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住——”


    “尔敢！”一声声阻拦惊叱在神都城中骤然炸响。


    因被焰火所阻，又彼此相互戒备。


    那些表面派出力士截杀，实则都想抢先赶到未来人皇身边的小神们，此刻竟出乎意料地默契。


    道道神光顾不上从王府出来的小郡王，瞬息间便赶到了东冥帝祠外。


    帝祠的高墙在踏焰而起的异兽撞击下碎了半边，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伴着漫天烟尘，一只凶蛮可怖的异兽从中奔腾而出。


    受惊的百姓再度慌忙躲回屋舍。


    后方老者凌厉的掌风呼啸而至，那极其恐怖的压迫感，瞬间让叶皓毛骨悚然。


    身体的本能叫嚣着让他翻滚躲开，以他的身手，只要翻身侧躲，或许也能避开这一击会打中的要害。


    然而，异兽在疼痛中失控，根本不管不顾地想要把后背上的人甩出去。


    前方眼看就是民宅，撞破帝祠的凶兽依旧气势汹汹，咆哮着、嘶吼着，甩动硕大的脑袋与叶皓对抗。


    眼看就要再次撞入房舍之中！


    倘若下方有人，在这突如其来的撞击下，房屋必将倒塌，罡风肆虐，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根本无法存活。


    而这样的民居，前面还有整整一排。


    所有的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叶皓突然猛直起身，后心迎上那可怕的一击。


    掌心死命拉拽长鞭的地方已然深勒入肉，可这根造价不菲的法器也已经撑到了极限。


    叶皓不管不顾，将插在凶兽脊背上的长剑拔出，喷涌的鲜血迸溅满身。


    在凶兽又一次痛叫哀嚎时，长鞭被彻底扯断！


    也在同时，叶皓将诛邪剑从它嘴角插入，代替了长鞭的位置，另一只手毫不迟疑地抓住露出不到一指长的剑锋！


    利刃入肉，宝剑伤主！


    诛邪剑发出声声哀鸣。


    本在街巷中穿行的几个番子，在街角聚集，各个神色凝重。


    “我这边那些力士消失了！”


    “我这里也是。”


    “刚才那声音你们听到了吗？我怎么听着有些像咱们统领的？”


    有人忍不住说出心中疑惑。


    “我听着应当就是统领，那些鬼神怕是都冲着统领去了？”有人嘴快说破。


    “这动静听着不太对劲……怎么要过去看看吗？”


    其余人相继沉默。


    “先前不是说只用咱们搅乱祭台吗？”有人低声问。


    缺了半边耳的番子突然一扯马绳，“不管你们去不去，统领救了我这一条小命，便是交代在这，老子也是要去看看的。”


    有人低骂一句，纵马跟上。“统领又不是只救了你一个！咱们同去！”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也策马追了上去。“左右都是个死，与其现在跑出去，不如跟着统领干件大事！同去同去！”


    “特娘的，祖宗都想不到我这有朝一日竟能去打鬼神！”


    “再啰嗦，小心祖宗晚上爬你床头。”


    “嘁，吓唬谁呢？也得等哥哥有命活到那时候……”


    午阳大街上狂暴的掌风掀起满地碎石！


    这一掌眼看就要落在叶皓背后，无可匹敌的修为气劲，把叶皓层层阻拦的焰火砸灭！


    在落下的最后一刻！


    叶皓已经绷紧全身，做好深受这一击的准备。


    他脚抵凶兽后背，双手青筋暴出，死死抓住哀鸣的诛邪剑的两端，一点一点往后拉起。


    掌心血肉翻卷，鲜血顺着指缝滴落砸落。


    僵持的异兽终于忍不住发出痛苦哀嚎，硕大的头颅跟随着叶皓的力道转动了方向！


    无论一击之下自己是生是死！


    这只被他发出来的凶兽，总不能让这只凶兽冲入普通人的屋舍之中！


    出乎意料!


    身后传来兵戈相撞的巨大碰击声。


    相对抗的气劲砸在叶皓后背上，几近打碎他的脊骨！


    后背剧烈的疼痛，却已经比想象中要好上很多。


    体内仅存的浩然气疯狂涌动，努力想要修复他的伤势。


    叶皓咬破舌尖，努力让自从眩晕中恢复清醒。


    后方老者暴怒的质问响彻这片天地：“你是何人！”


    来人声如滚雷，在后方炸响：“秦人，燕赤霞。”


    “百年灭佛禁道，你等怎还未死绝！”老者气急怒骂。


    剑声嗡鸣，男子朗声大笑，没有丝毫畏惧：“百年蛰伏就为今日——”


    身后交锋几番，叶皓充耳不闻。


    在凶兽饱含痛楚的嘶吼里，它终是转头往空无一人的大路上奔去。


    “渎神者死——”


    虚空中赶到的小神，发出高声审判，力士应声而出，无数神通砸下！


    通灵的法宝，尖锐的兵戈，斩落的数百刀芒，最耀眼不知哪路鬼神砸下的金瓜。


    一瞬间天地震荡！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要凝结，就连暴躁的凶兽都开始焦躁不安，提高了奔跑的速度。


    在那一股股能瞬间将人洞穿的重击砸下，四方各处想起声声高呼。


    “燕道兄，我来助你——”


    “阿弥陀佛。”


    层层阻挡终究难以抗击这么多鬼神的全力一击！


    异兽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此刻同样面临危机，它嘶吼一声再次加快速度，以期躲闪过那些鬼神的重击。


    叶皓双目赤红。


    即使心无所惧，那些术法落到身上不能伤他分毫。


    可周围震荡落石，每一次打在身上，对此时几近力竭的叶皓来说也是无法抵挡的。


    他死死盯着奔跑的凶兽，眼角充血，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但手下力道半点不敢放松，嘴里断断续续机械地背诵着，那烙刻在心底的封诏书。“自今而起，凡索血食、强收供奉、为祸之鬼神，皆褫夺神名……”


    一块碎石狠狠砸在他额上，即使有面具阻挡，痛感也不减分毫。


    涣散的目光依旧无法聚焦，连带着自身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模糊起来。


    渐渐地，他好似开始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是最后一搏，那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把命押上，不能……


    不能输在这里……


    叶皓用力睁眼，使出全身的力气嘶吼：“凡有此恶者……不配称神！当伐山破庙，天下有能者皆可杀之……”


    伐山破庙！


    有能者皆可杀之……


    话如惊雷，传遍天下，在所有生灵耳边炸响。


    天下神祠开始动荡，光鲜亮丽的鬼神塑像开始斑驳。


    被朝廷龙脉庇佑的鬼神，开始显露出冤孽缠身的丑陋本象。


    无数的鬼神惊惶哀嚎！


    天下学子哗然！


    九州官场惊恐震荡！


    本竭力帮忙抵抗鬼神攻击的佛道修者，此刻竟突然发现，那些神光迫人，自己本无法在其身上留下半分损伤的鬼神们，竟全都开始闪烁起来！


    不少鬼神面目开始僵硬扭曲，仿佛被剥下光鲜外皮，这时候才显露出真正本相！


    虽然还是那么强大可怕，却似乎……


    不在那么难以抵抗了？！


    无数百姓仰头望向开始变幻的天际，耳边这突然出现嘈杂又可怕的声音中，一个人在告诉他们……


    金殿上的皇帝老爷说……凡有此恶行者……不配称神……


    他们恍惚的目光投向精致华美的一座座神祠。


    不配……称神吗？


    叶皓此时却陷入了一种奇妙境地。


    整个人仿佛被沉入冰冷彻骨的海底，周遭的一切声音和感观皆被隔绝。


    这个如今对他来说依旧陌生的世界正缓缓远去。


    一切意识仿佛想要归于虚无，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轻轻告诉他：够了，够了……


    你为他们做得够多了……


    休息一会儿吧……


    叶皓眼皮开始发沉，那些怒吼、嚎叫、阻拦似乎都在离他远去。


    在即将陷入永恒的黑暗中时，一阵好闻的甜香出现在他身侧。


    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软软响起：“你要走了吗？”


    叶皓努力睁眼，茫然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一片黑暗之中，那里站着一个身着香色长裙的小姑娘。


    她手指绕着腰间垂落的丝带，小脸上满是纠结。


    叶皓张了张嘴，无声地叫出那个名字：“薛……妙妙……”


    小姑娘应了一声，挺了挺腰，似鼓足勇气道：“我已经知道你不是夺舍的妖怪了，蜂娘说，你还是个活人……应当只是不小心同叶秀才换了魂的……”


    叶皓怔了怔，下意识向她笑了一下。


    小姑娘好似受到了鼓励，终于下定决心道：“我去过吴娘子那，她已经知道你不是原来的叶郎君了，所以没有跟那些厂卫的人一起逃。”


    叶皓沉默。


    恍惚间想起那位一直不甚亲近的吴娘子。


    如此，似乎也并不意外？


    薛妙妙见状努力挺直腰板，神色极认真地解释道：“你不要难过，她亲口说的，即使你占了叶秀才的身体她也不怪你！”


    说着，似又怕叶皓伤心，她忙补上一句：“因为她也知道，你是个极好的人……”


    叶皓喘息渐弱，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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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妙妙看了眼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咬唇有些不舍，还是道：“你要走吗？从这里出去，你就能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去。”


    叶皓缓缓眨了下眼，涣散的视线努力聚焦，低声问道：“那遗诏……我说完了吗？”


    提到这个，薛妙妙精神一震：“凡此恶者，不配为神！这话已经传遍天下了！蜂娘说天地将有巨变，今日必定会有不少冤孽缠身的鬼神沦为妖鬼！”


    叶皓看着小姑娘，低咳出声：“那你呢？你成神了吗……”


    薛妙妙面上有些不自然，她垂下头揪住自己裙摆，嗫嚅道：“我死后阴府不收我，阿爹心里不想要我，我回不了家了。”


    “不过好在有你那副字上的浩然之气庇佑，”小姑娘展颜笑起来，“你莫要担心，旁的妖鬼都不敢欺负我。”


    “我还遇到了蜂娘，她是绿蜂成精，歌唱得极好，每日坐在她背上一起东躲西藏，在屋檐下唱歌也极是有趣！”


    叶皓没有吭声，盯着她努力扬起的笑脸。


    半晌轻声问：“你想活吗？”


    薛妙妙垂下眼：“可我已经死了，阿爹虽想让我成鬼神……可背负那么多百姓祈愿，实在太累了……我做不来的……”


    她面上满不在乎：“这几日老有声音问我要不要成神，吵得我脑仁疼。”


    “好在过了今日，等那尊泥塑成神，应当就没人回来烦我了。”


    “还不够，”叶皓喃喃。


    “什么？”薛妙妙歪头不解。


    叶皓低笑笑起来：“还不够，我做的……还不够……我不能走……”


    话音落下，闪烁的光源瞬间一顿。


    皇极殿中一直没有出声的那位尊者骤然睁眼，他转头看向身边同样打坐努力突围的道友。


    再看下方已经和文武百官战做一团的帝君，突地发出长长叹息，“天不佑我。”


    叶皓看向那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光源，用力阖眼。


    黑暗、平静仿佛一瞬间如被打破的镜面轰然碎裂。


    再睁眼，他还在凶兽背上。


    双手痛到极尽麻木！


    叶皓咬牙，靠着这凶兽的逃窜躲开狰狞鬼神的不断攻击，嘶声吼道：“望天下百姓当知，我虽卑弱，却绝非任其宰割之牛羊……”


    “此令既出，鬼神——可杀！”


    话音落下，空中响起炸雷。


    天下皆惊！


    鬼神可杀？


    这是颠覆所有凡人认知的一句话！


    无论千百年前，还是现在似乎鬼神永远都是最高高在上的存在。


    鬼神可以被人皇贬斥，可以被天地劫难消亡，却从没有一个人敢说！


    鬼神可杀？！


    这似乎荒谬到了极点，可前有薛女状告，导致丰州数万鬼神湮灭在前，后有凡人在鬼神追杀之下宣读这封惊天遗诏。


    丰州及周边几郡围聚在神祠周围的百姓沉默着，受丰州鬼神影响，这些鬼神多以索要血食活人供奉为乐。


    此刻看着围拢来的百姓，即使有丰州鬼神先例在前，习惯百姓顺服如猪羊的祝者，依旧毫不客气的高声驱赶叱骂声。


    他并没有意识到情况不对。


    随着一人振臂高呼：“鬼神可杀——何不一试？”


    “何不一试！”


    “血债血偿——”


    仿佛某种在体内潜藏许久的情绪被瞬间点燃！


    一场场骚乱瞬间在各处爆发！


    此时才有无数祝者、鬼神霍然发现，他们以往轻而易举就能吸入的香火开始消散。


    本该牢不可破的护体神光，竟会抵挡不住暴民的冲击！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不明所以的鬼神发出怒吼。


    好不容易轰破皇极殿屋顶的六位鬼神，却发现往日来去自如的皇城，竟然变得举步难行！


    本该随意任他们抽取的龙脉气运在剧烈反抗，一尊尊神光宝象的神体竟开始向着恶鬼模样转变。


    不甘者发出尖啸：“凡人害我！”


    失去护法力士，沦为妖魔的小神们更加无所顾忌，属于恶鬼的尖锐利爪直要将叶皓这个罪魁祸首撕碎。


    角落里，薛妙妙坐在一只绿蜂背上躲避碎石，那不及一指长的小姑娘面色苍白，双手合十。


    第一次回应了那道询问的声音：“天地有灵，若那些功德有用，信女不想成神，愿以此换这位郎君一线生机。”


    说罢，一抹金光自她身上飞出落入已经意识模糊的叶皓体内。


    薛妙妙没有觉察到，环绕在她身侧的一缕天地杀机悄然散去。


    她低头看向载着自己的绿蜂，笑眼弯弯，“蜂娘，其实做鬼也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