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中书案边，叶皓研墨提笔，笔尖悬停在纸上，却迟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脑海中思绪纷飞，想起趴伏在地上浑身血污的薛妙妙，想到那晚视人命如草芥的妖物。


    他的目光在白纸上游离，试图从这混乱的思绪中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其实按照王公公的说法，只要他笔下文字，有文心相助都能有镇邪驱鬼之效。


    而在他脑中最富有浩然正气的当数古人那首正气歌。


    叶皓穿越前是个武力派，好在记忆力不错，如果只是默写并没有多大难度。


    窗外的微风轻轻吹拂，仿佛也在等待那首名篇自他笔下默出。


    “天地有……”


    刚提起笔，挥毫书就诗篇前三字，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就袭叶皓心头。


    似乎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去想，不能去写，先圣之言不是普通人能去触碰的存在。


    那声音宏大而庄严，仿佛尘封在岁月里的古钟骤然被敲响。


    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将他包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再说：


    只是辟邪罢了，随意写一副普通的字画就好!


    不要去触碰先圣之言……


    不要去……


    警告一遍又一遍被不断重复，像一层层绑缚他的咒言，企图把那句话凿刻在他心底。


    文心之中猛虎的咆哮似乎被不断拉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皓额间生起细细密密的冷汗。


    双耳似附上一层薄膜，将所有细碎的杂音统统隔绝开来，眼前白茫茫一片，偌大天地好像只徒留他一人。


    大脑深处发出剧痛，那些声音仿佛化作无数条青黑扭曲的蛇在其中翻腾蠕动。


    叶皓握笔的手指不自觉痉挛蜷缩起来。


    种种就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画面，在他脑中不断闪灭。


    天崩地裂，水道逆行。


    九州四部的平民在高喊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鲜血洒落大地，被斩落头颅的巨人，凭借熊熊怒火在血泊中一次次爬起，以乳作眼，以脐为口，重新拿起巨斧劈向人皇。


    震慑天下的九鼎沉入山河！


    人皇坠落，万族之母被打入地下。


    树影婆娑，百万生灵发出胜利的呼啸，天空霞光万丈。


    一幕一幕扭曲的画面，仿佛在向他讲述这个世界失落的历史。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出质问：“人皇已死，天生凤命就不该存在，当年人族费尽心血才杀死那些天生贵种！”


    “你怎么能让她复活？”


    “怎能让他们卷土重来？”


    “怎么能让这些天生贵种再凌驾到所有人之上！”


    声声质问震耳欲聋，叶皓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血丝，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千万人的怒吼在脑中不断回响，大脑痛到似要被劈裂。


    俊秀的面庞冷硬如生铁，汗滴不断自上滑落。


    他从不是一个甘心低头的人，而这声音仿佛窥视到了他的不甘，切中他的要害。


    已经掀翻头顶大山，呼吸过自由的人怎么能甘心让所谓天生贵种在凌驾其上呢？


    可是似乎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被那一声声同归于尽的怒吼激起的愤怒叫嚣着、催促着让他以笔为刀，写出此刻所想，断绝那位天生贵种复活的所有契机。


    可仅存的理智让他克制！


    这不是他的情绪，这不是他的愤怒……


    不对！


    有什么东西在影响他！那不是他的所思所想！


    那些失落的历史固然惨烈，可……薛妙妙就是所谓的天生贵种吗？


    她就、该死吗？


    不！这不对！


    命格之说虚无缥缈，无论是真是假，都从来不能是界定一个人该不该死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叶皓慢慢抬起头。


    整个人仿佛从一场长长的噩梦中清醒过来，面色苍白如纸，身前的纸张已经被汗水打湿。


    那写出的三个字已经被墨迹晕染得看不清本来模样。


    叶皓闭了闭眼将笔丢开后退几步。


    除了窗外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屋中依旧静谧非常。


    但他知道蛊惑自己的那东西并没有离开，叶皓深深呼出口气。


    隐约已经意识到明明原身这只笔看上去极是寻常，可自己只要拿起，就很容易再次受到那东西的蛊惑。


    但很可笑这个世界以文心御敌的官员文人，似乎都离不开这样一只笔。


    这篇写给薛妙妙的正气歌，似乎写不成了。


    那东西也丝毫不再掩饰，桌上笔墨纸砚都发出莹莹白光看上去极是圣洁模样。


    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亲近感，那不是普通人遇上熟悉、喜欢事物的亲近，而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聆听圣人之言的满心虔诚。


    不过，叶皓并非传统文人。


    他甚至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书生，万物皆可载文，既然这笔墨纸砚用不了总有旁的法子。


    叶皓从小就性子桀骜越挫越勇。


    就算不能交给薛妙妙，他也要把那个东西所阻拦的正气歌写出来。


    叶皓毫不畏惧那犹如跗骨之蛆一样被窥伺的不适感。走到一面墙边，挥开墙板陈灰，他冷笑一声，双指并起就在上面一书而就。


    叶皓凝神屏息，以指做笔，以血为墨，洋洋洒洒默出那句开篇。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叶皓练过书法，原身腕力也算不错。


    指下字迹龙飞凤舞，撇捺之间似有千钧之力，刚硬风骨恰如穿云裂石的利剑，颇有锐不可当之势。


    正气而字一出，叶皓文心小印突地急转起来，大量的金色色气流自小印涌出，在体内筋脉奔腾，最后汇聚到指间燃起烈烈金火。


    随着一笔一划，在血字中绽开。


    身后书案出大片大片银芒闪动，一个娇怯怯的女声急促地发出祈求，“叶郎且住！妾没有恶意！”


    叶皓充耳不闻。


    从写下第四个字起，这首正气歌就在不断汲取他体内的浩然之气。


    背后银芒化作大片大片黑色雾气，不断蒸腾扩散。


    剧烈的危险感如影随形。


    即使知道外面有王公公那样的强者在，作为普通人的本能还是在不断叫嚣着快逃！


    黑屋之中蛇身隐现，听不出男女的怪异声音发出充满恶意的低语。


    空气中满带腥味的恶臭不断向他汇聚涌来。


    那东西越靠越近！


    怨毒的目光锁定他的后背，似乎只要他一个动作，就会被吞吃入腹。


    叶皓咬牙撑着自己身体仿佛所有力量都被抽干的不适，一笔一划丝毫不见停顿。


    他不知道写到最后会怎么样！


    但冥冥之中他已经觉察到，此物应该会有大用！


    “好你个穷秀才，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身后那东西发出嘶吼。


    叶皓指下继续。


    腥风拂面，强烈的危机感彻底将他笼罩！


    多年的战斗本能发出反击的预警！


    叶皓却神思恍惚。


    “……为严将军头，为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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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字字句句之间耳边似有先贤长笑，力竭之际，叶皓隐约听到天地哀苦。


    半部正气歌，不过百十字，就让字上金火燎原，身后隐隐有尖叫鬼哭之声响起。


    那东西发出暴怒的尖叫：“找死——”


    就在这时，文心小印剧烈闪动，一个巨大的金色虎影从他体内扑出，向后发出一声惊天怒吼。


    那东西同时发出尖啸。


    两相碰撞，那道声音惊疑不定的响起，“等等！你是妖还是神？为何身负香火之力，会在一个凡人体内？”


    “且慢！你若是受困于这个凡人，我可先助你绞杀这凡人，脱离此身桎梏！”


    大虎仰天再次发出一声咆哮，悍勇扑去。


    明明没有言语，这一次无论是叶皓还是那个东西，都听懂了它咆哮中的意思。


    “我虽是凡兽，却受赵城百姓感念得以灵性不灭，受先生点化得以容身！”


    “非神！非妖！非鬼！”


    “我乃——赵城虎！”


    此时，皇城内文渊阁中小朝会刚刚散去，杨首辅出言留下了自己爱徒，那双已经昏花的老眼中锐利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怀民，你让人暗中在城里鼓动流言，此举不妥。”


    薛大人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还请老师明示。”


    杨阁老闭了闭眼，藏住其中失望之色，“我且问你，你鼓动城中百姓称赞你家二娘功绩，可否想过她本就阳寿未尽，若复生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老师多虑了，那些事本就是妙妙所为，此等功绩难道不该夸吗？”薛大人神情自若。


    却一瞬间点燃了杨阁老心中怒火，“那你倒是告诉我，鼓动百姓暗中供奉，劝说太后下旨封神！你究竟是想给你女儿夸耀功绩，还是只为再造一尊鬼神！”


    薛大人见瞒不过老师，也不在挣扎，抿唇直言道：“老师，如今局势我等凡人如何能与鬼神相抗？可妙妙不同，她有这等功绩在，且秉性纯良，又有我们这些家人在世，就算成了鬼神，也只会是朝廷对抗那些东西的一大助力！”


    杨阁老霍然睁眼，盯住这个自己曾经最为欣赏的学生，“你就没想过，你家二娘阳寿未尽，你此举无疑是亲手断送了她的一线生机？”


    “能为天下百姓谋福，莫说亲女，就是让学生自己赔上性命！那也在所不惜！”薛大人深深一揖，声音悲切，“更何况，就算妙妙复生，本就没了气运日后生路坎坷，还需毁一位能踏入官途之人的修为！想来她也是不愿的！”


    杨阁老盯着他，深深叹了口气。“怀民你糊涂了啊！不说你自断二娘生机，她日后会不会怨你？若二娘不曾回应太后敕封，你岂不是只会唤醒一个空有神力的泥塑木胎？此事风险极大！”


    薛大人不以为意，“学生考虑过，即使封神的只是个泥塑，那她也会拥有妙妙所有的记忆，我自也会把它当亲女对待，只要有所联系，总是我等一大助力。”


    杨阁老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缓缓道：“那些先古的鬼神，哪个最初不是德高望重的凡人？但成神之后，又有几个还能保持本心？将改制之事压给一个小姑娘，这其中变数太大，此事不可为！”


    薛大人心中涌起一股不服，直接反驳道：“老师多虑了！妙妙自是于旁人不同，她这一次可是灭了丰州数万鬼神，即使日后她心有怨愤投靠那些鬼神，想来也不会被其接纳，于情于理此事对朝廷都百利无一害呀！”


    杨阁老依旧眉头紧锁，背着手在原地缓缓踱步，心中反复权衡着其中的利弊，周围空气仿佛也因为他的沉默而变得更加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