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以沫睁着眼睛胡思乱想一夜，晨起时眼底又是两团乌青。好在冯妈妈手巧，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苻以沫一张素净小脸已被拾掇地光彩明艳。


    她今日穿了件绛红色织锦短袄，下着月白色撒花束腰长裙，头上绾着拧旋盘结的灵蛇髻，发髻间束一条镂空金丝滚边带饰，斜插一只镶红珊瑚珠白玉簪，粉光脂艳，不掩娇俏灵动，如此装扮，眉间疲态早去了七八分。


    薄雾轻笼的晨光下，谢承殊眼底闪过一抹亮色，恍惚间似被她发间那颗红珊瑚珠晃了眼。


    谢承殊从车上将手递来，苻以沫便依着他的手劲，踩着脚蹬上了车。


    国公府的马车和国公府的宅邸一样，从外面看来沉稳简约，沁润着世家大户的累世沉淀，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这马车三面设座，瞧着装下七八人也不在话下，车里铺着羊绒地毯，中央放了张紫檀案几，案上摆了个四脚古铜小香炉，一套雨过天青镶金汝窑茶具，另有五件同色汝窑荷叶盘，盘里铺满了鲜干果品。


    可惜苻以沫两日不曾安眠，早已困倦不已，甚珍馐美味此刻都入不了她的眼。上了车她就顾自坐到一边歪着脖子靠着车壁昏昏欲睡，谢承殊则坐去中间，因座本宽，两个人便离得远了。


    马车滚动起来，车厢内一颠一颠的，这轩敞马车千好万好，车壁却硬梆梆。见苻以沫眯着眼，时不时被车壁嗑一下脑袋，谢承殊觉得好笑，便问：“你天天晚上偷羊去了吗？每天都睡不醒。撞脑袋舒服？为何不垫上？”


    苻以沫半梦半醒，没精神与他争辩，嗫嚅道：“垫了发髻会乱。”


    她当然不觉得撞脑袋好玩了，可今日回门须得庄重，冯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乱了仪容。


    如此苻以沫又嗑了两下，谢承殊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过来。”他道。


    苻以沫微微睁眼望去，只见谢承殊拍拍自己肩，眼神略闪了闪，说道：“借你靠一会。”


    谢承殊身穿墨蓝锦缎长袍，肩宽背挺腰又细，苻以沫盯着他臂膀半晌，不知怎的，越看越像房里那锦缎枕头。


    老实说，苻以沫早在上车时就馋上身边这人形枕头了，但她没好意思说。


    她抿抿唇，声音糯糯的道：“那我只靠一会儿，因为太困了，车璧又那么硬撞得我脑袋疼，所以我，我就靠一会儿，只靠一会儿。”


    谢承殊淡淡嗯了声，侧首望去了车窗外。他既如此不以为然，苻以沫也无需再扭捏，她慢慢挪过去，身体疏离着，脑袋轻轻靠上谢承殊的肩膀。


    其实他的肩膀一点儿也不软，根本不像枕头。


    但是……还挺舒服的……


    “呼……”


    没一会儿，小姑娘僵着的身子就软了下来，苻以沫入睡得很快，呼吸均匀，吐息略沉，谢承殊面色不变，垂眸瞥了一眼，看见小姑娘长睫轻颤，像两扇怯怯的蝶翅。


    垂在身侧的手指毫无知觉地微微一动，谢承殊目光清浅，重新挪回了窗外。


    半个时辰后，苻府正门。


    苻士玮与一众仆妇随从外出相迎，苻士玮喜形于色，笑容可鞠，一见谢承殊就絮絮叨叨唠起家常。


    苻以沫真不知他两个有何可唠，寻觅了好一会儿，确认柳氏是真的没来，便挡在谢承殊面前，问道：“爹，娘呢？”


    苻士玮皱起眉头，“你娘染了风寒，屋里歇着呢，她本来也出了门来接你的，但这里风实在太大，我就叫她回去了，等会儿你自去看她吧。”


    苻以沫心下微沉，又问：“请大夫了吗？”


    “一早就请了，可你娘素来体弱，但凡得一场病，无论大病小病，必得折腾四五回，唉，这次又不知要将养多久才好了。”


    见苻以沫面带忧色，苻士玮赶忙转了话题，但不是对苻以沫说，而是绕过苻以沫，向她身后静立的谢承殊问道：“女婿，我家闺女可有给你惹麻烦？她向来顽劣，没让谢老太太动气吧？”


    苻以沫眼皮一跳，暗道她虽没亲眼见着老太太七窍冒火，但老太太既然都那样罚她了，大抵也是在自个儿屋里动了大气的。


    谢承殊嘴角一抹浅笑让苻以沫慌了一瞬，但他随后却回道：“没有，老太太极喜爱她。”


    “那就好，那就好！”苻士玮喜笑颜开，松一口气。


    苻以沫原本也松口气，瞥见谢承殊冲她加深了那份笑意，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这家伙，原来是在讽刺她！


    寒暄两句，苻士玮迎二人入府，刚跨过门槛，便听一声脆生生奶里奶气的呼唤：“二姐姐！二姐姐！”


    这便是苻以沫的五弟弟了。


    苻景霄蹬着小短腿儿绕过影壁跑来，苻士玮将他一把抱起，他却晃着两只小胖胳膊伸向苻以沫。


    苻以沫将车上带下来的两颗去了核的蜜枣放到他手里，笑哄道：“霄儿喜欢吃甜甜的果脯吗？尝尝这个？”


    苻景霄抓住两颗蜜枣往嘴里一舔，弯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像极了年画里的福娃娃。


    说说笑笑入至大厅，又见容姨娘、徐姨娘在此等候，苻家情况特殊，祖父母一辈俱已登仙，主母也卧病在床，为免家宅冷清，两位姨娘虽碍于身份不得前往正门，却能破例到正厅同享天伦之乐。


    容姨娘一身粉紫锦缎长袄，身边站着苻娇云、苻玉珠，徐姨娘穿了件水绿色对襟直袄，柔声斥责苻景霄两句，将儿子从苻士玮手中抱过。


    正堂聚了许多人，便是从前令苻以沫不堪其扰的七大姑八大姨。


    苻侍郎指着一个说：“这是你二伯父家的大儿子，你子彦堂弟。”苻以沫就跟着说，“子彦弟弟好。”谢承殊也跟着说，“子彦弟弟好。”


    苻侍郎又指着一个说：“这是你三伯父家的小女儿，你心儿堂妹。”苻以沫就跟着说，“心儿妹妹好。”谢承殊也跟着说，“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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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好。”


    一圈下来，问好问得口干舌燥，刚歇没一会儿，谢承殊又被拉去外头喝酒，苻以沫也在众女眷的推搡下坐到了内堂的大圆木桌旁。


    众人推杯换盏，热闹、喜庆，苻以沫的心情却渐渐下沉。


    看得出，满桌都是苻家亲眷，和容姨娘交情匪浅。


    “今日见二姑娘，竟比京都多数高门贵女还耀眼夺目，二姑娘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从前姨娘照顾不周，二姑娘可要担待些？云儿、珠儿。”


    容姨娘朗声说着，携两个女儿敬酒。然而她酒盏刚抬起来，就被苻以沫按了下去。


    “姨娘向我敬酒，真令人受宠若惊，但四妹妹似乎并不乐意，姨娘何必为难她？”苻以沫睨向苻玉珠，那姑娘嘴角眉梢都耷拉着，脸上的不悦从入座起一直挂现在。


    苻娇云拽了拽苻玉珠的衣袖，在满座凝汇的目光中，拉着苻玉珠一同起身。两人端着酒盏刚从座位上站起来，只听“铛”一声响——苻以沫搁盏，“我去看太太。”


    热闹的厅堂陡然静了一瞬，苻以沫施施然离座，身后传来苻玉珠气急败坏的声音。


    “娘，你看她！”


    “……”


    越往浅草堂走，耳边的喧闹声就越弱，直到苻以沫靠近柳氏窗外，一切人声几不可闻。


    陈妈妈拍了拍苻以沫的肩，示意她往廊下去。


    “知姑娘今日回门，太太昨夜到厨房忙活了一晚上才做出这盒水晶糕。原是要等姑娘来，亲手给姑娘，没成想，因晚上吃的一口凉水，夜里就遭了风寒……”陈妈妈打开手提的竹食盒，正是那碟剔透浑圆的水晶糕。


    “厨房闷热，阿娘下厨势必不会穿得太多，她身子本就不好，一口凉水、一道夜风足以令寒气侵体。”苻以沫叹气，“让她休息，莫要叫醒她。我这就走了。”


    苻以沫接过食盒正待离去，忽然一阵风来，廊道外树影摇动，漏下太阳的光芒。她眼睛被闪了下。


    此时尚早，或可……她微微一笑，转身将食盒又放回了陈妈妈手上，“劳烦妈妈帮我准备半斗糯米、十个干柿，再加两斤松子胡桃肉，我去去就来！”


    依苻以沫对苻爹和叔伯们的了解，外院那场酒席没个把时辰指定不尽兴。趁着这时间，她可做几个柿糕。上次因沈婆子的蜂蜜不成，这次回门，她特地为母亲准备了石蜜。只是眼下回门礼应当还放置在外廊，未送进来。


    打着小算盘，苻以沫离开浅草堂，往外去拿了蜜罐。回来时穿过甬道，行至一片茂林间，苻以沫不期然停住。


    “……霄儿？”


    前头蹲着个三尺高绑发髻的小娃娃。小娃娃双手按在地上，不知守着什么，更重要的是，他系于腰间的宫绦上挂着一枚碧玉扳指，扳指曳地，碧玉生辉。


    “啪”——眼前骤然落下纯白花影。一截花枝冷不防从头顶砸下，砸落的瞬间，出现了那人身影。