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苏宅。


    四周是垂下的纱帐，纱帐之外空无一物。室内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枝叶摩擦的响动。


    他坐起来，因睡了好觉而神清气爽。


    昏迷之前，他只记得自己正往星罗殿去，为找染绯确认一件事。


    那日一大早，彦叶就带给他一个惊天消息。


    彦叶诡异地笑着问他：“染姐姐跟你说了没，她在幻术中看见的是谁？”


    苏轻辞一听就坐不住了，彦叶这个人古里古怪，做出些不符合常理的事也很正常。他确实说让彦叶用君正园的形象对染绯施展幻术，但是彦叶到底选择了谁，这很难讲。


    或许，还有别的可能呢……


    既然彦叶专门来问了，那就说明有其他可能，对吧？


    苏轻辞在前往星罗殿的路上，心里反反复复咀嚼荒沙镇最后一晚，他与染绯的对话。


    他怕对象是自己，又怕对象不是自己。染绯一开始说她不在乎那段经历，又在他反问之后改口说在乎。


    假如幻术中出现的人是君正园，那么染绯一开口就说“不在乎”，这很好。假如幻术中出现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君正园，而是——他，那么染绯一开始说“不在乎”，后面又说“在乎”，她到底对他是什么意思？


    她到底怎么想的，到底在不在乎？


    他在乎，所以要去问个明白。


    可惜半路上，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就冲刷过他全身，倒在地上的最后一刻，眼底是星罗殿外夏日浓绿的树叶。脑子里非常不应景地冒出路行漾对他的评价：


    ——你完了。


    有人推门进来。


    “主上？主上您醒了！”十五惊喜地端着托盘过来，托盘里是水和绵巾。


    苏轻辞下床，匆匆穿鞋，朝屋外走去，路过左护法时问道：“染绯呢？”


    “染姑娘昨日便随鸣墨的队伍启程去往天枢了。”左护法端着托盘跟在苏轻辞身后，不明白主上这副急吼吼的模样所为何事。


    昨日？


    “我昏迷了多久？”苏轻辞终于不再走动，他脚步顿住，迟疑转身。


    左护法说：“主上这次昏迷时间并不算久，但是染姑娘说您在这趟旅途中受了伤，需要静养几日，所以她就……”


    说到最后，左护法声音渐小。


    苏轻辞大手一挥，左护法手里的托盘飞走，他两手空空，就想搓搓手缓解紧张情绪。


    “大声说。”


    左护法边搓手边说：“染姑娘让十五照着丹经上的方子炼制能让人陷入昏睡的丹药，然后给您喂下去吃了。”


    苏轻辞眉头紧拧：“我究竟睡了几天？”


    究竟几天，才会让她已经找到机会跟其他人出行？


    以往每次，他一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必定是她。而这一次，看见的只有纯白的纱帐和空无一人的房间。


    恐慌在看清所处环境时铺天盖地降下。他一颗心狂跳，几乎从胸骨的缝隙穿透皮肉跳出身体。


    本能的恐慌过后，紧接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困惑。


    她为什么不在他身边？是因为后悔与他亲近了？是因为想通了他根本不值得被好好对待？


    困惑与恐慌交织，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紧紧束缚住他的思维。


    左护法如实回复：“您昏迷了一天，又因为丹药药效睡了两天。”


    苏轻辞强忍心脏和头脑的不适，追问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


    左护法大概猜出他要问染绯什么时候走的，于是答道：“染姑娘给您喂过丹药之后便回鸣墨了。”


    那么，她两天前就离开他了。


    苏轻辞几乎站不稳，手撑住墙面，跨过门槛，从静谧的他的卧房，走进更加静谧的她的卧房。


    所有东西一尘不染，安安静静各归各位，不像她在这里时，东西乱放，位置全打乱。


    她连一天都没在这里待过。


    恐慌的心跳咚咚捶打他耳膜，吵得人无法思考。


    “安静。”他咬牙道。


    左护法莫名其妙指了指自己，心想我也没讲话啊，主上在跟谁说话？


    苏轻辞撑墙的手放下，摇摇晃晃转身往回走，左护法还站在那间只放了一张床的卧房里。


    苏轻辞：“出来。”


    左护法摸不着头脑但对主上言听计从，快跑两步，站在苏轻辞身后。


    苏轻辞在两个卧房交界处，抬起一手，暗灰色的灵力磅礴涌出，缠绕住床帐和床架，随着他收拢五指，结实且大的床迅速化为齑粉，原本床的位置只剩下一堆灰尘。


    “主上！”左护法惊呼，“您这是做什么？”


    苏轻辞对左护法下令：“把这扇门封死，以后，外面这间是她和我的卧房。”


    左护法下意识应答：“是。”


    回过味的左护法：“主上……？”


    等左护法再想问些什么的时候，苏轻辞已经去找十五了。


    十五见到清醒的苏轻辞，不为人知地松了口气，弯腰行礼道：“拜见主上。”


    苏轻辞定定观察十五的外表。十五身板结实，肌肉遒劲却不失柔和，安分的眉眼，干净的皮肤，浑身上下透着老实可用的气息。


    “你有什么想说的。”他问十五，仿佛在问临终遗言。


    十五听出来主上问话里蕴含的浓浓的不满意。他有什么可不满意的？染绯待他那样尽心尽力。接受她那种程度付出的人，应该对万事万物都感到知足。


    十五时隔多日再次见到染绯，是在苏宅的院子里。


    那时候，他刚炼完一炉丹药，正在院子里舞剑放松身体。阵法的光芒忽然在他眼前亮起。他收剑，走近去看阵法传来何物。


    苏宅外观普普通通，实际内藏玄机，空中布置了看不见的阵法，地下绘有隐藏的阵法，就连白砖青瓦的房子也是阵法。这样牢固的天罗地网里，能够通过阵法出现的，必定是他们神夜门的东西。


    十五猜想，阵法中可能出现一封信、一个宝箱、一只灵兽，他怎么也想不到，出现的竟然是两个人。


    ——染姑娘和主上。


    应该说是主上和染姑娘，然而十五的第一眼，确实只看见了染绯。她笑着对他说：“过来帮忙呀。”


    十五呆站着没动，他不能动，一动，幻觉就会消失。


    直到染绯又催促他，十五才注意到染绯手臂拖住的人，是主上。他连忙跑过去，从地上扛起主上。


    十五注意到染绯手臂的异常，问她怎么了。染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他快去赶制一种能让人昏睡的丹药。


    十五问给谁吃。她说给主上吃。十五又问为什么。她说不想看见主上清醒的那一瞬间的样子。


    非常强且有力的理由。十五无法拒绝，放下主上，他便开始炼药。不仅炼制染绯要求的昏睡药，还同时炼制了一种能让骨头修复的药。至于皮肉淤青的外伤药膏，他本来就有，无需再炼。


    药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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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染姑娘给门主喂下，喂的时候，不可避免会与门主皮肤接触。十五眼见着她脸色愈发苍白，心有不忍，亦有不甘。


    随着染姑娘精气神消减，主上的气色逐渐恢复，似乎马上就能睁开眼。十五甚至看见主上的睫毛在颤动，染姑娘应该也发现了，于是她指腹按在主上眉心，从额头摩挲到鼻梁中部，反反复复，主上颤动的睫毛稳定下来，再没想过睁开眼。


    十五觉得，主上肯定能睡个好觉。


    染姑娘并不想在苏宅久留，收下他给的药就离开了，说要赶紧回鸣墨学院，有人在等她。


    十五目送她背影渐行渐远。她难道不知道，这里也有人在等她么。


    十五看到很多，做了很多，想的更多。当主上问他有什么想说时，十五却只说：


    “染姑娘还是用的以前的法子唤醒主上，说混沌九花的效果也不好了。她希望主上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后面这句，也是她说的？”


    “是，染姑娘亲口所言，属下不敢作假。”十五弯着腰一直没站起来，头低低埋下去。


    苏轻辞的目光如有实质，冰冷生硬地扎在十五后脑上，像是想将他扎穿，看看十五脑子里究竟有没有装着不该想的人。


    苏轻辞眨眼，锐利的目光中断，十五得以喘息。


    “她哪里受了伤？”


    十五回答：“手臂被鞭子一类的东西打断了骨头。”


    困惑和恐慌的网更细更密了，几乎织成一匹布，让他不得呼吸，眩晕的感觉一阵阵上涌，苏轻辞问：“严重么？”


    “……属下不知。”


    十五挺直腰杆抬起头，与苏轻辞对视：“属下已经将对症的药给染姑娘。主上若还是担心，那就请——”别再随便昏迷惹她担心。


    “随染姑娘一同前往天枢国。”


    十五藏住心事，给苏轻辞搭好通往染绯身边的台阶。


    苏轻辞干脆利落换好衣服，在一众大红色衣服里挑出唯一的素雅浅色，他记得染绯让他少穿红色。


    他不清楚原因，但是既然她说过，那他就满足她的要求。


    习惯性戴上面具的时候，他犹豫了，纠结要不要戴。染绯喜欢他的脸，但他对于这张融合了天璇皇室血脉与苏家特征的脸格外厌恶，总是不想显露在外。


    罢了，等见到染绯之后再摘下。


    在苏宅花园里施展追踪阵时，翠绿的颜色不请自来闯进他眼底。院墙边的桃树开始结果了。


    苏轻辞走近，在一排桃树中仔细探寻挑选，于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前停下脚步，折断了一根纹理清晰、平顺无瑕的桃木枝。


    “主上，”左护法赶在苏轻辞离开前连忙上报一件事，“镇国将军请您与他一见。”


    左护法面露喜色，陈大将军是他们棋局上的重要一步，之前始终没机会建立联系，如今陈大将军竟然主动发出邀请，左护法替主上激动兴奋。


    可苏轻辞却仿佛毫不在意，收好桃木枝便再次催动阵法。管家在左护法耳边小声猜测：“主上这是要去追夫人吧。”


    左护法醒悟，连忙翻开陈将军命人送来的请柬，找到最关键的一句话大声念给苏轻辞听：“吾感念某位小姑娘救命之恩，特应其要求，请求与门主……”


    左护法话没念完，手中的请柬已经到了苏轻辞手中，被男人拿在手里一目十行地读了两遍。


    “明河，你随我赴约。”苏轻辞说。


    左护法立刻应道：“是，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