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锦良看过林谦鹤的电影，得知他要来参加空乘培训，只觉得不可思议。


    林谦鹤气质偏冷，仅有的一点热情被艺术家的忧郁冲散，像个孤独的行者，一看就不是能从事服务业的。


    以郭锦良的经验，像林谦鹤这样的，往往不会在这个行业干得太久。


    坚持一年已算奇迹，多得是才飞完第一班就脱下制服离开的。


    可惜人资的饭桶们总是被外表迷惑，或许也是为了多赚一些培训费吧。


    总有人说，找工作时让你先交钱的都是诈骗。


    很少有人知道，空乘行业是个例外。


    想当空乘，先要通过培训，而这个培训是收费的，少则一万，多则五万，太多人连培训费都没赚回来就辞职了。


    如果让郭锦良招乘，压根就不会给这种人机会。


    他有预感，别看职业形象这一关轻松通过，在漫长又磨人的培训中，林谦鹤未必能坚持到最后，更别说真的到飞机上为旅客提供服务。


    如果一定要挑一个适合从事空乘工作的，那也应该是这个叫不上名字的艺人。


    郭锦良还没走到江鹭时面前，声音已经递了过去：“你是成熟？”


    所谓成熟，即成熟乘务员，也就是有过飞行经验的乘务员。


    被郭锦良这么一问，江鹭时好像被电击中，十分不自然地怔住。


    经纪人会给他接下这个节目，是因为没有其他节目可接。


    唯一的粉丝会推荐他上节目，是因为希望他能抓住机会大火。


    只有郭锦良眼光毒辣，仿佛一眼看出，这个节目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江鹭时自认为没什么破绽，也不知道郭锦良从哪儿看出来的。


    大概像舞蹈生走路会外八，当过空乘的人即便重活一回，身上也留着散不去的飞机味儿吧。


    而且空乘圈和娱乐圈也不算没有交集。


    有空乘专业毕业转行做演员的，也有飞了几年后，机缘巧合踏入演艺圈的。


    硬要说的话，江鹭时应该算后者，但他谨记自己的人设，坚决否认：“我不是。”


    江鹭时说完就后悔了。


    因为在他说完后，齐鸣鸥一脸懵懂地到处追问“什么是成熟”。


    江鹭时才反应过来，没进过这个圈子的人，根本不会知道“成熟”是什么意思！


    果然，林谦鹤、辜白鸽一起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连没再看过他的燕鸿翔也转了过来。


    燕鸿翔当然知道“成熟”的意思，撑开的眼里除了撞见破绽的兴奋，全是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探寻。


    江鹭时假装镇定地向齐鸣鸥解释：“成熟就是成熟员工。”


    他想起毕业那年泡在招聘网站的经历，继而侃侃而谈：“之前为了找工作关注过，有的公司点名要招成熟乘务员，就是有过飞行经历的。”


    大家都知道江鹭时参加过空乘面试，这样解释也算合理。


    郭锦良没再深究。


    他堪称仁慈地通知众人：“今天是第一天参与培训，所以允许你们犯错，下次再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直接退训，明白吗？”


    “明白！”


    “特别是你。”郭锦良用眼神一点齐鸣鸥。


    齐鸣鸥立刻收起所有叛逆：“知道了，老师。”


    “还有你！”明明没什么问题，燕鸿翔却被郭锦良故意针对，“我会重点关注你。”


    “……”


    没人知道郭锦良有什么目的，大家面面相觑，都为燕鸿翔捏了一把汗。


    只有江鹭时十分艰难地压着笑意。


    恶人自有恶人磨，遇见郭锦良算燕鸿翔倒霉。


    别人大概会为了前途拼命讨好燕鸿翔，郭锦良不一样，也许在他看来，越是公司少东越应该以身作则。


    节目组大概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让他来当督导。


    这下不用绞尽脑汁制造冲突，冲突自己就来了。


    有了冲突就有看点，有了看点就有话题，收视率自然一路看涨。


    大众热衷窥探名人隐私，因为幸灾乐祸是人的本性，没有什么比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被拉下神坛更让人愉悦的。


    想到燕鸿翔正被整个节目组这样期待着，江鹭时突然没了兴奋，余下的只有怅然。


    他是真不明白，燕鸿翔那么想上电视，怎么不去《职来职往》，端坐在嘉宾席指点江山不好吗？


    再不济还有《非诚勿扰》。


    他甚至不用身份职业的加持，就凭一身足够鹤立鸡群的好皮囊，必定能轻松收获24盏亮灯。


    谁知道他哪根筋不对，偏偏要来参加培训空乘，这下有苦头要吃了。


    要不说“风水轮流转”，当年飞检查班时，郭锦良也是这么和江鹭时说的。


    “我会重点关注你。”


    结果毫无疑问，他遭遇了人生中最为黑暗的一天，至今仍心有余悸。


    江鹭时不认为燕鸿翔会比他幸运。


    其实也好，谁让少爷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就是冰美式，也该让他尝一尝世间冷暖。


    和其他人既忧心又忐忑的模样不同，燕鸿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要面临什么，他似乎把郭锦良的“特别关照”当作某种奖赏，自信且随意地说：“好啊。”


    江鹭时不由得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少爷。


    说好听一点，有一种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豪情。


    说难听一点，就是清澈且愚蠢。


    郭锦良宣布班会结束。


    几个人当即从高度紧绷中解脱，一个接一个地瘫软在椅子上。


    尚未离开的郭锦良瞧见他们松懈的模样，严厉批评：“为什么不说再见？”


    大家赶忙起身：“老师再见。”


    “再见。”郭锦良抱着资料，以一个非常标准的三十度鞠躬作为结束。


    也许会有人说他仗势欺人，也许会有人觉得他在做无用功，但郭锦良有自己的坚持。


    好的乘务员必须是主动、热情又充满耐心的。


    有些人天生具备这样的能力，有些人没有，或者放不开手脚表达，只能通过后天的努力补足。


    他就是要让学员们在培训阶段养成习惯，以便在正式上岗后为旅客提供细致的服务。


    星耀航空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走到现在，靠的是以客为尊的“优质服务”。


    他实在不想、也不能因为一个两个冷漠的乘务员，毁了无数人苦心建立起来的好口碑。


    郭锦良担心几人把自己的话当耳边风，特意强调：“我会随时观察你们的行为，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主动问候。”


    “知道了。”


    齐鸣鸥记得最牢。


    去食堂的路上，这位唱跳歌手的嘴完全没有停过：“门你好，走廊你好，电梯你好，大树你好……”


    辜白鸽抿着嘴笑：“叫什么大树，一点都不尊重树，你忘了，头等舱是有姓氏服务的，请称呼它为‘梧桐树先生’。”


    齐鸣鸥知错能改：“梧桐树先生，你好，这个我知道，月季女士你好，井盖先生你好，路灯女士你好……”


    连遇到两只正在缠绵的猫咪，齐鸣鸥也要将双手交叉在身前：“尊敬的橘先生和白女士，你们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也没有别的事，就是和你们问个好，你们继续，至于旁边这位狸先生，放心，我会把它带走。”


    “哈哈哈……”


    步入食堂，考验才真正开始。


    得知《纵情天空》节目组会来拍摄，公司早早和员工打过招呼，不许签名合影，不许影响拍摄，尽量把他们当普通人。


    但几名嘉宾实在耀眼。


    少爷就不用说了，平时走在公司就十分出众，偶尔带着机组从航站楼经过，也会成为候机旅客们瞩目的焦点。


    燕鸿翔照例走在最前，齐鸣鸥紧随其后。


    他一出教室就扯松领带，脱了西装外套甩在肩上。


    林谦鹤完全相反，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面容沉静，斯文禁欲。


    还有那个不知名的糊咖，长得什么样已然不重要，光是那个身材就足够夺人眼球。


    几个人走在一起，宛如帮派电影开场，连常以搞笑示人的辜白鸽都被赋予光环。


    航空公司最不缺美女帅哥。


    当几名嘉宾从食堂走过，总是被路人偷偷打量的男男女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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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屏息凝神，情不自禁地地偷偷打量着嘉宾。


    让人没想到的是，几位嘉宾极为热情，和传说中有保镖护航，动不动就黑脸的208完全不同。


    不管有没有眼神对视，他们都会向你问好。


    众人受宠若惊，纷纷回以微笑、问候、寒暄……


    在城市里待得久了，会为一片星空而感动，习惯了人与人之间极为清晰的边界感，就会为这份难得的不分彼此而动容。


    没一会儿，大家对于规训的抵触大大减少，连有着几分不屑的燕鸿翔也觉得，这种被善意包裹的感觉似乎不错。


    培训部食堂采用自助形式，每人拿一个托盘，菜品装在不同颜色的碗碟里，想吃什么拿什么，最后将托盘放在机器上自动结账。


    排队时，总是针对江鹭时的燕鸿翔又开始找茬。


    他嫌江鹭时和路人问好时笑得太敷衍：“还好没被督导看到，不然肯定要退训。”


    然后又用小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到时候还不是要我给你求情……”


    江鹭时没有反驳，他确实笑得不够投入。


    倒不是有意挑战郭锦良的权威，对他的要求阳奉阴违。


    恰恰相反，江鹭时非常认同郭锦良的理念，因为在实际工作中，部分旅客只会比他更为严格。


    他曾不止一次处理类似状况。


    感到冷落的旅客逼着乘务员道歉：“你和他问好，却不和我问好，是不是看不起我？”


    江鹭时也想心无旁骛地向大家问好，但他和别人不一样。


    故地重游，他不得不为汹涌而来的感慨让位。


    公司有好几个食堂，这个是专属于培训部的，除了刚入职的学员，也有参与复训的资深员工。


    在刚刚和他打过招呼的男男女女里，有一多半是曾经有过交际的同事。


    他看他们的眼神充满惊奇，他们看的他眼神也充满惊奇。


    江鹭时也是在某个瞬间才意识到，在他们眼里，自己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偏偏在江鹭时的眼中，往后的命运都被他清楚地预见。


    有人身为真空姐，居然被假飞行员骗财骗色。


    有人骑车发生意外，伤了眼睛，从此告别飞行。


    有人帮亲友代购几十万的奢侈品，未向海关申报，被判缓刑。


    有人在自媒体上发表不当言论，先被网民网暴，又被公司开除。


    有人嗜赌成性，向一众同事借了上千万，最后神秘消失……


    江鹭时如同端坐于佛龛上的神像，明明一眼看穿来人的前路命运，却没办法开口提醒。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流传于机组车、服务间的八卦，有些甚至涉及到人命，但大多时候，大家都语焉不详地用“听说有人”代替，根本无从考证姓字名谁，也就不可能及时预警。


    这种类似见死不救的无力让他格外难过，他强撑着和大家问好，转瞬便陷入巨大的失落，连飘着香味的食物也难以引起他的兴趣。


    江鹭时端着托盘，混在队伍里慢慢挪步，突然，不该出现的一幕让他忘却了感伤。


    他没有看错吧？


    A女的老公A男怎么搂着B男的媳妇B女！


    江鹭时记得很清楚，自己升乘务长那一年，两对夫妻双双离婚。


    没过多久，A女与B男、A男与B女各自重组家庭，一举成为震惊公司的大八卦。


    这也没到时间啊？


    懂了。


    原来这时候就偷偷在一起了。


    “看什么呢？”辜白鸽问。


    “没有。”江鹭时强迫自己转头，结果看到了更为震惊的一幕。


    A女怎么旁若无人地挽着B男？


    眼看着两路人马就要相遇，江鹭时心跳加速、呼吸急停。


    可惜在场的人里，燕鸿翔目空一切，齐鸣鸥在和辜白鸽讨论猪脚和鸡排哪个热量低，林谦鹤刚刚端起一盆酸菜鱼。


    只有江鹭时明白，餐厅即将迎来怎样的腥风血雨。


    在他的脑海里，大型爱情、行业、动作、悬疑巨制正在上演。


    江鹭时下意识把餐盘护在怀里。


    骂人可以，别喷在我的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