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怡醒来的时候，姜凯在病房里，她抓着姜凯的袖子，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希希她……”


    “她没事，跳下去的时候正好落在防护垫上，一点轻伤。”


    王倩怡直到此刻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那她现在在哪？”


    “我师兄他们带她回分局了。”


    王倩怡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沉默了几秒，掀开被子下床，“我马上找律师过去，你们总要让她见律师吧。”


    姜凯制止住她，“我们办案有流程的，赵希现在谁也不能见，你等我们通知吧。”他起身，看着王倩怡，“等她的笔录出来，赵翔宇和赵启明的尸体，你都可以安排火化了。”


    王倩怡喉咙哽得难受，“谢谢姜警官。”


    姜凯走了两步，又站住，“我和我师父都会在允许范围内照看赵希，你不用太担心。”


    “谢谢你们。”王倩怡眼泪又掉了下来。


    王倩怡出院后回到家，空荡荡的别墅如今只剩她一人，连脚步声都有回音。她一步步沿着楼梯走到赵希的房间，在门口站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轻轻地扭开门把手。


    赵希临走前把房间整理得很干净，王倩怡环顾四周，心口涌起难以言说的悲伤，她坐到床边，在床上发现了一张纸。


    —倩怡姐，


    当你看到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不开心，和病情做斗争这么久，总是输多过赢。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很抱歉让你伤心，但我真的太累，我放不下对他们的恨，也不想再看到他们这样伤害我在意的人，很矛盾很纠结，也很绝望。一想到还要这样继续生活下去，我特别痛苦。本来还想和你回再老家看星星，事与愿违，我已经没机会了。之前说想送份你礼物，现在这份礼物，你应该已经收到了。


    倩怡姐，恭喜你，你终于自由了，替我抱抱小月亮。


    希希留。


    王倩怡紧紧地抓着那张纸，从床上滑下去，跌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从没想过原来这才是赵希的真正想法，她一直以为赵希快好了，根本想不到赵希经历过怎样的挣扎。


    王倩怡不敢想，赵希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是伤感更多，还是解脱更多。


    太傻了，她想，希希真的太傻了。


    王倩怡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没见到赵希，她奔走于请律师和准备材料为赵希做精神鉴定，只要医生能证明赵希是在发病状态下作案，那她的刑期会相应减少，而且案发时她还没满16周岁，量刑时还有余地，这也是她和律师要努力的方向。


    李昌东帮王倩怡找了个专做司法精神鉴定的医生，王倩怡在他下班的路上堵住他，递过去一个厚厚的红包。


    李昌东推了回去，“我不是为了这个。”


    王倩怡点头，“我明白，可除了这个，我没别的可以报答你的了。”


    李昌东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摆摆手走了。


    刚被羁押的前几天，赵希一句话都不说，李昌东顶着队长的压力，一遍又一遍地耐心引导她，队里其他警察都看不下去了，他们什么样嫌疑犯没见过，对付这种小女孩，他们有的是办法，进度不至于这么慢。


    李昌东还是坚持。


    一天晚上，李昌东和姜凯在分局的院子里抽烟，姜凯道：“要不明天我来吧，换种方式，说不定她就说了。”


    “不用，还是我来。”


    姜凯看了他一眼，“师兄，其实你不用太愧疚，那时赵希才多大，她自己连话都说不清楚，就算换成别人也不会受重视。”


    李昌东摇头，烟雾在他指尖消散，他不到三十五岁，鬓角的白头发都露了出来，声音又重又慢，“我不能不愧疚，要是当时我没去追那个逃犯，说不定就能问出来，赵希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折磨，她的人生不会像现在这样。其他16岁的小女孩都在干什么？上学、上补习班、开始发育、对爱情开始有朦胧的憧憬。赵希过的是什么日子？小凯，这么多年，那是她唯一一次向求助警察，我怎么就没多问几句？我也是有女儿的人，如果……唉，我不敢想。”


    姜凯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赵希坐在审讯室里，空气有些闷，这里没有窗户，头顶的大灯明晃晃地照下来，她眯了眯眼睛。


    距离她正式被捕已经一星期了，她被提审过三次，每次说过的话不多余十个字。


    今天是第四次。


    对面还是李昌东和姜凯，李昌东神色很平静。他看着赵希，照例重复那个问题，“为什么要给赵启明和赵翔宇下药？”


    赵希这几天在看守所工作人员的监督下，一直在持续用药，她情绪倒是平静了不少，只是低着头，长发遮住她的大半个表情，“想让他们死。”


    还是同样的答案。


    李昌东深吸口气，看了眼正在工作的监控，“赵希，你为什么想让他们死？”


    以往进行到这里，赵希就不会再说话，李昌东想引导她说出实情，赵启明对赵昭迪做过什么，是怎么对待王倩怡的，赵翔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性侵的，说出这些不光为了理清案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如果她配合，再加上她的年龄，他可以在允许的范围内对笔录稍作修饰，可以为赵希争取从轻处理的可能性，不然一句“想让他们死”，就坐实了她故意杀人的罪名。


    姜凯握着笔的手青筋毕现，他有点忍不住了，该讲的道理都讲了，这丫头简直不知好歹！


    李昌东挠了挠乱发，给他递了眼神。


    时间在沉默中一秒秒中流逝，就在赵希以为今天的审讯又要结束时。


    李昌东突然说：“王倩怡去了首都，她求那位国内刑辩大牛代理你的案子。”


    听到王倩怡的名字，赵希心头一震，放在审讯椅上的手不停地抖。


    李昌东就当没看到，继续说：“人家不见她，她一连几天在小区门口蹲守，举着牌子，晚上就睡在小区门口的台阶上，前天首都下暴雨，她摔伤了腿，连医院都没去，就怕错过那位律师……”


    赵希眼前模糊了。


    李昌东：“赵希，她在外面为你想尽一切办法，你不为自己，就当可怜可怜她，好吗？”


    赵希沉默了几秒，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


    郊外养老院的接待室里，王倩怡和陈庆珍坐在长条桌的两侧，她把一张纸推过去，陈庆珍歪着身体靠在椅背上，她头发全白了，一侧垂下的嘴角直往下流口水。


    赵启明死后，她再次中风，昨天才出院。


    她颤巍巍地拿起那张纸，入目三个显眼大字——谅解书。


    “不可能！我不可能签！那个小畜生，害死我儿子和孙子！我不可能原谅她！”


    王倩怡瘦了很多，嘴唇发白，她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声音保持着沉静：“其实你不签也行，我也是直系亲属，我签效果一样。我今天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态度，只要能帮希希减刑，什么方法我都愿意试。”


    陈庆珍大骂道：“王倩怡，你真是昏了头！你帮一个杀人犯脱罪！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王倩怡没动，“你们一家子变态都不怕，我有什么可怕的？”她看着陈庆珍，“你第一次中风没几天，就被赵启明赶出家门送到这里。说实话，我并不觉得你现在的坚持有任何意义。”


    “我自己生的儿子，我心里有数，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陈庆珍病后气势小了很多，她尽力梗着脖子，“你别忘了，启明留下的钱，我也有份，我不缺钱！不用靠你！”


    “不用靠我？真的吗？”王倩怡身体向前倾了倾，“我可听说，养老院会暗地里打骂那些没子女老人，甚至骗他们的钱，你再好好想想，以后需不需要我这个前儿媳带着你的外孙女时不时来探望你？”


    陈庆珍瘫在椅子上，王倩怡这话算是说到她心里了，昨天她还被护工拉住，邀请她入股保健品，她拒绝，之后那护工脸色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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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例行水果，只有她没有。


    王倩怡把她松动的表情尽收眼底，“赵启明和赵翔宇的死已成定局，可赵希还好好地活着，你为她做过什么，她总会知道。赵希可不像那对父子，她是个心怀感恩的孩子，这点你比我清楚。”


    陈庆珍沉默很久，抬起颤巍巍的手，在那张谅解书上签了字。


    王倩怡小心收好，准备走，陈庆珍突然说了句：“她会判几年？”


    “还不知道，我找了两个律师，她还没满16周岁，轻判的概率很大。”王倩怡低声答。


    陈庆珍瘪瘪嘴，浑浊的眼一层雾蒙蒙，“招娣的事和赵希的事，我其实、都知道，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初能做点什么，是不是事情不会弄成现在这样？这个家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王倩怡皱眉，她咬了咬后槽牙，忍着怒气，“现在忏悔没任何意义，你唯一能做的是如果警察找你，好好想想你的证词怎么说才能帮到赵希。”


    她最近走路不太方便，听到身后陈庆珍压抑的哭声，只觉得厌烦，忍着腿疼加快了脚步。


    过了几天，王倩怡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沉默很久，“徐小姐，我是沈文蓉。”


    王倩怡张了张嘴，“你好，沈小姐。”


    沈文蓉过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 “李警官联系过我，说我的谅解书会对赵希的判决有用，我今天已经寄出去了，你应该很快会收到。”


    王倩怡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开口说了句，“谢谢你，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等下，徐小姐。”沈文蓉急急叫住她，深呼吸几次，“对不起，我一直很想说声抱歉，我作为翔宇的母亲，生了他却没好好教育他，他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赵希……”


    王倩怡等她哭完了，才轻声说；“你不用太自责，我和赵希都没有怪你的意思。”


    “既然你已经有了新生活，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吧。”


    王倩怡再次看到赵希，已经是在法庭上，从夏末到冬末，案件终于迎来庭审。未判决的嫌疑人是不允许探视的，王倩怡只能通过律师给赵希带话。现在终于见到人，王倩怡眼泪马上涌上眼眶，她用力擦眼睛，生怕错过一秒。


    赵希剪了短发，还是那样瘦，黄色马甲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她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王倩怡高价请来的刑辩律师表现很合格。庭审结束，宣读完判决书，法官法槌落下，一切尘埃落定。赵希按照律师的意思，当庭选择不上诉，法警上前推了推她的胳膊，她要被带回去了。


    王倩怡忍不住探出身体，带着哭腔叫她：“希希！”


    赵希应声回头，两人遥遥相望，王倩怡的眼泪马上流了下来，她抓住这个机会，大声说：“希希！你要加油！好好吃药！我会给你写信，每个月都会去看你！”


    赵希泪眼朦胧地看着王倩怡，她停住脚步，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倩怡目送赵希被法警带走，一直到背影消失，她才随着人流往外走。


    李昌东叫住她，王倩怡说：“结果跟律师预测的没差多少。”


    “可惜精神鉴定没过，不然能少很多。”李昌东点头道。


    “我们都有心理准备，已经很好了。”王倩怡一直在擦眼泪。


    “她的身体情况，监区那边都知道，里面吃药看医生很方便，狱警也会随时关注她的状态，这你不用太担心。”


    “谢谢李警官。”王倩怡走下法院的台阶，在大半年后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对李昌东摆摆手，转身大步往路边走。


    她还有好多事要做，要回去准备给赵希送的东西，买舒服的内衣和鞋子，还要挑几本赵希喜欢的书，王倩怡边走边盘算，她迎着冬天难得的太阳，擦掉眼角最后一滴泪，越走越快。


    王倩怡坚信，只要人还在，一切就还有希望。赵希还年轻，即使五年后，她仍然年轻，仍然可以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而她和她，都会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