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七十六章

作品:《但为君故

    春雪过后,媛媛吃了王奉御送来的药,或许也因昨晚没睡,白日里就睡得多了,直至傍晚才转醒。


    今日晚膳,食案上多了一碗酪,她有些奇怪。尽管当年废后诏书上讲明了服食务从优厚,可这几年来,只有冬至前后才给她送过几次,而她住在掖庭时,更是再没吃过这种小食。


    她多大的人了,又不是非吃不可,张口要这些,只怕被人耻笑嘴馋,又或是会给她一句牛乳不易保存,只能天极冷的时候才会给她送的敷衍。


    已经开春了,她这里突然多了酪,她便明白了何故如此。于是,她说:“供起来吧。”


    云舒就劝:“酒容易放,这酪……过了今日就变味了。”


    “我实在吃不下。”


    “娘子知道的,这酪能补虚开胃,娘子没食欲才更该吃两口。”


    媛媛没说话。


    云舒最终把那碗酪供在了观音宝像前的条案上。


    晚些时候,媛媛捧起了之前傅楚楚送来的话本,可她根本看不进去,只靠在凭几发呆。云舒端药入内,看她眼周带着红,想说话哄她,又怕一张嘴让她哭个稀里哗啦。


    汤药的苦味钻入鼻中,媛媛搁下话本,抬手往颊上按了按,问:“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一刻了。”


    媛媛轻轻点头,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云舒看她又不再言语了,暗自叹气,思来想去,凑到她跟前,耐心劝道:“最初搬来淑景殿时,娘子隔三差五整理书画论,这两年来总算没白费功夫,可现如今……娘子既已决定放下,便不该如此自伤。”


    她也不想如此,这才仔细吃药,可她愣是忘不掉他,这么久了,她总是会不经意间想到他。本以为这股情绪渐渐淡去了,不期然在上元夜相见,便猛然变浓。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傅祯为何会一直宠幸那副面孔,是他情根深种,难以拔除。


    她也是,情根深种。


    媛媛起身,复又去观音宝像前跪着了。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烧到她的手也便罢了,不能引火至他身。


    可是这把火已经烧到傅练了。毕竟,他才是纵火之人。


    世人依然以为当朝齐王乃是今上最为宠信的幼弟,却不知他早已出不得齐王府,他却也不想在王府里走动,这些日子,傅练全都居于斗室之内,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媛媛送给他的《真草千字文》。


    这二位各自愁楚之际,紫宸殿的人却没闲着,一直往太极宫甘露殿跑,送这送那,只因圣驾在此盘桓,连带政事堂的宰相都不住地往甘露殿去,打听过后他们方知圣躬违和,暂于此处将养。


    天子行踪不欲被人知晓,自然也就无人敢乱传,即便如此,不出五日,已是人尽皆知之事。天子为何留宿太极宫,也在人心中演绎了数个版本。


    因此,将作监也开始敲敲打打,修缮甘露殿的各处细节。


    仲春之月,天越发暖了,桃李杏花相继而开。媛媛却无心赏花,便搬了为数不多的书本出殿,小心翼翼晒书。


    春风乍起,书页哗啦啦作响,伴着枝头飘落的花瓣,竟也心旷神怡。


    半个时辰后,媛媛担心书页被毁,便又开始收书,却不想今日还能收更多的东西入内。


    王顺领着人来给她送春衣、首饰和面药口脂。


    依着圣意,她已非在室女,又居在宫内,并未归家,那么给其父素服一年便足够尽孝心了。


    媛媛喜欢颜色鲜艳的衣裳,也喜欢做工精良的首饰,更爱胭脂水粉。只是如今她再见这些,竟是不那么欣喜了。


    王顺担心她又把这些一股脑供到观音宝像前,便对她说:“春景怡人,娘子可以出去走走。”


    媛媛不理这茬,只是正经八百地道:“明日我会上谢恩表。”


    “不不,”王顺当即道,“当年……供给娘子的服食,务从优厚,这些东西早该给娘子送来的,自然不必再劳动娘子上谢恩表。”


    媛媛点头,转而问他:“那这么说,从前有人违抗圣旨,对吧?”


    王顺一时尴尬,无法接话。她是个细心之人,从前理六宫事也格外仔细,现如今冷不防计较起来,不光是埋怨底下的人故意克扣,也是在埋怨傅祯不察秋毫。


    媛媛看他面色发僵,便又随口道:“这些我收下了。”


    王顺的脸又挂上了喜悦。和云舒道:“快服侍顾娘子更衣。”


    隔日傅祯过来,依旧没让人通禀,本以为媛媛又缩在殿内,不料她正静静坐在廊下阴凉处看书。


    今日她穿的是艾绿色襦衫,月色半臂,枣红色长裙,配一条菱花纹披帛,一柄宝相花玉梳篦插在中间,佃头金钗别在同心髻两侧,左右对称各有四对,再往下,额头贴着一枚呵胶红花佃,颊上胭脂不算红,红的是口脂。


    她其实自有一股端丽气质,只是新衣新妆上身,人就看着更精神。


    从前她是一副灵秀可人模样,或许是年岁渐长,慢慢失去了从前的幼态,眉眼间的风华就多了。


    媛媛正看到兴头处,从抿嘴一笑,到咧嘴而笑,继而搂书弯腰,浑身轻颤。她不期然看到男子的乌皮六合靴时,身形忽地一僵,不用再抬眼细看也知是何人来了。


    平常也就罢了,方才她实在是高兴,这么一停,当场就咳了起来。


    银红和黛绿照旧去做洒扫事,入内煎茶的云舒闻声而出,竟然看到傅祯正在给媛媛顺背,媛媛略微平稳下来便闪身避开了,端端正正给他行了个礼。


    傅祯自行往她位子上落了座,有兴致看看什么内容逗得她花枝乱颤,不想他才一触碰话本,那上头上就多了一双手用力按住了他想取之物。


    这些话本皆是傅楚楚前后几次给她送来的,可这在傅祯看来,均是杜撰之言。


    与其等着他开口训斥,倒不如媛媛先避开这个不快,主动道:“妾以后不会再看了。”


    傅祯抬眼看她,她垂着眼睛,像个听讲时被老师发现走神的学员要挨训一样。


    傅祯倒是被她这怂包样子给惹得有些痒,想被一片羽毛扫过似的。他没和她计较,立刻松了手,不过他看到这册话本名字是《庐山远公话》。


    之后,他和她说了些话,不过是询问她春来住得是否习惯,还需添置些什么,媛媛兴致不高,他也不比之前那么气了,略坐坐后便走了。


    圣躬早已无碍,依然住在甘露殿,群臣虽有疑惑,终究是不敢多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上在哪里宣召臣子,无人敢多问。


    午后,傅祯歇晌醒来,突然吩咐王顺:“你让人去宫外看看,市面上有什么样的话本,全都给朕找来。”


    王顺没有立时答应,而是诧异地发出了一声疑惑:“啊?”


    傅祯七岁时被先帝亲自择定授业恩师,学的是为君治国之道,便是看些故事,也尽是经过秘书省刊印的书籍,并不知也不被允许去外头买些不入流的话本,别看幼时他有储君之尊,让恩师知道他看这些,只怕也会挨训斥。


    眼下他忽然要找话本,还是全部,又是为了什么?


    “快去!”


    王顺赶着答应了一声,就要去做,傅祯又嘱咐道:“先找《庐山远公话》。”


    “喏。”王顺退出来殿后,从冯全嘴里才知,陛下去了淑景殿时,顾娘子正捧着《庐山远公话》看得喜笑颜开。


    临近天黑,傅祯就拿到了这册话本,之后又有内臣抬着木箱往甘露殿送,里头尽是从宫外寻来的话本,另有宦官留在宫外继续寻找一应流行话本。


    全赖多年看奏疏的经验,傅祯的阅读速度很快,他浏览了一遍《庐山远公话》,并没发现哪里有令人发笑之处,他以为是看这么快错过了细节,便又慢慢读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好笑之点。


    傅祯搞不明白媛媛脑子里想什么,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话本,如何就引得她笑成那副模样?


    他暂且搁下这册话本,又从箱中捞了话本来看,才翻几页,便皱了眉,脸也不自主地便红了,而后,他甩手便把话本砸了出去,紧接着就是一声怒:“什么东西也敢往宫里送!”


    两个时辰前,他吩咐得急,底下的人只管去寻,尚来不及看内容,谁成想就有不堪入目的东西招了圣怒。


    王顺一边弯腰捡书一边解释:“他们光长了耳朵,忘了带眼睛出去。”


    “拿去烧了!”


    王顺连连称喏。


    傅祯并不解气,就问:“是哪个混账给淑景殿送话本?”


    王顺低声道:“……是,是咸宜长公主。”


    傅祯从箱中摸话本的手一停,依然没好气道:“从前这俩人在一处就放肆得很!”


    “从前太皇太后在时,长主就和顾娘子投缘。”陛下还特意让咸宜长公主去求太皇太后,让顾娘子做长主玩伴。


    只是后边的话王顺不敢说了。


    傅祯还是翻了他一眼,随即又继续看话本。这么多话本,他得仔细挑拣,别是稀里糊涂送到她那,也给她弄个面红耳赤。


    长安城之大,不光东西二市里有话本,其余各坊也有用笔誊抄下来传看的话本,宫人们找了三日,也不敢轻易取舍,好在王顺几人能做个简单区分,之后才送到御前。


    傅祯好容易养好了腰,集中精力选话本,又险些引旧伤复发。


    又过五日,他让人烧了数册话本,又抛了不少俗不可耐的话本,另有一箱他认为情节有趣,且能算作发人深思的话本被留下来,重新让人誊抄清晰字迹后才给淑景殿送。


    面对傅祯送来的话本,媛媛很是不可思议,盯着那一箱崭新的册子问王顺:“我……要上谢恩表吗?”


    毕竟当初废后的旨意上并没提及话本。


    她凡事皆要公办,未免有些不进人人情。不怪傅祯说她倔。


    王顺一直伴君,自然知道傅祯从前的课业并不轻松,他没时间也不被允许看这些市井杂言。倘若明日,顾娘子的谢恩表递到御前,天下便皆知陛下也喜看这些杜撰之言,这让教授正道的国朝大儒的面子往哪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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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况,去岁冬日因为陛下赏赐顾家冬衣已让前朝后宫心思不稳了,再让他们知晓陛下为顾废后做这些,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端。


    尽管朝堂之上是陛下说一不二,可若是君臣之间盘着结,双方并不痛快,真能当机立断也好,若是犹疑不定,于淑景殿并无益处。


    于是,王顺就道:“陛下之前从不看这些,特意挑拣后才给娘子送了这一箱话本来,不过是些解闷的玩意,自然也不必劳动娘子上表谢恩。”


    他知她心思细,他这么说,想是她会明白的。


    果然,媛媛就道:“我知道了。”


    之前傅祯送来魏晋大家的画作,媛媛也很喜欢,奈何那些真迹无比珍贵,而嘉定十二年的那场大火在她心里烧出了大窟窿,她不敢留。可这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就不同了,即使被烧,也有替代之物,再不济,口述记录也无妨。


    媛媛让云舒把话本都摆在架上,有一些是她之前读过的,有一些却是她连听也没听过。是了,她已进宫十年了,宫外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新鲜事被人记录,被人解读,被人编写,自然就有许多话本流传。


    宫里的日子太过无聊,她虽不愿见傅祯隔三差五往这送东送西,却又忍不住去翻架上的话本。


    媛媛读完一些,傅祯就送来一些新的,没多久,大卫长安城里或被人随意胡诌或被人用心编写的话本已皆被天子读过。


    媛媛尚没读完傅祯找来的话本,傅楚楚又来看她了。


    媛媛只当她得了空闲来找她说话,可傅楚楚却说:“小六忽然和我说,麦蓝菜虽为常见杂草,却是入口的美味,非要让我也尝一尝这种草做的食物,还托我和你说一声这种草可以食用。”


    “麦蓝菜?”媛媛犹自不信地问。


    “是啊。他府上有多少饔人伺候他做山珍海味,偏他非要食草,我看他是病得不轻,你说他是……你怎么了?”


    傅楚楚一把扶住媛媛,媛媛却仿佛被抽掉了骨头,跌坐于位上。


    麦蓝菜的种子名叫王不留行。


    他,要走了。


    傅楚楚稀里糊涂和媛媛说这些,便是她并不知道他要走了。向来亲王离京皆是婚后而行,宫中也要为其践行,可他要走时,别人却并不知情,那便是只有他一个人要离开。


    他托傅楚楚来给她送这一道消息,可以想到他处境艰难。


    傅楚楚紧张兮兮看着媛媛,担忧问道:“你怎么了?要不要让医官来看看。”


    媛媛强撑着力气道:“这两日总是胸闷,应是没睡好,疲累引起。我……我今日,不便奉陪了。”


    傅楚楚也不恼,扶她坐稳后,又点云舒,吩咐道:“千万仔细侍奉。”


    傅楚楚前脚才走,媛媛忽然伏案而哭。云舒尚不明所以,但她从咸宜长公主的话中听到“小六”二字,便知她一遭伤心又因六大王而起。


    他要走了,她连送一送他都做不到,岂能不伤心。


    傅祯再次驾临淑景殿时,天有暧暧春风,莺飞草长,杂花生树,这样的好天,令人欣喜。


    然而,媛媛正在饮酒,她很没形地靠在凭几上,迷离着双眼,红着脸颊,似睡非睡。


    自从得知傅练要走,她强忍了几日,百般不忍,终是想用酒让自己陷入一种“不做他想”的地步。


    傅祯走上前去,发现案上除了酒,还有埙,以及青瓷瓶里的几枝柳。


    他倒是没理会这些,而是在看到她的醉态后,冲云舒甩了个冷眼。


    云舒垂了头,不敢吐露一字。银红和黛绿以为媛媛饮酒是赏春景太过喜悦定要把这份开心并不知情,她却清楚,这是媛媛排解烦郁情绪的唯一法子,仅仅是借酒消愁,若是这都不允她做,怕是她会闷出病来。


    傅祯看她还要倒酒,干脆一手按住了酒杯,媛媛也不抬头看人,只管扒拉他的手,随即气道:“你走开!”


    傅祯忍不了她这副醉态,便直接让人撤走了酒,这时,媛媛终于看向了来人。


    或许是出于对他多年的惊怕,又或许是已经醉得辨不出来人了,总之,她眼睛一眨不眨。


    他又气她又可怜她,又做不到一走了之,便耐心道:“别喝了,不然又烧得难受。”


    说她清醒,是因她能磕磕巴巴接话:“这又不……不是剑……南烧。”说她糊涂,那是因她忽然抬手搂住了傅祯的手臂,然后,她就不管不顾地哭起来了。


    云舒正要上前,傅祯已下令:“速取醒酒汤来。”


    云舒犯难地离去,媛媛已经不哭了,却还搂着他胳膊哼哼唧唧道:“你别走,别走……”


    傅祯蹙眉朝胳膊上地挂件去看,便抽出手臂,双手捧起她的脸,湿润又带着晶莹的眸子里尽是真诚,也有两个小小的他。


    眶中继续有两行清泪滚下,他用拇指接住了,问:“你,说什么?”


    媛媛怕他听不清,尽力重复:“你别走,别走。”


    他不知她是酒后吐真言还是借酒壮胆吐真言。总之,这是她主动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