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州多山，一州境内便有雄山林立近数十万之巨。


    山河有灵，古时常有德高望重之人死后得以封神永存。


    丰州十万鬼神便是这般由来，只是天下能以文武入道之人皆在少数，崇山峻岭多妖邪为祸。神通被鬼神垄断，当年为民立命的鬼神脱离了肉体凡胎，自诩凌驾万民之上。


    如往常一样，山间浓雾未散，在各个村落巫祝神婆的带领下，在开始一天的忙碌前，丰州百姓需要先向自己信奉的鬼神献上新鲜血食香火，祈求这一日不受妖邪侵扰。


    登芦山的山神偏爱幼童，可又不喜在庙中见血，所以他的庙中常常让被选中的父母提前要自己的幼子抱去山间摔死。


    也是这一天又是天蒙蒙亮时，衣衫褴褛的夫妻抱着怀中懵懂的幼女在众人拥簇下走向娘娘庙后的山涧。


    庙里曾经那尊泥塑已经被一个有钱的大老爷花重金请走，新塑的神像是个面目威严的娘娘像。


    世人总觉得女神会更为宽仁一些，可这位的供奉依旧越索越多，登芦山下的这十几家村落都渐渐开始难以负担。


    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一身大红新衣，黑瘦的小脸因为细面养了一个月白净了许多，也生出些许肉感，瞧得出眉目颇为俊俏。


    女童的父亲手中紧紧攥着村里大户塞给他的买命银一言不发，母亲用手紧紧按着孩子后脑把她的脸死死扣在自己肩头。


    孩子不哭不闹，小手搂住母亲的脖颈。


    走到山涧边，盛装打扮的庙祝摆起法坛贡品，开始变唱边跳向鬼神祝祷。


    小姑娘仰头看了看凑到母亲耳边悄悄问：“娘，我要去见阿姊了吗？她为什么没来接我？”


    母亲没有吭声，只是把孩子的头又往下按了按。


    往日里如果鬼神满意村人送上的血食，就会驱散他们身边的浓雾，让被遮盖的日光照进这片深林。


    可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庙祝跳完三遍，依旧无事发生。


    他甚至无法沟通到那位鬼神！


    庙祝面色煞白，难以置信的看向周围。


    几个村老吓得两股战战，其他人同样惊惶起来。


    鬼神一怒，便是能使山石滚落，妖邪作祟。


    顷刻间掩埋整个村庄，今日送血食的柳河村恐怕更是会首当其冲！


    他们所有人！一个都跑不掉！


    鬼神通广大，又与各方土地、阴司为友。


    凡人如何得罪的起？


    一定是……一定是这次的血食惹怒了鬼神！


    想及此处，村人看向那孩子的目光都掺了血色。


    抱住孩子的母亲浑身颤抖的，双膝一软摔跪在地上。


    祈求的眼神死死望向自己丈夫，干涸的双目在那张瘦脱相的脸上显得分外可怕。


    男子死死攥着手中银锭，忍不住上前一步，又被身后的族人一把拽回来。


    女子麻木的面上露出绝望，她转而看向皱眉沉思的庙祝，正要给他磕头求饶。


    就在此时突听天际隐隐有凤鸣传来，那声音哀婉凄绝让人不自觉仰头去望。


    晴空之上乌云汇聚，一只华美非常的金凤虚影在盘旋哀鸣。


    随着声声哀鸣，才翻新过的娘娘庙在寸寸腐朽，庙祝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整个丰州乌云汇聚，狂风四起！


    冥冥之中，丰州百姓好像都能聆听到鬼神的谕令！


    他们好像陡然就明白了今日所有异常的由来，都知道有尊鬼神蒙难！


    此时此刻他们需要诚心诚意向鬼神祈祷，甚至不需要向他供奉，只要告知天地他们都需要鬼神的庇护！


    这样简单的，每日都有人去做的事情。


    可不知为什么，在那只金凤哀鸣声中，他们却突地无法再理所应当的伏跪在地上重复那些已经说了千百遍的话语！


    见识浅薄的村人不知道什么天生异象，可这凤鸟的哀鸣仿佛能叩动人们麻木的内心，勾起最深处的伤痛。


    一声一声……


    仿佛有道女声在所有人耳边发出嘶喊：“求天地开眼！罢黜此獠神位，还枉死者一个公道！”


    还枉死者一个公道！


    那声音尚且年轻，却如雏凤泣血，让人心底发颤。


    明明这声音来的诡异，可所有人似乎都能瞬间认清，喊出这话的姑娘……她是人族！


    一个凡人，请求罢黜一尊鬼神！


    这是所有人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可后一句却彻底触动了他们的心弦。


    十万大山，代代供奉！


    究竟有多少枉死者？


    有人开始低低抽泣，渐渐地低泣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连庙祝自己都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被抛下山涧的幼子，被妖邪掳走的妻儿，用人命堆叠的供奉。


    十万大山中相同的一幕幕发生在所有正要供奉血食的庙宇之前，无论鬼神如何惊怒，所有人都似毫无所觉，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


    血食供奉！


    这是太祖暴毙，世宗求助鬼神平定四方之后，代代人族刻入骨血的屈辱！


    往日在鬼神镇压下的深林阴风阵阵，整个丰州飞沙走石，鬼神座下伥鬼暴动。


    本在府中和阴司城隍斗酒的知州，都能隐隐听到外面鬼哭声起！


    知州大惊，连阴司城隍都霍然起身，一起窜入在院中查看天象！


    看到那只泣血金凤，知州面色数变，“这是我人族大气运者将死之兆？！”


    而同样作为鬼神的城隍，却更关注那隐隐传来的宏愿之声，面上怒极，“罢黜鬼神？！好大的口气！”


    城隍冷笑，因为极度的愤怒使他须发喷张，丝毫不顾及身后知州也只是个凡人，高声咆哮：“凡人！朝生暮死之辈！”


    “犹如蜉蝣蝼蚁！竟敢问罪鬼神？那是谁家女子？如此愚昧！敢与鬼神争贵贱，她受得起天下鬼神之怒吗？”


    吼罢，他招来手下阴官，“吩咐下去，让所有丰州阴魂向阳间亲友托梦，须得日夜为我丰州鬼神供奉香火，不得懈怠！”


    城隍笑容阴森，“我必要那胆敢冒犯鬼神的女子，受此万民反噬而死！”


    阴官呐呐不敢言语。


    见他还没走，城隍脸色不善，“还有何事？”


    侍奉的阴官小心觑着城隍面色，苦笑道：“老爷容禀，那金凤泣血实在蛊惑人心，我丰州阴魂竟也开始跟着暴动嚎哭……”


    城隍脸色难看至极。


    知州满脸悲痛以袖遮脸，挡住自己克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城隍正要再次开口，只见天边雷光炸响。


    他忽地转头！


    在神都薛府被天雷砸落的瞬间，十万大山深处，道道雷光劈下。


    往日高高在上的鬼神们发出凄厉惨叫，拼命遁走也阻挡不了天发杀机！


    即使抛出脆弱的凡人阻拦，也丝毫抵挡不了这场鬼神浩劫！


    被波及的凡人毫发无损，他们甚至能眼睁睁亲眼看到这些鬼神的狰狞本相！


    能看到他们是如何被枉死的伥鬼攀附拖拽着，生生硬挨那九道雷罚，瞬间化为飞灰！


    能看到作乱的妖魔邪祟四处逃窜！


    即使天光遮蔽，即使地动山摇，无所依靠的安全之处。


    这些庶民们竟也能对着这天地倾覆的惨相拍手称快！


    阴司鬼神看得心底发寒，丰州城隍也没了先前怒气，只剩下满目仓惶。


    若说那凡女叩请天地是因，那丰州万民沸腾就是果！


    他擦着脑门不存在的冷汗，突然醒悟。


    纵使圣人亲临，恐怕也担不起这大气运者用一死唤醒的万民怨愤！


    时隔千年，他终于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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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些温驯的人族脸上看到了当年破山伐庙的凶戾之色。


    他恍然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


    当初的人族究竟是如何靠着孱弱之躯，在天地浩劫中成为气运主宰，他们似乎并不只有卑微温驯的模样。


    这一代的天生凤命、万族之母真是好生凶蛮！好在，她也要死了！


    没有人皇，没有凤母，这样的惨事应当不会再发生了吧？


    看着依旧不断劈下的雷霆，本对那十万大山中惨死鬼神感同身受的城隍，突地没了刚才的满心怨愤，反而心生庆幸起来！


    薛府东院雷海中。


    叶皓尽力把薛妙妙打横抱起，干脆盘膝坐在地上，身体微微前倾增加自身的稳定。避免压迫到她的伤处。


    这砸落的天雷确实没有让他们受到太大损伤，叶皓自己也只是感觉到酥酥麻麻的电击感。


    可落雷的动静太大，每一道雷光砸下，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身边的碎石如子弹般四处飞溅，脚下的大地也在不断地剧烈震荡，仿佛发生了一场永不停歇的地震。


    这样混乱而危险的情况下，叶皓根本无法带着薛妙妙强行冲出去。


    他只能就地坐下稳住身体，让薛妙妙换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在自己怀里，以躲避乱飞的风沙碎石。


    觉察到薛妙妙似乎有动静，叶皓低头观察她此刻情形："感觉怎么样？"


    “我是不是要死了。”


    薛妙妙歪着头无力地靠在叶皓胸口，小怪物正扒着他衣襟探头嗅闻薛妙妙身上的血腥味。


    “不会。”叶皓声线依旧镇定，手指飞快探了探她开始发凉的掌心。眉头紧皱不再顾忌男女之别，把小姑娘又揽紧几分，以期能阻挡几分冷风侵袭。


    薛妙妙嘴唇发青，眼神涣散的盯着落雷，声音虚弱而飘忽开始无意识低喃。


    “这雷劈得我好冷啊……能劈死那东西吗……”


    叶皓看了一眼雷海正中被三道天雷劈碎半身的神像，语气坚定：


    “能的。”


    薛妙妙似乎笑了一下，思绪有些游离。


    “老管事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叶皓郑重的回答道，“但出去之后我帮你询问。”


    “好，”薛妙妙压制住喉间低咳，把身体蜷缩起来抵抗不断传来的痛楚，半晌又闷闷问：“你是来救我的吗……”


    “是的，我是来救你的。”叶皓握紧她的手，试图传递给她一些温度。“你爹娘都在外面，他们在等你。”


    薛妙妙眨了眨眼，目光依旧混沌，却好似打起了一些精神。


    她盯了叶皓好半晌，似乎才认出他来，轻声问：


    “你不怕死吗？”


    叶皓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你呢？独自面对鬼神，你怕死吗？”


    薛妙妙艰难笑笑，“我又不是一个人。”


    她摸了摸自己阵阵发冷的心口，那里藏着的勇气似乎在跟着身体的温度一起慢慢消失，“我好像……有些怕的……”


    叶皓没说话，只是把人搂紧几分。


    薛妙妙似乎觉察到他情绪，又努力笑起来，漂亮的杏核眼弯起，“你来亏了，你骗不到我的钱了。”


    叶皓突地眼睛有些发热，他眨眨眼，“不亏。”


    薛妙妙用力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认真解释，“我不喜欢你的，我只是想找个比薛玉臻的小郡王……更漂亮的情郎。”


    “我知道。”叶皓声音温柔。


    她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努力扯出个笑，声音却渐渐低不可闻。“你是妖怪吗？不要占叶秀才的身体好不好，他、他没甚好的……”


    难言的酸楚直冲心口，叶皓喉头发哽，他摸着小姑娘的脑袋。


    “我是人！我为你来。“


    “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你这么厉害，活下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