏令白双眼涌出,让他不敢再与女儿对视下去,缓缓垂首之际,却又听道:


    “但不过,你带领甘州军平了朝廷几十年的大患,给天下百姓带来了太平安宁,就等同是给了我安稳的生活,泽深恩重,我不恨你,而且感谢你。”


    “你,不恨我?”晏令白难以置信地抬起一双浑浊的眸子,泪水纵横未干。


    露微含笑点头:“娘的心中唯有你一人,我既不能替代娘的感情,又为什么要擅自恨你?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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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这辈子,只能是赵露微了。”


    莫说晏令白从未想过要把女儿认回自己膝下,就论赵维贞善待宋容,抚养露微的恩情,甚至是在危难时刻,赵维贞还托了曾在大理寺任职的同僚旧情,对他暗中庇护……这所有的事,他早已比不过赵维贞。


    “这件事说完了,还有一件事。”


    当他从纷乱的心思中转回来,露微已走到他身畔,扶住了他的手臂,正抬着一双笑盈盈的眼睛看他。他忽一恍然,只觉目眩,想起多年前极其相似的情形,心底轰然一声。


    “你说,你说。”他也笑出来,将最后的泪水挤出眼眶。


    露微将面孔仰高了些,明媚一笑:“阿父,我就要做母亲了。”


    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却没让晏令白生出丝毫疑惑,他欣然颔首,只是说不出的喜悦合意,“好,好,好。”


    庭院里暖风融融,花树之上只余了几点残红,虽已是春逝之景,却奈何春有归处,无须再借东风。


    ……


    皇帝允准露微以郡主的名位换取了谢二郎的自由,便意味着,她也失去了恢复“女学士”之职的机会。这本是不必再费心多想的事,却又在春雨初霁的一日清晨,大出众人意料——


    大内官丁仁成传下了皇帝的圣旨,复太子太傅赵维贞之女赵露微为东宫女学士,同时也赐下了一身崭新的朱红官服,只待她生产出月,便仍同从前一般随父辅教皇太子。


    这恩旨虽只提到露微一人,于谢家,于所有人却都是意义非凡,恰如云开月明,劫后新生。李氏因而喜难自禁,即刻便叫准备宴席,下了帖子遍邀众人。


    露微自然不必操心,与谢探微闲坐一旁,看着母亲四处张罗。但当他们都以为,要来赴宴的不过就是赵家,杨家,晏令白之属,却忽见携贴登门的,还有姚宜若夫妻。


    露微惊讶之余倒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李氏为她考虑得细微体贴,心中只有欢欣感动。然而谢探微与姚宜若对视良久,彼此神色却似乎渐渐偏离了“惊喜”。


    “你们怎么了?”


    露微略感不对,轻轻扯了扯谢探微的衣袖,但这举动也叫姚宜若立时回了神,面上一笑,道:


    “仲芫与中郎将如今也算是朋友了,今日承蒙郡主厚爱,以后也只怕多有叨扰之时呢。”


    谢探微赞同地点点头,揽扶露微,说道:“我刚刚只是在想,那时姚学士弄璋之喜,我匆匆登门未及备礼,之后也没有机会补上,如今,还要不要补呢?”


    别人的礼没补,自己也将要收礼,这促狭的意思亏他也能说出口,露微只觉羞愧,暗瞪了一眼,再不管他,兀自携过正在忍笑的杨淑真,一道入席去了。


    望着露微远去,谢探微却并不急着追随,含笑转看姚宜若,道:“诸事就拜托仲芫了。”


    姚宜若舒了口气,沉声应道:“你放心。”


    ……


    芳辰欢宴至夜方散,谢探微将露微抱回东院,原要进房,却被她在廊下叫停,转去了院中高阁。这是整座谢府的最高处,凭栏远眺,可以望见明光宫的阙楼。


    “冷不冷?做什么这时候要上来?还不累?”谢探微为她披上一件氅衣,仍恐夜风伤人,从后将她裹进了怀里。


    露微侧目看他,笑了笑,“我做梦也没想过,我能和淑真,贤儿,芳儿四个人,在这家里相聚。我今天真高兴,高兴过头了,上来冷静一下。”


    谢探微听来觉得有些心疼,抚了抚她发热泛红的脸颊,柔声道:“以后你高兴,要怎么聚都行,只要你高兴,什么都不用管。”


    “好。”露微用力点了下头,向他肩上靠去,目光抬望夜空,一轮新月正到天心,“谢敏识,想来,我遇到你的那个晚上,天上也是这样的月亮,你还记得吗?”


    谢探微轻声一笑:“微月之夜降生,微月之夜遇我,看来此生每一个微月之夜,我们都会一起度过的。”


    露微只觉这话生涩牵强,抿笑道:“微月之夜共度,月圆之夜反而分开不成?”


    谢探微是信口说来,哪比得上她的口才,顿时落了下风,嘴唇一扁,双臂将她越发环紧,道:“第一次见你就是唇枪舌剑不饶人,如今还不留我三分颜面,叫谢如晦听见了,我威严尽失,以后还怎么管教他?”


    “你这人!”露微已料到他说不过人就会无赖,却没想到他连孩子都用上了,好笑又好恼,“哼,他已经听见你许多浑话了,你早就没有脸面了。”


    谢探微不再申辩,只待露微渐生疑惑,忽一下俯去一吻,封住了那张稍有不慎就滔滔不绝的嘴巴,


    “微微。”良晌,他吝啬地分开一寸距离,微带喘息地唤道。


    “嗯?”露微面上不及散去的潮热又添了几许。


    “我要微月之夜共度,也要月圆之夜共度,日日夜夜终复始,你说好,快说好!”


    “好!”


    夜色正永,微月临空,洒下的清光恰将两人旖旎的双影照在轩窗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