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 后记
作品:《磨刀霍霍向师尊》 十二年后,清风镇。
茶馆内坐着三三俩俩的茶客,嗑着瓜子喝着凉茶解暑,馆内先生将醒木一拍,正要说话,台下人便道:“老孙,又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话本,今儿能不能来个新鲜的呐!”
“就是就是,整日都是什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翻来覆去的,还不如百梦居士最近新出话本《两世梦》有意思呢!”台下有小娘子不屑道。
老孙嘿了一声,道:“你可知百梦居士那话本的来由,那里面的仙魔之恋可都是有原型的!”
“什么原型?”茶客们都提起了兴趣。
老孙将醒木再一拍,“既然诸位都感兴趣,那我今日就来讲讲这《两世梦》里的原型,十二年前的仙魔之战,大家可知道?”
“自然,死了不少人呢,整个神殿都没了。”有人接话。
“不错,十二年前,神殿与魔族大战,这一战打的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最后殿主与魔尊同归于尽,终于换得魔族败退,人间无恙。而这一战后,神殿伤亡惨重,人去楼空,殿中弟子彻底没了踪迹,而浩气门一跃为众门之上,与云浮天居、聆剑阁、逍遥宗等诸多大派并驾齐驱,可谓是时移世易,难以预料。”
有人插口:“不是谈话本子的么,怎么聊到了这些仙门世家身上,莫跑题!”
“别急啊!”老孙啜了口茶:“这话本子的原型,正是出自于浩气门内的一对师徒,昔年浩气六峰中清奚峰天机长老沈羲座下有三个弟子,个个来头不小,大弟子颜宁现在即将接掌浩气门,二弟子楚律是现任魔尊雀微的亲弟,而最小的徒儿叶乔,这名字想必大家都耳熟了吧?”
“魔尊!后来被长青神殿杀了的那个!这女人不得了啊,据说把那百里家都给灭了,够狠!”
“不错,此女正是《两世梦》中那位魔尊的原型,诸位再猜猜,这本书里那位仙尊,又是谁?”
“难不成是长青神殿那位殿主?”有姑娘咂吧着嘴道:“同归于尽,宿命敌人。”
老孙摇了摇头,又有位大娘道:“那就是她那个大师兄,仙尊仙尊,那肯定是仙门中人了,师兄妹,青梅竹马,相伴日久!”
老孙继续摇头,台下诸人将现下各派青年俊杰细数了一遍,死的,活的,都报了出来,可他只是摇头,有人不耐烦了,道:“你知道你倒是说啊,吊我们胃口!”
“正是她的那位师父,沈羲,沈怀慈!”这句话一出口,满堂倒彩,有人道:“师徒恋,亏你也想的出来,这叶乔已死,沈羲也失踪了十多年,自然由得你胡编乱造,不过据说那位颜大公子脾气不好,爱师如命,这话若是传到他耳朵里小心你的小命!”
老孙摇头晃脑:“即便他杀上门来,我也是这般说法。”
众人半信半疑,议论纷纷,人声鼎沸之时,有位在窗边坐了很久的姑娘走到柜台前将帐结了,问:“掌柜,请问藏灵寺怎么走?”
“藏灵寺?”掌柜收了钱,打量了她一眼:“没听说过。”
旁边嗑瓜子的大娘转过头来,也跟着看她一眼,笑道:“我知道,那地方在郁梨山,从东门出去后直走十多里,右边那座小一点的就是了。”
少女有些激动,“对,郁梨山,多谢大娘!”
“不妨事不妨事,姑娘是仙门中人,脚程快一些,还能在闭寺之前赶到。”大娘挥了挥手,等这位寸心宫的女修离去后,掌柜看她喜笑颜开的样子:“这藏灵寺我怎么没听过?”
“之前就是一破败小寺,也就这几年香火才旺起来的,对,那地方请神驱邪可灵,上次老陈家那个小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吓了,高烧几天不退,他去寺里上香回来后,孩子很快就好了。”大娘边说边笑,一张老脸简直笑成一朵花。
掌柜越看越纳闷:“灵验也就灵验吧,你脸红什么?”
“哎呀你们这群男人不会懂的,那里面有个小师父长得可俊了,跟个天仙似的,我想到他就想笑,不成啊!”大娘脸色一转,啐了他一口,转头继续嗑瓜子去了。
掌柜:“.......”
御剑飞行都费不了多久的功夫,少女很快就在半山腰上看见了这座隐藏着重重梨花树后的古寺。即便已至傍晚,夕阳西下,寺门内外的香客依然络绎不绝,山门前的石碑上写着此寺由来,两百多年前,有一上山采药的农夫不慎跌落山崖,可等他醒来之时,却毫发无损,农夫认定是山中仙人保佑,后来这人发了点财,便回到此山中修建了一座寺庙,取名藏灵寺,寓意山中有灵之意,以回报当年恩情。
正看着,旁边突然路过一位小沙弥,少女出声道:“这位小师父请留步。”
“女施主何事?”
“我想求见寺中的洗尘大师,烦请帮忙通传一声。”
小沙弥一愣,见她容貌昳丽,以为这也是因色而来的香客,便道:“洗尘师叔不见外客,还请施主回去吧。”
少女咬了咬唇,又道:“我与洗尘大师是故交,还请小师父将我的名字通报一声,若他依旧不见也就罢了——我叫春枝。”
小沙弥犹豫了会儿,见春枝眼含泪光,叹道:“好吧,请女施主在此稍等。”
片刻后,他出来对她说:“无虑大师请姑娘入内。”
春枝没听过这个名字,有些忐忑地跟着他入了后山偏院,禅房之中,有一老一少,分别各坐各站,春枝不认识那位在榻上打坐的老和尚,但看他须眉皆白,慈眉善目,心中略定了几分,目光瞥见他身侧侍奉汤药的那位青年时,眼眶顷刻就热了:“沈大哥——”
沈怀慈穿着僧袍,面容清俊,眉目依旧,只是身形相较回忆里削瘦了几分,青丝在身后披落,用发带挽起,右手手腕缠着一串佛珠,神色淡然。
沈怀慈瞧见她时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春枝姑娘。”
“看见你没事,太好了。”春枝想起这十多年的过往,胸中有千言万语想说,一时之间又说不出口,尽数化作眼泪落下。一边的无虑大师叹道:“旧识再见,也是缘分,我这儿不用侍奉了,洗尘,你去吧。”
“是。”沈怀慈将药碗收了起来,看着春枝哭得梨花带雨,无声叹了口气:“跟我来。”
春枝跟在他身后,他似乎瘦了一些,更加不爱笑了,她不敢问这十多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带发修行。带个姑娘入房恐有不妥,沈怀慈领着她在院子外坐下,院内的玉兰与院外的梨花交相辉映,花叶灼灼。
他给她倒了一杯茶,挽袖之时,佛珠落下,露出手腕出几道已经泛白的伤痕,注意到春枝诧异的目光,他忙放落袖袍,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沈怀慈先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是,是我见到了颜师兄,死缠烂打问到的。”春枝支吾着,见他目光落在自己的外袍上:“我,我拜入寸心宫了。”
“那你母亲?”
“母亲去世了。”春枝神色黯淡,但很快挤出一个笑容:“不过我在寸心宫,宫主对我很好,师姐们也很关照我。我现在已经结丹了。”
“寸心宫距离这里山高路远,你一个人,不该来此。”沈怀慈摇了摇头:“我很好,早点回去吧。”
春枝见他才聊没几句就要赶自己走,忙道:“我除了来看你,还想看看叶姐姐——”
“能让我,跟她说说话么?”春枝大胆地直视他,眼神哀求。
沈怀慈看着她,眸光平静无波,须臾,他起身道:“跟我来。”
春枝跟在他身后,房内陈设单调,点着熏香,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盏油灯,书桌边都是一卷卷抄好的经文,累得像是一座小山,中间还放着一本表皮无字的书。沈怀慈揭开书画,指尖在白墙上一点,一扇门凭空出现,长长的阶梯向下延伸,从里面漫出的寒气瞬间让她打了个寒颤。
“带着这个,不会冷。”沈怀慈将暖玉递给她,率先下去。
春枝跟在后面。
越往里越冷,夜明珠在寒气中熠熠生辉,正中间是一张昆仑寒玉雕刻而成的床,有人躺在上面,一动不动。
“叶姐姐。”春枝抱着暖玉走到叶乔身边,她肤色白的透明,双眼紧闭,眼睫上凝着白霜,除了极其苍白毫无血色的肌肤外,似乎一切都没变。
死者为大,她跪了下来,给她磕了三个头。
自始至终沈怀慈都站在旁边,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什么表情。
“我有些话,想单独和她说。”春枝转过头。
沈怀慈沉默了一会儿,“机关在门后。”
片刻后,春枝出来了,她眼圈更肿了,沈怀慈看她这个样子,摇了摇头:“以后不必记挂我了,你也有你自己的路要走。马上天黑,寺内不留女客,走吧。”
“沈,沈大哥——”春枝抬起头:“你要保重。”
“我会的。”沈怀慈点点头:“去吧。”
春枝一步一回头,磨磨蹭蹭走到了院子口,这时,墙角传来女人柔媚的声音:“沈宗师,同样是女人,你这对待差别也太大了吧?”
春枝扭头一望,立刻察觉到这女人身上的妖气,就要拔剑,胡娆却朝她抛了个媚眼,刚结丹的少女怎能敌过千年狐妖的媚术,即便同为女子,她也被这眼波勾去了心魂儿,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沈怀慈突然打了个响指,她才回过神来。
“我说过,你不许出现在我眼前。”沈怀慈冷冷道,一掌把她拍下墙:“滚。”
胡娆头朝下摔了个大马趴,隔着墙开始骂骂咧咧:“你好意思杀我么,我给你救人的报酬还没付呢!老娘见你尽做这赔本买卖了,想得美!”
“聒噪!”沈怀慈一挥袖,声音立时消失了,见春枝还傻愣愣站在原地,他蹙起眉,凭空画了张符给她:“世间险恶,珍重自身。”
春枝正要言谢,他却已经关上了门。
下山时,她又碰见了那只狐妖。
胡娆按着腰边爬边骂,两人撞个照面,她眨了眨眼:“哟,小仙姑,是你啊,你也被赶出来了?哎呦你有水没有,渴死了。”
春枝对她妖族身份有几分忌惮,但看她双唇起皮,又有几分不忍,便将水壶递了过去,胡娆接过水也不客气,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喘了口气坐在山道旁,上下打量她一眼:“我之前没见过你呢,你怎么会认识他?”
听她口气,似乎与沈怀慈相交已久,春枝终究是畏惧敌不过好奇,跟着在她身侧坐下:“你和沈大哥认识很久了么?”
“何止久啊,我还同他那徒儿认识呢,就他床底下躺着的那个,叶乔。”
“那我怎么看他对你?”春枝狐疑道。
“这——说来也是我脑子一抽。”胡娆尬笑起来:“那时候我见他死了徒儿太过伤心,就想着找个法子让他别那么难过,谁知好心办坏事,还差点把我老命丢了。”
“你做了什么啊?”
“我——”胡娆眼睛乱瞟:“我伪装成了一个人——”
“叶乔姐姐!”春枝脱口而出:“你根本打不过他,这伪装之术又怎么能骗得过他?”
“我好歹也修了千年,一开始还是骗过去了的,只是后面他抱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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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被发现了,唉,谁知道他们俩居然,居然有了男女之情啊!”胡娆想起那夜的沈怀慈的表情就寒毛直竖,像是一个人从美梦中醒来之后发现一切都是幻觉,麻木、绝望、仇恨......比起没有希望,希望落空更加令人心碎。
“我尾巴上的毛都被烧秃了,”她又些落寞低下头:“那害人精,最开始的时候还让我吃她师父呢!”
春枝轻声道:“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画地为牢,堂堂一个仙门长老就呆在这整日被烟熏得要死的鬼地方,说什么赎罪——”胡娆哼哼唧唧:“男人都是没用的废物!”
“赎罪?”
“他整日给百里家那些人念佛文、抄佛经,然后还暗中给那些上山求神的凡人解决麻烦,其实还是在给她消解孽障,但是有什么用呢?神魔死后不入轮回,死了就是死了。”
胡娆喝光了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水壶还给她,“诶,你要回寸心宫么?我们不如一起啊。”
“对。”春枝有些诧异:“你不找沈大哥了么?”
“过段时间吧,出现的太频繁他真的会杀了我。”胡娆挠挠头:“正好我要去凌云城,你看起来傻呆呆的,一看就很好骗,有姑奶奶我在你身边,保你一路平安。”
“这,这不太好吧。”
胡娆霸道地将她拉了起来:“别跟我客气啦,以后你就叫我胡娆姐姐,走走走,天马上黑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你应该有钱吧,吃完饭我们再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到时候你和我讲讲你怎么遇上你这位沈大哥——”
“诶诶诶,你,你走慢一点啊!”
随着夏去秋至,郁梨山上的叶子逐渐变黄,零落满地,无虑大师的病情也在一日日加重,到后面,甚至起不来床。
沈怀慈日夜侍奉,翻遍了医书,甚至想去昆仑请烛龙下山,却被无虑大师阻止了,他淡然地道:“生死有命,何须执念?”
但沈怀慈不想再看见任何人离开了,可是即便他换遍了药方,依旧不见无虑大师有任何起色,这段时间他几乎就在药房与无虑大师的禅房来回,梨音同离,他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不该来到这里。
药汁翻滚,小沙弥惊慌声音响起:“洗尘师叔,大师,大师不好了。”
沈怀慈脸色一白,顷刻赶了过去。
无虑大师坐在院子里的那颗梨花树下,阳光正好,他衣着庄重,敛眉垂目,神色安详,头顶落英缤纷,原本只在春季盛放的梨花,此刻居然开了。
听闻脚步,他微微抬头,眼光湛亮,气息却弱。
回光返照之相。
沈怀慈膝盖一软,跪倒在他身前,泣泪道:“大师,不要。”
无虑大师缓缓道:“相遇就有离别,拿起还需放下。”他叹了口气:“早知,还是该将那枚忘尘丹与你服下。”
“可弟子是俗人,堪不破,也不知何时能够勘破。”沈怀慈道:“道说生死一瞬,可于我而言,生死之间却是苦熬,她不想让我死,我也不想忘。”他慌张抬头,像个孩子般无助:“再陪陪我吧,求您了。”
“长风城、鬼哭岭、乃至魔域和昆仑之巅,都有你的亲人。”
“我还不知道怎么见他们。”沈怀慈垂落眼眸:“您是不同的。”
“缘分已散,强留只会生孽。”无虑大师枯干的手掌按上他的头,轻轻抚着:“羲儿,该放下了。”
眼泪滴落,沈怀慈闭上眼,咬住了唇。
苍老的眼一张一闭,整个世间都在模糊,漆黑的院子变得模糊,雪白的墙变得模糊,灿灿阳光被模糊成黄金的色块,头顶的梨花被模糊成白色的斑点,一片模糊之中却绽放出了月白色的华光。
冷冽的寒气顺着风飘来。
他想起一个问题,一个,横跨了四十多年的问题——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陵光。我叫陵光。”她说
“好。”他释然地笑了,手随之垂下,闭上了眼睛。
梨花在风中纷落如雨,听见声音的刹那,巨大的悲伤被震惊所打散,跪倒在地的那个身影僵住了。
有人在身后抱住了他,温暖,又带着冷冽的寒气,她贴在他背上,雪白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擦去眼泪,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别难过。”
“你、你——”他转过身,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叶乔含泪微笑抱住了他:“我回来了。”
沈怀慈茫然地摸索着,摩挲着她冰冷的脸颊,摩挲着她跳动的脉搏,他扯开了她,将耳朵贴在她胸前。
沉闷有力,一声声跳动着。
不是假的。
“他在死前还是救了我。”叶乔想到巫司岐,百感交集:“我在酆都赎完了罪,阎王就把我赶出来了。”
他还是不敢相信。
“一条人命一年,人间一年,幽冥十年。”叶乔说:“阎王看我太烦,还给我抹去了一些。幸好你没把我烧掉,不然我只能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跟在你身边了。”
久久没得到回音,她低下头,凤眼瞪得大大的,眼泪不要钱的流。
叶乔觉得有点头疼:“你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啊?”
手帕自然是没有的,她只好用袖子一点点擦掉他的眼泪,最后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言而有信,阿慈,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哽声道:“我跟你走。”
飘零如雪的梨花雨之中,阳光正好,自此前尘尽消,新缘重聚,回头再看,不过百年人间,千岁万载,此情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