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长安,故人
作品:《惑兄》 幽暗的经洞里仿佛突然照进了一束光,柔和清新,让人眼前骤然一亮,随即康白看到了不远处壁上架着的长明灯,想来是灯光的缘故吧,从侧后方投过来,为眼前的女子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于是她也像壁上的飞天一样,有了盈盈欲飞的姿态。
康白顿了顿:“苏娘子。”
苏娘子,苏樱。取叶儿的姓,再加上她自己的姓。原来他几次三番想起的故人,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画师,怪道先前总觉得那九色鹿夹缬和龙天寺的经变看起来眼熟,直觉不会骗人,果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康白慢慢打量着她:“一别经年,苏娘子一向可好?”
“我很好,”苏樱福身为礼,“多承康东主挂念。”
离开中原两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昔日故人。
叶儿匆忙擦干净手,取来坐席铺好,苏樱伸手相请:“康东主请坐。”
康白盘膝坐下,看她亦是盘膝在对面坐下,想来是为了干活方便,她如当地男人一般装束,上身是原色细麻的宽松衫子,半露手腕,下面是撒花长裤,在脚腕处收束,又蹬着一双木屐。
康白蓦地想起在长安时那唯一的一次相见,她一身素白衣衫,白玉簪,白水晶坠子,目光含着轻愁,似幽暗处柔白一朵小花,如今却是全不一样了,面前的女子生机勃勃,举手投足中一派从容,隐隐已经有了宗师的风度。当然,以她的画功造诣,的确也当得起师长之称。
边上脚步声响,阿周送来了刚沏好的茶水,苏樱先奉一盏给康白:“当日在长安时,我和叶儿多承康东主援手,东主的恩义,我时刻铭记在心。”
先是帮她,再是帮叶儿,虽然她付了报酬,但康白所承担的风险,当是远远大于那百两银的。
“苏娘子客气了。”康白微微欠身接了,下意识看她一眼。
当日她要离开长安,他只道是为了躲避卢家兄弟,后来才知跟裴羁有关,两年前宫变之后京中也曾沸沸扬扬传过一阵子,道是裴羁拿泼天的功劳换了一纸赐婚,那让无数人震惊羡慕,得裴羁情有独钟的女子,便是她。
只不过她消失的无影无踪,裴羁的婚事就此搁置,所以这消息传了一阵,便也没人再提起了。“是苏娘子什么时候到的沙州?”
“一年多前到的。”苏樱道。
当初在魏州时
也就是说即便裴羁身处高位西域这边他也是鞭长莫及。她当即决定了西逃。苏樱饮一口当地的花果茶:“康东主找画师叶苏可是有什么事?”
画师叶苏她是在隐晦地提醒他为她的身份保密。康白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称心夹缬奉命为圣人的千秋节进献祈福经幡我遍寻两京找不到能当此重任的画师因此往西域一路寻访终于得遇娘子。不过。”
不过以她的处境应当不会答应为他画经幡吧。
果然听见她道:“请恕我不能从命。”
康白点点头:“那么我沿途再走走看看。”
“我认得几个技艺高超的画师”苏樱又道“他们虽然不曾画过夹缬图但弄清关窍之后应当也不难康东主若是有空今天我便能带你去见见人。”
逃出魏州后她一路向西先后在安定、平凉、伊州等地停留多番比较之后最终选择了定居沙州。此处虽是戈壁荒漠生活不便但民风淳朴没有排斥外乡人的陋习亦且因为笃信佛法的缘故僧俗百姓皆爱看经变又常凿壁为洞在四壁涂画佛经名篇因此对画师的需求远远高于别处当时她便想到可以凭着一身画技在此立足。
这一年多下来她也的确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也颇认得几个同行经幡要进献给太和帝那就难保会被裴羁发现她自然不能画但她可以推荐其他能胜任的给康白。
康白喜出望外:“那某先谢过娘子。”
“此时太热不方便出门等太阳下去后再说吧。”苏樱“”
“好”康白抬眼一望壁上灯还燃着佛陀只画到一半忙道“苏娘子请自便我在这里走走看看一会儿就走。”
“好。”苏樱也不跟他客套起身又道“我的行踪还请康东主代为保密。
”
“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康白郑重说道。
心底不觉生出好奇裴羁以不世之功换得与她的赐婚她却宁可留在西域荒漠也不肯与裴羁有瓜葛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苏樱欠身道谢看他在负手在洞中慢慢走着四下观瞧这经洞里外两进外间小里间又深又阔似一个葫芦形状他慢慢走到里面去看了苏樱罩上围裙爬上脚手架提笔接续着画那勾勒到一半的佛陀心里纷纷乱乱久久不能平静。
她没想到会突然遇到长安的故人。这两年里她谨慎小心刻意避开与中原的一切为的都是彻底与从前断绝。
只是从前那些故人个个名满天下便是她不刻意打听也总有消息传到耳朵里。
裴则已册立了太子妃贤德大度朝野上下一片赞誉去年还帮着应穆纳了河东节度使的侄女为太子良娣。
田午以军功封为武德将军成为本朝唯一的女将听说去年招赘了节度使帐下一名幕僚为婿将来的儿女都会随她姓田如今田昱不常理事魏博事务大半有她打理已成为魏博的实际掌控者。
还有窦晏平。手里的笔尖一歪佛陀的衣带画得粗了苏樱连忙用布巾擦掉细细再描。
窦晏平以军功连升几级出任剑南、西川两地节度使坐镇川蜀。午夜梦回时她偶尔也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他有没有去过浣花溪有没有站在伽蓝塔上眺望他有没有把当年的旧事全都弄清楚?
“苏娘子”康白从里面走出来仰头看她“我仿佛听说你想拜曹进德为师学塑像?”
苏樱定定神:“是。”
西域崇信佛法为佛祖塑金身者极受尊敬百姓皆呼之为师。她既然入了这行自忖画功也算扎实便想多一技傍身只不过塑像师的技艺密不外宣精要处只传子孙就连徒弟也未必肯教又且这行当从不收女子是以她几次与曹进德见面
“我与曹进德还算相熟”同是粟特人又都是各自行当中的佼佼者他与曹进德颇有些私交前番经过沙州时也曾多次拜会曹进德技艺精绝为人虽然古板些但立身还是端正此事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康白思忖着“待我
先去拜会一下他探探态度再为你们说合说合。”
苏樱喜出望外连忙下来脚手架向他行礼:“如此就多谢康东主了!”
“不必客气”康白看见她脸上突然绽放的笑容映着壁上灯火明艳无匹连忙转开目光“你忙吧没要紧为着道谢下来一趟。”
他扶住脚手架苏樱又爬上去站在架顶上又从围裙口袋里取出画笔继续勾描康白见地面并不算很平整脚手架也只是竹子搭起以绳索在相交处捆住她在上面一走动其他地方便跟着微微晃动觉得不放心便也不敢松手仰头道:“怎的不要人扶一下?”
“已经习惯了从前都是这么弄的不会有事。”苏樱细细勾出佛陀的衣摆“康东主不用扶着没事的。”
康白也只得松手退在边上透过脚手架交互相叠的影子看着她。她作画时并不像普通画师那样先描底稿再行修改甚至连尺子、规矩之类都不用只是用几支粗细不同的画笔看起来都是随意下笔但一笔一画无不恰当这偌大的山壁上无数人物、宫殿、花鸟就好像都在她眼中心里随意挥洒便是绝世图画。
比起两年之前又精进了数倍。她还如此年轻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苏樱很快画完衣摆挪了地方开始画座下莲台。
比起面容神态这些需得画师投入更多精神和想象的部位莲台有固定模样许多画师都会交给助手来画并不会自己上手。叶儿从前跟她学过画基础还算扎实这两年里她有意培养叶儿也上进肯学比起先前大有长进如今已正式做了她的助手龙天寺那几墙经变图便是叶儿给她打下手助她完成的。
“姐姐”叶儿看见了果然在下面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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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台我来吧。”
在长安时苏樱给了她身契但当时局势急迫还没来得及去官署正式脱籍
“我想自己画一个。”苏樱道。
莲台简单枯燥但这样一笔笔重复固定的动作最能安定心神苏樱没再说话一瓣一瓣细细画着先前纷乱的心神慢慢安稳下来不多时万虑皆消眼中心中都只是眼前这满壁佛陀自己也仿佛置身其中融为一体。
康白安静地看着虽然经营夹缬店经常与画师打交道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画师绘画。她的动作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柔和从容安稳让他看得入了神不知今夕何夕。
时光在不知不觉间走得飞快直到阿周叫了一声:“小娘子这都过了午时了停一停吃饭吧。”
康白怔了下竟然这么久了?再看脚手架上苏樱也明显怔了下笑道:“这么晚了吗?”
竹架子微微响动她抓着把手往下来康白连忙上前扶住待她稳稳落地才松开手苏樱抬眼一笑:“康东主若是不嫌弃的话就与我们一道用个便饭吧。”
康白对上那笑容不觉便点点头:“好。我也带了些干粮一道吃吧。”
阿周铺好坐席
诸人洗了手团团围坐进食康白留神看着苏樱用手拿了胡饼撕下一半加了肉干、杏干卷起来一起吃着这是西域一带人们的吃法她一个中原贵女竟然也肯不用筷子直接用手跟当地人一般言谈举止也就怪不得这么快就能立足崭露头角。
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看她杯中茶已下去了大半连忙提起茶壶为她续上:“喝点茶别噎住了。”
苏樱果然喝了又给他也续了一杯:“康东主请。”
这般斯抬斯敬却不像是只见过两面的人竟有些像多年故友了。康白笑着举杯:“多谢苏娘子。”
这天康白一直留在经洞中看苏樱绘图到傍晚太阳落山后又与她一道去见了两位画师等一切办完已经是戌时沙州天黑得晚这时候仍旧是亮晃晃的白天里晒得没法出门此时满街都是出来散闷的百姓围着党河两岸密密麻麻走着躺着还有跳进河里戏水的卖货的商贩也都出来走动推着各样吃食玩器叫卖苏樱抬眼看向康白:“时辰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康白蓦地有些失落含笑点头:“好。”
回身指了指远处的石牌楼:“我住在牌楼下的阿力沙家客栈若是有事打发人叫我就
好。
“好。苏樱点头,“我住在四条街东头第三家,离这里很近。
话音未落,迎面走了个卖眼药的,举着画满眼球的幌子,高声道:“小娘子可要买眼药?长安来的好眼药,宫里的秘方,连圣人和几位相公用了都说好呢。
长安。几位相公。这一天里刻意不去想的人事,终于不可避免地闯进心里,苏樱摆摆手,转身离去。
康白转身走出去一步,忍不住又回头,目送着她轻盈的背影融进周遭欢笑嬉闹的人群里,渐渐看不见了。
“小娘子,阿周跟在身后,絮絮说道,“安家东主问你什么时候能给他画夹缬呢,我说你这几个月忙,不得空。
苏樱沉默的听着。长安,几位相公。一年前裴羁以户部侍郎的身份加同平章事,正式出入政事堂,成为四位相公之一。
在这个年纪为相的,裴羁还是本朝头一个。他一直不曾成亲,也不曾有妾侍,前些日子她偶然在茶楼里听见往长安去的商队议论起来,都还在猜测裴羁为什么偌大年纪,依旧是孑然一身。
以为远在西域,再不会与长安有什么交集,今天竟遇到了长安的故人,那么其他那些故人,也会这么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在面前吗?
瓜州道。
“郎君,张用从前面探了路回来,上前禀报,“再有一百里地便是沙州地界了。
裴羁点点头,催马快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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