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蛛网变色，萱儿的呼吸起伏变得急促起来，无数细小的猩红色蛛丝从她身上抽出，向下蔓延至地面，如同灵巧的触手一般向着风吟所在的方向延伸。


    风吟向着完好的路面疾退几步，视线仍未离开萱儿身上。


    蛛网在她的身上缠绕得越来越紧了，蛛丝因为扭曲变形而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体内的骨骼也像是被挤压一般，发出怪异的响动。


    风吟的眉皱了皱。


    看来得速战解决了。


    她放缓了步子，假意被蛛丝接近，那些狡诈的触手果真像贪食的恶鬼一般蜂拥而至。


    星辰环发出了一声响动。


    风吟安抚似的轻轻触了触星辰环，后者方才安静下来。


    顷刻之间，触手犹如游走的水蛇，自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将风吟困入其中。


    它们刺穿了她的表皮，视图向更深处探去。


    她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也因此渗出星星点点的细小血珠。


    就是此刻！


    星辰环化为利刃，脱手飞出，眼看着就能将合围的蛛丝悉数斩断，风吟听见了一丝微弱的哀吟声，仿佛是因为星辰环那一击而遭受了痛楚。


    风吟当机立断，收住了星辰环的攻势。


    那是萱儿的声音。


    如果风吟没有猜错，萱儿的躯壳已经被这些蛛丝所侵蚀，蛛丝蚕食她的血肉，疯狂生长，也将一切遭受的痛楚传递给她。


    倘若风吟收手再慢一些，成千上万蛛丝在一瞬断裂的痛楚，也会由萱儿一并遭受。


    神族虽然未曾从数以万计的漫长岁月中衍生出无视疼痛的能力，他们与世间万物共生的能力，使得他们能够藐视外族人关于弑神之类的念头，也因而从骨子里对疼痛之类的感受抱有几乎是天生的麻木情绪。


    妖族则恰恰相反，他们在近千年中大多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因而变得警觉，也对疼痛更为敏感。


    要温柔地解决这些蛛丝，最行之有效的工具是神明执，恰好伏离早就把神明执借给她了。


    但如果要进行如此大规模的净化，她需要先和神明执结契。


    这也就意味着，风吟将在吁叹阁的神座之上，占一虚席。


    阁中议事，按神族惯例，她要悉数参加。


    风吟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将指尖血点落在神明执上，借它盈满的光华，照亮了蛛丝合围之内的狭小空间。


    她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神族有记录在册的那些法器，都喜欢冒点浮夸的白光。


    不过问题不大，她自己早年也不过是星霓海上的一团白光而已。


    总之，神明执的作用很快就显现出来了，蛛丝见光退却，里面被包裹着的躯体就剥落出来，脱力下坠。


    风吟移步到近侧，抬手扶住了她。


    萱儿比往日消瘦了不少，原本细嫩的皮肤上也留下了蛛丝抽离后的痕迹，表面看起来只是细小的口子，实则蜿蜿蜒蜒通向骨肉深处，此时渗着血珠，风吟接住了沈兰息丢过来的外衣将她裹紧，才呈现出了要止息的迹象。


    风吟不能将她束缚得太用力。


    她怕自己来晚了，萱儿身上有些不能细触的暗伤，她自恃从容，也未敢细看。


    好在神明执的温柔余光正笼罩着萱儿的身体，她那一身的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着。


    此地不宜久留。


    “沈兰息，速战。”风吟抱着怀里的少女，如同飞鸟一般轻快地向着远处而去。


    沈兰息恰好借着蛛丝势弱的契机，将海噩蛛逼退到了七层塔的角落。


    那庞大的身躯在他的剑气之下竟骤然凹陷下去，风吟以余光瞥了一眼，原本平静的目光起了一丝微澜。


    原来是他……


    长晏宫带来的人里面，有不少医术还算精纯的医者。


    风吟自己那一身用以打打杀杀的蛮力，在救萱儿性命这件事情上，远没有他们在行。


    此时，一只纤小的手，竭尽全力一般，也只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襟。


    风吟的步子一顿。


    她看见萱儿的嘴唇动了动。


    风吟屏息，在一片嘈杂声中，尽力看清了萱儿的唇动。


    别、杀、他。


    萱儿胸口忽地一颤，一喘一喘地咳嗽起来，反倒从嗓子里发出了点声音。


    “让……沈、兰、息，别……杀……”


    风吟这下听清了，她忽地回忆起来，自己方才匆匆离开时，看见的那只海噩蛛化成的人影，似乎有几分眼熟。


    那个人按理说，塔下的那些长晏宫弟子和各门派的外援，都认得几分。


    他们一定不曾想到，堂堂长晏宫大弟子，有朝一日竟然会堕落至此，成为众人联手围剿的妖物。


    风吟应了一声：“好。”


    她向着妖塔下方而去，身后留下了一串不断的兵戈相击声。


    “大师兄。”沈兰息低声喊了面前的人一声，然后微微俯身，向他伸出了手。


    凌子殊脱力一般背靠在石墙上，嘴角溢出的血迹顺着下巴落在衣衫上，伤口渗出的血迹又沿着衣摆落在了地面。


    他的腰间还挂着长晏宫弟子特有的玉牌，只是玉牌的下半截已经不见了，断口不太齐整，应该是不小心磕破的。


    凌子殊垂眸看了看眼前的人，对方完全是一副好整以暇，不惹尘埃的样子。


    沈兰息的身后有着妖塔墙面裂痕处透进来的些许亮光，现在看来，明亮得仿佛不太真实。


    他的双瞳深如墨色，却像是收敛了几分，倒不显得幽沉。


    凌子殊忽然觉得，虽然沈兰息与年轻时的沈非年有三分肖似，但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沈非年多年来坚信不疑地按照心目中的章法行事，所以总是容易被道义约束，被德行牵绊。


    而沈兰息，知道该如何按照自己的心意违背章法。


    沈兰息分明可以在妖力散去后，在几招之内将自己降服，却避开要害，在自己身上刺了不知多少剑。


    也对，他化为妖塔中的妖皇时，将沈兰息的妹妹如同那些腌臜的妖物一般用蛛丝缠绕吞噬，如果不是沈兰息和风吟来得及时，他能抽走了她几乎所有的妖力，沈兰息想要报复，也是理所应当。


    凌子殊只觉得那几剑刺得好极了，他的意识从未如此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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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能逐渐地完完全全地想起来一些原本快要忘却的事情。


    他不是心甘情愿地一步一步走到这般田地的。


    他是人，不是妖。


    如今的命运是旁人强加给他的。


    如果不是自小被妖魂附体，本该是修行天才的他，凌子殊，不会成为全长晏宫的人口中的庸才，也不会成为红尘中众多玄门间少数几个拿不出手的大弟子之一。


    那一缕妖魂如同寄生虫一般，吸附在他身上，扰乱他的精神，吸走他的灵力。


    它越变越强大，而自己却成为它的傀儡。


    他的命运不该是这样的。


    长晏宫掌门，他一向敬重的师父沈非年总是承诺，一定会想办法驱除自己身上的妖物。


    可是师父一次又一次地食言了。


    凌子殊知道他不是有意的，沈非年是修行界的天才，本可以一心修行，在头发尽数变白之前得窥大道，却选择了把大量的精力用在为自己封印妖魂上，变得更像寻常玄门那些对着俗世之人叨叨念念的老宗主们。


    他很感激。


    所以他一贯爱惜自己的性命。


    只有活下去，才会有转机。


    所以哪怕是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哪怕犯下这些一旦传出去就会被玄门中人耻笑乃至诛杀的行径，他也要拼尽一切地活下去。


    凌子殊笑笑，握住沈兰息的手，借力站直了身子：“你修为大成，已经是能够独力降妖除魔的仙人，这一声大师兄，我怕是配不上。”


    “别想这些虚的。我只问你，上次死之前在阴阳镜里看见了什么？”


    凌子殊瞳孔骤缩，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忽然死死地盯着沈兰息的脸。


    他原本打算放开沈兰息的手上猛地用了力，以至于对方不适地皱起了眉。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凌子殊像是畅快了些许，话也变得密了起来，“你原本与你那妹妹天生怪胎，幼年夭折，如今却威风凛凛地站在我的面前。你也是变数之一啊。”


    原来如此。


    凌子殊觉得，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沈兰息这几剑，固然存了些报复的心思，但更多地，给了他清醒的契机。


    沈兰息反扼住了凌子殊的手腕，不孤剑腾空而起，杀气腾腾地对准了凌子殊的要害。


    凌子殊知道，这一剑当然不会再刺下去。


    沈兰息压低了声音，问道：“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一个人。”


    “是谁？你还看见了什么？”


    “你保我一年之内不死，我便让你知晓答案。”凌子殊咧嘴大笑，“多亏你们来得及时，散去了绝大部分煞气，那妖物才没有借着吞噬所有大妖的力量而变得难以控制。结契吧，未来不可捉摸，如果你最想要的是一个答案，这样做对你我都好。”


    “我会想办法驱除你体内的妖魂。”沈兰息委婉地拒绝了。


    与凌子殊结契太危险。


    倘若哪天凌子殊发疯自己弄死了自己，沈兰息也会被视为没有遵守契约，可能遭遇一些意料不到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