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的雨总是来得急，去得也疾。


    大雨过后，驾驶座上的司机打算出去透透气。


    库里南的车门一开，她刚下来，迎面便看见匆匆赶来的助理小林。


    初出茅庐的年轻助理夹着文件，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司机见状，连忙关切道：


    “哎，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陈姐，”林助理悲伤，“我可能要失业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总亲自物色了一名生活助理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总裁办公室。


    林助理当初进晨星，经过了大大小小总共十三轮面试，不乏压力面。


    结果如今，总裁出来视察一趟，直接从工地上带回一个空降的新人。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BOSS直聘啊。”


    林助理不禁感慨人的命运各不相同，眼看着她这辛苦得来的饭碗就要不保了。


    “助理团的成员人数是固定的，我才进来没多久，资历是最浅的，恐怕……”


    司机陈姐闻言，却是粲然一笑：


    “这有什么？”


    林助理一怔。


    “你们年轻人啊，太天真。”


    年长的女人处世经验丰富，这几天已经看出了点苗头。


    “沈总厉害归厉害，到底只是一个小男人而已。”


    她摇了摇头。


    “在外面呼风唤雨，回到家里还不是要乖乖系上围裙，给老婆女儿做饭？”


    小林愣了：“可是沈总连女朋友都还没有……”


    所以这不是快有了吗？


    陈姐不方便把话说得太开。


    林助理还想追问这和她即将要失业有什么关联。


    陈姐老神在在，只安慰她宽心：


    “别担心了，人家啊，和你不是一个赛道。你这助理的饭碗，丢不了。”


    叮——


    小林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


    瞪大双眼迅速浏览过后，方才还愁眉苦脸的林助理，立马喜笑颜开：


    “陈姐，还是您厉害！”


    “您说对了，那个新人，还真的跟我不是一个赛道的！”


    这下换作陈姐迷惑了。


    “蒋秘书说，对方婉拒了生活助理的职位，说是……”


    “她说什么？”


    陈姐纳闷了，那孩子该不会要直接吃软饭吧？


    林助理笑眯眯：


    “说是，她更适合当保安或者司机，她有相关的工作经验。”


    保安，或者……司机？


    陈姐眼前一黑。


    好家伙，敢情是和她来抢饭碗了。


    …………


    宋敏行起初，是打算坚定地拒绝的。


    即使沈甜及其家人身体健康，没有器官移植需要，他本人也并不存在什么和她样貌相似的白月光——据沈甜磕磕绊绊地交代，他连初恋都没有，感情经历一片空白。


    但宋敏行还是一意孤行。


    她不喜欢任何计划外的状况。


    可是，她没想到，对方使出了美人计。


    美色当前，她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自古以来，英雌难过美人关。


    从前宋敏行只觉得这句话不过是后人胡诌的借口。


    女人是注定要干大事业的，怎么会为了屈屈一个小男人的眼泪而动容？


    更何况是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雌人物。


    然而，然而……


    当被那双美丽哀愁的眼眸，用如泣如诉的恳求目光注视着的时候，宋敏行还是忍不住动摇了。


    他所恳求的，不过是一个资助她上学的机会，他甚至为她准备了工作岗位，任她挑选。


    一切都是正当的，平等的。


    不是单方面的资助与被资助，而是她堂堂正正地用自己的劳动换取收入。


    宋敏行摩挲了两下指腹。


    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夏日午后，未关严实的窗，湿润的风从缝隙之间渗透进来，混合着雨水与土壤的气息。


    爬山虎郁郁葱葱，盎然的绿意漫过墙头和心头。


    她的心浸透了潮湿雨水，禁不住柔软了几分。


    天光敞亮。


    纵然他“别有企图”,也无所谓，她一个大女人没有在怕的。


    于是最终，宋敏行松口了。


    沈甜闻言微怔，整个人如同定住了一般。


    “我答应了。”


    宋敏行耐心地重复道，温和的语气接近于安抚。


    她稍稍想了想，补充道：


    “保安或者司机更合适一些，这两种工作我都干过，有经验。”


    沈甜反应过来，笑逐颜开。


    他那月牙似的眼睫微微一弯，笑意便晕染了皎洁的面容，犹如冰雪消融。


    雨后初霁，整片天空都晴朗明媚了起来。


    “我会将一切安排好的。”他承诺道。


    …………


    一路上，沈甜满心满眼都盛着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唇角上扬的弧度更是一直没有压下去。


    宋敏行的最终决定是保安。


    沈甜有些遗憾，保安不像司机那样，可以每天近距离接触，并且能够拥有较长的相处时间。


    然而综合考虑，比起随时待命、舟车劳顿的司机，保安的职务确实更适合备考。


    于是沈甜欣然同意。


    他们之间，这算是成功有了开始吧？


    不过，爱情可不像他的商业计划书，如何推进，能否实现，都是未知数。


    坐进车里的沈甜，半是甜蜜半是忧愁。


    她……能看得上他吗？


    沈甜毫无自信。


    她是自立自强、顶天立地的大女人，可他只是一个幸运抽中投胎彩票的小男人。


    虽然这几年做出了些许成绩，但沈甜知道，商场上那些叱咤风云、纵横捭阖的女人们，肯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同他一个男人谈话，都是给了沈家薄面。


    离了他的董事长妈妈，他什么都不是。


    又或者……


    但凡他的爸爸争点气，给出的是X而不是Y，沈家这一代能有一个女孩，继承人的位置也轮不到他这个男孩来坐。


    没有女儿，也让父亲一直愧对母亲，在这个家中始终抬不起头。


    啊，说到他的父亲……


    沈甜微微侧首，车窗上倒映出一张美丽的脸庞。


    这时候，他总要感谢爸爸了。


    其实沈甜很少想起身为全职先生的父亲。


    父亲总是教导他，男孩子要美丽温柔、善解人意，做一朵让女人赏心悦目的解语花。


    从前，年轻的沈甜对于这样的陈词滥调总是轻蔑不屑的。


    然而直到遇见心上人，沈甜才意识到，他的爸爸是对的。


    若他没有美丽的面容，他要如何打动他爱慕的姑娘？


    动物世界里的雄性动物，都是依靠华美的羽毛、出众的外表吸引雌性的。


    丈夫的容貌，是妻子的荣耀之一。


    一个美丽的男人，对于女人才有收藏价值。


    这一刻，沈甜由衷地感谢起他美丽的生父，遗传给他优质基因。


    要知道，在今天之前，涉及基因遗传的话题，沈甜只会感谢他的高智商母亲，而半点想不起他的花瓶父亲。


    离开工地后，沈甜先去了一趟公司总部，处理工作。


    完成这三天积累下来的工作，沈甜披星戴月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


    专门放置男主人的首饰配饰的房间内。


    沈甜打开一只珠宝盒，取出原本的首饰搁置一旁，将宋敏行送给他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叠放进去。


    沈甜原先考虑过将其锁进保险柜，但又想每天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最后选择了折中安置。


    这一夜睡下后，沈甜始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或许这就是爱情吧。


    他想。


    《诗经》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男之耽兮不可说也。


    甜蜜的煎熬折磨得沈甜心焦。


    始终无法入睡的他，索性起身，去了健身房。


    男人伸出手臂，握住悬垂举腿器的把手。


    然后沉下肩膀，背阔肌发力，利用腹部核心力量，将悬空的双腿缓缓抬起。


    对面是落地的镜墙。


    沈甜可以从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六块腹肌和人鱼线。


    从前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满意。


    但是遇见宋敏行之后，他却觉得他哪里都不够好。


    明天，要不要预约一个水光针呢？


    沈甜想。


    ……再加上全身的光子嫩肤吧。


    同样的夜。


    夜沉如水，蝉鸣声孜孜不倦。


    工地集装箱的单人宿舍内，亮着一盏小灯。


    宋敏行正在伏案学习。


    她的作息时间十分健康，十点睡觉，六点起床，八小时睡眠。


    现在十一点，相较于平时，已经算作熬夜。


    下午雨停，她返回工地，管理员大概是得了通知，一脸诚惶诚恐，让她不用继续干活了。


    但架不住宋敏行有她的坚持。


    雨水耽误了工程进度，宋敏行下工的时间比平日晚了些。


    这样一来，能够用于学习的时间，便少了一些。她只能利用睡眠时间弥补。


    她打开习题册，从昨晚折角的那一页开始今天的任务。


    宋敏行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学习上。


    于她而言，今天只是普通的一天。


    虽然发生了一些计划之外的事情，生活也即将出现巨大变化，但少女的心绪始终平稳。


    并非毫无波动，只是静水微澜。


    微小的涟漪一圈圈化开，湖面回归于最初的平静。


    仅此而已。


    次日一早。


    正准备上工的宋敏行，再次见到了风尘仆仆的蒋秘书。


    这一次，蒋秘书是专程来帮她收拾行李的。


    保安的工作包吃包住。


    公司为员工提供酒店式公寓，随时拎包入住。


    “工地那边的事情已经全部交接完毕，工资尾款会在月底打到你的银行卡上。”


    蒋秘书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宋小姐，您现在可以收拾一下行李，司机在楼下等。”


    他本来还想告诉宋敏行，员工公寓那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宿舍这边如果有不方便打包带走的物品，可以直接丢弃。


    但环视一圈，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居住环境，让蒋秘书闭了嘴。


    仅仅三分钟后，宋敏行提着一只蓝色的塑料桶，在他面前站定：


    “可以了，我们走吧。”


    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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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呆住了。


    “这就是……你的全部行李？”


    宋敏行点点头。


    “只有这个？”蒋秘书一脸不可思议，“这个……桶？”


    这只桶一直放在宋敏行的木板床下。


    里面是一只装有重要证件的拉链小包，以及一叠复习资料。


    至于为什么是塑料桶？


    因为方便她随时提起来跑路。


    小木凳断过腿但还能用，宋敏行送给了隔壁小张。


    洗手台裂了痕的塑料杯，则被她装进了塑料桶里一起带走。杯子和水桶都是蓝色，很统一。


    宋敏行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全部物质资产，就是这些了。


    蒋秘书在震惊过后，勉强消化并接受了另一种与大多数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他原先为宋敏行预留出了两个小时的整理行李时间，现在五分钟就搞定了。


    直到坐上副驾，蒋秘书都还没有什么真实感。


    宋敏行系上后座的安全带。


    司机是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中年女人，宋敏行一落座，她便从后视镜里和她打了声招呼：“你好啊，是沈总新招进来的安保吗？”


    宋敏行坐得端正：“您好。”


    “我是沈总的专职司机，姓陈，叫我陈姐就行。”


    保住饭碗的陈姐笑眯眯，不吝啬夸奖：


    “不错，这姑娘长得真强壮结实，一看就很能干。”


    蒋秘书按了按眉心：“出发吧。”


    车内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陈姐的车开得很稳。


    副驾的蒋秘书闭眼假寐。


    后座的宋敏行，则看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


    一个小时后，抵达目的地。


    这是晨星集团为员工提供的住宅区。


    根据蒋秘书的介绍，小区外的站点，每天上下午，都有公司班车接送。


    小区内绿化覆盖率高，健身房、游泳池供住户免费使用，配套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


    最近的大型娱乐商圈和综合医院，都在打车十五分钟的范围之内，生活十分便利。


    宋敏行自己是做保安的，自然也留意了这里的安保情况。


    住宅区进出有门禁系统，保安亭轮班值岗。另外配备了安保人员24小时小区内巡逻，夜间加强。


    到了公寓楼下，蒋秘书一边输入大门密码，一边对宋敏行说：“除了输入密码，也可以用人脸识别开门，等会儿带你去录入。”


    大门打开，蒋秘书回头，却见宋敏行还在原地观察头顶的监控摄像头。


    “怎么了？”


    “我在想，在这里当保安，好像也挺好的。”


    这一片公寓住宅区都属于晨星集团，沈甜也没说，一定要去他在的公司总部当保安吧。


    蒋秘书一瞬间领会到了她的言下之意。


    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他却好像突然被雷电劈中了。


    蒋秘书只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到头了。


    半晌，像是终于欣赏完男人石化的表情，宋敏行才眉目一弯：


    “说笑的。”


    …………


    宋敏行的房间在14层。


    公寓电梯需要刷卡按楼层，并且只能按亮住户居住的楼层。


    蒋秘书开了门。


    宋敏行在玄关处换鞋。


    右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左手边是卫生间和浴室，干湿分离。


    再往前几步，便是开阔的空间，客厅兼具餐厅的职能，连着卧室。


    房间朝南，宽敞明亮。基础的家具家电均已配置齐全。


    统一的布局，标准的陈设，规整之余，不可避免地显得有些流于程序化的冰冷。


    不过，只要人住进来，房子里很快就会充满烟火气的。


    蒋秘书是这样认为的。


    但他转而又想起宋敏行空无一物的工地宿舍，以及那只蓝色塑料桶，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落地窗外延伸出一个露台，放置了藤编的桌椅。


    “夏天的夜晚，可以在这个露台和朋友一起BBQ，吹一吹夜风，看一看星星……”


    蒋秘书说着，突然想到S市的夜晚由于城市光污染，肉眼可见的星星寥寥无几，又止了声。


    宋敏行将裂了痕的塑料杯，放到洗手台上。


    她转身，就看见蒋秘书站在落地窗前，对她微笑：


    “欢迎您来到晨星，宋女士。”


    灿烂的阳光照进来，奢侈地铺满整个房间，一地耀眼的鎏金色。


    …………


    蒋秘书走后，空气似乎沉寂下来。


    宋敏行坐上床沿，柔软得像云朵的床垫，顿时陷落下去。


    她有些不习惯。她之前一直睡硬质的木板床。


    空调安静无声地运行，室内空气的温度和湿度保持在人体舒适的数值范围。


    这座城市是折叠的。


    宋敏行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酒店式公寓，和只有一台破旧风扇呼呼吹的集装箱宿舍，完全是不同的人间。


    以及……


    和尘土飞扬的工地生活截然不同的，窗明几净的新生活。


    宋敏行起身，推开落地窗。


    她走到露台上，走到烈日下。


    全身浸透在缓缓流动的燥热空气中，直到微微汗湿，她才找回一点，活着的真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